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窃隋好驸马》全集 作者:浙东匹夫  草根包工头意外殒命,重生大隋。古今好大喜功之君,岂有过于隋炀帝者?既然不能阻挠修运河、建东都……那便尽情享受这一切吧。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好到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能一展腹黑,逢迎“昏君”,抱得公主,曲线得国! 第一章天台寺 开皇17年7月。 大隋建国至今,已是17个年头了;南陈灭亡也已有8年之久——当然了,这个8年,只是按照建康城破、陈后主降隋算起的。如果以三吴、岭南的零星反抗义军被隋军扑灭作为天下一统的标准的话,天下太平才不过6年多而已。 烈日炎炎,草木葱茏,江南炎夏,好不令人闷燥。 括州临海县、天台山中,一行甲胄铿锵的大隋左翊卫劲卒,在盘曲蜿蜒的山道上气喘如牛地小跑着,汗水顺着甲叶的缝隙层层滴落,连缀在一起之后便犹如雨夜屋檐下的珠串一样淅淅沥沥,着实让人看着难受。 后世有李太白诗云:“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虽是常见的李氏夸张之语,却也可以看出天台山之雄峻非比寻常。那群士卒清晨登山,上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到了将近正午,因为已然爬到了四五百丈的高处,故而虽然列日当头,居然倒是逐渐凉爽了起来。一行在苍松竹林之间小憩一阵,用山泉灌了个水饱后,登时恢复了精神,继续踏上登顶的征途。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天台寺,已经出现在视线尽头了。 一个看似校尉职衔、穿着明晃甲胄的军官手搭凉棚眺望了一番,回头拿着马鞭在一根老竹上啪啪磕了两下,伴着簌簌而落的竹叶大喝道:“歇好了气力便赶紧继续赶路,晋王殿下有令,可是要尽快请得智顗大师亲赴扬州!能早一天便是一天。” …… 天台寺内,住持智顗大师端坐一处斗室之内,面前只有一个未曾受戒的短发沙弥服侍。两人低声碎语,也不尽是说些佛理,尤其是那小沙弥言辞颇有机锋见地,竟也能让年高德劭的智顗大师屡屡微露赞许,浑不似寻常假正经出家人的严肃。 斗室颇为简陋,雪洞一般没有装饰,也没有床榻桌案、供奉神龛,仅有一些字幅挂于四壁。中间两个相对的蒲团之间,放着一个未曾上漆的木盘,无非是陶壶粗碗,点着两盏酽茶。室内氛围融洽,显然是不知道外头有兵马迫近。 智顗大师年约六旬,法相庄严:他乃是天台宗事实上的开山鼻祖,一代宗师,修行气度自然是没什么好多说的。 后世东瀛某小国自命佛法传统渊深,其实不过都是从智顗大师的徒子徒孙那里学去的皮毛而已。九百年后某号称“第六天魔王”的东瀛军阀头子,在被秃驴们欺负得冒火之后,一横心把号称“东瀛佛国祖庭”的比睿山延历寺给烧了。而那延历寺只是东瀛法祖最澄法师随遣唐使来国清寺苦学多年有成后、回国盖成的,按照这个伦序算法,天台寺可算是“东瀛祖庭之祖庭”了。 智顗大师如此高人,按说能够坐在他对面的沙弥定然也不是凡品了。不过细细观之,那竟然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唇红齿白,眉目清明,头上髡了一副寸许短发,并无烧戒,显然也不是严格按照佛门弟子的要求严格修持之人,平素剃发应该也不勤快。观其形貌,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然有五尺半身段(隋尺),骨架清癯俊健,眉宇间透出一股天然莫名的英朗气息。 如果非要给这种气场一个详细一些的描述,那只能说,这是一种数百年诗礼浸润的世家积淀、和个人从小颠沛苦楚的历练所磨合出来的气质。就好像一颗深在远山冻顶绝壁之上的酽茶,饱经风霜、光华内敛之后,等待着滚珠碎玉般的沸泉,将其内涵慢慢浸润熬炼出来。 一老一少的对坐论道,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 “大师!山门外有大批朝廷兵马过来了,不知是何事情,看着来得很急。” 声到人到,随着这一声压抑而急促的喊声,斗室的门被一个三十好几的中年人撞开了,只见那中年人跌跌撞撞,一身的读书人打扮磕脏了好几处,颌下五绺长须纷乱驳杂,好不狼狈。 智顗大师淡定地转过头去,对着中年书生微微颔首,随后古井不波地问道:“率更,你虽没有正式入我门下,也算是在此静修多年的了,怎得这般沉不住气。来人打着何人旗号?多少兵马?” 中年书生也知道自己此前鲁莽失态,赶紧正了正衣冠,单手不伦不类地打个问讯,说道:“回禀大师,来人约莫一两百众,都是左翊卫的衣甲徽号,距离寺里只有一里多地了。某怕他们是要对小师弟不利的,也不敢查问来意,便赶紧回来报信了。” 智顗大师白眉一挑,“左翊卫?那便是宇文述那老狐狸派来的了。晋王殿下往年与老衲交游论法,也不曾派遣兵马前来,怎得这次……莫非真个是知道了萧居士的身份?” 说着,智顗大师目光转向那个少年沙弥,少年也是心中一凛:“弟子该往何处避走,还请大师明示!” 见对方并不拘泥,也没做出啥不合时宜的刚烈出格举动,智顗大师心中略定。看了一下中年人,又看看少年,智顗拍板道:“来人已经如此这般近了,这寺中又无其他下山之路,便去后院外墙下竹林间避走一时,待退兵再出来便是。老衲与晋王殿下多有书函往来,也曾蒙晋王诚志问法,想来宇文述便是得了什么消息要想邀功,只要不曾有确凿的真凭实据,也是不敢妄为的。” “弟子本是该死之人,得蒙大师庇护数年,已然是法外之幸。今日又要连累大师承担如此风险……大师得晋王如此赏识,本可轻易北去,执掌一名山古刹……” 少年人眼圈一红。他自小失怙,祖父与叔父也在六年前死于非命,后来母亲也病亡了。他本人从7岁时便得蒙智顗大师收录教养,虽然智顗是个出家人,但是在少年眼中其亲近程度实则与亲祖父别无二致。此刻听了对方的大包大揽,他这般说自然是真情流露。 “咄!休要胡说!老衲一介出家人,只求宣化弘法,难不成还拘执那些俗礼虚名?当年武帝崇佛极尽,舍身珈蓝,虽后来横遭侯景之祸,绵延横祸数十载,但终究是大恩于我佛门,老衲虽未能全部身受,怎敢不令其果报有终。” 说完,中年人便扯着小沙弥去到后院,开了一扇柴门,放其自走入后山竹林之中,自己返身回到寺中。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左翊卫的隋兵便来到寺前,不过还算收敛,只有为首数十人入内,也不敢喧哗嘶闹,只是恭敬肃请智顗大师出来相见,转交晋王殿下手书。 智顗为了不让人看出异状,依然如同杨广此前多次相招时那般拿捏,并不出来相迎。那校尉也不以为忤,问明了去向,亲自到智顗的禅房门外行礼恭请。 “左翊卫门下校尉刘灌,奉晋王殿下手谕,恳请大师速往扬州相见。” “将军远来不易,且入奉茶。”随着一声嘎吱响动,明显很久没上油的木门缓缓打开,智顗示意那名校尉入内,一边奉上茶水,一边观其行色,见着实看不出一丝杀气后,才缓缓坐回蒲团问道,“晋王殿下此前相召,莫不是以文士往还,今日为何劳动将军?” 刘校尉一口气喝干了一碗浓茶,拱了拱手说道:“好教大师得知,此番实在是晋王急切得紧——晋王妃突染重疾不起,遍访扬州名医无效。嗣后却是王妃自言得神人托梦,说是命数有些违碍,非得大师代忏开解,方得无恙。晋王伉俪情深,不忍爱妻受苦,又怕寻常信使往还迟延、招呼不周,故而命宇文述大人遣人日夜兼程快马赶来——倒是末将来得唐突了。” 听了如此这般说辞,智顗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动用这些武夫前来,只是要自己走一趟扬州,给晋王妃做做法事经忏,并无他意。只是以他数十年的养气功夫,面上自然是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 “劳晋王殿下费心了,既然信重老衲,老衲自当从命——刘校尉准备何日启程,可是今日便要下山么?” “若是大师身体没什么不便的话……” “既如此,还请刘校尉先出去片刻,待老衲略作准备,一个时辰后便下山——下山的山路老衲也是走得惯了,入夜时分总能到临海县上歇息的。” “大师自便。”刘校尉说着,便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 智顗目送刘校尉掩门离开,也不马上动作,静静打坐喝完一碗茶,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了,才起身绕到寺中人迹罕至的后院——这里寻常不得他的首肯,僧众是罕有到此的——转入后院后,便见到中年书生在一旁窥伺。 “来人只是晋王请老衲去扬州做经忏的,和萧居士并无瓜葛,让他不必躲藏了。” “那便好,那便好!我说小师弟也不是这等薄命之人。”中年书生闻言果然面露喜色,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后墙边的小门走去,想让外出躲藏的小沙弥赶紧回来。 中年书生在竹林中行不多远,压着嗓子喊了几声,便听到了小沙弥的回应:对方居然躲在后山陡坡上两丛交错的老竹上,从坡顶一眼望去,显然是看不见的,若是刚才那群隋兵搜查,想来也不可能找到。 小沙弥一听来的隋兵不是抓自己的,也是面露喜色,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正要让中年书生搭把手把他拉上去。 却不防,老竹表面光滑,又被少年人紧张之下汗水打湿了一段,要想发力爬起来的时候,小沙弥居然脚下一滑,“咔嚓”一声折了一段竹枝倒了下去,沿着山坡滚出足足七八丈坡地,才被下头的竹子架住。而小沙弥的脑门在一根竹管上狠狠磕了一下,瞬间便有嫣红的血色透了出来。 “师弟!” 第二章重生 顾胖子觉得头很疼。 他是一个70后,宁波奉化的乡下穷三代。90年代末,考上了浙大的电气工程专业。毕业后,几年制图、设计、建造师苦下来,终于做到一家机电工程公司的项目经理,赶在房价暴涨潮之前,勉强在杭州城里挣下一份家业。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幸运的。 然而,他又是不幸的。08年不景气的时候,公司求大求全,撑不下去了。他却迎难而上,挖了一小撮骨干和资源,咬咬牙把房子抵押了,做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然后,他成为了一个机电工程承包商,江湖俗称——包工头。 做了包工头之后,英年早肥的下场就逐渐逼近了他。实干的他,走上了一条不得不更多应酬的不归路。好日子没过几年,13年大形势再次恶化时,他终于尝到了他原本的老板在08年4万亿抛出来之前尝过的那种苦涩——形势不好的时候,做个包工头,可真是比给别人打工还要苦不少啊,那种夹缝中求生存,两头受气的日子,真是谁过谁知道。 终于,在2015年的一天,在一个靠此前百般压价压成本才抢下来的项目验收时,顾胖子一边塞红包一边陪酒局,把监理验收业主统统打点好之后,还疲劳作业,登高验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再次醒来时,他只感觉到头很疼,缠着厚厚地绷带。汹涌的幻觉和匪夷所思的梦境记忆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门,加剧了因为外伤导致的疼痛。 “师弟,可好些了么?唉,都是师兄害了你,早知道那些兵马不是来找你的,何必让你躲避呢。” “嗯?师弟?”听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顾胖子惊惧莫名地挣扎了一下;勉力睁眼去看,果然是一个束发布衣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在一边照看自己。顾胖子脑中也顿时反映出此人的信息:欧阳询,与自己一同托庇于智顗大师门下修行学习的,所以自己应该称对方一声师兄。 旋即,顾胖子心念电转:既然关于欧阳询这个人物的记忆并非梦境与幻觉,刚才在恍惚之间融入自己脑海的其他思绪,应该也都是真实的了? 念及此处,他立刻不顾酸痛抬起自己的前臂,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略显枯瘦修长的白皙手臂,十指纤长矫健,透露出少年人的肌肤弹性,这显然不是英年早肥的中年人该有的。 毫无疑问,自己在出了安全事故之后,魂穿了。如果记忆没错,自己如今这副身体的主人,名字应该是叫作萧铣,是梁明帝萧岿的侄孙、梁靖帝萧琮的侄儿。如果论直系的血亲长辈,其生父名叫萧璇、祖父萧岩。在萧铣4岁的时候,生父就早逝了,是祖父和堂叔萧献把他带大的。 涌入脑中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令人痛苦难忍。所以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萧铣只是垂手瞑目,轻轻对师兄欧阳询吐出了一个“累”字,然后又假装暂时昏睡了过去。实则,他趁着这个缓冲的时机,内心已经高速运转起来,试图彻底将两世的记忆融会贯通。想了不多久,便有了一些眉目。 在许多对南北朝末期和隋初历史不甚了了的人看来,南朝的历史便该是“宋齐梁陈”一语概括,前世的顾胖子是理工科出身,历史成绩虽然不差,但是也达不到文科考据癖的水平。所以,在魂穿融合之前,他对南朝的认识基本上也是如此。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那种粗枝大叶的认识大谬不然。 历史上,梁武帝萧衍引狼入室、酿成侯景之乱后,南梁并没有灭亡,而是内乱不已,宗室各方各自任命一方豪强争夺南朝天下。北朝的北齐北周也各自南下试图扶植听命于自己的南朝傀儡——当然,各方军阀中也有王僧辩陈霸先之类表面上拥立一个南梁皇族,但是实则心怀不臣的真枭雄真豪强。 王僧辩为代表的荆州系,和陈霸先为代表的东吴系争夺南朝政权失败。但是王僧辩被杀后,西边一派的梁朝名义上并没有灭亡,而是以梁武帝萧衍的嫡孙、早逝的昭明太子萧统的嫡子萧詈为帝,建立了西梁政权。后来在西魏、北周的扶持下,西梁顶住了陈霸先的反扑。 所以,在南朝的最后一个朝代中,其实南方是有东西两个政权并立的,陈朝占据江浙闽粤,建都建康;西梁占据两湖,建都江陵。只不过西梁国小民弱,最强盛时也不过是在北周和后来隋朝的保护扶持下拥有八州之地,勉强相当于后世大半个湖北省和一小撮湖南北部地盘,所以和坐拥近百州的陈朝在大小上没法比,两者国力强弱有十倍之差。 西梁虽然从建立时就是半傀儡状态,但是好歹把正统帝号保留了下来,这个国家勉强活过了四十多年光阴、三代皇帝年号,从西魏末年活到了北周,又从北周活到了隋朝。隋文帝开皇7年时——也就是隋文帝准备发兵灭陈之前一年——杨坚觉得反正大隋就快要统一天下了,再留着西梁这个傀儡来分化南朝民心也没啥意义,便勒令西梁末代皇帝萧琮入长安归降,然后次年发兵攻打陈朝,一统天下。 按说,既然西梁末代皇帝萧琮如此上道、兵不血刃的就投降了,那么“兰陵萧氏”这支望族,应该整个在隋朝朝廷中待遇不错才对吧?可惜的是,虽然对于大部分梁朝皇族遗老遗少来说,这句话不差;但是对于具体到萧铣这个个案上来说,他是一个悲催的例外。 原因是,西梁投降时,萧铣的亲祖父萧岩,以及他的堂叔萧献,都是属于拒不投降的死硬派。在杨坚劝降的时候,萧岩、萧献带着嫡系人马反出江陵,往东渡江投奔了陈后主陈叔宝,并且被陈后主任用为一方牧守,辖区在东扬州地区。在后来的抗隋战争中,二萧叔侄都是武力抵抗的一派。 两年后,南陈灭亡、陈后主在建康向大隋晋王杨广和大将杨素投降了。按说萧岩抵抗鲜卑胡人的奋斗应该算是仁至义尽、兵穷力竭了吧?可惜他偏不服输。在陈后主投降后,高智慧等义军起兵,吴中(苏州)军民拥立二萧,以苏湖之地继续抗隋,然后惹来韩擒虎、贺若弼等北朝名将继续进剿。 吴中兵败沦陷后,萧岩、萧献逃到会稽(杭州、绍兴)再组织义军反抗,会稽兵败后还想再往南逃进大山,去东瓯(温州)、福州抵抗。结果被杨素率领部分精兵浮海迂回攻击,直接在福州、东瓯登陆,断萧岩退路,把南朝最后的抵抗武装歼灭。萧岩、萧献均力战被俘,送到长安斩首。 …… 回忆到此处,魂穿融合之后的萧铣真是心中郁闷欲狂:话说,当初自己祖父要是跟着堂伯、堂叔们一起做了投降派,在西梁被隋朝和平吞并时主动表现出一些低眉顺目的姿态;那自己如今也不是可以做个小公爷、小侯爷什么的,天天提笼架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完全没必要和上辈子那般拼死拼活白天应酬后半夜干私活才挣来杭州城里那区区两百平的家业。 结果呢,这辈子的爷爷和叔叔脖子倒是硬了一把,落了个宁死不屈的坚贞名声,却害得自己如今成了见不得光的黑户。自己的远房堂兄弟们现在都是小侯爷,唯独自己一个只能躲在荒山野寺,靠一个据说口风很严、很罩得住场子的老和尚庇护。 当然了,他如今这么想,倒不是说他萧铣没有气节,或者说因为融合进了一个饱经世事沧桑的猥琐包工头灵魂后,就变得市侩世故、没有原则、愿意投降那些鲜卑胡化的统治者。 他只是就事论事地觉得:当陈朝都已经亡国之时,南朝的汉人要想靠军事反扑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誓死反抗只能白白多流鲜血,完全是没必要的牺牲嘛!就算要救国救民,有没有必要非把手段搞得那么刚烈、扛正面?隋朝这种朝代也没能活多久,咱打入敌人内部曲线救国不好么?不出十几年,大隋天下就会有无数义军反王…… “等等!十几年间就会有无数反隋义军反王??”念头刚刚转到这一步,萧铣便觉得心中巨震,前世今世的记忆与知识慢慢重合,然后指向同一个点,“话说,隋末群雄之中,好像就是有一家雄踞湖广的诸侯名叫萧铣吧?这个萧铣,在隋唐演义里面貌似是被秦琼一笔带过地刷人头刷成了经验值;史实上则是被李世民的堂兄、位居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二位的李孝恭给灭了?怎么看,那个史书上的萧铣都是自己这个萧铣……不会吧,莫非自己这辈子还是不得善终?” 这个丧气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马上就被萧铣否定了。 如果干不过李孝恭,可以一开始就不要强作出头鸟造反嘛,大不了一辈子只享受一点小富小贵就是了。 而且据说自己这个身份,在当今在位的隋文帝杨坚驾崩、隋炀帝杨广上位之后,就算是洗白了,可以出来做点小官啥的——因为自己的姑姑晋王妃到时候就转职成皇后娘娘了,自己的亲姑父杨广任期内也一改杨坚一朝对南朝故地的高压政策,大量赦免南朝故族换取南方的人心。萧铣回忆了一番历史知识,隐约记得自己这个身份,貌似本就是要等到杨广上位之后,才从一个洗白的白丁身份,直接得到了一个县令级别官位的赏赐。后来靠着一步步往上爬,在天下大乱后被一些湖广的军阀拥立为主。只可惜萧铣自己本身没有兵权根基,所以空有那么大的架子,内部却不稳,最后还是在李孝恭面前轰然崩溃而已。 “看来,这辈子总归要干点什么了。不管将来要不要干大事,哪怕是为了图一个富贵,有那么力挺自己的姑父姑母干嘛不投靠?难道还要因为一个黑户口畏首畏尾,白白把少年进取的光阴浪费在这荒山野寺之间么?” 想到这里,萧铣只觉得口中发苦,似乎这几年来避居荒山野寺、吃糠咽菜喝稀粥带来的痛苦回忆,在一刹那间变得那样明显。天台寺伙房做出来的野生荠菜粗糙苦涩,连麻油都不浇一滴,完全和后世酒店里大城市人偶尔调节口味吃的昂贵野菜不能比啊……这种生活,果断不能忍! 打定了主意之后,萧铣故作歇过了气,重新幽幽醒来,对着俗家师兄欧阳询问道:“有劳师兄和大师费心了。午后的时候,倒是小弟鲁莽,给大家添麻烦了——不知如今大师身在何处?” “啊,大师午后便跟着那刘校尉下山了,如今只怕已经到了临海镇上歇宿。” “什么?走得这么急?哎呦……师兄可曾打听到来人是何事相招,才逼得这么紧?” “听说是晋王妃身染重病,药石无灵,得神人托梦说非得大师亲往主持经忏祈福,才得解脱此桩苦厄,故而走得急了。” “晋王妃??”萧铣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晋王妃不就是将来的萧皇后么?不就是自己的姑母么?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短期来看,能不能短平快地洗白自己这个黑户身份,就看自己能不能跪舔好这个姑母了! 这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萧铣刚想跳出佛寺里吃素没油水的苦日子,居然就遇到了一个契机。当然了,看起来这个契机也是有几分危险性的。 想到这儿,萧铣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我也要跟着大师一起去——咱不是好歹也跟着修行这些年了么?经忏佛法也是有点造诣的不是么?可以跟去看看……” 这番言语,自然是换来了欧阳询一副如同看傻逼一样的眼神,悲悯同情地说道:“师弟你莫不是……” 其实欧阳询很想说“师弟你莫不是撞坏了脑子了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补这一刀,而是委婉地改成了: “师弟,纵然宇文述这次派来的人不是来抓你的,那也不过是他们还没有查到你的身份罢了,并不是他们不打算抓你。你说要主动跟着大师下山,可不是失心疯了自投罗网么?” 第三章苟富贵 如果不是因为两世记忆的觉醒,让萧铣可以断定“对南梁皇族中抵抗者的遗孤一定要斩尽杀绝”这个决断仅仅是来自于隋文帝杨坚本人;而如今的晋王、未来的隋炀帝杨广在这个问题上则是持截然相反态度的。那么,萧铣是断然不敢在欧阳询面前提出让他这次就跟着智顗大师下山去扬州这种话的。 不过,其实好生分析一下人性,也能看出一些亲疏端倪。对于杨坚来说,兰陵萧氏的遗族如今不过是他一大群儿子当中的某一个的妻族,而且这个儿子还不是太子,所以兰陵萧氏当中的死硬分子后裔,自然是不会刻意去饶恕的了。虽然萧岩等人已经死了六七年,当年统一战争中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淡化,而且萧氏中的其他人都已经显得非常驯服,逐渐融入了关陇门阀集团。 但是对于杨广来说,兰陵萧氏是他一个非常重要的外力臂助,而且兰陵萧氏越是混的不好,就越没退路,越需要全力支持他杨广,这是一种一荣俱荣的外戚与宗主的关系。如今萧氏自然是没有作为南朝皇族时的权力和兵权了,但是作为一个绵延齐梁两朝、统治南方一百多年的世家,其背后的名望文气、诗礼簪缨依然是当世罕有的。 或许,也就只有那些代表着“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寥寥数家可以勉强相比。而北方的关陇集团也好,五姓七望也好,或许势力和军中威望要强得多;但是在“诗礼”二字上,和胡人杂处二百年的北方望族,是不能和南朝一直保持纯正汉人衣冠、魏晋风流的萧王谢顾陆等家族比的。 再加上,自从南陈灭亡至今,晋王杨广身上还有着一个“扬州总管”的官位。在杨坚看来,考评杨广的才能、政绩,有一条最明显的硬杠子,那就是灭陈后所取得的江南统治区的安定繁荣、财赋税收缴纳率。江南安抚得好,杨广在杨坚心中的能力印象分就会飙升,江南要是还有人“心向前朝”局面不稳,那就是杨广办事无能,怀柔不力。 别人或许不知道杨广有取代乃兄杨勇的野心,可是两世为人的萧铣还能不知道杨广的野心么?作为一个亲王,如今做着扬州总管,要想把太子的墙角给撬了,没点大政绩作为后盾,可能么?这种情况下,安抚好一切曾经反抗过大隋、如今又“悔过”了的重要人物,树立起一个既往不咎的标杆,对于杨广来说就再重要不过了。 说白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萧铣很有把握,只要不在杨坚、杨勇面前出现,而仅仅和杨广或者萧妃接触,目前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在这个问题上,杨广需要一个“千金市骨”的例子。 何况自己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总角少年,正有人畜无害、天性纯良的牌可以打呢。就算当年爷爷和叔叔起兵反隋过,那时的他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孩子,是无辜的。哪怕是这类大案的现行犯,一般来说对于这些身高连车轮子都不到的小孩子也就是一个卖为奴隶或者圈禁的下场罢了,不会有生命危险。 …… 魂穿重生后的萧铣,想要借着大师赶赴扬州给萧妃做经忏解厄的机会,重新和姑母搭上线。可是他不能把自己的考虑直接和欧阳询明说。 毕竟他最有力的论据,就是他知道杨广和杨坚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相左。而这个论据,他是依靠对历史的先知才得出的,所以不能直接拍着胸脯对欧阳询说:“我知道我这个姑父有野心,所以对他老婆的娘家人很好,极尽笼络之能事。” 他试探着好言好语正面向欧阳询请求,让他带着自己追着大师一起上路,果然被欧阳询断然拒绝了。 既然如此,只有想别的办法了。幸好欧阳询很关心师弟的伤势,一直没有丢下他自己跑开去休息,所以萧铣还有的是机会劝说。 萧铣躺在垫子上思忖片刻,决定先套套话,从自己的伤情入手:“师兄,白天小弟这伤,可是请了医匠看的,还是……” “当然是大师帮你看的,师弟你这身份可是不能见光,寺中僧众也只有灌顶、普明两位师兄知晓你的身份。既然要保密,又怎好从外头请医匠?而且当时紧急,时辰上也来不及。大师看了后,说是磕破了不少,还被竹刺伤到了额前血脉,大师费了不少手脚,先用药汤洗了,又敷了好几方灵药。不然你也不得这么快醒来了。” 原来是钝器击伤加上毛竹片的毛刺刺伤……萧铣略微整理了一下伤情,又从欧阳询的言语中总结出了一些别的有用的信息。比如:大师是懂医术的,而且医术还不低。自己的便宜姑姑萧妃得了重病,要请大师去做法事解厄,说不定也是安慰疗法和正规医术结合,而不是光靠神棍那般手舞足蹈念经忏悔一番就解决问题,那不科学。 既然大师医术精湛,自己要想追上去,少不得要在自己的伤情上动动脑子了,如果说自己受伤后有可能有反复,以至于庸医都治不好,非要大师亲自出手才能救回命来,那么自己恳请欧阳询带他去追大师的事情就会少掉很多阻挠。 毕竟,出远门只要不被挖出真实身份的话,还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而重伤若是放着不治,可就是十死无生了。 “怎么样想一个假装伤情反复的说辞呢?磕伤这种普通外伤肯定是不行的,竹刺的刺伤么……”萧铣顺着思路默默想着,随后三个字瞬间跃入了他的脑海,“破伤风!” 想到这里,萧铣就抬起手臂,熟极而流地“哎呀”痛呼出声,让在一旁看护的欧阳询好生紧张。 “师弟你怎么了?可是又有牵动到伤口了么?快快躺下便是!” “不是,外伤已经不打紧了,小弟乃是觉得伤口深处奇痒难禁,而且有阵阵晕眩如……风邪入体一般,莫不是中了……恰才清创时不慎,留下了破伤风的根子?” 萧铣此言一出,这下轮到欧阳询傻眼了:“破伤风?那是啥?” 这种病根本都木有听说过啊有木有!小师弟怎么受伤之后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听不懂的词? 萧铣偷眼观察欧阳询的反应,知道自己没赌对措辞,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从症状上曲线描述,争取能让欧阳询理解。 幸好欧阳询也是跟着大师带发修行这几年,懂了一些粗浅医理,对于小师弟懂一点医术这事儿,也想当然地归纳为“肯定是小师弟跟着大师身边时,在医术上下的功夫更多”,没有往深处怀疑。两人如同猜哑谜一样试探了一番之后,欧阳询才拍脑门说道: “师弟说的可是‘七日风’?据说那种病症也是因由外伤刺得深了,且刺伤时所用的锐器有铁锈污秽等不曾清楚干净,便有可能染上此类风疾,若是不治,不过七日便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七日风,便是古代医书对破伤风这种疾病的记录名称。 “对对对,就是‘七日风’——小弟怀疑自己便是染了这种伤情,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不能追上恩师,让恩师重新诊断更换药方,只怕是便只有七日可活了。” 这话一说出来,欧阳询也没辙了,总不能看着师弟死吧? 大师虽然是被左翊卫的精兵赶着带走的,但那是考虑到大师的年纪,肯定不是骑马,最多是坐车赶路,所以要想追的话还是追的上的……让小师弟找个由头追上去同行,也不至于惹左翊卫的官兵们怀疑。 既然如此,总比在临海地方大张旗鼓遍访名医要安全一些,毕竟如今的临海县只是四五千户人家的小县,能治七日风的名医说不定还找不出来,若是要赶去会稽才能寻到得用的医匠的话,那排场就大了,一个小沙弥得病让人如此劳师动众,别人不会来查你么? 这几个念头转完,欧阳询便算是屈服了。 “好吧,既是如此,师弟你今夜好生休养,明日起个四更天,为兄带你下山。为兄这便去准备一些盘缠药物,寻个借口追上去送一些物事。大师年纪大了,回程路上应该走得慢,咱找寺里寻两匹驴子,总能比坐船做车的快一些。” “如此便谢过师兄了,小弟此番若是无恙,定然……” “说什么呢?不吉利,师弟定然是无恙的了!你我虽然年纪长幼差得远了些,究竟一处读书一场,还说这些生分地作甚。” 欧阳询打断了萧铣的空头支票恭维,倒是让萧铣心中有些更加适应这个时代了。 是啊,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天天围着业主监理验收审计之类的大爷应酬恭维的包工头了。面前这个叫做欧阳询的中年书生,是自己的师兄,他对自己的关切是纯发自内心,不带丝毫功利的。包括庇护自己的大师,也是如此。自己待人接物上那虚伪的面具,此生或许应该改一改了吧。 “是,师兄,是小弟失言了。大恩不言谢,这就有劳了,明早咱赶早下山,追上大师。” 萧铣说完,就倒头又睡了过去,欧阳询吹熄了油灯,在另一张禅床上躺下。 禅床本是给僧人坐禅的,比寻常的床要短。萧铣和欧阳询都是带发修行避居于此,懒得做那些虚礼,故而都是直接睡。萧铣还是少年人,身段没有彻底长成,睡在上头还没啥,欧阳询身材高大,就只能蜷缩在那里了。 “苟富贵,定然提携师兄同富贵。”不过这句默念,欧阳询显然没听见。 第四章披着孝道的外衣 萧铣头上的外伤本就不重,也不知道这么轻的轻伤怎么就会导致人魂穿融合的。不过这样也给这具身体省了不少事,好生睡了一夜后,次日四更天起来已经丝毫不影响正常行动了。 寺里僧人一直不知道萧铣真实身份,不过却知道欧阳询是智顗大师看好的俗家弟子,或者说是亦师亦友之交。故而欧阳询出面借些东西,僧人们也很是客气就应承了。两人出门时,两匹青驴,外加盘缠衣物、药物口粮,都已经打点完;为了准备这些,欧阳询可是比萧铣更早起了一个更点。 战马平原奔驰纵然迅捷,但是走山路的能耐是不如驴子的。昨日来的左翊卫士卒们,从扬州赶到临海县全程都是骑马的,最后上山这一程路不算远,才懒得临时找驴子,只好徒步登山。但是山上的僧人们对于走山路便是常年有所准备的了。 萧铣和欧阳询得了青驴,下山的路就快得多了。除了在山势险峻的一些所在,两人需要下驴牵着走,其余大半山路都可以骑在上头。 萧铣重生之后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台山山景。后世的他来浙南天台山、雁荡山等处短途游次数也不少,便是国清寺也去过数次。今日再见,却是倍觉心旷神怡,气息明净、山岚清爽,远非后世可比。极目望去,除了一两座远峰堪堪没入云雾之间外,其余低处的景色都是分外分明,哪怕隔着十几里地都是一目了然,满目苍翠豁达。 根据前世旅游时,从导游那里听来的野路子讲解,“国清寺”便是天台寺。只是智顗大师圆寂后,晋王杨广有感智顗的福泽功德,大笔捐资扩建天台寺,并改称“国清寺”,取“寺若成、国即清”的吉意。也算是寄托了杨广对于利用崇佛手腕笼络同化拥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江南地区的美好愿望。 两人四更天下山,趁着夏日清晨的熹微赶路,一边观景聊天,走过一个多更点,便到了山脚的椒江之畔。沿着椒江河谷骑行十几里地,便是临海县城了。进城时才是辰时,欧阳询陪着小心,找城门口的戍卒打个问讯,说自己师兄弟二人是智顗大师身边的俗家修行弟子,求问智顗与护送的左翊卫官兵去向。 城门戍卒一开始臭着一副脸,不过听说他们和智顗大师相熟,马上换了笑脸有问必答。萧铣这几年少有下山,关在寺里也只是苦心读书而已,对外头的事情不甚了了,此刻见对方恭敬,心中也是暗暗吃惊:看来智顗的名头,在附近数县还是很吃得开的,应该是被人尊崇为活佛一般。 “两位居士,左翊卫的人马昨夜倒是着实护着几个高僧入县城投宿的。当时便是从此门而入,因为已经过了关城门的点了,他们拿着左翊卫的关防印信为证,咱才开的门,故而记得清晰。不过今儿一早就从北门走了,不知去向。既然说是要赶回扬州,如今总该在往宁海的官道上,一行人中有车,应该还走不远。” 欧阳询和萧铣一合计,就知道此前估计的路线不差。 这年头可不是一千多年后,从台州到杭州可以直接高铁高速穿山越岭。在整个台州地区,要去扬州的话,最合理的路线就是沿着椒江水系先走到临海县城,然后折向北方,沿着狭长平坦的沿海平原赶路,经过明州(宁波)后再沿着钱塘江折入内陆,到越州(绍兴)渡江至杭州。然后走湖州、过太湖,在京口瓜洲渡过长江,便可到扬州了。 智顗和左翊卫的护卫军兵,此刻正应该沿着临海-宁海-明州的官道北上。 既然如此,两人也不敢再耽搁,直接穿城北上,一整天紧赶慢赶,足足靠着驴子走了一百多里地,才在入夜时分赶到明州地界,追上了大师一行人——若是再晚上一刻钟,城门可就要关了。 “站住!尔等是何人,竟敢追赶官兵!”看着两匹驴子追着自己一行人过来,那个左翊卫的校尉便纵马出列喝止了欧阳询。 “这位太尉,在下乃是智顗大师门下的俗家弟子,潭州欧阳询。这位乃是在下的师弟。昨日恩师下山时说是要去扬州做一场大经忏。晚生给恩师收拾行囊时,忘了将师傅交代的龙树梵经放进去,心中惶恐不安,这才赶来补救。” 龙树禅师是古时天竺神僧,《妙法莲华经》的经义最为精深;中土天台宗的教派,后来便是追尊龙树禅师为远祖。而在天台寺中,据说也留有几本当年龙树禅师亲笔所书的梵文《妙法莲华经》原本,供奉寺内,极为灵验——故老相传,这些书是梁武帝萧衍时,从天竺渡海东来的达摩禅师带过来的。达摩虽然没有留在南朝,但是毕竟雁过留声,当年在途中留下不少天竺带来的佛物。 这边正在扯皮,人群中簇拥的那辆马车上,智顗大师已经回身过来,见到了欧阳询和萧铣。智顗心中陡然一惊,不知萧铣为何要自投罗网,可是事已至此,也多亏他修持有方,马上毫无破绽地帮着遮掩过来了。 “咄!你这惫赖,好生不仔细,幸好还知道补救,不曾误了为师大事。”训斥了欧阳询一句之后,智顗转向刘校尉,说道,“将军勿怪,也是老衲如今目力昏聩,些许俗务,都是让弟子整顿,居然出了疏漏。幸好倒不曾误了大事,既然赶来了,倒是让他们一并随行,可有违碍?” 刘校尉爽朗憨笑说:“大师说哪里话来,都带了十余僧众了,还差多捎上这两个么?大师自便。”说完便收起兵刃自去不提。 在其他几个随行做法事的僧人异样目光中,萧铣被拉近马车之中。 …… “昨日那伤,居然还让你中了‘七日风’的邪气?快让老衲看看。” 马车内,智顗原本正想训斥萧铣,不过被萧铣抢先开口把追上来的借口说了之后,智顗马上就把训斥的心思先抛到脑后了。 一行人马上赶到驿馆安顿,随后智顗让人取来药箱净布,一边给萧铣换药一边好生仔细检查。萧铣额头上被竹刺划破的口子还没完全愈合,智顗用煮沸锅的汤药仔细洗净,后用银针探了一下,略微有些血迹之外的液体,虽然看不分明是否真有“七日风”的隐患,还是慎重起见,让人熬了黑槐树皮的煎汤,辅之数味秘药,服饮外敷配合,重新包扎,想来是无恙了。 上完了药,写了方子,智顗便准备对萧铣下逐客令:“今日这番调理,应该是无恙了,你既然是打着送经书的名号来的,明日就可折返回山了。这个新方子让率更拿给寺中留守的弟子,照样抓药就是。你在留在老衲身边,也是无益。” 萧铣知道命运转折的拐点就在自己面前:如果说服不了智顗大师帮助自己引见,那么自己就只能乖乖回去隐居,将来再漂泊个六七年,等到外面的世界杨广正位登基、自己的姑母当上皇后娘娘之后,自己再出来光明正大地洗白投靠朝廷。 若是说服得了,自己就可以提前六七年摸到富贵的边缘。 萧铣决定赌了。 “噗通”一声,萧铣跪在智顗面前,恭敬地恳请道,“弟子修持数年,然尘念颇重,不能静心。因自幼失怙,后欲对母尽孝,然不足十龄亦因颠沛……此外旁无可依。听说晋王妃乃是弟子姑母,弟子恳请大师此番能够带着弟子一并前往扬州,寻机见上一面,则此生再无憾事。弟子定然谨守言行,决不让人探查出自己的身份!” 智顗被萧铣这个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追上来居然还有这个目的。不过幸好萧铣的伤是真的,破伤风也是莫须有,故而智顗倒还不至于怀疑萧铣是蓄谋已久撒谎设局,只当他是从欧阳询那里听来自己此行目的后,恰逢其会临时起意要跟去。 既然当萧铣是临时起意的,智顗免不了还要尝试一番劝说,诸如“你身负安平王萧岩一脉最后的男丁骨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不要轻涉险地”云云。 萧铣先是唯唯首肯、虚心受教,听完之后,酝酿了一番情绪,继续跪着恳求:“听师兄言及,昨日那刘校尉来传令时,说到晋王妃此番病重,非同小可……虽然说是中了邪秽厄运所致,以大师佛法渊深,定能除凶化吉,但弟子终究心中不稳:弟子在当今世上亲族中,虽然还有些远房的伯叔兄弟身居显位,可是终究多隔了一层,若论同出祖父的亲人,唯有晋王妃这一个姑母在世了。她病重如此,弟子不去看一眼,于心何安?弟子已经没有父母可以尽孝了,还望大师成全!” 萧妃其实论血缘不算是萧铣的嫡亲姑母,只是堂姑而已,也就是说,两人都是萧铣的曾祖父萧詈后人。萧妃的亲生父亲是萧詈的嫡长子、梁明帝萧岿;萧铣的亲祖父则是萧詈嫡五子、安平王萧岩。 但是,当年萧妃出身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情,让这个亲缘关系发生了变化。 却说萧妃生于梁明帝天保九年二月,当时按照江南三吴民俗(兰陵萧氏的这个“兰陵”,在南北朝时指南兰陵,即今江苏常州武进,所以是正统的三吴之地),女儿生于二月者,于父母不吉,需得过继给伯叔养育,方才不至于妨害家门。 梁明帝本就是北朝扶持的傀儡,常常担惊受怕疑神疑鬼;当时得了此女,便召太常卿问对,说此女可有违碍。太常卿下面有负责占卜星象的衙门,听皇帝这般问,也不敢直说没有,便说莫非此兆象征北朝对我大梁会有觊觎? 梁明帝一听这还了得,赶紧让自己的六弟萧岌把这个女儿过继过去收养,以穰祈此祸。一开始梁明帝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谁知短短半年后,六弟萧岌居然暴病身亡,萧岌的妻子也差不多同时暴毙!这下子梁明帝又紧张起来了:看看,说了这女儿不吉利,要克父克母吧?结果呢,把他过继给继父收养,居然把继父继母都给克死了。 出了这事儿之后,梁明帝如何再敢把萧妃接回来自己养?只好再想办法,最后找到了五弟萧岩。 可是,六弟和弟媳暴死的例子还摆在那儿呢,梁明帝也不好意思直接把萧妃这个扫把星扫给五弟,于是想了个法子:名义上让萧妃跟着她舅舅张轲抚养(萧妃的母亲是张皇后,张轲是张皇后的哥哥),而张轲当时是朝中大将,属于萧岩麾下(当时梁明帝封五弟萧岩为太尉,是张轲的直属上级),所以实际上就是萧岩把萧妃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抚养。而民俗只说二月生女克父母,没说克舅舅,这样有实无名,总该没关系了吧? 从这么一层亲戚关系绕过来看,古人对于“宗法过继”也是很看重的,既然萧妃过继给了萧岩,那么就该以过继论而不以血缘论了。萧铣非要称萧妃一声亲姑姑,也算不上有礼法的违碍。 萧铣在智顗面前跪着哭诉了一番,他毕竟还是十三岁的少年人,而且卖相生的又好,颇有人畜无害的纯良气质,这一番声泪俱下对亲姑母的孺慕之情,可谓是让智顗这个出家人都听得感动不已。等萧铣哭诉完,智顗也知道他这个决心是肯定拉不回来了,又想着此去有自己照拂,只要不暴露身份,萧铣也不会有危险。 更何况,说难听一点,按照来传令的刘校尉所言,晋王妃的病着实不轻,而且很怪异,药石无灵。智顗不是穿越者,没法预见历史,又怎么可能知道萧妃这病是死不了的呢?万一萧妃真的不好了,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以萧铣如今在这世上,三代以内就这么一个亲人,还能不让人见最后一面?这么一想,智顗的决心终于动摇了,勉强应承了萧铣的请求。 “也难得你一片赤诚孝心,老衲便不阻你。只是路上需得凡事小心,不该说的绝不要说,不要暴露了你的身份便好。到了扬州,老衲为你安排一个机会,远远的见一面便是了。” “弟子谢过大师!”萧铣赶紧抹去眼泪,摆出一副纯良的表情,心中暗自得意。 第五章赴扬州 跟着大队人马赶路,实在是无趣得紧,既没有半路奇遇打抱不平的可能,也做不了欺男霸女的恶行,加之萧铣还要保持低调,故而一路无话,连市井繁华都没空欣赏。 智顗大师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故而坐车赶路着实走得不快。明州出发后第二日,一行人赶到钱塘江边时,便直接寻了渡船溯江而行,绕开了会稽,水路直奔杭州。然后在候潮门外登岸穿杭州北上,到了湖州再寻小河走水路入太湖。 路过杭州的时候,萧铣还对这个前世留下不少足迹的城市颇多好奇,然则就近观摩了一番其间市井百态,却是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作为江浙排在金陵和吴中(苏州)之后的第三大州府,杭州总该是“参差十万人家”地繁华。但是实则城池很小,一个州只有两万户、十万人而已。连西湖也是绵延荒芜,周遭还有不少浅滩沼泽,处处湿地。 就这事儿,萧铣还问过欧阳询,结果欧阳询也对于萧铣那种“杭州乃是两浙仅次于吴中的繁华之地”这个错误认识诧异非常。 然后在欧阳询的教导下,萧铣才醒悟,原来如今这个时代,后世浙江地界上最繁华的是钱塘江南岸的越州,也就是后世的绍兴,那里是古会稽郡的郡治。如今的越州足有五万多户,而且耕织渔盐都十分发达,无论人口经济都足足有杭州两三倍的规模。可惜这次行程绕过了越州,所以不得亲见。再往下排,湖州的富庶也在杭州之上。 后来又深入了解了一番后,萧铣才想明白了:如今大运河还没开建,而杭州这块地方,沼泽湿地太多,地势容易积水,在大修水利之前,既不易开发,也没啥大的开发价值,自然是不如作为古会稽郡治的越州那般繁荣了。 历史上杭州要到隋炀帝开了大运河、让此处成为大运河南段转运枢纽港口后,有了大型商港城市的经济价值,而后在大唐三百年间靠白居易等牧守励精图治把水利逐步建设起来。最后仰赖五代十国时周遭全部因为战乱打烂、而两浙独因吴越国政权和平演变、最终兵不血刃“纳土归宋”,才让这块地方成为两宋极富之地,以至于宋廷南渡时不得不设行在于此。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现状之后,让萧铣心中对于未来隋炀帝的历史功绩有了一个更加直白地认识:这位君主虽然好大喜功,滥用民力,但是要说做实事还是做了不少的。就算工程经费上有些奢靡浪费,被官僚阶层贪墨了不少,至少也比后世杭州城里修了挖挖了修的三横一纵肾(这里的肾字要以果粉惯用的读法读)要廉洁不少。 闲言休絮。一路行程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凡是能水路的情况下就走水路。一来水路不颠簸,二来只要有换班的操船人手,就可以昼夜行船,不会影响坐船的人休息。如此一来,众人不过五天便赶到了京口(镇江),只要渡江便可到扬州了。 …… 长江浩渺,隔了千年再看,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如今的江上既没有桥梁,便是沙洲淤积也比后世少得多,所以江面极为宏阔。萧铣倒也不是没见过长江,而是他这具肉身当初在建康驻留时还不过四五岁年纪,记不清事儿,所以如今对长江的印象基本还是来自于后世那一半灵魂。 船行江上,很快南北两边都已经看不到江岸,只有两座小岛立于江中,指引着渡船的方向。智顗立在舱外观景,萧铣侍立一旁,智顗便指着一处小岛低声对萧铣解说道: “阿弥陀佛,居士且看——此洲便是金山洲,此寺便是金山寺。昔年梁武帝时,便曾在此寺内开坛,作了有史以来第一堂水陆法会,上供十方诸佛圣贤,普施无遮斋食,据说一次舍斋僧尼十四万余众;那时老衲还未出生,还是少年时听老衲的祖师言及。不过武帝享国48载,他晚年时的一些崇佛善举,倒是老衲亲历身受了。” 扬州和京口之间,自古有双岛,在南者称金沙洲,其上便有自东晋时所建古刹金山寺。在北者称瓜洲,后世陆放翁诗词中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所提的瓜洲渡,便是此岛了,乃是长江锁钥,南北要冲之所在。智顗指着金山寺给萧铣讲解他祖宗当年的崇佛之举,萧铣心中听着却是只感受到了一丝丝自嘲。 唉,四次舍身入同泰寺,一辈子给佛门捐献布施的钱财都抵得上好几个国库了,结果还不是最终只换来了南朝国力虚耗越来越弱,北人偷渡一个侯景过来,就闹得天翻地覆?倒是同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名列后世“三武灭佛”之一,杀和尚清佛田毁寺庙,让国家税源兵源充裕,奠定了后来隋朝一统天下的基础。有时候有没有信仰的优劣,还真不好说呢。 当然了,梁武帝享国48年,活了86岁才饿死。宇文邕灭佛后不过三年就突遭横死,而且历史上灭佛的三武一宗好像都是短命,不是急病暴毙就是被人弑君杀害。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灭佛也着实是有损个人福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萧铣还有求于智顗,而且这个高僧毕竟庇护自己多年,有恩报恩之下,萧铣也不好说出不敬佛门的煞风景言语,当下不管本心如何,唯有挑一些上台面的言语吹捧了。 打定了主意要顺着智顗的口风往下说之后,萧铣便在心中琢磨着后世来金山寺旅游时从野导游那里听来过的一些应景的古诗词,想着能不能剽窃一把——21世纪的时候,萧铣也陪客户来过两次这里,只是21世纪时金沙洲已经和镇江市区连成一片了,北侧的瓜洲也已经和扬州市区淤塞在了一起。为了确保金山寺四面环水的景致,镇江人挖空心思确保了寺庙四周挖出一个人工湖,硬生生保留了一个人造的金沙洲,又哪有如今这般阔朗? “此处景致如此雄峻不凡,果然是‘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啊……” “卒然天立”二句,只要是后世来过金山寺玩的人,都是肯定知道的——因为宋孝宗写的这两句诗,是被金山寺刻在匾额上供起来的,人人进寺都要看见。所以萧铣纵然前世不是文科生出身,也是信手拈来。 此语一出,智顗也是眼神一亮,颇有赞许,萧铣跟着他多年,除了佛经和寻常文字是他传授之外,其他诗赋文章方面多是欧阳询等人出力教导。毕竟智顗可不是打算让萧铣一辈子当和尚的。此刻听了萧铣作出这般诗句,也是暗暗心惊,对其多年学业成就高看了几分。 “其后呢?这似乎该是一首七言绝句吧?” 智顗大师开口询问,连一旁同船的刘校尉乃至少数几个军中识字之人也凑趣看了过来。隋唐时民间好诗之风盛行,一行人同行数日,对于这个据说萧姓的智顗俗家弟子也是颇有好奇——按照智顗对外的口径,萧铣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家或者没落家族的萧姓孤儿,自己从小收养教训,至于是否要正式出家,全看随缘。那些军官们见智顗大师对这个少年俗家弟子如此看重,当然也会好奇这少年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却不知,随口说出了前两句之后,萧铣却是心中发苦:当时他想都没想就顺口吟来,而这首诗后两句本该是“狂虏每临须破胆,何劳平地战貔貅。”是后世宋孝宗自勉瓜洲险隘足以抗拒金兵,使之不得南渡。若是此刻萧铣把这两句也抄过来,岂不是非常不应景,还容易显得自己有野心,和经历不符? 可是,旁人都看出萧铣这是打算作诗而不是说对联了,不补完下不了台,说不得,只能牵强附会地改字,弄得低水平一些了。 “嗯,本意倒是着实想要作诗一首,可是吟了上阕之后,总觉得后文怎得搭配都不如意,说出来倒是教诸位见笑了——北风一扫越尘净,明月还照故吴钩。” “好诗!当真是好诗啊,读来朗朗上口,风雅气势兼备,当真是……”鉴赏水平二把刀级别的刘校尉第一个叫起好来,虽然他听着总觉得此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但是越是如此,就越要表现得似模似样。 智顗大师乃至刚刚听到动静后走出舱来的欧阳询二人,听到萧铣念完诗时却是心中暗惊;幸好见到刘校尉和那群粗人没听出问题来,才强笑着符合了一番,把事情揭过去了。 牵强,别扭。一首诗,前两句还在说镇江金山之地雄峻壮阔、堪为南朝攘除外侮的屏障,后两句却突然立场反转,变成了歌颂北朝天兵南下,势如破竹,一统天下。而且“故吴钩”三字,说不出的伤怀。同情关切萧铣的人,只要是懂行的,自然要捏一把汗:这种诗词的生硬反转,岂不是容易让人怀疑萧铣的出身,怀疑萧铣心怀南朝! “率更,让你师弟今后人前少作些诗,能够不作便不作吧。”看着那些军头散去,智顗拉着欧阳询低声说了一句。欧阳询连忙表示了解,私下找机会劝解不提。 船又行了两个时辰,一行人很快抛下了江中作诗这件插曲,因为他们已然过了瓜洲渡,踏上了江北扬州的土地。诸人弃船登岸,重上车马,交割过印信后缓缓入城,直奔兼做总管府的晋王府而去。一路上坊市繁茂,人流熙攘,总算是有了些东南极盛之地的人气了。 第六章杨广 后人往往忽略了一个事实,以为“扬州总管”这个官职的官署府邸,自然是顾名思义便在扬州城了,实则不然。自开皇十二年起,正牌的“扬州总管府”便搬到了丹阳,留在江北扬州的,实则是晋王杨广的晋王府罢了。 隋时的丹阳郡与现代的镇江丹阳相去不远,但是却不是同一个地方;丹阳郡治江宁县大致在如今的南京境内,在六朝时台城遗址以西南——台城在梁末侯景之乱的时候惨遭破坏,后来南陈立国数十年,也没有尽复旧观。隋灭陈后,为了根除南朝的影响力,更是彻底犁平了台城旧址,把城市恢复为农田,其手段与罗马人毁灭迦太基城差不多。当然了,隋好歹是把废城遗址改成了农田,比罗马人在迦太基城犁地后还灌海水盐碱化要好一些。 不过,封建时代,府邸名分不重要,实际上的统治核心,往往都是跟着统治者走的。既然晋王府设在了扬州,而且杨广本人常年驻留扬州,数年来,江南的权贵门阀、豪商巨贾,便多集结于扬州了。街市两侧鳞次栉比、行人稠密,好不繁荣。 萧铣入城后便一直坐在智顗的马车里,一副谨小慎微的低调样子,江上赋诗的插曲,也很快被人逐渐淡忘了。走了半柱香的时辰,突然听得外头有喧闹之声,车队也停了下来。萧铣等人还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仔细听外面动静,却是刘校尉遇到了什么大人物,不得不摆出一副动静,给对方下马行礼。 “末将见过郎将、公子。” 萧铣微微打起一线帘子往外看,却是两个衣着浮华的公子哥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一伙兵丁巡查,刘校尉则恭恭敬敬拱手行礼、单膝跪地。 那两个公子哥年长的看着有将近三十岁年纪,身上穿些轻便而不失精良的皮甲,年轻一些的堪堪弱冠之年,身上没有任何甲胄和表明军职身份的东西。两人俱是神色轻浮骄纵,面貌虽说不上丑,却让人看着难受别扭,有点酒色过度、气相阴鸷的样子。好在二人没有什么跋扈举动,许是因为晋王府便在左近,不敢张扬罢了。 两位公子都傲然接受了刘校尉的行礼,年轻的那个却是眉毛一斜,阴阴地低声不屑道:“车内却是何人?端的好大的架子。居然还端坐不出来见礼。” 萧铣听了那两个公子哥言语嚣张,正想把帘缝放下来不再窥伺,却是那年轻公子正好一眼剜过来,看清车内有一个比自己还年纪小的少年人,不由得有些恼怒对方的架子托大。只是这一眼,萧铣便觉得一惊,自忖莫不是这般无妄之灾,就拉了仇恨值了吧? 刘校尉心中尴尬,陪笑着解释道:“公子,车内却是晋王殿下自临海请来的智顗大师,为了王妃此番的症候——大师也来过扬州数次,公子该是有所耳闻的吧?” “原来是他,倒是罢了,出家人要清净,咱便不虚礼打扰了。”那年轻的公子面色变了一番,知道是贵客硬茬,也就不再纠结,对着刘校尉说道,“既是殿下交代的大事还不曾妥帖,你还不速去!事了后再来叙话。” “末将遵命!” 一行人挥鞭策马跑开了,载着智顗的车队继续往晋王府驶去。萧铣心中好奇,兼有忐忑,便想托欧阳询出面打听,说道:“师兄,恰才那两个公子看上去好生跋扈,却是不知是何来头?我等还要在扬州盘桓许久,大师自然是不惧他们的,我等却是知己知彼的好,免得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对方时谁。” 欧阳询听了也不多想,自去刘校尉那里探听,一会儿便回车里告诉萧铣说: “恰才过去的二位,便是刘校尉的顶头上司、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儿子了,名叫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这宇文化及如今在其父麾下得个郎将职衔,实则在扬州谋了个晋王身边的近幸武职。宇文智及年纪更小一些,宇文述便没有给他安排职司。每日只是跟着乃兄混迹。”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难怪如此嚣张跋扈,原来是这两个现世活宝。 萧铣附体融合的那个魂魄,前世的历史知识基本上是常年混酒桌得来的。具体到隋唐,还是《隋唐演义》的成分多于正史;不过无论是正史还是演义,至少宇文化及兄弟的名声都是很恶劣的,属于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一念及此,萧铣心中便对自己刚才的好奇有些后悔。这不白白拉了仇恨值么,前世混社会趋利避害的本事也修炼得不算差了,怎得重生后就管不住好奇心了呢? 幸好晋王府很快就到了,让萧铣来不及多患得患失。刘校尉通报了一番之后,护送的左翊卫士卒就都被留在了外头,自有王府内侍把一行和尚乃至欧阳询萧铣迎入府中。 王府比较朴素,除了面积广大、加上梁柱木材还算优良,刷了朱漆之外,其余并无甚雕梁画栋的内部奢侈装饰。 尤其是两层庭院间有不少苍翠雄健的大树,看上去至少都是三五十年树龄的,斑驳之状与环境浑然一体,显然不是移栽过来的,也不可能是杨广来扬州后修晋王府时新种的。所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杨广的晋王府,在修建的时候,就借用了一幢扬州本地的大宅庄园,而不是完全平地新起的。而扬州是入隋之后才阔起来的,在梁陈二朝时旧观远不如江对面的建康,可见杨广在住的方面,如今还真是不讲究。 萧铣第一眼看到时觉得心中诧异,毕竟杨广后世的奢侈之名颇盛,先入为主之下萧铣还觉得晋王府定然是穷奢极欲地华丽。如今见了实景,有了心理落差之后,他才算突然醒悟。 “是了,如今杨广还不曾当上太子,据《隋唐演义》里说,正是在他爹面前装简朴的时候,怪不得府邸里头也这般低调。不过做戏能做全套,也算是入戏不浅了,当真是奸雄人物、能屈能伸啊。” 正在想着,众人走过第二道仪门,里面一个三旬上下、器宇轩昂的英朗青年健步如飞地迎了出来,面上略带忧色,赶在智顗行礼之前就虚扶了一下,口称:“大师年高,远来不易!只恨孤俗务倥偬,拙荆又缠绵病榻,只得劳烦大师亲至。” 智顗站定合十,面色不波地答礼:“阿弥陀佛,王爷礼贤下士,好佛敬贤,真乃当世楷模!王妃此番灾厄,定然逢凶化吉。” “承大师吉言了——来人呐,且先把大师带来众弟子都好生安置招待,嗣后送去城北栖灵寺安置。大师且请入内奉茶——唔,这两位非僧非俗,却是……” 杨广毫无架子地殷勤亲自过问一行僧众的安置,目光一扫,却是看到了人群最后的欧阳询和萧铣二人。萧铣年纪小,还算是剃了短发,欧阳询却是束发,一看便知二人并非僧侣。 杨广观察萧铣二人的时候,萧铣实则也在偷觑杨广容貌气度。不得不说,杨广生了一副好皮囊,而且气度雍容,着实有一份人君雅量,又能让人觉得不怒自威。不过见到杨广眼神瞥过来的时候,萧铣立刻把目光垂了下去。 “这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隋炀帝了么……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见到隋炀帝这等人物。如今这个时空,当世之人里面,应该没有比这个暴君更有名的了吧?”想着想着,萧铣便激动得微微有些发抖,虽然他早就告诫自己要淡定,而且反复要求强压住自己的心情,可是事到临头,终究是没有彻底做到毫无反应。 毕竟,他上辈子只是一个包工头,就算见世面见得多了,见过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也就是省厅的正职厅长,或者再往上一些省委常委级别的官员。越是如此,他对于权力的恐惧和向往就越不是初生牛犊所能比拟的。如今猝然一个将来要当皇帝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至于今世的萧铣这具肉身本尊,不过是十三岁少年,心理素质本就几乎没有,此刻就好像秦舞阳见始皇帝时一般,更加是几乎要失态。 杨广没有看清萧铣的眼神,只是隐约察觉到这个少年此前在偷觑,而自己转眼过来看之后,又有些微微发抖,这进一步增强了他的好奇心。定睛仔细观察后,杨广心中居然生出了两股奇怪的情感。 第一,是觉得这个少年看着有些亲切,而且令人有生出恻隐之心的感觉。第二,便是一丝隐晦的嫉妒,原因杨广目前还没想明白,但是其实如果条分缕析地看的话,可以发现杨广是被萧铣帅得难受。 后世的暴发户们,往往有钱的不一定帅,大腹便便的都多有之,那是因为社会阶层流动性大导致的。但是在隋朝初年,南朝故地的世家大族在九品中正制的进化选择之下,虽然千坏万坏断了底层人民向上流动的上升通道,但是在一点上却是不错的,那就是世代富贵的人家多少都是又有钱又帅。毕竟几十代的美女基因注入改良,就算祖宗不帅的,到了后代都改良好了。有钱而歪瓜裂枣的,只有宇文化及那种富不到三代的新贵暴发人家才存在。 萧铣的姑姑萧妃便是当世罕有的美人,他们家的优良基因自然差不了;齐梁垂二百年的积淀,更是比弘农杨氏分支出身的隋朝皇族纯血历史更悠久。如此一来,萧铣虽然还是少年人,但是在帅的程度上让杨广都微微嫉妒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广心中诧异,却是不等智顗开口介绍,先径自对萧铣调侃地问道:“童子何故觳觫?” 萧铣居然被一股莫名的威压问得心烦意乱,来的路上时,那种利用对历史的先知、把杨光当成npc那般抱大腿的想法几乎是立刻烟消云散了。身不由己地唯唯诺诺说:“偏鄙小民,不曾见亲王威仪,有罪,有罪!” 其实他更想说“战战粟粟,汗不敢出”,但是这个时代的人显然不可能没看过三国志,钟会的名声也不太好,为了将来的前途,还是用词朴实一些的好。 见萧铣对答不力,智顗倒是有些尴尬,原本他还想让萧铣有机会低调地混个脸熟,然后有机会让他见萧妃一次就是了。想不到这个弟子终究是年幼,养气功夫不到家,居然因为惊惶引起了杨广不必要的额外关注,少不得也只有靠自己开脱解说一番了。 如此一桩小事,居然是每走一步都陷得越深。 第七章得见 “蒙殿下垂询,这两位却是老衲的俗家弟子,老衲年事已高,经忏诸事尚有寺内僧众协理;私下一些医术、书法,却是在寺中弟子难寻继承衣钵者。这两位弟子虽然志不在出家,却是颇有一技之能,老衲这两年来带在身边,也好帮着料理些俗务。他们都是乡野自幼孤贫流落之人,这个复姓欧阳,这个姓萧,连身世都不能省明,礼节有亏之处,倒是让殿下见笑了。” 智顗的养气功夫深湛,说话时表情古井无波;寥寥数语,在平淡之间给萧铣解了围。杨广闻言也不计较,但说既是大师俗家弟子,自便无妨。而智顗其实对于这种情况的发生多少也算有几分心理准备,料到过萧铣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引起外人不必要的注意,所以说他和欧阳询分别懂点医术,或者是书法在行,也是找个留在身边的借口。 杨广和智顗略微客套闲聊几句,话题便往萧妃身上扯了。毕竟杨广也不是彻底迷信到神神叨叨的人,真以为人得重病了就全靠祈祷经忏才能康复,能够用医学手段解决的,尽量还是争取用医学手段。 这次的事儿,实在是一来萧妃病得怪异,找了扬州左近的名医乃至带来的太医都不得用,二来萧妃自己近日心神不宁,面色晦暗,有些疑神疑鬼。如今智顗也提到了医术,杨广少不得再起双管齐下的心思。 “大师,拙荆近日病体不起,气色晦暗,也不知真个是症候到了何种程度,亦或是中了邪秽灾厄。大师既然佛法深湛,兼通医理,不如就而望气,也好有所明识,对症下药,就厄悔忏,不知今日可方便么。” “救人如救火,殿下如此信重,老衲怎敢推辞,这便去吧——唔,还请殿下让侍女把老衲的药箱书盒一并带上。” 智顗一指欧阳询和萧铣身上背着的书箱药箱。杨广目测了一下也没多少分量,心说那个姓欧阳的青年人约莫有三旬出头了,比自己还大几岁,当然不能让他进去见女眷。不过一旁那个姓萧的少年最多十三四岁,总角之年,应该是不碍事的。 更兼杨广自忖他几次礼请智顗前来,也不好显得太拿捏架子,便一指萧铣,挥洒大度地说道:“何劳如此见外,大师的东西,便让这位小兄弟搬进去即可。” 萧铣心中一凛,没想到他苦求的机会居然这么快来了,但是显然智顗此前做的铺垫还不够多,自己绝不能过于操切和萧妃相认,否则以杨广的精明,肯定可以看出自己是蓄谋已久的了。 忐忑地跟着杨广和智顗一起步入王府后院,两旁是罗列侍立的一群群侍女,不过却没什么可看的。 萧铣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趋步,也不知走了多远,进到了一处轩敞的院落,院墙上薜荔藤萝缠绕,香果垂累;室内素粉涂墙,和萧铣在天台寺时住的禅房一般淡雅素净,不过也许是觉得实在太过淡雅有失王室体面,又用了些许青罗垂幕张挂,略略显得高大上了一些。 当中一张卧榻,纹绣帐幔之间,一个朦胧端丽的少妇斜靠其上,看不清楚面目身段,见杨广入内,正要坐直了身子见礼,却被杨广过去扶住。温柔抚慰说:“爱妃切莫多礼,孤请的智顗大师已经来了,不论小厄险症,总归宽心便是。” 很显然,这个女子便是萧妃了。杨广伸手入账时,免不得要掀起一角帐幔,其间便露出一段女子雪藕一般的柔荑,五指纤长玉润,犹如三春葱白刚刚剥去外皮,指尖的指甲便如同浸润着光泽的朝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玉臂之上,泛出一丝淡淡的蜡黄的色,显然是病痛所致。 窥一斑而见全豹,仅仅是一只手就有这般品相,内中的美人,如何能够不令凡人膜拜?虽然萧铣此刻心中纯无杂念,也知道那些演义小说上说的“六位帝皇玩”都是无稽扯淡,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换位思考:要想让后人往一个美人妃嫔身上泼脏水,首先肯定是这个美人姿色够档次,才有这个资格拉到如此多的仇恨值。如果不是有妺喜妲己,褒姒貂蝉,玉环飞燕那般的祸国殃民,恐怕想让后世文人墨客编排埋汰,人家都懒得来捏造吧。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汉魏六朝以来,针对深宫女子来说,“望”的诊断方法多是用不上了,以至于多少太医都只能靠问切二法为主。但是杨广请智顗来,兼要“望气”,自然是不能忸怩的;加上隋朝皇室鲜卑风气沾染颇重,智顗又是年高德劭一把胡子的高僧了,萧妃也就示意打开帘子,让智顗好生望诊查问。 萧铣在一旁,恰到好处地把药箱等物恭敬放在床边几案上,低头跪伏在地,没有仰视,连就近先看一眼姑母容貌的危险举动都没有做。因为不看他还可以确保自己没有任何失态举动,如果看了,再想彻底收摄心神可就难得多了。 智顗大师不愧得道高僧,见人间诸般女色,无非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看到萧妃容貌时眼神丝毫没有波动,完全是一个慈祥老者看向病弱晚辈的悲悯之色。 萧妃的脸色黄得可怕,神色委顿,而且观其情态,定是常有呕逆之苦,伤了些元气。 “王妃殿下眉目有黑沉之气,面色晦暗,果真是有些不妥呢。可是从殿下行止起居,诸般调理来看,也不该有德行亏损之处,莫非是近来心中忧思抑郁,常请损身祝祷所致呢?” 萧妃美目之间闪过一丝异色,却迅速隐没不见,对智顗大师的言语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许是妾身每日胡思乱想,心绪不宁,恶了神佛。大师若是可以禳祈,还望多多担待了。” 杨广听了萧妃言语,心中也是有些惊讶,更兼莫名的隔阂。心说自己的妻子有心病,自己居然没看出来?虽然萧妃没有正面承认智顗看出来的问题,只是说自己“胡思乱想”,但是肯定是有难言之隐,连自己这个丈夫都没有倾诉。 不过不管如何,场面还是要撑过去的,私下里的话语可以慢慢再问,当下杨广便顺着话头说下去:“既然大师对拙荆的心魔违碍有所见地,不如一并把医理症候也详勘一番?” 智顗颔首合十,说道:“正该如此,毕竟佛法医道,各安其用,才是正理。” 说着,智顗把手搭在萧妃皓腕上,诊了关尺寸三脉,又看了舌苔。也不多扯什么脉象虚言,直截了当说道:“肝木克脾土,肝胆气质郁结,果真是非同小可。个中缘由,倒也与心思邪念有些关碍,需得药石禳祈并用。” 杨广一闻此言,登时便有三分喜色:“大师果真医术也是了得!此前扬州各处寻来名医,对脉象病理所说也相若仿佛,只是所下药饵,多不见效,不知大师可有秘方么?” “药方却要斟酌,待老衲回去参详,晚间再让殿下派人抓药便是。” 说着,智顗和萧铣便恭敬地退了出来,到外间带了欧阳询一起,到王府内安排的客房歇了。 …… 出来之后,萧铣心中好奇,也满满怀着期待,问了智顗大师具体病情。靠着萧铣这具身体本身跟着智顗这几年来学到的一鳞半爪皮毛,配合两世为人对医学的一些常识理解,加上智顗的耐心解说,不过一刻钟,萧铣终于知道了自己这个便宜姑母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萧妃得的,是轻度胆结石兼胆囊炎。得到这个确诊消息之后,萧铣心中居然窃喜:“幸好是这种富贵病,后世人有钱,各种高胆固醇摄入导致的疾病比古人要多多少?论现代人医学认识上对比古人的差异化碾压优势,又有哪个方面的病可以和这些富贵病相比?” 胆结石这种病,很大程度上和人的油脂摄入、消化、胆固醇摄入、胆汁酸碱程度变化有很大关系。倒也不是说一定大鱼大肉的人就特别容易得这个病,有时候特殊的身体条件导致胆汁酸碱度长期不调,也有可能致病。比如说有些人生在富贵人家,却故意长期茹素,靠某些偏门的油脂补充饮食脂肪,常年失衡之下更容易导致此病。隋唐时油菜花没有普及,花生油、玉米油还在美洲,可食用的植物油品类也着实不多。 当然了,这种情况只会在“有钱吃荤,但是为了避免吃荤,变着法儿换偏门又不全面的油脂摄入”时多发。也就是说,真正穷得啥油都吃不起的穷人,因为生物钟和机体特性导致胆汁本就很少分泌,不存在胆汁分泌后又长期不对路、囤积在胆囊内让碱性上升、钙化沉淀的问题,是得不了这个病的。 说白了,有钱又严守戒律的和尚,乃至富贵人家诚心吃高端长斋的人,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容易发生胆结石的人群——后世有人戏称“舍利子莫不就是高僧火化后胆结石烧不掉形成的”,这种说法固然是笑谈,但是却也有几分歪打正着的道理——而在这个基础上,胆结石本是女人发病率远远高于男人数倍,加上中医有所谓“郁结伤肝”的说法,结合萧妃的心情心病,她成为了一个不慎中招的可怜人,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也幸好和尚普遍是这个时代医治早期胆结石的专业行家,加上萧妃的胆结石还不算很严重,应该还是早期结石尺寸没有超过胆管的阶段。加之有萧铣这个后世酒桌上混过多年,对富贵病颇有研究的助力,似乎一个趁机立功露脸的机会,便在眼前了。 第八章心病 客房内,数根牛油巨烛把书案照得敞亮。 “柴胡两钱,白芍三钱,太子参三钱……煎去七分,配五石散送服……” “虎杖两钱,枳实三钱……唔,虎杖药性过于猛恶,女子久病柔弱,却是当不得,且换为大黄三钱,一并熬炼膏方,成就后服饮三日,待面黄晦暗略减,再酌增剂量;枳实若是用后有心慌盗汗之状,则且换为陈皮……” 由智顗口述,萧铣执笔书写,再相互斟酌损益一番,融合了少数萧铣后世和圈子里人讨论各种富贵病得来的经验后;一方疏肝利胆、通管排石的保守治疗良药,便算是拟定了。 晋王府上的宦官先照着方子备了药材,一边把药方拿给杨广和萧妃本人验看备案,杨广展开药方扫了一眼,还不曾看内容,便先眼前一亮,不禁赞许道:“果真好字!倒是有七八分虞伯施的火候。” 药方上的字是小楷,很漂亮——笑话,欧阳询好歹也是汉魏以来,纵观上下两千年,都能排上楷法前三的名家。只论当朝的话,后来能在楷书上和欧阳询勉强相提并论的,也就一个褚遂良了。 萧铣跟着欧阳询从旁学书五六年,基本功已经扎实非常;一笔字拿出去,只要不遇到超一流的书法大家,基本上都是可以完爆的。这也难怪杨广区区一眼,便赞许有加。 萧妃靠在床榻上病恹恹的,正是百无聊赖,听了夫君这般赞许,也是生出了一丝好奇之心:“大王如此赞许,可让臣妾也开开眼么?” 说着,萧妃从杨广手中接过药方,略看一番,一样赞许不已,不过女子终究更为心细,她仔细往下看,便发现这并不是智顗大师亲笔手迹。智顗的字也算不错,但是还没有到这份程度,加上萧妃比杨广要佞佛不少,常读一些智顗亲笔抄写的经卷珍本,故而对笔迹还是认得清楚的。 “喔?爱妃这么一说,孤倒也想起来了,智顗大师的手迹,孤也曾见过,确实要枯瘦刻板一些。”杨广重新鉴赏了一番,自语道,“如此说来,定然是今日大师带来的那两个俗家弟子之中的一个写的了,这个字法度如此严谨,笔力丝毫看不出犹豫,定然是那年长之人写的了。” 如果杨广心中能够判断是萧铣所写,那么以萧铣如今人畜无害的少年年纪,说不定杨广还会单独召见一下,或者让萧妃也见一见“少年贤士”,一解好奇之心。但是他既然误认定是欧阳询所书,以欧阳询的年纪摆在那里,定然是不会让欧阳询来见女眷的了。阴差阳错之下,倒也避免了不合时宜。 所以,书法的事儿,便这般放下了。杨广和萧妃都首肯了这张方子,让人赶快调理施为。不过半个时辰,汤药膏丸便送了上来,萧妃自故服下第一贴药物小憩不提。 另一方面,智顗禅师那边也传来讯息,说是他连夜便会去城外栖灵寺与众弟子设坛开蘸,行金光明忏,为萧妃开解邪思之厄。 杨广亲自致谢送出门去,临了客套地赞了一句:“大师的弟子果真书法深湛,非同小可,还请留在府上盘桓数日,孤也好有些讨教。” 面对杨广如此关照,智顗自然乐得应承,合十再宣佛号,并叮嘱杨广也要注意开解萧妃、厘清心病所在,好让萧妃真心忏悔,求得佛祖施恩开释——智顗自然是真心相信虔心经忏是可以解脱苦厄的;但是也知道心病还要心药医,如果萧妃心结不解,最后病体缠绵,多少也是砸了他智顗的招牌。 杨广对此自然是微笑应承不提,送走智顗后,径自回到内院。 …… “恰才诊病时大师所言,爱妃也听见了。孤观爱妃神色,相信大师所言纵然不是全中,却也相去不远,可是如此么?” 一回到萧妃养病之处,杨广重新捡起刚才被智顗提起的那个话头,借着医嘱旁敲侧击。萧妃也心知自己和夫君成婚十余载,只要夫君得人提点,留了心,断没有看不出自己有心事的。既然如此,隐瞒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王所料不错……臣妾确实这一两年来,心绪不宁,常常不安,这才日渐茹素清修,以求安心。” “想不到你我夫妻一场,十有余年,居然到了如今还未曾到事无不可对人言的程度,真是可悲可叹!”杨广知道萧妃今天肯定是必须坦白了,可是终究没想到萧妃一点都不忸怩作态,第一句话就直陈隐情,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去,感慨之余,竟然微有泫然欲涕之状。略微调整了一番情绪,才呢喃续说: “爱妃有什么可担忧的?孤居江都,已七八年,抚慰地方,无有差错,父皇母后面前也毫无不满,王兄也鞭长莫及——孤与爱妃,在此安养,有何可忧虑之处?” “可是臣妾看到的,是大王不甘于现状,励精图治整顿江南的同时,无日不思以整顿江南之功绩,证明自己才具品行高于太子!”萧妃一改柔弱之态,打断了杨广的言语,把这句多年都不敢说的言语说了出来,这句话,虽然杨广身边的人都知道,但是从来没有人敢挑明了。 杨广呆若木鸡,他想不通在这种事上,他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和他一条心?在那一刹那,他居然露出了一丝狰狞的,似乎被世人背叛时才会发出的冷厉目光。 “爱妃不赞成孤这么做么?这件事情,不是我仁义就行的,是躲不过去的!远的不说,便是数日之前,孤便接到消息,说是有内外侯官在京师告举并州总管、秦王杨俊诸般不法事宜;眼下虽然三弟的处置意见还没有下来,但是很显然,这桩事情该是谁动的手?如果孤和三弟一样行为不检,今日又能幸免么?” “大王多虑了,臣妾并不是阻挠大王谋大事之意!大王要干什么,臣妾当然是无所不可。可是这种大事,终究是万分凶险,自古亲王若是对大位动了心思,做了绸缪,最终不能得手的,又有几人善终?臣妾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本无可惋惜之处。可是我萧氏一门,自前梁纳土归降大隋,宗族满门俱在大兴,身份敏感,不比秦王、汉王妻族。 况且大王如今还屡以笼络南士人心以为政绩,若是大王略有举动触怒了太子,亦或是有谗臣讦言于陛下面前,臣妾满门,岂非……臣妾并非阻挠大王,只是日夜忧思,唯恐因为臣妾害了家人,这才郁结至今,日日茹素暗祈,略有肝胆伤摧——今日明言如此,也并非有阻却大王之意,只恐不说出来,大王再另有猜疑,反为不美,请大王恕臣妾狐疑之罪!” 两滴不甘的泪水,从杨广的眼角滑落,平静了几秒钟后,“砰”地一声闷响,杨广一拳砸在床前矮几上。世人但凡有做到亲王郡王级别身份的,哪个不能保护自己的妻族?哪个就藩的时候,不能大笔一挥把老婆的娘家人都带到藩镇安置妥当?可是,世上偏偏就他杨广一个人,身为亲王,还是不能这般优待自己的妻族。 原因无他,谁让他老婆是前朝皇族呢。谁让他的大舅子,名义上是一个退位了的皇帝呢?谁让他的一群小舅子——也就是他老婆的四哥、六弟、七弟——十几年前的时候,都还顶着一堆“西梁亲王”的头衔呢?这样的人,是注定要一辈子被留在京城大兴的,如果出了京城,他父皇会不放心。 既然如此,若是他杨广在扬州大搞平定南方的政绩,触怒了太子,他老婆的家人身在对方的势力范围,肯定是刀俎之下的鱼肉了。 “这件事上,是孤对不起爱妃。不过太子沉溺酒色奢侈,无心大事,不受宠于父皇母后已久。而且孤只求立功、立德,让父皇母后自行裁处,并无丝毫把柄,莒国公等又有什么危险呢?” “大王所言固然有理,可是心中自发忧虑,不可抑制,也并非臣妾蓄意如此。从此往后,臣妾自会注意保养身子,不令大王担心……” 萧妃说着,语气越来越低迷,浑如受迫害妄想症之人念及伤心之处一般,无法抑制自己的莫名悲痛。杨广对此也是束手无策,知道自己的妻子素来有些近乎自虐的自责,往往把家人的一些遭遇往自己身上揽过错,这种事情,却是无从劝解的。 果然,萧妃停止饮泣之后,缓缓诉说起自己自小的一些遭遇,这些言语,其实多年来杨广已经听过两三次了。 “三吴风俗,女子生于二月者,于父母不吉。臣妾昔年生于二月,便被生父继养于六叔,不及半载,继父继母暴病猝薨,又转继于母舅……臣妾当时不满周岁,何曾记事,还是后来养父言及,才知晓幼年时境遇。 臣妾出阁那年,朝廷遣天使至江陵求亲。萧氏诸姊妹均卜筮不吉,唯有臣妾与大王相契合。然臣妾远嫁后不过三四年间,江陵变故……都是臣妾这个不祥之人,害了他们……” 这番话让外人听,肯定是听不懂的,但是杨广对语境很了解,而且听过几次了,多是大同小异,自然不存在问题。 萧妃的意思,无非也是自责自己是对娘家萧氏不祥之人。第一任继父继母,也就是六叔萧岌夫妇,就是收养了她后暴毙的。第二任继父萧岩虽然不是暴毙,是因为西梁纳土归降隋朝时不愿归降,反而向南投降陈朝,导致了后续的悲剧。 可是已经背上了心理包袱的萧妃,多年来一直对这件事情深深自责——不然,西梁“和平演变、纳土归隋”的时候,为何其他各支支脉都得了个好结局,唯有自己的继父萧岩这一脉,落得个行差踏错,被灭得断子绝孙的下场呢? “萧岩自是萧岩,爱妃自是爱妃,故梁宗族其余人等并无异心,朝廷怎会对不起他们?听孤一句,不要再想那些了!好生养病才是道理。孤的事情,自会拿捏分寸,不会出格连累到旁人的。这几天,让颖儿多陪陪你,散散心,好好吃药。” 第九章宿命的相认 萧妃的心病所在,自然是不能原模原样告诉智顗大师的。杨广略微修饰了一番之后,才改头换面地去掉了不合适的内容,再让智顗大师斟酌损益了药方,并且按照原计划主持经忏,日夜祝祷。 自八月初七日起,扬州城北的栖灵寺内,便连着开了三五日**会,摆的是法华宗最正宗的金光明忏,寺内日夕香烟缭绕。智顗亲自带着十名弟子,轮流诵经。连杨广在内,也曾亲临两次,布施供奉。 晋王府内,几天药食疗补调理之下,萧妃的症状明显缓解了不少,黄疸迹象也日渐消退。加上心病略略得到了开解,一身原本枯涩发黄的肌肤,又恢复了几分冰肌玉骨的妖娆之态。 …… 这日晚间,萧妃用过晚膳照例早早躺在榻上歇息;该服药时,一个十一二岁的乖巧萝莉亲自带着几个年长一些的仆妇,前来服侍萧妃服药。 那些仆妇都是比萧妃还要年长不少,并且容色丑陋。 以杨广的身份,想用年轻漂亮的侍女,自然不会有什么难度。而晋王府上的侍女之所以又老又丑,自然是有原因的。 六年前,也就是开皇十一年的时候,杨广当时正在江南主持平叛陈地各路反隋兵马;在京城大兴,却发生了一桩变故:杨广的兄长,也就是太子杨勇,因为宠幸妾侍云氏,而且多蓄宠姬,导致杨勇的原配太子妃元氏因心病抑郁而亡。 若是寻常太子死个老婆也就罢了,根本不是大事。奈何,杨勇的母亲,也就是皇后独孤伽罗,是个出了名的要求男人对老婆好的女强人。就连隋文帝杨坚,都被独孤皇后用妻管严塑造成了模范老公——身为皇帝,杨坚的所有子女,都是独孤皇后所生,与皇后感情甚笃,“生平无异出之子女”。 独孤皇后独宠后宫久了,难免醋性大,不仅要求自己的丈夫忠贞,还爱给全天下的原配打抱不平。于是,听说自己亲自给大儿子挑的中意儿媳,居然被大儿子和小三联手气死了,这还了得? 就这一桩事故,导致独孤皇后把杨勇叫去痛骂了好几天,还字字诛心地影射元妃肯定是被杨勇和小三云氏合谋害死的,从此便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幸好杨坚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彻底否定杨勇,才没有酿成废立之事。但是经此一事,至少母系那边的宠爱,已经彻底从杨勇这边倒向了杨广。 那件事之后,杨广被独孤皇后推到了“夫妻恩爱道德楷模”的架子上,做诸位弟弟的榜样;如此一来,下不来台的杨广怎敢不好生维持自己在母后心中的印象呢?于是这六年来,休说杨广根本不找新的侧妃侍妾,一心一意只和萧妃恩爱;连原本王府上那些姿色佳美的侍女都大量遣散发卖,只留下老丑的。偶尔母后来王府视察,一看二儿子果然只爱原配一个,登时大喜不已。 远的不扯,既然晋王府上的侍女都丑,而此刻服侍萧妃服药的豆蔻萝莉却是姿容不凡,冰肌雪骨,那么她的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了。 “母妃,再喝一口吧。大师医嘱,可是说要等到肌肤黄色褪尽,才能酌减这味方剂的分量呢。” 听了这句称呼,谁都知道这个萝莉便是杨广与萧妃的独女,南阳郡主杨洁颖了。听了爱女娇声关切中透露出来的孺慕之情,原本觉得药味太冲,想酌情少喝一些的萧妃也是不忍拒绝,拖延了半晌,算是把药喝尽了。 “这药气味好生犯冲,喝了之后,这屋内可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孩儿这便让人换一味熏香。” “且打住了。刚去了药,又换上香,整个人都昏沉沉的。颖儿,还是扶母妃出去走走,透透气吧。” “母妃身子可不打紧了么?” “哪里这般弱了,便是肝胆未愈时,也是走得的,何况如今。” 杨洁颖也不多言,只是扶着母妃步出后院,去花园中散了会儿心。夜色渐浓,花园里凉了下来,杨洁颖便催促萧妃好生回去歇着。 “不急,自从病势渐重时起,可是好久不曾亲去佛堂诵经拜忏了,如今心里好受些,身子也利索,正该补上。颖儿,你陪着母妃一起去走走。”说完,萧妃回头对跟着服侍的侍女们说道,“你们便到外头守着,不必跟着了。” 一众侍女对于萧妃的言语自然是无有不从,不过刚刚答应,其中便有一人出言提醒道:“是,娘娘……哎呀,可还是让奴婢先去看看,莫要佛堂内留着生人。” “生人?王府之内,何来的生人?” “娘娘有所不知,是随着智顗大师来的那两个俗家弟子。大师和一众临海来的僧人,都被大王安排到了栖灵寺,这两个俗家弟子,却是不曾住去寺院,被大王留在了府上——听说他们颇通医术,大王才留在府上斟酌药方的。 他们虽然不曾出家,却是智顗大师的弟子,故大王也允许他们动用府里佛堂。那个年纪小的,这几日也差不多隔一日便会去一次,被奴婢们在路上见着两三次了。娘娘若是自去,被外人看了岂非不美。” “倒是那个年纪小的么?”萧妃问了一句,暗忖那个大师身边的少年人,按说自己也是见过的,看着恭谨得很,而且因为对方太谨慎小心了,大师给自己诊病那一日,他一直垂着头,连面容都没看清,当日估摸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想来智顗大师身边带出来的人,怎会有品行不良之人?如此小的年纪,也是不妨的。更何况,在佛祖面前,妍媸白骨,男女美丑都没有分别,虔心进佛堂的人,还能有歹心么?” 萧妃心中暗忖至此,更是不以为意了。当下命令道:“如此,却是不打紧的,我自理会得,你们自去便是。” “奴婢遵命。”随着一阵嘈杂的答应,几个婢女纷纷退下不提。萧妃自个儿拉着女儿,转去佛堂。 …… 萧妃行近佛堂,隔着窗纱,影影绰绰见到佛前灯火人影晃动,一个稚嫩的少年人声音在那里祷告,声音压得很低,不过在夜间寂静的时候,只要靠近了依然可以隐约听见。萧妃心中好奇,走到窗前后便驻足不前,仔细分辨一番。 “一心顶礼十方常住一切三宝……愿此香华云,遍满十方界。如上法,作是说已。当召请一心奉请本师释迦牟尼佛、一心奉请东方阿閦佛、一心奉请南方宝相佛、一心奉请西方无量寿佛……一切皆是大菩萨,亦请此处地分鬼神……” 这些颂词,若是换做外人,定然是不知道在说啥的,因为这正是后世天台宗沿用一千余年的《金光明忏》,是智顗亲自编纂的。不过,以萧妃的见识,却是一听就知道了——智顗大师从开皇12年起,与杨广书信往还达四十余次之多,亲访扬州讲解佛法也有好几次,所以杨广身边但凡好佛之人,都是对智顗大师的经忏法文比较熟悉。 判断出对方念的是金光明忏之后,萧妃心中就更断定里面那个少年就是智顗的弟子,戒心更加放松,因为除此之外,如今世上没几个人可以背下这段忏词。 “深更半夜,居然有人在王府佛堂中暗祷金光明忏,究竟是有何夙愿要偿还?小小年纪,倒也蹊跷。” 萧妃隔窗暗忖之间,却不知佛堂中那个瘦削的少年身影,其实已经听到外头微有动静,扭头观望了一眼,发现窗纱上透过一个窈窕纤细的影子,于是祝祷的声音居然渐渐高了起来。 按照金光明忏的规程,说完前面这些,后面就该是复述心建此忏之本意,“随智力所陈自在说”——说人话,就是告诉佛祖,你今儿个忏悔究竟想向佛祖祈求些啥。 在女人的八卦之心驱使下,萧妃对于后面即将说出来言语,更是凝神细听。须臾之间,虽然没有听得字字真切,却也是令她心中巨震,瞠目结舌。 “弟子萧铣在下;日前惊悉姑母萧氏,因忧心萧氏一门荣辱,损身祝祷,求恩赐怜,以至抑郁缠绵,肝胆摧伤。弟子诚禀:萧门旁支曾遭横祸,然实非姑母萧氏妨害所致。弟子自幼不省所怙,及长,欲恩养先妣,又蒙见背,身在世间,再无近亲。今闻姑母病重,愿折损阳寿代祷,祈佛祖开释姑母苦厄,弟子愿以身相代……” 当然了,如果佛祖真个有灵的话,知道此刻萧铣口中说着这样一番话,心中又动着一番别的卑鄙幸进念头,肯定是要窜出来灭了萧铣这丫的。只可惜佛祖泥塑木胎,没这个法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萧铣的谄谀奸计得逞。 “嘎——咔嚓!” 佛堂的大门被猛然推开。 “嘎吱”的“吱——”这个音还没能发出,就被“咔嚓”地木屑崩裂声掩盖了过去。显然是久不上油的门轴没能抗住猛推的力道,生出了一丝裂隙。 萧铣故作惊讶地猝然回头,面色说不出的惊恐。不过如果有人能够在萧铣回头之前几秒钟,穿越瞬移到萧铣面前的位置的话,就可以看到萧铣的五官经过了一阵长久的放松和准备,才做到了在扭头的一瞬间,摆出那副蓄谋已久的“猝不及防”表情。 一个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绝美妇人出现在萧铣面前十步之处。虽然从亮堂的佛堂内往黑沉沉的室外看,让萧铣的瞳孔因为剧烈收缩而暂时看不清晰,但是饶是那炫目的一瞬间,也已经够了。因为就算他什么都没看清,至少还看清了两团比天上明月还要明晃晃白花花的半圆形,被束在束胸的宫装襦裙之下、半遮半掩。 那是一种久违的经验,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么说吧,就像是穿着凉鞋在街上走路时,遇到一个12分的颜值爆表女神,然后观察者刹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再走几步等到脚底磕在碎石上之后,才蓦然反应过来:原来在看到女神的那一瞬间的时候,自己的凉鞋已经被绊掉了,可是自己却没有感觉到。 那是一种一瞬间让人除了视觉之外,其他五感都暂时消失的奇妙感受,哪怕是开启了第七感的圣斗士都没鸟用。 其实如今的萧妃已经有二十**年纪了,只是美人漂亮到一定的段数之后,看上去自然会让人产生一种年轻的错觉,以至于被当做只有双十出头的样子。萧铣忘却呼吸停了数秒后,才缓过神来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感受到了血腥的味道,这才略微冷静下来,心中反复默念:“绝对不能出丑,绝对不能出丑,这个美人可是我的姑姑!”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萧铣微微扭头往美人一旁的小萝莉看去。结果一眼不打紧,萧铣只觉得自己的颈椎是不是太久没上油了,略微扭动一番,都有如同恰才门轴被推开时的嘎吱作响之声。 不出两三年,这个萝莉的姿容,绝不在其母之下。 幸好,萧妃开口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寂静,也提醒了萧铣别忘了呼吸。 “你是……你父亲叫什么?你祖父叫什么?你祖父可是萧岩?不——等一下,你可有信物么?” “不是——这位,王妃殿下,您误会了,小子只是智顗大师收养的孤苦之人。绝不是萧……绝不是什么罪……罪臣……之后……” 这句话说出,言语中说不出的压抑和悲愤,很显然,把萧岩称作罪臣,让萧铣心中极为不甘,有一种不忍辱没先人的挣扎。但是这种语气更加坐实了萧妃心中先入为主的判断。略微静了下来之后,萧妃开始注意萧铣的容貌。 不得不说,萧铣的皮囊还是很对得起数百年世家风流的优质基因传承的,虽然如今套在粗布衣衫底下,依然难以掩饰那种英挺俊拔的容貌和气场。即使男女有别,萧妃也能看出这个少年人和自己的容貌有许多共通相似之处。 正在委决不下之间,最后一条证据击破了萧妃心中最后的狐疑——她看到了萧铣腰带侧面悬着的一块玉珮,在袍裾掩映之下,半遮半露,色泽古拙。那块玉佩很有特色,是绯色的玛瑙和青色的软玉天然共生在一起、略加雕琢后形成一个类似道家阴阳鱼形状的天然圆珮。虽然其中的玛瑙和软玉单看都不是很名贵,但是这种开采出来时就天然契合地丝丝入扣的品相,足以令两部分融合之后的价值,比拆分时高出百倍。 萧妃这辈子,只看到过一块这种玉饰:在她还处在少女时代时,她的养父萧岩就常常佩戴这块玉珮。 很显然,这是萧铣悉心安排的局,可惜萧妃是不可能知道的。萧铣跟着大师过了几年苦日子,小时候留下的信物真的已经剩不了几件了,若是寻常时候,这块玉佩他一个月也不一定会挂一次,铁定是收藏起来的。此番来扬州时,精心筛选了一番,觉得只有这一块才能保障唯一性,才处心积虑地带上了。 “你是——你是二哥的孩儿?你是铣儿?” 萧妃只觉得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没因为震惊而晕过去,病势刚刚好转的身体依然有些虚弱,杨洁颖眼见母妃不知为何居然摇摇欲坠,赶紧上前扶住,奈何人小力微,如何扛得住。萧铣见状也不敢托大,赶紧告罪一声,就势扶住萧妃坐倒在佛前蒲团上。 就是这一扶,萧铣觉得一阵让他头晕目眩的成熟**沁入心脾,让他几乎失态。 佛堂内如此响动,自然是惊动了守候在外的奴婢,须臾便有十几个人冲了进来,一看一个俊俏少年扶着王妃臂膀。 这还了得!两个力壮的宦官登时便要动手。 “呔——兀那贼子,休要无礼!” 两根包着铜皮的竹殳便要击下。 “住手!” 第十章侥幸过关 萧妃当然不可能坐视自己这个刚刚冒出来的侄儿被太监痛打了,所以在太监们举起包铜竹殳的第一瞬间,就立刻从失神中恢复了过来,一边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萧铣,一边厉声喝止了那俩太监。因为王妃亲自护着对方,太监们自然是硬生生地收住了手。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萧铣已经出现在了萧妃养病的后院内,接受萧妃的盘问。一旁连个侍女都没有,只有南阳郡主杨洁颖在一旁,以便避嫌。 自从萧妃养病的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不适宜行房,加上为了侍奉汤药方便,杨广并没有和萧妃同住一处——毕竟王府纵然不比皇宫大内,但地方还是很大的,藩王如果不和妃子欢好,平素不一定宿在一处。但是今天这事情动静闹到这么大,杨广肯定是要过问的。萧妃倒是不怕夫君误会自己妇道有亏,可是这个新冒出来的侄儿身份敏感,提前对了口供,终究可以免得他一会儿说话不恰当,吃了暗亏。萧妃也知道时间紧迫,便不多客套,落座后马上直奔主题对口供。 萧铣自然是把早就准备好的早年经历,一五一十按照萧妃盘问的节奏竹筒倒豆子一般有问必答。听了一阵后,萧妃心中的忐忑才逐渐放下了。 “这么说来,铣儿你在大师门下,如今也有六七年了?那岂不是继父当初刚刚遭难不久你便……恰才姑母听你说道‘失恃’,不知二嫂是何时遭逢不幸的?这些年,你可吃了不少苦头吧?” “回禀姑母,先妣见背,已有四五年了。当年陈叔宝投降朝廷后,三吴高智慧起兵,裹挟祖父、三叔。祖父从吴中败退至吴兴、杭州,又寻思退到东瓯。然杨素浮海而来截击,祖父自忖断无幸理,便在逃往东瓯途中,将孩儿与孩儿的母亲弃于临海民间,隐姓埋名,只留下些许钱财信物——那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小侄当时年幼,无力赡养先妣,幸好自幼学书,字还算不错,便抄书售卖予富户谋食,勉强撑持了两年,先妣又病重,无钱寻医问药,才不得已指点小侄至天台寺,出示萧梁一族信物,求托庇于大师门下。大师慈悲,听闻小侄乃是萧梁旁支末裔、遭乱困顿至此;又感念当年武帝崇佛、有大恩于沙门,便没有多问,收留了小侄,只是先妣那时已经病入膏肓了。” (萧铣幼年遭逢大难后生活艰苦,靠抄书卖赡养母亲,此为史实。) 萧妃静静听完,知道要从中攫取哪些重要信息。想了一下,反问萧铣道:“如此说来,大师也并不知晓铣儿你的确切身份咯?” “确是如此——并非大师有意隐匿祖父一脉的后人,此事纯是小侄的错,是小侄当年连着大师一并欺瞒了。今日既然被识破,蒙姑姑垂帘,小侄自忖定然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不过国法若是有什么惩处,小侄也自当领受,绝不会连累旁人——哦,对了,与小侄一起的欧阳师兄也是逃人,不过通缉欧阳兄的乃是陈叔宝,而非当朝。如今既然都说破了身份,相信他也断然不会无辜见罚的吧?” 欧阳询早年困顿,那是因为他父亲原本是南陈的一名执掌岭南的地方统帅,后来图谋割据,被南陈给灭了,全家逃散。不过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陈朝的叛将后人,到了隋朝肯定是不会再遭受什么刑罚了。 但是萧铣这两句漂亮话一说,马上让萧妃和杨洁颖觉得这个少年人好生有担当,又正直,又仁善,自己还没脱离危机,就先想到不要连累旁人。连不懂事的杨洁颖都一下子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表哥生出了几分好感。 “痴儿,想得太多了,这些年苦了你……有些话许是不当姑母来说,一会儿等你姑父到了,他自会决断,铣儿你只管实话实说便是。” 对过了口供,见其中并无禁忌不当的信息,加上萧妃也是真心相信萧铣的说辞,于是便决定不加修饰,直接等夫君杨广亲自来查问。在萧铣的问题上,杨广身边的亲人——主要是他老婆和女儿——可谓是“天下无人不通共”,所以结果也就没什么悬念了。 …… 杨广来到萧妃养病的内院时,脸上看不出一丝自己老婆见了陌生男人后该有的怨怒,着实可见涵养气度了得。见到萧铣时,问话的语气非常和蔼,一派礼贤下士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 这还是萧铣第一次作为对话一方的主角,在杨广面前陈述,比之那日跟着智顗大师时,感觉又有不同。杨广了解清楚了来龙去脉、亲戚关系后,又细细分析了此事当中智顗有没有知情不报、合谋隐匿叛臣后嗣的可能性。确认这些都没问题,最后才略加思索,盯着萧铣的眼睛追问道:“杨仆射平叛时,你几岁了?” “大王,当时铣儿还才……” 萧妃刚想代替作答,却被杨广打断:“你让他自己说!” “是……大王,是臣妾失礼了。” 萧铣也不回避,直直地看着杨广,眼中满是真诚:“回禀晋王殿下,当时小侄约摸六七岁。” 杨广一直在观察萧铣的表情。数日前,给萧妃诊病的时候,杨广是见过萧铣的,当时萧铣那畏畏缩缩地神态举止,显得很没见过世面,而如今再见时,对答居然比当时淡然镇定了很多。这不能不让人狐疑——当然了,这也可以解释为当时萧铣心中对于身世泄密还有一些害怕,而如今彻底揭穿之后便“光脚不怕穿鞋”了。有鉴于此,杨广委决不下时,决定再试探一下。 “那便是了——你如今,也不过是13岁。高智慧之乱,六年前便平定了,年龄完全对得上。自古哪怕大逆首恶之辈的族人,但凡如此年幼的,也最多是个圈禁或发卖为奴的罪过罢了,何况你当时已经失怙呢?孤便为你做主,赦免了往昔诸般过节——不过,不知你对于你祖父、三叔的诸般遭际,心中可有对本朝怨怼么?” 萧铣心中咯噔一下,这个他最害怕的问题,终究还是不能回避。虽然此前萧妃已经旁敲侧击问过了,可是萧妃问和杨广问,在这一点上效果又是天壤之别的。 如果他说对于隋军杀了他祖父和三叔毫无怨恨,那便是不孝之人,连天理人伦都罔顾。可是若是说怨恨……当时杨广可就已经是扬州总督了,虽然平叛作战的直接指挥统帅是杨素和贺若弼两人,不比灭陈之战时那般由杨广亲挂主帅名头;但是萧铣只要说了对此事有怨恨,那就肯定逃不脱怨恨杨广的罪过。 怎么回答?萧铣额上冷汗几乎便要涔涔而下,深吸了几口气,才算是稳住了思绪。 “回禀殿下:小侄以为,从人情而言,祖孙、叔侄均是天性之亲。近亲见害,岂有不悲恸之理?只是当年小侄年幼,不明大理,只知悲恸,不知当怨恨何人。及大师恩养教诲数年,小侄戾气渐去,又读诗书明理,却是另有了一番见识。” 杨广听到这儿,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少年人果有几分有趣之处了,也来了精神,想听听这个少年人有啥不寻常的见地:“既如此,你倒是细细说来。” “小侄不敢。小侄读书,亦知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自八王之乱、永嘉南渡;华夏衣冠,尽迁于南。是以自齐梁以降,南人不知北地亦有衣冠礼乐。北魏末年,六镇变乱,更有尔朱荣等辈胡虏为‘河阴之变’,尽杀北朝汉化之臣僚,使北魏太武帝以来北朝诸般汉化变法之成果尽数丧却。小侄之天祖、梁武帝亦在当时以陈庆之北伐中原,以图恢复河洛衣冠。 小侄祖父在世时,本无僭越之野心,西梁归降朝廷时,臣之祖父不过忧惧北朝以武力治国,使华夏礼乐失统,故而南奔于陈;及至于后,遂酿败亡。然小侄之祖父若是活至今日,见殿下抚慰吴地之所为,礼乐教化之治理,想来也不至于再有异心。当年之事,实乃因南朝士绅不知大隋制度所酿成的误会,以致如此悲剧。” 许多人觉得南北朝的历史,往往是两边始终在敌对掐架的状态,但是其中还是颇有几段相对和平的年代的。比如距离萧铣如今这个时代之前大约七八十年时,就曾经有数十年的相对和睦期,主要原因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从河东(山西)迁都到洛阳、实施各种汉化改革,让胡汉矛盾减弱了。 但是到北魏末年时,处于北疆防备柔然的北魏保守派鲜卑贵族,由于朝廷给他们的待遇比那些主动南下汉化的贵族差,而产生了强烈不满,这就酿成了后来的六镇兵变——所以六镇兵变绝不是某国历史书上说的那样是“北方人民正义的大起义”。而是纯粹的历史发展的逆流,是拒绝汉化的胡人,嫉妒北方汉人和那些在汉化中得到好处的胡人,所发动的反扑。 只是因为后世某国的修史立场要求“凡是农民起义都是好的”这一大基调,才在90年代以前的历史书上给“六镇兵变”一刀切地披上了正面的外衣。而坚持反面史观的大师们诸如陈寅恪等,也早早地住牛棚被斗死了。 远的不扯,萧铣此刻说的这番话,却是让杨广一下子听懂了其中基调:那是在强调,当初萧岩、萧献等在南陈亡国时继续抵抗隋朝,不过是因为他们认识的历史局限性,为了“胡汉华夷”之变而奋战献生,并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 他们当初抵抗,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大隋也有从鲜卑化逐步向汉化改革的那一天;而今天萧铣不再仇视大隋,也是因为从杨广身上看到了隋朝统治者逐渐消弭自身的鲜卑胡性、逐步向汉文明靠拢罢了。 这番道理,放到后世的华夏之人口中,只要你足够不要脸,肯定是可以很轻松地总结出来的——因为已经有无数跪舔满蒙的汉奸文人歪曲附会孔孟本意、总结过那一套“夷入夏则夏”的理论了。但是放在开皇年间,这种言论却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杨广本身做扬州总管十年,钦慕南朝衣冠文物,喜欢吃淮扬菜,作汉诗汉赋,学说吴语。再加上他骨子里那好大喜功的傲气,此刻听了萧铣这番吹捧他汉化成功的鬼话,自然是越意淫越觉得心中得意。 想想看!这可是一个南朝二百年衣冠统治家族的后裔、不会阿谀说谎的纯良少年、居然说自己一个有一半鲜卑血统的北方汉人“文治鼎盛、重建**”,这是一种何等的快感! “后生可畏!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吃得苦,读书却是不曾拉下。岳父有你这样的孙子,也算是足可告慰了。往昔之事,便即日起一笔勾销吧。孤巡抚东南,前朝遗老遗少,但凡改过自新,心向大隋的,一律皆可赦免,你有如此见识,以及对你姑母的孝心,孤便保你将来一个前程。” 杨广此前十几年,从来没有认可过萧岩是他的“岳父”——虽然对方算是萧妃的继父——此刻却终于改口,对萧铣的祖父萧岩用上了“岳父”这个称呼,也足见杨广对萧铣一族的看法彻底改观了。 “小侄谢过殿下!不过小侄此番前来,本不求闻达,只是在临海听闻姑母病重,心中忧虑难平。如今承蒙殿下既往不咎,已经是万分之喜,实不敢求功名!” “怎么,你难道是不愿为官?” “殿下见谅!小侄绝不敢有此想法——只是小侄年纪尚幼,如今还不过十三岁,又久在空门中读书,不明庶务,怎敢胡来?到时若乱了朝廷法度,反为不美。” 杨广闻言大笑:“你这孩儿,还以为孤要立刻授你实职不成?给个虚衔,先领一份俸禄,抚慰南朝狐疑之人,难道便不成了么?而且此事倒是终究急不得——孤虽然奉旨巡抚东南,但是你家人毕竟是牵涉到过当年的高智慧之案中。在孤这里,你不虞有险。可是大兴城中圣上及太子那里,便不好说了。此事还是孤为你徐徐图之才好,这些日子,你便暂且放心住在王府之内。” “小侄叩谢殿下厚恩!”说完这句话,萧铣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姑姑和姑父这里,已经过关了。 第十一章有福同享 萧铣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如今这个世上,要想为将来谋个好出路,关键不是少年时多快弄到官做,而是如何更早进入杨广的视线,得到杨广的欣赏和信任——只要这根线搭上了,哪怕此后六年自己什么官职都没有,只要这些年里可以在杨广面前混脸熟,偶尔献计献策让杨广采纳了,那么等到杨广登基之后,自己的荣华富贵还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自己外戚和前朝遗族的身份多少有些敏感,若是表现得在揽权任事方面太过锐意进取,说不定倒是会多遭受几分猜忌,届时反而不美。 前世做了小半辈子项目经理和包工头所积累下来的阅历,让萧铣在这个问题上毫不含糊:要不后世为啥一水儿的体制狗宁可县处级的实权职务不做,也要抢破头去做一个“省委一秘”、“市委一秘”呢?在人治社会,大领导的秘书,甚至司机,都比底层的方面官员要值钱;何况杨广是将来要成为隋炀帝的男人。要说好大喜功独断专行的领导,古往今来还有谁比得上隋炀帝的?对于那些在溜须拍马逢迎上意方面有特长的佞幸小人来说,杨广实在是一个好领导。 所以自从姑侄相认那日几方把话说开、杨广认可了他的身份之后,萧铣就被安置在了晋王府一处外院内暂住,一切饮食起居都得到了优待。萧铣完全任从杨广的安排,没有丝毫主见。 与此同时,杨广也派人去城外栖灵寺知会了智顗,告知智顗萧铣的真实身份,顺带着试探了一下智顗是否真的此前对萧铣的生世细节毫不知情。幸好智顗也是和萧铣提前对过口供的,本着救人一命的慈悲之心,处处都按照约好的说,并无差错遗漏。如此一来,杨广心中最后一分多疑也算是放下了,把萧铣的出现当作一出纯粹的“孝顺侄儿冒死为重病姑母探病,不幸被戳穿身份”的佳话巧合。 当然了,这件事情之所以可以这样蒙混过关,倒不是说杨广不够多疑,或者说杨广宽仁大度。而已因为萧铣本身的**年龄也起到了很大的迷惑作用——萧铣如今才实足13岁,而且自幼丧了父母,本该对世上仅存的亲人很亲近;谁能想到一个13岁的少年会有那种如同心机婊一般的设局能力呢?这就好比后世韦爵爷的智商明明不一定胜过鳌拜陈近南,但是却可以靠着正太的外貌伪装屡屡得手,一个道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七七四十九日的金光明忏算是彻底做完,天气也随着转入了凉爽深秋——当然了,法事之所以要做那么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萧妃的早期胆结石和胆囊炎用中医疗法本就要一个多月的调理才能治好。不过杨广本就崇佛,自从担任扬州总管以来,也知道南朝故地佛法深入人心,故而依然留智顗大师继续在栖灵寺住着,好方便他有空的时候一起讲佛论法。 于是萧铣也依然在晋王府外院安分住着,每日只管闭门读书,其余事情一概不问。便是姑姑萧妃处,也就三日去请安行礼一次,绝不多踏足后院,期间只是见到了表妹南阳郡主四五次,都是惊鸿一瞥,不曾交谈。其余王府的亲眷,唯有世子杨昭和杨广次子杨暕等二人,见了一两次,还谈不上混脸熟。 杨昭名义上也算是萧铣的表哥,比萧铣大一岁多,如今十四五岁的样子,体胖壮实,是个宽厚仁善的性子,对待下人都是和颜悦色的。而且杨昭胖归胖,在孔武有力方面还算不错,才14岁就能拉开一石拉力的强弓,箭法也不错——这个力量放在将门子弟中或许还算不上最顶尖,但是如果只从大隋皇室子弟的范围横向比较,已经是无出其右了。不过,同样因为体胖。杨昭在骑马等其余一些需要“敏捷属性”的运动上就不行了,只能是纯玩玩力量型项目。 第一次见到萧铣时,听母妃介绍说这个萧铣是母妃继父的孙子、算是自己表弟,而且学问也不错;杨昭便表示要和萧铣多亲近亲近,切磋学业,丝毫没有摆出晋王世子的架子。 相比于杨昭,他弟弟杨暕今年12岁,比萧铣还小一岁,不过脾气却比乃兄要差不少。杨暕长得还算帅,可能是平素在家里时,外貌上碾压兄长碾压惯了,如今突然见府上被住进来一个母妃的娘家落魄亲戚萧铣,不但自己理论上要叫一声“表哥”,而且人家还长得比自己帅,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杨暕基本上没有给萧铣好脸色过。两人第一次相见时憋了半天杨暕才在萧妃的监督下喊了萧铣一声表哥。 后来再见到的时候,每次萧铣都只能看到杨暕的两个朝天大鼻孔,那气度真是比后世的某泽萝拉还吊。 幸好萧铣心智成熟,对于这些不计较,也就尽量保持表面谦卑、实则没有交集的状态,不去得罪杨暕。至于讨好杨暕地想法么,萧铣也基本上没有,这主要也是基于他对历史结果的逆向判断得出的结论。 虽然萧铣上辈子历史不算很好,大部分隋唐知识靠演义,但是他好歹知道隋炀帝被宇文化及干掉之后,各方扶植出来的傀儡都是隋炀帝的长房孙子——也就是杨昭的几个儿子。在隋炀帝还有次子的情况下不立,而改立长房的孙子,可见这个杨暕也没什么势力,而且不受父皇待见。既然如此,萧铣没必要热恋贴冷屁股去烧杨暕这个不可一世的冷灶。 定下了对杨暕恭敬但保持距离、对杨昭有求必应的交往基调之后。萧铣自然对于杨昭偶尔表现出来的讨教切磋请求一律应承不提;略微接触了一下,萧铣也觉察出这个大表哥着实是个好脾气,容易亲近。 加上萧铣前世穿越前也是个胖子,只是这辈子穿越时运气好附体了个俊秀的好皮囊罢了。但是萧铣心中对于胖子的苦恼和心境还是揣摩地很深的,当下投人所好、设身处地,接触了没几次,就让表哥杨昭对自己显得甚是亲近。 …… 九月末的一日,萧铣把最近借阅的两卷书籍看得滚瓜烂熟后,心中无聊,便寻思换点别的事情做做;习武是万万不能在王府习的,思量一番,便觉得不如去找师兄欧阳询讨教讨教书法——萧铣的字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毕竟那都是这具肉身本身少年时刻苦所得,穿越融合之后,并没有再专门练过书法。既然后世的灵魂也带来了一些和领导切磋书法得来的其他唐宋名家字体的三脚猫功夫,放着欧阳询这样的一代宗师不利用不切磋,那不是浪费了么? 念及此处,萧铣说走便走。他记得欧阳询是住在原本安排的偏院厢房的,也不要人引路便自个儿寻去了,府上下人如今也都认得萧铣了,并不阻拦。踏进欧阳询住处时,萧铣却看到欧阳询居然正在收拾行装,不由得有些惊诧。 “师兄,你这是……” 欧阳询把一包卷轴收好放在桌上,招待萧铣坐在软榻上,说道:“如今王妃的病情也算是好了,大师在栖灵寺摆的金光明忏也已经做完了,府上自然不需要人再斟酌药方。我一个外人,如何好在这里常住?前日便求了恩典,想去栖灵寺寄住,也好日夕得聆大师清诲。晋王倒是颇为礼贤下士,还赏了为兄五百吊钱做盘缠,说是贴补些诊金。师弟如今得与王妃姑侄相认,想来将来也可保荣华富贵,自是不需再回天台寺盘桓了。为兄托大,先恭祝师弟将来前程似锦。” 萧铣一想,才发现他倏忽了这个事情:他自己有了萧妃侄儿的身份,在王府上住多久都不打紧。但是欧阳询可就不成了,非亲非故,王妃的病好了,不再需要人斟酌药方,哪有让欧阳询常住下去的道理? 欧阳询是萧铣穿越到这个时代遇到的第一个朋友,而且性子沉稳恬淡,是个典型的无欲无求读书人,这样的人将来终归是有用的,因此萧铣自然不能不想办法多挽留施恩。稍微转了几个念头,萧铣便有了想法。 “师兄,小弟与姑母刚刚相认,这一个月来倒是疏于他事了。不过近日来小弟又与世子结交,知世子颇为好学,也缺少一个教授书法的名师,师兄不如且宽待两日,容小弟向表哥举荐一番如何?” 欧阳询毕竟和萧铣一起在智顗门下读书避难六七年了,交情还是很深的。只是萧铣突然发迹了,让欧阳询生出了一些不敢高攀的戒心。此刻见萧铣依然对他毫无骄纵之态,还主动提出帮着引荐,欧阳询怎么会有抵触呢? 欧阳询当年虽然也是犯官之后——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是当年南陈的广州刺史、都督交、广十九州诸军事。但是在南陈末年时,欧阳纥生出了以岭南割据自立的野心,然后被南陈朝廷联合岭南土人首领冼夫人一脉的势力联合绞杀。从此以后,欧阳询才成了需要东躲西藏的黑户犯官之后。 但是,欧阳询这个犯官之后,乃是南陈朝廷通缉的罪人,并不是隋朝的犯官。陈为隋灭之后,湖广欧阳氏的罪过当然就没人追究了,欧阳询后来七八年继续住在天台寺,也不过是因为欧阳氏没有什么人在隋朝为官,他没有出仕的门路,所以习惯了继续隐居罢了。此刻只要欧阳询答应下萧铣的引荐,在求官一事上,自然是再无障碍了。 “如此,为兄便大恩不言谢了,一切有劳师弟!” 第十二章大师圆寂 两日后,杨昭所住的别院内,杨昭拉着萧铣在一张石桌前闲坐。一阵客套后,杨昭拿起一副萧铣日前献给他的字帖聊了起来。 “表弟今日怎得如此多礼?快坐快坐!前天你给的那副字帖,笔法好生雄峻刚健,却是比你寻常读书习字时所写还要好上几成,为兄看了可是好生艳羡,临摹不已啊——那些字,该不是你所书吧” “世子过奖了——” “叫表哥!” “是——表哥过奖了。小弟前日听闻大王原先也曾想给表哥寻些名师指点书法,不知凭着这一笔字,比之府上的教谕们却是如何?” 杨昭体胖怕热,才聊了几句,便有些焦渴,喝了一杯酒酿浆液,觉得凉爽了些,一边心中对比了一番,才说道:“凭心而论,果是比府上的教谕还要高明一些。” “表哥,这幅字,却是小弟的一位师兄所书。” “师兄?你哪来的师兄?莫非是和尚不成?” “那倒不是,是一个原先一起和小弟投在智顗大师门下寄住的寒士——便是前日姑母病体未愈时,与小弟一起在府上住着,斟酌药方的那位了。” 萧铣把话说开,解释了来龙去脉,很快就把欧阳询的身世才能向杨昭介绍了个七七八八,也把欧阳询此前少年隐居的缘由以及如今身份已经无碍等关窍点破。萧铣见杨昭听了频频点头,看来有戏,最后才挑明了请求道:“小弟是想,如此人才埋没也是可惜,既然府上招揽明达贤士,何不一并收留着任用呢?” 杨昭想了一想,拍着胸脯说道:“这有何难?既然是铣弟的至交,哪怕没什么才学,府上都可留用,何况是这等饱学儒士?若是早知道他本事,父王早就留他了。” “如此,小弟便代师兄先谢过了。” “这是什么话!再如此见外,为兄可就生气了。为兄这就先拿着这些字帖去向父王举荐。” “呃……兄长,小弟初来乍到不久,如此……” “放心,我会说是我自己在府上偶然得了这个帖子,不会说是你给的。” 杨昭拉着萧铣的手臂呵呵一笑,一边大气地大包大揽了事情,拿着帖子走了。毕竟杨昭也属于人胖心不笨的路数,这几次接触下来,他也看出萧铣有几分谨小慎微,这种事情能够省掉一点关节便省掉好了。望着杨昭离去,萧铣心中也是暗暗叹息,能够比历史上提前数年认识这个表哥,实在是自己的幸事,可惜按照历史,这个表哥活得不久,反正比他爹貌似还短命十几年,看来是没得投资了。 …… 欧阳询顺利地被杨广留了下来,作为府上诸子的书法教习。杨昭算是得其所哉,读书习字依旧刻苦;杨暕也跟着混日子,不过听说欧阳询是萧铣的关系找来的时候,他又变得有些不上心,觉得从心底里看不上这些野路子。萧铣也懒得理会这些事情,平素只管自己低调,连学习书法时都不与杨昭杨暕一处。 在晋王府的日子过得恬淡宁静,比起天台寺时的几乎常年茹素来说,在这里的日子至少每日都有荤腥,甚至还能喝到在南方颇显珍贵的羊奶,区区一两个月就让萧铣长了寸许的个头,这样的日子让他颇有乐不思蜀之感。甚至于觉得如果能在这里混上两年都无所谓——两年之后,杨广就该当上太子了,到时候话语权也会大得多,而自己到时候也该有16周岁了,可以轻易得个官职。 可惜,上天注定是不会让萧铣活得这么清闲的。安静的日子没过两个月,一桩变故便打破了他的意淫。 那是十一月中的一日,距离欧阳询被他留在王府担任教谕后,才不过四十余日。这天,萧妃突然让侍女来寻萧铣,让他到后院相见。萧铣赶忙收拾了一番,便彬彬有礼地跟着侍女去姑母的住处。 他在府上见萧妃也不过是三五日一面,见表妹杨洁颖更是一周一面乃至十几天一次不等,分寸拿捏的很好。这次一进内厅,便看到萧妃神色悲戚地坐在榻上,连表妹也被连带着感染了一些伤怀的情绪,本该是风姿泠然的一对大小美人,居然变得梨花带雨一般。 “小侄见过姑母、郡主……表妹。不知今日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让姑母心中难以开怀?” 萧妃止住哀怨的叹息,用复杂的神色注视了萧铣一阵,缓缓开口道: “大师在栖灵寺突然染了重病,府上的太医看了都说不出个症候。大师自己也是熟知医理之人,昨日说是阳寿已尽,气血衰竭,不必再诊,恐怕圆寂就在这几日了。你和他虽然没有受戒的师徒名分,好歹是托庇于门下教养六七年,终究是一番香火之情,有空便去送大师最后一程吧。唉,此番他来扬州,最初终究是因为给我诊病祈福而起,虽然如今已经过了小半年,大师的症候也和舟车劳顿无关,可是我心中终归是有些不安……” “什么?居然……”萧铣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智顗大师毕竟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块引路石,而且着实待她不错。萧铣当初来扬州寻访萧妃这桩事情里,如果没有大师的纵容以及对他诉求的配合,他是绝对做不成这桩事情的。故而此刻听闻噩耗,着实是心中真个震惊、悲伤莫名。这些纯发自然的表情看在萧妃和杨洁颖眼中,也是对萧铣的重情重义有了一丝认识巩固。 当然,萧铣之所以如此震惊,另一方面也是拜他历史知识不够详尽所赐,这才没有心理准备——因为历史上智顗大师本来就是在开皇十七年十一月间圆寂的,只是历史同期没有萧铣提前和萧妃相认这件蝴蝶效应,所以智顗大师在给萧妃治病忏悔之后,便回了临海。到了年底的时候杨广再次召见才重新来扬州,结果半途时因劳顿染了些劳损疾患,油尽灯枯圆寂。现在萧铣与萧妃的相认,不过是拨动了这个历史的惯性,让智顗大师变成了被杨广挽留住在扬州栖灵寺,一直住到圆寂罢了。 “表哥,你要节哀。小妹知道你自幼孤苦,现在连智顗大师这个算是半个长辈的师长都要离弃;可是你至少还有母妃呢,母妃寻常时常和小妹说,你要把母妃当成你娘亲一般亲近便是了。小妹也会和亲妹妹一般与你亲近的。” 这番言语,却是表妹南阳郡主在一边软语温存地开解,那些言语听着温情脉脉,却纯是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分色気在内,让萧铣听了心中暖暖地好生感动。此前他每次和这表妹见面,两人之间也就问个好点个头,基本上没有交谈,他还以为是这个表妹性子有些孤洁高冷,此刻才知道对方是善解人意,颇有古道热肠。 “为兄谢过妹子关心,只是为兄心绪不定,却是不能全礼了。一会儿收拾一番便去城外栖灵寺服侍汤药。若是真个不幸,只怕还要扶灵回临海,到时候再来府上告别。” 萧妃颔首深以为然,“这才是礼法正理,不过栖灵寺本就是原先梁武帝时供奉有前代圣僧的舍利,才改名为‘栖灵寺’,大师如此德行,却不能圆寂之后也停供在此么?此去临海,也有千里路途了,只怕不易。” “小侄若是有机会,也会劝说,不过此事还是要看大师本意才是。小侄这便别过了。” 萧铣从萧妃那里辞去,便领了对牌,然后等师兄欧阳询告了假,一起出了王府,直奔城北栖灵寺去不提。萧铣自从住进晋王府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出过府门了,为的便是让自己的突然出现可以有一个缓冲期,免得在外招摇,反而给杨广招来诸如“晋王私自收容尚未被朝廷赦免的前朝遗族”之类的麻烦。故而此刻出府,终究是觉得有些新鲜,毕竟繁华的扬州城,对他来说还是这般的陌生。 萧铣压抑住自己各处闲逛的心思,基本上出了府就在栖灵寺住着,服侍重病中的智顗汤药,智顗的病萧铣也大致看了,也查了太医们留下的脉案,确实是年老气血衰微,全身脏器衰竭,没什么救回来的希望。萧铣伺候在旁,偶尔有些机会聊聊天,也都是说些后事。 熬了四五天,到11月15那日午后,大师熬着劲儿沐浴熏炙了一番,换了干净僧袍,端坐在禅房蒲团之上,面皮泛出几丝多日不见的红润,说话也利索了些。萧铣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也不敢多话,恭恭敬敬在一旁煮茶服侍。天台寺同来的十名高僧环坐两旁,等着恩师最后训话。 “萧居士,你能和晋王妃姑侄相认,也算是了却了你和本寺的一段香火之情。晋王对老衲敬重有加,想来老衲身后,晋王定然还会对天台寺重加赏赐。你若是有机缘劝解,务要让晋王不可过多靡费。老衲圆寂之后,可在此寺内就地火化,骨灰中若能留取舍利,你便取了后装在舍利龛内,运回天台寺供奉吧。” “弟子谨遵大师法旨,大师一世慈悲、佛法渊深,定然还有转机……” “咄!你这痴儿!平素的慧根佛性都哪里去了?既云老衲佛法渊深,岂不知老衲已经勘破生死,圆寂如灯灭,薪尽火犹传,何足为悲。出家人本无守制之说,而且你我本无正式师徒名分,你愿意追思故人,陪着走一遭,回寺中略微盘桓数日,速去速回也便是了。” “是!是弟子着相了。” 萧铣顿首告罪,却听不到大师的反应,听了数息,抬头再看时,见大师神色已经定格,但面上红润居然还未完全褪去。萧铣以二指探了鼻息,竟然已经圆寂了。当真是神色如生,浑无临终苦痛之态。 周遭僧人弟子们高宣佛号,诵往生咒数遍,随后便把大师遗体原样抬起,连同放置蒲团的禅床一并架到屋外院中一处已经备好的松脂柴堆上,一把火升起,须臾便席卷吞噬了大师肉身。肉身遇火时仍然保持打坐入定的姿势,丝毫没有塌陷倒斜之态,面色如生地被烈焰焚化成白色灰烬。 大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烟火褪去之后,萧铣与数名僧人在余烬中翻检一番,便看到了几颗大者如鸽卵、小者如葡萄地圆润珠粒,色泽从纯白到灰白、甚至略带琥珀色、玛瑙暗红色的都有。 这些,便是舍利子了。 萧铣帮着僧人们,把这些舍利子装进一座银胎鎏金镶嵌螺钿舍利龛内,那是杨广提前命人送来的。一边心中默默想着:看来是免不了离开扬州,回一趟临海了。 第十三章人不惹祸祸自来 智顗大师病故之后,杨广果然颁下了手谕:准了大师圆寂之前所请,由萧铣、欧阳询并一众寺中弟子,扶舍利龛回天台山。并且拨出一万五千贯钱财,扩建天台山旧寺,于寺内增设一座五层舍利塔,供奉大师舍利龛,另增广僧舍佛堂无算;并亲笔题写“国清寺”三字,以替换现用的“天台寺”之名。取其“寺若成,国即清”之寓意。 …… 萧铣与姑母、表哥、表妹等辞行便上路了。这一趟回临海的路途,虽然不如上回来扬州时那般急着赶脚程,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还处在灰色地带,而且此番回去时随行保护的左翊卫兵马也比当初来的时候少了足足十倍,所以萧铣还是不想在王府外头招摇太久。和同车的欧阳询合计了一番后,两人都觉得一路上少歇息闲逛,速去速回的好。 这日一早离开王府,几辆大车和约摸20名护卫士兵在中午前出了扬州城,便径往瓜洲渡赶去,争取午后能够渡过长江,以便夜里赶到京口投宿。 到得瓜洲渡头时,约莫是巳时末刻,还不到饭点。不过也是他们运气不好,居然渡头上一条船也无,欧阳询出面找渡头引水的水夫打了个问询,才知道早上有大批客人过江,居然租走了全部的船,至少也要半个时辰后才有船从江南回到此处。 欧阳询回到萧铣身边把情况说了,又商量道:“师弟,看来是赶得不巧了,既然如此,不如先在这渡头寻点素斋用了。反正江上颠簸,也吃不下东西,与其过了江再耽误时辰用饭,不如现在应付了,你看如何?” 萧铣想了一下,反正也要在渡头耽误这些时间,也就无所谓了,答道:“既然如此,小弟却是无妨,且待小弟问一下诸位大师的意思。” “如此正好。” 萧铣下车,找另外几辆大车上的僧人问了,那些僧人也是无可无不可,听凭萧铣做主,萧铣便找了渡头上一座干净的茶摊,给了摊主一串约莫二百来文的五铢钱,让他备上茶水汤饼、再漉两锅豆腐、几碟素菜过来。 摊主是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没钱请伙计,只带了个看上去像是自家孩子的少年人帮忙。接了萧铣的钱看了看,却是苦着脸说道:“公子,小摊却是供不了这么多,只得茶水和实心胡饼售卖,这钱……” “做不了的,却不能去那头酒楼买来?我这一行人里有高僧同行,不便进那些售卖酒肉的腌臜之所,才加几个钱让你跑腿的——对了,有余钱便沽几个酒给那边几位军爷送几碗,剩下的就赏给你了。” “好嘞,多谢公子。”这摊主也是实诚人,见萧铣不介意他跑腿叫外卖赚差价,当下轻踹了一边帮忙的少年一脚,喊道,“还不快去给这位公子买酒买汤饼!” 少年人一道烟地拿着钱跑了,摊主殷勤地端着茶壶倒了三十来碗凉茶,又漉了大锅的豆腐脑。诸位僧人自寻位子坐了,宣了佛号,只顾自吃不提。须臾那少年也用挑子端了汤饼来——这年头的汤饼,其实也就是后世的手擀面。 萧铣陪着一行僧人吃了一会儿,听得渡头那边人马嘈杂,却是一彪巡哨人马往复查验渡江客人身份。旁边几处等着过江的客商也是鸡飞狗跳,不敢抗拒。萧铣看着人群服色也是左翊卫的兵马,其中有些人似乎有些眼熟,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就听到了其中数人越众而出,向他这边策马走来。 “哎呦,前面一行,莫不是临海智顗大师的高徒么?智顗大师的弟子绝无作奸犯科之人,那是不必查的了。末将兄弟二人可是素好佛法,此前诸位大师得晋王款待,末将还不好相请。此番这便是要回返天台了么?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可否赏光用一杯素酒啊?” 果然是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两兄弟。 萧铣这边送行的卫兵人少,所以自然不可能再配备校尉级别的军官带队了,为首的只是一个队正而已,姓牛,萧铣此前也根本不认识。那牛队正看了一眼来人,便脸色肃然,对萧铣说道:“来人可是宇文卫帅的公子,两位先生、诸位大师,若是不急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推却对方相请的好。” 萧铣虽然觉得有些无厘头,但是好歹也反映的过来,他知道宇文智及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当初自己跟着大师来扬州的时候,进城时半路上被宇文智及和宇文化及兄弟巡城拦下过。当时自己为了身份避嫌,托大躲在车上没有下来见礼,还偷觑了宇文智及兄弟几眼,没想到就因为礼数上这么一点小过节,居然能够让宇文智及记在脑子里那么久,这都三四个月过去了,对方居然还不肯放过,逮着自己离开扬州的机会,过来找茬。 萧铣心里很清楚,如今他确实已经和姑母相认了,让自己的处境比历史同期已经好上太多。但是得罪宇文化及兄弟装逼打脸这种事情,对于如今的自己来说还是太过托大。休说他知道杨广有野心,如今正在着力拉拢宇文述放胆下注帮他夺取太子之位。哪怕是杨广此刻对拉拢宇文述没多大兴趣,那也不可能为了自己老婆一个没了父母的娘家侄儿,就如何得罪手下文武重臣的。 真正肯不计较成本相助于萧铣的,终究只有亲姑姑萧妃一人而已——而且要注意,这还仅仅是“不计成本”,而不是“不惜代价”,也就是说,萧妃如今对自己的力挺,也只能说停留在“不惜花费身外之物”,而不是“不惜让自己的其他亲人以身犯险”。 若论表妹南阳郡主,那对他的支持便要再逊一成了,而且表妹如今啥也干不了。再往后才是杨昭、杨广。有道是疏不间亲,萧铣要想指望太多,无疑是不科学的。 “此等竖子,也难怪历史上只能担了弑君恶名之后为王世充、窦建德作嫁了。罢了,如今形势不如人,没必要逞强,便陪个礼服个软吧。若是对方肯就此揭过这桩小过节,也就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萧铣心中这般恶狠狠地想了一下,面上却是没有露出任何不善之色,反而佯笑着赔话道:“宇文将军、宇文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二位将军许是觉得此番我等乃是初见吧?其实那日小弟初到扬州时,已经在大师车上目睹了二位风姿,只是二位将军不知罢了。那天本该下车给二位见礼,奈何小弟原先从不曾到扬州繁华之地,有些怯生,却是失礼了。今日只有水酒数碗,就当是赔罪了,小弟先干为敬!” 萧铣的话说得很快,也很有技巧,算是给宇文化及兄弟留足了面子。前世和业主、设计、监理喝酒的应酬功夫也算是火力全开了。把那天宇文化及兄弟下马给智顗大师行礼时、自己端坐车上坦然受之这个无礼举动给无形地解释过去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宇文化及一下子也不好发作,便拿起萧铣面前的酒碗,看萧铣先喝干了,然后自己只抿一大口,算是把面子找回来了。一旁宇文智及眼珠一转,拉着萧铣单独喝了一碗,然后开口说道:“听说萧贤弟被大王留在府上盘桓数月,都不曾放出,直到大师病危才许你出府,倒是恩眷隆盛啊。此前过节算得什么,说不定我们兄弟日后还要仰仗萧贤弟在王妃……哦不是大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呢。” 宇文智及故意在说“大王”这个词之前口误了一下,说成了“王妃”,一边却是始终注意着萧铣的深色变化。见萧铣在听到他这个口误时面色毫无变化,宇文智及倒是有些拿不准了:“莫非这个萧小贼不是王妃的远房亲戚?不可能,不然怎么都姓萧,还被大王留在府上?” 萧铣的身世,至今仍然只有杨广王府上的亲眷知道,宇文化及兄弟乃至他们的老爹宇文述都是不知道的。他们虽然也掌握了一些扬州城内的巡防军士,和王府侍卫也有些交情,但是终究不敢做出格打探到自己主子头上去。 萧铣这个角色的出现,至今为止宇文家的人只知道三点:第一,他是大师的弟子,而且懂医术,在王妃痊愈这桩事情上出过力,立过功——这一点也是瞒不住的,毕竟王妃病好这件事是谁的功劳,王府上上下下的下人都是知道的。第二,便是知道萧铣在王府住了很久,而且估计是王妃的远房亲戚,这一点从他也姓萧上可以旁证,否则不会这么巧。第三,他们便是知道这个萧铣还可以隔三岔五见到南阳郡主,而且郡主居然对这个小白脸也不反感——这些消息,则是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重金从郡主身边的外围小侍女那里旁敲侧击来的。 尤其是智顗大师圆寂之前几天,听说为了不让萧铣太伤心,南阳郡主还很是和安慰了萧铣几番,好几次找他说话开解。这个消息实在是令宇文士及打探到之后嫉妒欲狂。 南阳郡主今年11岁,过完年就是12岁了。大隋皇室鲜卑化比较重,早婚习气盛行,所以郡主出嫁,也就是两三年内的事情。萧铣出现之前,大王在年初的几次宴请中,也曾经让手下几位重臣带着未婚的族中子弟到王府去过;后来为了陪伴杨昭等两位王子读书,也进一步把几家身在扬州的重臣子弟少年俊彦者一起拉去读书。 而这两件事里面,那些“少年俊彦”之中,就包含了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杨广在这里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当时宇文士及还有机缘见到了郡主一面,并且给郡主留下了一个儒雅的印象。 纵然萧铣此前的无礼还可以忍耐,但是他居然可以得到南阳郡主的“愿意主动接触”的态度,那就不能忍了。那可是威胁到了宇文家出驸马爷的路了,夺妻之恨,还有什么好多说的么? 可惜,当下宇文智及的一番话并没有探查到任何蛛丝马迹,这让他心有不甘。见萧铣没有表态,宇文化及只好继续顺着刚才的话说道:“我兄弟恳请萧贤弟在大王面前帮我等美言,萧贤弟却不置可否,莫不是看不起我们兄弟么?听说你与王妃有亲,怪到会如此……” “岂敢岂敢!只是小弟也不过是靠着跟随大师学了点微末医术,立了些偶有一得的微功,又蒙王妃垂怜、见小弟也恰好姓萧,序论宗谱,认了小弟这个远亲罢了。然而在大王面前,小弟实在是说不上话的。” “哦,既然萧贤弟是王妃远亲,怎么少年时却沦落在佛寺之中度日呢?不知尊大人与太夫人……” “说来不幸,先考见背得早,小弟与先妣相依为命,少年时唯有抄书恩养至亲。并无人可依托,最后才不得已投入天台寺。往事凄苦,还是莫要再提了。” 宇文智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露出悲悯之色,说道:“唉,贤弟还真是‘不为五斗米折腰’了,当年纵然没了父母抚养,何不投奔伯叔?何苦自苦如此?虽然王妃身份尊贵,当时只怕投奔不易,萧兄弟便没想过去投奔陶丘郡公、新安郡公?” 陶丘郡公萧玚、新安郡公萧瑀,那都是萧妃的亲弟弟,当年西梁纳土降隋时,跟着他们的大哥、西梁末帝萧琮一起投降的,最后都得了隋文帝赏了一个郡公的封号。宇文智及这句话,明显是要在不经意之间套问萧铣与萧妃之间的亲戚关系究竟到了哪一层。 萧铣听了这言语,心中着实有些不安,他当然也能听出对方的潜台词,知道对方一直在想方设法套取他和萧妃之间确切的亲戚关系。但是萧铣却不可能知道宇文智及的真实动机,只当对方真的是误会了自己和萧妃关系很密切,很说得上话,才和自己套近乎。 如此一想,萧铣免不得真七假三地透露一些实情,免得对方对自己的期望值太高,反而落下升米恩斗米仇的新过节。 “宇文兄为小弟着想,小弟当真感激不尽,不过当年实在是因为与王妃和诸位郡公的亲戚出了三代,不敢叨扰罢了——这个话题便聊到这儿如何,小弟实在不愿再回想那些伤心往事。这不,渡船都快来了,小弟吃完了便要收拾上路,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萧铣一边说着,一边一指江上,果然几艘渡船已经回来了,距离江边不过百丈。听了萧铣的告罪,面子上一团和气的宇文化及兄弟也不阻拦,再各自饮了一碗酒,便告辞离去,巡查别的渡江客商身份了。 …… 数艘渡船满载了客人,撑篙离岸,向江心渐行渐远。岸上保持了一阵“忙碌后好不容易松懈下来”姿态的宇文化及兄弟,终于又恢复了戾气和狰狞的神色。 “大哥,看来这小子**不离十便是当初萧梁宗室中卷入高智慧案那一脉的后人了。当初那些人但凡有活下来的,也肯定只能隐姓埋名留在处州、杭州一带过活,错不了。如果不是背了案底,何苦这么多年过苦日子东躲西藏?就算证据还有些瑕疵,别的消息从旁人身上打探也就够了。” “哼,既然如此,咱就不客气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有可能挡了三弟的道了。好端端在临海做和尚的安静日子不过,非要来扬州攀亲戚求出头,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郡主面前晃悠。”宇文化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可惜随后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转头对宇文智及说道,“二弟,可惜他既是王妃的亲眷,我们动手或者出面告发他,岂不是让晋王殿下也恨上了我们宇文家,那也是两败俱伤的做法啊。” “大哥,你想哪里去了?难道这扬州城里,就纯是晋王的天下了么?圣上便不会不放心,太子便不会不放心?晋王身边的举动,有的是人愿意禀报到大兴城里去。咱兄弟只要让拐弯抹角的人‘不慎’漏点风声就行了,哪用得着把自己混进这桩脏活里?” “说得是,果然还是二弟妙计!” 第十四章自古天家最无情 许是腹黑圆滑之人自有恶报。 也有可能是连老天爷都看不惯萧铣、忍不住想要惩罚他:身为穿越者,居然还不秉持热血装逼正面打脸的穿越者优良传统;反而靠玩起下三路的权谋诈术、待人接物来安身立命——话说你要是真的待人接物隐忍有度,你在现实世界不就能混得不错了么?那你还穿越个毛线啊!把穿越的机会留给那些现实世界中的小学僧loser不好么? 总而言之,在萧铣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他还是因为一场无妄之灾被人给阴了。有时候,有一个漂亮表妹,就是这么容易拉到仇恨值。 …… 送大师的舍利龛回临海的路上,再未发生任何值得一书的事情,走了十几日光景,便到了天台寺。安顿了智顗大师遗物后,天台寺众僧按照智顗临终法旨,尊大师弟子灌顶禅师为新任住持、以灌顶的师兄普明禅师为首座,协理寺务。 灌顶禅师约莫三十多岁,面目枯瘦,一脸苦相;他本不是智顗大师身前诸位弟子中年纪和资历最老的,不过却是学问最为渊深的。智顗生前讲论佛法时,都是由灌顶在旁笔录整理其学说;智顗生前显然也是考虑到天台宗这个宗派草创不久、他留下的学说许多还未曾正式整理成为典籍,故而把住持之位传给了灌顶,好让他一心著书立说。而普明则是智顗的大弟子,如今已年近五旬,平素管理寺务有心得,做了首座后可以代理住持的日常工作,把灌顶的精力解放出来,集中在著书立说上。 萧铣便正式把带来的一万五千贯扩建寺院的钱财交割给普明禅师,又寻了一伙当地的伙工力夫和木材商人,转述了杨广的意思,并且叮嘱寺院扩建之后一定要换上“国清寺”的山门牌匾之后,便没有萧铣什么事情了。 在临海住了十几日,消弭了旅途劳顿。眼见扩建寺庙的活计已经在普明禅师主持下开工;记载智顗大师生平学说、事迹的《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摩诃止观》三大著作也在灌顶禅师的主持下展开了修纂;萧铣便寻机和欧阳询一道,向灌顶、普明二位禅师告别,带着护卫兵丁踏上了重返扬州之路。此番来天台,也算是了却了萧铣此前数年人生的回忆,毕竟他也算是在这里住过六七年,终究是有点念旧之情的。 …… 归途一路无话,紧赶慢赶走了八天,从京口渡江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眼见年关便在眼前,大雪也越下越紧,众人无不一路飞奔,想赶回家中过年。 从瓜洲渡下船时,便见渡口有晋王府的侍卫巡查往来,盘问路人来历,萧铣也不抗拒,以为不过是年关将近,道路查的严了而已。谁知那伙侍卫居然还是萧铣的老熟人带队——就是当初去台州接见智顗大师的左翊卫校尉刘灌——刘校尉见了萧铣一伙人后,马上来了精神。 “萧公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晋王自从五日前便派了人每日在瓜洲渡巡视等候,说一旦萧公子到了便让你立刻去王府。” 萧铣见刘灌神色,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不过违命肯定是不合适的,当下一边跟着走,一边故作无事地打探道:“刘校尉,可知是什么事么?小弟自问这些时日并无过错,还望刘兄指点。” 一边说着,一边少不得在袖子里拢了一叠五铢钱,拱手间往刘校尉手上一塞。开皇年间物价低廉,一把五铢钱对于基层军官来说,买个方便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刘校尉也不矫情,只是接了钱之后依然面有难色。 “萧公子,不是老刘不帮你。只是咱也是奉命行事,只知道并不像是晋王殿下恼了你,许是另有难处吧,你只管放心归去便是。” 萧铣一路策马入城,进了城门后便改为按辔而行,不敢唐突奔驰,谨小慎微的挨到王府,同禀入内,见并无人有恶意,才算松了一口气。 萧铣正在纳罕之间,两个萧妃身边的侍女来到萧铣所住的厢房,带来了两套锦袄冠带,布置了汤桶浴巾,为首那个侍女恭敬地说道:“请萧公子沐浴更衣,拾掇完后便去娘娘那里用晚膳。” “怎么?不需要觐见殿下么?”萧铣听了这个安排,也是有些诧异。一开始以为自己被急着找回来,定然是杨广有什么训话了。 “奴婢们不知,奴婢们只知道服侍公子收拾好之后带您去见王妃。” 萧铣不解其意,自忖应该是有些言语比较伤感情,杨广不愿意亲自和自己说,就让姑姑转交代一下罢了。他自行胡乱沐浴了一番,洗去多日舟车劳顿的灰头土脸,换上锦袍,对着铜镜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失仪,才去了萧妃那里。 一个多月不见,萧妃比萧铣离开时更加明媚靓丽、艳光照人了;似乎病好之后,身体机能每天都在恢复。哪怕冬日衣着较多,浑身肌肤只有脖颈和一小段玉臂裸露在外,被灯烛火光一照,依然如同雪缎一般夺目。 萧妃坐在一张短席面前,一旁搂着南阳郡主在侧跪坐,并未分席,显然是寻常私下家宴,不拘礼法。萧妃左前方三四步,打横放了一张矮几,铺了小榻,也列着一些酒食,便是萧铣的座位了。萧铣对姑母行了礼,赶紧走到自己位子上恭敬地坐下。 和姑母相认至今几个月,萧铣和姑母一起用饭的经历不超过五次,而且此前至少都还有杨广或者杨昭一起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说大隋礼法开明,姑侄至亲吃饭没必要避嫌,可是毕竟萧铣如今身份,尊卑差距还是太大了。 萧妃劝萧铣用了一些酒食。菜色算是极尽精美,可惜有心事在时,无论是葱烧海参还是烩鱼唇,吃着都是一个味道。萧妃自己也挟了几片豉酱焖烧的白鳝,整理好措辞后,才开口说道:“铣儿,你可知道我大隋有一个衙门,叫做‘内外侯官’的?” 萧铣放下筷子,茫然若失地仔细搜索了一番脑海中的知识,并不知道这么一套官职的存在。但是姑母如此慎重其事的提起,显然其中关联非同小可。 “小侄从未听说过‘内外侯官’这个衙门,还请姑母明示。” “唉,没听说过也好,我便和你实说了。内外侯官乃是朝廷暗中监察百官过失、并兼查访钦案逃匿等事的。而且内外侯官自成一系,可直达天听,并不与地方总管、文武臣僚交接;其中人员,也多有另外一重身份掩护。哪怕你姑父是晋王、扬州总管,也管不到这扬州地界上的内外侯官人等——充其量,只是能知晓其负责之人的名姓罢了——这还是你姑父多年经营扬州才做到的。” 萧铣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估计杨广知道内外侯官在扬州的负责人的身份,还是靠在其中有一些基层的双面间谍安插,才能做到的。 “卧槽!这不就是锦衣卫了么?怎么隋朝还有这样的机构,没听说过啊有木有!姑母为什么如此郑重地对自己提出这个组织?莫非是自己有事情犯在内外侯官手上了?或者说……莫非是自己的身世终究被内外侯官的人刺探到了、呈报到了京师?”念及此处,萧铣心中的心情简直有如千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啊! 奔腾归奔腾,场面话还是要说完。萧铣整理了一下心情,面不改色地问道:“姑母特地说起这内外侯官,想来必有事故。莫不是小侄的身世,已经被……” “不错,数日之前……” …… 萧铣浑浑噩噩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许久,才整理清楚了萧妃所说的危机。 他是萧岩一脉之后的消息,已经被曝光了,杨广虽然靠着自己独立的情报网络通风报信打探到了这个情况,但是也不能打草惊蛇,所以还没有办法阻止这个消息上达天听。而且这桩事情是在萧铣还在临海的归途中时就发生了的。即使内外侯官对于小事不用加急传递,想来从如今算起,不过十几天——也就是元宵节之后,这个消息就会传到京师大兴、杨坚御前。说不定太子杨勇还能稍微早一些知道。 “还请姑母教我!” “铣儿,你不要怨你姑父,他也不易,上有太子一党之人想要寻你姑父的错处,下有数月前秦王同为一方总管、却因行差踏错被免职之殷鉴,故而他如今也只能是处处小心。他收留你没问题,但是绝不能在此事上隐匿你的身世、授人话柄。” “侄儿理会得,侄儿蒙姑父姑母收留,已经是法外之喜了,不敢多有奢求。不过姑母所言秦王之事……侄儿倒是不太明白,许是侄儿闭门读书,不问外事,孤陋寡闻了。” 萧妃叹息了一声,心中对萧铣的怜爱愈甚,这个孩儿,数月来的谨小慎微,王府上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绝不是张杨惹事的性子,连外头近期发生的时政大事都不知道。怎得就走漏了关于他身世的风声呢? “此事还是数月之前说起了:七月末时,你姑父的三弟,秦王杨俊在并州总管任上因行为不检获罪,丢了并州总管之职,仅以孤身回京师王府待罪。你和智顗大师来扬州的时候,其实这事儿已经发生了,只是从并州、京师传来的邸报迟延较久,当时消息还没传到扬州罢了。若是你当时再晚些来,风声紧了,说不定你姑父还不一定才敢收留下你……唉,生在天家,最是无情,个中苦楚,也只有咱自个儿才知晓了。” 第十五章祸兮福所倚 萧妃把这桩典故拿来一说,倒是让萧铣又开了几分眼界,说实话,按照萧铣前世看演义电视剧的惯性,似乎记忆中“太子杨勇、秦王杨俊、汉王杨谅皆是被杨广谋杀、迫害”。但是实际上,历史上也就杨勇的被杀可以毫不打折的算到杨广头上;而杨谅则是举兵谋反在先、然后才被杨广派杨素讨伐镇压。至于秦王杨俊这件事上,杨广的责任显然是被小说家言给栽赃了。 来到这个时代几个月了,经过耳濡目染的观察,以及今天所听到的萧妃的陈述,萧铣可以断定,秦王杨俊在开皇十七年获罪这件事情,和杨广真是毫无关系。恰恰相反,从杨俊在并州总管的位子上被拉下来后、汉王杨谅此后接手并州总管一职的结果来看,说不定在这件事情上,太子和汉王还真有可能是暂时达成了利益联盟:把杨俊搞掉后,太子可以减少一个相对年长的弟弟作为竞争对手,而杨谅则可以得到并州总管。 当然了,秦王杨俊被扯下来,肯定是他本身确实有很多劣迹把柄,被人盯上也只能算是苍蝇不叮无缝蛋。说不定太子和杨谅也想过对付杨广,只是杨广的作风太谨慎,没有一丝道德瑕疵可以抓,所以他的敌人无从下手罢了。 从这个角度看,杨广年轻时“犹自矫饰”的作风,倒也不一定能一竿子打倒地认定为“早有野心、想要图谋太子之位,所以才在父母面前装得节俭”。谁能断言,这里面没有几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自卫成分呢?若是杨广一点都不“矫饰”其节俭、不好声色的话,说不定他早就和杨俊一样被从一方总管的位子上拉下来了。 “人果然是会成长,会变的。或许开皇十九年、二十年时,杨广确实着手了对付太子并取而代之的计划。但是在如今,他至少还处在观望的守势。”萧铣心中对姑父的同情又深了几分,同时对于自己此前靠历史经验脸谱化看人的害处,又深刻了几分。活生生的人,那都是复杂无比的,又哪里能全靠贴政治标签来归纳总结呢? 萧铣在一旁想得出神,都没有回应萧妃的解释,让萧妃不由得有些不安,心想莫非自己这个侄儿年纪小,想不开这些被亲人“背叛”的经历,不能理解自己和夫君的苦衷么? 南阳郡主在一旁看了看母妃,又看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表哥,心中也是有些悲戚,她毕竟过完年也才12岁,正是纯良至真的豆蔻少女,见几乎同龄的表哥如今这般遭际,算是心有戚戚焉了,当下略带不忍地开口劝慰说: “表哥,父王和母妃定然也会为你想办法的,你也不必太伤心了……不管怎么说,就算皇祖父要幽禁你,小妹也会经常去看你的……唉呀,小妹嘴笨,不会说话,皇祖父看你那么有孝心,定然会宽宥你的。” 南阳郡主的软语温言,倒是立刻把萧铣惊醒了,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礼,居然听姑母的话听着听着就想出神了。赶紧表态说:“小侄并非有任何不满,只是一时感慨皇家骨肉团结不易,心中感慨走神了。姑父姑母要怎么安排,小侄就怎么做,绝无半分不甘。” “你肯这么想,姑姑就放心了。这桩事情,你姑父是这么想的:既然消息已经捅出去了,内外侯官自有体系上达天听,你姑父也唯有跟着上表向陛下说明此事,而且要跟着新年贺表一并加急上奏,最好比内外侯官的密报更早送到陛下面前。 毕竟这件事情,你姑父主动奏明,要比等着内外侯官的密奏上去后父皇再来询问要轻得多。你姑父最多在奏折中纹饰一番你自投罗网时的孝行、为你求一些情面。至于能否彻底宽宥你的连坐之过,只能是出于上意。当今圣上毕竟不是苛责之人,也颇为爱才,眼下,倒是有一个机会可以为你周旋一番。” 萧铣心说,有机会挣扎一下,总比乖乖受制于人的好,既然如此,不如且应承了下来再说:“侄儿愿闻其详!” “很好。如今已经是年末了,你姑父坐镇扬州多年,按例来年正月里便该携带家眷进京拜见陛下及皇后、盘桓驻留数月。恰好此前陛下有宣谕各州,将于开皇十八年在京师行贡举、以‘清平干济、志行修谨’二科取学用明达之干才授官,责各州总管、太守以每州贤俊、德行素著之人各举三人至京应考。 你姑父好歹坐镇江东四十余州,除去各地自举士子外,手上还有名额数十人可用,便打算将你写入举荐列表之中,明言你家世出身、以及你并无怀念前朝、对朝廷怨望之心,请陛下亲自查问定夺,以示并不欺君隐瞒、滥用私人——当然,这些都是跟其他诸举子的出身履历混在一起上交的,很大一部分陛下并不会亲自查看,而是直接交给吏部审查。 如此,只要陛下不愿破坏抡才大典,不愿意特旨驳回你姑父举荐的名单,便不至于在开考之前处置与你,最多只会暗中核对。不过若是你学问不佳,或是上京后行止不当,让陛下对你有了戒心,那么只怕风头过后,还会另遭清算。” 萧铣的瞳孔连续放大了好几轮:这不就是后世的科举考试了么?不该是隋炀帝在位时才发明的,如今怎么居然已经有了?心中如此想,免不得也就问出口了。 “姑母所言,可是……科举之法么?怎得我大隋竟有开科取士之制度?魏晋以来,朝廷不都是以九品中正制授官的么?” 萧妃听了萧铣的疑问,还以为他原来年少,又在山寺内躲藏了多年,不知外面世界的政务运行,才不知道这些事情。当下耐心地给萧铣解释。 “你怎会有如此想法?我大隋自开皇七年时就举行过一次举荐考试,不过倒不是用你所说的‘科举’这个名分,也不知道这个词你是从何想到的……当时陛下让各州总管、刺史,以及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各举‘贤良’三人,到京考察,取才学明达、德行优越之人授官。只是上一次的时候还不正规,没有明确科目,不像如今。 如今这次,时隔十一年之久后重办,不仅细化了举荐名额的分配,还分了‘志行修谨’和‘清平干济’两个科目,虽然不明其详细,但是想来这两个科目一个是偏向于取德行,另一个是偏向于取才干。你年纪还小,德行未免不显,所以你姑父这次举荐你参加的,便是清平干济科了。” 这么一番详细解释后,萧铣大致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科举的雏形,其实是早在南北朝末期的北周就出现了。随着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北方战乱不休之后,北朝的九品中正制率先遭到了一定的破坏,出现了一丝寒门士子上升通道的缺口。但是无论是周武帝宇文邕还是杨坚,都不敢做的太过,得罪门阀过甚。于是就出现了以“举荐贤良/策试”为名目的科举雏形。 “举荐”是九品中正制的核心,是不会被门阀势族反对的。基于举荐这个大前提,就能保证即使势族门阀的子弟不一定能当上官,但是官至少是在势族门阀的圈子里产生的。至于最后把关的这道“策试”,严格来说也可以追溯到汉代取关的“策问”古法,只不过汉代的策问是口试,现在改成了笔试罢了——有时候,一场改革变法为了减少阻碍,往往是要寻找古代理论依据,以“王政复古”为名义,来减少改革阻力的。哪怕千年之后,286要搞联产承包责任制,都要先让政策研究室的人去《乌里杨诺夫全集》里面找到关于地租合法性的条文论述,先解决了姓资姓社的问题,才敢动手。 古今都是一个道理。 门阀势族在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制之间的反复争夺,就相当于后世港灿想要追求更多利益,玩什么力争t首谱选,而朝廷以“允许谱选,但侯选人由朝廷指定、且朝廷担保侯选人不少于三人”应对是一回事。门阀势族就好比后世的朝廷,是九品中正制的既得利益阶层;而隋朝的最高统治者,却相当于这个问题里的港灿。在一次性追求彻底唯才是举不可得的情况下,最高统治者选择了这个折衷方案: 说白了,相比于后世宋、明等朝代成熟、公平的科举制度;隋和初唐的这些考试,是没有基层的“院试”、“乡试”的;也就不存在秀才、举人之类的资格考试。朝廷只主持一场中央直管的最终考试,而谁有资格作为举人来参加这场考试,还是来自于各地总管、刺史一级的地方官推荐“保送生”。这是灰色利益输送的保送制度和一考定终身的公平制度嫁接的结合体,只存在于历史的过渡期。一直要到唐末五代十国时,门阀势族才遭受了连根拔起的大清洗,为宋时纯以文才公平取士扫清了道路。 “侄儿自问这些年虽然不问世事,但读书未曾懈怠,侄儿愿意参加清平干济一科,以才学及理念打动陛下,若是学问不精,反造厌弃,侄儿也愿一力承担。请姑母勿要再为侄儿操心担忧。” 听到了萧铣的陈情,萧妃观其颜色,知道他果然是彻底明白了长辈的苦衷,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留下芥蒂,也算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既然如此,前日你姑父的举荐表章已经随着新年贺表一起送去京师了,要等反应,也得半个多月。开科考试的日子,定在三月间。这段日子,你也不必再避讳和昭儿、暕儿一起读书了。府上的教谕这段日子自会为你针对地补课,朝廷举办策试,如今也不过是第二次,精于此道的人几乎没有,你只要用心,机会还是不小的。只要表现得体,到时候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侄儿谨遵姑母之命。” 第十六章表妹的秘密 萧铣在萧妃房中用完了晚膳,该谈的事情也谈妥了,便告辞离去。刚走几步,居然背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把他叫住了。 是表妹南阳郡主杨洁颖的声音。这着实让萧铣惊讶了一下,他这数月来,在王府女眷面前谦卑有礼,极少交谈。哪怕是表妹此前安慰过他几次,也聊过一阵,但是也绝对没有背着人后单独和他搭讪的。 “表哥留步,让小妹送你回院去吧。” 杨洁颖外边穿着一套缭绫襦裙,衣饰比她母妃还要华贵得多。可见杨广虽然装作简朴,但是终究不肯苦了自己的女儿。虽然冬日衣服厚实,但是在缭绫底下透出来的那副风流身段,依然是足以令天下男子心旌动摇。再加上明眸皓齿、螓首娥眉,令萧铣根本不敢细看。 明清之人,描述美人实在是语言匮乏,以至于后世看到明清小说描绘美人时都把这些修辞用滥了。“螓首娥眉、明眸皓齿”究竟是个啥,几乎无人考究。实则要真做到上面这些条的话,那容貌放到21世纪也绝对是不给护都超10分的颜值爆表女神了。 所谓螓首,是一个女子的脸型要如同椭圆形的蝉翼那般修长圆润,“螓”字从虫,本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只做到这一点,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极品瓜子脸,还算不上太稀罕,螓首不仅要线条修长流畅,还要如同蝉的双翼微振未振时那般上宽下窄,把下巴收尖到近似于锥子脸,而额头则留出双翼之间发际线的微微内敛,也就是形成女人们好此不疲的“美人尖”。 杨洁颖的脸型,是绝对标准的螓首,而且肤色莹润嫩白,犹如初剥鸡卵、越窑玉瓷。发际线那一点美人尖下面,一颗恰到好处地美人痣映衬其间,与两汪欲滴未滴的剪水秋瞳精致地搭配起来。让男人生出一种一靠近就会呼吸不正常的紧张感,这种感觉,就好像纵是风流成性的花丛老手,都会产生一种对艺术的敬畏而不敢妄动。 入晋王府几个月了,这居然还是萧铣第一次有机会这样私下独处近距离观察杨洁颖的姿容,这让他颇为局促。如今他好歹可以练到在姑母面前不露出任何歆慕美貌的表情,居然表妹又给他加码了考验,还真是修心不易啊。 “郡主……表妹,这如何当得。为兄自己回去便是了,还是不要违碍礼法的好。” “你我是表兄妹,以礼相见,送一送,又有什么不合礼法了么?” “并非如此,表妹勿要见怪。只是尊卑有别,此前数月来我们也都是点头之交……今日突然如此多礼亲近,反而让愚兄心中忐忑。” 其实说点头之交,还是很不恰当的,好歹大师圆寂那阵子,表妹善解人意还颇亲近地安慰过他。只是此刻既然要保持距离感,萧铣只能是如此说了。 杨洁颖的目光却是很自然,很大胆,没有一丝的闪躲。在萧铣眼神左右飘忽下垂的时候,杨洁颖的明眸一直紧紧盯着萧铣的双眸,只是对方不敢和她目光相接罢了。 过完年,杨洁颖就12周岁了,她冰雪聪明,心思灵透读书也不少,更兼生在天家,自小见识广博,所以心智上,便是比寻常十五六岁的已婚女子都还要缜密细腻,向来自负可以轻易看清同龄人的内心。比如她的二哥杨暕,在杨洁颖眼中便是一个毫无深度的纨绔子弟,一眼就可以看穿;大哥杨昭虽然成熟一些,可是杨洁颖也可以看出大哥心中的自卑、犹豫和急于证明自己。 杨洁颖自问几个月观察下来,这个新来的表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表哥确实是小时候吃过苦的,比自己的两个亲哥哥要深沉稳重得多,学问也渊博,那副容貌和母妃颇为相似,只是长在男人身上,便实在太俊秀英气了。但是他小时候常年隐居的生活,必然带来见识上的缺乏,这不是读书刻苦就可以弥补回来的。所以几个月的观察下来,杨洁颖断定萧铣当初自投罗网时对萧妃的那份姑侄孺慕之情,是绝对真诚的,是发自纯孝的忠良品性。同时他一贯的谨小慎微和在女子面前的谦和有礼,也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真个内心毫无淫邪之念才能做到。 这一刻,萧铣眼神的闪躲局促,看在杨洁颖眼中,同样是如此。她不可能想得到,萧铣的身体里面其实藏着一个年近不惑的成熟男人的灵魂,她不可能想到,萧铣有一份远超同龄人的隐藏内心的功夫。所以,她只有看走眼这一个下场。 “表哥如果还拿出这些尊卑言辞推搪,小妹只能认为,表哥心中对付父王不得不将你身世表奏给皇祖父一事还有怨气了,以至于小妹代父赔礼你都不肯接受。” 杨洁颖自问这句话可以封死萧铣的退路。果不其然,萧铣的眼神又闪烁了几下后,才用诚恳到几乎要不知所措的目光盯着杨洁颖的双眸,温柔地说道:“表妹如此深明道义,知书达理,愚兄便受了你的好意。不过这件事情,愚兄真个没有放在心上。” “那就好,咱边走边说吧。小妹还有些言语,想要告诉表哥。” 杨洁颖没有给萧铣思考的时间,说是送他回院,实则自己先抬起脚就走,反而让萧铣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走出十几步,经过短暂地尴尬寂静,杨洁颖已经整理好开口的措辞了。 “表哥,这几个月来,你深居简出。除了大师病重圆寂前后,乃至后来扶舍利龛回天台之外,其余时候并不曾出过门吧?在扬州,以你的性子,更加不可能与人结下仇怨了。而王府之中,断然是不可能有内外侯官的人潜伏进来的,如此说来,此番你的身世泄漏,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便是王府外面有人看你不过眼,买通了王府中的使唤人,处心积虑刺探到了你的身世;第二,便是你仅有的那两次出府的时候,在扬州城里遭了无妄之灾,被人无端记恨,以致于想害你——不知你以为我猜的如何。” “……” 萧铣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一个字都没有回答。自己面前站着的,不该是那个过完年才12岁的绝美小萝莉么?不该是纯良到白纸一张的小表妹么?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觉得小妹所言不对么?”杨洁颖没有看他一眼,但是她可以感受到背后的表哥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定然充满了震惊。 “不不不,是太对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么远。表妹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心思这般深重,是么?其实也没什么,愚者千虑,偶有一得。你的身世泄漏出去的消息,对你而言,是今日才知道的,而我已经知道了七八天了。这么些天琢磨下来,自然能猜个七七八八。”杨洁颖的语气有些失落,说到这儿,突然停顿了一下,眼中莹然有泪光浮现,随后换了一个话题问道,“表哥,我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么?听完你或许就明白了。” 萧铣知道杨洁颖定有深意,自然是愿意聆听了。 “去年的时候,父王招了十几个扬州、寿州、丹阳等地的郡望大族、地方重臣的子弟入王府,说是大哥、二哥读书数年,蒙学已毕,也该寻些重臣子弟一起伴读切磋,共进学业。那些人来了没几个月,读书之余,也免不了在王府上办些文会、诗酒清谈,多是大哥主持的。每到此时,母妃便叫我去,让我有机会躲在对面楼上、或屏风之后,偷觑他们言谈举止。从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了母妃的意思——父王和母妃,定然是想等我年岁渐长一些,便拿来和某一家得用的心腹重臣联姻。” 听到这里,萧铣真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表妹为何今日突然交浅言深,和自己这个没聊过几次天的便宜表哥说起她自己原本经历过的窘迫“相亲”呢? “表哥可是不解我为何要说这些么?听下去便知道了——那时我虽然心中不愿想此事,但是终究觉得父王母妃还是对我疼爱有加。终究给我自择的机会,没有如‘和亲’一般纯由父母做主。当时,我借机和其中两位学识过人、气度也不错的少年才俊接触了一番,做一些诗文上的交往,我还记得,其中一个是余姚虞家的子弟,是内史虞世基的侄儿。可惜的是,没过多久,那位虞家的公子便在围猎时因故坠马,成了废人;另外一位,也因为莫名地原因,伤残离开了王府。” “什么?难道竟是为人所害?” “不错,虽然没有明证,但是小妹知道,那位虞公子肯定是被人暗害。正是从那日起,小妹对天家自古最无情这句话,有了更深的认识——父王仅有我一女,扬州左近拥护父王的文武大臣,要想联姻以表忠心者不知凡几。所以当我对那些家世门阀相对寒微一些、官至权位不值一提的子弟假以辞色时,这些人便终究会为我所害,成为重臣大将子弟的仇敌——这也是为什么表哥你来到府上后数月,小妹一直不敢对你假以辞色的原因——我不想因为亲近你而害了你。” “不!不可能!姑父姑母只有你一个女儿,怎么可能不顾惜你的感情,一味以联姻为要务呢?何况姑父若是不顾你的感受,当初也没必要多此一举让你自行与那些少年才俊交往了。而且这些人的遭遇,也不是因为表妹你啊,你切不可太过自责。” “我又何尝不知‘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道理——可是表哥你知道么,自从你来之后那阵子,三叔秦王获罪的消息传到扬州后,父王每日精神萎顿了许多,常常长吁短叹,犹豫不决——父王在犹豫些什么,小妹心里清楚得很。自古至毒者,莫过于君臣相疑;大伯是太子,将来便是君,父王便是臣。若是君如今已经有剪除诸弟之心——哪怕君本身没有,但是君身边的近幸之臣要想邀功——那么臣又该如何自处?父王需要用小妹去笼络一家愿意为父王谋大事而不惜身的重臣,小妹又怎敢为了儿女私情,坏了父王的大事?” 第十七章不想还是不敢 萧铣和杨洁颖就这样聊着,不觉已经走到了萧铣所住的院子。可是话题显然还在**,没法就此打住,萧铣也就只好越礼硬着头皮请表妹进去坐坐。杨洁颖也不矫揉造作,知道这个表哥绝对不会无礼,就大大方方进去了。 萧铣房中什么吃食零嘴都没有,这年代的茶也是要煮的,不能泡,所以萧铣只能是倒一杯温水待客了。杨洁颖接过抿了一口,坐下示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可是……好吧,为兄也明白了你的苦楚和为难。不过为兄自问今日的遭遇,似乎与刚才的故事并无因果——难道就仅仅因为大师圆寂前后那些日子,表妹你怕为兄伤心,略略对为兄假以辞色了几次,那些人便误会了,以至于要……” “是的,你不了解。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那一群人当中,定然是有睚眦必报之人存在。虞世基侄儿的遭遇,便是铁证了。”杨洁颖说到这里,神色不由得有些黯淡,低低地叹息了一口,“都是我害了表哥。” 杨洁颖口中的睚眦必报四个字一说,马上让萧铣反射性的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名字也在他没经过大脑的情况下就脱口问出:“宇文智及!喔不我是说……莫非宇文士及也在被姑父请入王府给表哥伴读的‘少年俊彦’之内么?” “你见过宇文智及?什么时候?”杨洁颖终于神经紧张了一下,似乎进入了状态。宇文智及在扬州城内的纨绔恶劣名声,可是很有名的,“不对,就算你见过宇文智及,可是宇文士及和他二哥不一样,不应该会串通此事……” “是是,为兄刚才只是一时心中恍惚,才说出这个名字的。可能是因为为兄来扬州,王府之外只见过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这两个有头面的人物吧。” 当下,萧铣也不避讳,把他与宇文化及兄弟相见过的那两次经历扼要地说了一下,杨洁颖很快就听懂了来龙去脉,起因不过是些失礼的小事,但是后来第二次宇文化及兄弟又去蹲点找萧铣套话,着实让杨洁颖有了足够的怀疑。 杨洁颖痛苦地闭了一会儿双眼,才用水雾迷蒙的眸子看着萧铣,真诚的说:“或许真是如此吧。但是,表哥,小妹希望你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再和外人说。除了我,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而且父王正要大用宇文述,小妹不希望坏了父王的大事。” “这个我自然理会得——何况这只是我一时揣测,并无证据,怎好造次。” “我说的不是证据的问题——哪怕真有证据,也不能张杨,明白了么?”杨洁颖眉毛一挑,似乎对于萧铣言语中那一丝下意识地文字游戏有些不满,言语中自然带上了一丝轻嗔薄怒。不过在如此美人口中说出来,这种嗔怒却丝毫让人提不起不爽的心情,“小妹生在皇家,只知父母之命,父王需要的,便是我要极力去做的。至于个人恩怨荣辱,并非我考虑之列,希望表哥能够明白。” “兰陵主质迈寒松,南阳主心逾匪石,古人诚不我欺也。”萧铣心中,自然而然泛起了这一句评语。 前世看书看到这句话时,萧铣还不以为意。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和表妹的接触中,表妹显露出来的那种拿捏有度的淡然,也看不出这方面的蛛丝马迹,这一度让萧铣自忖定是史书好为美辞,故而说的不要钱的漂亮话罢了。 现在看来,无非是此前自己和表妹交往还不够,不足以让对方交浅言深罢了。如今这个,才是真正的南阳郡主本色。没有什么天然呆自然萌的属性,也不追求“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彻底超脱清高。相反,表妹身上有的,是一种在目睹凡俗之后,“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自律,一种薛宝钗式的坚韧豁达。 没有社会阅历的男人,或许会喜欢林黛玉式彻底出世的“孤傲”。但是见过世面,经过自然法则淘汰后活够了年纪的男人,显然更欣赏薛宝钗式的——因为除非男人是衣食无忧的富二代,否则若是价值观那样出世,那样毫不妥协。光是市面上的四处碰壁,就足以让人活不到那一把年纪。能够活到三四十的,肯定已经看开了。 毫无疑问,萧铣前世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所以,今生表妹杨洁颖表现出来的品质,让他断然萌生出了一种保护的**,让他几乎忘记了此前一贯的明哲保身,那是一种超脱于声色之外的情感。 “既然如此,为兄就不多说什么了。一切做法,为兄自有分寸——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表妹,你心中,可对宇文士及真有好感?” 杨洁颖看着萧铣突然把话题转移得这么远,这么敏感,倒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个表哥从来是谨小慎微,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的,怎得今天居然敢问自己这个问题了? “谈不上什么好感。小妹已经说了,小妹只是听凭父王安排而已。只要父王需要,哪怕将来让我嫁给一个粗夯不文的汉子,小妹也唯有甘之如饴而已——不过这么问题和表哥有什么关系么?莫非表哥对我有意思?” 虽然杨广性子喜欢吴越之风,举止常常以汉化为荣,萧妃更是南朝贵胄之后。但是毕竟大隋杨氏鲜卑化很深,杨洁颖的祖母独孤皇后便是鲜卑人,所以大环境使然之下,杨洁颖虽然年幼,也颇被吴越文化感染,却依然对于男女情爱并不讳言。当下被萧铣询问之后,反而是对答坦然,比萧铣还要大胆超脱。 “咳咳……不要误会,为兄只是感慨妹子孝行可嘉,心性纯良;不忍妹子一生蹉跎,起了些保护的念头,并不敢有非分之想。有朝一日,若是可以在不妨害姑父大业的前提下,又让妹子不必受所托非人的苦楚,相信妹子总不会非要往火坑里跳吧——当然了,为兄只是说,在那种情况下,你看上了谁,为兄帮你一把而已。”萧铣一边说完,一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心中的尴尬。 “好啊,若是真能有那一天,小妹倒是期待得紧呢,就等表哥救人家出火坑了——不过表哥刚才说的好像是‘不敢有非分之想’?不知究竟是没有,还是不敢呢?小妹没有听清。” “噗~”很不幸,萧铣刚刚为了掩饰尴尬喝下去的那口水,还没来得及咽,就又喷了出来,“是没有……不是不敢,啊!我是说,为兄只想要帮助妹子一生平安喜乐,并没有想多别的……” “好了不用多说了,表哥的好意,小妹心领了。”杨洁颖站起身,打断了萧铣的进一步狡辩,坦然地披上斗篷开门离去,只甩下一句话,“今日此来,本是提醒表哥小心提防。不过既然你都已经想到了宇文化及兄弟身上,想来是心中已有准备,相信后面不会有人害得了你,小妹也就该告辞了。这段日子,就不来打扰表哥用功了,等去京师过了皇祖父考核的那一关,小妹再为表哥作贺便是。” 萧铣没有挽留,时间确实不早了,他目送杨洁颖离去,心中五味陈杂。对方虽然心思敏感,但是终究品性纯良,而且对于给自己拉了仇恨值这件事情有些内疚。这样的少女,是很难逃出腹黑怪蜀黍的有备而来的。 “表妹你等着,不出两年,宇文述能够为姑父做的事情,我萧某人也要能做。那样,你就不用落入宇文士及的魔爪了。”萧铣心中默念,刚刚穿越时那种低调做人、明哲保身、及时行乐的念头,已经被一扫而空。 绕过萧铣所住的偏院,眼看着灯火被高墙遮蔽,一直强忍着装出勇毅之态的杨洁颖,顿时如同抽空了力气一般蹲在地下,无声饮泣起来。今日这番话,她此前并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也不可能对父王母妃说,也没法和兄长说。今天说了出来,她有一种如释重负,又暗暗惆怅的叹息。毕竟,这还是一颗12岁的少女心灵,就算再目睹皇家无情,终究盖不过天性之情。 “郡主殿下怎么了?怎得蹲在这里。快让奴婢们扶您回去歇息吧。王妃见您送表少爷出来,这么久不回,可担心着呢。” “没事没事,我这就回去给母妃请安。”眼见被过来巡视的侍女发现,杨洁颖赶紧擦去泪水,往萧妃院中行去。 …… 生命就是这样,既然不能反抗,那就乖乖的享受吧。了解到了表妹杨洁颖的心意,并且发现自己居然也有那么几分将来当上驸马爷的可能性之后。萧铣上进的潜力与野心,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前面这几个月以来,萧铣也着实是受够了那种只能陪着小心在晋王府上当宅男的生活——虽然锦衣玉食的日子在一开始,着实给了萧铣这具在寺庙里吃了多年素的身体以不小的新鲜满足感,但是这种满足感终究是会腻味的。 十四周岁的身体,要说饱暖思**,年纪还不够;但是饱暖思装逼,却是在有吸引力不过了。吃好喝好之后却不能去装逼打脸,连自己有好感的女人都不能追,那活着和咸鱼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当他听说自己的身世已经彻底暴露、上达天听、从此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也没用了之后;他居然生出了一种解脱的快感: 终于可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目前只剩华山一条道,好好融入这个时代,好好急来抱佛脚。争取被送进京师之后,在杨坚亲自过问的科举中考个好成绩,同时粉饰一番自己丝毫不怀念前朝的心态、甚至表现出一些如郭沫若一样“发自内心”歌颂当朝的欢欣鼓舞。自己为自己赢得一个好的起步。 纵然如今的开局还很恶劣,环境也不好,几乎相当于是投胎时点错了炼狱模式难度。但是至少这样的生活,都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掌握的了,而不用害怕不可控的外力,不用怕坑自己的猪队友,还有姑母和表妹给自己帮腔,即使起点再低,只要上升通道很明确,也就足够了。这种久违的自己可以通过努力掌握自己命运的使命感,让萧铣感受到了巨大的动力。 胡思乱想着这一切涌入脑中的念头,萧铣浑浑噩噩地睡去,渡过了这个平淡的小年夜。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会有新的生活在等着他。 第十八章虞世南 这个年,就在躁动中过完了。怀着野心,才年初四那天,萧铣就投入了求学补习的生活里去。此前他需要避免高调、深居简出,以至于不敢和杨昭、杨暕以及府上其他伴读的贵族子弟一起念书,现在这些疑虑都打消了,当然是怎么高效怎么来。如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好好通过清平干济一科,好好表现,并且把自己伪装成彻底心向大隋,让自己通过杨坚那一关。 王府的私学,除了杨昭、杨暕这两个主角外,还有七八个伴读的贵戚重臣子弟,加上服侍的小宦官,总共十来个人。教谕的先生原本只有一个正职的,后来又加了一个教授书法、不担名分的欧阳询;如今,因为这些人里面有要考取开春后的“清平干济科”的,所以额外加了一个专门教习文表书写的人。 初四一大早,萧铣第一个来府中书院报道。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他居然在路上遇到了世子杨昭,这让他很是诧异。 杨昭原本按说是不必来赶这个场子的,可是他提前听说了表弟萧铣改了主意,愿意来书院和大家一起读书,所以她也就很热心地来了,好带着萧铣认认门路、混混脸熟。显然杨昭对萧铣这个表弟还是很仗义的。两人见了边走边聊,杨昭也抓紧机会先给萧铣介绍起一并的同窗与先生来。 “原本书院的先生是内史舍人虞世基的弟弟,讳世南,早年在陈朝时,他们兄弟二人便都已经是饱学之士,分授南陈尚书左丞、太子舍人等职。南陈灭亡、入我大隋后,兄长虞世基因家贫,不得不出仕任了内史,以俸禄养家。弟弟虞世南性情耿介,不愿入朝做官,便留在苏州隐居,不过其实他也没什么可清高的——他一家,还多靠在外做官的兄长接济钱财,才能衣食无忧。 我父王任扬州总管后,却知他学问明达,又做过太子舍人,便礼请他来给咱兄弟授业。原先教授的都是诸子经典、史书典籍;如今因为府上那些伴读子弟也有要参加科举的,他便也教授些策论诗赋。” 萧铣听了杨昭的讲解,微微颔首,大概了解了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的情况——无非虞世南清高,要装马克斯一般的人物,但是家里又没钱,只好让哥哥做了恩格斯,出去赚钱养家。萧铣本不是清高之人,所以自然也不会说因此便看高虞世南或者说觉得虞世基贪慕富贵。杨昭见表弟不置可否,也就继续往下说道: “不过父王也说过,这位虞先生终究不曾在本朝做过京官,纵然学问不错,却是缺了修朝议文表的经验,而且按照父王打听的‘清平干济科’章程,确是要考文彪的。所以,近日又请了个先生,专门教习公文表章,以补虞先生的不足——这位兼职的先生,却是贤弟的本家至亲了;便是某的八舅、新安郡公,贤弟却是该叫他一声八叔。” 八叔?萧铣心中一惊,很快反应过来:“萧瑀?哦不是……时文公么?” “哈,贤弟可是心中诧异,连避尊长讳都忘了,居然直呼其名。这世上你还能有几个本家尊长?如今在世的,也就一个堂伯、两个堂叔了吧。” 果然是萧瑀!后来在李唐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位列第九的那个萧瑀! 萧铣微微有些羞赧,告罪道:“这不是小弟此前隐居僻壤,不问世事么,故而不知族中长辈去向,倒让表哥见笑了。不过八叔如今居然还没有授官职么?” 两人聊着聊着,已经进了书院内坐定。杨昭听萧铣此言,也是苦笑,知道这个表弟原先太谨慎,以至于外头的消息从来不打听,才会如此闭塞。眼见二人来得早了,还没到授课的时辰,院内也才寥寥三四人坐着自古看书,杨昭也就继续见缝插针地给萧铣科普说: “为兄知你此前因为身世,与人交往不得不谨慎,唯以深居简出为务。不过如今既然身世之事已经全部摊开说了,一些该知晓的东西,也不必再忌讳。为兄便与贤弟略微说一下你的亲族长辈近况。 你的大堂伯,梁公萧琮,那是没的说的,毕竟是逊位了的帝皇,此生也就只有在京师做寓公了,不过朝廷在锦衣玉食奉养上定然是不会亏欠他的。除了这个堂伯之外,原本在西梁入朝时,还有你五叔萧璟、六叔萧珣、七叔萧玚、八叔萧瑀四位叔父随去京师。其中你五叔后来病故了,不去提他;七叔萧玚身体也不好,一直养病在家,只得虚衔并不任事。所以将来还有可为的,也就是六叔萧珣和八叔萧瑀二人了。 你六叔时章公算是兄弟中仕途最好的,当年入朝后封为房州刺史,任职至今,颇有政绩,今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不过也因为前朝遗族身份,他上任时不得不把他当时还在稚龄、襁褓之间的两个儿子全部留在京师大兴为质。那两个孩子,按照辈分算是你的族弟,一个叫做萧钜,今年约莫十岁,小的叫做萧钧,才六七岁。 至于你八叔时文公,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也正是得益于当年入朝时他尚未成年,故而虽然没有得官职,却也躲过了被皇祖父强留在京师的安排。后来我父王讨了恩典,说是你八叔自幼与胞姊亲近,便准了带他来扬州做事,在外另寻府邸——只可惜贤弟此前禁足,却是不得去过。时文公的陈情文表乃是一绝,这两三年来,我父王给皇祖父上书,也已经多让他代笔,文法更见老辣,所以如今才烦请他来教授表章之法。” 听到这里,萧铣倒是对自己家族长辈的境遇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了解和判断。 六叔虽然做了房州刺史,也算是“五品地级市市长”级别,但是想来没有杨昭说的那么风光;萧铣毕竟有了两世的知识,知道房州大致上相当于后世的湖北十堰,在湖北、河南、陕西三省交界。这个地方距离长安、汴、洛都不算远,但是又被秦岭汉水切割夹束,是一块既不容易逃脱、也没法割据自立的绝地。所以自从隋唐开始,房州便成为了幽禁前朝权贵或者本朝政斗中失败被废黜宗室的专用地盘—— 历史上,武则天废了她儿子的帝位之后,就把他儿子丢到房陵圈禁,整个唐朝乃至五代,都沿用了这个优良传统;一直到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为止,还把逊位的周恭帝柴宗训改封为郑王、封地房陵。可见房州这块地方的地方官,都是软禁专业户,只不过如今隋朝才刚刚开启这个趋势,还不明显罢了。 相反八叔萧瑀虽然现在基本没什么官职,但是却已经呆在姐夫身边四五年了,天天能够给姐夫代笔文表、当个事实上的“秘书长”。将来杨广只要登上帝位,萧瑀一个内史侍郎或者说中书侍郎的官职就跑不掉了——这个官职,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了。而且在争夺姑母萧妃对杨广的“枕边风”资源方面,相信八叔萧瑀会是萧铣最重要的对手——毕竟枕边风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絮絮叨叨的,以杨广将来登基后在女色方面的逐渐放开,萧妃要在有限的机会中给娘家人捞好处,显然是会出现厚此薄彼顾此失彼的情况。 君不见,外戚翘楚强悍如王莽者,在自己的伯叔死光之前,也没能靠姑母王政君给自己捞多少官职权位。萧铣自问自己就算有了两世见识,在资源运作上,不一定能抢过王莽。所以将来说不得指望萧妃枕边风给娘家人要官的资源,大半会被萧瑀占走,萧铣就只能更多靠自己了。 当然,如果萧铣可以把表妹弄到手的话,倒是可以多一条路子走裙带关系。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看不着影儿的事情了。 杨昭与萧铣二人窃窃私谈,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刻,教授文赋策论的虞世南已经来了,学生也基本上到场了。除了少数几个之外,其余的萧铣都不认得,不过他意外地看到了杨暕也在其中,而且臭着个脸忿忿不平的样子。 在刚才和杨昭的沟通中,萧铣知道杨暕完全是因为今天杨昭也来上学,所以不得不也来应个景,免得被人说做弟弟的架子比兄长都大。而实际上,王子们因为根本不需要参加科举,按例可以过完元宵才来上学,杨昭完全是因为萧铣今天第一次来,给他带个路认个脸熟而已。明天杨昭就不会来了。 一想到杨昭因为仗义任性,又为自己拉了一些不必要的仇恨值,萧铣心中就想苦笑。不过别人可是未来的太子,自己的表哥,肯这么仗义,终究是应该感动的。 台上,虞世南巡视了一圈,拿出戒尺点了人数,见萧铣坐在一侧,并不认识,便开口喝斥道:“台下可是昨日大王所说,要新来的萧铣了么?” 萧铣闻言赶紧起身,恭敬行礼,答道:“末学弟子,正是萧铣,给先生见礼了。” 虞世南摆个架子,也不答复,竟把萧铣晾在一边,一甩袖子说道:“既如此,今日便开始讲策论!” 萧铣不仅听清了这一句话,还听清了虞世南后面一句压低了音量的碎碎念:“哼,禄蠹一般的幸进小人,圣人之学不上心,到了这些求取功名的实用之学,便上赶着来听课,真是斯文扫地。” 萧铣唯有苦笑,假装没听见这句话,自顾好生听课。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办法解释,谁让他确实是此前从来不和众人一起读书,唯有这里改教策论之后才做“插班生”混迹进来呢?被耿介清高的先生当成求官心切的小人,也是在所难免的吧?所幸虞世南对他的印象并不重要,可能的话,就靠时间来改变吧。 第十九章清平干济 偏见归偏见,虞世南在讲课这个问题上还是不会厚此薄彼遮遮掩掩的,这一点要拜他的耿介清高所赐。萧铣自然也是很珍惜的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学习一下这个时代的骈文作法、乃至引经据典而成策论的诀窍。 萧铣继承自本体的学问底子相当不错,毕竟是从六七岁时就寄住在寺庙里,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环境。在没有声色犬马引诱的条件下,他苦读六七年所得的学问,比之他人中上之资的学士读上十年都不逊色。而晋王府上培养的这些少年人,年纪都是按照两位王子来选的,杨昭今年十六岁,所以这里年纪最大的也没有及冠。学问底子都是不如萧铣。 策论的做法,本来就强调在论。所以比之其他古代教书科目那种师长填鸭式教学、学子们自己埋头用功的科目不同,策论需要师生常常互辩,或是学生们相互讨论切磋。故而半天时间下来,萧铣也把一起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 在一次讨论中,萧铣见到旁边一组一个陪着小心和杨暕切磋得体的年轻人,约摸也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每每可以把杨暕的舛误圆回来,又不伤了杨暕的面子。显然那人的学问也是不错,比杨暕要高出许多,在在场诸人之中,纵然不是仅次于萧铣,也绝对是算不错的了。观那人形貌,虽然算不上很帅,长相比杨暕还略微差一些;但是儒雅谦和的气度很是得体,也每每被虞世基赞扬。 萧铣看得狐疑,便压低声音偷偷询问杨昭:“表哥,那位贤兄是……” “哦,你还不认得吧,那位是宇文总管的三公子,宇文士及。” 靠!这就是宇文士及?看起来还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萧铣惊得目瞪口呆。 此前他见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两兄弟两次,而且对方还陷害他,所以让萧铣对宇文家的人都生出了强烈的恶感,总觉得他们一家子都该是獐头鼠目不堪入目之辈。没想到这个宇文士及与两位兄长倒是完全不同,怪不得表妹杨洁颖原本也不反感见到这个宇文士及了。 萧铣强行压下自己心中的暗暗不爽,把心思收拢到听课上,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对宇文士及的敌视。虞世南的课程,便在平平淡淡中度过了。 …… 王府上的学堂,每天只有半天授课,其余时间都是学子自行安排。而且毕竟还是正月里,更不可能压得很繁忙。所以剩下的时间,萧铣空下来也就自己写一些骈文、论述练练手。 第二天,便是八叔萧瑀授课了。萧瑀名义上是萧铣的八叔(堂叔),但是实际上年纪只比萧铣大了八岁而已。容貌俊秀程度丝毫不再萧铣之下。凭着这副长相和家世,五年前萧瑀成功娶了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独孤采蘅,如此一来,他不仅是杨广的小舅子,还成了杨广的表妹夫,更受信赖。这也是萧瑀最近数年被杨广委以代笔表章的重要原因。 刚刚见面的时候,萧铣免不了提前迎出去私下给萧瑀问安行礼,萧瑀也非常谦和,并无大家族各支之间因为嫡庶或者支派亲疏之见。只是勉励萧铣好生用功。 杨昭本来第一天就是来给萧铣混个脸熟的,并不是要学习这些应试的课业,所以这一天便不来了。杨昭没来之后,杨暕自然也可以名正言顺不来,再加上专门陪读的人,所以第二天人数比第一天着实少了不少。仅有几个扬州本地重臣子弟中的庶出旁支,靠着祖辈荫官得不到什么好职,觉得本科机会难得,才来听得认真。不过令萧铣诧异的是,宇文士及按说完全可以靠宇文述的封荫和朝廷推荐直接得官,却也来读书不辍,没有显出任何懈怠,让萧铣对这个对手的警惕又高了几分——这是一个持之以恒的慎独之人,远比他那几个喜怒形于色、三分钟热度的兄长要难缠的多。 一旦把心思集中到课业上,萧铣便逐步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确实用功,另一方面,也是萧瑀所讲的东西实用性比虞世南的课程要强得多,而且很有针对性。尤其是对于目前大隋科举制度没什么了解的萧铣来说,有很强的扫盲价值。 “我大隋自开皇七年首次试行举荐-笔试以来,至今又有十一载。如今才第二次再行此法。故而精于应试之道的人才,实在是寥寥无几,许多寒门子弟虽然得了消息,却不一定可以得到举荐,纵然得了举荐,也不一定明了如何笔试,而尔等诸子若是可以钻研考试的章程,便可比那些不擅应试之人获得不少优势。 本科清平干济,首考文赋一道,由朝廷命题,须得叙事言志,兼论时政得失,此为赋题。另有朝廷时务,拟朝廷要务难决者命题,令诸生各抒己见,并陈述解决之方案,以上书奏表形式书写,以考公文写作……” 听着萧瑀的细细讲述,萧铣心中越来越有信心:后世科举虽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是那是建立在读书人普遍众多、而且考试题目常年重复的大环境下的。如今还是隋朝,单单抚摸着手中的书卷,就能让萧铣产生很强的优越感和自信心——他们手上的书卷,还是卷轴形态的,一根木轴或者象牙轴,上面绕了一卷摊开后数米长的素纸。 如今这个时代,别说活字印刷术,连雕版印刷术都还没发明呢!雕版印刷术,要到中晚唐才出现。而官方统一刻印五经,更要到五代十国时的不倒翁冯道做宰相时才开始主持。书籍的不普及,让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占比,比后世北宋至少要少十几倍,相对的,科举的竞争烈度也就相应地弱了许多。 除了书籍的不普及、读书人少之外,让萧铣感觉到信心的第二个重要原因便是萧瑀讲授的这一桩桩大隋举士的细则。越是听得多,萧铣越是觉得其中有很多重要的技巧,而自己有内部消息,显然比那些寒门子弟盲人摸象要强得多。 这种感受,就好像你是一个21世纪初的高考考生,有充分的应试技巧筹备。而你的竞争对手则是八十年代的老三届,什么策略都不懂——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以开皇七年那一场作为天下第一场科举的话,如今开皇十八年这一场,可不就是真材实料的“老三届”么! 前世萧铣也不是没意淫过“要是可以穿越重生到老三届时代,也和那些学霸文里的主角一样对着60后高考生大杀四方”的桥段。结果没想到穿越千年,居然在大隋朝赶上了一次老三届的待遇。 …… 努力学习看上去总是那么的困难,不过那往往是因为用功了之后不能短期获取成就感。若是成就感就在眼前,可以不时地收获一些显摆机会的话,人的拖延症就会缓解得多。 萧铣如今的处境,可是冲刺挣扎一番后,成效就能立竿见影的,所以这半个月他过的着实充实无比。元宵节过后,从京师回复给杨广的敕书总算是到了。敕书中,杨坚并没有对杨广在新年贺表中提到的时政事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对于提交的参加三月“清平干济”、“志行修谨”二科贡举士子的名单,也丝毫没有异议。 得到这个消息后,萧铣心中最后一丝不安终于暂且放下了。这说明,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个机会,隋文帝杨坚并没有一看到自己的身世和名字就喊打喊杀。或许是因为天下已经太平久了,自己当初又年幼,没有威胁了;也有可能只是觉得事情太小,就给杨广和萧妃夫妻留点情面。不过很显然这个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剩下的,命运已经彻底掌握在萧铣自己手中,只要他表现足够好,他就可以彻底解决这个危机。 正月二十,杨广、萧妃一家子收拾好了,便踏上了回京述职和拜见父皇母后的行程。和杨广一起的,还有部分扬州总管府的属官也跟着。 而清平干济等科目按照朝廷定下的日程,是在三月初七开考,以扬州到大兴两千多里路的距离,所以留给萧铣的时间也不多。 为了避嫌,萧铣乃至杨广举荐的其他参加考试的贡举士子当然不可以和王府的人一起走,所以必须错开一个时间差。在扬州挨到正月底,萧铣才与欧阳询师兄弟二人结伴同行。不过因为从扬州北上时有邗沟古道可以走水路,所以免不了和其他几个相对不是很熟的、同被地方官举荐的扬州士子一起租船同行。 后世人常以为隋炀帝开了大运河,则大运河全线都是隋时才有的。实则不然,比如江南河就是先秦乃至两晋时期分段开凿的,而沟通长江和淮河的邗沟,则是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便已经挖掘过。只是这些河段后来多有淤塞,或因为南北朝割据多年,水运废弛后缺乏疏浚,要么断流,要么浅狭不堪。 但是总的来说,淮河以南的水路航运还是保持地相对不错的,只要不追求坐大船,从扬州出发,沿着邗沟可直达淮阴,而后到寿州以北一带,才改走陆路。如此一来,从寿州再去大兴的陆路可以缩短到两千里之内。在后面从寿州陆路到汴州、洛阳、走崤函古道、经广通渠,便可到大兴 萧铣便是走的这一条路,算算时辰,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也就可以到了。 第二十章内外侯官之巅 时间回溯到正月初五午后。 虽然正在年节休沐假期之内,百官罢朝。不过大兴宫千秋殿内,素来勤政的大隋皇帝杨坚依然坚持审阅群臣表章不辍。 大兴宫位于京城大兴正北面,兴建于杨坚开皇二年,历史上后来一直沿用了隋唐两朝,只是唐人后来改了名字罢了。大兴宫的正北门,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玄武门了。宫殿结构南半部分是外廷,有三省六部的办事场所,以及御卫侍军的驻扎地。中段是数层大殿,再往北则是内廷后宫。 紧邻三省六部办事机构的第一道大殿便叫大兴殿,是大兴宫最大的主殿。平素有半个月一次的大朝会或是逢年过节的朝贺时,就在这里举行。大朝会是所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的,所以人数众多,一般有数百人列席。连同殿上武士宫女宦官等,可能有近千人之多,也只有大兴殿这样最大的主殿才装得下。 但是平常日子,为了办公效率,显然不可能都搞那么大排场,故而隔日一朝的小朝会,则在大兴殿再往北一进的两仪殿举行。两仪殿的小朝会要务实得多,只有三省六部职官参加,议事日程也是直奔主题就事论事。但是若是连两仪殿小朝会都没有的日子,皇帝如果还有办公需要,一般则会放在两仪殿两侧的偏殿千秋殿、万春殿,并无定例,全看帝皇个人喜好。在杨坚一朝,可能是出于习惯,便常常在千秋殿办公。 百官都不用办公,那么皇帝手上这几天来能够拿到、并且需要处理的,无非也就是一些地方总管、宗室亲王们上的贺年表章,亦或是……一些不需要通过外廷官员处置的直达天听的密奏。只有这些东西,才不用通过内史令、内史侍郎等提前分拣,就可以直接送到杨坚手中。 杨坚时年已经五十八岁,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纵然养尊处优如皇帝,也免不了老迈衰弱、目力和记忆也颇有下降,很多东西看过之后记不清楚,只有多方旁证,才能印象深刻。 此刻,坐在御案上翻看着一本扬州送来的内外侯官系统所陈密奏,杨坚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七月间,晋王妃遭邪秽,晋王召请天台禅师智顗至扬州行金光明忏。兹有通行俗家弟子萧铣,因故认为晋王妃族侄。后经查,萧铣为七年前高智慧逆乱案主犯、前梁萧岩嫡孙。晋王知其尚在不赦,隐匿在府。外臣不敢欺瞒,谨奏以闻,唯从圣裁。” 高智慧逆案?嗯,便是当年陈叔宝刚刚投降时,三吴之地不肯臣服时候的事情了。萧岩?似乎是一个当年被吴中反我大隋的乱军拥立之前梁宗室?杨坚在脑子里细细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些人物关系,毕竟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不过相对于萧岩的陌生,萧铣这个名字却又让杨坚有一丝熟悉,似乎就在这几天便见到过一般。又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不对!好像前天收到我儿的新年贺表之中,提到的清平干济、志行修谨二科举荐名单中,便有这个萧铣?” 念及此处,杨坚抬头对一旁服侍的小太监说道:“去找内史薛卿,把这几日批过存档的贺表都给朕重新拿来。” 小太监赶紧答应一声,便跑出去找当职的内史侍郎薛道衡——大隋制度,贺表和密奏虽然可以不经过内史直达天听,但若是皇帝看过之后,觉得没啥大不了的内容,无需保密的话,还是会习惯性发还内史处归档——不一会儿,就看到薛道衡碎步趋跑着走进千秋殿,手中托着一大摞地方总管和驻藩宗室的贺表进来,都是杨坚已经看过批阅过的。 “薛卿,把晋王和其他江南臣僚的贺表都给朕找出来——唔,寿州总管宇文述的也要。” “臣遵旨!”薛道衡很快挑出几封表章,恭恭敬敬递给杨坚。 杨坚拿出二儿子的贺表,找出附在其后的附录,那是一份对今科扬州总管下辖各州对清平干济、志行修谨二科科目考试的举荐应考人员名单,以及简单的身世履历、并举荐他的对应地方官。最后还写着一些谦虚谨慎的话,说是唯请圣裁,若有不当之人,可圣裁从名单内剔除。 这份东西,杨坚前天根本没有仔细看,只是浏览了一番上面对应的地方官,基本上是每个刺史每科各自推选了三个名字,一一对应。毕竟杨坚相信在有了追溯之后,地方官也不太会搞得太出格,不然真让学问太烂或者有问题的人应考之后,也会牵连到地方官自己的名声不是? 可是如今再看,有了针对性,情况就不一样了。 “萧铣,江陵人士,祖籍南兰陵,祖萧岩……” 杨广果然是举荐了萧铣参加了清平干济科,而且大大方方把此人身世都写明了,并没有隐瞒。 “怪不得这一次如此慎重,贺表之后附这么长一段附录,只怕便是为了这个吧。朕倒还以为纯是为了对国家抡才大典慎重呢。”杨坚自嘲地发出一丝苦笑,自认为看清了二儿子的目的。想来,定然是自己这个二儿子不想在自己老婆面前丢了人,所以给了老婆娘家人一条受朝廷赦免的明路吧。 当然,杨坚心中并不是非常反感或者说彻底否定这种事情。即使是萧岩和萧献,如今已经死了七年,在杨坚记忆中的印象也已经模糊了,当初将这叔侄俩处斩,也不过是对方当时是三吴民变的主心骨,不杀不足以平息民变,而且对方吴中兵败逃余杭。余杭兵败逃东瓯的顽强也着实令当年的杨坚愤怒,在斩杀那些人时有一种甩脱牛皮糖的快感,但是也仅此而已。 “萧铣……当年逆案时才五岁……唔,内外侯官的奏报上说是已经六岁。两者差距不大,应该没有造假的可能。东南平静了那么多年了,若是再继续追究当年之事,只怕已经安定下来的人心反而惶惶不安……” 这么想了半晌,杨坚觉得这个萧铣确实没有以刑罚处置的必要了。而回复给杨广的敕书已经发出去了,敕书中也准了杨广所奏请的参考人员名单,再追及修改反而有失朝廷体面,所以就没必要折腾了——再说,这毕竟只是一个参考资格而已,如果杨坚不想的话,最后不要让考中也就是了。但是是否要把萧铣作为招降的标杆,进一步安抚南朝故地人心,杨坚心中还没有想好。 他只知道,从二儿子的表章措辞以及字里行间的隐喻来看,自己这个儿子是建议继续在吴地以抚为主。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是为了国家,几分是为了杨广的妻族。 想了半晌,合上杨广的贺表,杨坚对薛道衡说道:“薛卿,这里便没你什么事情了,你退下吧。” 另一边,薛道衡一离开,杨坚又对服侍的太监说道:“去把柳述找来!” ……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黄门侍郎柳述适时出现在杨坚面前。 柳述年约三十,和杨广差不多同岁,姿容仪态颇为俊秀风雅——不风雅也不可能,因为柳述的另一个身份,是杨坚的小女儿兰陵公主杨阿五的驸马爷。一个男人,若是长得不帅,别的官职还有可能得到,但是是断断做不了驸马爷的。 兰陵公主是杨坚最宠爱的女儿,所以柳述这个女婿自然也是在杨坚面前备受恩宠。从他的官职黄门侍郎来看,三十岁便做到如此显位,没有额外的荣宠是不可能的,君不见和柳述平级的薛道衡都一把胡子了,也才做到这个级别。 隋制,黄门侍郎与内史侍郎都是“三省副职省官”级别。门下省的正职叫“侍中”,副职叫黄门侍郎;中书省的正职叫“中书令”,副职叫内史侍郎(杨坚一朝,中书省还叫“内史省”,到杨广时修订三省六部名称后才叫中书省);尚书省的正职叫“尚书令”,副职叫“尚书仆射”。尚书省掌六部常务政务、中书省掌群臣表章奏请处理、门下省掌朝廷批复敕命的封驳修订,三省各司其职的情况下,理论上黄门侍郎、内史侍郎与尚书仆射都是平级的官职。只是具体到实际政治环境下,因为隋唐尚书令长期空缺不任,以至于尚书左仆射实际上代理了尚书令的官职,所以尚书省的官看上去会比另外两省高半级。 见到柳述到了,杨坚一挥手,让服侍的太监宫女全部离开。“尔等都退下吧,朕与柳卿有些翁婿之言聊聊。” 服侍的人鱼贯退出正殿,把宫门带上。杨坚才继续开口说道:“爱卿,扬州内外侯官递上来的密奏,是看过才送来朕这里的吧?” 柳述跪下恭恭敬敬地回答:“诚如陛下所言,臣已经看过了。臣也觉得晋王殿下不至于徇私。不过予妻族方便,也是人之常情。臣不敢隐匿自专,唯有送达天听,伏仰圣断!” 如果有外人在场,听了这番对白,肯定会大吃一惊——原来总掌大隋内外侯官体系的,便是明面上只挂着黄门侍郎官职的驸马柳述!这个职权的威力,可是比黄门侍郎本身还要令人忌惮不少。 “朕没有怪你的事情。朕知道因为阿五的事情,你和晋王夫妇有些不谐,也和太子相善,不过这件事情,你做得对。” 十二年前,杨坚的小女儿兰陵公主第二次嫁人时(兰陵公主此前嫁人过一次后丧偶),原本杨广和萧妃试图举荐萧妃的七弟萧玚作为驸马人选。但是因为西梁纳土以及西梁宗室人员的种种变故,这个撮合企图失败了,而太子杨勇则是力挺柳述作为自己的妹夫的,而兰陵公主最后也确实嫁给了柳述。故而柳述与杨广的小舅子萧玚有争妻之怨,柳述的立场站在太子杨勇一侧,也就毫不奇怪了,这个倾向,哪怕是杨坚心里也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他觉得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个细节都不会影响到柳述为自己掌握秘密机构的公正性罢了。 听了杨坚言语中“朕知你和太子相善”几个字,柳述免不了先免冠跪伏,告罪道:“臣惶恐!臣日后定然时时反省,绝不让自己在太子与晋王之间有偏颇!” “好了,不说这些了。看看这两份表章,说说你的意见吧。” 第二十一章新丰故知酒 千里奔波,一路劳顿。萧铣与欧阳询一行人的上京之路,虽然说不上坎坷,但是也远远比还没彻底适应这个时代长途赶路的萧铣所预想的要辛苦的多。 在这一趟出门之前,萧铣记忆中走过的路也就是从处州会稽之类的地方到扬州、丹阳这样的短程。而且因为都是在江南水乡赶路,大量可以坐船,实在谈不上辛苦。而此次去京师大兴,完全就是两码事了。 短暂而愉快的运河水路根本没能走几天,也就前两三日在邗沟故道内航行的日子算得上平顺,第三日转入淮河、赴泗州时,淮水中行船就已经比江南水乡的运河要颠簸一些。而到了泗州之后,因为大隋初年时的鸿沟古道在泗州-宋州一段早已淤塞废弛,与淮河根本不通,无法行船,所以只能是改走陆路行完泗州-宋州-汴州。自打从那里上岸后,同船的其他人便各自赶路了,只剩下欧阳询和萧铣一道。不过开皇末年天下太平,治安很好,纵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赶路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到了汴州之后,勉强有一小段汴水-伊水之间的小河还可以开船,但是到了荥阳又会变成断头路,根本连洛阳都到不了,所以完全没必要为了那么一小段路换船。还不如继续走陆路过虎牢关去洛阳,然后再过崤函道至新丰渡,才走黄河水路与开皇初年新挖的广通渠直达大兴。 有道是南人操舟,北人乘马,让萧铣千里赶陆路当然是令他不适——前世他也不是没骑过马,但是那都是马术俱乐部里陪人玩玩的,不考验耐力。在到了洛阳的时候,仗着盘缠还算丰厚,加上前面一段日子骑驴骑马赶路实在是把萧铣颠簸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萧铣提议在洛阳休息两天,欧阳询见时间充裕也就没有反对。结果萧铣又差点闹出一个笑话来: 萧铣在洛阳歇了一天,便提议说为何不在洛阳往北直接走孟津渡坐船走黄河直奔京师呢?为啥非要再多走崤函谷道那三百里险峻山路,直到过了函谷关,才在新丰渡改走水路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萧铣又享受了一次欧阳询看傻逼的眼神看着他的待遇,就如同刚穿越那阵子时萧铣问欧阳询为啥这个时代的杭州还不如越州繁荣时,欧阳询给过的那种眼神一样。 被鄙视得心虚之后,萧铣总算从欧阳询那里得到了答案,也了解了自己的错误——后世的经验让萧铣压根没想过黄河中游通航有什么难度,但是回到大隋后实地看了,才发现一个问题:这年头,哪来的三门峡水电站工程?黄河在函谷关附近的那一段,因为三门峡带来的巨大落差和险滩急流,怎么可能开得了船呢?所以,洛阳北边孟津渡聚集的那些船,只能用来摆渡过黄河而已,或者经营一些去下游城市的航运,但是根本不会有船家经营那些溯流而上穿越三门峡的长途运输业务。 …… 二月初十日。在路上走了超过半个月,萧铣一行终于在这一天清晨出了函谷关,直奔新丰渡。从崤山的山道缓坡往北望去,此前在三门峡段暗流湍急的黄河,终于恢复了平静和缓,河上百舸争流,一派盛世繁荣景象。 萧铣揉了揉酸疼的拉缰手臂,感受了一下菊花被马鞍磨破皮的痛楚,“师兄,可算是到了新丰渡了,这些日子骑马可让小弟受了个够——早知这崤山谷道如此崎岖,从汴州到洛阳那一段就该把马车坐个够,到了这儿,却是想坐车都坐不了了。” 欧阳询看上去状态好一些,犹然有精神嘲讽萧铣:“你这惫赖!还是出门少,没吃过苦。如今好歹都过去了,咱加把劲儿,到渡口歇息一下,寻去大兴的客船便是。” 目标在望,人的精神总是会振奋一些,两人策马又小跑了一刻多钟,总算是赶到了新丰县,没想到平素应该挺安宁的县城,这些日子竟是繁华无比,街头车马辚辚,渡头船只如梭,数以千计的力棒荷夫往来干活不辍,入眼之处,凡是那些陈旧破烂的茶摊面铺,无不挤满了衣着寒酸的客人,只有稍微高端一些的客栈酒楼,才看上去略微有些空闲。 萧铣二人想往渡头挤过去,但是距离码头还有数百丈就过不去了。前面转运的力棒实在太多,而且还有顶盔掼甲的士兵看守,不让闲杂人等靠近。萧铣觑见一个基层校尉服色的军官,陪个小心过去问道:“敢问这位太尉,我等是从南边来,进京赶考今年朝廷的‘清平干济科’的士人。本想在这渡头寻走广通渠回京师的渡船,不知此处如何这般繁忙。” 那军官拿眼一瞅,许是见萧铣好歹读书人打扮,样子也还清秀,衣着面料也不寒酸,才语气略显客气地说道:“朝廷运兵运粮紧急,这新丰渡全部的船都已经征用了,而且军情紧急,为免细作,渡口不对百姓开放。你们要去京师,还是继续赶陆路吧!” 萧铣愕然,心说开皇年间天下这么太平,又不是隋炀帝各种折腾各种作的年头,咋还来的军情紧急?好像历史书上没说过开皇十八年大隋有啥军事行动啊? 但是形势不如人,人家有军令,还掌着刀把子,萧铣当然不会做愣头青。当下只好先和欧阳询折回,在新丰县城里寻了处离渡头近的酒肆,坐下歇息一番顺便打探一下消息,看看究竟发生了啥事儿。 一走进酒肆,小儿的眼尖,立刻走来招呼:“哎呦,二位客官要些啥?不如上二楼坐吧,虽然没得雅间,不过二楼靠窗的座头也还干净。二位一看便是读书人呐,今儿个有崤山猎户新送来的獐子肉,花椒炖了的,可要切两斤?” “那便切两一条獐子腿来,再要一斤酱羊肉、做两大碗汤饼,要韭菜的浇头。素菜随便上。” “客官要什么酒呢?这新丰县的新丰醪酒可是远近数百里驰名的,大兴和洛阳都有客商来买。” “那也挑最好的来两壶便是。” 萧铣与欧阳询靠窗坐下,须臾酒菜都上齐了,便先拿酱羊肉来吃酒。新丰醪酒是一种白醪酒,和京师等地的黄稠醪酒略有不同,看上去清澈一些,酒糟滤净得更彻底,酒浆也不粘稠,但是味道却丝毫不淡。萧铣品了一盏,估摸着按照后世的换算法,酒精度也有十度开外的样子,和半甜黄酒差不多,比加饭酒还低一些。 在蒸馏酒出现之前的时代,清澈的酒很难得,所以民风赏酒以清为贵,就好像同期日本人觉得清酒贵、浊酒贱,一个道理。同样的度数口味,酒液越像清水越好。和后世现代社会因为勾兑酒盛行后,人们为了强调酱香型而追求“粘稠挂杯”的价值取向截然相反。 萧铣说着闲话,喝了两杯,正想环顾一番找个消息灵通的人士问问军情消息。没想到还没开口,却引来了旁边一桌客人的注意。 “好香!想不到这新丰小县还有比京师还辣的好酒,爹爹,要不咱也要一壶就当是给你践行?”“不行,为父此次行程盘缠不多,还是不要奢靡。吃了汤饼便走吧。” 萧铣闻言看去,是一个看上去才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人,看上去剑眉入鬓,筋骨强健,浑身有说不出的气力;与一个四旬开外的中年男子在对答,那中年男子面目枯瘦,颌下数柳长须,却是饱学儒士的气度。听他们的言语,显然是父子关系。萧铣心中一动,便拿了一壶还没喝过的醪酒走过去攀谈。 “这位大叔、听你的口音,似乎有吴音的痕迹。不过这位小兄弟,却纯是京师口音,莫非你们是从京师来的么?在下是吴中进京赴考的贡举士子,赶路至此,见兵马辚辚,正不明消息。二位若是不弃,便请同桌,好让在下相请,说些京师见闻。” “喔,原来阁下也是吴中人士,倒是他乡遇故知了。老夫吴兴沈君道,这是犬子沈光,敢问阁下……” “在下南兰陵萧铣。” 萧铣和沈君道互相介绍了身份,虽然算不上是同自一地,不过苏州和常州相邻(隋唐时“无锡”只是一个县级行政区,从属于常州。所以常州与苏州接壤)在这山陕之地相逢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沈君道神色一变,随即很快恢复了正常。当下也没有推搪,欣然接受了萧铣的邀请。 刚刚坐回座位,欧阳询盯着沈君道看了两眼,突然压着声音说道:“沈世兄……你便是担任过前陈吏部的沈侍郎么?小弟是率更啊!家父当年去广州赴任前,咱还见过呢!我是潭州欧阳询啊。” “你是……率更贤弟!欧阳刺史是你……哎呀,没想到十几年不见,咱都是越混越回去了。唉,率更贤弟,你此番和萧小兄弟一起来京师,莫非也是要参加本科‘清平干济’么?” “惭愧惭愧,小弟躲藏多年不得出仕,此番还是晋王殿下查访到小弟才学,这才得了机会。不知贤兄这些年来却在何处高就?” 第二十二章吴中豪侠 欧阳询和沈君道两个旧识在那儿扯起叙旧之事,萧铣一下子变成了陪衬,只好在一旁干瞪眼旁听。 听了半晌,隐约听明白了这个沈君道原本在南陈亡国之前就做到了吏部侍郎。结果南陈亡国入隋后,也是多年没官做,三年前才被太子杨勇举荐,做了一个闲职学士。结果那点俸禄在物价高企的京师依然连养家都养不起。沈君道与长子只有替人抄书卖钱过活——这倒是让萧铣心有戚戚焉,因为他在投靠天台寺之前,也曾经在五岁稚龄便尝过抄书卖钱维生的苦日子。 不过,和父兄文质彬彬的谋生方式不同的是,一旁那个叫做沈光的少年生活方式却是大相径庭:一开始萧铣以为沈光也就比自己小个两岁左右,总该有十二岁了,但是问了年纪才知道居然才虚岁九岁,那么小年纪就长了五尺多身段,也算是魁梧得紧了。 最奇葩的是,这个沈光居然武力值非常逆天,九岁就能开八斗弓,而且好勇斗狠,这一两年来居然能够混成一群京师的少年游侠儿中的知名人士。在大兴利人市等一些地方找几家没啥背景的店铺收一点保护费,赚钱补贴父兄。恰才父子二人对话,沈君道明显在金钱上很节俭,沈光却大手大脚买酒,显然也是因为如此了。 “想不到沈贤弟如此豪杰,倒是让为兄佩服得紧,来,他们大人聊大人的,咱聊咱的,为兄敬你一碗。”萧铣说着敬了沈光一碗酒,一边转头喊酒肆小二,“再来三壶白醪酒!” 沈光哈哈一笑,酒到碗干:“萧兄倒果然是爽快之人,没有寻常读书读多了的迂腐气,小弟就不客气了。” 干了两碗酒,交情自然出来了,萧铣见欧阳询和沈君道还在一旁扯淡,他只好自己先找沈光问正事儿。 “沈贤弟,为兄等此次赶路至此,原本是想在新丰渡搭船、走黄河-渭水-广通渠直至京师,也好免去车马劳苦。只是不巧却遇了朝廷兵马封了渡口、征了船只,正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贤弟与令尊自京师来,想必知道缘故。” 沈光正好用筷子叉了一块獐子腿肉,也不放下答话,自顾一口吞进口中,只略微嚼了两口便咽下喉去,灌了两大口酒送下,全程不超过五秒钟,才抹抹嘴答道: “这事儿萧兄却是问对人了。二月初三,陛下出京巡幸仁寿宫。初四,便从仁寿宫传出旨意,任命汉王杨谅接任并州总管,补上自去年七月秦王杨俊被弹劾去职后留下的缺。而且除了并州总管之职外,还加汉王为行军元帅,率水陆三十万大军,讨伐高丽国——家父在文林馆学士的位子上做了三年投闲置散的活儿,毫无升迁机会。此番倒是太子通过柳述举荐,让家父改任汉王的府掾,一并跟去辽东处断些书办事务,好歹也求个立功受赏。 并州府军哪有三十万?当地粮草也不足远征高丽,所以自然要从关中调兵调粮去河东取齐。新丰渡正在广通渠出口,自然漕运繁忙,被汉王的兵马征用了也是寻常。” 原来是远征高丽!萧铣上辈子的历史知识显然是不够用了,因为他原先只知道杨广有三征高句丽,完全不知道杨坚在开皇十八年时也干过这么一票。但是既然杨广大业年间高丽国还活的好好地,想来倒果推因,也知道如今开皇年间这一次讨伐应该也是失败了的……看来沈君道想跟着立点小功劳的企图也要破产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萧铣也不打算劝说,毕竟他总不能动摇军心地说此次朝廷讨伐高丽定然会失败吧。而且就算说了,除了他自己被抓起来砍了之外,也起不到任何劝谏的作用。 “原来竟是如此大事……倒是为兄这些日子忙着赶路,不曾打听朝廷时政了。那进来京师还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沈光想了一下,说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大事儿了,正月辛丑那日,也就是诏书令讨伐高丽之前五天,京师还公布了一道上谕,说是‘吴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因相聚结,致有侵害。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也就是嫌弃咱江东士族多造大船,经营江海水运,往来迁移便捷,不利朝廷管理。上谕下来之后,三丈长以上的大船,都要收归官有。 我沈家盘根错节,都是吴兴郡望,家中又哪里少了造船航运的?所以当时听见,着实上心,只怕族中远房伯叔,因这一道,又不知要折损多少家业了。不过现在回想,朝廷抽调各地兵马对高丽用兵,必然外实内虚,可能朝廷也是还怕交战期间,南陈故地又有不稳,才如此行事,先把江南民间的水师潜力给控制了。” 沈光说到这儿,似乎是心中犹有不平,又猛灌了一碗酒,说道:“唉,咱家虽然是太子举荐做的官。但是要说心里话,宗室之中,还是晋王对咱江南人最好!又说吴语,习诗文,又不禁绝江海行商。哪像别的常住北方的宗室,总是视我江南子弟是南陈遗民,不拿咱当朝廷子民看!若是哪日得了晋王……” “沈贤弟慎言!”萧铣听了吓得赶紧一把捂住了沈光的嘴,免得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来。沈光也喝了六七碗醪酒了,被萧铣一捂,居然白眼一翻,醉睡了过去。 一旁的沈君道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泽,浑若无事地转过来,好像也是才从和欧阳询的攀谈中回过神来一般,说道:“恰才小儿似乎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言语,多亏萧老弟阻止,才没酿成甚么祸事。还请萧老弟莫怪,他素来任侠尚气,不服从管束,我这做父亲的,也是难办啊。” “世叔言过了,沈贤弟毕竟还不足十龄,少年心性,可以理解。” 沈君道捋了一下长须,微笑说道:“率更叫我世兄、你是率更的师弟,却叫我世叔,这却是乱了辈分了……也罢也罢,不拘泥这些俗礼、我便托大,改口叫一声萧贤侄了。那么,不知贤侄对上月底这道禁绝吴中大船的上谕怎么看呢?贤侄是南兰陵人士,定然和萧梁有些瓜葛了,算是吴中有数的望族,这番折腾,只怕贤侄族中损失也不小吧?” “却是不瞒世叔,小侄自幼孤贫,家中在吴地早已没了什么人口,禁不禁船,与小弟倒是没什么挂碍。不过此事若是运作得好,不至于损害民利,那便是最好了。若是船只籍没入官后,朝廷也不擅经营,不给操舟百姓生计,却是只怕不易安定。” 沈君道闻言微微颔首,更加露出一些欣赏神色,言语中也尽是鼓励萧铣继续说下去:“这么说来,贤侄以为东南行大船入官之法后,该交由何人掌管呢?晋王身为扬州总管,由他举荐辖制水师之名将监管,岂不是美事?” “这便不是我辈一介白丁所能置喙的了——小侄今年才十四岁,朝廷中人都认不全几个,哪里知道知人用人方面的事情。世叔,咱还是安心饮酒,但说风月之谈的好。” “那不尽然——贤侄从不曾到京师吧,不知今上喜好。说不定今科清平干济考策论,还会提到平高丽、抚江南之方略呢。早些想到,有所绸缪,不也是有备而来么?” “吓!这居然都有人揣测圣意?朝廷难道并不管制么?若是题目都可以随意猜测,京师权门贵族岂非很容易舞弊?” “贤侄多虑了。原先单纯以举荐入官,势族门阀不也过得潇洒?行策试,也不过是给寒门弟子一个念想,哪有一步到位便绝对公允的。势族子弟才学过人的,哪个不是已经做官,这些年挑剩下来的,哪怕提前做些揣测准备,也不一定就强的过寒门中真个苦心读书的——不扯这么远了,对于朝廷抚慰吴越之地的方略,用人,贤侄心中可有成算么?你是晋王举荐来的人,难道以晋王的灵通,也不曾与你说知?” “多谢世叔关心,小侄回去后,这几日便好生用功为国划策。小侄身份卑贱,与晋王接触倒是不多,实在不曾有机会聆听教诲。” 沈君道最后还是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似乎杨广对他的举荐也纯是爱才而已。觥筹交错之间,不知不觉三人都喝多了,只好散场。各自回房倒头便睡,歇了一晚。次日起身,萧铣和欧阳询最终也没能在新丰渡找到船,只能选择骑马赶路去大兴。 沈君道在新丰渡上了给汉王僚属准备的渡船,往河东晋阳而去。沈光送父至此,不能随行,便也一早就在渡口辞别了父亲,然后自回大兴。因为顺路,萧铣便邀请沈光一道,也好帮他们带路,一路食宿自然是由盘缠颇丰的萧铣包了。沈光毕竟还是小孩子,即使悍勇也不过是秦舞阳一般的任侠人物,并不拘泥朋友钱财,自然是毫不推拒,一路酒肉到口只管享用,与萧铣说了不少京师市井趣闻。 …… 萧铣赶到大兴的前两天,一匹新丰驿的快马疾驰回到大兴。入夜时分对了信物腰牌,从承天门入外宫横街,将一封贴着雕翎的朱印信笺投递了进去。外宫横街东侧的门下省值殿内,正是黄门侍郎柳述当值,柳述取过密函,当即展开细看。不过没几眼,他便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居然对朝廷禁吴人舟船之利并无怨怼?其余诸多试探也无违碍并无不满朝廷的言语?哼,没用的东西。亏得太子殿下扶持你一个学士,领了三年白俸,临走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出来。沈君道啊沈君道,既然你如此无能,便一直在汉王府掾的位子上多做几年吧!” 柳述不屑地把那张没有利用价值的密信凑到烛火前,眼看着火舌燎动之间,纸灰散落在铜烛台的衬盘上。萧铣还不够资格让他柳述专程如何陷害,这番让汉王身边新埋的伏子沈君道顺带试探一下,也不过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想看看有没有攀咬一口晋王的可能性罢了。只要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咬,也就收手罢了。 一边烧着,柳述一边在心中不甘:太子殿下啊,不知你何时才能警醒一些呢?晋王如此谦卑有礼,十余年来陛下和皇后面前听不到一句晋王殿下的坏话,若是再这般浑浑噩噩不加理会,只怕变故便在数年之间了。 第二十三章京师见闻 七丈之高的夯土城墙,赭石的雄沉色调。从飞檐到地面足有十二丈的伟岸城楼、下面并排五扇四丈二尺高、厚两尺半的榆木城门,包裹在三分厚的铁皮与盏口大小的圆钉之内。城门上大书“明德门”三字。 还有明德门背后那一道宏阔至极、足有五十丈的朱雀大街——1300年后,号称地球上最宽的路,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七月九日大道”,双向18车道,也不过才这么宽而已。 这些景象拼凑在一起,就是一副盛世长安的图景。尽管有了两世见识,宏伟的建筑见了不知凡几,在看到的第一眼时,萧铣还是被这副景象震动了。给人震动的,永远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尺寸,还有那种雄浑的历史沉淀与肃穆感。或许后世华夏的宏伟奇观不少,但是在那个时代,汉人又岂有立于世界之巅的机会?无数汉人怀着“下辈子美利坚”的心态苟活着,夜夜梦回“灯塔国”,又如何提得起这份气场。 “这便是京师大兴了么?当真是天下雄城。” 风尘仆仆的萧铣由衷赞叹了一声,眼角居然湿润了,似乎在这一瞬间,他的内心也软弱了一下,幻想着怎么在未来帮助杨广好生开创盛世,而不是站在杨广留下的废墟上建立自己的基业。如果可以,为什么要让汉人流上千万人的鲜血,才换来削弱门阀的相对公平盛世呢? “师弟,那是你生的晚了,小时候的事情记不清了。为兄却是还记得请,少年时见台城雄壮,也不在此之下。”很显然,这是欧阳询的声音。他已经三十好几了,昔年南朝尚存时建康台城的雄壮,依然萦绕在其记忆中。 倒是三四岁时就已经在大兴生活的沈光毫无朝圣之心,大大咧咧一边挥鞭策马先行,一边回头对萧铣说:“萧兄,这大兴城,日后你还有得看呢,赶紧地进城吧。听说近日和你一般从各州赴京参考的读书人足有千余人,算上仆从伴当,可不得好几千。清净的客栈可比寻常难找。” 萧铣和欧阳询赶紧策马跟上入城。三人先在左近较为空闲的大通坊、大业坊、昌明坊寻了一遍,居然没什么干净的客栈可以投宿,大量被投考举子和他们的仆从占了。还有不少因为朝廷讨伐高句丽而因故入京的人士。隋朝和初唐时商业并不发达,长安城里可以经营生意的“市”只有两个,占地相当于四个坊;京师流动人口本就不比后来宋明的规模,客栈邸店规模也就小得多。 而且朝廷开科在开皇年间并非定制长发,从开皇七年到如今开皇十八年,中间已经有十一年没有考试取士了,没出路的读书人早就挤满了朝野,加上这年头读书人普遍比较有钱——至少是得到了地方官推荐资格的读书人普遍比后世宋明等寒门士子多发的朝代要有钱——所以进京的人数远远超过了萧铣等人的预期。 萧铣正在无奈,心说莫非真要去投靠杨广在京师的府邸不成?自己如今身份敏感,既然到了天子脚下,还没有被天子亲自考核定论之前,再和杨广的人联络未免有些徇私的瓜田李下之嫌。 沈光见萧铣窘迫,却凑趣说道:“萧兄,这些剩下的地方腌臜不堪,实在是住不得了。萧兄若是不弃的话,不妨到小弟家中搭宿也就是了。这一路上你这般仗义,宿金便免了,每日关照小弟酒肉便是——只怕萧兄嫌弃。” 萧铣闻言大喜:“沈贤弟说哪里话来,为兄不过是觉得太过叨扰了,怎么敢嫌弃呢。至于酒肉,朋友有通财之谊,还分什么你我。” “不叨扰不叨扰——萧兄你也是看见的,家父去晋阳上任了,我家在大兴城里的宅子,只得兄嫂住着,空了不少。你又是读书人,我兄嫂也是读书人,平素最厌小弟好武。若是小弟带市井之徒回去,他们少不得白眼一顿;若是萧兄这般上进的读书人,他们定然不会多言——只是小弟任侠尚气,多和屠沽之人往来,所以住的宅子选在康平坊,怕萧兄洁身自好,以居于那里为耻,故而一开始不敢动问。” “沈贤弟客气了,与屠沽之人结交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有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为兄也是喜好结交仗义之人的——不过贤弟说怕为兄洁身自好不愿住康平坊,却不知是何意?” 沈光浓眉一挑,大赞道:“好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萧兄如此文才,却没有一丝腐儒酸气,快哉,快哉!小弟也是读过点书的,并非完全不通学问,只是觉得读书不过是修心自强,并非用来沽名钓誉,装腔作势的,故而最不喜的却是读书读得陈腐之气十足的人,那竟不是他上了学,而是学上了他了!” 萧铣见沈光越说越有知己之感,竟然收不住话头,不得不打断说:“贤弟不必吹捧……且说正事儿吧,不知那康平坊……” 沈光一拍脑门,嬉笑道:“却是小弟忘形了,那康平坊嘛,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这大兴城内的声色之地。不过小弟住在那里,倒不是好声色,无非城中游侠子弟也多在那里罢了。” 萧铣听得目瞪口呆,不禁勒住了马缰,把胯下驽马勒得略微抬起前蹄咴咴嘶鸣,几乎要让萧铣保持不住平衡时,才回过神来:大兴城中声色之地?我靠,那莫非便是一块“有色灯区”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和沈光的年纪,萧铣不由得又有些莞尔。 “你这惫赖!为兄如今还不过十四岁,说是舞象之年都还勉强,你一个堪堪十龄的少年人,还知道避讳声色。莫非贤弟不仅是任侠斗狠,连那方面都如此早熟不成!” 两人笑骂着,也就没有介意。欧阳询虽然有些道学,这个当口也不好违背,而且他毕竟三十好几年纪了,此前东躲西藏没有家眷,对于声色并不排斥。当下一行人径自在沈光带领下直奔康平坊而去。 朱雀大街虽然宽阔,但是沿街却没有店面营生,两侧除了仪仗的垂柳树木。便是高耸达两丈多的坊壁,乃至一条条横街而已。可见这年头在大都市中除了专门的市之外,实在是毫无逛街的乐趣可言。到了靠近城北部的时候,才开始有达官贵人的豪宅巨邸开始朝着横街开院门,而不用从坊门出入。这个时代的森严礼法等级制度,可见一斑。 过了半晌,终于赶到了大兴城北东侧的康平坊,转进坊门行不多远,一处逼仄的小院落内,便是沈光一家了。萧铣打过招呼见过礼,便放下行李洗漱歇息,拿了些钱给沈光操办,须臾便带回些酒肉,数人畅饮叙谈不提。 …… 沈君道在新丰渡时和萧铣说的那些言语,萧铣当时虽然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但是实则心中一直盘算着,没敢忘记。 这个时代的科举制度只是一个雏形,各种防作弊措施一样都还没出现,或许也就替考和简单的夹带会查一查,而誊录、糊名之类的手段连影儿都没见。在考试模式确定下来是骈体策论和表章之后,要说有人揣测题目,那是再正常不过了,而当下时政,显然是一个出题的好方向。 扬州总管下辖各州大船入官、并州总管下辖各州转隶并州行营元帅,从征高丽;这两件大事分别是一月底、二月初发生的,要说时间上,也还赶得上三月春闱。毕竟这个时代的考试出题并不复杂,也没啥卷子要印刷。 想到这儿,住进康平坊沈光家中之后,萧铣这些天也就没有闲着,几乎是足不出户地一边温习,一边想办法按照在扬州时八叔萧瑀教授的几片呈表范文,乃至虞世南写的骈文策论,自己模拟着先写一些模拟题。内容无非是如何为朝廷设身处地出谋划策,安定东南、平靖东北、削弱高丽。 在策论取士的时代,观点论据最重要,文笔倒在其次;而经义的阐发附会,反而落到了最后。这和后来有宋一朝文笔辞藻第一的格局,乃至明清八股时经义阐发附会最重的评判法则,都是侧重点完全相反的。 既然重点是论点论据,那就好提前准备了。萧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后来杨广登基后马上要实施的开运河之法,沟通南北互通有无,强化漕粮税赋和兵马调度的运输。 这一条如果是半年前萧铣刚刚穿越时,他是绝对不敢这么写的,因为历史的误导让他以为杨坚纯粹是一个节俭到吝啬的人,,一定不喜欢劳民伤财的大工程;但是融入时代之后,萧铣目睹了开荒初年修建的联络京师大兴与黄河新丰的广通渠,可见杨坚对于该花的钱还是觉得应该花。那么,剩下的也就是一个急字和一个渐字的区别了,只要说出一番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体恤民力的道理,再辅之以一些如何提高进度、减少经办官吏贪墨帑项、滥用民力的缺口,给杨坚眼前一亮的感觉的话,应该问题就不大了。 除了安抚东南之外,讨伐高丽的事情上,萧铣在直接军事作战方面自然没什么可谏言的,毕竟军事不是他的长项。但是有了两世见识,结合隋末近海航行的航海技术,谏言一些军粮海运,从登莱骚扰辽东乃至高丽背后的方略,还是可以提一些的,只需…… 平淡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萧铣便这般每日揣摩着写一些模拟的范文,一边修饰自己的文笔,深居简出,三月春闱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第二十四章传说中的老三届 三月初九日终于来了,萧铣按照两天前核实勘印过的名碟,背着一个包裹,内装文具墨案,在朱雀门外与其他数百名贡举考生一起列队等待进入皇城。他寅时三刻就起了身,拾掇齐整后徒步走来;康平坊距离皇城又近,走过三四个坊就到了。 清平干济科目的考生,在准备程序上基本都没遇到差错,这也是因为“志行修谨”科比本科早三天已经考过了,所以清平干济科考生大多提前三天抽时间围观过了场外的手续。 听说志行修谨科的考试更简单,但是考生可以自己努力改变的东西也更少,更看重地方官吏举荐人才时书写的个人德行事迹、乡里功德,笔试不过是一道过场,连文表都不太重视,只要策略文笔尚可,言之有物,加上举荐上写的历史事迹核实后确实无误,朝廷也就会择优选官了。 欧阳询站在萧铣边上,同样好奇地环视了一圈朱雀门外排着的这黑压压一群人,一边盘算一边碎碎念说:“大隋117州,每州举三人赴考,便是351人了。还有各道总管、京官五品以上者也每人可举荐三人……看来所料不差,今科果是有500多人参考了。也不知能取中几人,此前听得开皇七年那次只有取得十数人,唉,今科只怕也是颇为不易。” 萧铣听了倒是不以为意,二三十个取一个,这已经是“老三届”才有的待遇了,一旦一项考试制度日渐完善,考生准备越来越充分,竞争肯定会越来越激烈残酷。能够今日这般,就知足吧。 到了卯时半,朱雀门开了,这年头也没什么拜文庙之类的虚头巴脑,一切仪制如同上朝一般,有宦官响了三下净鞭,便把已经验过身份的考生放了进去。搜检只看随身包袱内的东西,而搜身则是贴着袍子略微捋一下便算完事,免得辱人斯文,这样的搜查,真想夹带实在是易如反掌。萧铣当然是不会夹带的了,不过他也是觉得夹带毫无意义——既然考试答题并不要求一定以四书五经经义阐述方略,夹带小抄又有什么用呢? 几十组宫禁士卒分别搜检,不过半刻钟就把五百多名赴考士子都检查得差不多了,搜到萧铣的时候,似乎负责的兵丁看了名碟后还额外多关照了一下,恨不得把背囊的布料都拆开一般,搜身也着实令人不舒服,萧铣心中暗暗心惊,自忖莫不是京师的内外侯官体系掌握在与杨广不睦的派系手中?不然为何要为难自己?幸好他素来低调,没展现出什么威胁,才让别人不屑于多用下作手段吧。 进了皇城,考场被安排在横街南边的外宫——也就是三省六部在皇城内的属衙区域。 开皇年间的科举纯粹是选官行为,不像后世的科举那般只是一个进士的“资格考试”——宋明时候,中了进士也不一定马上实授官职,只是说你有了进士身份,有了排队候缺的资格,实际的官位,要出缺了才行。而如今科举并非常法,完全是朝廷官员出了缺口才临时考试,所以只要考上,也没有“进士”这个头衔,也没啥等待期,都是直接给官了。 考试与授官的结合,导致了杨坚一朝的考试,都没有礼部什么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吏部在主持,最多吏部考完给出结果之后,皇帝亲自复核一下过个场,接见一下考中的贡举生,确认一下没有明显不靠谱的家伙,便算收场了。只不过吏部在外宫的属衙场地不够大,所以科举之日少不得临时占用一些友邻宫室开考。 …… 萧铣进了场地,寻到座位坐下。考官与军士巡场完毕,到了时辰,便发下试题来。一整天时间,要写两篇骈体策论、两道奏表格式的上书言事之文;另外还命了些小题目,作三首字数文句不限的古风,五言七言皆可。萧铣也知道这些不过是考验考生基本文笔是否粗通,用于筛选掉一些明显作弊混进来的菜鸟,和后世的试帖诗差不多——如果完全作不出来试帖诗,固然会失去考中的可能,但是试帖诗也只要求“作出来、通顺”就够了;最终取中与否,则看策论文表的好坏。前者是通过性的试题,后者是选拔性的试题。 萧铣大致浏览了一下,文表、策论四个大题中,果然有“抚慰吴越”、“平高丽策”方面的两题,另外两道虽然没有猜中,却是相对老生常谈的内容,虽然没有提前准备,但是属于别人也没法答出新意彩头的那种。看完题目,萧铣当下心中大定,便先从试帖诗开始做起。 “华山景?嗯……华山正在京师左近,咏物写景之诗不掺入个人好恶,倒是正好客观。且关陇贵族子弟多有登临华山观景,其余各地读书人只怕亲眼见过华山的便少了。这道题出得,倒是有三分讨好安抚关陇子弟的意思。” 萧铣心中默想,让他逐字推敲,写个五言古风,以他如今的学问也是可以做到的,无非为求对仗免不了生硬堆砌一些。想了几分钟,突然醒悟道:李白的古风“西上莲花峰”,不正是写到华山山景么?虽然飘渺写意了一些,而且……最后一段貌似不和时势,不过不要紧,反正试帖诗要的只是写景,把李白的诗拦腰斩掉一段便是了。 当下提起笔来,在草稿上录道:“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单单只把最后两联急转直下、历史上描写安史叛军暴行的诗句删了,然后自己揣摩了几分钟,补上一联刚刚捏出来的“恍惚渡清明,游兴意未竟”。最后两句之直白,毫无意境,生生把一篇李谪仙的名作给毁成了中庸之作,堪称画蛇添足画虎类犬之典范,作者若是有知,说不定会想要掐死萧铣。但是从应试的角度来说,这首诗绝对是够格了。 剩下两道试帖诗的命题分别是“咏广通渠”、“劝学”,萧铣先“借鉴”了还要几百年才出生的皮日休咏怀大运河的《汴河怀古》之一,把前一首的缺填上。做到“劝学”时,原本第一反应是想搬弄一下“万般皆下品、唯有度数高”的,但是转念一想,又不符合如今的时代特征,搜肠刮肚之下,才从记忆中搜罗了一首模糊不堪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凑上。确认无误后把三首诗都誊抄完毕。 萧铣的字师法欧阳询,楷书之美放在这一群本科考生之中,就算排不进前三,也铁定排的进前十了。细细誊抄了诗作后,便继续开始作文。因为字数多,小楷写起来不比后世钢笔字速度,作文倒是没时间在草稿上写得很详细,只能是略略写个纲要,就在正卷上作答。 在写“抚吴策”的时候,萧铣的重点论点便是让朝廷集中收缴了吴地大船之后,应当一边以朝廷擅长水师的将领集中统御,另一方面也要学习盐铁专卖的法则,主动经营好官办的水运业务,结合官修水利,以商养河,以专营之税款用于疏浚运河、开辟新河道。若是朝廷不善经营,也可学习盐铁务的包税制度把专营权益转包给豪商,抓大放小云云。 然后便是学习开荒初年开广通渠的旧法,逐步开江南运河、邗沟故道、鸿沟故道,使京师、洛阳及其他北齐故地、江淮等南陈故地连为一片——这一套说辞大致和后来杨广开大运河的说法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两点:第一点是强调了此法要循序渐进,而且是“以商养河,量入为出。如遇荒年,多用灾民为役,以工代赈”;第二点则是完全没有提历史上从黄河通往涿郡的永济渠河段,毕竟在没有要求水路把征伐高丽的军粮运到涿郡的情况下,永济渠这条大运河中投入最大、效益却最低的河段,着实没有提出的必要。这样一俭省,看上去疏通运河的方略开支便会减去一大半,也能迎合素来节俭的杨坚的心意。 “平高丽策”方面,萧铣在军事角度提的不多,无非是从战略上说了一个持久战消耗战的可能性,提出从登莱海运军粮及士卒至辽东,降低后勤压力的一些措施,以及从外交上连横合众,海路联络新罗,从背后常年骚扰高丽以疲敌。同时在军事上隋军应该少量多次,以牵制高丽兵力、耽误高丽农时、耗竭高丽国力之后再一鼓作气彻底灭之。 事实上,最后一点方略萧铣虽然自己写了之后觉得挺出彩的,但是实际上事后从结果看,也没有拉开多少分差——因为这种持重之法,实在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事实上九年前杨广灭南陈的时候,隋朝在集结51万大军总攻之前,已经以小股偏师行此法疲弱南陈好几年了——每年快到夏收的时候,隋军就在边境故作集结,逼得陈国不得不动员军队,在没有兵农分离的年代,这样一动员,就耽误了一年的收获农时,国力战略储备自然下降。陈国在淮南的地盘,当初就是这么被隋朝蚕食吞掉的;所以今天考试的策论中,竟然大多数人都写到了这一点。 毕竟本朝混一天下过程中使用过的妙计,在应试文表中再写一遍,也是一种变相的歌功颂德不是么。 萧铣运笔如飞,越写越是流畅,午休时只是用了两个死面蒸饼就些咸菜,便继续赶考。仲春节令,到了申时末刻天色便暗了,萧铣在天黑前半个时辰赶完了全部内容,又缓缓查验了一边,待到鸣金,便交了卷子,依次退场。 第二十五章帝心 五日之后,千秋殿。 经过紧张的阅卷,二十名“清平干济”科的取中贡举生卷子已经堆在了杨坚的案头,卷子之外,还附有当初举荐他们的地方官吏的荐书考评作为参考。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后头三十名考官觉得文法策略都还不错的替补——若是取中的二十人中有圣意觉得不合适的,或者说犯了违禁应当黜落的,便会从替补的卷子中听凭圣裁找出合用的填上。 杨坚动作有些迟缓,不过依然坚持把所有取中的士子卷子履历亲自一个个看过。每看一会儿,觉得果有可用之才的,便轻轻地欣然赞叹一声;若是策论方略不太合他的理念,但是文笔修辞、书法章程都还说得过去的话,他也不会直接黜落,只是皱着眉把卷子往排名靠后的位置挪一挪。 科举之法,重在唯才是举,要实施好,自然要信重取士阅卷的大臣,这是对九品中正制破冰改良的渊薮,急不得。本科主考官员是吏部尚书牛弘,素有清名,才学评判上也还公允,杨坚是深为新任的。 “扬州萧铣?”这四个字跃入杨坚眼帘的时候,他的眉毛不由得跳了一下,看得愈发仔细起来,这个名字,前阵子他听女婿柳述提起过好几次,都是因为扬州那边内外侯官上报的密奏所致,所以印象比较深刻。此人究竟有没有心怀前朝的危险,杨坚很想知道。 朝廷看一个人,才能是其次的,忠心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有才而无行,或者心怀怨望,那就更不能留在世上了。杨坚自忖看人无数,一个少年人是否真心抛除芥蒂为国效力划策,他还是有这个自信看透的。 “兵商分离……官督民营、豪商包税、以商养河……循序渐进,逐次恢复鸿沟、邗沟旧观,复两汉南北一体之厚利……” 越往下看,杨坚心中愈发对这些方略有了认同。虽然一开始乍一看的时候,那种不知节俭的市侩盘算令他有过一丝不喜,但是只要全盘看完,便觉得比那些“恩威并举、轻徭薄赋减免钱粮为主;诸军警戒剿除匪患为辅”的无用老生常谈要有意义得多。 这个时代,没有gdp的概念,任何官僚的发展思想都是省,自然不可能有人写出萧铣那番言论。就算有人事实上想大兴土木,而且知道其中某些大兴土木项目的好处,也说不分明道理。而萧铣不仅条分缕析,还颇为悲天悯人地拿《孟子》中那番“有恒产者有恒心”、“若无恒产,放辟邪侈无不为焉”的台词大段大段论述与民营生的重要性。这种丝毫不讳言利、不避忌因势利导之法的措辞,在这个读书人普遍“君子言义不言利”的时代,自然可以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再看萧铣相关高丽的方略,乃至另外两篇打酱油的文章,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尤其是诸多细则虽然没有尽言,已经颇为可观了,最难得的是没有少年人的锐意冒进,每一篇都有未虑胜先虑败的基调,但又不是追求四平八稳一团和气。 杨坚放下朱笔,抬头问道:“牛卿,苏卿,这个萧铣,你们今科本是拟取在第几名?” “回禀陛下,臣与苏尚书合计了,当时是取在第七名。” 杨广对面站着两个都已经五旬开外的老臣,须髯都有些花白了。其中回话的那个自然是牛弘了,他这个吏部尚书是去年下半年才任命的,当时杨坚已经有了来年开科举的筹划,但是又对原来的吏部尚书苏威不太放心,便提前做了这个调动。 牛弘在开皇初年时就当了礼部尚书,后来开皇九年改任太常卿,在太常卿的位子上又做了八年,素有轻贵廉洁之名。 而另外一个大臣苏威,则是开皇初年时就做了吏部尚书,后来还升到过尚书右仆射,在那个位子上的资历比如今的尚书右仆射杨素还老一些;可惜的是,吏部尚书这个位子掌握着天下官员升迁,自然是**的高发岗位,苏威也没能防腐。在开皇十二年时,苏威因为在那年的九品中正制例行考官中大面积受贿舞弊,被查出后遭到杨坚怒斥罢官。虽然风头过去后因为杨坚惜才念旧、又把苏威逐步提拔了回来,但是杨坚对苏威在抡才大事上的不信任已经种下。 自从决定开皇十八年要再开一次贡举之后,杨坚便开始布局,把苏威挪到了别的位子上,使他只能在此次贡举中担任副职,免得他再受贿舞弊。 杨广不置可否,又问道:“牛卿,苏卿,你们可看过这个萧铣的履历?” “回禀陛下,臣等看过。”两人齐声答应之后,牛弘便惜字如金地闭嘴,不肯再多言一句。倒是苏威揣摩了一下圣意,续道,“陛下,臣以为,这萧铣不过才十四岁,纵然文章可取,然则方略终究太过躁进虚浮,不知世道持重之法。取在第七位,着实有些忽略了这方面的因素。” 在苏威的挑衅下,牛弘此前问一句答一句的低调终于无法憋下去了。面对苏威的指责,他必须抗辩:“陛下!苏尚书着实对微臣说过该降低一些萧铣的名次之言。但是臣以为国家取士,便该不问身世,只看文章方略。若是今日能够因为贡举之士年少便黜落一些名次,岂不是下次还能因为某些贡举之士出生寒微、‘缺乏官场见识’也黜落?那样,岂非违背了陛下开贡举取士的本意,和九品中正制又有什么区别?” 杨坚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牛弘的爱惜清名正是杨坚最欣赏也最信任的一点。不过萧铣这件事情上,他倒不纯是因为年纪门第才想要特事特办,而是因为萧铣毕竟是被朝廷处死的萧岩嫡孙,其内心还没法彻底琢磨透彻。 当然了,萧铣那番出于至诚为朝廷献策笼络南朝故地的方略,杨坚已经看在眼里,那文笔之间的向往南北融合的意态,便如同萧铣当初在杨广面前提出“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幽谷者”时一般。杨坚至少已经愿意给萧铣一个机会为朝廷效力,只是不希望他一下子暴得盛名,起点高了。 念及此处,杨坚重新抬起朱笔,一边圈点,一边对牛弘说道:“牛爱卿,萧铣这事儿,便算是朕特事特办,朕以为他着实太过年少,乃是本科取中20人中最年幼的,而且策论方略中确有想当然的成分。一下子取得太高,纵然不论他的策论是否持重,对他自己也不好。朕便钦定将他从第七位降到第……十二位,你可有异议?” “既然是陛下钦命,臣岂敢有异议,愿从圣断而已。” 杨坚自顾重新按照自己的看法排了取中的20名举子的名次,并没有黜落的。弄好后交给牛弘,让他到了放榜的日子,与前几日拟定的“志行修谨科”一起公布。牛弘领命自去不提。 …… 考完试后的萧铣,这几天一直很放松——当然了,相对而言,也不算太过放松,因为他考前复习的时候也没见头悬梁锥刺股啥的,本来就只是平常心准备。所以考完之后,无非是每天敢和沈光喝一点小酒,多聊天打屁八卦一番京师见闻而已。顺带着,有几天沈光还带了一些狐朋狗友的游侠狠人回来结交,萧铣也不避讳与他们聊几句,喝两杯。 这一天,已经是三月十三午间了,萧铣、欧阳询和沈光三人正在沈光屋中围坐,面前桌案上放着沈光沽来的一坛黄娇醴酒,一大盘糟鸭、糟鹅掌,并青菜花炒的羊肉,韭菜大葱摊蛋等物,点心是一大盘实心蒸饼。 三人正用着酒饭一边说笑,外头却是一阵嘈杂,沈光起身去看,却是自己的发小麦孟才冲了进来报信。 麦孟才与沈光同岁,今年也不过才十岁上下,却也长得长壮,与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年身段仿佛。麦孟才的父亲麦铁杖原本是南陈的基层将领,陈朝灭亡时,麦孟才不过襁褓之中,所以对南陈没什么感情,而其父麦铁杖当时也不及弱冠,在南陈从军效命不过一两年,所以陈亡时也就顺势投靠了杨素。 在麦铁杖投降杨素之后的次年,江南就爆发了三吴高智慧等的义军,按说许多南陈旧将应该趁机拨乱反正参加反隋的。可是麦铁杖却是铁了心跟着杨素混了,参与过了镇压三吴义军的行动,手刃数十人,颇立了些军功,也就获得了杨素的新任。这**年来,麦铁杖以区区三旬年纪便做到了上开府的爵位,而麦孟才也成了京师有名的好勇斗狠侠少人物。 因为麦家和沈家都是原先江东苏湖一带的人家,都是在南陈朝廷就做过官,陈亡后都被迁到隋都大兴来改任的,所以自然有他乡故知的抱团现象。沈光和麦孟才四五岁时就已经是每日一处厮混干坏事的发小了。 所以沈光看见是麦孟才,自然是放松了下来,打趣说:“麦哥!你这是知道咱这几日有大金主天天酒肉应承着,又来打秋风了么?” “沈老弟,前日你说了你府上那两个老哥是进京来考什劳子清平干济科的不是?这朱雀街头都张了榜出来了,你们还不去看,还在这家里坐地等不成?” 萧铣在后头听了,心中一动,说道:“谢过这位麦贤弟报讯,不过朝廷接见取中举子不是后日的事情么?怎得……” “后日便是圣上召见的日子了,结果怎好不提前说知与众人?否则人家临时怎生准备。你们这些人那,心也太缓了。还不同去看榜!” 第二十六章今科头名 朱雀门外,熙熙攘攘,足有数百人围观——这还是因为张榜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大多数心急的人已经看完散去了,才只剩数百人。不过相比于后世科举的盛况,已经算是好得多了。萧铣等人有沈光麦孟才两个武力值还算不错的小弟突围,还算是比较轻松就到了内层。 “第九名,潭州欧阳询……第十二名,扬州萧铣……可喜可贺啊!萧兄,欧阳兄,你们可都高中了!” 读着榜单,听着沈光毫不掩饰的张扬大笑,旁边无数落榜的举子投来几欲杀人的目光。而萧铣却如同身在云端梦中,犹然有几分不信。恍恍惚惚地,需要咬一口自己的腮帮子肉才能定下神来。 这几日,萧铣故作轻松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但是要说真的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那种放纵,更多只是一种麻痹和掩饰。 当然了,萧铣也不是强求一定要中,就算不中,只要他的身份能够在此后借故被杨坚赦免,也算是一个收获。但是那样他的起点终究要低很多,而且对于那些此前或明或暗对付他的人——比如宇文化及兄弟——他也会失去短时间内快意恩仇的可能性。更会失去在杨广即将夺位的这风起云涌的两年内建立从龙之功的机会。 现在,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了,他真的中了!虽然是第12名,看上去名次不显,不过那并不重要,少年人走得太快并不是好事,而且这个年代还没状元榜眼一说,考的前后也不见得有啥实惠上的差距。 这一切,都要感谢“老三届”带来的福利。在如今这个历史的十字路口,科举还是一种刚刚萌发的产物,还没有多少人为了它而皓首穷经。如果说宋明的进士科是血腥搏杀的红海市场,那么大隋开皇年间的科举,就是一片任人发挥遨游的蓝海。没有院试,没有乡试,虽然最终一考定终生时依然只有3%~4%的录取率,但是从全局来看,包括算上这个时代读书人比例本就稀少这个因素,让科举的录取率足足是宋朝的十几倍至几十倍、是明朝科举的上百倍。 “萧兄,这可不成!你这次可得好好出出血做个大东了。” “等等,别闹,让为兄看完榜。”萧铣推开了沈光的推搡,继续往前看着榜单上的其他名字。他此前因为后世看topx的盘点贴看多了,加上今天心情太激动,所以还是用现代人看榜那种从后往前看的习惯在看,捕捉到自己的名字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放松了下来,后面就纯是欣赏的姿态,心说能不能见到几个认识的名士宿儒。 “第三名,太原温彦博……这个名字好像有几分眼熟,莫非将来也是一介名臣么?第二名,魏郡侯君素,没听说过……第一名,齐郡房乔?!” 读到清平干济榜第一的时候,萧铣差点闪了自己的舌头,我擦!房乔,自己居然和房乔算是“同榜进士”?哦不不对——这个时候还没有“进士”这个概念呢,历史上要到八年之后,在隋炀帝大业二年科举制度被正式定为常法之后,进士这个概念才被提出来,大业三年才开始有人通过科举获得这个头衔。如今的人,就算考中了也不叫进士。 这是因为自己穿越后的蝴蝶效应导致的变化,还是历史上房乔本就是在这一科中了的呢?萧铣心中惶恐,却是不能给出答案。 哪怕是前世历史系的文科生,都没法背出历朝历代的状元吧,又有谁会可能知道房乔这样的一代名相,是哪年哪月科举入仕途呢?好在这些对萧铣并不重要,只是让他心中又窃喜一番,颇感荣耀。想着想着,他便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想不到我萧某人居然也能得中。不过最可喜的尚不是取中,而是居然能和大贤房乔同榜,实在是与有荣焉。” 萧铣刚刚说完没多久,便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传来,却是一个十**岁的年轻人,衣着素色绢袍,眉目清明,拱手问道:“恰才听闻这位小兄弟说‘窃喜能与大贤房乔同榜’,不知此言从何而来。在下素来不知房乔能有如此名声,居然达于京师。” 萧铣身边的沈光等人都是痛快的直性子,听那人文绉绉地否定萧铣之言,还说出这种背后揭人短的话语,便立刻有三分不喜——虽然沈光对于萧铣恰才的话也不理解,也没听说过那个房乔,但是这不代表沈光会欣赏背后说人坏话的人。 当下沈光便撸起袖子,戟指点着那个年轻书生说道:“兀那酸丁,人家房乔既然取在第一名,自然是学问有成,德行素著。萧兄说他是大贤,那定然是大贤。你这厮好不晓事,居然背后说人短处,好不豪杰!” 那书生却也不恼,淡然一笑说:“这位小兄弟倒是好打不平的,不过在下并非人后搬弄之人——实在是因为我便是太原房乔,连我自己都不自知什么时候已经名声闻达于京师,心中诧异而已。” “你便是房乔??”不光是萧铣震惊了一下,还因为喊出声来,让旁边围观的好几圈人都投来了嫉妒的目光。然后便是无数人想要拥挤过来,一睹本科的幸运儿究竟是何等样人。 萧铣一看势头不好,赶紧说道:“房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赶紧挤出去才是。” 说罢不由分说扯了房乔便走。房乔本来是带着仆役的,登时傻了眼只能跟上。也幸好沈光和麦孟才的武力值在书生中算是并无敌手,倒也护着萧铣几人冲了出来。几人沿着横街冲出数百步,才摆脱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是这么时代的读书人还算矜持,对成功者的崇拜也不深,才能做到。若是放到后世中了状元要戴红花游街的年代,只怕今日便不能善了了。 萧铣见已经没啥人纠缠了,才停下来告罪说:“房兄,恰才多有得罪。小弟还不曾自我介绍——我是扬州萧铣,今科清平干济取在第十二名。这位欧阳世兄是我故交,今科中在第九名。且喜能与房兄同榜得中,实在是三生有幸。” 房乔衣服也在逃窜中弄得皱皱巴巴,不过却丝毫不以为意,稍微整理一下,后,回礼说:“原来是萧贤弟——萧贤弟看上去如此年少,不知贵庚?” “小弟今年……虚岁十五。” “果然是后生可畏啊!愚兄恰才也看了榜的,想来贤弟还是受了年少之累,才取得低了。若是年纪大些,学问扎实了再来,却是不可限量啊。” “名次小弟倒是不在意——房兄,你我一见如故,此处街上不是说话之处,不如小弟做东,且去寻一处聚饮叙谈如何?” “初次相见,怎好教贤弟破费……” 房乔性子不喜张扬,正要推却,一旁沈光却是大包大揽地大呼小叫起来:“不破费不破费!这位萧大哥是出了名的大肥羊……哦不是慷慨之士。这些日子了住康平坊都不愿出去饮宴,今日好不容易要相请房先生,同去岂不快哉!正好给几位兄长略微庆贺一番高中之喜。” “这个小兄弟,倒是有趣……恰才还说某是‘酸丁’,这下却是……哈哈,这便同去!”房乔指着沈光揶揄了几秒,最后还是豁然答应了,拓本不是拘泥之人,知道沈光是个快意性子的角色,言语犯冲没啥好计较的。 几人说着,行到萧铣住的康平坊外头,寻了一处酒肆,上书“胡月居”,便登楼入内,叫了酒菜。 萧铣到大兴已经快个把月了,但是因为考中之前很低调,这还是第一次来酒楼中饮宴。因为出门前正好午饭吃了一半,此刻并不饥饿,也就没要点心,只要了酒菜。 大兴城的坊市分离制度,只是说邸店货栈这些大宗货物交易或者耐用品交易一定要开在市里,大宗的粮店和其他饮食批发也是这般。但是住宿和零售吃食、日杂并不在此限制之列,只是说酒店客栈应当朝沿街的一面开正门即可——不然的话,若是严格执行所有经营性场所都要放在市里,那也不会存在康平坊这样以娱乐业著称的坊了。 相比于萧铣,沈光显然是这处常客,酒菜上来也不要人服侍,只管拿大碗来给各人斟满。萧铣、欧阳询、房乔、沈光、麦孟才五个围着坐定,沈光、麦孟才两个年纪小,挤在一侧,相互闹哄哄地敬酒喝了几碗,聊表庆祝。 喝完一碗,房乔开口问道:“萧贤弟,看你宦囊颇丰,又说是扬州籍贯,莫非家中是江东大族?” 萧铣微微一笑,到了这一刻,他身世已经洗白,也没什么扭捏了,直白说道:“不瞒房兄,小弟族中伯叔,都是江陵前梁中人,小弟有一姑母,便是晋王妃。只是小弟这一支脉,少年时受了些困顿,如今才得姑母接济,又蒙晋王惜才,冒在扬州得一个举荐。房兄不会笑话我吧。” “原来竟是贵胄之后……哪里敢笑话,何况本科得中,也是今上御览钦定的文章,贤弟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晋王举荐,可算是内举不避亲了。贤弟如此坦荡,愚兄也就不讳言家世了,家父如今在荥州司马任上,不过愚兄这个举荐,却是本州所发,与家父没什么干系。” 房乔客气了两句,又似乎是想起了一件事情,说道,“贤弟,愚兄恰才也看见你们似乎是刚去看榜不久,便扯着愚兄出来了,只怕这后日面圣授官的细节,你还不曾问的分明吧。若不嫌弃,为兄与你细说一番,也免得临场乱了礼法。” “如此倒是谢过房兄了。”萧铣也不推拒,当下与房乔聊了一番。说完后再说些各自家世,在京见闻。最后,萧铣还找房乔问了朝廷此前两次举荐策试后授官的制度,得知历科给选中者授官无非是正、从七品或八品的小官而已,若是取中人多,官位便会往无权闲散职位上塞。 两人谈完正事,见酒已到火候,想着后天还要朝见,便不敢多饮,各自说了住所,径自去了。 第二十七章除授将作监 两日后,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生活中去的萧铣,终于迎来了朝见天子与接受吏部除授的大日子。 看榜那日,与房乔房玄龄的偶遇,只能说是让他给房乔留下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印象,外加结下点儿一起喝过酒的小交情罢了,睡一觉基本上也就忘了七八分。同样的,萧铣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另外一个事实了:房乔得中开皇十八年清平干济科头名,本来就是历史历史的惯性,是房乔真个有这一份真才实学,他萧铣掀起的蝴蝶效应丝毫没有改变这一点的进程。 人一辈子会和数以百计乃至上千的人同桌喝酒,所以一起喝顿酒的交情深度实在算不上啥,那种喝一顿酒就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让贤臣名将纳头便拜的事情,只有在极度yy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出现。萧铣自问他如今处在的世界还很科学,所以这种事情当然没有发生。不过不管怎么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能够在这个时代的名臣勇将们面前逐步混个脸熟,总归是一件好事。 觐见的礼仪当然是繁复无比,尤其是这些本科取中的贡举士子们大多数和吏部官员还不是很熟,少不得再有一番身份甄别核对,然后才能放进去。除了清平干济科的二十名考中之人外,志行修谨科也中了二十个,也是在这一天觐见,只是相较于清平干济科来说,志行修谨科的录取人员平均年纪看上去至少要大上一二十岁,好多都已经是年高德劭之人了。个中细节,并无可表。 从朱雀门到吏部属衙,再过内宫横街至大兴殿,卯时末刻,萧铣终于挨到了举行大朝会的大兴殿——每月朔望两日,都会有京官五品以上全部需要参加的大朝会,而本次公布录取榜单后正式觐见除授的日子,显然是故意排到望日这一天的。 在人群中的萧铣跟着众人一并扬尘舞蹈,山呼万岁。行礼完毕后免不了隔着老远偷觑皇帝杨坚的模样。虽然因为太远看不清楚面目细节,但是从身形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已经逐渐力不从心的衰老之人了;听杨坚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后劲不足气息短促的毛病,萧铣知道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如果历史没有被改变的话,杨坚也就五六年的阳寿了。唯一让人忌惮的,是杨坚身上依然有一股常年为上位者和言行素来刚毅所培养出来的气场威势,令人不敢侧目。 杨坚例行公事对各位取中的士子训话,其中每一科前几名还会单独勉励几句,如房乔、温彦博、侯君素等人都没能免了,连志行修谨科那边几个取在前头的老头儿也是一般。唯一让萧铣觉得有些紧张的,是他果然也被拎出来在大殿上当中提点了几句,无非是嘉奖其一心为公替朝廷划策的忠心——这些话外人都是听不懂的,但是当事人都懂。 穿越以来,事事小心,唯恐被人当成心怀前朝,或因为祖叔之事怨恨朝廷,现在,一切狐疑都以“最高指示”的形式洗脱了。 今日的大朝会上,太子杨勇与如今正在京师的晋王杨广也都在场,站在百官最前列。萧铣亲眼看到自己的便宜姑父杨广在听到父皇勉励萧铣的时候,脸上神色都松弛了下来。自从从扬州启程来大兴以来,这还是萧铣第一次见到杨广,此前为了不给便宜姑父背上任用亲信私人或者舞弊的嫌疑,萧铣可是全程都忍住没有和姑父姑母表兄表妹任何一个亲戚相见。 或许是因为皇帝杨坚的那几句单独勉励吧,让吏部官员们似乎都听在耳中,在后续实际除授官职的时候很好地领会了上意,重读了萧铣的策论,给他寻了更能发挥所长的职位。 …… 望日的这次大朝会上,朝觐训勉结束之后,在吏部的除授中,萧铣以及与他相识的几个熟人,都还得到了不错的任命。 这个年代还没有状元就要留在朝中当翰林的习惯,所以本科头名的房乔被任命回了原籍担任地方官——去齐州淄川县担任县令,品级正七品下。大隋立国时,齐郡只有历城、祝阿、临邑三个县城,后来开皇初年废郡改州后,分立出亭山县。此后随着开皇之治,户口日渐稠密,再逐渐细分,从开皇十六年起,数年内爆发式分设多县。房乔被任命为县令的这个淄川县,便是今年刚刚和邹平县、长山县一起刚刚被新设立的县城,地方官员本就缺口不小。 同一批的二十人里面,正七品下当然不是最高的官阶,比如第二名第三名的温彦博、侯君素就都是得了正七品上的官职。房乔之所以成绩考在第一但授官品阶却非最高,显然也是因为他的年龄问题导致的——并不是只有十四周岁的萧铣才会被年龄所困扰。十八周岁的房乔一样也会,只是程度的轻重而已。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连及冠都谈不上,再往高了拔并不一定是幸事。而后面那些名次稍逊一些、但是年纪老成持重的,相对在这一点上便要占便宜一些。 比如和萧铣有铁打交情的欧阳询老哥,便是这种情况的代表。欧阳询本科名义上考在第九,但是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仪态也比较稳重老成,加上一笔书法写得在今年两科一千多贡举士子中堪称完爆全场,所以他得了一个正七品上的太常博士官职——不仅同是本科中仅有的四个正七品上之一,而且太常博士这个官职是太常寺中仅次于太常寺卿、少卿之外的第三级别官员,分管朝廷祭礼——也就是说,如果皇帝想要祭祀祖宗天地,一般就会让欧阳询来写祭文呈表。所以这个官职就算品级和待遇不高,但是逼格绝对高。 萧铣自己,则是得了一个“将作监中校署令”的官职。 刚刚听到这个任命时,萧铣完全被这个拗口的任命给弄糊涂了,不知道这是干啥的。幸好当时除授的吏部官员比较耐心,给他详细解释了一下,他才算是扫盲了。 大隋官制,除了分管各个兜底性领域的六部之外,还有五寺、五监等衙门,算是专攻一个专业领域方向的官署。六部尚书是正三品,而五寺五监的长官则是从三品——所以这十个衙门,大致上是相当于副部级的“国家xx总局”。 五寺为大理寺(最高法院,五寺中实权最重)、太常寺(主朝廷祭祀)、太仆寺(主皇室车马)、光禄寺(主皇室饮食、赐宴)、鸿胪寺(主接待友邦使节)。 五监为国子监(主最高学府)、少府监(主铸币)、军器监(主兵器制造)、将作监(主政府工程、官造设备)、都水监(主水运、漕运)。 具体到将作监,在“监”一级有正职主官将作大匠(注:隋炀帝时才改称将作监,文帝时还叫将作大匠)一人,从三品。副职的将作少监二人,从四品下。将作丞四人,从六品下,主簿二人,从七品下;录事二人,从九品上——当然,以上这些仅仅是“监”的主体机构,就相当于“国家xx总局”这个“局”级单位。而正如“局”下面还有“处”一样,监下面也分四个“署”,也就是左校署、右校署、中校署和甄官署,四个署分别管造宫殿、造城墙、造船只、管官窑等工作。 所以,萧铣的“将作监中校署令”,翻译过来就是“国家建设总局造船处处长”,当然了,这个造船处处长还监管着疏浚水师所需的池沟运河,以及制造其他朝廷所需的非军用的一切木匠活儿东东…… 很显然,这个任命是因为萧铣在他的考试策论中大谈官营漕运和鼓吹疏浚前代运河导致的。杨坚希望试探一下他是否真的有名有实而非纸上谈兵,是否有才能真的为国效力做实事。同时,或许还存了一些不希望让萧铣回故里做官、直接到姑父杨广麾下效命的意思。 …… 第二天,萧铣拿着新得的铜钮印绶、诸般信物,身着深青色仅有方心绣文的正八品官服,出现在了外宫横街东侧的将作监衙门门口。 官署建的很是有美感,高端大气上档次,显然是出自名家手笔。事实上,何止是这一座官署出自将作监的设计监造手笔呢?脚下方圆数里的整座大兴宫,乃至整座大兴城,乃至京西投入使用才数年的仁寿宫,又有哪一件不是出自将作监的手笔? 看着这一切,前世包工头的职业病和激动血液让萧铣变得有些兴奋,似乎生活能够这样安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心情好之下,人难免多礼一些,见到门外侍卫的戍卒,居然也上去行礼:“两位老哥,本官是今科取中后新任的本监中校署令,不知今日诸位上官可曾在呢?本官初来乍到……” 门口看门的吓得屁滚尿流,连称不敢受礼:“折煞小的们了,大人怎可如此多礼,还是作速进去,收起这些礼节见了上官再作区处!宇文大匠今日亲在监内。” 萧铣不再拘礼,直入府院,将入正堂时,便听到里面一声爽朗豁达的笑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这位便是萧署令了吧?本官宇文恺,你的策论,本官这几日可是已经拜读多次了!” 第二十八章上官、刺头与狗腿 萧铣看着面前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心中不由得有点儿小激动——前世作为一个包工头,这辈子居然见到了历史上在这一领域声名显赫的大神,谁能不激动呢。 虽然萧铣前世对隋唐这段时间的历史不算太好,但是作为一个对古代奇技淫巧颇为好奇的技术宅,萧铣当然不会不知道宇文恺的大名了。 宇文恺,时年四十三岁,精神颇旺,颌下一小撮精明的修尖短须。一副带点儿古铜色的褶皱皮肤饱经风霜,与寻常文官武将都颇不相同,却让萧铣颇有亲切感——这是实干家独有气场的一部分。 他出生于将门世家,出生于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的家族,父兄都颇好武功兵法,唯有宇文恺独好工巧。开皇三年时,大隋需要新建国都,便以当时的尚书左仆射高颎为新都监,但是高颎不管具体设计和施工管理,只是拿大的,具体事情都是宇文恺这个将作少监、新都副监操办,最终修成了宏阔的大兴宫和大兴城;此后几年,宇文恺又负责了开广通渠运河,连接大兴与黄河;开皇十五年,皇帝杨坚要修仁寿宫的时候,仁寿宫监变成了右仆射杨素,但是副监依然是宇文恺,他也不负所望,成功把仁寿宫按期建成了当世最为宏丽的皇家宫殿所在,并且因功升到将作大匠。 这简直就是一部包工头终身成就奋斗奖的活历史。对这样的人行礼,萧铣心中也是没有任何抵触,纯粹发乎内心。 “下官拜见宇文大人!下官年少识浅,初来乍到。还需大人多多提点!” 宇文恺一个箭步过来扶住萧铣的手臂,制止了他行礼,也不虚言客套,直切主体地拉着他往大堂内走,一边说道:“萧署令的应试策论,本官这几日可是反复读了多次了,深得我心!想来陛下交代吏部把你分到我将作监,也是颇经深思熟虑,想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了。 疏浚河南之地自古便有的运河故道之法,本官这些年来也曾经有在陛下面前提及过,只是本官身处将作监,许多言语说出来自然令陛下觉得有贪图权柄钱粮的意味,而且也不如萧署令那般提到南陈故地之安稳上来,这才迟迟不得实施啊。” 两人说着,已经要走进正堂,宇文恺示意萧铣在一旁打横坐下,萧铣才追问道:“听大人的意思,陛下此番竟是被下官的策论打动了,真要疏浚邗沟、鸿沟故道了么?” “也没这么快,把你放到将作监来,无非也是先历练历练看看你的才能。朝廷兴建仁寿宫不过三四年,而仁寿宫彻底建成才不过两年,国帑耗费颇巨,陛下曾经定下仁寿宫毕后三年不大兴徭役的宏愿,所以想来朝廷今年是没机会大兴土木了。若是咱将作监果有可行的方略、勘测翔实,今年又表现颇佳的话,或许明年朝廷会把这桩事情分段分批提上日程吧。” 宇文恺平易近人地大略提点了一番萧铣,随后没多久今日在将作监的各位其他官员也都得了宇文恺的通知来大堂接受新上任的萧铣拜见。一名将作少监。三个将作丞、两个将作主簿都在,这些人个个品级都比萧铣要高一些,萧铣自然不能吝惜礼数,好在混官场的都是人精,到了萧铣的任命下来的时候,这些官僚们好歹都知道当今圣上对这个萧铣不反感,对其才能还有一些好奇。而晋王殿下则是萧铣的姑父,是在背后力挺萧铣的。故而只要不是铁杆的太子一党,基本上也没有上官为难萧铣。 拜见完了上官,下一步自然是平级的同僚,什么左校署令、右校署令、甄官署令一个抖不能少。这些人分属平级,平时工作中也相互不会统属,很少合作,自然只是点头之交。忙完这些虚礼应酬混熟人脸告辞出来时,已经是差不多午时时分了。 萧铣决定一次性把这些繁文缛节的事情搞定,便径直冲到中校署办公府衙——也就是他这个中校署令将来分管的一亩三分地——准备请那些日后要给他打工的属官狗腿子吃一顿好的。 中国人擅长混酒桌交情,所以虽然是刚刚认识的人,还是新到任的上官宴请下属,也没有什么人觉得拘束或者说敢不来的。三个正九品的中校署丞一个不少,全部在午餐时间被萧铣拖到了横街东头的崇仁坊,寻了干净的雅间,开始了觥筹交错的自我介绍。 酒过三巡,萧铣便记住了他手下的三个中校署丞分别名叫潘一凤、武二国、刘三刀,三个人分别分管造船、挖沟疏浚、制造其他官用木器(也就是除了船以外的)等活计。略一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那个叫潘一凤的署丞似乎不怎么鸟萧铣,萧铣劝酒他也就是应个景儿,绝对没有主动讨好地角色。酒桌经验无比丰富的萧铣当然也不会去多热脸贴冷菊花,装作没看见便是了。另外两个人里面,武二国木讷没啥主见,但是也可以看出并不是抵触萧铣,而是真的没啥来事儿的情商;最后那个刘三刀,似乎颇有逢迎上官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原来混的不好想趁着这次洗牌的机会大翻身还是咋地。 用完午餐,萧铣带着三个名义上的狗腿子回到了将作监内的中校署内,开始了他第一天的正式办公。三个狗腿子被安排继续各干各的,萧铣则准备花半天读一读中校署此前的卷宗账目,了解一下自己掌管的一亩三分地的产能和原材料储备情况。不过才拿起两个卷轴看了没多久,萧铣便发现刘三刀又借故蹭了回来,试图向他单独报告一些什么。 萧铣知道定然是这三个署丞本来就有些小矛盾,这显然是快速了解情况的好机会,萧铣自然不会拒绝。 “启禀大人!今日那潘一凤如此不给大人面子,酒桌上都拨一拨动一动,下官心中很是不平呐!恨不能为大人出气。不过大人虽然不在乎那潘一凤,却不能不防小人蓄势而发。若是大人不弃,下官愿意为大人解说一切来龙去脉。” “说着便是,究竟怪不怪罪你,本官事后自有公断。” “是是是,大人公允,下官自然是没有丝毫怀疑的,那下官便说了——在去年年底时,中校署令还是如今已经改迁到右校署令位子上的麻叔谋麻大人。但是因为原右校署令马元方马大人年老致仕了,空出了一个位子,麻署令才平调了过去。麻署令调走后,我中校署便空出了署令一职。 当时因为朝廷新下旨以汉王任并州总管、并州行营元帅、讨伐高丽,朝廷急需大量漕船运输兵员存粮军器等物至河东,在存船被大量征调走的时候,那潘一凤主持的造船处颇为卖力,潘一凤也监督得力,造船颇速,很快就补上了漕船的相当一部分缺口,甚得上峰赞扬。原本他便是冲昏了头,以为自己可以两升两级,直接爬到署令的位子上。结果大人科场得利,直接举官成了署令,那潘一凤便耿耿于怀,觉得是大人您堵了他的升迁之路。” 靠,萧铣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只是一个卖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来摆资历的怨人啊。后世这种盘算着升迁之路,然后出缺后却被空降过来的新干部填补了漏洞,因而变得暴躁失控的官吏多如牛毛,萧铣根本不会往心里放。 不过,在行业圈子里混了多年的萧铣,很明显是深谙这个领域的官员考核方法的,所以他听完刘三刀的告密之后,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点了点头,便直奔重点地问道:“那潘一凤既然是分管造船的署丞,那岂不是本官若是把中校署的大部分人力物力调集到造船方面,多快好省的造出很多大船,就会让潘一凤那厮也搭上顺风车获取不少业绩考功?” “大人真是知微见著、见一知十啊!不过这也是朝廷制度、吏部考功,没有办法的事情……”刘三刀偷觑着萧铣的表情眼神,见萧铣没有一丝恼怒,才觉得心中安分了一些。 “那也没什么,本官如何会计较这些——何况征伐高丽需要大量造船这种事情,尤其是随时都能遇到的?朝廷没有需求的时候,咱将作监也不能自说自话不是?这几年朝廷修完仁寿宫、又打了高丽,这都是寅吃卯粮的活计,往后用度都会紧张,哪能再有预算大弄。” 刘三刀明显是情商高智商低,听了萧铣的言语,完全可以理解萧铣的态度倾向,但是却猜不出萧铣要怎么做:“大人这是想……既然咱中校署既没有造船的任务,也没有疏浚运河的经费,咱还能干啥呢?” “不必心急——就你分管的木器这一块,咱有的是办法为朝廷创收,又帮着朝廷安抚民心,待本官弄几样东西出来,你看着便是。” “哎呀,大人真是英明!不说的话,外人谁敢相信大人您才十四岁啊:那真是百年一出的天纵奇才了!下官日后就全听大人调遣了!” 第二十九章再见杨广 萧铣到将作监就任的日子,其实也算是赶上了将作监工作量的淡季——宫殿没啥要营造修葺的,征伐高丽所需的辎重器械船只也已经都准备完了上路了——所以混了脸熟之后,萧铣一边盘算着如何在自己的岗位上弄出点儿功劳来,一边着实也稍微有些懈怠堕落,觉得来日方长。 毕竟,人在有压力的时候,才能表现得高强度努力奋发,在过关之前,他已经过够了担惊受怕和不得不努力读书揣摩的日子,如今做了官了,一切眼前的隐患都已经挖掉了,总不能不放松一下吧? 就在这种歇口气儿的心态下,阳春三月剩下的这几天日子飞快地过去了,萧铣总算是想到了一件不算事的事儿——这还是在新认的狗腿跟班刘三刀的委婉提醒下才想到的。 “咱如今大小也算是个官儿了,虽然才正八品,但是咱也不能不拿八品当干部不是?除了天天住在官署的后堂里之外,便是依然到沈光家里蹭房子住,是不是有失朝廷体统?或许该考虑自己在大兴城里寻一处宅院了……” 萧铣一旦想到什么需求,还算是雷厉风行的。所以这天下班回到沈光家中,第一件事儿便是找沈光帮忙打听城中宅子价钱,而且最好是靠近城北的,这样办公方便。沈光没费什么事就找牙人问了几个价钱,看了之后,萧铣突然觉得有些窘迫。 “崇仁坊两进大宅,正房四间、厢房四间、东西耳房后罩,南门带倒坐房两廊,占地一亩二分……计售四百八十贯……” “永兴坊单院,正房两间无耳,左右单厢,照壁无倒座,占地七分……计售三百贯。” 看了两个报价,萧铣便打消了靠如今自己的剩余财力直接在城北靠近皇城的坊市解决“刚需”的想法了。他手头如今确实还有一些闲钱,但是也就二十几贯的样子了—— 当初从扬州出发进京赶考时,姑母萧妃除了给了几贯五铢钱的零散盘缠之外,还偷偷塞给了萧铣五块银铤,都是十两一块锻打成手机大小薄片的,约摸只有两分厚一块,压印有朝廷制造的年份,让他可以在路上经过洛阳或是寿州时对换掉一些。这个时候的金银是不太可能直接在小额交易中使用的,朝廷理论上不许,只有豪商之间的大买卖,或许会约定俗成偷偷用以图省事,但是那种事情显然不是萧铣一个看上去背景不咋地的少年人可以做的。唯有在官府指定的一些地方,百姓可以把来历明晰的官铸金银铤兑换成可用的钱财。后来随着这几个月的花销,五判银铤也分别在洛阳和大兴都兑换完了。 除了姑母萧妃给的五判银铤之外,当时萧铣还得了两张金叶子——那是表妹南阳郡主杨洁颖在离开扬州之前偷偷塞给萧铣的。金叶子这种东西,萧铣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曾经吃了一惊,因为它完全不是后世人拍古龙武侠片时拍出来的那样是“铸造成叶子形状的黄金片”,而是一种软质、较薄的金箔。金箔厚度大约有半分(两毫米),然后彻底摊开时有后世一本书大小,但是平时是纵横各对折一次收藏的,总重五两黄金。对折后还有官印硬戳沿着金叶子的四边压一圈凹凸钢印痕迹——如此一来,一旦官府要承兑的时候,只要检查四周的一圈凹凸印痕没有缺损的,便可以初步鉴定金叶子没有被裁剪刮边,核算分量的时候便能简便一些。 不过萧铣当时虽然把金叶子收了下来,却也只能苦笑表妹没有经验——金叶子这样的东西,他萧铣这般身份,那是拿了都没法兑换出去的,毕竟表妹攒的私房钱总不能出官凭文书吧?所以那两张金叶子,如今还只能作为工艺品一样被萧铣秘密收藏起来。而想要花钱,只能是用那二十几贯兑换出来了的五铢钱。 没想到京师大兴如今的地价比杨广总管的扬州要高出六七倍之多!比其他小的州城或许就更没法比了。或许这也是因为杨坚立国初年时集结了大量富户到京师定居造成的恶果吧,以至于京师所有的物价都高出其他发达城市一大截。 暂时放弃了就近解决的奢望之后,萧铣继续往下看其他城南坊市的价钱,大业坊,有一处也是独院的七分地宅子,看上去因为偏僻一些,比较良心价,一百七十贯。更角落里的归义坊,九分地的独院带照壁垂花门,一百六十贯……反正还是买不起。 既然都是买不起,那还是宁缺毋滥吧。先想想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萧铣居然第一次为钱的事情动起脑子来了。要是直接去问姑父姑母要当然可以要到,但是那毕竟没面子的事情,而且杨广在京师的日子素来表演节俭,自己也不好在钱财上奢靡破坏姑父的影帝大业不是。 不过,还没等萧铣理清思路,四月初二——也就是朔日大朝会后的次日,朝廷定下的休沐日——一封帖子送到了沈光那里,打断了萧铣的犹豫。 那是一个晋王府上的宦官送来的,邀请萧铣来日杨广在京郊的庄园拜见姑母萧妃,名头是为他庆贺本科得中授官的喜庆。萧铣决定如期赴约,顺带看看姑父姑母有没有什么事情近期要交给自己办,也免得自己的求财大计万一有什么不妥给姑父姑母抹黑了。 杨广早年担任扬州总管之前,在京师大兴也是有王府的,不过当时制度草创他便搬了出去,王府的规模便没有造大便草草收尾了,所幸这些年来杨广只有过年时才回来朝见父皇母后稍住一阵子,所以也不打紧,但是今年被召回后,因为秦王杨俊被免职的原因,独孤皇后心中悲戚,便想让杨广这个最孝顺的儿子在京城多注一些日子,所以,也就给杨广安排了城外的别庄。 大兴城西,这样的庄园有好几座,都是开皇十六年仁寿宫修成之后,将作大匠宇文恺利用修仁寿宫剩下的边角料修葺的,大多位于仁寿宫与大兴之间的宁夷县,用于赏赐给诸王作为别业。仁寿宫在大兴西边150多里路的麟游县,而这些别业所在的宁夷县则距离大兴近得多,也就在西郊60~70里外而已。宁夷县内有五峰山、九嵕山、朝阳山等山川形胜的避暑佳地,这些山上便每处都造了一座别业分别赏给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蜀王杨秀、汉王杨谅。只有杨勇因为是太子,近在京师内便有东宫居住,在外赏赐别业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反而单单他没有。 来找萧铣的宦官,便是传令让他次日去宁夷县五峰山的晋王别业拜见。同时为了掩人耳目,让欧阳询也要一并去,毕竟欧阳询如今还挂着杨广那两个儿子的书法老师的角色,居上位者尊师念旧总归是没错的,绝对不会有人往营私上附会。 …… 萧铣来到五峰山别业拜见杨广的时候,杨广心中也是颇为感慨的。三个月没见到,萧铣的气质外貌,衣着装饰都已经大不相同了。此前刚刚入世时的唯唯诺诺已经荡然不见,谨小慎微的态度虽然还在,但是给人的气场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少年人倒是不可小觑,虽然孤给了他一个举荐,但是举荐不过是块敲门砖罢了。虽说其余各州举荐上来之人说不定多有营私舞弊、并非各州最有真才实学之人。但是此子能够在四五百个同科之人中得中前二十,学识倒是还在此前孤预想之上。” 杨广心中如此想,开口却是说道:“朝廷除授官职也有半月了,你上任之于,居然也不来拜见姑母姑父,可是心中对姑父没有让人帮你关照官职有怨言呐?” “小侄岂敢!小侄只是在扬州时听说朝廷有‘内外侯官’制度,颇为……明察秋毫,在扬州时已然无孔不入,在京师自然更是不在话下。小侄唯恐妄自拜见失了朝廷体统,被人以为。” “你也太小心了,既然已经授了正八品上将作监中校署令,那便是天恩已定,再来拜见何妨!至于内外侯官的事情,上次孤也是让你姑母同你说的,许是吓到你了。不过内外侯官实则也不过如此,并不是时时都可以连亲王都肆意暗中监察的,也要宗室本身有劣迹不法,才能窥伺——孤平素慎独,可不比三弟放纵。你如今身世这道坎已经被陛下亲自揭过了,从此自可随意走动,不要顾忌。” 杨广说完这些,并不打算亲自留萧铣用膳,想了一想,才补充道:“内外侯官总管,虽然明面上没人多言传说,但孤与宗室中人也是知道的,便是孤那个好妹夫柳述了。当初孤想让你七叔当孤的小舅子,但是被太子力挺的柳述占了先机,那柳述自然死忠太子,与孤作对,这些想来你姑母也是和你说过了的。” “姑母此前并未同小侄说起过柳述……” “那是你姑母谨慎,今日孤便与你说知就是。日后你也但守本分,做事不必过多瞻前顾后。好了,一会儿便去见见你姑母吧,她这些日子虽然回京了,也与娘家弟弟走动往来,但是终究还是想你的。有些东西,她自会与你说知。” “小侄谨记此言!” 第三十章图穷匕见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墅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表哥这,这首诗便是你刚才来的路上有感而发之作么?当真是……” 表妹杨洁颖的眼中,原先看萧铣时那仅剩的一分“怜悯”,终于随着萧铣陪姑母表妹吃饭时信手挥洒吟哦写就的作品击碎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彼此相敬、毫不媚俗的“相看两不厌”。连杨洁颖的容色神采,似乎都随着表情的阳光而变得愈发明媚璨然。 或许,此前萧铣表现出来的木讷,都是因为身世敏感时迫不得已的低调吧?如今正大光明做了官,自信可以肆意展示后,或许这个,才是萧铣真正的才华气质?女人总是带着一些感性的,哪怕是从小见惯了一些让人不得不成熟的事情,杨洁颖内心依然有少女天然的善意信赖,就像薛宝钗这样的冰美人,也有扑蝶的天然姿态一般。 “不行,母妃,人家要把这首诗裱起来,到时候咱挂在父王的书房里可好?也显得父王往来之人都是博学鸿儒。”杨洁颖越看越喜欢,居然开始在萧妃面前撒起娇来,这种举动,或许在以“守礼矜持”著称的她来说,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吧。 “好好好,那便裱起来好了,不过你父王愿不愿意挂在书房里,你自己去说,母妃可不帮你。母妃劝你还是寻你自个儿的书房挂去吧。” 萧妃爱抚地摩挲着女儿的秀发,嘴上说得谦逊,实则心中也是颇为欢喜。毕竟自己的娘家侄儿能够这么争气,正学又好,能够考得中科举,连修身养性的杂学都如此触类旁通,深得灵犀,她也觉得面上有光。而且萧铣纵然在与她姑侄相认的最初几个月表现木讷没什么本事,到了这一刻也同样被“特殊时期的故意低调”所遮盖了过去,哪怕当时萧铣确实只有三五分能耐,也被她们事后误解成了十分。 不过,自古母亲是最了解女儿的,女儿这几年来喜怒不形于色地低调内敛,萧妃又怎会不清楚?女儿这般放任天性的欢快自然表达,已经快两年不曾见过了吧?萧妃心中闪过了一丝危险的感觉。 …… “颖儿这孩子,莫不是看上了铣儿了吧?”想到这里,萧妃心中莫名地一揪,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言笑晏晏地给女儿夹菜,劝萧铣敞开了享用鹿炙驼羹,“要说人品才学、样貌气质,铣儿也是上上之选了,颖儿见过的少年才俊中,不论家世、官位、财帛,果然是没有比得上的。可惜……” 可惜的是,杨广前阵子还和萧妃提起过:因为汉王杨谅已经做了并州总管,三月份就能在晋阳安顿好,估计朝廷对高丽的正式进攻会拖延到六月底暑热过去之后。父皇杨坚原本因为独孤皇后的劝说,准备今年留杨广、杨俊在京师常住。可是一旦高丽的战事启动之后,杨坚唯恐因为朝廷精锐主力派往东北,内部有蠢蠢欲动之人不甘心,故而还会让杨广重新回扬州再镇守半年。估计来年开春后对高丽用兵结束,才会允许杨广再次进京朝觐并常住。 去年年底,得到第二年有可能常住京师时,杨广原本内心是非常兴奋的,因为他觉得此前多年的隐忍谦逊扮相,终于到了可以“在父皇母后面前充分相互印证”的时刻了,自古岂有身居藩镇而被皇帝看好直接改立为太子的亲王?能否常驻京师,是夺嫡成功与否的关键。 结果,计划展开没两个月,杨广就不得不再回到扬州住至少半年,计划的节奏完全打乱了。更重要的是,有些联络朝臣和示好内臣的步骤一旦开始实施之后,就算太子杨勇迟钝并不在意,执掌内外侯官的柳述肯定会查探到风声。有些事情,一旦动手之后被敌人察觉到了,却不能一气呵成,所引来的反扑、反噬是非常严重的。 基于这个大环境,杨广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六年前,杨广为了培养他的嫡系势力,把当年南征四将中唯一绝对听命于他的宇文述举荐到了寿州总管的位子上,为他经营两淮二十州之地。如今,他为了孤注一掷,只能暂时放弃一部分对淮北的控制力,把宇文述挪到别的位子上效力。 数日前,杨广表奏说寿州总管宇文述抚慰地方六年,政绩斐然,民间盗匪无存,心向南朝之贼人尽数剿灭,因功当赏。经过一番朝堂博弈,许是柳述和杨勇也觉得杨广主动请求把宇文述调到朝中,是一种削弱杨广在东南控制力的举动,便准了把宇文述调任为京官。 可以想象,在寿州总管空出来之后,在两淮的地方上,太子一党的人很快会安排名臣重将去补缺。但是杨广不在乎,他已经到了要发动的时候了,只要得了父皇母后的认可,区区一块嫡系藩镇地盘的控制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宇文述被杨坚改任为新设立的左骁卫上将军、封柱国,并调回京师(注:隋制卫的“上将军”高于卫的“大将军”,只是上将军并不一定要常设,在没有上将军的时候,大将军也就可以统管一个卫的全部事务了。所以这里从品级来算,宇文述算是升官了,但是实际职权并不一定有增加,只是获得了从寿州回京驻留的机会。) …… 这些内中曲折,萧妃当然知道,而萧铣当然不可能知道,至于杨洁颖,也只能是从结果逆推揣测一二罢了。 萧妃知道杨广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把宇文述弄回京师,便是想让宇文述在下半年杨广离开京师的时候能够继续稳住局面,帮他继续推行已经开了个头的结好京中各路权贵以及在易储问题上说得上话的人。可以说,宇文述对杨广的重要性,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程度了。 而杨广曾经流露出的让宇文述的三子宇文士及娶自己女儿的意图,萧妃是心知肚明的。 虽然娘家侄儿比宇文士及出色,也更亲近,但是如今这个关头,萧妃如何敢让变故出现,坏了夫君的大事呢?可是如果看到了自己女儿也着实是对自己侄儿有意思而看不上宇文士及的话,用女儿的毕生幸福作为筹码,萧妃心中又着实不忍,毕竟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万般纠结之下,萧妃心中只能如此默默思忖:“铣儿如今也不算外人了,而且看他如此聪慧,有些东西也该猜得到。不如稍稍漏一些消息给他,让他知道夫君把宇文述弄进京师所要做的事情……万一他真有能耐,能够帮着夫君做成其中一些零碎的事情,也是一番好事,说不定还能……” 想到这儿,看着已经用完了宴席,正在品茗的女儿和侄儿,萧妃开口说道:“颖儿,你先把你表哥的字拿去安排裱了吧。母妃有些话要和你表哥单独说。” 杨洁颖很是乖巧地消失了,丝毫没有撒娇扭捏的意思。萧妃目送女儿走开,让萧铣又做得靠前一些,两人在房中仅距数尺,萧妃才低声开口说道:“你姑父图些什么事情,姑母今日也不与你多说了。但是想来看你此前的分寸、灵透,定然是猜得到的,不用我讲。” “小侄只知姑父治政理民之才为宗室诸王之冠,若是能得姑父长久统抚吴越,想来也是江左士民之大幸了。可惜天下别处百姓,并无此幸。” “好了,不必再和姑母说这些虚的了,明白就好——那么,你姑父近日让宇文述调职进京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他让宇文述做何事,你纵然不知,却也可以猜到定然和那件大事有关。” “小侄明白。” “颖儿对你亲近,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担当,这本无碍。可是你姑父要大用宇文述为他卖命,一直想通过宇文述三子宇文士及与我家联姻,好让宇文述更加死心塌地。这一点,姑母也不与你讳言。” 萧铣的额头上终于有冷汗下来了,萧妃的话语说到这一步,已经是完全什么都不瞒着他了,这种话不会白说,肯定是也希望他能够为杨广的大业做一些什么事情。萧铣的心中要说完全没有紧张和瞬间的胆怯,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瞬间的胆怯之后,是一阵莫名地激动。 萧铣面色肃然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姑母跪了下去:“小侄还请姑母成全!还请姑母明示姑父要让宇文述做些什么,但凡小侄里有能及的,也定然会帮着做一些。小侄不求功名利禄,只是……只是舍不得看表妹过得如此委屈自己。小侄在此前,已经过了六七年世上再无相识亲人的孤苦日子,如今能有一个姑姑,有一个表妹,已经是万千之喜,但凡姑姑有所命,小侄赴汤蹈火在所……” “不许说这些不吉之言!你这孩子,有这份孝心便好了。颖儿这辈子若是能得你照顾,姑姑心里也放心得紧。”萧妃听萧铣说得恳切,哪里还把持得住骨肉亲情,搂过萧铣在自己怀里温言抚慰,待到心境平复了一些,整理好了思路,才缓缓说道: “你姑父让宇文述进京,主要的事情简而言之也就两三件。第一,便是如今的尚书左仆射高颎乃是太子之师,自古至今都是力挺太子的,此人是你姑父谋大事的一大障碍。第二便是如今还中立的尚书右仆射越国公杨素,杨素与你姑父也算是相敬,也曾在平南诸战**事,但是并无投靠之意。此番若是我们要让高颎腾出位子,却是也可以便宜了杨素,此人若能结好……” 萧妃用最私密的低语音量,把宇文述有可能要去办理的事情一件件告诉给了萧铣。虽然她心中还没把握萧铣在这些事情中能够介入几分,但是她只是想到。只要萧铣能够在这件事情里面出一点力,起几分作用,那么自己便好拼了面皮给夫君吹枕边风了。 第三十一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家宴拜见结束,离开了杨广在五峰山的别业,重新回到大兴城后,萧铣一下子觉得自己这段日子需要做的事情有了一个逐渐明晰的方向。原本刚刚做官时那种一下子茫然不知努力方向的状态,也终于结束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前世玩rpg游戏打通关一周目之后,突然闲下来不知道去哪里接任务时,终于有一个隐藏关卡的npc在向你招手的感觉一样。 按照姑母萧妃的提点,他萧铣当下主要要努力做几件事情。 首先,也是“本隐藏关卡主线剧情任务”,便是要想办法帮着杨广与当朝右仆射、越国公杨素建立联络。 当然了,既然是本章目的主线任务,这活儿肯定是很难完成的——杨素如今身为尚书右仆射,位高权重要见他的人自然是多如牛毛。萧铣一个正八品上的芝麻绿豆官,如果不张扬地打出杨广招牌的话,要想见杨素一面只怕都还做不到。在这个过程中,少不得完成一些支线任务来辅助。比如先接近在杨素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啦,为了收买拉拢而提供财力准备啦之类的。 在“先接近一些能在杨素面前说得上话的中间人”这个任务上,拜《隋唐演义》等前世读过的通俗小说良心所赐——这些小说虽然很多地方胡编乱造与史实大相径庭,但是在杨广夺储的过程中,拉拢过的那些角色描写方面,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全部照实详写了——所以熟读这些作品的萧铣,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可以直接抄答案,知道这个“关键中间人npc”便是杨素的胞弟、当朝大理少卿杨约。 杨约贪财好古玩,这一点在《隋唐演义》中可是反复强调了的;萧铣前世做包工头的时候,经常要送礼乃至“雅贿”来拿工程玩围标,所以怎么对付这些有“雅好”的官僚,自然是早就门清的了。不过要想实施这些策略,必然需要强大的财力支持,这就涉及到第二个“支线任务”了。 既然是给杨广办事儿,钱和古董珍玩自然应该由杨广来出。而且以杨广在东南就藩这些年的积攒,钱财自然是不缺的,可是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这些钱有资格出现在萧铣的名下然后转送给需要拉拢的人呢?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大兴城里,柳述的内外侯官监视力量不容小觑,官员之间相互送礼只要出手大的,要想一点蛛丝马迹风声都不走漏到柳述那里去,显然是不可能的。虽然大隋的吏治不如后世农民皇帝朱元璋的明朝那样贪污六十两就剥皮、朝臣之间私相馈赠数额巨大就要入罪,但是大隋好歹也是在律令层面上惩治贪腐受贿的。事情要长久地做,没一个合理解释就很容易被柳述给咬了,送到御前添堵。 这一点,历史上杨广让宇文述出面送礼,便没有那么多麻烦,因为宇文述也是做过五六年一方总管的,寿州总管掌管着两淮二十州,所以宇文述的合法积蓄、灰色收入非常巨大,哪怕宇文述对外宣称他有数十万贯乃至上百万贯家财,也没人敢置喙,因为朝廷但凡做到总管、行军元帅级别的,人人都有可能有这么多钱,法不责众。 以宇文述的身份,就算给杨约送了几万贯几十万贯的东西,也没人好说啥——在大隋朝,同僚之间馈赠重礼,只要没有让对方直接做什么枉法的事情,而且是用自己的钱送礼,是没人好说你的。咱铁哥们儿感情深,愿意把一半家产送给弟兄不行么? 而萧铣要做这件事情,在这一点上相比于宇文述就有明显的劣势了,说白了,那就是就算杨广肯给他钱让他帮忙经办这件事情,他萧铣只怕也需要先准备解释一下自己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所以,在离开的时候,萧妃最终叮嘱萧铣想想办法,留心弄一些可以快速来钱的产业。并不是说,杨广和萧妃真的需要萧铣赚多少钱,而是只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以供将来解释“为什么萧铣会有这么多钱”就可以了。 说白了,萧铣需要一个可以洗钱的产业。根据姑母给的情报,宇文述六月份就要到京城了,他如果想在宇文述之前做出一点成绩来,就必须抓紧了。 …… 虽然洗钱需要萧铣亲自动手玩,不过最初的本钱还是可以想办法借助外力的。不得不说,这桩事上姑母萧妃还是很仗义的,至少找个名头给了萧铣一些启动资金:大约是十张五两重的金叶子,还有十根五十两一根的银铤,全部折算回来,至少也有一千多贯钱财了。回到大兴城的时候,萧铣身上便带着这些启动资金。 这些钱是萧妃直接光明正大赏赐给萧铣的,而由头,便是作为萧铣在五峰山别业时作的那些诗词的润格。 那日告辞之前时,《赏五峰山桃花》,也就是那首“长恨春归无觅处”的诗,就被杨洁颖送到了杨广面前,杨广本就是真心爱好文学,也爱作诗之人。听了妻女送来的新诗,对萧铣的才学又看高了一眼,便任从妻子打赏娘家侄儿。萧铣得知作诗还能作为帮赏赐洗钱的作用时,也就不吝又倒腾出来几首肚子里的好货,免得账面上太难看,让人误以为萧铣一首诗就能“卖”一千贯。 于是乎,萧铣一番搜刮之下,小孟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和“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还有杜工部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四首经过历史检验流传千古的名作,也就一下子遭了萧铣的毒手,惨遭剽窃只为洗钱。把萧妃给萧铣的那笔钱平摊到二百贯一首佳作,也算是说得过去了——如今还是大隋年间,韵诗并没有发展到很高的程度,一下子拿出这么几首如此水平的佳作,要说有达官贵人愿意出两百贯一首的打赏,也不算说不过去。 至于这一番随手为之的事情,让萧铣此后数月逐渐收获了一些文坛名声,也惹来了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那已经是后话了。 名正言顺把钱拿到手之后,萧铣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把前日托沈光帮忙找牙人看好的那座崇仁坊两进小宅给盘了下来,算是解决了自己的刚需问题。然后把自己的行礼都从沈光家里搬出来,搬进这座自己在大兴的新家。还请自己在大兴仅有的朋友和谈得来的同僚一起请来,吃了一顿乔迁宴。新认的狗腿子刘三刀见上官乔迁新居,还想趁机咬咬牙出出血封个大红包联络一下感情,不过都被萧铣婉拒了。 …… 搬家次日,已经是四月初八了。这几天萧铣虽然明面上在做些私事琐事,但是实际上脑子可没闲着。对于对于如何找一个快速赚钱洗钱路子,既要符合他如今将作监中校署令官职身份、又和他的本钱契合,还能稍微用一点穿越者见识优势,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所以这天一到衙,他便把狗腿子刘三刀喊来了。见面后,他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就问正事儿。 “刘署丞。咱中校署令分管将作监造船、车辆辎重、攻守城器械等活计,那么,将作监内所有的木匠,是否都是归本署令所管辖呢?” “正如大人所言,将作监所有的木匠和相关的材料,都是归属大人管辖。至于咱和潘署丞、武署丞三个虽然又分管了大人下辖的一块具体业务,但是工匠上则是共用同一班人。造船的木匠也都会造车、造攻城器械,完全是相同的,都根据咱中校署被分派的任务轻重,可随意调度。” 这番话听在萧铣的耳朵里,无非是两层意思:第一,这些木匠都是什么木工活都会干的,如果萧铣要弄一点私活,想调谁都可以。第二,只有中校署令有调度工匠资源的权力,而下面的署丞则只有监督工匠们具体干活的权力,没有调度分配人手的权力;他刘三刀非常盼望自家大人能够把分管造船的潘署丞那边的工匠安排过来做木制器械……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萧铣听了刘三刀的话后微微一笑,说道:“那这些工匠的手艺都如何?本官要的可不仅仅是会拉大锯弄板斧的粗活,精雕镂刻之类的活计,属下有多少匠人精通?” 刘三刀一听就来了精神,大人这是要弄一点儿自己的私活?这种事情在将作监乃至工部可都是很常见的,自己要是帮衬得好,那可是大大的讨好上官的机会。当下刘三刀抖擞着说:“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咱中校署的木匠,自然是手艺精湛没得说的,朝廷宫殿廊柱飞檐,可不都是咱中校署的木匠雕镂出来的么。大人若是不信,下官这就找几个领班的老匠人来给大人演示。” “那你便去安排一下吧。本官有一桩奇物,要想试验一下,若是做得好的,便会敬献给圣上,相信圣上定然会欢喜的。到时候尔等都是大功一件。” 刘三刀激动得一哆嗦,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当下屁滚尿流地飞跑开去安排不提。 第三十二章预料中的挫折 仅仅半刻钟后,将作监中校署下辖的工坊内,十几个满手茧子的老木匠恭恭敬敬地跪了一排,等着署令萧铣的训示。 萧铣进门后,对于这样的排场还是有些不忍,这些工匠里面领头的两个看上去胡子都花白了,至少也是六十多岁年纪的了,怎好让这些比自己大了五十岁的老人跪自己?不过萧铣也不好训斥一番热心的刘三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此后咱中校署内,若非正式升堂议事,便免去这跪礼了。抱个拳或者作个揖也就是了。来呐,几位老人家,你们都自个儿端个胡凳、杌子啥的,坐下再说正事儿。” “大人可折煞我等了!老汉在将作监从学徒做起,当年可还是魏国的时候,至今已有四五十年了,可没见哪个少监、署令让坐的……唉,大人好意,咱便领了。” 在萧铣坚定的目光注视下,那些匠人还是服从了。刘三刀见状也不好再拍马屁,当下也就寻胡凳坐了。萧铣从袖子中抽出一卷极薄的麻纸,是裁成了小块的,约摸和后世十六开的书本差不多大。再磨了一汪墨,取出一支兔毫小楷,饱蘸浓墨,用自己拿手的正楷写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没错,萧铣所写的内容,便是八十多年前“我大梁”宿儒周兴嗣编纂的《千字文》了。后世读书人启蒙用的《三百千》,在如今开皇十八年这个当口,也就只有这一本千字文已经问世了。而《三字经》、《百家姓》都还需要好几百年才会出现呢。萧铣并不打算在这一点上就标新立异,所以自然是写千字文试手了。 萧铣略微估算了一下,按照他写的小楷,一页纸如果十六开大小,也能写上八百字的样子了,若是三十二开,也有四百字光景。他也不打算全部写完,只是写了六七行,约摸两百字光景,便取来一块榆木板,把墨迹未干的薄纸铺在上面,往一个老匠人面前一推。有些字迹因为墨透纸背且未干涸,一下子便印在了木板上。即使没有印上去的,也可以靠着比对看清一些轮廓。 “按照本官书写的字迹,把这些字镂刻在木板上,可能做好?” 为首那个老匠人松了一口气,回复说:“这有何难?原先给朝廷拓碑的时候,也曾刻过的。” “可要仔细了,不是让你把字镂空,而是把留白的部分镂空,把子留下——也就是字要刻成阳文,不是阴文。”萧铣深恐匠人误解,还是着重关照了一句。 “阳文?这倒是朝廷此前没让这般刻过,不过也就是多费上一倍人工时辰,活计上倒是没什么难的——若是让小老儿一个人做,这般一个字笔画少的,一炷香(半小时)的时辰总也能刻上百个,笔画多的,也能刻五六十个。” “那你们便好好干——本官也不让你们白干。除了朝廷的饷银之外,刻得字迹清晰的,每百字赏一钱。刻好之后,本官另有差遣” 一听这个赏格,工匠们的眼珠子都亮了起来。他们都是天下手艺最娴熟的木匠,干活手脚极快,若是一天除了中间歇息之外,专心干五个时辰——这种毕竟是精细活儿,不比卖苦力的工作,若是每天干活的时间持续得再久,便没有精度可言了,容易出错,效率也会狂降,所以五个时辰已经算是满负荷运作——那么便是一天平均刻一千五百字以上,有十几个钱的额外赏赐了。一个月下来,也有半贯钱。在本身饷银足额照发的情况下,还是有人愿意干这个活的。 毕竟开皇年间,丰裕的年头一斗白米也就二三十钱,一天的奖金能买上七八斤米,对于一户人家也是不小的补贴了。 ……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萧铣几乎回到了那种一练字就是一整天的修生养性日子,足足亲手默写了上万字的古书,从《千字文》到《昭明文选》中的部分名篇都有。但凡是萧铣写好的内容,便一页一页流水作业一样分别交给某几个工匠雕刻。一天下来,合数名工匠之力,居然也赶得上萧铣书写的速度。 作为一个多了千年见识的人,萧铣当然知道在工业时代之前,最高效的印刷技术是活字印刷——当然了,活字印刷也还有无数种字体材料、染料材料的细分,这涉及到材料科学的很多细节,萧铣肯定是没法弄清楚的。 但是,在大隋生活了半年多,也充分见识融合到了大隋的读书人日子中去之后,萧铣在试图通过印刷术攫取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桶金时,不得不对活字能否一步登天颇存几分疑虑。 原因无他,首先便是这个时代的书籍技术实在是太落后了——连雕版印刷,都还只有一丝最原始的雏形,完全是照抄了六朝时的金石碑拓技术:首先,字迹还是阴文而非阳文,因此在印刷时墨的用量首先就是后世阳文字书的三五倍之多,极其浪费;同时因为墨用得多,纸张被浸透得厉害,字迹因为墨迹的渗透而模糊不堪,为了保证清晰度,字被印的比较大,还只能印单面,比后世一张纸正反印的那种,要额外多费一倍的纸。 如果不能忍受这种从碑拓技术演变来的原始印刷术的话,那么,这个时代的书籍传播主要途径还是读书人手抄。事实上,如今绝大多数的世俗人看的书,也确实都是手抄的;黑底白字的印刷书,几乎百分百是用在了佛经和道教经典上——这主要是因为和尚和道士在修建寺观的时候喜欢立经幢(宝塔等建筑外侧围廊往往在石头上刻上经文,就叫做“经幢”)。为了加快佛法道法的传播,僧道往往是拓印经幢的积极分子。 同时,因为印刷技术的落后,造成了这个时代造纸技术、印墨技术乃至书籍的装订裁剪技术的全面落后,各项短板显然都没有做好大规模配合印刷的准备——因为纸张不需要双面印,所以大部分是渗透严重的麻纸,正面写了反面就会透出来;因为不需要一页一页印,这个时代不存在线装书,也不会把书裁切成一页页小纸,而是一整张很长的纸如同竹简时代一样绕在一个木质或者象牙的卷轴上——这也是为什么古代的书一直用“卷”这个字作为其单位量词的原因,因为这些书真的是卷起来的。 这样落后的现状,如果不留个后手就贸然孤注一掷,是很容易受挫的。 果不其然,花了一天功夫刻字之后,当萧铣要求匠人们把其中几块木板按照每个字的纵横排列、用锯子切成一个个小字模、试图重排成活字时,第一个**烦就让萧铣遇到了。 工匠们完全不识字,他们会刻,但是让他们认字、找字、排字,比刻字要难得多,一个工匠花上几分钟,才能在一堆字里面找到一个。虽然萧铣试图让他们按照部首或者韵格把这些字分类后便于检索查找,但是无奈这个时代连《五经文字》、《广韵》这些书都没有,所以别说工匠不懂什么韵格,连正儿八经的读书人都不懂韵格的划分。 萧铣试图暂且不管保密的问题,找一些读书人来排字。但是试探性地了解了价钱之后,发现因为这个时代读书人相对稀少,每一个读书人都“不愁就业问题”,所以读书人的人工钱是木匠的十几倍之多……谁让这个时代几乎没有赤贫子弟读书呢? 其实这桩事情,萧铣完全没有必要抱有侥幸心理。因为他自己在当初五岁的时候就吃过这个苦。在祖父被朝廷斩首之后,他萧铣就是靠抄书卖来赡养母亲的。他如今在大兴仅有的铁哥们儿沈光一家里,沈光的父兄也是做的抄书卖钱的工作。所以这种雇佣读书人进行重复劳动的工钱,他自己心里是门清的。 …… 第二日,欧阳询、沈光二人,被萧铣拖来做免费苦力干了一天之后,依然毫无头绪,萧铣终于放弃了用活字一步到位地奢望——中国史上最早的分部首、音序的字典《五经文字》、《九经字样》要到唐朝时候才会问世;而最早的综合型字典《广韵》是宋朝的产物。在编出这些教导天下读书人怎么检索文字的巨著之前。哪怕萧铣可以请到廉价读书人劳动力,排字的效率也低的可怕。 这种痛苦地抉择,就和后世国人拍脑门地以为“既然都是电脑打字时代了,笔画多少并不影响写字速度与难易度。可见简体字毫无价值”。但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显然没有理解当年一个有九成多文盲率的百废待兴国家在无电脑时代早期扫盲的难度,只看到了书写时代过去后简体字可以淘汰这个结论。殊不知,任何一项土办法土技术,在科技环境和应用环境简陋的时代,都是有其存在的必然性的。 虽然放弃了用活字一步到位,但是萧铣显然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不可能拿着一个刚刚草创的阳文黑字雕版印刷便满足了。雕版印刷术虽然最终被淘汰了,但是历史上其活力还是从唐朝一直发挥到了明清。雕版的技术改良,一样是在不断精益求精的。萧铣既然要经营雕版印刷,显然至少也要弄出一个相当于明朝晚期技术水平的雕版章程来,才算对得起他做了一次穿越者。 第三十三章咱还处在初级阶段 雕版印刷术既然可以在华夏历史上存在千年才被淘汰、而且在理论上北宋时代活字印刷术被发明出来后,印刷术依然坚持了七八百年之久,可见雕版印刷术也还是有很强大的竞争力和生命力的。雕版与活字之间的竞争力关系,显然不是后者完爆前者那么简单。 活字印刷术最大的优势,或者说雕版印刷术最大的劣势,便是活字的字模可以反复排版,所以在一些偏门内容的少量印刷方面,活字印刷有巨大的成本优势——雕版印刷雕刻这么多字也许只能印五百本后便存着废弃了。而活字印了几百本之后可以重新排,再印别的内容,五六版下来说不定就有三四千,故而模具雕刻成本自然被平摊得低得多。 其余一些细节的优劣势,比如:活字版有个别字刻错字了、磨损了,可以简易的坏一个字换一个字;而雕版若是一块板有一个字坏了就要整块换。活字版的仓储保存成本低得多……这些都是次要矛盾,并不是完全不可克服的,只要雕版印刷做出一些改良调整,这些小地方都可以弥补。 既然认清了雕版印刷绝对无法克服的主要矛盾,萧铣下一步当然是要抓小放大,扬长避短——对于小问题,以技术改良克服为主。对于不可能克服的大问题,就以回避为主。 回避雕版印刷“无法再版”的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雕一些可以永远印下去的书,而且印多少就能卖多少,绝对不愁销路那种——一块雕版在磨损报废之前,或许可以一次性印两三千次之多。如果雕的书市场容量只有五百本,那么雕版的刻板成本当然会比活字高六倍;但是如果雕的书有无限的市场容量,可以卖几万本,甚至几十万本,能够让雕版印到报废都不怕销路,这个制版成本的差距就几乎抹平了。 说白了,雕版印刷只要不用于雕小众书,成本劣势并不大。这也是后世雕版印刷一直活到明清的最主要原因——在科举发明之后,四书五经和《文选》、《广韵》、《三百千》这样的书是永远可以不愁销量的。在科举“考试大纲”的不变,造就了教科书的千年不再版。活字的优势,只是在小众书、杂书,比如某个自命不凡的文人,他的诗集绝对不可能有人主动去买得那种;那么他想要出版自己的诗集时,活字显然比雕版划算。但是如果是苏轼级别的百世文宗出版文集,雕版或者活字根本没区别。 如是这般,经过一周多的磨合努力之后,萧铣的印刷赚钱大业终于有了一些眉目。 …… “大家这几日的辛苦,本官也都看在眼里的。这些津贴,诸位先领走。后面的事情,本官再交待安排。” 一群工匠拿过沉甸甸塞了几百枚五铢钱的红包,纷纷感谢不提。沈光、欧阳询和刘三刀则单独拿到了好几贯钱的好处,也算皆大欢喜。萧铣发完钱,开始交待他最终定下的方略。 “经过一周的实验对比,本官决定先放弃活字,正式用咱们如今雕刻好的雕版进行印刷。为了保障雕版的利用率。目前第一批就只完成《千字文》、《论语》、《大学》、《中庸》。这四部书中,千字文仅有千字,可以依然按照如今雕刻的长卷纸排印,无需裁切装订。其余三部书篇幅都才一万多字,四百字小页四十页即可印完,按照前日教导的尺寸裁切,找些针娘缝制装订。 咱只要把这几部书都做得好了,一旦回了本钱,来日自然可以继续再弄那些三五万字的大部头,比如《孟子》、《诗经、《易经》,这些书籍也是将来贡举必定要背诵的经典,不愁没有销路。只要此法果然可成,读书人都愿意购买这种新书,咱便把这种法子献给圣上,也好为大家搏个功名。” 说到这儿,从刘三刀到工匠们都是热血沸腾,唯有已经不愁功名的欧阳询始终在一旁拿着几张用针线缝起来的书页在那里端详,心中狐疑地说:“师弟,这纸张脆硬,自古都没有如布帛一般用针线缝订的,只怕一翻就破碎了,还望三思啊。” 萧铣也知道欧阳询说的是实情,但是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寄希望于他的中校署下属其他岗位的工匠能够尽快改良造纸工艺。当下安慰欧阳询说:“师兄,这也是权宜之计。若是不作线装书,还是如同古轴一般,却是没法印刷,根本对不齐啊。” “师弟,这桩事情愚兄倒是这几日反复想过了——若是只追求印刷时对得齐整,不会干扰到旁边的纸页,咱也可以做成折叠页的书,一样加上硬封皮,岂不是好?如今将作监各处作坊造出来的纸,本就是为了配合卷轴使用的长条纸,便如同一匹匹的麻布一样细长。咱刻意切成小片,再缝起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听了欧阳询的建议,萧铣当真是要拍断大腿一般醒悟了:他受限于后世明清古籍大多数是线装书这个惯性思维,觉得书籍从手抄进化到印刷之后,就必然要这么改。但是殊不知,这其中还有别的土办法。欧阳询提出了折页书之后,萧铣脑中马上冒出了后世的手风琴乃至折页请柬的样子,当下赶紧让工匠试着折了一本摆弄。 略微实验了一下之后,萧铣便发现了折页书的优劣——折页和线装相比最大的劣势在于,因为阅读习惯的问题,折页书的纸张只能单面印刷,而线装书可以双面印刷,省一半数量的纸张。但是考虑到如今造纸工艺还没来得及改进,萧铣能够用到的纸本来就只能印一面,如此一来,也就不存在折页书的这个劣势了。 萧铣当即实验,并且改良了一部分装订粘合的工作,最后拍板,使用一套他改良过了的印刷书折页装订法——在折页的基础上,把背靠背的页背无字部分用一些胶贴起来,形成“蝴蝶装”。 当然,线装书的技术萧铣也并不是放弃了。而是蝴蝶装先用着,线装书留待造纸技术改良、弄出既柔韧便于缝纫,又厚实防渗能够正反面印的纸出现之后再用。 …… 也幸亏刚刚上任的萧铣在将作监的本职工作比较空,基本上只有一些打酱油的任务,这才能够让他每天不务正业地偷偷使用本署的工匠们研究私活。 经过半个多月的忙活。到了四月二十前后,大兴东市内一处原本售卖四宝、却经营不善的小店铺被盘了下来,换了新东家经营。而这个名义上的新东家,便是沈光的兄长沈耀——沈光的兄长在沈光之父沈君道升任汉王府掾之前,原本就是以抄书卖维持生计的,这桩事故在整个康平坊人尽皆知。所以如今一个抄书卖的突然鸟枪换炮盘下一间贩售文房四宝的店铺,也不会有人觉得匪夷所思。唯一需要怀疑的,无非也就是他们哪儿来的本钱。 幸好这个问题并不是很难找到答案——因为根据沈光在他那些狐朋狗友面前毫不避讳的宣传,这些本钱都是他向他的好哥们儿、将作监中校署令萧铣萧大人借的。萧铣前阵子因为做了几首好诗,被晋王开出两百贯一首的高额赏格、赚取千金的事情,在大兴如今也传为美谈了。所以说如果是萧铣拿得出数百贯的本钱借给沈光、盘一个原本就经营不善行将倒闭的狭小文墨店,也是可以说得通的。 按照萧铣想当然的本意,当然是想直接盘一家书坊下来,可是这个本意在现实面前,不得不做出让步——因为沈光告诉萧铣,大兴城里根本就不存在萧铣所说的那种“书坊”,或许整个大隋朝都有。因为在雕版印刷术出现之前,因为书都是手抄的,根本没有批量贩售书籍的店铺存在。所有抄书卖的人,都是在卖笔墨纸张的店铺里寄卖的。 新店开张后,文房四宝照卖,手抄书也是照例搭在卖纸的地方一起寄卖。只是手抄书之外,还有一些形制颇为新颖的书籍堆在一起,吸引了人们的眼球。 这个年代的手抄书非常昂贵,而且因为手写字体差距较大,字写得漂亮的手抄书尤其有市无价。寻常但凡书法还过得去的人,抄写的书不算笔墨纸张等固定成本,光算人工也要千字十几文钱之多。而写一千个字用掉的纸墨,如果纸不算太差的话,也要将近十文。若是有书法优美的抄书,那么人工费千字数十文乃至上百文都是有的。萧铣幼年时抄书,虽然因为少年力弱写的慢,但是就是因为书法底子扎实,字漂亮,才卖的贵,每天写数百字就够糊口果腹。 所以,当沈家的文墨店里,摆出几本蝴蝶装、折页装的萧铣字体、欧阳询字体书籍时,一大群京师文人墨客在短短一两日内,便被一种交口传颂的坊间传言吸引了过来——萧铣的字体,如今已经有欧阳询七八成火候。而欧阳询更是华夏书法两千年来,正楷第一人,被后世史书称为“楷书翰墨之冠”;这样书法的抄书,平素整个大兴城文墨市中,一个月也就出几卷,现在居然一下子涌现了这么多珍品,又岂能不让人疯狂? 第三十四章千字三百的大神 大兴东市,沈家书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两个看上去学问不咋地、但是衣饰很华贵的豪门子弟围着沈光的兄长沈耀说道:“掌柜的,那套太常寺欧阳博士字体的《大学》呢?可还有卖?刚才小二居然和咱说卖光了?” “哎呦,几位先生,您看小店本钱小,也没料到一下子卖的这么好,那套《大学》确是没货了,不过很快就有!咱家回了本钱之后,已经又去进货了,最多三天就到。要不您先看看这套《论语》如何?这虽然不是欧阳博士的字体,却好歹也是将作监萧署令的。 您还不知道吧?那萧署令当年学书法时,与欧阳博士都是同出于天台活佛智顗大师门下的,而且萧署令才14岁,便已经有欧阳博士七成火候,假以时日,还不是青出于蓝?您现在收藏一套萧署令少年时尚未大成的字体,将来也好吹嘘不是……而且不贵,这套《论语》只要千字六十文便卖了,零头折了就算你一万六千字,刚好九百六十文……” “兀你这厮好不晓事!咱就是听说了有欧阳博士字体的书才来买的。今科清平干济考完之后,大兴城里谁人不知欧阳博士的正楷乃是陛下金口玉言钦定的‘翰墨之冠’?要临摹难道不该买最好的。那萧铣小儿毛都没长齐,谁耐烦看他的字?” “好吧萧署令的只要千字五十文,一本算你八百文……诶几位别走啊,非要欧阳博士字体的,就只有这套折页的千字文了。不过您也知道,字少的书每千字单价要高一些……而且您既然是拿去临帖练字的,《千字文》也就够用了。” “少废话,拿十折来!咱家中弟兄子侄都要看的。” “欧阳博士的千字文,要卖三百文一折的。” “啪”一声响,几个来人拍了三贯钱在柜台上,拿起十折《千字文》便离开了。 要是有一千多年后的扑街网文狗能够穿越到这个时间点,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泪目到崩溃吧——尼玛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印刷书居然还有论“每千字多少钱”卖的啊!千字三百?这不是手写真迹啊!只是印刷的复制品啊!都可以卖到千字三百?这是何等的大神、巨神、创世神…… 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喝到了印刷术的头口水呢?在最初疯狂地那几天里,大兴城里的豪门,着实便是用购买书法名家的手抄书的价钱来衡量印刷书的价值的。虽然每一本都比太常寺的书法名家们手写的要便宜那么一大半,但是依然非常可观。 …… 书籍热销的行情持续了三五天,看清了现状之后的萧铣,真是自杀的心都有了——他算准了印刷书的头口水必然可以大赚,但是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因为名家字帖的稀少,所以印刷书的第一梯队价值居然是字体的好坏——因为此前没有印刷,当代书法家的字迹往往炒到高价,以至于字体的好坏有时候比书本的内容还值钱。大兴城里消费力最强的那一拨读书人,其实是家里早就有这些书的世家豪门,但是他们有了重复的书依然要来买,看重的就是萧铣这儿的书字体比他们原有的藏书漂亮。 当然了,如果没有将作监那些顶级的雕刻木匠的手艺,换做寻常匠人的话,纵然得了欧阳询的真迹,也难以真正雕刻出神似的字模。所以不经意间,萧铣创造的这一条发明大计的路子,居然短时间内阻挠了别人模仿的可能性。 早知道如此,萧铣手贱自己写样本干嘛呢!多给师兄欧阳询两三百贯钱润笔,央师兄把四书统统抄一遍再丢给工匠雕刻不就好了?结果现在欧阳询字体的大部头能够卖一百五十文一千字,小部头有些冲高到了二三百文。而他萧铣写的四书中的《论语》等书,在第一波行情中只卖出了千字六十文而已……当然了,相信随着第一波因为书法带来的购买力退散后,这两者的差价就会逐渐降低。 将近四月末的一日,萧铣到沈家的店里晃悠了一次,沈光便殷勤地拉着萧铣报账: “萧大哥!小弟真是服了你了!短短五天,欧阳博士的《大学》卖出去了八百套之多!都是三贯钱一套的!《千字文》卖出去了两千折,三百文一折。还有你的《论语》卖了一千五百套,嗯,不过总价还没欧阳博士的八百套《大学》多……不过也算不错了,一共也有将近两千贯了…… 不过如今世家豪门为了书法而买书的风潮已经渐渐过去了,坊间也传开了咱的书是用新式印刷术法做的,不值那么多,欧阳博士字体的书,只怕也要逐步降价到和您的字体的书那个价钱了。至于您的字,估计还会进一步往下降。小弟在大兴城里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帮着打探了一下,估摸将来咱家的印刷书能够稳定在每千字三四十文钱左右——毕竟纸墨等消耗成本也要千字十几文钱了。咱的卖价比中等的手抄书还是颇有竞争力的,而且咱的字也比别的手抄书漂亮。” 萧铣心中盘算着,一边有口无心地答应着沈光:“这也罢了,这个法子将来终究是要造福寒门士子用的,降价也是对的。真正暴利大赚,也就一开始的那一阵风潮。否则若是长久暴利,只怕引来人觊觎。这大兴城内卧虎藏龙,咱便要怀璧其罪了。” 经过一阵算计,萧铣估计到四月底,这个头口水的净利润只怕可以达到七八千贯之多,五月份若是可以再利用独家先手优势赚上一个月,加上大兴这边的高端市场暂时饱和之后,随着信息的扩散,洛阳那边的纸墨商人们差不多也会来大批量进货。卖给那些洛阳来做批发生意的豪商自然要降一些价钱,让几成纯利润给对方,不过考虑到那些批发商的一次性进货量。估计到五月底,萧铣即使去掉分给欧阳询和沈家的那几千贯封口费好处费,自己估计能够落下两三万贯的纯利润。 罕见的暴利,但是这也是一次填补空白市场竭泽而渔的一锤子买卖。书这种东西不是消耗品,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因为书籍的昂贵还是很珍惜的。加上雕版印刷适合卖的也就是那么十几种“可以让雕版重复印刷到磨损磨坏都不用再版”经典,所以相对于长期技术保密的麻烦以及吸引到的仇恨值,这并不是一笔长久的细水长流来钱买卖。 但是对于短时间内的萧铣来说,这已经够了。他可以合法的拥有两万贯之后,通过灰色收入的模糊杠杆,哪怕杨广再给他数倍于此的活动经费,也可以掩人耳目——尤其他要对付的主要对象杨约还是一个喜好雅贿之人。哪怕放到千年之后,艺术品和古董雅贿,都是一件很难界定的事情,因为一件艺术品你可以估价五十万还是两百万,都很难说的清楚,数倍的模糊空间,那还是往少了算。 而且做印书生意,还有一点好处便是一旦将来打算降价之后,可以顺带公开技术原理,赚取一票名声。自古蔡伦、毕昇之类的人,不都是这样青史留名的么? …… 五月初,新的廉价印刷书终于彻底充斥了大兴城的读书人阶层,也传进了各个深宅大院、深宫大内。《孟子》、《诗经》、《易经》等几部三万字以上的大部头也开始出现在市场上,引起了新一轮的购买热潮,也让沈家书市的这一波行情进一步推上了一个**,获利远比萧铣一开始的想象还要多几成。 连杨坚的御案上头,乃至高颎、杨素等朝中顶级重臣的案头,都摆上了全套的沈家书坊印刷书。 同时,在大兴城内的那股因书法而抢购的热潮过去之后,紧急再版的第二版书籍都在首页上加了一些内容——自古出书,只会在书名下写上作者是谁,如果是选集,还要写上编者之类,但是绝对不会有人标注“抄写者”是谁的。如今,因为读者们对于书法的关注度更高,萧铣非常无节操地在封皮内侧印上了“书法:萧铣”或者“书法:欧阳询”,以强调这些书的书法字体提供者是谁。 如此一来,萧铣的名字一下子就让朝中重臣全部都注意到了。五月初,萧铣趁着几个休假的日子,拿着拜帖去找一些太常寺、鸿胪寺之类清贵衙门的主官、次官拜见。原本那些端着架子的清高官吏们仗着有三四品的头衔,根本不可能鸟萧铣这样正八品的小官。但是萧铣有了靠印刷书创出来的名声之后,再加上此前在杨广那里作的几首足可千古传唱的绝句诗,待遇马上便不同了。无论是太常寺卿还是鸿胪寺卿这些名义上三品的大员,都很和蔼地接见了萧铣这个后生可畏之人。 有了和这些人往来的基础打底,去见杨约的火候基本上也就差不多了。杨约也不过是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而已,品级并不比五寺中的其他衙门高,只是因为他是杨素的弟弟,才门庭若市比较难见。 当然,在萧铣一边撸钱一边撸名声的同时,看不惯他的人自然也是大有人在。被调走了麾下全部造船的高手木匠去做刻板的中校署丞潘一凤便是其中一个。在萧铣得意的当口,一份关于萧铣以权谋私的举报材料,已经送到了内外侯官总管柳述,以及御史台的几位主官案头。 第三十五章时间差 夜色已经渐渐深了,门下省的值衙大堂上烛火却还未熄灭,黄门侍郎柳述神色复杂地坐在桌案后头,看着眼前摊开着的一份密报。目光反复扫视权衡之后,他才开口问道:“这上面说的,可都有确凿证据!” 柳树对面侍立着一个并不穿着官府的中年人,恭敬地说道:“回禀总管,都有人证——您一直让卑职盯着一点儿那萧铣,虽然他办公的将作监咱的人没法直接混进去,可是外围的消息一直不少。这份举告,是将作监中校署的一名署丞潘一凤所作的。一开始只是准备匿名投到御史台去检举,说是萧铣私调将作监的木工匠们去干私活,荒废了朝廷船政足有月余。而且萧铣便是沈家书坊的幕后之人,沈家书房这个把月来在京师卖的书,都是用将作监的工匠们制出来的秘法神器印的!可是当值的侍御史梁毗并没有马上处理这件事情,可能是觉得事情尚有疑点要留着观察,也有可能是要留着,等朝会日,由御史大夫刘行本定夺。” 隋制御史台主官称御史大夫,还没有改成后世的“御史中丞”。而御史大夫之下的副职,便是侍御史。御史大夫刘行本如今已经年老衰弱,自开皇十六年起杨坚便特许他非朝会之日不来办公,在家歇养,所以开皇末年的朝廷上,御史台出现了轮流当值的侍御史主持日常工作的情况。 柳述的两撇鼠须随着面颊肌肉的微微抽搐抖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沉住气说:“既然如此,这桩事咱也不能急,毕竟这终究也不是大事,我内外侯官是为陛下监察百官是否有不臣异动的,不是管这种小事的;要是突然对某一两件小事太积极,反为不美,说不定还会让陛下怀疑我等打击异己。不过你去想办法,把这个消息让我们的人找合适的渠道提前告知刘行本知道,不然再等大朝会又要好几日,免得夜长梦多!” “是!卑职谨遵台命!”那个中年人领命立刻退下了。 柳述虽然心中还有一丝不甘,但是也只有如此了。因为他很清楚一点:杨坚设置内外侯官的本意是监察百官有没有结党甚至反意,并不是监察百官有没有贪腐这种小事的。贪腐是御史台监察,刑部、大理寺判处的;水至清则无鱼,内外侯官若是用来监察贪腐,只会让朝廷人心惶惶。而一旦朝廷人心有了浮动,他柳述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 当然,他手里捏了材料后,也不是说就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他还可以等待御史台那边把黑材料递上去之后、皇帝发怒主动过问了,他才“被动”地交代他所打听到的关于萧铣的事情。 柳述的秘密渠道果然效率不错,仅仅第二天,在家养病好几天没办公的御史大夫刘行本就接到了新任将作监中校署令萧铣以权谋私的举报——实际上这种级别的谋私利事情,在大隋朝每天都会发生几件,往常时也没见哪件就直接不顾刘行本在休假就捅到他这儿的。只不过这桩事情虽然从官府谋取的东西本钱不多,但是因为萧铣经营得法,他得到的利益却远远大于他侵吞占用的公家资源无数倍,这才变得醒目了。 刘行本虽然年老多病,但是刚正直言的性情还在,而且他当年当上御史大夫之前,曾经做过太子左庶子,教导过杨勇。虽然他因为年老已经不热衷于朝廷派系之争,不如高颎柳述那般是铁杆**;但是好歹对杨勇一派还是有点香火之情的,最见不得那些藩王举荐进来的后进官吏搞小动作。当下便明确表态让侍御史梁毗明日把这份举报处理一下后上呈给皇帝。 可惜的是,当初从潘一凤那里拿到举报时,当值侍御史是梁毗,而等到刘行本回复意见的这天,当值侍御史已经不是梁毗了。刘行本给梁毗的指示经过了当天轮到当值的侍御史张衡手中转了一道,才算是送到了梁毗那里。 然后,一到下班的点,张衡府上便有一个仆人打扮的家伙从侧门离开,拐了五六道之后,到了晋王杨广在城外五峰山的别业。 …… 次日,依然不是大朝会的日子,诸般政务都由三省及各部值官署理后,择拣要紧事儿送进千秋殿即可。侍御史梁毗把萧铣一事收到的举报材料以及御史台自行调查的一些情况誊写明白,正要送进中书省。 不过,很少在非朝会日子出现的大闲人、将作大匠宇文恺,居然破天荒地在这一天进宫求见了,而且赶在了侍御史梁毗整理奏事之前——在朝廷需要修宫殿、造城墙、挖运河的时候,宇文恺简直就是大隋最忙碌的人。但是只要没有大型政府工程的日子,他又会变得清闲。 千秋殿内,杨坚精力有些不济,不过依然坚持着处理政务。听得服侍的小黄门通报说将作大匠宇文恺求见,倒是有些诧异。 宇文恺一直以来给杨坚的印象,都是埋头实干,拨一拨动一动,基本不玩虚的,也很少有主动觐见言事的情况。不过越是如此,杨坚便越是觉得好奇,所以马上就宣了觐见。宇文恺入内行礼完毕,杨坚便先说到: “宇文爱卿,朕记得你多年都没有主动入宫觐见了。上一回,还是修仁寿宫选定宫址之前,你勘测颇有心得,主动觐见求更换宫址吧?” “陛下真是好记性!上一次臣主动觐见言策还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不过臣今日觐见,也是得了一件良器妙法,心中激动,想要敬献给陛下。” “哦?莫非是什么工巧的戏耍玩意?” “微臣岂敢拿戏耍之物来污陛下耳目!微臣今日敬献的东西,想来陛下也是知道一二的——便是上个月以来在大兴城内逐渐开始流传开的大批印书秘法——微臣今日还带来了一批雕版,皆是我将作监中校署工匠精雕镂刻而成。再辅之以我将作监近日来钻研出的一整套印刷技法,包括新的纸张、墨水、装胶……便可制出如今大兴市面上那些字迹精美的印书了。陛下请看,这里微臣带来了十套《诗经》,每一套都是字迹划一,都是请太常寺欧阳博士精心书写的字形。” 杨坚只是意外了一下子,随即很快便平静了下来,毕竟雕版印刷书的成品出现在他案头也有十天左右了,他对于这种技术的产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前不过是没想到这种东西居然是出自朝廷的官营衙门的技术罢了,还以为是民间有自珍秘方的高人做出来用以做垄断生意敛财。 不过,想到这儿,素来有些多疑的杨坚脑中立刻冒出了另一个问题,语调略冷地问道:“此物果然不错,不过宇文爱卿今日怎得突然想到拿这东西来进献给朕……嗯,给朝廷了。” “还请陛下恕臣失察之过!这雕版印刷其实是臣下属的将作监中校署新任署令萧铣调集工匠钻研出来的。那萧铣年少立功心切,初上任不过半月有余,见朝廷船政停歇,将作监木工匠人无事可做,便开始钻研如何为朝廷另建功勋,就琢磨到这个雕刻印书的法子上了。微臣也这段日子忙于版筑、水运,对于没有分派工务的中校署缺了关注,所以也是印刷书在大兴市面上广泛售卖之后才逐渐注意到的。微臣弄明白了这套法子之后,便寻机来进献了。” “哦,这么说来,宇文爱卿果然是一片忠心,不过那……萧铣似乎是并没有想过主动进献?” “这倒也不尽然,微臣刚刚了解到情况的时候,也曾以为那萧铣是想用朝廷工匠材料自谋私利,深责其不将成果进献朝廷。但是深究之后,才明白了那萧铣不过是不明为官之道罢了。” 杨坚眼皮一挑,略带森然地说道:“不明为官之道?此言何解?” “陛下,那萧铣初生之犊,却是有些自命不凡,不知世事艰难。此番发明了这个雕版印刷之术,在微臣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工巧之物了。可是那萧铣依然觉得不尽善美,还说‘如今这雕版之法,只能用于那些把印版磨秃了都还不怕销路的经典之书。若是当世文人的文集,销量不济,印版钱摊薄到这么区区一些书上,谁人出得起这个价钱’?故而他还在钻研一种叫做‘活字’的法子,只是胶字、选字、排字上还有许多技法无法突破,故而只怕数月乃至数年之内都没法完成了。按照萧铣本意,那雕版印刷因为不够好,也是不想拿来用的。只是将作监工匠钻研雕版与活字已经用掉了价值两三千贯的材料、纸墨、人工赏赐,若是全无产出,只怕会有不小亏空,萧铣才用这种技术印售了一批书籍回本,也好平了亏空。当然发售之后销量不少,他自己也是获利不少。” 对于宇文恺的说辞,杨坚一开始眼中满是不信的神色。但是当宇文恺从衣袖中掏出百十个指节大小的木头字模,以及一块镂出纵横方格格栅的带框铁板等半成品之后,杨坚的狐疑便褪去了不少。待到宇文恺深入浅出略微解说了一番之后,杨坚便全信了。 虽然这东西很好理解,但是没有用心钻研刻苦实验,也是不可能取得这看似微末的成果和进步的。如此说来,那萧铣倒真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不屑于”把雕版印刷这种“不成功”的半成品进献给朝廷了? “陛下,萧铣的轻狂,微臣已经教训过他了,微臣还盘了账目,从盈余中划出三千贯得利充入官账,可以重新纳还朝廷,或者作为今年朝廷应当拨款给我将作监的仁寿宫修缮工费。这笔钱已经占到萧铣获利的一半,其余实是工本与研发中实验的损耗。” “罢了,不过几千贯,朕也不是小气之人,便直接充作拨给将作监的仁寿宫修缮工本吧。” 第三十六章因祸得福 “驸马爷,陛下召见您呢。还是快跟咱家进去吧。” 门下省的值衙门口,一个杨坚身边的贴身宦官大模大样地对柳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柳述也不托大,当下拱拱手便跟着去了。 杨坚召见他的来意,他已经通过这个宦官了解清楚了:就在半刻钟之前,侍御史梁毗拿着御史台这几日攒的弹劾奏章求见,被杨坚接见了,随后,便让宦官来找他。所以,找他的原因应该便是核实一些案情情报了。 胡思乱想之间,柳述已经进了千秋殿,见到了正在处理政务的杨坚。柳述行礼毕,杨坚开门见山地问:“御史台侍御史梁毗弹劾将作监中校署令萧铣,说是他以权谋私,营私牟利。大兴城中这些日子冒出来的印刷书,也都是萧铣的产业。这事儿,驸马可有了解风声?” “此事臣也是有风闻的……不过营私牟利之事,并非要务,也不是臣本分,所以臣没敢拿这些事儿来麻烦陛下。” “这么说,这些消息是从哪儿来的,驸马定然是知晓的了?” “回陛下,臣大致了解过,似乎是萧铣属下的一名署丞,名叫潘一凤的,原本是分管中校署下属的造船活计。因着今日朝廷大军开拔至辽东后,造船进入淡季,他对造船工匠被调度去做其他木工活计心有不满,觉得萧铣新上任就削夺了他的权柄,故而出首。” 柳述的目的是可以恶心萧铣就恶心萧铣,但是至于那个被他顺手当枪使的棋子会不会遭殃,柳述并不在意,哪怕他手上的枪和他要打击的目标两败俱伤,那也是极好的。故而个中情由,柳述并没有丝毫讳言。 “那么驸马以为,这件事情真相究竟如何?” “臣以为,萧铣以权谋私定然也是有的,获利只怕也是巨万。不过朝中这种事情,多多少少也是难免,法不责众之下,还请陛下念在他还年少,初入仕途,不要太过深责……” 柳述说着,不禁放松了一些警惕,见杨坚一开始并没有神色不对,又继续把准备好的黑材料往外倒,居然说得比御史台上奏的还要详细得多,越说越是字字诛心,显然是充分准备过的了。 若是杨坚真的想办萧铣的时候,柳述这点私活儿或许还不会被注意到,但是此刻显然不属于那种情况。 “荒唐!”杨坚一拍御案,居然怒斥出声,“刚才宇文恺说萧铣不懂为官之道,不在乎旁人嫉妒,故而略有小成也不屑于汇报时,朕还不信朝中大臣相互攻讦会到这一步。如今想来,宇文爱卿所言竟是不差了。柳述啊柳述,你好歹也是当朝驸马,总管内外侯官了,手握如此重权,难道对一个后进少年晚辈都要这样用心猜忌么?” “臣不敢!是臣失言了!”刚才还说话顺溜的柳述,居然一句话都没辩解出口,就被杨坚的瞬间怒威给镇住了气场。被镇住之后,才略微有些后悔:自己也没干错什么明显的事情,这般一诈便告罪,岂不是反而显得心虚了? “你当朕不知道因为当年你和阿五的婚事是太子撮合的,而晋王当年曾想让他的妻舅萧玚成为驸马,所以恶了你,以至于你这些年都和太子亲近、不善晋王么!” 柳述真是哭的心都有了,完全想不通怎么对话完全不按照他设定好的对答剧本走呢?但是他也只有反复说:“臣绝不敢有此心,还请陛下明察啊!” “看看萧铣献给朝廷的秘法吧!这可是造福天下读书人的神物。普天之下,百万寒门之人可因此而读得起书!他此前不屑于献,不过是此法尚未大善而已——这些东西,哪一件做成之后,不是可获利万贯,乃至十万贯的?他若是真有私心,会把这些朕想都想不到——别说朕了,便是将作监其他巧思的匠人、臣僚也想不到的东西——献给朝廷么?” 如果萧铣让宇文恺献上的东西只是已经完成了的雕版印刷模具以及配套的技术材料的话,那么以杨坚的多疑还是很有可能怀疑萧铣是不是因为觉得风声紧了,想来个马后炮的敬献以消弭祸端。但是连尚未完成的、尚有重大技术瑕疵的活字半成品也拿出来,结果是显然不同的。正是这一点,坚定了杨坚以为萧铣是“不谙为官之道,天性孤傲”。 话说到这一步了,柳述也没了反抗的可能,只好是唯唯认错而已,幸好他安排关节让刘行本出头的背景没有曝光,才让他没有收获更多的责备。但是经此一场,他不得不收敛了一些,因为杨坚最后明言训斥了一句:“以后你少对晋王举荐的人打主意!” 萧铣若是在场,听了这句话,那铁定是要从睡梦中笑醒的——在他想要干点大事儿的时候,最大的隐患柳述居然被缚住了手脚,实在是意外之喜啊。当然以柳述的实力和性情,这种收敛估计也就是一阵子时间而已,将来肯定还会故态复萌,但是这一阵子也够用了。 …… “将作监中校署令萧铣,公忠体国,少年敢为……特着其兼任将作监主簿,钦赐。” 萧铣谢了恩,恭恭敬敬领受了赏赐的旨意,然后陪着小心把宣旨的中官伺候着送走。虽然把雕版印刷术的秘密献给朝廷之后,后面会少很多垄断利益。而且活字说不定也会被人提前钻研,但是能够换来升个官儿,并且换取一个相对更加宽松的工作环境,对于萧铣来说还是颇为有利的。 毕竟,秘法献上去之后,并不是说沈家书房的雕版印书生意就不能做了,只是把这个市场从垄断市场降到了竞争市场的环境罢了。而且原本以萧铣如今的实力,保密的代价也太大,迟早要被人觊觎,不如出手换点好处。再加上沈家书房的品牌已经打出来了,雕版印书又是出了名的前期模具投资大,所以一些销量最大的经典书目市场,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可以握在萧铣手中。而新进场的官营印书坊,只会从目前萧铣还没有来得及雕刻的书籍这一空白市场入手。 比如《礼记》/《周礼》,《春秋》,《左传》之类的大部头,一下子就是将近十万字乃至二十万字的巨著,甚至是《史记》等历朝史书。这些领域萧铣如今都没敢碰,而朝廷一旦官营印书,因为本钱大,资源多,哪怕一套书就要投下几千上万贯的前期本钱雕版也没事儿,所以朝廷就敢碰这样的市场。这些东西从套数来看市场容量要比《论语》、《孟子》、《诗经》小十几倍,但是总量也着实可观了。 萧铣原本的官职“将作监中校署令”是正八品,而“将作监主簿”则是从七品下,所以也算是官升一级。这个“主簿”的职责其实是管将作监的材料粮饷账目的,一般情况下不止一个人,如果有必要也可以增设。 杨坚赏赐萧铣这个官职,也是看到了他此前干私活并未贪墨朝廷物资,反而花费掉的东西都用自己的营利补上了研发耗费,所以为了表示为萧铣的信任和安抚,才给了一个将作监主簿的职务——如此一来,萧铣这个主簿有可能只是管木匠薪资和木工材料的账目,等于是把中校署的行政主官和财务监察人员集于一身,以后萧铣想干点儿什么新的创新,都再无人掣肘了,只要每年报总账的时候不要短了就好。 至于那个因为不被重用就诬告上官的署丞潘一凤,当然是马上从将作监消失了,本来就是个九品的芝麻官,也不知被调到哪里去了。将作监中校署这块地盘,成了萧铣的私人领地——这倒不是杨坚不懂帝皇心术的制衡之道,只是这么小一个旮旯,实在没必要玩那么复杂,而萧铣只要能激发出多一些创造力,对朝廷便是有利无害了。 五月上旬就在一阵忙碌中过去了,萧铣略微扫了一下自己可以抽调出来的启动资金,刨除本钱和后续的投资,以及找补回官账上的那部分支出之后,如今的萧铣也算是名副其实“腰缠万贯”的人物了。从七品下的官位和发明印刷书带来的在读书人中间的名望,让他赢得了找大理少卿杨约私下聊聊的资格。 五月十五,萧铣亲持拜帖到杨约府上求见,随附的还有一张礼单、一个礼盒,看上去体积毫不显眼。门子把东西呈进去后,正主杨约打开一看,如此一个数寸见方的礼盒中,居然装着一对汉代的羊脂玉斗,起码价值百贯以上。 杨约虽然门庭若市,可是连认都不认识的人,还没见面也没说要办事儿就直接送这个级别礼物的,实在是不多,而且对方虽然官小,好歹也是有品级的京官。看在一对玉斗的面子上,杨约没有多犹豫,就放了萧铣入内喝了杯茶,见了一面。 在杨约府上,萧铣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仰慕之心,奉承了一番杨约作为大理少卿刚正不阿执法严明的作风。最后,则是留下预约,说来日想请杨约至府上赴宴,他萧铣有一些将作监新制成的奇巧之物想请杨约鉴赏;而且他如今做的生意因为所制之物都是古所未有,不知是否会触犯朝廷的冶铁专营政策,所以需要杨约这个大理少卿作一下“法律咨询”,至于咨询费嘛,当然是不能少的。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用太清楚,杨约当然知道萧铣是有求于自己,但是这个少年后进最近路子很顺,名声也好,与之相善只要不费多少精力,杨约并不会拒绝。 第三十七章最昂贵的皮条 数日之后,萧铣在崇仁坊的院落里。 这处宅院,不过两个月时间,又比当初新买时增大了一倍之多——有钱了之后,萧铣把左近相邻的一个院落溢价买了下来,打通了修葺一番,勉强算是可以入朝中权贵的眼。否则以原本的姿态,实在是不好意思请客。 此时此刻,正厅内摆起了宴席,正是萧铣与杨约二人对坐畅饮。席面上鱼唇吐玉,驼蹄熬羹,熊掌红蒸,鹿脯鲜炙,虽然每一种食材在杨约这等见多识广的人看来都是吃过的,但是这般搭配烹调之精致,却是未曾得见。 杨约拿起盏子抿了一口黄娇醴酒,酒浆如同稀蜜,回味悠长。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叹息道:“想不到萧主簿虽然年少,倒是个生活雅致之人——平素府上饮宴,也都是这般三代古器、金杯玉壶地伺候么?” “那哪能呢!这些东西,有些是姑母赏赐,有些是族中早年留下的财宝,如今下官身世得以赦免,才逐次有失散的老家人送来归还——只是下官心中忧惧,常常还忧心犯了朝廷忌讳,不敢拿出来用呢。少卿大人赏脸,肯与下官一见如故,这才取来待客。” 萧铣说着,拿起一个分酒的玉斗,把内檐口对着烛火,指示给杨约看时,之间里头錾刻着“江陵内造”及一些字迹,杨约马上酒醒了一点儿——这些东西里头但凡年岁短一些的,都是当年西梁入隋之前制造的;而且杨约还分明看见其中有几件上还带着当年梁明帝萧岿的年号呢。再往上,这些器具中也有南朝梁武帝萧衍普通、大通年间的器具,乃至更早的历朝文物。只是那些真正的古物大多是用来装饰摆设,并非直接盛放酒菜了——杨约虽然好古雅,但是也不至于喜欢用死了几百上千年的人制造的古物喝酒。 萧铣刚到大兴的时候,给人的印象是很穷困的,后来靠印书一下子赚了一笔,算是小富。但是他若是说能拿出梁朝宫廷藏品的话,那也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梁朝皇族之后,所以杨素直接就彻底信了。 “咳咳……萧主簿还真是不与本官见外了——本官叫你一声世侄,也不算托大——愚叔劝你,这等东西,若是待外客,最好还是收起来。” “果真如此么?倒是小侄年少,不知避忌了——不过这些东西,世叔既然看见了,再收起来也为不美,不如这一席便如此罢了。” 两人对坐饮酒,聊些朝廷见闻,萧铣还行了些投壶、射覆的酒令,故意输了一些玩器给杨约。吃了半晌,酒宴将终,萧铣命人撤下酒菜,煎了茶来,一边把一些摆饰的古器、禁物擦拭包裹了,送到杨约面前。 “贤侄这是何意?无功不受禄,愚叔岂能收你这些玩意?”杨约嘴上佯作变色如此说道,不过面上神色却是颇有不舍。这些神色萧铣自然是全部看在眼里。 “世叔说哪里话来,小侄恰才也是得世叔提点,知道这些东西不该是小侄拿出来用的。可是既然过了世叔的眼,小侄又全部收回去,心中何其不安。还请世叔勉为其难收下一些,也好安小侄的心。” 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尤其是收受贿赂收惯了的人一下子就能听懂,那意思无非是:你也看到我有收藏逾制的违禁品,我要是不分给你几件作为封口费,把你也拉下水的话,你出去告发了我,那我岂不是歇菜了?所以要想避免“友尽”的话,你最好也乖乖分一些赃,那样咱还是“共嫖之雅”的好兄弟。 杨约没想到萧铣才踏进官场几个月,居然这方面的“投名状”便如此老练,也是有几分瞠目结舌,呆了半晌,才居然不好意思地说道:“既是如此,愚叔便略略取几件,以安你心。”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萧铣把给杨约的礼物全部准备好,才开始谈论一些朝廷对官员亲友经商的法度限制——这个话题理论上才是今天萧铣请杨约赴宴的主题。虎头蛇尾的聊完之后,萧铣便恭送杨约离开了。 …… 收钱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萧铣府上的财物也渐渐丰富了起来,显然不该是他的财力所该有的。不过十日之内,通过萧铣给杨约送去的诸般雅贿,只怕至少已经有价值数万贯之多,这还是把各种文物按照地了估价的结果。 又一日,萧铣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把这些钱财来源于晋王的事实摊牌了。杨约听了,只是短暂惊讶了几秒钟,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萧铣是杨广和萧妃的侄儿,世上哪有侄儿不帮姑父姑母办事的道理?萧铣说出来之前,杨约凭着礼物的轻重,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 “晋王所谋何事?可是……” “不错,晋王已经尊贵如此,世上又岂有它物可以入晋王之眼?世叔与尊兄杨仆射,难道便不想再进一步么?高颎身为太子师,如今已是左仆射,位极人臣。将来若是太子即位,便是把尚书令的衔给高颎也是大有可能。杨仆射在当朝未能位极人臣,难道到了陛下百年之后,还要继续忍着高颎么? 晋王在宗室中仅次于太子,而杨仆射在朝臣中仅次于高颎。唯有合则两利,才有可能迈过这最后一步,否则此生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杨约不置可否,良久之后才苦笑:“贤侄,这番话真不似一个少年人说出来的。也罢,晋王如今有多少把握?” “晋王不敢说有万全把握。但是皇后娘娘偏爱晋王这一点,想来世叔和杨仆射也是早就心知肚明了的吧——太子素爱云昭训,当年还气死了太子妃,姬妾多蓄,而此为皇后所最厌。而晋王德行素著,此番至京皇后娘娘还怜悯秦王被免,恐诸王在外遭人构陷,挽留晋王留京,若非汉王对高丽用兵,东南还需镇守,只怕此番晋王便可长居京师了——自古雪中送炭贵,锦上添花贱。若是真正到了晋王万事俱备的时候,杨仆射再进言,可就值不得如今这许多了。” “好一句锦上添花!雪中送炭!贤侄妙语,当真令人警醒。”杨约听了,击节叹赏,对萧铣的总结之精辟,也是喟叹不已。听了杨约反应如此之大,萧铣才愕然反应过来——貌似“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这两个成语,其典故都要到宋朝才出现。如今还只是隋朝,这八个字总结出来,当然是振聋发聩了。 杨约叹赏完毕,接着说道:“既如此,咱也是一条道上的人了。愚叔回去,便劝劝家兄,贤侄到时候可要亲自去家兄府上陈说?” “那便不必了,有世叔出马,尊兄定然听从,为何还要小侄前去多事呢?” 杨约闻言,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你便不想为你姑父多立功勋?这等大事,若是多奔走一些,将来赏赐爵禄可是不凡,天下还能有何等功劳,比得上这个?” 萧铣拱拱手,恢复了谦卑的语气说道:“少卿大人如今已年近五十,杨仆射更是五十有四了。小侄说两句不太客气的话——你们在官场上还能剩下多少年月,小侄把这个劝谏杨仆射的功劳全数让给少卿,将来若是能让少卿多升一级、快升一级,哪怕只是从少卿到寺卿,也是无量功德了。在致仕之前,能够位极人臣,岂非美事? 而小侄如今才十四岁,能做到从七品下的主簿,已经是万千之喜了。何况晋王若是成了大业,小侄将来也算是外戚,少年爬的太高,便不怕数十年后功高不赏么?为了多享几年福,少年时还是不要太急躁得好。既然如此,小侄嫌功劳太多,少卿嫌功劳太少,彼此分润,岂非合则两利之事?” 此前的对话中,萧铣一直称呼对方世叔,现在却突然换成了以“少卿”的官职相称,显然是在强调几人的年龄、官职品级,提醒杨约注意这个“富贵长久”的问题,显示自己不想遭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命运。 “贤侄前途,不可限量啊!愚叔自以为凭着立足朝廷二十余年的阅历,可以看透贤侄。如今开来,依然是妄想而已。罢了罢了,只是愚叔还有一事不明——既然贤侄口口声声说不求太早立功高升,以免遭人攻讦嫉妒,可是为何又要来为晋王牵线搭桥,与愚叔结交呢?” 萧铣苦笑一声,酝酿了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显得痴情一些:“与直接和杨仆射商讨大事相比,结交世叔这件事儿算不上什么大功劳。而且大事的细节小侄都不知道,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终究害处不大。当然了,至于为什么小侄非要来做这件事情,只能是因为即使小侄不来做,晋王也会让宇文述进京来做的——小侄终究少年人,看不开一个情字,不愿心仪的女子落入宇文述三子宇文士及手中。” 杨约愕然地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彩,同时他对于萧铣的深不可测,也终于消散了大半——不足为虑的少年人啊!终究是在慕艾之年。居然为了一个女人,便会影响自己一生的规划。这个弱点,注定了萧铣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沉可怕。 当然,在杨约内心,也有一丝嫉妒和嫌恶:因为他是一个少年时受过伤,不能行人道的人。人伦之乐,他这一辈子都没能尝过,萧铣居然在他面前提起男女之事,怎能不令他隐隐有一丝怨念呢。 第三十八章躺枪的宇文士及 六月炎夏,寻常年头若是住在南方的扬州,此刻正是难熬的酷暑时分。哪怕是北方的大兴城内,也足以让公子王孙摇扇呼热。不过五峰山上的别业,却是借着高山气候显得爽朗。 “噢~喔~啊~大王~再用力一点,臣妾受得住!” 寝宫中,一阵阵抵死缠绵的乒乒乓乓啪啪啪声不绝于耳,幸好层层帷幔重重落幕隔音效果很是不错,而侍女们离得又远,才没有让人生出尴尬来。 “呃……臣妾去了……”一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婉转**,伴随着最后一个悠长的叹息音符渐渐沉去。萧妃白眼一翻,骨软筋酥地摊在榻上;令杨广有一种如卧绵上的蚀骨奇趣,当下再也把持不住,犹如滚滚长江东逝水,飞升去也。 萧妃感受着两团明月被压得如同面饼一样铺开,韧实的弹性被压缩到极限: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那是杨广进入了彻底松弛神识的境界——因为但凡杨广没有进入这种状态时,哪怕耸动再是急促有力,他也总会让自己的上身绷住劲儿、很小心地做到不全力压在萧妃身上。 萧妃美眸一眯,一抹流光扫过,随后继续闭目恢复到回味余韵的神态中。每当这种状态来临时,都是开口吹枕边风的最佳时机,十几年来,她屡试不爽,几乎还没有在这种情况下软语相求而被杨广拒绝过。 “大王,这几日,咱打点好行装便要回扬州了呢。汉王的兵马已经在涿郡取齐,不日便要出征了吧。朝廷精兵在外,抚慰江南的重任又要大王操心了。” “这些不都是该做的么,早点儿歇息吧,还聊这些作甚。”相比于萧妃的敏感,杨广显得颇为不耐。 至于其中原因么,只要不是处男级别的loser,都懂的——那事儿之后,男人总是比女人更早进入疲劳状态的。许多女人还在回味时,旁边的男人已经沉沉睡去。 萧妃察言观色,决定去掉一些前戏,加快一点节奏,直接说道:“杨仆射那里,也给大王回了话了。如今大王内有仁德英名素著,陛下欣赏,百官称赞;外有母后力挺,后宫诸人无不力荐大王贤德。如此形势,又得杨少卿助言,杨仆射答应鼎力相助大王成就大事,也是顺理成章地了。” “爱妃说这些是何意?孤不是已经听过了么。而且那杨素还说,高颎的事情要咱想办法配合搞掉,急不得。但凡高颎在任,杨素终究不能让父皇彻底听信——听说此番朝廷征讨高丽时,总归要寻一些高颎赞划方面的破绽,抑或寻些别的由头……这桩事情,目前头绪还不明朗,还是要宇文述协力啊。咱就不操这份心了。” 说完这句话,杨广又想睡去,不过却架不住萧妃在背后无声饮泣,还偷偷叹息了一声。杨广睁眼,见爱妃好端端的居然垂泪,顿时困意也去了大半,略微有些恼人地披了袍子坐起身来:“有什么话就快说,休要吞吞吐吐的。” “大王休要动气,臣妾也只是想着……想着大王又要让颖儿去和宇文家联姻,心中颇为伤感。颖儿才十二岁,臣妾就这一个女儿,疼她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为了咱的事儿就屈了她!原本宇文述对于大王的大业至关重要,也就罢了。如今已经搭上了杨素的线,杨素都先点头应允了相助大王,大事岂还有不成的?宇文述只要稍微有点眼色,也会眼巴巴地上赶着求为大王奔走效力,哪里还如同以前那般,需要担着杀头掉脑袋的风险?便是不让颖儿和宇文士及联姻,宇文述也不是一样没得选了。” 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给的报酬价码当然是不一样的。在杨素被拉下水之前,让宇文述从无到有操持这件事情,连带着负责拉杨素下水的任务时,杨广对宇文述的倚仗程度当然是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杨广成功的概率还不是很大,在成功率不高的时候让人下注,当然盘口要开得高一点,所以哪怕是让杨广的独女南阳郡主杨洁颖和宇文士及联姻都在所不惜。 但是杨素已经先被萧铣拉下水之后,情况显然完全不一样了——首先,杨广夺储的胜算,至少因为这一个变故高了两三成。第二,需要宇文述去立的功劳也小得多了,无非是协助杨素一起把高颎撸下来而已。此消彼长之下,以联姻为投名状纽带是否有必要,便可以重新掂量了。 这就好比世界杯德国队和巴西队对扛的时候,突然传出了内马尔受伤、席尔瓦禁赛之类的利好消息之后,再买德国队赢的赔率当然会下降,不能是受伤禁赛之前的那个价码了。 杨广只不过是此前不太关心儿女之事,所以没想到这一点罢了。毕竟他是操心大事儿的人,不比萧妃对子女犹然有一股母性的细腻。 听了妻子哀怨小意的抱怨,杨广大大咧咧一搂妻子的香肩,大方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爱妃说要搁下,便先搁下好了,不急着议……诶?爱妃今日怎得突然提起这事儿,莫非是为了你那侄儿萧铣?” “大王明察,铣儿的原因……当然也有;但是最主要还是为了颖儿嘛,到底是臣妾身上疼了十个月掉下来的,臣妾还能害了自己女儿不成!铣儿那孩子也是懂事,至今与颖儿只是兄妹之情而已,发乎情止乎礼。也怪臣妾此前不小心在铣儿面前提到过颖儿有可能被迫联姻的事情,他不忍表妹受了委屈,才自告奋勇担下那么多大事……” “噗嗤——你啊你!让孤怎生说你是好!这么一件事儿,直说不就好了,哪来那么多弯弯绕。哼,不过要说萧铣那小子真是纯发爱护表妹之心,并无私心,那也只怕是骗鬼了。杨约那里,也给孤透过底了,孤早几日便知道了当初萧铣勇于担下这件大事试一试的原因了——那小子也是不求上进,搭上了杨素杨约这条线,觉得功劳够他追求颖儿了之后,便不再多劳心费力,对付高颎的事情一点都不想参与,真是少年人心性,沉不住气!” “居然还有……还有这等事儿,那孩子,还真是不懂事。大王不会责怪他吧?这事儿,臣妾这个当姑母的居然都还不知道,日后臣妾一定好好教训他……不过颖儿的议婚之事,这边算是先作罢了吧?” “罢了罢了,这事儿都依了爱妃——这就好好睡觉,孤不想在多听到一句废话。” “臣妾遵命~”萧妃一扫脸上的阴霾,一下子轻快地把自己裹进锦被之中。 …… 数日之后,杨广和萧妃便启程离开了大兴,回返扬州。涿郡前线汉王杨谅都督的三十万隋军,也展开了抢渡辽河进攻高句丽的战事。 卸了寿州总管职务的宇文述,也算是赶到了京师上任。只是他到大兴时,只是和杨广匆匆一面后,杨广便走了。至于那唯一的一次碰面宴席上,杨广亲口对宇文述交待了写啥,就无人得知了。 最惨的还是宇文述的三子宇文士及。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曾经进入过被招为驸马的候选人中,但是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表态,又被扼杀在萌芽未发之态。连他的两个兄长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都还对他信心满满。 宇文述到了大兴之后的日子,萧铣又恢复到了相对安闲的状态,每日只管做好在将作监的本职工作,并不惹事。 夏秋本是雨季,广通渠的疏浚河堤防维护也是一件季节性的繁忙工作,治理天然河道虽然有都水监负责,但是运河就是归将作监了,这也算是隋朝衙门工作任务分工中的一个无奈地地方。萧铣任劳任怨勤恳治水以保广通渠运转无恙,还颇得了将作大匠宇文恺的赞赏嘉奖。 同时,因为萧铣毕竟做过后世的包工头,对于工程材料人工往来账目的查账知识远丰富于这个时代的人,而且还知道很多分部分项的工程量审计法门,如今他除了中校署令之外,还兼了一个将作监主簿,正好管账,所以这项技能自然也有了用武之地。 他也没打算在如今身居低位时就把这些得罪人的技能都抖出来,不然的话只怕他还没升官,就被大隋朝的贪官集团唾沫给淹死了。不过饶是如此,在萧铣秉持抓小放大拉、每时每刻都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坚持统一战线的原则下,略微施展出一点点审计皮毛,便已经让将作监内一两个贪得特别黑的同僚吓得心惊肉跳,而其他暂时没有被捅出来的人见萧铣见好就收,无不对他更加极尽拉拢之能事。 在萧铣做好本职的日子里,开皇十八年的秋天便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在京师,花了两三个月摸清情况、拉网撒饵的宇文述,终于和杨素联手摸清了一些对付高颎的门路。同时,也准备到了一些关于高颎的黑材料以及他曾经在杨坚和独孤皇后面前犯下的忌讳。只要时机得当,宇文述和杨素就可以对高颎展开陷害了。 同样在这些日子里,在辽东,大隋三十万精兵讨伐高丽的第一次远征,终于以失败告终——汉王杨谅总督的人马因为不熟悉辽东夏末秋初的雨季和天候,加上完全不适应高丽境内道路失修,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使用的现状。结果渡过辽河之后就出现了部队脱节、补给难以运输的情况。过了临渝关后,屯扎在泥泞潮湿中的部队还开始爆发疫病,最终连柳城都没有攻下便退兵了。 幸好高句丽国王王元在这事儿上不图面子,害怕进一步激怒隋帝杨坚,所以在隋军动摇时主动遣使请罪,自称“辽东粪土臣元”,给足了杨坚面子,让隋军的退兵好歹扯到了遮羞布。 不过,三十万大军,成建制逃回来的才五六万人,这怎么看都是一场不可置疑的大败。无论皇帝的面子有没有找回来。大军回朝后,一大波问罪清洗的风潮已经是免不了了。 第三十九章不动则已 尚书左仆射高颎,在开皇十八年这一年,除了左仆射这个官职之外,还得到了一个新的官职——汉王长史,或者说“并州行军元帅长史”。 汉王杨谅毕竟还是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统帅三十万大军远征高丽当然有些困难。虽然他哥哥杨广当年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做了大元帅,统领五十一万隋军灭陈了,但是杨谅显然没有乃兄的文韬武略。 何况,杨广当年平陈,也是以杨素为副,辅之以宇文述、韩擒虎、贺若弼三大名将的。而如今杨谅征高丽,陆军、水军分别只有王世积、韦冲和周罗喉统领。这些将领明显和当年的宇文述、韩擒虎不在一个档次上;如此一来,全局统筹辅弼的重任,就更需要一位有权谋有魄力的重臣来担当了——高颎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骑虎难下被推上架子的。 杨谅九月兵败,十月便回到了太原驻节,略微歇息了几天后,准备回京师大兴拜见父皇母后。杨谅因为身上除了行军元帅的职务之外,还有一个并州总管的头衔,所以收兵之后还可以有理由再并州耽搁一些行程;而别人却不可以这么做,哪怕明知道皇帝正在战败之后的气头上,也只能回京往枪口上撞。报告战况军情的特使一个个往京师跑,把辽东发生的事情一件件逐渐清晰地摊开在朝中君臣的面前,也让朝廷上的压抑气氛也就更加浓厚了。 十月二十,汉王还未回京,杨坚便下达了征伐高丽失败后的第一轮重要惩处决定——将此次征讨高丽时协理统帅陆路大军的王世积收监问罪。 王世积在出征之前的的官位,乃是凉州总管,而且已经在那个位子上做了多年。隋朝虽然已经没有沿用汉魏六朝以来的天下十三州部行政区划,但是依然设置了以汉制州部区划作为辖区范围的总管,所以王世积此前也已经算是总督一方的封疆大吏了。 事实上,讨伐高丽的三十万大军中,陆军统领的杨谅、王世积、韦冲当时分别是并州总管、凉州总管、幽州总管,分别相当于是后世山西、甘肃、河北的省军区司令加省长级别的,都是统管的大隋北疆边防之地;如果要附会成后来朝代的官职的话,大致和唐朝的节度使、明清的总督差不多。 只是,隋军退兵的时候,高丽国王王元好歹是上表谢罪称臣了的,所以隋军虽然损失惨重、实际上失败了,但是名义上却不能承认自己失败,而要打肿脸充胖子以败充胜。这个问题就带来一个麻烦:杨坚想要惩处王世积,却不能用兵败的罪名惩处,只能另外找个借口。 幸好皇帝要想找人茬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然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当时王世积手下有一个亲信将领皇甫孝谐在征伐高丽的战事中犯下了一些诸如临阵退缩的罪行,战后怕朝廷清算,就试图让王世积包庇窝藏他。王世积自己也自觉在风口浪尖上,也就没有敢包庇,然后皇甫孝谐便被朝廷逮住了。被抓后的皇甫孝谐落到了柳述的内外侯官手中,连番酷刑逼供之后,柳述便拿到了杨坚想要的供词。 按照皇甫孝谐所招供,王世积在高丽战役中作战不积极、故失战机是故意为之的,原因是王世积阴谋保存实力,待到并州、幽州军实力大损后,以自己的嫡系凉州军举兵造反。 拿到了谋反大罪的指控,杨坚当场就下旨把收监中的王世积问罪处斩、悬首示众。但是朝廷中人个个都知道,皇帝杀王世积的本意,实则并不是因为这件事——皇帝只是在高丽战役兵败之后,需要在出兵的北疆三路总管里,挑选一个作战时最畏缩不前的家伙来杀,儆猴立威罢了。 杨坚坚持斩杀王世积,当然是为了让远征高丽失败这件事情好有个交代,安抚一下损失惨重的各部人心。但是构陷的历史车轮一旦滚动起来,显然不是杨坚想收手就收手得了的。朝中各路势力纷纷搭顺风车,展开了一连串的攀咬攻讦,想在这一阵腥风血雨中多夹带一点私货私仇。 …… 时间线回拨到王世积被处斩之前五天,同样也是柳述通过皇甫孝谐的渠道逼出王世积谋反证据之后的两天。 天牢之中,一个满面虬髯浑身血污的中年大汉颓然坐在那里,丝毫没有生气,他便是王世积了。昨天,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断无幸理的确切消息,剩下的生命,只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罢了。 “嘎吱”一声,铁轴的牢门居然来了一个口子,让一缕令牢狱中人瞳孔不适的亮光射了进来。王世积也懒得去看,只是闭目许久,让这股亮光好快些过去,等到重新听到一声关门声的时候,他才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倒是让他吓了一跳。因为就在他闭眼的那几秒里,有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来到了他的囚室门口,隔着铁栏还端着一个木质食盒。 还没到处决的日子,这绝不可能是断头饭。何况,王世积听说两天后皇帝杨坚还要亲自在审问他一遍走个过场,让他当众认罪悔罪呢,怎么可能现在就斩杀他? “你是……你为何可以进来?”王世积还在询问,却听那个身着官服的人却是塞了一些东西给在场的两个狱卒,让他们行个方便。许是在场的人都知道王世积的谋反案是欲加之罪,所以看管并不如真个的谋反犯人那般严密,在巨额的贿路诱惑之下,也就走开了,让送饭人可以私下和犯人聊几句,也算是亲人之间的诀别。 “族兄,不认得小弟了么,小弟是兵部员外郎王世充啊——唔,小弟的继父,不就是你的堂叔嘛!” 那个身穿青袍的官员把脸凑近囚室的格栅木门,好让王世积看清那一张明显带着胡人面貌特色的脸孔。王世积盯着思忖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自己在京师确实有这么一个远房亲戚——这个王世充,是个西域胡人,原本姓“支”,字“行满”,和王家没有丝毫关系;但是这个支行满的生父早死,他母亲后来改嫁到了霸城王家,这个支行满以自己身为胡人为耻,就眼巴巴把名姓都改了,改叫“王世充”,成了和王世积一样的“世”字辈。王世充的继父,是王世积的一个堂叔,所以王世积和王世充之间的亲戚关系已经很远了,是从他们曾祖父那一辈儿就分出来了的。更何况王世充还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那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王世积和王世充这辈子只见过寥寥数面,可以说是常年不相往来的,若不是王世充那张胡人特点鲜明的脸让人印象太深刻,王世积此刻都认不出来。 没想到,自己犯下逆案问斩在即,嫡系亲人一个都不来探望,倒是这个远房亲戚这么仗义,一下子居然让人之将死的王世积颇为感慨世态炎凉。 “贤弟,日久见人心呐!愚兄也是将死之人,没想到居然是你不避嫌疑,送为兄最后一程!来,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王世积自说自话着打开王世充送来的食盒,掏出一壶三勒浆便一口闷了。他们凉州人和胡人最好烈酒,所以大兴城里汉人们喝的醴酒他们完全喝不惯,如今都是快死的人了,哪能不喝点痛快的呢? 王世充豪爽地对饮了一杯,说道:“族兄,小弟帮你打听了,虽然朝廷名义上定的你是逆案,不过事实上谁都知道是因为高丽兵败的事情导致的。故而如今朝廷上倒是都还没有关注到你的家小处置方案,若是没人作梗的话,只怕这一点上还大有可为。” 王世积已经枯槁的心灵“咯噔”了一下,又恢复了一丝挣扎的**,这也是他如今死前最担心的:如果朝廷按照“畏战兵败”的罪名杀他,那么自然是不会牵连家小;但是问题就在于朝廷如今骑虎难下,用的是“谋反”的罪名,如此一来他王世积本人固然是一死,但是谋反罪按照律令那是要族灭的! “贤弟可是得了什么消息了么?” 王世充左右一看,几个狱卒还在牢门走廊尽头,并未过来,可见他给的几张金叶子的代价还是颇起了作用。当下他把脸凑到栅栏边上,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子一党的人不地道啊,陛下明明只是要柳述把兄长做成死罪而已。可是要杀你,有多少罪名可用?为何柳述偏偏把口供往谋反上做呢?这不是明摆了草菅人命么?” “柳述贼子!我王世积若能化作厉鬼,定然也也不饶你!”王世积咬牙咬得嘴唇出血,若不是怕惊动了人,几乎就要大叫出声了。 王世充一见火候差不多,待王世积发作过了,继续阴阴地说道:“倒是晋王殿下仁厚,也明白高丽之事始末:兄长你的罪名,本来罪及一人也就是了。晋王不忍无辜之人受戮,这才让心腹暗中奔走运作,让朝廷暂时忘记处理嫂子与侄儿,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慢慢捞人。也多亏陛下本就没打算杀你家人,只要名分到了就行,所以此番运作才有希望。当然了,这桩事情颇为难做,晋王殿下也是要费不少事儿呢……” 王世积双眼雪亮,到了这个点儿,他也没啥好多说的了,就差给王世充喝血酒发毒誓了:“不知罪臣残身还能为晋王殿下做点什么?还请贤弟明示!” “好说,好说。”王世充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叠金叶子晃了一下,还有一些房契田契,“只要事情成了,晋王殿下不仅保证你妻子无恙,还能让他们一辈子钱财享用不尽。” 第四十章神补刀 “事到如今,兄长也是将死之人,再无幸理了,小弟也就不讳说些犯忌的话了:这桩事情,还是晋王心腹、宇文大将军找到小弟来办的。” 在王世积的激动目光中,王世充调整了一下情绪,把一卷小纸偷偷塞给王世积看了一阵子,随后又抽回来拢在袖子里烧了,居然也不怕烧着衣服。王世积看着神色越来越紧张,冷汗更是涔涔而下。 那上面,都是一些宫闱内廷之事,诸如隋帝杨坚每日的行止踪迹,何日往返仁寿宫,还有一些别的细节。可以这么说,如果一个人手上有了兵权,要想发动宫廷兵变的话,那么这份情报就是最重要的。 可是王世积不解这个当口了,王世充让他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幸好王世充很快就为他解开了疑惑。 “兄长,这些事情,你此前作为凉州总管也好,行军副元帅也好,都是不可能知道的,对吧?如果后天陛下亲自提审兄长的时候,兄长不小心说漏了嘴,让陛下发现兄长也是知道一些宫闱内廷行止消息的话,陛下会怎么想呢?” “什么?如果是那样……陛下只怕会觉得这桩……‘谋反案’中,有内奸与我合谋吧?” “不错,而且大哥此去高丽远征,同僚中人足够位高权重的,无非是汉王、幽州总管韦冲、水师统帅周罗喉,以及元帅长史高颎四人。韦冲、周罗喉和大哥一样,都是地方牧守,不在中枢,不可能知道这些宫廷消息,剩下的就只有汉王和高颎。汉王是陛下和皇后最宠爱的幼子,当然不可能出卖父母……所以,只要陛下注意到这件事情之后,再当堂严刑拷问兄长时,兄长熬刑不过供认这些消息是从高颎那里泄露出来的就可以了。” 到了这一刻,王世积终于心下雪亮:高颎是太子的老师,而且高颎和太子还是儿女亲家——太子杨勇的女儿,嫁给了高颎的幼子高表仁。朝中诸王的势力范围划分中,高颎是最铁杆的**。晋王殿下要利用自己对付高颎,显然是要图谋大事了。 不过,王世积没得选择,他是一个必死之人,如果可以让自己的妻子下半辈子好好活下去,让他陷害高颎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纵然**大部分人是无辜的,但是这事儿要怪,也只能怪太子的妹夫柳述!谁让柳述为了“多快好省”地办案子,就把事情做得这么糙,非要把他王世积办成“谋反”呢?虽然在柳述并不一定打算杀他王世积的妻子,但是那也只是因为在柳述看来,王世积的妻子不过是一些不值得花精力去思考的蝼蚁罢了。 既然如此,就让你见识见识蝼蚁的反噬! “贤弟放心,这事儿为兄干了!还请贤弟回复宇文大人,好生遵守今日的承诺!只不过,高颎位高权重,这一点儿嫌疑,只怕没法动他的根本。” “宇文大人本就没打算通过此事伤到高颎根本——何况兄长的‘谋反’本来就是虚的。就算高颎和兄长谈及过一些宫闱行止,也不过是高颎行事不密,泄露朝廷机要罢了。若是真把高颎弄到直接拉下来,那得多大的罪?到时候只怕兄长这个虚名谋反都会做成实的,宇文大人还如何搭救兄长的妻小?咱也要对兄长的妻小负责不是?” “如此说,愚兄倒是可以放心地走了。” 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包袱,王世积一口闷干了剩下的酒,王世充也收拾了一番离开了,出门时少不得再给几块银铤,感谢看守能让他给族兄送一顿断头饭。看在王世充和王世积确有亲戚关系的份上,看守之人对于这件事情没有丝毫的怀疑,完全就忽略掉了别的可能性,还真当王世充西域胡人的豪爽性情发作,不惜重金探望兄长呢。 …… 于是乎,在王世积被问斩之前三天,杨坚例行公事提审王世积的时候,一些王世积本不该知道的言语被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了出来。然后王世积就被杨坚马上换了个地方重新亲自隔离讯问。 几顿毒打之后,王世积招供出了这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都是在高丽战役出征前拜见元帅长史高颎时,从高颎那里探听来的。杨坚得了这个消息后,也没多生事端,继续把王世积按照原计划斩首了。高颎泄密的事情虽然被按了下来没有拿到明面上处罚,但是在杨坚心中,对高颎的信任已经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不过,针对高颎的包围网显然还没有结束动作,而且其中一些攻击,甚至还并不是来自于晋王杨广一派的安排,完全是别人的自发之举。 第一个让晋王派系感到振奋的,是汉王杨谅回京后的表现。或许是杨谅为了弥补自己因为远征高丽失败而带来的在父皇母后心中的印象减分吧,以至于杨谅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因为兵败而被问罪处罚,也依然急着找一个兵败的替罪羊,然后他就选中了高颎——谁让高颎是他的副手,是元帅长史呢?而且这个元帅长史若是杨谅的嫡系臂膀,那么牺牲起来或许还会让杨谅有些犹豫,可高颎是大哥太子的人,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就理所当然了。 杨谅面见杨坚后,当面哭诉高颎在大军筹备时的处处掣肘,也把大军渡过辽河后后勤补给困难、缺少军粮医药的过错全部推给了高颎,说是他调度运筹不利导致的。杨谅甚至还说出了“儿臣在幽州,幸未被高颎所害”这样狠毒的言语。 杨谅哭诉之后,心疼小儿子的独孤皇后马上连了一招神补刀,在杨坚面前吹枕边风:“臣妾听说当初陛下定计出征时,高颎本就不想去,想留在京中辅佐勇儿,是陛下强迫高颎去辅佐谅儿的。当时臣妾就知道他如此不甘愿,定然会无功而返。” 听了独孤皇后的补刀,杨坚怒气愈盛,独孤皇后却没有收手的事情,继续说起高颎欺君的一些其他罪行。 原来,高颎的正妻在七八年前就已经老病而死了,当时独孤皇后劝杨坚对臣下施恩,为已经年过五旬的高颎再赐婚续弦。当时高颎推辞说:“臣年已老迈,每日退朝之后,唯有吃斋念佛而已,并不需另娶。”于是当年杨坚试图给高颎赐婚的事情也就做罢了。 如今,这桩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但是恰恰在开皇十八年这个当口,高颎的一个小妾却刚刚怀孕生子了。这桩事情,杨坚一开始听到时还挺为高颎高兴的,没往别处想。但是独孤皇后听闻后却深深叹息,颇为不喜。 杨坚感觉奇怪,便追问独孤皇后为何不喜,独孤皇后对答说:“陛下难道不记得七年前陛下要给高颎赐婚时,高颎说他已经年老不需要女色了么?如今他的爱妾却再产,这分明说明当年高颎是在欺骗陛下啊!他为了一个小妾都愿意欺君,这样的臣子,如何可信!” 到了这一刻,杨坚对高颎的信任,终于被堆得愈来愈高的攻讦撕裂、崩塌了。 年底时,杨坚宣布高颎因病不能处理政务,将其原本的尚书左仆射官职暂时撤掉,回家养病,但是齐国公的爵仍然继续保留。杨坚试图用这个冷处理给高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毕竟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信任了二十年的重臣,要一下子彻底问罪,还是颇让杨坚难以下决心的。只要免职能够让高颎没有继续为害的可能性,那么杨坚显然更乐于用这种方法处理。 可惜,身居高位者一旦摔下来,后续的连锁反应是停不下来的,不把他彻底打到永世不得翻身,别人是不会安心享受胜利果实的。失去了左仆射的官职后,只是让更多原本就对高颎怀有恨意的朝臣想要趁机踩一脚。而朝中只有**的贺若弼、柳述等人敢直言为高颎辩护,只可惜也只能是让形势不再恶化而已。 为此,连柳述本身受到的信任都开始被杨坚猜忌。过了年关后,开皇十九年年初,杨坚便秘密撤掉了柳述内外侯官总管的职务,但是留下了柳述黄门侍郎的官职,并改加兼兵部尚书。外行人看来,柳述这个驸马爷的权位又高了一级,但是只有柳述等极个别圈内人知道,**最重要的秘密战线权柄被彻底削夺了。 眼见攻击高颎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再出手也不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注目,晋王系新拉拢的巨头杨素终于出手实施了他自己的一击。 杨素从开皇十八年年终的吏部考功中动手,把齐郡地方的几名要害官吏做出了调整。而高颎此前的爵位是齐国公,在齐郡本来是有封地的。 于是,开皇十九年一开年时,齐郡下属的“齐国令”这个官职上,就被换上了杨素的人。 不出月余,到了二月初时,新任的齐国令便表奏告发一桩秘闻: 在高颎回到封邑养病闲住的这段时间里,高颎的幼子、同时也是太子女婿的高表仁,回到封邑探望高颎。探望时,高表仁见高颎气色萎顿,精神不好,便安慰说:“当年诸葛武侯被司马懿耗死之后,司马懿也曾被投闲置散。今日父亲位极人臣,能够退下来一阵子,又何尝不是喜事呢?” 高表仁有没有说出这么脑残的话,外人就不好断定了。但是只要有一定的证据证明,那就够了。当听说高颎被去职之后,居然还敢以司马懿自居,杨坚的心情可想而知。 朝中群情汹汹,纷纷奏请问罪处斩高颎。杨坚犹豫良久,最后批复:“前年杀虞庆则、去年斩王世积。若今年再斩高颎,岂非令天下人以为朕刻薄寡闻,如刘邦之于韩、彭、黥布?” 最终,高颎仅仅被问罪,一并削夺爵位,以庶人身份放归乡里。 第四十一章开皇十九年 从宇文述进京,到朝廷征讨高丽大败,乃至最后宇文述、独孤皇后、杨素三管齐下阻击高颎。整整半年多的时间里,这些肮脏事情萧铣一件都没有插手。相反,他只是静静地作为一个旁观者,做好自己作为将作监中校署令与将作监主簿的本职工作,安贫乐道地慢慢积攒自己的政治资本。 萧铣想得很清楚——他才十四岁,哦,如果按照开皇十九年来算,是十五岁。但是无论十四还是十五,对于那些朝廷派系政斗来说,都还是太年轻了。他前世做了十几年项目经理包工头不假,也着实有了一些社会阅历;但是这些社会阅历,仅仅只是让他可以躲藏在正太的欺骗性外表之下,搞一些暂时提升自己的名声形象、顺带拉拉关系的活儿,也就是极限了。真让他短兵相接和那些朝廷大佬人精们相互陷害,他显然还不够那个情商和谋略。 这就好比鹿鼎公韦爵爷,韦爵爷可以做个牵线搭桥搬弄是非的小角色,并且取得一些成绩,但是那并不是说韦小宝的情商谋略就真比吴三桂鳌拜之流强大。事实上韦小宝的谋略和那些家伙相比,连个渣都不是。他之所以成功,无非是靠两点:第一,韦小宝从来不会和敌人扛正面,都是两大大佬死掐的时候借势做点小动作。第二,正是基于他的低调,以及正太的伪装,让他的敌人始终都轻视他的存在,不把他当成主要敌人,然后鳌拜吴三桂康麻子的主要精力都在防备另外两家大佬,对韦小宝只投入很少的精力防备,结果屡屡被趁虚而入。 既然如此,可以置身事外少结宿仇,又有什么不对呢?更何况,萧铣很清楚,如今才开皇十九年,具体杨广登基乃至隋末大乱还有太久的时间,太早就爬得很高,说不定最后就是先出头的椽子先烂,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许多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或许觉得“出头椽子先烂”这个定律只适用于造反的农民军,比如从陈胜吴广到黄巾军、黄巢、红巾军,历朝历代都为人作嫁了。但是其实哪怕是官府一方的军阀或者说名将,不也是先表现出不凡战力的人先挂么?汉末的皇甫嵩之流,不就是因为“他统率大军的时候,朝廷的威望还没烂透,所以他不得不被朝廷束缚住手脚”最终败亡。 同样,隋末的张须陀、杨义臣、来护儿之流,难道他们的用兵之道就真的弱于李阀或者王世充么?非也,可以说,这些人之所以败亡,完全是因为他们太早被杨广倚重,所以在杨广的权威倒塌之前,他们只能像狗一样被主人牵着项圈厮杀,最终力竭而死。 甚至,张须陀、杨义臣还不算支持“太早立大功有时有害无利”这一论点的终极反面教材。隋末真正的终极反面教材应该是张衡——按照正史说法,张衡可是在杨广弑父夺位的“仁寿宫变”中亲自帮杨广动手的人,结果呢?没几年就因为知道得太多就挂了。 这么多教训摆在眼前,萧铣很清楚以自己的年龄和资历,自己将来还有很多立功升官的机会,没必要参合到自古最血腥无情的夺位之争中。最多杨广需要一些什么政绩,自己帮衬着做一些也就是了。 …… 对于萧铣来说,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到了开皇十九年三月。 在年初的吏部考功中,萧铣难得地得到了一个上等的考核——隋朝的吏部还没有“考功司”这么一个专门的司,但是已经有了官吏政绩考核制度的雏形——而萧铣之所以得了上等,无非也是靠着开皇十八年一整年中,中校署这个部门完成的造船、疏浚、器械工程量比开皇十七年增长了一成多,而朝廷钱粮资财的预算却几乎没有增加,甚至还少花了几千贯钱。 至于手段么,无非也就是萧铣把后世一些账目和工程量审计的知识稍微使出了一些皮毛而已,卡掉了很大一部分浪费和统筹不当带来的损耗。在大多数人都只有小学四年级以下数学水平的时代,这就已经够用了。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做不得假的政绩,相信将来如果有谁接任了萧铣这个中校署令的官职,肯定会把萧铣往死里诅咒——你把各种损耗都卡死了,让继任的人可怎么揩油呢。 不过萧铣显然想不到那么远的事情了,少年人嘛,锐意正直一些,只要不是直接受害人,一般都不会拉到仇恨值。靠着这份功劳带来的考功评定,虽然没让萧铣直接再官升一级,但是也至少让他得到了一些实惠。 首先,将作监主簿原本是常设2~3人的,哪怕品级一样,管辖的事情权限范围也是不一样的。萧铣因为资历浅,刚开始给他一个主簿的官职,但是实际上这个主簿只能审核中校署一个署下面的预算使用,管不到将作监的另外三个署。现在借着考功优异的顺风,加上将作大匠宇文恺也知道晋王欣赏萧铣,便顺水推舟把萧铣抬到了三名主簿中权限最高的位置上,可以插手整个将作监的钱粮预算。 虽然这不免会给萧铣拉到更多仇恨值,但是对于并没有打算在将作监干多少年的萧铣来说,却是纯粹的利好。因为你如果是全权的实授主簿,将来平调或者升级到其他衙门时资历看上去也会深一些,不比从虚衔平调实职的人那般容易被人看轻,同时萧铣自己也可以得到更多的磨砺机会。 三月末的一日,萧铣照常在将作监办完公务回府,却见给自己跟班跑腿的沈光已经在府上迎了出来,还拿着两封他帮萧铣收下的帖子。 第一封帖子,是右仆射杨素发来的。名义是七天的杨素寿辰,同时也庆祝杨素刚刚为陛下讨伐突厥得胜回朝,请萧铣一起去赴宴。 或许,这算是萧铣来到这个世界后,引起的第一个影响到历史主线走向的蝴蝶效应吧: 历史上,隋文帝开皇十九年二月时,突厥达头可汗部、都兰可汗部结盟,南下突袭与隋朝亲善的突利可汗部,突利可汗败逃,入关投奔隋朝。随后隋帝杨坚立刻结纳安抚突利,并且派遣高颎、杨素分领两路大军北击达头、都兰两可汗部,取得大胜,将突厥两部击退到大漠,达头可汗重伤逃窜,都兰可汗兵败后被己方叛变的乱兵杀死。 如今,历史的大致走势依然没变,可是因为萧铣的介入,以至于陷害高颎这一事件的历史进程被加速了那么一两个月,以至于高颎没能赶上带兵讨伐突厥就已经去职削爵了,所以隋军带兵主帅只能是杨素为主,另一路辅之以威望相对不高的韦冲。隋军的这一变动也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连锁反应——杨素袭击的都兰可汗这一路依然是隋军绝对全胜,都兰可汗被杀。而达头可汗那一路,因为韦冲带兵并不算太强,所以击破达头的同时并没有造成什么决定性的损害,达头可汗本人也没有如历史上那般受重伤,而是得以全身而退。 基于这个战果,在韦冲的对比之下,杨素的声望更是高涨,几乎是立刻将高颎留下的阴影彻底扫除,成为了无人可以撼动的当朝第一人。志满意得之下,杨素对于自己的寿辰自然是广为撒贴,但凡是京中略微看得入眼的官员,都广撒帖子邀请。 萧铣此前虽然帮助杨广搭上了杨约、杨素的线,为后续一系列行动做了重要铺垫。但是因为萧铣的低调,所以此前萧铣和杨素在这大半年里只是见过区区数面,而且没有到杨素府上拜见过。或许是杨素知道萧铣和杨广有些关系,想要卖弄排场,也有可能是杨素心中对萧铣这个激流勇退的晚辈有些好奇,总之,他就是邀请了萧铣。 萧铣之所以被杨素邀请,第二个原因,便于萧铣今日接到的第二道帖子有关系了——这第二道帖子,是萧妃让斥候信使送来的,上面的落款还是十几天之前、从扬州发出,可见并没有用递送军情的加急途径。这道贴子里的内容么,无非是说她与杨昭兄弟,乃至杨洁颖都已经从扬州启程来京师了。杨广再稍微耽搁几日,也会出发。 原本在杨广去年的计划中,他本来就是要常驻京师以方便图谋夺位。但是因为汉王杨谅讨伐高丽导致朝廷大军在外、江南有人心存侥幸,所以他杨广作为扬州总管不得不回去镇守安抚。然后秋末杨谅兵败、高丽战事结束之后,杨广便该趁着年后重新上京给父皇母后请安。 结果,也是因为突厥那边开春时的战事,所以朝廷大军又不得不拖出去打了两个月仗。杨坚也就传书给杨广,让杨广暂且延后进京,不急于一时,等到朝廷对突厥用兵结束再来也不迟。 阴差阳错之下,杨广显然没法及时赶到京师给杨素庆功了,对于这个他需要拉拢的夺储重臣,又不能毫无表示。最终,杨广才定下了让妻子家眷先行进京,然后以世子杨昭为代表前去为杨素贺寿并庆功。 而萧铣虽然不是什么要害人物,却毕竟是杨广的妻族晚辈,而且杨广并无更加可以放心地亲人常驻京师了,自然需要萧铣帮衬杨昭一起打点。 第四十二章分赃庆功时 萧妃、南阳郡主杨洁颖与河南郡王杨昭等一行人,风尘仆仆赶了将近二十天,总算是在杨素寿辰之前,从扬州赶到了大兴。因为杨广还没来,加上给杨素贺寿在即,而且如今也不是暑热季节,所以萧妃等也不去五峰山的山庄折腾了,便直接住在大兴城内的府邸。 身在京师的萧铣,少不得眼巴巴赶来给姑母和表哥表妹接风洗尘,萧妃也不拘执,便命萧铣一并住下,等到给杨素贺寿之后再回自己买的宅子。 又是将近一年没见,姑母对待萧铣的爱护依然如故;表哥杨昭随着年纪渐长,不再和以前那般和萧铣没大没小,不过若是论到学问政事,却比往昔更加爱询问萧铣的看法。 态度变化最大的,或许便是表妹杨洁颖了吧。虽然她和萧铣之间名义上什么新的关系都没有,但是杨洁颖在去年回到扬州之后,显然是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父王已经中止了和宇文述家联姻的计划”这个消息。冰雪聪明的杨洁颖当然知道萧铣在这件事情里面起到的作用,而且萧铣没有趁虚而入为自己要求什么,而只是希望给她一个尊重她自己选择的机会,这让杨洁颖颇为感动。 毕竟世上没有哪个女子是受虐狂。哪怕是极度压抑自己需求,以孝道和和睦迎合家人到薛宝钗那种程度的女人,若是真有机会能够自己选择自己的爱情,一样会欢欣鼓舞。杨洁颖虽然也有过为父王的大业牺牲自己幸福的隐忍,但是毕竟是能不牺牲就最好了。表哥萧铣对女子的尊重,让杨洁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上的男人,并不都是把女人当作玩物、工具、或者象征自己能力和征服感的猎物。 歇息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萧铣便该去东市采买一些珍奇异货,准备给杨素的寿辰礼物。杨洁颖对这般举动颇为不解——杨广在京师也是积攒了不少珍玩的,此前萧铣拉拢杨约的时候,那可是总价值十几万贯的珍宝都送过去了,纵然杨洁颖不明了其中具体数字,但是概念还是有的。当下便拉着萧妃劝说道: “母妃,表哥从小在寺庙里住,哪怕是后来到了扬州、京师,也不曾过过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知道富贵人家的喜好呢?杨仆射今年五十五岁,虽然不是整寿,好歹也是冯五的大寿,而且还新立了杀死都兰可汗的功劳,咱们也得好生准备一番礼物才是,怎么能让表哥自己去东市随便弄呢!” 萧妃爱抚着爱女的额前秀发,温言说道:“这不比结交杨少卿的时候——后日寿辰人多,礼单都是当众送的,若是有违禁的宫廷珍异,杨仆射脸上也不好看,父皇母后若是探听到了,印象也不好。你表哥素有巧思,也说了他已经备了一个惠而不费的方案,既可以给足杨仆射面子,又不会太过招摇。只是有些东西比较特殊没有现货,他只能提前找了店家订做,今日去取来处置一番就好了。这桩事情你便不要操心了。” “既是如此,去东市采买倒也无妨,可是表哥终究审美不如人家眼光……” 杨洁颖一边说着,一边玩弄着母妃的衣带,在指头上绕圈圈,萧妃看在眼中,哪里还不知道女儿的心思:“要去那便一起跟着去吧,不过不许抛头露面,坐没有王府徽号的那辆马车,让独孤盛带人护卫便是。” “多谢母妃……唔,孩儿可不是贪玩,只是想帮表哥把把关,嗯,母妃肯定理解的。”杨洁颖说着说着,居然面颊飞起一抹红晕,不过勉强还是把这些自圆其说的言语说顺溜了。 萧铣出发时,听姑母交代说带着表妹和护卫一起出发,也是愕然了一下,不过随即就欣然接受了。 …… 一行人行至东市,杨洁颖和萧铣端坐车上,作了一处。车前是跟随杨广多年的心腹侍卫统领独孤盛,带着四个精干的勇士策马护卫。 这独孤盛今年年近三十,他其实本姓李,和独孤家没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因为他与兄长独孤楷二人自幼便是独孤信的家奴小厮,所以跟主人姓了独孤。独孤信在北周时被逼自杀后,独孤楷、独孤盛兄弟就跟了独孤信的幼女独孤伽罗——也就是如今大隋的皇后娘娘。独孤伽罗便把其中的独孤盛派给了二儿子杨广当保镖,那还是杨广灭陈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经跟了杨广十多年,鞍前马后颇受信任。 车厢内,另有一个**岁的萝莉贴身服侍杨洁颖,因为年纪幼小,看不出姿色如何,只是觉得很是玲珑纤挺,没有同龄人的婴儿肥,机敏的双眸看着也很是警觉。这萝莉萧铣也是第一次见到,据说名叫独孤凤,是独孤盛的一个庶女,因为是小妾所生,在家中不受照顾,故而父亲才狠心让她从小吃苦习武,有时候杨广的妻女出门,便安排她贴身服侍保护。虽然才**岁,但是动起手来居然萧铣这样不曾习武的十五岁少年人也难以讨到便宜。 “表哥,这便是东市了么?小妹很小便已经常住江南,偶尔回京,也不曾来过这里呢,当真是好生热闹。”杨洁颖许是觉得保镖比较强悍,又是天子脚下,虽然母妃告诫了不许抛头露面,依然在车内偷偷打着帘子往外观察,一边和萧铣闲聊,“却不知,表哥为杨仆射准备地礼物,却是何等样子,小妹心中好奇的紧呢。” “这却不是一两句说得清楚的,一会儿到了地方你便知道了。”萧铣应付着杨洁颖,两人在车中缓缓而行,反正东市从这头到那头也就两里路长而已,一会儿便到了一家看上去像是制售高档木器家具乃至乐器的店铺。 马车一直行到门口才停下,四个护卫护住店门两侧不让人偷觑,杨洁颖才在萧铣的扶持下下车进店。一边往里走,萧铣一边说: “这里的店家虽然不是我的名义开的,不过其实也差不多。去年雕版印书生意大赚了一笔后,我和欧阳师兄合计了,从他的分红和字体工本里分出一些作为本钱,在这里盘下了一间木器店,这里的红利,也都是归他所有。里头掌总的工匠,都是在将作监年老退下来的,做点儿东西也隐秘,不比在将作监里用公家的材料工匠还有人闲话。如今咱家业也不小了,不贪图这点小便宜,还是公私分明的好。” 掌柜的显然与萧铣很熟,知道虽然名义上的老板是欧阳询,但是萧铣来了也都是说了算的。当下把萧铣提前让准备的东西抬了出来,一共两口大箱子。又见到杨洁颖戴着面纱在一旁,又有独孤凤小萝莉保护,掌柜的便很识趣的马上走开了不再打扰。 “这却是何物?看上去也颇为朴素,竟能送给杨仆射作为寿辰礼物。” “且看表哥为你演示。” 萧铣说着,打开其中一口箱子,里面竟然是几个新做好的瑶琴、筝、瑟等乐器,东西虽然不是古物,不过做工倒着实精良,木料不敢说是焦尾枯桐,却也相差不远了,胶、漆、弦无不是上品细作。 如果只是乐器,杨洁颖看了倒不会觉得如何,不过另外一口箱子里的东西就奇怪了,那是一个个用皮子和减震的秸束包装起来的木轮——确切地说,应该是带轴的木滚筒更恰当——然后表面上还有很多小的凸起,看上去雕琢精致,都是倒“t”型的外观,不过那个”t”的一横却不是矩形的,而是楔形的,就如同后世门锁的锁舌一样。杨洁颖看着好奇,按了一下,那些”t”的横锁舌还可以缩进去,显然是里面有牛筋等物做了支撑处理,所以有弹性。 “这东西,配合这个支架调好高度,安在这个琴上,用这个如同给弩上弦的绞盘一样的机括拧紧,便可以自动弹奏乐曲了——为兄觉得叫‘音乐盒’比较合适。不过有没有做盒子,还是叫‘自奏琴’吧。” “当真可以吗?让我试试。”杨洁颖少女心性发作,等萧铣把支架榫接好,就凑上去绞动机括,然后放手,那个木滚筒在扭矩拨动下慢慢转了起来,每一根凸起的横锁舌拨在琴弦上后,便把琴弦带起一小段,直到琴弦的张力超过了锁舌的弹力之后,就把锁舌压了进去,因为锁舌做成了斜面,所以不会一直钩住琴弦,免得钩断。如此一来,居然也就源源奏响起琴曲来。 杨洁颖却不知道,萧铣为了把西式钢琴原理的音乐盒改造成适用于中式古琴,可是花费了不少巧思。因为西式钢琴的琴键是横排的,而中式是竖排的。西式的只要做按的动作,而不用先钩后放。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不仅要把滚筒的运转方向扭过90°,更是要做出倒“t”型还带斜面锁舌和弹簧的机构,比西式音乐盒的凸起部分繁琐了不知多少倍。 “表哥,这都是你定的范式,指点工匠做的?如此巧思,当真是……小妹原先怎么不知道你还如此精通音律呢。”杨洁颖抚摸着琴弦,琴还是一般的琴,可是加了这么一个机括架在上面,怎么就能自动弹奏了呢?至今她依然沉浸在匪夷所思中没有醒来,不过对萧铣的印象,已经从单纯的好感慢慢向崇拜转移了。 “可是此物怎么看……要作为送给杨仆射的寿礼,分量倒是够了,却也只是一些奇巧之物,并没什么好的寓意在内,小妹听说别人为了恭贺杨仆射此番讨伐突厥的武功,都是送宝刀名马、雕弓古籍。咱送这个是不是……啊!我想到了。”杨洁颖沉吟不久,心中突然豁然开朗,想到了表哥准备此物的寓意。 第四十三章宿命偶遇 取了音乐盒这份最主要的礼物之后,萧铣少不得再准备一些精贵的高端缎匹,诸如吴地的缭绫,川中的蜀锦,差不多也就算是够体面了。 然而,带了妹子第一次到东市这种地方,萧铣又怎么可能干完正事儿之后就能全身而退呢?就在马车快离开东市进入平康坊的时候,杨洁颖在一次撩开车帘往外偷窥的时候,发现了一家装饰颇有西域胡人风格的华丽店铺,而店门口还恰好有两个美貌妇人走过上车,带过一阵短暂而轻微的香风。 女人的鼻子在这一点上总是比男人灵敏得多,杨洁颖一闻到味道,就有些走不动道了,用如同小猫一样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萧铣。 “怎么了?这里不过是一间售卖西域胡人妆奁的店铺罢了。姑母那里,多得是宫中内用的妆奁,你还短了这些不成?” 萧铣看了颇为好笑,心说自己又不是生活在小白文的世界里,哪有带着郡主出门逛街办事儿、还会有郡主眼红路边店里化妆品这种脑残剧情发生?于是他自然是温言劝说,希望杨洁颖实际一点儿。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这么脑残的小白剧情就是发生了。杨洁颖不好意思地把嘴凑到萧铣耳边,说道:“可别把咱皇族中人都想得啥都经过见过一般。皇祖母可是节俭之人,连钗子都不肯用象牙的呢。父王为了奉承皇祖母,家中显眼处的装饰都弄成啥样,你又不是没见过。比不得太子伯父和秦王、汉王他们。” “我靠!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自己这个便宜姑父在登基之前,可是一直装节俭,连家里的乐器都要泡断弦撒上灰做旧的!”萧铣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把这一茬儿给忘了——当然,这句话只能在脑海里转一转,并不会傻呵呵地说出来——然后他只好回过头去看着无辜的杨洁颖:“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家店里卖的,应该有安息国的香水——人家从刚才上车的那两个大姐那儿闻到了。人家当初只是从西域使节进贡时闻到过,不过那些东西后来都被皇祖母不知道如何处置了。” 安息国?好吧,杨洁颖指的应该是波斯人的萨珊王朝——只是古代中土人对西域国家分辨不是很清晰,所以无论波斯地区是帕提亚帝国的时代还是萨珊帝国时代,中土都统称对方为安息国,从汉朝一直叫到唐朝都没变过,殊不知对面也已经换了好几个政权。 表妹都开口要安息国的香水了,写作绅士读作hentai的萧铣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只能掏出私房钱奉陪出血了。 二话不说,下车,进店,让掌柜的领进专卖西域奇珍的雅间落座,然后把掌柜赶走,请胡姬过来伺候讲解。这种商店显然也是早有准备,知道来这里的常有贵人家的女眷,不愿意抛头露面,所以服侍的胡姬往往有好几个。 萧铣和杨洁颖所在的这个雅间,便安排了两个胡姬,看上去都是不到双十年华,但是比萧铣还是要大那么两岁。如今是三月间,她们却穿得一点也不保暖,上身紧衣简直如同一道加宽的束胸一般而已,上头露出深深的沟壑,下头还露出肚脐,仅仅是外头再罩上轻暖的多层纱衣。萧铣一眼过去便看得有些眼晃,不过表妹在侧,当然是马上就恢复到低头沉思喝甜酒的姿态。 杨洁颖挑了一会儿,便把蔷薇精油、茉莉精油、木樨精油、**精油、没药精油、熏衣草精油、天竺葵精油、橙花精油……各种精油香型的香水,统统挑了一盒,其中好几种还不是安息国本土所产,据说还是从南边的天竺和更西边的国度转运来的,价值不菲。 所有香水连包装都是檀木或者橡木的盒子,每盒四个小瓷瓶,用蜂蜡封口。容量和后世的感冒糖浆差不多,相比于后世一瓶才几十毫升的香水来说,这倒算是良心包装了,而且毕竟这个还是浓度比较高的精油,勾兑得不如后世的狠。 “这位公子,一共是8盒32瓶,看你买得多,算便宜一些,便只要四百贯,银铤和金叶子本店也收,如果有西域金币就更好算了。” 相对美貌一些的那个胡姬满面堆笑地把账目推到萧铣面前,那媚笑、夹肩的姿势都快把事业线挤得扭曲了。听着语气的意思,这还是打了不小的折扣了,若是一次只买一瓶两瓶的话,每瓶就要十五贯钱——西域货物因为高价,出货往往也慢,所以老板也是愿意让一些利的。 杨洁颖听了价钱,脸色倒是刷地红了一下,颇为不好意思。萧铣咬咬牙,面不改色取来二十根银铤付了账。正要带着杨洁颖离开时,却听见店外头发出了一些嘈杂。 “怎得不让阿米娜来招待本郡主了!换了这些人,什么都不懂,还想不想做本郡主的生意了!” 听到外头的声音,正服侍萧铣结账的那个胡姬面色略微变了一下,显得颇为不好意思,局促地捏了你手,向萧铣告罪道:“这位公子,您看您这边的生意呢,咱也算完事儿了,外头有个今儿一早来过的客人在唤奴奴去招待呢,奴奴可能失礼……” 那个叫做阿米娜的胡姬一边拉着萧铣的手告罪,一边就职业习惯地要把萧铣的手往自己几乎要爆脱束缚的胸脯上放。萧铣赶紧答应说:“你自去不妨,快走快走!” 一边赶人走,一边心说这尼玛不是害我么。 “表哥,外头这人声音略微有些耳熟,小妹这几年在京师时似乎遇见过……唔,也说不准或许是在扬州,而且她居然也自称郡主,要不咱一起去看看?” “这个,不太好吧?你父王如此节俭,若是让别的宗室看见你买……” “嗯,说的也是,不过咱先让阿凤把东西藏上车也就是了,咱便推脱说咱啥都没买——哎呀不好,还是追上去看看吧,不然那个叫阿米娜的胡姬若是随便乱说,岂不是坏了父王节俭的名声。” 萧铣心想做这些生意的胡人应该还是比较有职业道德的,不太会泄露顾客**,而且萧铣和杨洁颖进店时也没傻到一开始就介绍自己身份。不过就怕那胡姬想用激将法激起别的客人攀比消费之心,那就不好说了。所以当下也就跟着杨洁颖出去了。 阿米娜刚刚转进另一间雅间门口,却还没有放下帘子,杨洁颖当先窜过去探了一下头,却发现果然是相识之人。 “六姑?怎么是你?” 萧铣几乎是跟着杨洁颖的声音往里面凑了一眼,却见对面坐着一个少女,眉目如画,唇红肤润,纤挺秀丽;只是琼鼻峻艇,身材高挑,一对**细圆、修长、白嫩、光洁到了极致,眉角也微微有一丝上挑,显得颇为英气果决。姿色方面若对比杨洁颖来说,鲜卑胡化的爽朗豁然多了几分,而少了柔美温婉的气质。 诚然,“一对**细圆、修长、白嫩、光洁到了极致”这个印象里面,细圆修长到极致,是萧铣目测出来的,妥妥的有真凭实据,不过“白嫩光滑”嘛自然是萧铣自己脑补的。因为那个少女衣着还是挺保守的,长裙曳地都盖住了脚面,自然让旁人不得见一眼那对足以“腿玩年”的极品。 那少女看上去年纪只略略比杨洁颖大稍许而已,说不定还没萧铣大呢。可就这么个人,杨洁颖却称呼对方“六姑”,着实让萧铣有些摸不着头脑。 果然皇族中人比较能生,老当益壮的太多了,所以生出来的女儿年纪小辈分高也属正常……可是当今皇帝杨坚不是号称与独孤皇后恩爱、“生平无异出之子女”么?杨坚的女儿,掰着指头数也就一个兰陵公主,眼前这个又是哪位? 幸好杨洁颖和对方的交谈,很快就为萧铣解开了这一团乱麻一般的亲戚关系。 眼前这个少女名叫杨雪艾,是河间王杨弘的小女儿。而河间王杨弘是当今圣上杨坚的堂弟、在二十多年前北周灭北齐之后,杨弘就跟着杨坚混,在大隋立国的过程中也颇有功劳,被册封为右卫大将军、上柱国。所以他尽管只是杨坚的堂弟、郡王,但是依然有女儿被封为郡主,也算是法外之恩。 除了上面这层关系之外,杨广一家与杨弘这个堂叔之间,还有一层别的关系——开皇九年之后,杨广有过几次回京常住的经历,而一旦杨广离开扬州时,皇帝杨坚让杨弘代理过一段时间的扬州总管,所以杨广一架与这家堂叔走得比较亲近,家中女眷也多有相互熟识的。 杨雪艾的姐姐们年纪都比她大不少,都已经嫁人了,出嫁时都有杨坚亲自下诏追加郡主封号。不过杨雪艾自己如今却还没有郡主封号,故而她刚才那番言语,倒是有些虚张声势了,幸好杨洁颖也不和这个堂姑计较,也就没人提了。 见杨洁颖已经认出了自己,杨雪艾也只能没话找话想办法把最初的尴尬搪塞过去:“小颖……你怎么也会来此,二哥不是素来简朴,啊……你不会也是来想要为国建功的吧?可是二哥就你一个女儿,他怎么舍得?早就知道你这孩子心思重,最为父母着想,也不该如此这般啊。” 杨雪艾的一番猜测,让萧铣和杨洁颖完全摸不着头脑,心说这都啥跟啥呢?良久之后,倒是萧铣先反应过来了。 “啊!杨……嗯,郡主姑姑,哦不郡主娘娘,您不是打算应征陛下选宗室女册封公主后和亲**一事吧?若是那样,您尽管放心,小颖……哦不是表妹她绝无与您争竞和亲之意。什么,你不信?要我们怎么做你才肯信?” 萧铣邪恶地想:该不会要咱和表妹当着你的面儿打个啵儿,你才肯信她不是去抢你的和亲生意吧。 —— ps:以下不算字数。 首先,推荐一下朋友新书《独御苍穹》,节奏挺不错。 另外,看了数据,貌似本书许多书友都是先收藏,但是不看、不推荐、不入坑。或许是我的笔名是新人的缘故吧,没什么信用值积累,列位觉得迟疑也可以理解。 所以,还是解释一下。如果对我的人品值没概念的读者,方便的话,可以去看一下《越沧海》和《钢铁雄心之铁十字》这两本旧书。你们就知道原来世上如今还有这么轴、这么傻到可爱的写手,明明没钱赚都能咬牙硬挺两百万字。 最后,不求票不等于一个人不缺票,只是我觉得大家都是看在心里的,觉得好的,觉得努力的,自然会去投。只希望大家别觉得我还不如那些求得狠的大神可怜,也就是了。 不多说了,都在书里了。本书重点是隋末,所以前期剧情偶有流水瑕疵那也是时间主线快进的原因,希望理解。 第四十四章如此和亲 开皇十九年开春这一次大隋与突厥之间的战争,还有一个细枝末节的影响,便是导致了亲隋的突利可汗需要一位额外的大隋公主来立为新的可敦。 两年前,也就是开皇十七年时,隋帝杨坚已经册封过了一位大隋宗室女子为公主,并且远嫁**草原、被突利可汗册立为可敦,那位公主便是安义公主。可惜的是,在都兰可汗和达头可汗突袭突利可汗的那场战斗中,突利可汗大败,几乎是仅以身免地逃走。安义公主也在那场战斗中遭难,死于非命。 随着杨素平定了反隋的都兰可汗、达头可汗二部,逃入隋境内附的突利可汗便开始动心思,上表恳求杨坚再赐一位隋朝公主嫁给他,让他册立为突厥可敦。杨坚答应了突利可汗的恳求,准备择期再在宗室女中册立公主,远嫁突厥和亲。 这桩事情,刚刚到京师大兴还没两天的杨洁颖自然不知道;不过一直在京师做官的萧铣,却是早有耳闻了,所以杨雪艾的话萧铣一听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 “什么?六姑你打算和亲去突厥?为什么啊,突厥那么苦,都是腥膻臊臭的蛮夷,你怎么会想去那里的呢?你长得这么好,好歹也是河间王的女儿,留在京师嫁个什么世家俊彦不好。” 一听完萧铣的解释,杨洁颖几乎是立刻炸锅了,完全想不通这个小姑姑究竟是犯了什么抽,虽然她和这个小姑姑谈不上很熟,但是她知道对方不是那种可以简单归纳为贪慕富贵的人。公主封号什么的,对方应该不在乎才对。 “小颖……你想岔了,姑姑就是自己想要应征和亲突厥的。你看,姑姑这不还想挑一些西域的香料熏香一番,到时候陛下检阅宗室诸女的时候,咱的样貌人品也好多几分胜算。恰才一早是姑姑钱没带够,所以看好了之后又回去取了。没成想你和……萧主簿也在这里。” 杨雪艾说话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但是却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无欲无求的语气,就好像她言语中述说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自己一般。 “姑姑!” “小颖!你当初不是也和姑姑说过,如果你父王要你嫁给谁,你将来便嫁给谁。怎么,今日就许你为父尽孝,就不许姑姑为陛下尽忠了?” “这怎么能一样?父王再怎么也不会太坑我,就算不是自己心仪之人,肯定也还过得去。可是姑姑这是要嫁去突厥啊,那里都是蛮夷啊。” 杨洁颖说完这句话,脸又刷地红了,她也是急着劝小姑姑,没多想萧铣也在一旁呢,自己这番话,听在如今的萧铣耳中,岂不是印象终究又不太好?虽然杨洁颖是怎么样一个人萧铣早就知道,但是有些危机既然过去了,最好还是别常常有人提起来揭疮疤。 于是,杨洁颖只能略带羞赧地把头略略扭过45°角,把脸略略往下收,浑似后世斜向上自拍的灰煮牛少女一般——只是她做出这个动作,浑然只是因为她解释的时候不好意思直接看着萧铣罢了:“表哥,我刚才只是安慰小姑姑的,你知道人家不是那个意思。” 看着少女陪着小心偷觑自己的样子,萧铣还忍心说什么呢? “要不你们姑侄先聊,我先出去一下好了……” 结果,杨洁颖的下一句话,马上就把萧铣彻底打败了:“嗯,也不必了。小姑姑今日如此伤心,你好歹也帮她把账付了,也好让她开心一点嘛。河间王给姑姑的零花可不多呢!” 萧铣就这样感受着两个薛宝钗型的少女在那里大义凌然旁若无人地聊着,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一般。他也唯有把胡姬阿米娜招呼过来,一边假装付钱一边假装再看看货问问价,排解一下尴尬。 “其实,姑姑想要和亲,也不是意气用事。小颖,你也知道安义公主,也就是我四姐的事情吧。” “四姑姑在达头、都兰狗贼的突袭中遇害,侄女儿也很是伤心的……” “突厥狗贼,那就是喂不饱的饿狼。如今咱大隋统一天下还不算太久,根基不深,没时间彻底扫除四夷。南有林邑,西有吐谷浑,东有高句丽,北有东西突厥、薛延陀铁勒诸部。昔年大汉却匈奴,尚且用了文景六十年之积,我大隋又岂敢说把数百年狂寇一朝尽灭呢?” “难道姑姑去和亲是想……” “不错,我自问宗室诸女中,谁人胆识在我之上?若是寻常人去做了突厥可敦,无非也就是泥塑木雕,花瓶一般。唯有我去了,若能控制影响突利可汗,与达头狗贼血战,再重创薛延陀、铁勒等戎狄,岂不是对我大隋大大有利?而且这样一来,不仅为朝廷立功,也好为四姐报仇——达头狗贼的狗头,我是要定了!呜呜呜……我是庶出之女,当年府上,便只有四姐不计较这些,对我最好了。只要能为她报仇,我便是要被突厥鞑子蹂躏,也在所不惜了!” 杨雪艾说着说着,前后语气迥异,最后居然嘤嘤抽泣起来。不仅是杨洁颖看得目瞪口呆,萧铣在一旁,更是毫无思想准备,当下唯有赶紧把账目结清,还多给杨雪艾多买了两盒香水,然后就把胡姬阿米娜赶出去,转过身对杨雪艾行礼道: “想不到郡主如此深明大义,上忠天子,中悌手足,下怜黎庶!萧某人生平感佩之女子不多,然郡主高义,实当受得下官一拜!” “罢了,我和你也不熟,不知道小颖竟是看上你哪一点了,这桩事情,便这么定了,我自会主张,你们就别劝阻了。不过这东西我便收下了,就谢过你们好意。” 杨雪艾也不矫情,拿起包好的精油香水就抬脚要走。萧铣在背后提醒她说:“郡主,恰才郡主说话时口不择言,却没在意有外人在场,下官自是不虞泄露,但是那个胡姬……若是郡主和亲的动机泄露到了突厥人那里,只怕让人防备。郡主如真心如此行事,将来可要慎言慎行才好,不能比如今这般洒脱随性了。” 杨雪艾闻言便收住了脚,心中暗恨,想了一下,自己却没什么办法,只能回头请教萧铣:“那你看却该如何处置?总不能杀了那胡姬吧。” “若是郡主不嫌弃,下官可以出钱把那个胡姬买下,送给郡主做个侍女,郡主只要看好了,能够收服其心,那么便是无虞。这些胡姬也多是察言观色,机敏得紧;将来郡主身处虎狼群里、枳棘丛中,想来也有用处。若是不能结好收服之,到时候她也已经是郡主买下的私奴,寻个没人见的所在杀了,也比现在少惹人注意。” 杨雪艾想了一想,干脆地说道:“那便劳烦你买下吧。不过这种胡姬的卖身契约,只怕至少得几千贯吧,看着这般妖娆媚人的身段,身子骨也娇柔年少……啧啧,我还以为你会提议由你买了留下呢。” “既然郡主答应了,咱买下就是,几千贯,咱开书坊还是颇赚得出来的。虽然也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可是相比郡主忠君孝悌的节义,咱这点付出,只能算是聊表寸心而已。” “看来你倒也是个爽快人,而且不拿捏,我倒是有点想通小颖怎么会看上你的了。” 说着,几人便出去了。萧铣让独孤盛去找沈光,把他府上积存的钱财又用马车送来了一批,才凑够了足足五千贯钱,把那个叫做阿米娜的波斯女奴买下,送给杨雪艾。 其实那卖安息香料的胡商还不太爱卖,因为他说那个胡姬是店里姿色机灵都最出众的一个,原本还指望着她帮衬着多做一点生意呢。而且因为在这店里接待的都是女客,所以这个阿米娜不比那些酒肆欢场中的胡姬放浪,至今都还能保持云英处子之身,只是偶尔为了挑逗客人消费让人揩点小油而已。最后,还是萧铣拿出了晋王府的一些名头暗暗压了一下店家,店家才五千贯把女奴出手了。 萧铣和杨洁颖目送杨雪艾带着阿米娜上车离去,随后自己也登车回府。正要走出东市市门,萧铣却瞥见了很久没见到的宇文化及与宇文士及——那两人骑马而行,却还让从人牵着一匹非常雄峻的高头大马,而且用玄色的缎子遮住大半,显然是不想人注意。 本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是萧铣非常知道分寸,马上把马车的帘子放下,没让宇文化及兄弟发现自己。杨洁颖见他举动,还有些好奇,赶紧追问萧铣看到了什么人。 “没什么,只是宇文化及和宇文士及而已。宇文化及在一个多月前对**用兵的时候,也捞到了一个出征的机会,作为郎将,跟着杨素麾下一支偏师作战,也算是立了一些军功,听说他所部两千余人,也斩获了突厥几百级,也有一些缴获分赏,就不知道他宇文化及自己占了多少斤两。今日看他来这里遮遮掩掩的,想来也是给杨仆射准备礼物吧。” “给杨仆射准备礼物,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这便不知道了——不过若是以我这种小人之心,去度他的‘君子之腹’,想来是他在河套也缴获了少数突厥人的战马,只是品相不怎么样,所以这些日子在东市寻访名马,到时候来个掉包,把好马说成是战场上缴获的。这样送出去,他和杨仆射都有面子,还能顺带着夸饰武功。” 杨洁颖以手支顗,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道:“想不到宇文化及如今还会动这些脑筋了,在扬州时没听说宇文总管几个年长的儿子这么能耐——该不会是宇文士及给他想的招儿吧?” “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话只有你说才好。” “啊——坏表哥,又在这里算计我呢!哼,人家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一切到了杨仆射寿辰的日子,自见分晓。” 第四十五章不好声伎 杨素寿辰的日子终于到了。这日才刚刚上午巳时初刻,杨府门外便已经是门庭若市,宾客盈门。高颎倒台之后,朝中已经没有人可以和杨素抗衡,虽然杨素现在还是尚书右仆射,杨坚没有给他升官,但是因为尚书令和尚书左仆射都出缺,事实上右仆射已经是总揽朝政的角色了。 萧铣不愿意标新立异,自然是随大流地排在门口递帖子等通报,不过因为他是作为杨昭的陪同人员一起来的,所以没等多久,等到杨昭的面子出现后,马上就被人迎入内厅了。萧妃和杨洁颖也跟着来了,不过因为是女眷,自然被直接送到后宅由杨素的正妻郑夫人招呼。 不一会儿,朝中愿意来的重臣基本上都来了,剩下的基本上是有些军中派系不同,害怕皇帝猜忌所以没来。让萧铣意外的是,宇文述居然也没来,或许是因为此前刚刚合谋搞掉了高颎,所以在人前的公众场合不好往来太密切,所以宇文述选择了卧病在家,但是让三个儿子全部都来贺寿,礼物也备得非常足。这样诚意也够了,还不容易被外人恶意揣测。 过了午时,杨府便摆开宴席,外头跟着的从人因为太多,哪怕是杨府这种占地过百亩的巨宅也坐不下,只能是吃流水席。一时之间觥筹交错,谀辞如潮。 大部分的礼物诸如锦缎之类,都是在进府的时候就随着礼单交割的,不过一些罕物就不同了,大多是主人随身带着,当面献给杨素。不一会儿寿宴到了**时分,内廷的上百核心客人纷纷开始拿出珍玩献上,并且亲自解说一番,杨素也都是笑纳不拒。 这时,宇文化及三兄弟也出手了,只见他们拿出帖子,恭恭敬敬地说:“小侄今日为越国公献上一匹西域汗血宝马,恭祝越国公寿比南山,恳请越国公赏脸手下。” “汗血宝马?此物却是太过贵重了,宇文大将军怎可如此破费呢。”杨素满面骄矜,嘴上却是说的漂亮,一副佯作婉拒的样子。 宇文化及也是排练了好的台词,继续解释说:“小侄素知越公淡泊,此物并不敢奢靡求购,实在是小侄此番随着大军征讨突厥时,侥幸缴获。当时破云州马邑时,朝廷准许纵掠归己,小侄才留下此马,留到今日敬献的。” 宝马这种东西,当然不能送上大堂,只能是在厅门外牵着。不过显然是汗血宝马的名头太大,杨素也没有摆架子,很给面子地亲自起身走到大厅门口看了一下品相,称赞一番,才让家人牵到马厩里去。宇文化及兄弟这样一来顿时面上有光,把此前献上礼物的众人都比了下去。 宇文化及出面之前,杨昭原本也打算献上礼物了,但是因为犹豫了一下,被宇文化及抢了先。杨昭自问萧铣为他准备地东西肯定比宇文化及的好,但是若是此刻再拿出去,却好像是不给宇文化及兄弟面子一般。杨昭知道宇文述乃是父王臂膀,不愿意做不睦的事情,可是转眼看了一下萧铣,见萧铣也没有任何表示,而礼物又不能不献,便让从人把两口木箱抬到大厅正中,当众打开。 “杨仆射,这些,乃是晚辈的父王所准备礼物,并非什么奇珍贵重,却胜在奇巧,特此献上。” 箱子打开,露出了那几把瑶琴锦瑟等物,以及奇形怪状的木轮。在座宾客一看只是乐器,心中便有些落差,至于那些奇怪的东西,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宇文化及三兄弟自从落座以来,便看到萧铣今日坐在杨昭左近,心中便是好几分不爽。虽然杨广至今没有明确表态说宇文士及和南阳郡主之间没戏了,但是杨广再也不提起南阳郡主订婚的事情,还是让宇文家的人感到心中颇为着慌的,而萧铣此前抢了宇文述与杨约联络牵线的头功,显然是导致杨广不再需要花大本钱拉拢宇文述的罪魁祸首。 此刻,一看到杨昭献出的礼物居然都是木器为主,宇文化及三兄弟马上想到萧铣如今是将作监中校署令,凡是天下的木器工巧之物,那都是萧铣分管的,这些东西该不会是萧铣随便假公济私弄来糊弄应付的吧? “弃生儿!自个儿丢人,还拖着河南郡王一起,真是天不开眼。”宇文化及嘟哝着用只有自己和邻座的兄弟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咒骂了一句。 一旁的宇文士及比兄长有涵养得多,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听到兄长咒骂时甚至还轻轻踢了兄长一下让兄长保持冷静。不过一想到南阳郡主杨洁颖两年前那绝世姿容,宇文士及便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盘算着一会儿要是杨昭丢了人,或者被人比下去了,再要如何想办法把这个消息捅到杨广那里去——虽然他们都知道杨广很可能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此物……竟只是琴么?只是老夫素来疆场厮杀,音律却是不通,此物还是只有府上的歌女乐妓来用了。” 杨昭前一天已经看萧铣演示过了,但是他毕竟动手能力不行,天赋有限,只好示意萧铣过来帮忙解说。萧铣也不好推辞,上前一边拼装,一边把功能说了一遍:“越国公请看,此物不仅仅是琴瑟,还能如此……” 一边说着,一边把此前做过的组装和解说工作复述了一遍,一边说,那个组装式的音乐盒已经奏响了一支曲目。 “此物竟然可以无人自奏!当真是天下工巧之善!想不到世上除了宇文大匠之外,竟还有人有如此奇巧。” “哪里!说不定萧署令是少年好学,天赋聪颖,在入了将作监之后,才从宇文大匠那里学来这些巧思吧。” 称赞之声固然不少,但是也有个别人觉得此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毕竟音律演奏还是讲究即兴的,此物虽然奇巧,却是千篇一律。又有何风雅可言?不过,这种认识在萧铣演示了琴上的支架滚筒可以调节更换之后,马上就收敛了不少——至少这不是一把琴只能演奏一首曲子了。 杨素的神色也渐渐深思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不仅是被音律所迷惑吸引。萧铣给杨昭使了个眼色,让杨昭把准备好的总结台词说出来。 “杨仆射,我父王素来简朴,所以此番礼物也不过是让家中子弟用心巧思所得,并不在花费之多少。想来杨仆射也听说过,我父王素来‘不好声伎,府上乐器弦多断绝,又蒙尘埃。但是实则那不过是朝中相传的误解罢了——我父王性好雅量,怎会不好音律呢?不好者,唯有这个‘伎’字而已。以一家之尊贵,便豢养妙龄女子无数以奏乐,独守王府,实在有伤天和。故而我父王宁可使琴瑟蒙尘,不愿多劳动奴婢。 晚辈的表弟萧署令身在将作监,工巧奇思见得也不少,公务余暇便琢磨这种可以不用役使奴婢乐姬便可自奏的琴瑟。如此,既可上合圣天子节俭之仁化,有可符皇祖母‘不愿宗室多蓄声姬’之懿德。今以此物赠与越公,若能助越公家宅和睦、上合圣德,便是晚辈之幸了。” 杨素闻言,终于悚然动容,起身对杨昭作揖还礼,一边吩咐说:“快!把晋王此赐拿回内堂供奉。务必使家中子弟时时瞻仰,以体察俭德!” 在场宾客,到了这一刻,除了歌颂杨素居安思危、晋王道德楷模之外,还能有第三种态度么?已经不可能了。宇文化及兄弟此前还打算看萧铣的热闹,此刻也只有面如死灰,佯笑着称颂了。 见到众人反应,萧铣在心中暗爽,“哼‘上犹自矫饰。高祖及文献后尝幸上私第,见乐器弦多断绝,又蒙尘埃,若不用者;以为不好声伎,大善’幸好这几句话无论是正史还是演义,都是颇为着墨强调了的,哪怕是历史盲都知道啊。今日这个发明,能够证明杨广是真心不好色、不愿蓄养女乐,而且还不好色到了能够有发明的程度,只怕也是前无古人了吧。” 寿宴进入了**,一片欢声之中,所有勾心斗角似乎都被掩盖了下来。通过今天这件事情,素来自矜的杨素终于是正视了萧铣这人。酒宴差不多后,当有人开始告辞时,杨府的仆役中有人来到萧铣身边,说是午宴之后仆射公有情萧署令到书斋相谈。 …… 杨素府上觥筹交错的同时,在大兴宫内,晋王杨广殚精竭虑命人造出可以不用女乐就自动演奏的乐器一事的消息,也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宫廷的每一个角落。杨坚和独孤伽罗身边自然是消息轰炸的重灾区—— 没办法,谁让咱晋王殿下对父皇母后身边的服侍宫女太监礼遇有加呢?独孤伽罗随便派个宫女到杨广府上去传话视察,杨广都能做到让自己老婆萧妃陪宫女睡,他自己睡别间。这样矫饰了十年的人,不把杨坚和独孤伽罗身边的使唤人都感化成晋王党,那就不正常了。多年来,杨广只要随便干一点什么好事儿,都可以让宫人们饱和轰炸,疯狂传说。 一个时辰后,独孤伽罗便拿到了一套琴,是杨素的正妻郑夫人连连转送入宫的,还派人解说了一番。得到了这件神器的独孤伽罗简直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又去拿给杨坚演示。 谁让咱独孤皇后的醋劲儿大是天下闻名的呢?有了这样东西,以后皇上想听奏乐,就不必再有那么多狐媚子在御前晃悠了,独孤伽罗岂能不喜?至于杨坚会不会生出什么反感,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 第四十六章尸居余气 越国公府书斋内,杨素抽出了一些难得地闲暇时光,赏脸单独接见了萧铣。一旁侍婢罗列,不过都还算举止端庄严谨,并无色气之感。 萧铣也是第一次可以近距离仔细观察面前这个已经55岁的老者。杨素一副长髯垂及胸口,色泽已然花白间杂。面孔上的沟壑纹路也是如同刀斧湛然一般,苍老,但犹然透出一股不屈的倔强。 “萧署令,当初晋王与老夫幼弟结交时,你也是出力不少。杨约在老夫面前,可是夸赞过你几次。怎得后来大半年里,如此静默不闻,若不是今日你帮晋王、河南王筹备礼物出了彩头,老夫几乎要忘却你这后生。” “当年晚辈也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后来深觉朝廷之事难以揣摩,置身其中,只怕难以独善,对一开始的冲动,开罪了宇文大人,晚辈也是后悔不已。”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用点的太透,当事人明白意思就行了。杨素有杨约提前和他诉说的一些信息铺垫,自然可以听懂萧铣是想强调“当初他只是为情所困,不愿意眼看表妹南阳郡主被作为与宇文述一门联姻的棋子,所以截胡了宇文述一部分功劳。”但是这些话听在旁边服侍的婢女们耳中,就完全听不懂了。 “虽然这也有几分道理,但是你能及时收手,可见你也是收敛知进退之人。如此少年人便有忍性,非常人可达。即使宫闱之事你不愿插手,是心存畏惧;但是以你今日的作为来看,凭着你的才智巧思,这大半年来要在将作监内多建功立业,图谋升迁,原本也是可以做到,但是你偏偏不全力奋发——为何小小年纪便如此暮气?” 萧铣叹了口气,他的低调,还是太刻意为之了。果然人精如杨素这一级别的,知微见著之下,马上就可以看出破绽。而这个问题又很难回答,因为萧铣不能直言说:“大隋还有十几年就要完了,我不想爬的太高被我姑父太早倚重当枪使。” 所以,他只能是略微委婉一点,并且把任何有可能暴露其先知性的因素都刨除掉。 “回禀越公,晚辈少年时经历,越公想来也是知晓的。祖辈丧于前朝更迭,从小躲藏多年,朝不保夕。如此际遇,做人难免小心一些。晚辈自问如今才十五岁,做到从七品下将作主簿已经是太快了。人生在世,有圣天子在朝,最好的便是荣宠一生,徐徐而升,年老致仕时才位极人臣,荣归故里,岂不快意?若是太快,史上多少功高不赏之臣,不得善果——如越公这般,今年已五十有五,现居右仆射,此上还有左仆射、尚书令可升,才正是建功良机,将来位极人臣,正好致仕荣归,子孙福祚绵长久享。越公之后,宇文大人与越公相差不足十岁,也是可为之年。既然如此,功劳当然是让合适的人立比较好。” 杨素愕然,已经许多年了,没有朝中大臣敢在他面前说那些假设他年老致仕之后的话语。因为众人都觉得杨素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好像恨不得能够把持朝政直到死为止。但是萧铣的大胆,又着实令杨素觉得很直白,很坦率,而且说得着实与其内心共鸣。 “唉,要是玄感也能真如你这小子一般看得透便好了。三十岁的人,做到当朝三品了,还犹然锐意,也不知我杨氏荣宠,可以持续几代。老夫阅人无数,相熟之人中,只见过两个少年晚辈如你这般知进退——你可只是谁。” “晚辈不知,愿闻其详。” “一个是新袭蒲山郡公李密——嗯,那李密也大不了你几岁的样子;另外一个,便是韩擒虎的其中一个外甥、名叫李靖的。老夫和韩擒虎素来交好,才认识的。不过那李靖如今该有二十七八了,一些见识也是慢慢养成的。他少年的时候老夫便见过,二十岁前的李靖,绝无你今日见地。” “越公过誉了,晚辈如何克当。晚辈才智品行,不敢比当世英才,非要说谨慎上犹有过之,可能也是晚辈少年吃苦多一些罢了。” “也罢,这事儿便不多谈。说说正事儿吧,你的自鸣琴,拙荆已经送进宫里给皇后娘娘御览了,想来近日宫内称颂晋王之人又不少。高颎如今也已经不在了,以你之见,晋王的大事何时才是动手时机?” “如此大事,晚辈怎敢妄言?晚辈除了高颎之外,对朝中派系倾轧一无所知……” “让你说,你便说。” “那晚辈姑且妄言——高颎新退不久,贸然便动手,只怕太过明显了。而且高颎虽去,柳述依然名义上高升了,不可不打压。太子妃云昭训之父云定兴阿谀媚上,也宜打压剪除,而后才进言大事。晚辈觉得,下半年开始在陛下面前提起废立之事比较合宜,陛下定然不会一时应允,朝中也定然还有人反对。再徐徐部署,半年之内,想来大事可成。” “老夫所想的时间,却也于这个差不多,有了今日的事情铺垫,只怕皇后那边更加要为晋王日日美言,年底大事便能成了。” 杨素说完正事儿,本要让婢女送萧铣离开,却又好像突然想起一事,追问道:“萧署令,你虽然年少,然为官也有一年了,可有表字?” “古人弱冠命字,晚辈虽然为官,然才刚刚十五岁,故而无字。” “这个如何能拘泥年纪。人入仕途,便该有字;而且你今年既是恰好十五,也算舞象之年,老夫便为你取个字,你意下如何。” “那是越公抬爱,晚辈恭聆教诲便是。” 杨素在晚辈后生面前随性惯了,想到哪儿便是哪儿。当下拿起一只书案上的狼毫,略微把玩一下,沉吟说:“你单名一个铣字,铣者……” 才刚说到这儿,居然卡壳了。显然是因为杨素并非舞文弄墨之人,刚才又是一时兴起说要给萧铣取字,结果才说了半句,才想起自己都不知道“铣”这个字该如何详解,这取字的却连别人的名是啥意思都不知道,如何能取? 正要陷入尴尬,萧铣又不知道如何提醒杨素时,只见杨素背后的一排侍女中,一个看上去最多十岁出头的灵秀少女,先蘸了水在左手上划了一阵子,随后微微上前一步,故作帮着杨素磨墨的样子,把左掌摊开在杨素面前。杨素看了一眼,登时接了下去。 “嗯,铣者,砥砺金铁而使之光华外露也。你虽然名为铣,行事却看不出丝毫锐意张杨,竟是老成持重。罢了,老夫便为你取字为‘晦之’如何?” 铣,从金从先,在古汉语中本是对金铁打磨抛光、使之露出金铁本色光泽的意思。当然,这个打磨,强调地不是磨得多锋利,而是要磨得有光泽,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才是说的铣字的本髓。取名如此,本该是一个张扬装逼到极致之人,可是真人居然活得如萧铣这般内敛低调,若是给他取名字的父母活到今日,只怕也是醉了。 “晚辈多谢越公抬爱赐字!” 萧铣拱手,便要退出书斋。杨素也是年老有些乏了,并不在多虚礼客套,随便往两旁瞅了一眼,见那个刚才假作磨墨为他解围的小婢女还算顺眼,便顺势说道:“阿芸,你送萧署令出去。” “奴婢遵命!” …… 萧铣抬脚转过书斋外的垂花门,见那婢女还跟在身后,便想要温言让对方不必再送,可是见那少女一直想偷觑又不敢的神色,对他欲言又止,心中便有些奇怪。 也是到了此刻,他才仔细观察了少女容色,那少女看上去比杨洁颖还要小两岁的样子,身段也更显瘦弱,不过因为年纪小,所以将来究竟是高挑还是娇小型,目前根本看不出来。只知道肤色白净光洁,而且最让人觉得印象深刻的是,她虽然穿着是婢女的打扮,但是气质绝对不是婢女该有的。 这种感觉,会给人一种抓住眼球的错觉。就好像如果看到一个九分气质与美貌的美女穿着九分格调的服饰装扮时,男人看到就只是会惊艳一下;但是如果一个八分女穿在五分格调的服饰内,而且还恰到好处地摆在一幅可以烘托出楚楚可怜神态的环境下,那么男人或许惊艳之感不如看到九分女,但是惊艳之余的好奇与恻隐便会马上袭上心头。 萧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想到什么别的可能性,只好试探性硬下心来说道:“姑娘,送到这里便可以了。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儿的话,那就不劳烦你……” 其实,他的内心还是希望少女能够主动解释一点什么的,所以说完之后,并没有马上挪动脚步,给了对方两三秒钟的犹豫机会。 “你果然还是没法认出人家,算了,都八年多没见了吧。当年人家还是三岁小孩,萧家哥哥怎么会记得呢。罢了,你走吧。”少女瞑目不语,一串泪珠却适时地划过左眼眼角,还把脸侧过半边,故作避让闪躲的样子。 “八……八年前?我靠,那时候的萧铣才七岁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可是八年前的话,算时间不正是江东义军被杨素、韩擒虎剿灭的时候么?莫非这个少女也是当时兵败被杀的南朝大将之后,所以被杨素抓回来后,赏作女奴了?” 一想到这儿,萧铣心中不管能不能想起对方身份,倒是对对方先产生了几分敬重,那至少是一个和自己一般不易的苦命人,能够熬到如今的局面,也不知受了多少艰辛。 “姑娘是……当年哪家义军将领后人么?毕竟那时候还小,记不得了。” “我是芸儿啊!哥哥不记得了么?算了,这也怪不得人,毕竟若不是提前知道哥哥的名字就叫萧铣的话,我也认不出你来的,谁能从一个孩童的样貌认出他少年之后的样子呢。” 第四十七章岂得羁縻女丈夫 萧铣极力搜索自己融合的那一份记忆,想在年幼时的记忆深处把这一丝残存的印象搜刮出来。过了许久,他才不确定地指着面前的少女说道:“你是张芸?张业的女儿?张轲是你祖父?” “还好,哥哥终究不是只可同患难之人。不错,你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会稽兵败的时候,令尊听说是战死了,此事只能节哀;但是你怎么会这般八年来都一直如此凄楚。你祖父子居公当年没有行差踏错,可是一直荣宠未衰啊,他这些年从晋王府司功参军一直做到晋王府主簿,怎得他便没想过把你这个孙女捞出去?” “此事说来却是话长,祖父的消息,人家也是过了好几年之后,年纪渐长,才知道的。但是这其中困难重重,说不定祖父和伯父还不想为了我这么一个罪臣的女儿耽误了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呢,也懒得去牵连他们。越国公待下人倒不算苛责,而且内有夫人严管,咱这般年纪小的,暂时也不虞被糟践。” 萧铣和张芸都觉得这场面实在是颇为尴尬,千言万语也不知道从哪个头绪说起,连言语之间称谓都乱成一团,可见局促。不过好歹前因后果在萧铣的脑海中总算是逐步整理清晰了。 首先,面前的这个少女名叫张芸,她的祖父便是原西梁车骑将军张轲。张轲还有两个身份,从官职上来说,是当时西梁太尉、安平王萧岩的下属;从亲缘关系上来说,张轲是张皇后(梁明帝萧岿的皇后)的兄弟,也就是萧妃的亲舅舅—— 如前文所述,萧妃幼年时因为“三吴风俗,女子生于二月者,于父母不吉”,加上第一次过继给六叔萧岌后萧岌夫妇暴毙的教训,以至于梁明帝再把萧妃过继给萧岩时,不敢直接让萧岩担下“萧妃继父”这个名分,名义上只是让萧岩的下属、萧妃的亲舅舅张轲把萧妃领去收养,而萧岩和萧妃的继父女关系只是有实无名。 西梁纳土入隋时,萧岩带着本部兵马反出江陵,投奔了南陈。张轲按说是萧岩的属下,但是他毕竟不是西梁宗室,在皇帝萧琮都投降了的情况下,张轲也没有为了直属上司的原因就直接头脑发热也投陈,而是冷静地选择了与皇帝萧琮一起入隋,毕竟,他的亲外甥女是晋王妃,没道理和自己的血脉亲族站到对立面去,这也是人之常情。 张轲跟着梁末帝萧琮入隋当年,便被杨广任命为晋王府的司功参军,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七年,到了开皇十四年的时候,又升为晋王府的主簿——毕竟是王妃的亲舅舅,任命在近臣位置上,也是很正常的做法。 不过,张轲自己选择了入隋这条路,但是他的族人并没有都这么选。他的庶次子张业,在萧岩投陈的时候就选择了跟着萧岩混,而且后来也加入了陈抗击隋军的战争,包括吴中义军拥立二萧的战斗。最后在萧岩兵败的那一战中,张业在临海被渡海从东瓯进攻过来的杨素大军杀死。张业被杀时,他唯一的女儿张芸年仅三岁,被杨素大军连同其他敌将家眷一并抓获。所幸因为是女儿身,所以没有生命危险,而是被充入杨素府中做奴婢。 那个张芸,便是如今萧铣面前这个虚岁十二岁的少女了。他们小时候在吴中时,还曾经一起玩耍嬉闹过,不过那段日子太短暂,很快就被无尽的兵乱击碎了,以至于记忆都很模糊。 这一刻,萧铣觉得生命实在是太过无常,没想到今时今日,他还可以看到一个和他命运差不多悲惨的人,而且人生轨迹几乎相同。这一刻,他甚至产生了错觉——莫非当年萧岩也好,张业也好,都尼玛是在玩荷兰赌么?就像是郑芝龙郑成功父子分别降清和抗清;真田幸村兄弟一个投奔丰臣的西军,一个投奔德川的东军——最终的目的,则都是无论哪一方获胜,自己的家族都至少可以确保有一支支脉可以继续荣华富贵下去? 在世家门阀盛行的年代,这么一想还真是有可能,不然那些门阀望族是怎么保持千年不衰的呢?还不都是和诸葛亮诸葛瑾诸葛诞一般,魏蜀吴三边都下注?只是在隋陈之交的那一刻,萧铣和张芸的先辈扮演了下错注的那悲情一方罢了。 …… 两人寻了侧廊下园子内一处所在,偷偷地聊了许久,把这**年别来见闻一一细述,无不唏嘘沧海桑田,命途变迁。也幸好张芸熟悉府中情形,挑的地方比较僻静,才没被人撞见,否则只怕要遭人猜忌孤男寡女私下幽会究竟是干些啥——虽然看两人年纪,貌似也干不了啥。 或许是因为都是小时候受过苦的人,虽然重逢后话不多,但是亲切感倒是很快有了几分,而且相互说话也不矫情,萧铣理清来龙去脉后,便直奔主题问说:“那如今这事儿,芸妹你还是不打算告知你祖父,通过你祖父求情赎身么?” “小妹的先父便是庶出,既然已经是家族弃子,何必再多生事端。若不是今日遇到萧大哥,我原本也是准备在府上再潜心待上两年。这仆射府邸毕竟文武教习都是不缺,只要设法偷学,总能有些立身的本事。到时候若是真为人所迫,大不了便自己寻机出奔;若是能遇到垂怜的少年英才的话,肯助我脱困就更好了。” “你这也是太豪爽豁达了些。若是男人,只怕真要干出荆轲聂政的勾当来。不过如今既然遇到了我,总归不用再做那鬼鬼祟祟的事情了。依我的意思,就算不求你祖父,至少也可以找我姑母相助。” “找了你姑母,不就等于还是让我祖父知道了我身世经历,难不成我还要回张家受人摆弄不成?” 萧铣一想也是,这种感觉他自己就一直很明显,因为他也算是亲身经历过这种大家族之中对于下错注的一些旁系支脉后人的冷眼态度。至今为止,哪怕他入朝为官了,萧氏一门也就姑母萧妃是无条件力挺自己的。再加上八叔萧瑀因为是和萧妃一母同胞,所以看在萧妃的面子上对萧铣还算仗义。其余如萧琮、萧珣等伯叔,虽然也长期被软禁在京师,但是萧铣上门走动时他们也都不甚热情。 何况,张芸之父还是庶出呢。让张芸回到族中,不一定就过得比现在好多少。 “既然如此,我去想办法求一下南阳郡主,你和郡主年纪相若,她也就比你大了两岁而已。你们也算是远房表姊妹关系,她若是说在越国公府上赴宴时见了机灵的侍女,找郑夫人讨要,说明期间还有些亲缘关系,相信郑夫人定然允诺。” 张芸眼前一亮,狡黠地掩嘴偷笑:“若是找到郑夫人,那自然是无有不允的。夫人醋劲儿大着呢,恨不得变着法儿地赶走越国公身边的年轻美貌侍女。” “如此,你便等我消息,总归今日先让南阳郡主与你寻机邂逅一番,留个借口。然后咱再徐徐图之,数日之内便有结果。” “都已经这般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还要徐徐图之?哼,若是你们不济事,大不了咱到时候还是自己偷跑就是。” 萧铣听得好气又好笑,戟指戳着张芸说道:“你这厮可是荆轲聂政都比不得了,活脱脱便是要做红拂女。” “红拂?这也雅好倒也不错。我原本这些年寻思着,若是有朝一日脱困后无人敢收留,便自个儿浪迹江湖。连名号都想好了,便叫‘出尘散人’,不过你说的红拂倒也有几分雅致,好,便这么定了!” …… 萧铣辞别了张芸,到国公府门房外,寻了今日护卫众人前来的独孤盛,让他的女儿独孤凤把表妹杨洁颖先找来——越国公府办寿宴的时候,戒备可是森严,郑夫人招待女眷的地方,男人根本进不去,所以萧铣也不得不费这番周折。 独孤凤去喊人的时候,萧铣在内府外的垂花门处徘徊着整理思路:一会儿怎么和表妹说这番事情呢?她俩的亲戚关系有点远:杨洁颖的外婆,是张芸的姑奶奶……如果非要找个类比的亲戚关系的话,貌似相当于是林黛玉和史湘云之间的关系?或许是有《红楼梦》的先入为主在内,这么一想萧铣倒是觉得也不是没法说服。 不一会儿,挂上面纱的表妹就在独孤凤的引领下出来了,萧铣赶紧找地方坐下,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当然其中少不了撇清自己和张芸之间的直接关系,只说是他祖父门下旧将的遗孤,而且事实上,萧铣也确实什么坏事都没干呢,这么撇清也不算谎言。 “表哥,你是说那张芸是舅姥爷的亲孙女?如此,倒是该当搭救的才是。一会儿你帮忙安排个机会,就让她寻机和我邂逅相认便是。不过这几日还真不好马上开口,不然只怕杨仆射那里面子不好看。” 萧铣原本想着没什么大问题了,听了杨洁颖这般说道,心中却是大奇:“这又是何故?” 杨洁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这也是咱没赶好时机,数日前,仆射府上刚刚有美妾被郑夫人变着法儿赶出去了呢,这桩事情,还是刚才后宅宴间听郑夫人悄悄和母妃说起的。当时郑夫人可是得意得紧,杨仆射当时虽然允了,毕竟憋了一口怨气,若是很快故技重施,只怕真要恼了仆射。” 这种事情都能撞衫?萧铣虽然不是八卦之人,但是听了这个故事,免不得还是想追问:“却不知前阵子被郑夫人放出府去的,却是何等样人?” “也和阿芸的情形差不多啦,那侍妾也是南朝覆亡时被抓回的,不过身份却是高贵得多,乃是南陈乐昌公主。” 第四十八章打脸技能冷却中 事情的原委或许还要从数天前说起。 许是因为杨素的寿辰临近,而且这次寿辰又是他登顶人臣之巅后第一次,又逢击败突厥杀都兰可汗这样的庆功场合,所以朝中重臣筹备贺礼都极为用心。在杨素寿辰之前,大兴城东市的奢侈品行业居然好出现了物价的明显整体上浮——谁让京中高官们纷纷出手寻找稀罕之物给杨素贺寿呢。 杨素有一位侍妾,便是原先南陈的乐昌公主,是杨素当年领兵灭陈时,从南陈宫廷中掳获回来的。不过杨素也算是怜香惜玉之人,而且内有悍妻郑夫人挟制,不敢太乱来。当初掳得乐昌公主纳为侍妾时,也是借着兵荒马乱的时候原南陈驸马、官拜侍中的徐德言失散无踪的机会,软硬兼施迫使乐昌公主就范的。 乐昌公主与丈夫失散,又无依靠,从了杨素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杨素原本以为这桩事情便算是摆平了,何况如今已经**年过去了,谁还会想到此事会出变故呢?只是在杨素高枕无忧的同时,乐昌公主却是暗中始终不放弃寻访驸马徐德言的下落,让服侍在她身边的忠心阉奴——也就是一个前陈时的宦官——常常拿着半面破铜镜去大兴东市叫卖。为了防止不知就里的外人买走,乐昌公主使了一个心眼儿,让阉奴喊出十五贯钱的高价,如此一来,除非是知道事先约定暗号之人外,想来是不可能掏这么大价钱买一面破了的铜镜的。 数年寻访,皆无所获。直到这次杨素寿辰之前三天,许是因为这阵子大兴东市太过热闹,所以卖破铜镜的疯子被许多人口口相传,终于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多年不知乐昌公主踪迹的前驸马徐德言出现在大兴东市,用十五贯买下了破铜镜,和服侍乐昌公主的阉奴接上了头。 徐德言拿到破镜之后,取出当年南陈亡国前夜他亲手打碎的铜镜另一半比对,果然完全吻合。便在铜镜上提了一首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然后让阉奴送回。 乐昌公主见镜,既喜极而泣,又悲从中来。喜丈夫尚在,悲杨素不一定愿意放走自己。柔肠百转之间,在铜镜另一面也题诗一首:“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这一对吟和的诗作落到了杨素手中,杨素感动之余,也微觉愠怒。不过紧要关头,乐昌公主也私下使了点儿小心眼,让杨素的正妻郑夫人也知晓了这件事情。 郑夫人可是大隋有名的悍妇。想当年开皇四年时,当时杨素的官职还只是御史大夫,有一次郑夫人和杨素吵架,杨素盛怒之下骂了一句:“吾若为天子,汝定不堪作皇后。”而郑夫人被杨素这般骂了一句之后,居然直接入宫控告杨素口出谋反大逆之言,皇帝杨坚听了之后也是大怒,把杨素削职为民,知道开皇六年时才想到重新启用。夫妻斗嘴都能让杨素罢官两年,可见郑夫人的性情完全是鱼死网破也要气场压住男人的悍妇。 如今,听说乐昌公主的正牌老公找上门了,郑夫人当然更加逮住了发作的机会——乐昌公主在气质美貌、年龄气质上都要完爆郑夫人几条街,郑夫人早就寻思着怎么撵走这个比她更受宠的对手了,现在对方主动想走,岂不是快事一件!原本杨素还在犹豫要不要放走乐昌公主,结果被郑夫人扯着耳朵厮闹了一顿后,只能是乖乖放乐昌公主与驸马徐德言团聚。 然后郑夫人还送了乐昌公主一大笔钱作为安家费,名义上是“帮助乐昌公主重回江东安家”。实际上潜台词么谁都知道:滚得距离京师越远越好,不要再让那个老东西找到你。 世人不明就里,这几日听说了杨素的这桩事迹,纷纷称颂杨素盛德雅量,成人之美。殊不知,背地里的杨素真是拍桌子的心都有了,完全是家中悍妇所迫啊。 萧铣听杨洁颖把这其中前因后果条分缕析地说完了,自觉也是瞠目结舌。 他前世读史,确实也觉得发生在杨素身上的很多奇闻轶事匪夷所思。比如说在“破镜重圆”、“成人之美”这些典故中,无论是徐德言还是李百药找上门来,勾搭走了他杨素的小妾,杨素都是“雅量非常”,见对方着实真心相爱,便居然把自己的小老婆送人。而杨素晚年的典故如“红拂夜奔”中,杨素往往被描绘成好色纵欲无度,嚣张跋扈占有欲极强的人。前后反差之剧烈,令旁观者莫衷一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采信。 如今,萧铣才算是知道:其实这些典故的描述都是对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是会变得。早年的杨素和晚年的杨素完全不是同一种性情——而分歧,就出在他正妻郑夫人的生死上。郑夫人是仁寿元年病故的,比杨素早死了五六年。那些表现杨素“雅量非常”的典故,恰好都发生在郑夫人死前,而“红拂夜奔”则发生在郑夫人死后。 一个被老婆压抑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在终于完成了“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个走向人生巅峰的事业链之后,突然变得放纵无度、觉得前面半辈子都白活了,这丝毫不奇怪。 念及于此,萧铣暗自庆幸他早了数年发现了张芸。否则的话,按照她自己的计划,数年之后再想办法出走,到时候郑夫人一旦死了,杨素肯定不会松口,那就只有作为逃奴这一条路子了。而且现在张芸年纪还小,虽然清秀,姿色却没有完全长开,想来杨素还不至于hentai到对这种年纪的小萝莉有什么直接的**,要离开也容易一些。 萧铣是深知那种见不得光的黑户口的苦楚的,能够不做逃奴当然还是不做的好。尤其是当他了解到张芸的身世并不是如那些传奇话本上所说的红拂身世那么不堪,正常净身出户的话还是可以有个好人家的身份的。 …… 和萧铣约定了等到乐昌公主事件的余波过去,再帮忙办张芸的事情。随后杨洁颖便利用自己可以轻松出入后宅的条件,前去和张芸接头,好把这个消息告诉对方,让对方稍安勿躁——萧铣毕竟是男人,被杨素的婢女送出后宅,可就没理由随随便便再进去的道理。 “怎得这几日突然之间又冒出了个亲戚,还都是年纪相若仿佛的妙龄少女……该死,我为什么要加个又字?”杨洁颖穿过后宅的园子,一边走着一边拿眼睛扫着两旁的假山,试图找出萧铣口中说的那个会拿着一个鲜红绦云帚和她故作邂逅的婢女,可是找了一会儿都没看见,便先找了一处石桌石凳坐下。 “我明白了,定然是小姑姑的事情,让我不经意加了个又字。小姑姑和他差着辈分呢,怎么可能有事?不要多心,不要多心,要镇静……不过一会儿要见到的那个‘芸妹妹’可是真个辈分年纪都相若的。哼,不过侍婢出身,能有多少气度教养,有什么好怕的。” 杨洁颖心中想着,目光的搜索不由得迟钝了下来,等到一个如同一抹红云一样飘逸的纤细少女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才回过神来。那少女婢子打扮,果然拖着红绫丝绦的云帚,拂拭了一下杨洁颖面前的石桌,然后把一盘洗净的果子放在杨洁颖面前。 “这位小姐是来参加主公寿宴的吧,怎得游玩至此,且用个果子吧。”张芸压了一下自己头上的骨钗,把脸凑近杨洁颖,略带促狭地细声说道,“定是南阳郡主了吧。婢子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 “嘎吱——啊,这杨梅怎得这般酸?果然要五月天的杨梅才是熟透了的,哎呀不吃了不吃了。”杨洁颖捂着腮帮子,一边心中暗恼定然是自己刚才心中思忖,不小心自言自语说出声来了,倒被对方看了笑话,当下借故收敛心神,想着在气场上找回场子。 所幸场子不用找,自己就会上门。杨洁颖定神细看了一番张芸的姿色容貌,心中马上放心了不少——对面这少女,起码比自己低个两三分,就算考虑到对方如今条件差,素颜没得打扮,那至少也是低一两分的。而且那气质仪态,哪有自己这般贞静娴淑?这么一想,杨洁颖便满面和煦地摆出了要罩远房表妹的姿态。 “听说你是张主簿的孙女?果真是……爽利得紧,让姐姐看了着实喜欢。救你出去的事情,萧大哥已经和我说了,姐姐自会帮你。不过你也是在府上混得久了的人,乐昌公主前阵子刚刚走脱,这种事儿上杨仆射只怕性子不好,总得等平复一些。不然马上提出你的事儿,岂不是活脱脱打了杨仆射的脸;教人以为杨仆射因为惧内,是个人都能从他府上捞出女人来?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以姐姐的手段,两个月也就把你捞出去了。” 说着说着,台词也不用编,便越来越顺溜,最后还真有一番款款之态,很是自信。 张芸虽然豪爽,不以身居奴婢为卑,可被杨素安排在左近伺候,待人接物也是经过见过的,这一点上反而比之不能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有优势。故而她一听,也就知道杨洁颖救她出去却是诚心,但是总归有两分酸意在里头。当下莞尔一笑,也不拿捏,直言道: “杨姐姐,我虽然喊你表哥一声‘萧大哥’,不过你可千万别误会什么。要是有什么忌讳的话,救我出去之后,你就别让我跟着服侍你了,赏我个白身任我自去,岂不是就不会碍眼到你的好表哥了——唉,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四月杨梅酸不假,枇杷可是正当时令啊。” 第四十九章塞翁得马 杨素寿辰那日的诸般风波,便这么在诸般风波中揭过了。萧铣收获了敬献宝物的声望,也收获了更糟宇文化及兄弟忌恨的仇恨值,以及多了一些搭救故人的牵挂。 转眼又是十余日倏忽而过,晋王杨广终于带着他的心腹幕僚进京了。虽然错过了年节时候,但是杨坚和独孤皇后接见杨广的排场丝毫不逊,显然是随着年迈,他们在这个如今最看好的儿子身上,已经寄托了越来越多的期望,有私德上的,有朝政上的,千丝万缕,萦绕难解。当然,这其中萧铣借着杨广“英明领导”发明自鸣琴这种不需要声伎的奇物,也为二圣的印象分加了不少附加分。 借着这一切的东风,杨广这一次重返京师后的初始布局很顺利。此前萧铣的八叔萧瑀一直没有入朝为官,这一次也被带到京城,举荐到了内史舍人的位置上,算是成为了老萧家在朝堂上目前实权最高的官员——这一消息萧铣在听说时,也少不得为八叔高兴,至于嫉妒,那是完全没有的。毕竟八叔的年纪资历辈分都比自己高一个档次,即使此前没有明显的功劳,做到内史舍人也是应该的。 而这一位置上另外一个空缺,则由杨广给了杨素的党羽封德彝,算是让统一战线内部一团和气。 至于那些杨广进京之前就已经坐在内史舍人位置上的官员们,若是还未识时务投靠过来,自然少不得给别人腾位子。不过很显然,中国历史从来都不缺识时务者,比如原内史舍人虞世基便是其中的典范——虞世基此前并非晋王一党,但是他弟弟虞世南在晋王府担任教习,指点杨广的儿子读书,所以要投靠自然也是近水楼台。当虞世基自己的位置腾给封德彝之后,虞世基也顺势高升一阶,到了内史侍郎的位置上,成了中书省内前三的重要人物。 尚书省中,**的势力随着高颎及其嫡系的崩溃,已经陷入了全面收缩,只有柳述顶着兵部尚书衔死撑。如今中书省又随着一系列内史侍郎、内史舍人级别官位的洗牌,让晋王一系实力大涨,也俨然碾碎了原本的微妙平衡。最后,太子一党在三省中只剩下门下省还有一搏之力,可惜杨广和杨素显然不会坐视这种情况的继续。 这一次,出手的居然是独孤皇后。开皇十九年五月底,独孤皇后召见了女儿兰陵公主和女婿柳述。详细关心了一下女儿的生活状态,然后便回去对杨坚说:此前驸马柳述仅为黄门侍郎,如今既然加了兵部尚书,如何还让继续兼着黄门侍郎这个辛苦差事,害得驸马忙不过来,还耽误了女儿青春。 于是,柳述的黄门侍郎一职终于被撤去,只剩下兵部尚书衔。这个封驳政令上通下达的重要位置,显然很快被晋王系的人接收了。 时机,终于完全成熟了,朝堂之上,开始出现大臣奏请杨坚改立太子。虽然还有不知死的人会慢慢跳出来,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杨广本来就还有“三辞而后再受”的把戏要玩,在“三辞”的过程中,足够把这些鼻涕虫一群群地扫除掉了。 …… 朝中大事斗转星移之间,一些儿女之事,也在随波逐流中滚滚向前,令得几家欢喜,几家哀怨。 六月初的一日,杨洁颖在和母妃提前打过招呼之后,终于借着一次去杨素府上拜访的机会,设法把“贵府上侍婢张芸与晋王妃有远亲”的消息婉转地透露给了郑夫人。郑夫人也果然很给力,没过三天就把那个十二岁的小婢女放了出来,杨素虽然有些惋惜,但是毕竟张芸还小,他也没有上手过,短暂地不甘之后,也就放人了。 许是赌气一般,又许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大度,以及做姐姐的仗义,杨洁颖并没有选择给张芸一些小钱然后放她自去浪迹江湖,而是选择了把她留在身边,做个亦妹亦友的侍女养在府上。事实上,张芸这般年纪,要想真的自己出去混迹显然也是不可能的,纯粹是不知江湖险恶少女的胡言乱语而已。 张芸被救出来一事,对于杨洁颖来说终究不算什么喜事,毕竟谁也不会因为自己心仪的男人旁边又多了一个时时可以晃悠来晃悠去的危险者而开心,虽然张芸的身份地位注定了不可能威胁到杨洁颖。不过,这些亦喜亦忧的心思,终究被另一桩接踵而至的变故打乱了。 两日后,朝廷颁下了敕令,册封河间郡王杨弘第六女杨雪艾为义成公主。 虽然,为了朝廷的面子问题,让义成公主远嫁**突利可汗的旨意并没有一起下——皇帝终究还是要脸的,虽然人人都知道册封义成公主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亲,但是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情却不能直接说出来。朝廷也不可能把一个按照礼法本没有资格册封公主的宗室女册封之后,马上就宣布和亲,而是要等待几个月的时间,冷却一下,然后再拿出第二道敕命,显得册封公主这件事情和和亲之间没有直接联系。 听说了这个小姑要远嫁到突厥的信号后,杨洁颖情绪很是低迷,或许,那是一种曾经同病相怜的戚戚之感:就在一年以前,她杨洁颖不是同样做好了牺牲自己姻缘的准备,来成全父王的联姻大计么?虽然义成公主的排场和动机都比她杨洁颖的要大得多。 …… 自从杨广进京,萧铣当然是不可能再住在王府了,那样不合礼法。所以他便在自己在京师的宅子里安稳地过了两个月,做好自己本分,静观朝局变化。与表妹之间的见面,也重新拉长到了半个月才能见一次的程度。 杨雪艾受封义成公主这一天,萧铣也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不过这件事情怎么看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也就没有在意。午后看着衙门中没什么事,上官们也都出去公差,萧铣也就乐得回府歇着,毕竟大兴城里的六月天,还是炎热的紧,将作监这样的衙门又是干实事做苦差的,避暑条件并不好。 才回到自己府邸,萧铣却看到有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侧门,正是独孤盛经常护送的那辆没有徽号的车,萧铣心中一亮,就知道是表妹私下来找自己了。这种情况,自从杨广到京师之后还没有发生过,可见今日也是寻了由头的。 “我想去看一下小姑姑,她被册封后,想来留在中土的时日无多了。这些安息国香水还是上次表哥买了剩下的,没拆过,与这几缎缭绫一并送去,也算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那你自去便是了……找我同去,怕是不好吧。”萧铣看了看表妹,又看了眼一旁保护的独孤凤,怎么想都不觉得有什么让自己也去的必要,“虽然当初你与义成公主有同病相怜之谊,可是你如今已经解脱,只剩她一人还要往火坑里跳,你还带着我一起,便不怕刺激到了她么。” “这是什么话来!小姑姑如此爽利的人,怎么会嫉妒晚辈!她定然是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表哥你也太小看人了。何况你那天毕竟也在,纵然是点头之交,若是不去辞别,岂不是太失礼了。” 萧铣心中暗自叹息,却没办法说服表妹,表妹虽然聪明灵透、心志坚忍,可是终究对于女人的嫉妒心理缺乏代入感,导致她总是把女人往好的方面想。 一行人就这么被拖上车,行到了长乐坊的杨雪艾新宅,车轮碾着青石板道的咕咕碌碌声响,配合着燥热的天气,令诸人心中烦闷。 册封为公主之后,杨雪艾按理便要单独建府,不可以再和其父河间郡王住在一起了。可是朝廷事出仓促,加上这个义成公主在京师没住多久就会送走,所以这个公主府邸也不复杂,只是从河间王府隔了一处临街的院落,又由朝廷赏下五百贯钱财略微修葺、另开门户而已。只供杨雪艾一人独居,仅七八个婢女服侍,连宦官都没有配。 杨洁颖到了门头,递了帖子,很快就被迎了进去。独孤盛自然是只能留在门房里,只让女儿独孤凤陪着萧铣和杨洁颖入内。 两个月没见杨雪艾,却是又比此前出落有致了些许,又或许是因为盛夏人们穿得更通透,所以才令人产生了一种狎昵的错觉。婢女们烹上茶后,便都被杨雪艾赶下堂去,只有那个从安息国胡商那里买来的胡姬阿米娜依然留着服侍,杨洁颖见状也让独孤凤出去候着。 “小颖,前番的事情,还是要再谢过你,姑姑家贫,自己又是庶出,比不得旁的宗室。前日若不是有那些西域的妆奁打扮,只怕御览选人时还不入陛下的眼,那样这送去和亲的公主封号可就落了旁人了。” 杨洁颖听了心中酸楚,隐约有一种怎么是自己害了小姑姑一般的错觉:若是那日不帮小姑姑的话,让小姑姑素颜和别的宗室女子争妍,是不是就可以免了对方被送去突厥的命运呢?可是小姑姑心中满是忍辱负重给安义公主报仇的念头,又怎么阻止得了。 “谢便不必了,姑姑若是不说,侄女儿心中原本还愧疚的很呢。不管怎么说,时至今日,总归先恭喜姑姑得了公主封号。” 说着,萧铣与杨洁颖端起煎茶,以茶代酒祝贺了一番,杨雪艾也不扭捏,坦然喝下受了他们一礼。 “二哥谋大事,只怕就在眼前。到时候再过几年,小颖你的公主封号定然也是不远了,姑姑不过是先受你一礼而已——不过你这表哥倒是惫赖,才学倒是不差,怎得如此暮气,旁人多少抢着立从龙拥立之功,他却躲懒退让,难道真心不愿意为朝廷尽力么。” 第五十章是个男人就行 萧铣无可奈何,他没办法解释:大隋朝这条船,虽然现在看着还巍峨无比,但是还有十几年就要日薄西山了。他不想在船沉的时候,依然在朝廷中枢身居高位,被绑得喘不过气,最后被隋炀帝这个晚年坑队友巨神拖死。 而正是这种考虑,是萧铣如今在官场上暮气沉沉的重要原因,拉拢杨约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介入到那些肮脏的事情里。这些轨迹只要有人用心观察,都是不难看出来的,而义成公主此刻这么流利地说出口了,可见她自从上次告别之后,是留心查询了萧铣的经历的。 “看你从雕版印刷,到结好杨少卿,再到将作监主簿任上助宇文恺厘清多年积弊,再到弄出自鸣琴为二哥邀买名声,这些本事,学跨数门,都不是数年之功苦学可以得到的才能。可是你为什么每一个方面的功业,都如同惊鸿一瞥一般,随后便将此才能弃如敝屣,不再寻求这方面的功业?难道大隋便不值得你效忠么?还是说你心中依然心怀故梁?圣上当年在清平干济科举业中,赦你出身,看来还真是赦错了。” 一连串的追问,萧铣大感招架不住,连杨洁颖都开始用狐疑地目光看着表哥,她的心思聪颖不在杨雪艾之下,此前不过是被爱慕蒙蔽了眼睛,所以没注意到萧铣的明哲保身罢了。 萧铣深深后悔今天真的是来错了,怎得会遇到一个如此难缠的女人呢?而且两人此前明明才一面之缘,谈不上深交,这个义成公主怎么会这么在意地搜集了自己这么多情报,难道真是一个窥隐癖不成。想到这儿,杨雪艾那半透视的缭绫坎肩与里面的湖丝抹胸貌似都没那么诱惑了,反而让萧铣有一阵心烦意乱的感觉。 “下官只不过是早年颠沛流离,身世坎坷,所以时间久了,成了惊弓之鸟罢了。然而大隋英才济济,我没做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公主也没必要盯着下官一介从七品下的芝麻绿豆不放吧。” “是吗,那你就不怕让小颖失望,她可是一个一切以她父王大业为重的人,要是她知道了自己未来的夫君这般不上进,不愿为君分忧……” “义成公主!请你自重,下官今日只是本着君子之交来祝贺你获得封号,并且提前为你送行,有些事情,还请不要做的太过。刚才的言语,我可以理解为你因为自己就要被送去突厥了,虽然是你自找的,但是仍然心有不甘,所以见不得颖妹过得比你好,不经意间便想离间中伤。” 萧铣一边就想拉起杨洁颖离开,他深怕再说下去,杨洁颖都被这个怨念的女人洗脑洗坏了,那可就惨了。事到如今,他有点儿相信这个义成公主对大隋那种变态的绝对忠心了。历史上她做了十几年突厥可敦,但是隋炀帝在雁门被围的时候,她依然冒险背叛突厥帮助隋炀帝突围。到了隋炀帝被杀后,义成公主犹然不死心,接了萧皇后和剩余的隋朝宗室去突厥,立为隋王,而且此后为了隋室的利益不惜屡屡挑唆突厥伐唐。 可见,在义成公主眼中,杨隋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甚至高于胡汉之别,高于民族主义。确信了这一点之后,再被这样的女人缠上,实在不是什么痛快的事情。 萧铣刚才那一番言语说出之后,义成公主果然再也不能保持一开始那种居高临下云淡风轻的姿态了。这就好比一个端着架子装优雅的猫被踩了尾巴炸毛一样。 “你说什么?我嫉妒小颖?啐,我……你要真是那样的人,小颖又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的?我才不稀罕嫁一个不肯心无杂念为国尽忠之人呢。我不过是见小颖与我同病相怜,不忍她所托非人才出言劝你,想不到你居然如此用心险恶……” 杨洁颖见小姑情绪不太稳定,也忍不住劝说萧铣道:“表哥!你恰才是不是说得有些过了,小姑也是好心劝你。”当然,她这般说倒不是觉得萧铣便真个错了,而是觉得萧铣的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比小姑好得多。 萧铣当然也可以看出表妹的心思,当下大度淡然地微微一笑,捋了一下表妹鬓边秀发,什么也不反驳。可是这种情态看在义成公主眼中,却是**裸的挑衅。 “呵呵……哈哈……呜呜呜呜……”义成公主一开始还想装作无所谓,和萧铣比淡定,但是没几秒钟便恢复到一种纯发自然的不知该哭该笑的窘态,“为什么,为什么肯为大隋尽忠效死的忠义之士如此之少,居然连为一个弱女子分担的都找不到。” 义成公主自顾自抽泣了一会儿,把茶盘一下子扫到了一旁,也不顾数盏青瓷破碎得稀里哗啦。一挥手让胡姬阿米娜撤茶换酒。须臾,新丰酒和西域葡萄酒都端了上来,而杨洁颖见小姑姑痛哭失态,犹然少不得在一旁尽心安慰。这一刻,萧铣倒不好说什么了。 “小颖,你可知道小姑心中好苦。自小到大,纵然在京师,又有什么朋友呢。只有四姐对我最好,但是她已经被突厥狗害了。听说我此番是主动请缨被陛下册封为义成公主以备和亲,在京师的其余宗室居然只有你们来探望我,其余人竟然都以为我图的不过是一个公主封号,不过是如王昭君一般图的虚荣。” 萧铣心中暗叹,这又能怪谁呢?和亲这种事情,如果是被别人逼着去的,或许还能收获世人的同情。你杨雪艾这是自个儿上赶着凑上去的,就算你自己心中是别有目的,隐忍如此,可是这种不能说出来的事情,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把你当成贪慕一个公主封号就出卖了自己的虚荣女子,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这么一想,对于义成公主一开始情绪不稳定各种找茬的怨念,也就淡了不少。 谁能对一个如此可怜的女人狠得下心呢。虽然对方作为长辈按说应该言行举止堪为表率,可是这个长辈毕竟比萧铣还小一岁。 义成公主哭诉派遣了一阵,给各人斟满了葡萄酒,自己先一饮而尽干了一杯,许是不常喝酒,酒浆入喉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倒有两三成嫣红的酒液顺着双颊滑落,沿着沟壑濡湿了湖丝抹胸。 杨洁颖和萧铣也不好推辞,便跟着喝了起来。萧铣自忖酒量还算可以,古代的酒也喝不醉人,便没当回事。 两杯葡萄酒下肚,杨洁颖终究只有十三岁,眼皮也有些发紧,面色微泛酡红,靠在杨雪艾肩头说道:“小姑,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如今侄女儿已经脱出火坑,不用和宇文家联姻。却眼睁睁看你一个去受苦,终究是心中有些不忍。你若是还有什么要做的,想要的,不妨说出来,侄女能够为你做的,总归帮你一把,也算是一场同病相怜的香火之情了。” “这葡萄酒亏它卖的这般贵,也是酸不啦叽的。亏得胡商好意思,咱还是换这个新丰酒,干!”杨雪艾灌了一杯新丰酒,才算回过味儿来刚才侄女和她说了些啥,打了个酒嗝,没羞没臊地开玩笑说:“哈哈……呃,我还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了。要不,咱这辈子都要交代在突厥狗身上了,也不会招驸马爷了。反正突厥狗不重贞洁,你给小姑找个驸马爷,先尝尝咱汉家男儿的味道,你可舍得么?” 若不是喝大了,这般无耻言语怎生说的出口。杨洁颖摆手说:“小姑说笑了,侄女哪得驸马爷给你寻摸,你可是喝疯了么。” “你这萧大哥,便是如今不是驸马爷,不出数年,将来定然也是要做驸马爷的。且让本宫先让他尝尝当驸马爷的滋味儿……呃,莫非小颖是舍不得了,怕抢了你男人,咱也是板上钉钉下半辈子交代在戎狄的人了,还能和你们纠缠不成。哈哈哈哈,小气得紧!” “小姑你要有这本事,人家绝对不拦着。不过这事儿,却不该我答应你。表哥也不是我的谁,我也管不着他。我看他倒敢!” 萧铣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虽然古代的酒不烈,但是洋酒和白酒混着喝,那还是要出事儿的,当下勉强撑着站起来,招呼胡姬阿米娜弄来一桶凉水,当着杨雪艾和杨洁颖的头便浇了下去,倒是把二人冷得一哆嗦,登时酒醒了大半。 “义成公主,你这般心性隐忍,只怕到了突厥,也用不了多久便会被突厥人识破了你的本意,到时候岂不是为安义公主报仇不成,反而自己还要搭进去。半个时辰前,你还指着鼻子对我萧某人要打要杀,三杯烂酒下肚,便如此不堪了么!” “你这是看不起我?是么?是不是看不起我!是啊,定然是的了,谁让我下贱呢!”杨雪艾颓然倒在地上,四仰八叉丝毫不顾形象,痛快地抽泣起来,“谁让我如此下贱,连一个可以暂时托付的男人都找不到,要眼睁睁看着把自己的清白献给胡狗呢。你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就不信我不能自己解决。反正到时候我拿个装鸡血的鱼鳔,一样可以糊弄过突利可汗那个老混蛋,那些胡狗根本不重贞洁,哪有咱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的手段验身?但是我真正的清白,绝对不会落在仇人手上!” 杨雪艾也不知哪里奋起的气力,似乎一下子酒劲儿全过去了,撑起身子跌跌撞撞走进闺房,从妆奁柜子里哆嗦着拿出一个布袋,一抖开,里面竟然是一个暖玉制成的角先生。杨洁颖和萧铣害怕她出事,也撑着跟进去,却正好看见这一幕。 “我便亲手用此物,了断了自己清白。”面目扭曲的杨雪艾自顾倒在闺床之上,撩开薄薄的缭绫纱裙,也不顾春光狂泄,便拿起角先生对自己捅去。 “不要啊!”杨洁颖看得心惊肉跳,扑上去抢过那玩意儿,丢在地上。两位公主抱头痛哭,浑不知情之所止。 良久之后,或是杨雪艾哭得累了,杨洁颖回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萧铣一眼:“表哥,今日你自己裁处吧。反正日后我不怪你便是。” 第五十一章爆种时刻 “凤儿,让车夫快些赶,这就快亥时了,可莫要犯了宵禁。”杨洁颖的表情很冷,但是又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生气还是悲伤,抑或,是怜悯。 “郡主,咱们府上的车马,如何还怕宵禁之例,何况今日是去探义成公主的,名正言顺。再快怕是颠簸了郡主和萧公子。” “你这小蹄子,再要多嘴!只管快点赶到就是了!” “婢子明白。”说着,独孤凤让车夫再快马加鞭一些,终于在戌时三刻过了不久,回到了府中。而萧铣则半道借了随行侍卫的一匹快马,提前分开赶回自己在崇仁坊的宅子。进门时,戌时三刻的闭门鼓已经敲了三四百下了——隋唐故制,戌时三刻起击鼓,六百声鼓尽(大约要敲十五分钟)还未回到居住的坊中的,便会被大街上的巡夜兵丁武侯拿获,以犯夜惩处。 来到这个时代,在大兴住了一年半,这还是萧铣第一次距离犯夜如此接近。此前,谨小慎微的他,可是处处都留有余量的。 把马拴在庭院中,也没精力洗漱,萧铣解了外袍,便倒在内院床上,连府上的使唤下人也没喊。这一天的经历,实在是令他太过震惊,至今都没有回过味来。 …… 前世的萧铣当然不是处男级别的loser,毕竟都奔四的人了,有家有业,还少不得做工程时全程陪着发包方的人及时行乐.便是可怜的雏儿,他上辈子拢共加起来也上了三四个了,其中也有浑浑噩噩不知珍惜清白的非主牛。对于那些为了几台肾机的钱就卖了自己清白的,抑或是在酒吧里完全不当回事儿的女子,萧铣前世一点怜惜之心都没有。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重生在隋朝后,他的童子之身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节奏结束的。对方不是随随便便的人,甚至可以说,杨雪艾是一个非常烈性坚贞的女子。但是他们又确实只有前后短短两面之缘的交情,从头到尾,杨雪艾都没有丝毫喜欢上他的理由,甚至在他做下这件荒唐事情之后,依然没有一丝可以被称作爱慕的情怀在内。 这一切,只是因为杨雪艾要忍辱负重嫁给她仇视的突厥人了,她逮着一个可以一诉衷肠的酒友,便这么交代了。若是换一个情境,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而且完事之后还需要如此偷偷摸摸,连夜都不能留,唯恐被人发现,这种情境显然解释成梦境都比现实要合理。 萧铣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他刺伤杨雪艾时,对方眼角因为痛楚而迸溅出来的泪水,那种触感至今犹然让他的面颊有一种灼伤的幻觉。对方那种自虐一样狂放的纵欲,纵然以萧铣两世为人的风月场中阅历,也不曾经历过。 “你最好用力一点儿,把本宫狠狠地弄疼。若是将来被本宫发现你还不如突厥人弄得疼,那你最好将来再也不要犯到本宫手上,也别踏入突厥境内,不然本宫会好生炮制你的。” “今日本宫流的血,明日要那些蛮夷多流万倍。所以你但凡还有三分男子胸襟,就别扭扭捏捏藏着掖着!”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杨雪艾还骑在他身上纵声笑骂:“今日本宫给了你如此奖赏,让你如登极乐。做人如此快意恩仇,锐意进取,有什么不好?回去之后,若是你再胆敢为了担心那些并不存在的‘功高不赏’而畏葸不前,于国不肯搏命效忠,那你便等着好看吧。那等所为,真不是男人!” 说完这句话时,杨雪艾还给了萧铣一个耳光,以及一句:“但愿本宫今日调教了你,来日你能成为小颖想要的那种忠义男儿。那也不枉她让本宫尝了头口水。”然后,杨雪艾才颓然地软倒在一旁。 “罢了罢了罢了,不玩啥明哲保身了,再低调下去,还是不是个男人!不就是锐意进取效忠大隋么,咱干他酿的就是了!反正咱基础打得再好,以杨广的狗熊脾气,只怕也糟蹋得更快,要是最终大隋还是因为惯性亡了,也怪不得咱。要是杨广真的大越进成功了,咱做一辈子马前卒也就是了!” 萧铣起身,用凉水擦了下脸,清醒了一下,随后发出无奈地苦笑。自己终究还是太有节操了,干不出那种要了女人清白之后还抹抹嘴不答应别人最后请求的无耻事情。 …… 次日一早,神清气爽的萧铣马上投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中去。如今杨广夺储的事情不用他操心,所以就算放弃明哲保身的策略,也不过是提前弄出些富国强兵的方略应应景、凑凑政绩而已。 利用办公时间的闲暇,萧铣花了半天便修修补补写出了一整套在心中酝酿已久的削弱突厥、富强国用的方略,而且尽量还不触动既得利益的门阀势族的传统产业,还要突出义成公主和亲事件在其中的作用。 日落时分,萧铣便亲自登门,赶到晋王府求见。在姑母的帮助下,萧铣的东西自然是很容易就递到了杨广那里。表妹杨洁颖虽然心中还有些吃味放不开,但是见萧铣一脸肃然,是为正事儿来求见的,也就没给他脸色看。 杨广这些日子正在夺储大计临门一脚的时候,心中颇为骄矜,属于那种下属不主动来混脸熟便没空搭理的状态。以萧铣此前在诸般陷害**官僚的行动中几乎不插手的低调姿态,杨广几乎都忘了他老婆还有这么一个侄儿了。 摊开萧铣献策的表章时,杨广犹然挂着戏谑的微笑:“这不是萧郎么?怎得在将作监又鼓捣出了什么奇巧之物要献给孤不成?” 然而打开看了之后,仅仅几眼的时间,杨广就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借和亲削弱突厥三策:其一为扩大互市,以盐茶易牛马,竭北狄之财力,富大隋之国用,疲敌之斗志。自古胡虏大有为之君,皆绝汉俗、尚胡服;弃绢帛、衣皮毛。故每有中原强盛而图北伐,北狄便弃绝互市,唯掠金铁以自给。长此以往,北狄仰赖中原所供给者日稀,而财力难竭;所缺金铁,更赖劫掠,是故民风残悍未尝懈怠…… 此番朝廷和亲突厥,当以医官陪同公主入契丹,讲解医理,使突厥广传饮茶益生、与腥膻相得之医理。且茶之为物,乃北地所无。不比铁器,汉土处处皆可打造。故纵有灾荒之年胡骑南下,欲以劫掠茶叶自给亦不可得。 三策之二,乃在榷茶之法。自汉以来盐铁官榷,至于汉末,另增榷酒。国朝至今,可比榷盐、铁、酒旧制,以官榷茶。此法一则增朝廷之岁入,二则可免民间私商转运茶叶于边地,断绝吐谷浑、突厥、高句丽等蛮夷以劫掠自给之邪念。 三策之末,在于盐茶钞引之法:自古新增榷商,无论盐铁茶酒,皆不免聚敛于民,故桑弘羊求‘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而终不可尽得。茶之产出,更不同盐铁;盐铁酒类,产于工、而榷于商;茶产于农而榷于商。若不行钞引之法,则征税难免伤农,有悖圣君重本抑末之常态…… 以上三策,又可与朝廷疏浚河道,整顿河运相掎角,以浚河而范商运,以范运而厘钞引,则从本至用、从策至行皆有法可依……” 很详细,很缜密,而且连实施时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尽量想到了不少,虽然不敢说如下围棋那般预算十招,但是预算三招应对还是做到了。更重要的是,几条方略都和一年多前萧铣在清平干济科的科举中所写的开凿运河策论配合颇为严密,同时又结合了当下朝廷即将以义成公主和亲突利可汗的时政现状。 “这些,都是你写的?”杨广斜乜了一眼,注意萧铣回答时的神色。见萧铣肯定回答的时候面色肃然淡定,便信了七八分,“既如此,此前在任一年多,为何不见多有方略进献?” “下官人微言轻,深恐妄言误国,故而初入仕途仅以观望揣摩为主。让殿下失望了!” “误国岂是随便什么人想误便能误的!朝中衮衮诸公,难道不会辨别判断么?若是献了昏庸之策,朝廷又岂能通过。说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思不定,没有为国建功立业的野望——这次不再惜字如金,究竟是受了何人鞭策?” “殿下教训得是!让殿下见笑了,此番实在是……因为下官自从坏了宇文述大人联姻的好事之后,懈怠太久了,以至于被南阳郡主鄙视,又因南阳郡主与义成公主颇有私交,闻之义成公主即将和亲的消息愀然不乐,让下官寻思一些法子善加利用,让义成公主去有所得。下官心中不甘,才搜肠刮肚寻思得此策略献于殿下。 下官自知兹事体大,而下官人微言轻,若是由下官上奏,一来并非有司其职,难免越俎代庖;其次也容易为人所轻;再则此方略还颇不完善。故而要恳求殿下勉为其难,以己名上奏,方可引起朝廷重视、辅弼切磋。” 听到这儿,便是杨广有心绷着一张脸,也不由得莞尔:这厮惫赖躲懒日久,最后居然是因为被自己的女儿鄙视其太不上进,才急匆匆拿出点干货来弥补一下形象。可是既然如此略微逼一下就能逼出来,可见此子平时真是深藏不露,唯有拨一拨动一动,才会展露出一星半点才华。 杨广不由得喟然长叹:“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害怕立功。” “回禀殿下。自古满招损,谦受益。下官年纪还太小,立功过多,升迁过快,并非福祉。下官还想着再侍奉大隋天子六十载,若是等到河南王暮年,下官还能侍奉在朝,才是最大的幸事。” “说得倒是好听,罢了,不与你这滑头计较。既然如此,这份东西,孤便留下,明日以孤的名义上奏圣上,请三省及户部、工部会商。” …… ps:以下不算字数。 开皇十九年,出场人物比较多,主要是历史事件比较频繁,历史文最大的问题,是该哪年出场的人没法推后,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处理水平问题,还有就是不擅长合并次要人物,这点我检讨(大神如罗贯中,连陈到这样的人物都可以被赵云100%吸收,这个吸收虽然违背了历史,但是从艺术处理的角度来说很成功。高山仰止啊)。前面几章写得有点散,确实是有些没处理好的地方。但是这些人物,绝大多数也只是先出个场,与主角混个脸熟,并不会在这个阶段就迅速展开与他们相关的剧情,毕竟年纪都还小。 现在总算是收回来了。看书评区这样,票就不求了,求大家一个耐心吧。 第五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四天后,六月十五的望日大朝会。晋王杨广上书言与突厥增开榷场、开放榷茶、增修运河并查验河运钞引三策,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当然,策略里面描述的一部分目的,诸如削弱突厥财政、使突厥在经济上更加依赖大隋等,都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讲的,自然也就没在朝会上公布出来。但饶是如此,依然激起了不少反对的意见。 榷茶和增开互市、疏浚运河的好处,朝中大臣多多少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而且隋朝的茶叶贸易规模很小,只有后世唐宋的十几分之一,本不是北方关陇门阀涉足的领域,朝廷要官营,多征的税一下子也征不到他们头上。而一旦南方常年经营茶叶的商人们被官营重税打压后,说不定关陇门阀还有后进接盘的可能,到时候虽然税还是重了,但是总比现在完全不做要好一些。 所以,朝廷争议的主要反对点,便是运输税结算的办法,以及运河开掘的巨大成本。一部分出于节俭国用,害怕加重税赋徭役的高官显贵,提出了不一定要开凿运河;而是对陆路运茶的客商也沿途设置钞关,收取官榷的关税;但是这一提议很快因为需要设立的关卡太过繁冗,不易操作而被另一派反对。 结果,大朝会上议论纷纷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议出个所以然来。杨坚见不是个事儿,只是让宦官宣布退朝。并给三省及工部、民部、吏部、兵部主官赐宴,宴后在两仪殿继续会商。 以杨广的沉稳,当然不可能随便到他自己看过萧铣陈奏的方略就直接来给父皇进言。所以这些东西拿出来之前,都是让自己的心腹看过的。首先大局方面,有中书省的虞世基、萧瑀两个绝对铁杆把关,而具体实施细则与花费,则是让新投靠的民部侍郎裴蕴把关。虽然裴蕴一开始对杨广这个计划的前期开支提出了一些质疑,但是也没说不能实施,只是说如果不过分加重百姓负担的话,需要分多年完成。 只要基调和大方向不错,杨广有信心说服父皇按照这个方略先颁行下去,剩下的只是缓急的问题。而只要基调实施了,他杨广的政治资本就会更上一层,毕竟如今大隋四海承平,若是有一个方略可以既控制南陈故地,又削弱北方蛮夷,那就是最大的定策之功。到时候再有人第三次、第四次奏请改立他为太子之后,他只要做完推让的表面功夫,后面就可以顺水推舟接受了。 当然,杨广可以预见到,太子一党的人,会尽最后的努力,阻击他杨广利用这一次朝廷和亲突厥的事情再夹带私货立功。不过这些人的阻挡,只要见招拆招地碾碎就行了。 …… 两仪殿上赐宴结束,杨坚让宦官宫女收拾退下,三省主官与相关各部要员便很快进入了状态。上午的讨论把大部分分歧都辩出个对错了,所以下午的议题很明确,那就是直接从开运河收河运榷税这一操作模式的成本上,以及替代方案的可操作性上做出辩论。 太子一党如今势力薄弱,在工部没有什么人,便先从民部下手。暗中听命于柳述的民部右侍郎元衡顺着上午收茶叶陆运关税被据否的议题往下说,提出了一个变更性的建议: “陛下,臣以为,由朝廷出资修葺历代运河靡费过大,短时间内也看不出惠民之处。若只是要行朝廷榷茶制度,又忧患收税不便,不如改关榷税为种植税,即由地方官吏于每年屯田检地时巡检茶园田亩数量,茶为多年生树木,不比稻麦,一旦种植,难以隐匿。如此,民户种茶多少亩数,便按此征税,而商人售卖茶叶时,便会自行加价,省去朝廷反复计点之繁复。” 这个法子朝廷确实省力了不少,说白了就是改流通税为种植税,平白多了一块收入。可惜这个法子的弊端也很明显,马上遭到了持有相反意见的左侍郎裴蕴阻击。 “陛下,臣以为此法颇不可取——元侍郎所言之法,对于朝廷增收确是效果相等。然如此一来,朝廷如何控制茶叶运输流动,如何调整流入北地的茶叶规模?若是假以时日,突厥人饮茶养命之疗法盛行后,有民间商人贪图利益,肆意争竞压价以打击同行,朝廷又如何监管——这些理由,恰才大朝会时微臣恐人多嘴杂,不敢提出以免泄露,如今尽陈于上,请陛下明察!” 眼见元衡有些撑持不住,如今已然是**万金油的柳述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助拳,虽然他的职位兵部尚书注定了他在这个问题上根本不专业,所以只能靠站在道德制高点强辩道:“裴侍郎,怎可以如此险恶之心揣测受朝廷感召的义商儒商。商人言利不假,但是既然是朝廷的榷商,只要批复资格时严加审核,确保都是顾全朝廷大局的人才可做这长途贩售茶叶的贸易,不就避免了失控和恶性争竞么?” “柳尚书,若是言义对商人有用,又何来无商不奸之说……” 裴蕴这句反击才刚刚开口,却不了已经被自己一方的其他朝臣打断压了下去。原来却是虞世基和萧瑀都忍耐不住了,齐声开口说道:“且不论奸商可否管制。纵然假设可以管制,但是若朝廷改关税为种植税,一旦茶叶卖不出价钱,全部都积压在农户手中,农户又何来钱财完税?茶商知道情形之后,岂有不故意故作囤积之态,诱使农户纷纷贱价抢售以完税?如此,岂非朝廷做了茶商帮凶,把茶叶难售的风险从茶商身上转嫁到了农户身上,如此岂是朝廷长久之良法?” 这一论点抛出来之后,柳述不得不彻底哑火。也难怪虞世基和萧瑀急了,主要是他们代表的都是江东系的官员利益,不比柳述裴蕴元衡这些关陇老门阀。茶叶的种植都是在南方,如果征收种植税,那是妥妥地把全部风险和完税压力压到了南方的农户身上,而北方的行商就可以彻底逃脱风险,所以余杭人虞世基和常州人萧瑀怎能不据理力争呢? 双方唇枪舌剑再战半刻,**的反对声逐渐被越压越低,最后只能死守着一个“工程浩大,钱粮靡费”的由头反对修运河,以及与修运河配套的系列政策,至于别的点,都已经丢光了。 “够了!如此吵闹,成何体统!”坐在御座上听得心烦的杨坚,终于开口喝止了群臣,静了一静,才点名找工部尚书杨达问:“士达,你倒是算算,若是疏浚拓宽山阴渎、邗沟故道、鸿沟故道等古河道。所需靡费人工钱粮,当计多少?” 杨达是杨坚的远房堂侄,他还有一个亲哥哥杨雄是宗正卿、右翊卫大将军,爵位观德王。不过杨达自己却没有郡王封号,只是在朝中做官而已,他从开皇十五年起便担任了工部尚书,如今对于工部的业务也算颇为熟悉。听了杨坚垂询,当下也不合计,就把此前盘算好的数据如实上奏: “回禀陛下,邗沟、山阴渎故道,若要修葺,需每期各发20万正丁力役,按朝廷制度,重役年份服徭役六十日,则每两月一轮换,预期一年可成,即共计4~6期。如此,总共有200万丁次。鸿沟故道沟通黄淮,历程比之邗沟更长,故分段修葺工期可不变,但力役更需倍之。再有根据朝廷成例经验,力役修河工六十日,则计较征集往返途中、并重力劳作时口粮增耗,百姓需比无徭役年份多负担三个月口粮。” 折算一下,修较短的江南河和邗沟,各需要100万正丁苦干60天。鸿沟需要200万正丁60天。如果三段一起修,那就是400万正丁。在如今开皇十九年整个大隋朝才八百多万户、四千五百万人口的情况下,这个400万正丁那就相当于是全天下都要两户一丁地抽徭役了。 考虑到这种活儿还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异地征发徭役,因此若是只从两淮二十州与河南、江东的沿河州郡抽丁的话,总共才三十多个州,才占大隋117州的三分之一。考虑到这些州郡还不是最富庶人口稠密的,那么压力就相当于每户出两个丁、或者说在每户一丁的情况下把服役期延长到四个月。如果那么干,妥妥地一年农时就没了。 所以,运河的工程肯定要分好几年完成,关键是究竟分几年的问题。便是历史上隋炀帝登基之后,黄河以南的三段河道也是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完成的,饶是如此,看看炀帝一朝的哀鸿遍野,就知道还是用民过重了(当然炀帝同期还有东都和一水儿的宫殿、龙舟工程)。 杨坚是个节俭的皇帝,听了杨达抱出来的数字远比当年的广通渠高了好几倍,也是心惊不已,只能转过去问民部尚书韦冲,民部方面能够筹措的徭役规模有多大,来年朝廷可以承受多大的税粮减免——按照大隋法度,平时百姓一年应当无偿为朝廷服徭役的期限只是20天。如果要延长到60天的话,依法这些超期服役的丁口当年就可以免除税粮了。这对于朝廷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相比于工部尚书杨达的专业,韦冲这个民部尚书显然是半吊子——谁让他去年还是幽州总管,跟着汉王打高丽的厮杀汉呢?若不是原民部尚书斛律孝卿今年刚刚病死、朝廷又觉得韦冲在征讨高丽失败后不适合继续镇边带兵,才把他平调撸到民部尚书位置上的。如今屁股还没坐热几个月,就摊上了这么复杂的政务。 “陛下……若是按照减400万正丁的粮税,粗粗来算,朝廷至少要减收800万石粟米。” 隋朝初年乃至北朝时期,虽然名义上沿用了汉制的“三十税一”,但是实际上因为计算的不便,都是按照均田制来折算应税粮食的。每个正丁朝廷“假设”他能够种七十亩田地,所以七十亩中田的理论产出折算税率后便为四斛(南北朝及隋唐的斛是五斗)即两石粟米。至于百姓实际上有没有这么多的田可以种,朝廷是不管的。所以400万正丁免税一年,就是简单直白实实在在的800万石税粮。 杨坚觉得有点坐不住了。这个办法要推行下去,除非有大臣自告奋勇请命,能够把预算减下去,不然如何做得起? …… ps:虽然转折地生硬了些,罢了。 第五十三章彼之毒草我之仙草 宇文述如今虽然是杨广面前第二红人、第一心腹,但是只是武职,所以纵然是当朝巨擘,也不可能和杨素那般有资格与闻两仪殿内的会商。他在朝会上能够听到的内容,和大多数人朝臣完全一样。 但是,仗着杨广的信赖,所以杨广所要上奏的东西,宇文述早就看到过了,而且知道此表的最初作者,便是萧铣。这着实令他狐疑过很久——他对于这个萧铣几乎没什么印象,除了此人颇擅奇技淫巧,善于弄些新奇玩意儿媚上之外。至于萧铣此前联络杨约的功劳,在宇文述看来更多是占了个时间差的便宜罢了,那些事情若是等到他进京之后再做,定然做得更好。 可是萧铣近日这一番运筹,让宇文述不得不正眼看待。以至于退朝回府之后,依然还在思忖关注这个问题。 萧铣这个低调的家伙,怎么突然之间就活跃了起来?上一次这厮偶尔活跃了一下,结果便把三子宇文士及与南阳郡主联姻的事情差不多搅黄了,以至于杨广至今都没有再提南阳郡主的婚事。这一次,该不会又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吧? 以宇文述的地位,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小的萧铣当成对手,但是哪怕是蝼蚁,只要可以恶心到自己,依然是有必要花一点点心思碾死的。 “父亲大人,请用些浆酪吧,天气炎热,可不要中了暑气。” 宇文述从沉思中被打断,见是自己的三子宇文士及,又思量此子平素心思缜密,与长子次子的骄纵大不相同。便也不拘话题,随口问道:“萧铣前几日突然一反低调地常态,向晋王献上了借和亲削弱突厥数策。虽然要施展还颇多障碍,但是终究有一些可取之处。士及你以为他是因为什么,才突然献策的?” “听说是为了讨好南阳郡主——南阳郡主多日前去过义成公主府邸,听说名义上是是祝贺义成公主获封。听说南阳素来与义成公主同病相怜,此番也是为她远嫁突厥作别吧。想是她从义成公主那里回来后,想要思量一些策略,好让将来突厥更加仰赖我大隋,如此则义成公主在突厥的处境也会更好一些,才央求萧铣为之划策。” 也多亏杨广的侍卫统领独孤盛不是大嘴巴的人,所以宇文士及即使再想方设法了解晋王府上一些人的动向,也只探查到了杨洁颖去过义成公主府而已,没能探查到萧铣也一起去过,不然的话,只怕此刻他心中生出的坏水便不止这么一点点了。 宇文述虽然老谋深算,但是对南阳郡主的关注显然不如曾经有机会当驸马爷的宇文士及那么上心了。他一开始随口一问,没想到宇文士及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倒是不住点起头来。 “想不到竟然还有此事,倒是为父失察了——”宇文述略一沉吟,脑中飞速地运转着,须臾续道:“听说义成公主与南阳郡主、萧铣都是年纪相仿,义成公主也算是风姿豆蔻之年。萧铣在这桩事情上不上心,固然要恶了南阳郡主;然而若是太上心,只怕也会让南阳郡主生出一些嫉妒,故而是做不好与做太好都不讨好的事情。我儿可要仔细,看看能不能盯紧了萧铣,用这桩事情做做文章——你此先的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独孤盛谨慎,总归不可能从他那里泄露的吧。” “回禀父亲大人,孩儿是与豫章王结交,偶得其便窥伺到的南阳郡主行止。不过豫章王与萧铣素来没什么交情,他们也不相往来,所以才窥伺不到萧铣的行踪。” 豫章郡王就是杨广的次子杨暕了,宇文述在脑子中过了一下,没发现从杨暕这个缺口旁敲侧击有什么问题,也就不置可否: “既如此,吾儿盯紧便是。如今柳述已经从内外侯官总管位子上去职。新任总管陛下还秘而不宣,但是按照惯例为了防止诸王掌握内外侯官,都是要有驸马插手其中的,兰陵公主一系太过倒向太子,如今这个大局已然是没机会了。不过为父好歹打听到乐平公主一系颇有涉足其中——乐平公主的女婿李敏,你和你两位兄长最近可可以打着为父的旗号好生结交。若有太子原先通过柳述安插在晋王、汉王身边的伏子,如今乐平公主一系定然不会介意透露给你的。不过别的人事不要多问,免得惹祸上身。” “孩儿明白其中分寸。” “去吧。萧铣这人虽然不足为道,但是看晋王妃对他颇为信重。过了年关,只怕晋王妃就要变成太子妃了。所以萧铣这厮,只要能够让他不要碍到咱的事儿也就是了,自古打狗尚且看主人,没必要往死里得罪弄到不死不休。” “那父亲的意思是……” “能够离间他与南阳郡主的关系便离间,在晋王最后登上太子宝座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不能让萧铣再在定策之功中有表现机会。若是他们和萧铣的关系略有松动。咱便寻机把他调走放个外任,那便是最好了。” 宇文述还有一段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两仪殿内的密商结束之后,杨广已经让人给他通风报信了,说是圣上因为修运河的事情靡费太大,非常犹豫。只怕若是没有臣下立个军令状之类的担保,保证可以按照比户部和工部预计的小得多的预算把这桩活儿做下来的话,那么只怕试点的时间便要延后得遥遥无期了。 既然这桩大话是萧铣那儿最开始说出来的,到时候若是没人帮衬着杨广干这个脏活,大不了就挑唆杨广把萧铣放出去,做个某一段试点河工的副监甚至主簿级别的小官,到时候事情要是办砸了,那萧铣在杨广面前的受信任程度也就彻底完了,说不定从此都会被当成一个纸上谈兵却缺乏实务经验的好高骛远之人。 …… 宇文述与宇文士及谋划如何恶心萧铣的时候,萧铣本人却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已经被人提升了仇恨值等级,列为了要对付的人。 前日所献上的配合和亲削弱突厥三策中,对付突厥固然是主要的目的,但是夹带的私货犹然不少,加上其中一些核心策略包括推广在突厥饮茶的习俗,还需要义成公主配合才能实现。故而萧铣运筹完备之后,这两日少不得硬着头皮找到表妹府上,把一些方略细则罗列精细、与表妹说知清楚,好让表妹借机转交义成公主。 “……这些便是削弱突厥三策中,需要义成公主亲自操办的事宜了。只要办成之后,突厥对我大隋的依赖,短时间内便会提升数分。若是没什么不明白的话,这份密函,还请表妹转交给义成公主。” 表妹杨洁颖表情不喜不怒,看不出一丝波动,只是无神地说:“既然你如今已经改过,对朝廷大事如此上心了,为何自己不亲自去。” “时机敏感,还是避人耳目的好——何况,此策略乃是为了大隋,并非为义成公主。此前你们嫌弃我藏着掖着,如今可不也改过了么。” “我是答应过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怪表哥,可是不等于你可以继续往上撒盐,时时刻刻提醒我那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究竟懂不懂女人心?我也想做母妃那般不嫉妒的淑德女子,不想和鲜卑女子一般泼悍,可是你为何不能体谅于我!” 杨洁颖扭头掩饰自己垂泪的表情,缓了许久,才说道:“东西我给你带到。但愿你从今往后,真的如小姑劝诫地那般改过,而不是一时羞赧才热血发作。” “多谢郡主宽宏。”萧铣尴尬地强笑了一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关已经算是揭过去了,有些意外,还是靠时间的冷处理解决最好。只不过将来若是再有惹表妹生气的时候,少不得再被揪住这个罪证再数落一顿:“早就知道你们男人不是好东西,比如上次xxx……上上次xxxx……” 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一切,或许要到义成公主被嫁到突厥之后才会结束。这就好比后世在婚恋市场上,未婚女子会对离异的男人有看法,但是往往不会对丧偶的男人有看法。离异了的另一半,还有回来的可能。丧偶的另一半,就永远回不来了。没有女人会浪费多少精力去嫉妒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对手,在古代妇道的压制下,女人的嫉妒就更要斟酌着珍惜使用,更不会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义成公主嫁到突厥虽然不能和死了相比,但是效果上也是差不多了,否则那一晚杨洁颖也不可能因为同病相怜而犹豫着妥协了一下。 杨洁颖抹去泪水,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上的密函,叫了独孤凤,然后备车去了义成公主府。萧铣目送杨洁颖离去,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把手上另一张纸拿出来。 那是一幅用“宫商角徵羽”替代“12356”写成的曲谱,内容则是来自于前世随手记下的《菊花台》,反正后世周某伦的中国风,都是出了名的只有“12356”五个音,要照搬到古谱上实在是毫无ps痕迹。 虽然这份曲谱非常适合萧铣如今向义成公主谢罪的情境,但是很显然,如果拿出来的话,只会触怒了表妹。 萧铣叹息着离开晋王府,回到自己的府邸。可惜他离开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一直在窥伺他的行踪。虽然他本人的行踪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如果联系到他一到晋王府后不久、南阳郡主便孤身去了义成公主府,有心人不难看出一些关联。 “只要郡主暂时烦了你,你便等着被踢出京师去干脏活吧。” 第五十四章顺水推舟 数日后,晋王府。 “你这孩子,竟是给你姑父出了什么难题!这都好几年了,都没见过大王如此长吁短叹的,说是民部、工部又在钱粮徭役上吐苦水阻挠。” 萧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听姑母萧妃的训示。或许这也算是他在杨广身边混前程的最大保障吧,哪怕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总归有姑母是自己的后盾,会给自己通风报信。哪怕是杨广召见,也都有机会先知道风声 “侄儿只是前日献上了借和亲削弱突厥三策,晋王殿下当时看了让心腹诸臣商讨,也都觉得好,并未做过别的事情……” 萧铣还没继续辩白,内堂一个小宦官跑出来对萧妃行了一礼,然后说:“晋王听说萧主簿到了,宣他进去。” “那你便去吧,一会儿对答可要仔细!”萧妃犹然哀怨担心地叮嘱了一句,还伸手把萧铣起身后的衣服拉拉挺,才放他进去。 萧铣跟着宦官转过两道回廊,进了杨广的书斋,果然见杨广的神色有些忿忿,似乎是生平志向被人阻挠一般,连容貌似乎都不如往日英俊了。萧铣乖乖行礼,等着杨广开口。 “你这小子,可是给孤出了大难题!工部和户部这两日在御前好生盘算,在吴地行河运榷商制度,前期靡费实在过大,你献的三策,只怕无法短时间呢施展了。孤的大事,便在即日,若不能锐意进取,如何服众!” “殿下,朝廷自开皇十八年二月,征吴地民船三丈以上为官有,然至今一月有余,经营运作颇不得法,想来吴地民生久承其弊。若能开运河,不仅利于榷茶,也可便于集中征收各种民间商旅水路税费,放松民间自营,乃是国民两利的好事……若是忧心靡费过巨,不如徐徐图之,分段疏浚开凿,但是不宜无限期拖延呐。” “哼,分段疏浚,你小子口气不小,你可知道便是分段疏浚,也要多少钱粮么?朝廷算过了,哪怕是只修邗沟、山阴渎,那也要同时征发20万正丁的力役,每期60日,轮换四到六期不等,朝廷因此减免的税粮,只怕有将近200万石之多。而且工部还算过,修一条河工所耗费的工料,至少也要百余万斤铁器损耗。孤倒是觉得吴地百姓若是分作两三年,这些负担还能受得起,但是父皇生性节俭,只要是明显超过当年广通渠的预算,便不愿再谈了!” “什么?居然需要如此之多的人力工料?”萧铣闻言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大型工程,生产力居然如此低下,“与下官估算的倒是出入甚多,下官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少用一半……却不知当年朝廷修广通渠用了多少人力钱粮?” 萧铣虽只是惊诧时的脱口而出,听在杨广耳中,却是意外之喜,当下指着萧铣严肃地问道:“你算过至少可以节省一半?你却是怎么算的?和将作大匠宇文恺商议的么?速速说个明白!若是真能节省一半都能做下来的话,倒是可以考虑先试点长江以南的山阴渎,那一段河道全长不过400里,钱粮减半之后,倒还能比当年朝廷开广通渠略微低一些。” “大王,朝廷当年修广通渠时的方法,下官也找宇文大匠了解过。无非是沿渭河并行筑堰、另开漕渠。待到深挖至足够深度,再掘堰引渭水冲刷新渠,此法却有数处浪费工力之处……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除此之外,当前朝廷采取的核计工力运用于钱粮铁料的账目法则,也颇有弊端,此处若能深挖,俭省一半人工物料不在话下。” 随后自然是一堆让杨广听得云里雾里的专业术语,从工程管理到审计核算,乃至一些具体的工艺细节。前世萧铣虽然是机电类的,并非土建水利,但是好歹考一建证书时候学了的公共内容也都能拿来活学活用,不过一刻钟,就把杨广听得目瞪口呆。 “好小子!你说的这个,呃……分部分项工程量审计法,可有章程么?工料出入复式记账,能不能再说细一些……好你个萧铣!想不到你在将作监做了一年半,主簿也做了快一整年,居然还有这么多清查猫腻积弊的法子藏着掖着没拿出来,你说该不该罚!若不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今日却是不能善罢甘休?” 萧铣跪着苦笑,等杨广略微发作过了,低声答复道:“殿下,这些法子虽然对于朝廷大有裨益,但是毕竟有一些是断了官吏中饱私囊的路子,最初想出这些法子的官吏,必然成为天下贪官的众矢之的,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下官人微言轻,常恐僭害,如何敢贸然提出呢?” 杨广的智商很高,一秒钟就明白萧铣的意思了。他此前没往这个方面想,那不过是因为他对于人臣的角色没有代入感,他只对那些对人君有利的事情才会深思。 “唉,也不知你少年时究竟吃了多少苦,心思这么重!那你倒是说说,今日如何又敢提出这些章程了?” “今日,臣见殿下大事已然定局,才敢说出这些法子——因为下官知道,今上百年以后,殿下身登大宝,微臣之姑母定然贵为皇后,届时陛下定然会明白微臣此法得罪人有多狠,在微臣遭人构陷时保护赦免微臣。因此,微臣今日才敢拼却余生被朝中所有贪官污吏嫉恨的危险,冒死献上此策。圣人云:君子群而不党。微臣今日献上此策,只怕余生便不止不党,而是‘不群不党’了。” 萧铣说完这句话,挤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而且四十五度角斜向下地——注意不是斜向上,而是斜向下,也就是看着地板——做出好像要慷慨就义的样子。他在赌,赌杨广的心性多疑,是否和如今还没生出来的武媚是同一个类型的。 历史上,酷烈如来俊臣这样的酷吏,蓄意钻营,陷害忠良,但是犹然可以在武周一朝混得开很久,如果最后不是来俊臣不开眼对一大群宗室下手的话,说不定能得个善终都说不定。来俊臣靠的是什么呢?才能、德行、门第、近亲,这些他都没有,他只是一个混混。对比汉武帝时的张汤之流,来俊臣从才能上来说就是个菜鸡,但是他活得比张汤滋润得多。 所以历史上的来俊臣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一个“自绝后路”,因为来俊臣谁都得罪,像疯狗一样乱咬,让自己在朝中没有铁杆盟友,没有结党的可能性,也没有军中派系。这样的人,才没有人支持他,没有人望,而且皇帝想杀的时候都不会有人反对,皇帝用着又岂能不放心呢?这只是一个很微小的例子,但是可以看出凡是多疑的君主,都喜欢重用那些看上去断绝自己退路的大臣,并引为心腹。 一秒,三秒,五秒。杨广的表情微微变化了数次,但是萧铣一直斜向下四十五度角看着地板,没有一丝偷窥杨广反应的意思,也没有看见杨广表情的变化。萧铣可以从杨广的呼吸声缓急变化中感受杨广的思考。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果然是忠义不凡,你姑母没有白疼你。不过有些话出去可不要乱说,现在还不是对孤称臣的时候。”杨广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夸赞几句后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既然你如此有信心,又忠心可用,孤也不吝给你一个机会去试一下,你可愿意担下这个干系,立下誓状,若届时不能奏效,便丢官去职,另行问罪?你可要仔细了—— 若不是见你恰才如此凛然,忠心于孤,换做别人说这番大话的话,孤还不愿意给他机会尝试呢。毕竟到时候你自己完不成纵然要丢官问罪,可是孤的脸面也是牵扯在其中的,你区区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丢官问罪,又算得什么。” “微臣……呃,下官愿意担这个干系,先从小处试点。如果殿下觉得妥当的话,下官以为,恰才所说的那些盘查方法、工程管理措施,还是入殿下之耳即可,暂时不必外传,如此下官施为起来时,一来还能有些出其不意,免得对方先研究对策有了准备;二来么,便是可以先试试效果,果然有效后再宣扬开来,也比一开始空说大言要好。” “这倒果然是稳妥老成之言,孤好像对你更有信心了——既如此,这事情便这么定了。朝廷上,父皇给孤的期限和时间,是说若要试点,费用徭役不能明显高过广通渠,江南的山阴渎或是江淮之间的邗沟,每一条不要超过三年。孤不可能也给你三年,这便只给你两年,若是两年内成绩出不来,那么孤自然要换上能吏名臣,用最后的一年想尽办法干完——其实这件事情,你还应该多谢宇文述在孤面前一力举荐于你。日后你们也是同殿为臣了,可不要因为当初你在南阳的婚事上做的那些手脚,搞得和宇文述一门不和。” 萧铣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这事儿怎么还和宇文述有关系?稍微一想,他马上心下雪亮:定然是此前宇文述不知道自己有把握在少用大笔钱粮的情况下把运河修起来,所以推荐自己去干这个脏活累活,到时候完不成还不讨好,就可以顺势把自己罢官问罪,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如此一来,自己的一些策略就更要保密了,否则也架不住宇文阀的势力在自己背后拖后腿啊。 “哼,某便暂且假作不知他们的歹毒心思,故作中计之状,安心且去上任,到时候做出成绩来了,再回来打脸不迟。” 第五十五章摆平后院好出京 自古做官难,最难便是做小官,尤其是做京官中的小官。京师随便跳出来一条狗,说不定都是你所惹不起的门阀养的。所幸将作监这种衙门是和工程打交道,而不是和人事打交道,萧铣这一年半来才没什么麻烦,而且想装低调就能低调,别人找事儿都没法找。若是换一个天天要待人接物迎来送往的衙门,这种想法说不定就成了奢望了。 如今,终于有机会出京,到地方上做点儿实事了,萧铣对此自然是很期待的,这一方面可以为他积淀更多的为官资历和经验,更好融入大隋的官场政局,另一方面也能跳出权利的漩涡,不受羁绊地做更多自己的事情。 唯一一点让他心中挂念不下的,便是若是此番被授予一个江东的地方官职的话,可能就要和姑母与表妹分开两年了,古人云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姑侄血亲那是没得说的,离得远了也没关系,可是表兄妹之间若是没有些束缚羁绊,只怕时间久了此前酝酿起来的基础就淡了。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大半个月前他和表妹确实发生了些阴差阳错,在义成公主的事情上有些龃龉。这种事情越是解释就越是麻烦,不如让时间成为最好的疗伤药,把这些事情都淡化掉。 当然,时间这味疗伤药要想用好,有一个必须的前提,那就是对方要肯等你。如果两年都没等到南阳郡主就得嫁人了,那还疗个鸡毛的伤。因此,这个问题在萧铣打算答应出京时,第一时间就想到去确认。 杨广给他的答复是:好好干,要是正事儿办得好,让他杨广当上太子后第一件大政绩顺顺利利落地,彻底夯实他的太子威望的话,那么,他便可以两年之内不给自己的独女议亲。 萧铣在杨广那儿什么实质性承诺都没得到,只好垂头丧气去了萧妃那里。姑父到底不如姑母亲,萧妃听说了萧铣自告奋勇为杨广的大事奔走外任之后,马上拍着酥胸打包票:乖侄儿你就放心去外任好好做正事吧,你表妹给你留着呢,只要这桩事儿办好了,姑姑靠枕边吹龙卷风都帮你把你和你妹的私事儿办了! 最后,萧铣少不得还去杨昭那里说一下情况套一套交情,然后问问表妹杨洁颖的意思。表妹许是还想自己静一静,加上毕竟才是十三岁的少女,豆蔻初绽之年身子还不成熟,对于慕艾之念并不看重,也就没有阻拦的意思。 既然如此,萧铣也没什么可恋栈不去的了,仔细回头一想,虽然历史上的杨洁颖是十三岁嫁人的,但是那毕竟是有原因的,其一,便是历史同期杨广不得不主动拉拢宇文述,所以女儿还那么小就残忍地让她嫁人联姻。第二,便是害怕开皇十九年时万一被选送成去突厥和亲的人选——如果有详细了解历史时间线的人,不难看出历史上南阳公主订亲的时机刚好比义成公主和亲突厥早了那么一点点。 现在这些促成杨洁颖不得不早婚的原因都不存在了,那么对于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女来说,稍微等一等冷处理一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尤其是萧铣心中终究是有现代人的道德考虑的,真要他选的话,他也宁可等到表妹长到十五六岁再下手。 至于对十四周岁的义成公主下毒手这件事情,那只能说是悲情中的意外。萧铣对于这个问题每每如此为自己开脱。 …… 开皇十九年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七月间,义成公主和亲的事情,便正式昭告突利可汗,算是定下来了。送亲的时间定在九月末,剩下的时间则是准备各种贺仪礼法,以及和亲后与突厥增开互市的一些准备工作、交易物资储备。 八月,**在精疲力竭的抵抗中,终于败下阵来——在第四次有朝臣在杨素授意下,当朝奏请废太子杨勇、改立晋王杨广之后,杨坚和杨广终于没有再推辞。其实,杨坚在后宫的时候,早就已经被独孤皇后的疲劳轰炸搞得投降了,在**没有实权重量人物的情况下,这本来就是迟早的事情。 当月初五,杨坚下诏调走东宫左卫率苏孝慈,改封其为淅州刺史,削夺瓦解了东宫六率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兵力。初九日,太史令袁充进言:“比观玄象,皇太子当废。”又有太子近臣姬威悉陈太子诸般失德罪过。杨坚允诺,当日下诏废杨勇为房陵王。十二日,左武卫大将军史万岁为杨勇进言抗辩,却为杨素所构陷利用,在杨坚面前挑唆;杨坚听信杨素之言,疑史万岁有兵谏阻止废太子之图谋,召史万岁上殿格杀。 十六日,册封晋王杨广为新太子。并告诫之:“朕初以大兴建基,汝今为皇太子,当出居大兴县一年,以明民情。”相当于是任命杨广担任一年的京师地方总管,熟悉京畿政务。这个官职虽然不大,但是毕竟是正式当成皇太子重用的一个考察步骤,杨广自然是欣然接受。同时杨坚命太常寺根据改立太子事宜,会商来年更用年号。太常寺上下会商后奏请自来年元月元日,拟用“仁寿”年号,杨坚准奏。 至此,在萧铣的蝴蝶效应作用下,杨广的夺储计划,居然比历史同期提前了一年完成,却也不知是福是祸,对将来的历史大局走向又有多大的影响。 杨广的大事儿定下之前,萧铣的任命也在杨广的交办之下,由各方有司商定了出来——事实上,应该说是和江南运河工程的整套班子调度筹备过程中,一起会商出来的。毕竟那么大的事儿,杨广真的要办的话,也不至于放心到彻底交给萧铣,而要分步试水,分部把关。 “江南河监”一职位,按照杨广的授意,吏部任命给了将作少监之一的李敏,而之所以没有直接让将作大匠宇文恺担任河监,显然也是考虑到了宇文恺的象征意义太过明显,如果用了宇文恺,那就必须是雷厉风行果决办妥的事情,不容试试水了,否则朝廷体面不存。 而这个李敏虽然挂着将作少监,算是正四品下的将作监副职,但是平时却少有管实事,是典型的勋贵官僚——李敏今年还不过25岁上下,之所以做到高位,完全是因为他是乐平公主的女婿。 乐平公主杨丽华本是北周皇太后,后来杨坚以隋篡周之后,杨丽华从皇太后变成了公主,老公已经纵欲病死,名义上的儿子周静帝宇文阐也被杀了,乐平公主只有一个女儿宇文俄英活下来,便极力希望为女儿求富贵,后来女儿招婿的时候,招中了李敏,乐平公主便用“以天下与至尊”的功劳为女婿求官,求得柱国头衔,品级显贵。所以李敏这样的将作少监,拿来镇镇场子提高一下规格,正合适不过了。 “江南河副监”的职位,朝廷设了两个,萧铣按说可以得到其中一个,另外一个则任命给了同为将作监派系的实干官僚麻叔谋。当然,以上人等除了河监的官职,也还有地方上品级匹配的实权官职兼任。 …… 任命下达次日黄昏,义成公主府。得了任命的萧铣,最终还是决定冒险来和义成公主告别。 夕阳照在义成公主略显憔悴的玉颜之上,显得有些惨淡。义成公主面前,放着一个烹壶,另有经过揉叶、摊晾、炒青、蒸压而成的茶饼数块,义成公主一丝不苟地进行着烹茶,脸上看不出喜怒表情—— 隋时烹茶,本是用煎茶之法,用的茶叶也都是更加精制成细腻颗粒,如同后世的和风抹茶(其实日本的茶道就是从中国隋唐学去后,一直没有改良,留下的古风),但是萧铣在他的数策陈说中,详述了那些高端茶在突厥这样的地方推广不易的毛病,所以建议改用直接用叶子蒸压而成的茶饼、茶砖,饮用时或煮或泡,降低蛮族饮茶门槛。 可见,萧铣悉心准备地那些方略,义成公主还是学得很上心的,凡是她份内可以做到的事情,都愿意苦学。只是这内中动机是什么,就不可言说了。 煎完了茶,义成公主才开口确认道:“所以,你便被朝廷任命为钱塘县令,兼将作监丞、江南河少监?前两个官职,都是正七品上?太子殿下还许诺你,若是到明年年底,能够将从杭州至太湖的一段河运修通。便再升你一级,在杭州或湖、常等处任命你为一州长史,统筹江南运河全局?李敏不过是去镇局面的?” “正是如此,下官此行,是来向公主辞行的。” 义成公主仰起头,不让眼眶中打转的湿润液体突破张力,缓缓说道:“倒也难为了你,居然一夜之间,对朝廷之事如此上心了,本宫心中甚慰。不过,上次这份密函,为什么让小颖带来,你便不怕又刺激了她么。” “下官此前不得不避嫌疑——宇文士及与表妹联姻不成后,宇文述一门都在寻下官错处,下官怕行事不密,反而损了公主令誉。” “既如此,今日为何又不怕损了本宫名声。” “因为如今朝廷任命已经下来了——修河兹事体大,若是不能办成,只怕下官就要丢官去职问罪了。下官向朝廷允诺的钱粮徭役,远小于将作监与工部的估算。宇文述只怕以为下官此番定然难以幸免,他们巴不得我成功到杭州上任,就怕再出变故。如此一来,他们又如何会再节外生枝?下官来辞行,也就连累不到公主了。” 萧铣停顿了一下,见义成公主始终听得怔怔的,只好继续解释:“不过今日前来,表妹只怕也会很快知道——下官是让表妹的近侍女卫独孤凤驾着她的车来的,多少避人耳目。后面两年,表妹会安排独孤凤在身边盯着我。可能是因为阿凤年纪还小,表妹不担心两三年内我会对阿凤下手吧。” “也没个正形,难怪小颖这般提防你。”义成公主听了这话羞涩不堪,玉颊绯红地啐了一口。赶紧抿一口茶水掩饰一番。 “这话却是从何说起……那个……那一夜之前,下官也确实从不曾亲近过女色,公主也是可以作证的……啊,我是说……唉,总归那件事情确实是下官对不住公主。是个男人,这种东西没什么好解释的,便算是此生下官亏欠公主的。在公主和亲到突厥之前,下官不再谈风月便是了。” “听你这没良心的话,倒似是你要先等本宫对不起你在先,然后你才负本宫了?倒是好算计,明知本宫如今已经不可能抽身,而且为四姐报仇之事断不可移,却来说这些漂亮话。再说,本宫当年要是还存了一丝回心转意的念头,也不会找上你,那样岂不是对不起小颖了,本宫是这样夺人所爱的人么!若是打算在大隋平安一生,天下还愁没有好男人任本宫挑选。” “公主非要如此想,下官也无可剖心。只能说公主此前希望下官做到的,下官痛改前非都已经做到了。从今而后,公主若有所命,只要不是妨害到无辜的,下官定当尽力便是。言尽于此,咱便别过吧。” 萧铣刚要起身,似乎又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从衣衽内掏出一卷手写的琴谱来,交给义成公主。 “那一夜之后,下官回去,深觉惶恐,谱曲一曲,公主不弃的话,便留下做个念想——你这里可有琴么?” 义成公主不言不语地拿来一张琴,萧铣便盘膝坐地,把琴横放在膝上,单手屈指随意弹拨,“3323,35323,1123532212……”,正是《菊花台》的曲调,若不是周某伦的曲子大雅至简,不求繁复,换成钢琴电子琴手都不用挪位子就能弹奏的话,以他这个业余旁观的水平,只怕还弹不下来。古人琴曲本不配词,但是萧铣随性而为,却也把方文山的词删改了一番,竟颇合眼下离合无奈之情境。义成公主端庄地静坐,竟然听得痴了。 一曲终了,萧铣把谱子放下,又拿过一个带凸起簧片的木滚筒,便如此前发明的自鸣琴机关,一并推给义成公主。 “下官只擅谱曲并吟作诗词,琴技本非所长。恰才不过根据心中所谱信手弹来,谈不上技法。公主若能熟习其中意味,想来定然远胜于我。若是听了一遍还不明白缓急,可以用这个机关……” “不必了,本宫不需要那东西。你这曲子,虽然极简,不过却韵味极深,着实难得。”义成公主拿过萧铣膝上瑶琴,随手便弹,仅仅听了一遍,居然技法情境远胜于萧铣自奏,让萧铣不得不叹服有些东西他果然只是博而不精,不得门径。 两人琴瑟和鸣,不觉日色已暮。眼见又是戌时,萧铣起身要告辞时,被义成公主故作不情不愿地拉了一把。 “让阿凤假作回去吧。你明日卯时过后,从靠近大宁坊的侧街逾墙而出便是。今夜……很安全,朝廷根本不重视本宫这个即将嫁到突厥的弱女子,近日还没人盯着。不过从今往后,不要再来纠缠。” 第五十六章不带走一丝云彩 香闺绣榻,锦屏罗帐之后,春梦而起的杨雪艾慵懒无力地撑起娇躯,感受着昨夜葡萄美酒的余味。下身**上,依然搁着那张昨晚弹奏到深夜的锦瑟。而男人已经消失无踪了,杨雪艾略带懊悔地抬手摸了一下面颊发烫的部位,试图寻回一丝濡湿的感觉,但是什么湿润的东西都没能摸到,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唉……这都是自找的命啊……”杨雪艾长叹一声,昨夜她让心腹阿米娜看守住外面,寻常侍婢都不得靠近,如今也还不敢托大,只好自己收拾一番,免得留下破绽。抬手把锦瑟挪开想放松一下**,却摸到一张叠成小块的丝绢掖在锦瑟背后。拿出来一看,却是从她的缭绫罗裙上撕下来的布料,用一种没有见过的优美行书字体写着几行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真耶幻耶,是命是梦?随着这八句话,杨雪艾泪水扑簌而下。她知道必须马上把这块绢烧了,但是却狠不下心。最后,还是强忍了一会儿,静下心来把这八句诗背诵得滚瓜烂熟,如同铭刻进骨髓一般,才一咬牙,把缭绫丢在油灯上。 经历,旋律,琴谱,诗句,都如同火中飞蝶,幻化去也。看着缭绫烧尽成飞灰,杨雪艾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似乎上天也不算对她太不公。当初她只是想着找个男人做个了断,却没想到上苍终究给了她一个有深度,有内涵,有故事,有温柔缱绻、怜香惜玉的男人,来完成这一段回忆。而且若不是一开始他就打着只留个念想的话,她连这样的回忆资格都不会有——因为这个男人,明明是南阳郡主杨洁颖内定下的男人。 “阿米娜,你进来——本宫觉得,日后你既然要长久追随本宫,老是用波斯胡姬的名姓也不成体统。本宫便赐你一个汉名,叫做‘锦瑟’好了。” …… 萧铣已经安排好打点好后院之事,狠心上路了。 虽然是九月深秋赶路,从河至淮,到处都是肃杀之景,但是走了足足十余日,萧铣依然有一种空气中弥漫着花粉清香的幻觉。出京之前辞行的那个夜晚,义成公主表现出来的温柔,与第一次时那种怀着悲愤不甘地自我糟践完全不同。这种缱绻经历,着实让萧铣有一种人生如梦似幻的错觉—— 尤其他还是一个穿越者,没想到从21世纪回到6世纪,居然还能享受到这种先有性,再谈爱不爱的泡友。这种事情,好像放在21世纪也只有灯塔国和部分英夷国家才看得见,国内一线大城市酒吧中打着这些o*s旗号的,则多半还是要看男人有没有钱,或者至少帅到够做鸭,否则还是很少有那种纯粹的先试试partner,再考虑谈不谈friend的节奏。 这一点,或许后世还真是资本注意国家稍微文明一些:英美也有鸡,而且鸡很贵。但是不是所有男女都有资格当成鸡鸭来卖。鸡只是姿色出众的,来满足一些高端需求。而姿色不出众的,一般都是公平地认为“男女谁都没赚到,做这种事情,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谁也没便宜了谁,便不必谈钱了,最多色相差一些的请两杯酒便是了。”只收二三十米刀还出来卖的,在那些国家也就只有陆菜偷渡客思维转不过来还在做,而且往往被人鄙视。 扯得稍微有点远,且把目光回到赴任的萧铣一行人身上。怀揣着将作监丞、钱塘县令两份正七品上的任状、印信上路的萧铣,行迹还算是比较凄凉孤单的。 一路上,他只带了两个心腹从人,加上姑母塞给他的一小队扈从侍卫。这俩心腹一个是沈光,过了年他也才不过十岁,可是他毕竟是从小武艺惊人的hentai,所以已经颇可以当作打手保镖使用了;另一个便是表妹杨洁颖派给萧铣的保镖独孤凤,顺带也是监视萧铣在回江东的日子有没有拈花惹草的。至于别的在京师大兴时用过的使唤人,萧铣全部一个都没带,放任他们自寻新主子。 听说为了把独孤凤派出来,杨洁颖还找萧妃好说歹说,把她自己的贴身保镖换成了张芸,萧妃见张芸武艺还算靠谱,才答应了把独孤凤腾出来服侍萧铣的。而杨洁颖这番安排,无非是看在独孤凤好歹比张芸还小了三岁多,故而短时间内不虞遭了毒手,这番运筹盯防可谓用心良苦。 以至于,在路上的时候因为心怀愧疚,萧铣都在想将来要不要撮合沈光和独孤凤这俩年纪相若的正太萝莉了。若是撮合成了,不知算不算什么功德?能不能在表妹面前积攒到足够的人品值?虽然不追求“集齐七颗龙珠召唤神龙”这样的隐藏关大奖励,但是好歹给个“集齐七张好人卡召唤后宫”的福利也不错了。 当然,除了心腹从人之外,和萧铣同行的还有别的一起上任的属官,乃至一些带走的工匠,只是这些人名义上不是萧铣的随从,只是恰好同路而已。萧铣在将作监中校署令位置上用得挺顺手的署丞刘三刀,便被萧铣提携了一把,如今带去钱塘做个主簿,将来做得好若是县丞出缺也能补上。刘三刀在将作监中校署做个署丞的时候只有正九品,如今挪到上等县的主簿,已经是从八品上,算是升了的,故而刘三刀也是颇为满意,对于继续当好狗腿子颇感前途光明。 剩下的工匠人等,则都是萧铣托请了将作大匠宇文恺的调度,让他在配额限度内从将作监内择拣干练人员充实的,此番总共调了二三十人,主要是将来修河工时掌握工艺和调度。其中萧铣在中校署带过的木匠,此番只占了半数,剩下的都是土木和泥工营造的匠人。 一行人走了十几日才过宋州地界进入淮河,开始坐船顺流而下,旅途才不显得太过辛苦。尤其是沈光和独孤凤路上还要看着行李盘缠,紧张得很,也是到了淮河上了船,才安心下来,也多亏开皇末年正是有隋一朝天下最太平的时候,不会有盗贼胆敢袭击有官兵护送的商队。 萧铣的行李足足有三四辆大车,当先一辆遮蔽严实的马车上,装载了大约一千多斤重的银铤,那也都是萧铣把他在京师这一年多各项营生的收成中可以流动的钱财都托姑母的关系,帮忙兑成银铤,才方便带着走路。此去江东,他本无根基,有些事情前期必须要自己贴补些钱进去作为启动资金,才不至于耽误了周期,前世因为资金不到位延误工期的事情萧铣可是见得再多不过了,反正最后只要有把握让总账平了也就是了,垫付并不算什么大的风险。 至于后面几辆车上,萧铣带的是一些他觉得如今还没有充分流传到江东、市场还颇不饱和的畅销书雕版,以及部分半成品的木活字,以便到了江东还能继续鼓捣。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萧铣还特地在京师时就花了两千多贯钱的成本,把足足将近20万字的大部头巨著《齐民要术》给刻印了出来。 《齐民要术》成书于北魏末年,至今不过才六十几年时间,而且成书之后没几年北魏就分裂成东魏西魏、乃至后来的北齐北周,天下战乱不断又没有印刷术的情况下,书籍不湮没灭失便算不错了,更不用说传播发扬光大。所以《齐民要术》真正开始在天下进入正常散播的时间,也就是隋朝统一后的这开皇十几年而已。加上《齐民要术》字数很多,足足比四书加起来还长一大半,而内容的重要性却很少被人正视,抄书客们不愿意抄,所以如今有《齐民要术》原本的,不过是一些世家,估计全天下也不超过几十套而已。 《齐民要术》的原本当然没有那么长,其实当年贾思勰所写也就十万字出头,但是这类农政和民生技术的书籍有一点好处,便是门槛低,谁都可以查漏补缺发表见解,所以在此书流传的最初六十年间,便有大量的杂注、解说被抄书的世家整理后增补上去,以至于天下留存的每一套《齐民要术》内容都不安全相同,都有一些自己添加的私货。 萧铣当初拿到的书,也是在京师时借了杨广的光去搜罗的,花了几个月时间博采众长,凑出了大约十五万字的篇幅,而后萧铣又亲自审读,用他自己后世的一些常识性经验去修改增补,最后成书时亲自抄写了一遍,也托欧阳询抄了相当一部分,才拿去刻印。至于他自己的私货从此被打上贾思勰原创的烙印,萧铣也觉得无所谓了。如今的他不差这一点点名声,而且这些技术内容由一个前朝知名学者写出来,威望也比他一个快十六岁的少年人写出来要高得多、可信得多不是?只要书刻出来有人买,有人信,能够利于百姓,那便够了——由此可见,萧铣也是颇为放出京去做外任做了好些提前准备,并非得了消息后仓促离开。 从淮河再往南,虽然还需要偶尔上岸行车,但是好歹断断续续都可以坐船。九月末时,一行人在京口过了江,随后转入太湖,终于在十月初赶到杭州,踏上了新的征途。 第五十七章上任潜规则 萧铣从西湖北侧的宝石山麓转过,在缓坡上登高南望。看着满眼的沼泽芦苇荡子,以及目力所极之处那两段高度不足两丈的夯土城墙,萧铣手上拿着的汗巾也“吧嗒”地落在地上。 他有点后悔此几年前数次从扬州、临海两地之间往返的时候,因为时间太赶,没有进杭州城好好观望游览一番,以至于如今来这里赴任的时候,心中居然丝毫没有准备——虽然这里的民生、户口数据都是可以在朝廷查档了解的,但是到了地头才能够真切体会这种反差。 太落后了。 如今这个时代,与杭州接壤的四个州府中,或许只有天目山旮旯里的婺州还算穷一些,人烟稀薄;其余苏、湖、越无不是真正的江南玉米之乡,户口田亩为杭州数倍。 大隋开皇年间,因为开发还不充分,后世浙江境内的行政区划还是划得比较大块的,到了唐宋之交时,浙江境内有13个州府(苏州也算),而如今开皇末年还只有7个,即苏、湖、越、杭、明、括、婺,浙南山区的行政区划粗分尤其明显。后世的金华、衢州、严州(淳安/建德)如今合称婺州;后世的台州、温州、处州(丽水)合为括州。而浙北平原虽然相对富庶,也要比后世省掉一个秀州(嘉兴)——后世的嘉兴,如今分割了三个县,分别属于杭州、湖州与苏州。 开皇末年户籍,苏州各县相加足有七万户,为两浙第一;其次越州五万五千余户排第二;湖州四万七千户排第三。与这些富庶之地相比,杭州只有可怜的两万四千户,分摊到下属六个县,只有四个县算是三千户以上的“上县”——也就是其县令有资格按照“正七品上”授官衔。而相对偏僻的盐官、富阳两县都不满三千户。 一边胡思乱想之间,萧铣骑在马上,跟着一旁保护他的沈光说道:“我有点儿明白宇文阀的人为啥要撺掇太子把我往杭州放了,若是放到湖州,只怕可以调动的资源便能再多一倍,也怪我此前托大,并不在意这些。不过如今到都到了,摊子再小,总归要下功夫拾掇就是。” “萧大哥岂止是百里之才?如今放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年纪资历压不过那些老臣罢了,此番放了外任,转眼出了成绩,那些贼厮鸟如何还敢多嘴,小弟可是对萧大哥的各种花巧方略有信心得紧呢。随便再鼓捣几样‘雕版印刷’一样的营生,不就有修河工的钱了。” 萧铣听了不禁莞尔,白了沈光一眼:“朝廷大事,岂是这般算的?走,先进城吧。” 说着,萧铣马鞭一抽,当先进了……呃,城北西侧的钱塘门。门口的巡哨士卒一看是本县新任主官到任了,忙不迭分出人手引路,一边飞报县丞、县尉、功曹、西曹等县中各级次官,好前来迎接。另外前任县令也是要等到萧铣到了之后,交割明白典签完毕才能离任。 或许有些后世在杭州待过的人会奇怪——钱塘门明明是在古杭州城的西侧,怎么会跑到城北呢?这是因为后世人们以为的古城墙其实已经是唐宋时候的了,比如今的杭州城还要大一圈。 如今的杭州城,东西宽四公里,南北宽五公里,周长三十六里,不过面积却远远没有二十平方公里——城是开皇十一年的时候沿着西湖边和凤凰山修建的,只有东北两面筑了两丈的土墙,西南两面依山面湖便偷工减料矮了八尺。因为是依山而建,后世万松岭那一块便是剜掉了,让城市变成了倒l型。最北面也只到后世庆春路一带,距离唐宋时候的武林门还有两三道街区之远——那一段数平方公里的城区,要等到十几年后大运河修好后才会增筑延伸过去。 …… 半日后,钱塘县衙。钱塘县是如今杭州第二大县,有五千户户口,也是州治所在,所以州官和县官是同城办公。第一大县虽然是余杭县,有六千户,但是却不是州治。 萧铣在正堂上,接受县丞、县尉、功曹等属官筹备的接风宴。虽然在刚才与前任的交割中发生了一些微小的不快,但是并没有影响到萧铣的上任。 “前日得了公文邸报时,得知新任县令乃是去岁圣上亲试‘清平干济科’优异的少年贤才。我等还不敢尽信,今日一见,萧大人果然是少年英杰,非同小可啊。虽然如今才正七品上,可是凭萧大人的年纪,想来位极人臣也是很有可能啊。” 县丞陆鸿鸣、县尉孙保兴纷纷举着青瓷酒觞对萧铣敬贺,这两个本县的二把手、三把手今年都有三旬上下了,也都是江东本地望族中人,虽然不算年老,但是和还要两个月才十六周岁的萧铣一比,明显就老了一整轮。 萧铣也不含糊,受了他们的礼,把酒喝干了,众人挟了两口菜,县丞陆鸿鸣才酝酿了一下语气,说道:“没成想萧大人恰才如此爽快。午前大人与前任王县令那老扒皮交割时,卑职还怕大人少年气盛,要把事情闹大闹遭。没想到大人倒是好涵养,气度能忍。” “这也没什么,王肾那厮要耍什么手段,本官一清二楚,无非是临了了不大不小捞一笔,若是本官要清查,却又不是州里能定得下的案子,少不得打到扬州去。而晋王如今新封太子,扬州总管交割也颇为迟缓。如此一来,若要两三个月才能交割,岂不是误了本官上任大事。那些小人,不去提他。” 等咱正事儿忙完了,自有手段去料理他。这句话萧铣却是没说出口。 他们谈论的那幢事情,便是萧铣半日前与前任要离任的县令交割时,发现县里常平仓的存粮与账目相比短了两千多石。按照道理,萧铣自然应该扯着那离任的王县令不放,把官司打到上官那里,弄个水落石出。但是那样一来有个麻烦,就是走司法程序的话,没走完之前萧铣就上不了任,也就没法开始干正事儿。而杨广那里可是给萧铣立了军令状定了修河期限的,要为了这么一点儿还不值一千贯钱的小空账就耽误两个月时间,萧铣如何能忍?因此当时也就捏着鼻子典签了交割,认了这个空账,到时候再自己想办法找钱粮补上。当然王肾那贼厮鸟显然已经上了萧铣的黑账了。 不过萧铣能忍,跟着来给萧铣当主簿的刘三刀却是心中郁闷,他毕竟不如萧铣有钱,听说上官一上任就要因为无妄之灾填补上千贯钱的窟窿,心中很是无奈,当时差点儿撺掇了萧铣闹将起来。如今依然不忿地说道:“只是便宜了王肾那贼厮鸟。不过也就是大人恰好拿得出一千贯填补亏空,若是那贼厮鸟墨了不是一千贯,而是三千贯,五千贯,难道咱也认了这口闲气么?” 县尉孙保兴和刘三刀这个主簿按说倒是级别一样,当下倒了酒,起身走到刘三刀身边,一边祝酒一边低声说:“刘主簿!刘老弟!你呐,那也是京官做出来的吧,哪里晓得这些外任的手段——王老贼只从常平仓里临了倒卖了两千石,那是算好了的。他估摸着外人若是做这钱塘县令。两三个月里,心黑一些也能贪墨到好几百贯钱。故而新官若是晚上任两个月,便要少那许多撸钱搜刮的进项,还不如捏着鼻子认了,早点上任多搜刮几个月。所以他是算好了帐拿的,不怕新来的不认——当然了,咱不是说萧大人,萧大人前程远大,又是富豪之家出身,定然是不在意那些俗气铜臭之物的,搜刮之事肯定不会去干。” “那不是废话么!咱萧大人是为了早日上任好运筹修河利民,才暂且认下这个账的。尔等怎可以小人之心度之!” 刘三刀忿忿斥责了一句,孙保兴却是尴尬不好接口,幸好萧铣自己打圆场说:“刘主簿!怎可对同僚无礼呢。不过借着这个劲儿,本官也和陆县丞、孙县尉说清楚了——本官也算是吴中本乡本土的望族出身,坑害乡亲父老这样的事情本官是做不出来的,不比那些异地为官地来捞一笔便不顾骂名。本官的长辈,虽然如今曾被朝廷定为叛逆,但是本官心中无愧,却也不怕承认——故梁安平郡王、东扬州刺史萧岩,便是本官祖父。当今太子妃,乃本官姑母。尔等觉得本官需要做那些狗鄙倒灶的事情么?” “狗鄙倒灶”是一句颇为吴语化的俚语,差不多相当于蝇营狗苟的意思。陆鸿鸣与孙保兴听了,一下子便颇觉亲切,不觉得萧铣是高高在上的京官外放了。 陆鸿鸣当先祝酒歌功说:“原来萧大人竟是……萧刺史的嫡孙,真是……失敬失敬。此处没有外人,卑职也不怕坦诚。当年前陈亡国时,萧刺史带着吴中男儿……唉,咱也是敬重得很呐,陆某和孙县尉都是吴中大族出身,不比朝廷从北方外放来的官儿,将来定然和萧大人鼎力协作。 而且想不到萧大人竟然是太子妃内侄,将来若是真心效忠朝廷,定然前途无量。唉,这些事儿,也是世事变迁,前些年,若是那些只重关陇的废太子将来坐天下,这吴中之地能得朝廷几分待见也不好说。不过如今天幸得了晋王为太子,太子素来最善我吴地百姓,也是黎民之幸啊。” 陆鸿鸣毕竟是县丞说话还留三分余地,县尉孙保兴虽然也是大族,却是有点烈脾气的习武出身,不然也做不了武职的县尉,话到了他嘴里,该难听的自然就难听了:“照啊!某说萧大人怎得看着就比走了的那王扒皮顺眼。王肾那贼厮鸟,是蜀地通州(今四川达州)人士——当然咱也不是说蜀中人士不好,毕竟天府之国,也是诗礼所在。单单是王肾那贼厮鸟,当年其父是十几年前跟着朝廷在蜀地造五牙大船,来平灭江东的。后来开皇十年才到杭州落地,他又靠着军功父荫,在富阳县从户曹佐做起,这些年来做慢慢做到这儿的县令。在钱塘这几年,那厮真是雁过拔毛,丝毫不顾在本地的脸面。” 第五十八章体察民情 萧铣听陆鸿鸣和孙保兴骂前任上官骂不绝口,当下也是微笑不语,任由他们发泄个痛快,不过心中却是暗暗赞许,觉得人心可用。自己若是真心想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这些属官应该都不会拖自己的后腿。 后世经常觉得一把手异地任用可以减少贪墨,并且解释为如果不异地任用就会导致当地势力盘根错节,但是其实这是一个误解。试想一个人千里做官只求财,眼前别的啥都没了,也不怕父老乡亲戳脊梁骨,当然是可了劲儿的撸钱;呃,反正做一任两任就卷铺盖走人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所以,异地任用的真实效果,其实是防止世家豪族在本地邀买人心,沽恩市义,形成盘根错节的割据势力,甚至如节度使、藩镇一样的存在。也就是说,这个法子是防割据谋反的,并不是防贪腐的。 萧铣等二人骂的差不多就了,接风宴的酒也喝够了,便命人撤下席面,烹上茶来,谈点正事儿。萧铣知道自己时间紧迫,能够更快摸清本地情况的话,就更利于开展工作。 “陆县丞,前任的主簿封存了文档之后也是跟了王肾那厮走了。不过看文档终究不直白,将来钱粮户口方面的东西有些不明了的,还要你和刘主簿交代清楚,却是劳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些都是该的。萧大人今日若是没什么紧要事儿,卑职就先介绍一下本州本县的钱粮户口、税赋徭役。” “本官也正有此意,陆县丞尽管简明扼要说一下。” 陆鸿鸣清了清嗓子,一边回忆一边说,他说的很粗略,毕竟都是靠记忆的。 “本州共有6县24000户。其中余杭县第一,本县第二。余杭县去年报的是6300户,本县5500户,都超过了4500户,按照朝廷定制是‘上上县’;其余武康县(今湖州德清)、于潜县(今杭州临安)都是3500~4000户之间,属于‘上中县’,这四个都是上县。盐官、富阳不足3000户,所以只能算中县。 不过本县虽然在杭州六县中户口排第二,但是因是州治所在,富庶却胜于余杭县,而且有半数户口居住在城内,工商也就发达得多——如今州城城墙之内,计有3000民户,两万人口。每年税赋则都是按照丁男立户者露田40亩计税,年纳2石稻米、丝绵3斤。丁女、次丁男立户半之;丁男户、丁女户中另有次丁男者,按人头折半计税。去岁钱塘县一年粮税收稻米两万四千石,户调收丝棉三万余斤。” 萧铣穿越到这个时代虽然好几年了,古文水平也是信手拈来,但是看那些繁复的赋税律令还是觉得枯燥,此前也没有仔细的研究过。如今听陆鸿鸣一讲,倒是觉得深入浅出得多。又向陆鸿鸣咨询了一些法律上的问题之后。他终于是颇为理解为什么古代——至少隋唐时候,户少人多,或者说每户户均人丁数众多了。 前世读书的时候,萧铣经常会奇怪,隋炀帝大业五年,天下不过也就八百万户,但是将近五千万人。开元盛世,将近九百万户,人口逼近六千万。如此一算,每户人家至少六七个人,比之后世的三口之家多了这么多。如今,才算是明白其中动机。 原来在晚唐两税法之前。从魏晋六朝到隋,税制除了按照人头计算你的“应纳税田地数额”之外,还有一个原则便是“丁税”和“户调”相结合,以鼓励生育。 简单来说,两晋时候壮年男丁规定“朝廷许占田70亩,课田50亩”,也就是说你可以种70亩地,然后按照50亩缴税。如果你身强力壮种满了70亩,那没的说,多出来20亩的收成全部归个人,朝廷一分不拿。但是若是你种不够50亩,那也必须按照50亩理论收成的三十分之一,即“三十税一”来缴税。如果是10岁以上15岁以下的少年或者壮年女子立户的,那么朝廷减轻一些负担:许占田40亩,课田20亩。 这个具体的数据当然是每朝每代都会变得,比如北朝这边乃至如今的大隋。壮丁许占荒田减少到60亩,要纳税的课田按照40亩计。不过这些都不是大问题。 要命的地方,在乎“户调”制度。也就是说,除了壮丁的人头税之外,还有以户为单位计税的部分。户调主要是收纺织品,南方收丝棉、绢帛,北方收麻布,规定是每一户三斤丝绵或者三匹绢帛——而且“匹”的尺寸是严格限制的,一尺八寸宽,长四丈算一匹,你愿意织得更大更足料朝廷也不会拦着你,但是别想偷工减料。 除了丝织品之外,“户调”的第二项内容就是对于该一户人家内除了壮丁以外的其他人口进行粮税征收的计税。一般认为,如果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不单独立户,而是依附于其父兄的户下面的话,那么这个次丁男需要缴纳的田税比单独立户的次丁男减半。而女人的话就更划算了——女人即使是到了丁女的年纪,但是如果是嫁了老公的,跟着丈夫立户,就完全不需要缴纳粮食人头税了! 听陆鸿鸣解说这一条的时候,萧铣的表情实在是颇有代入感:若是告诉后世的剩女们,年满十五岁之后,如果及时嫁了老公,就不必每年交1石粮食。如果嫁不出去,就乖乖自己掏腰包一年交1石……那那些剩女的表情该有多精彩。 丝织品,一户人家只按照壮丁人数交份数,女人小孩完全不用交。田赋部分,而少年和女人如果附着于别的户,也可以分别享受减半甚至免除的优惠。如此一来,百姓能不抢破头了地去减少“户”的数量么?一户人家平均有七口人,而且尽量长辈没死之前能不分家就不分家,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朝廷其实也不傻。对“户”作出优惠的本意,其实是鼓励繁育人口,鼓励女人到了十五岁赶紧嫁出去。在以人口多寡衡量国力的年代,朝廷为了增加人口而付出一些暂时少收钱粮的代价,其实也是一种细水长流的发展观罢了。 …… “如此,本县一年可以调度的税赋也就是‘稻米两万四千石,户调收丝棉三万余斤’。却不知按此纳税之后,百姓生计可有艰难?本地实际田亩产出却是如何?套用朝廷定下的平均税率,会不会负担太重?” “这点倒请萧大人放心,朝廷当初定下的‘四十亩课田计税二石’,是按照中原的平均亩产水平确定的。即定一亩中上等的田地,一年产出当有一石五斗。北方植粟的州县虽然很难达到这个数字,往往只有一石二三斗,但是也还承受得住——只不过相当于把三十税一税率变成了实际二十税一。个别极为贫瘠的边地荒郡,可能亩产九斗,便相当于十五税一。 我杭州虽然水咸土碱,比湖州、苏州等濒临太湖的州要差太多,但是一斗五石的亩产却还可以保障,偶尔还能略多一成半成。毕竟是江南水乡,吴中富庶之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最贫瘠的州县,比北方旱地也要好上一些。” 萧铣全盘听了下属的汇报,对于自己的地盘信心又增加了几分,不过听到陆鸿鸣汇报说湖州苏州等单产远高于杭州,不由得又有些好奇,也就追问:“那却不知苏湖等地产出如何?究竟是何种优势导致的呢?” 陆鸿鸣微微轻叹一声,用一种“咱这里怎么可能赶得上苏州、湖州”的颓然语气,无奈地说道: “这怎么可能比得上嘛。湖州、苏州便是相对收成不好的年份,那一石**斗也是跑不掉的,常常都可以突破亩产两石——而且这还是一茬稻的情况。实际上苏湖两州有一小半的年份因为开春惊蛰得早,稻作生长时间够长,足够收割二茬稻,那样的话,便至少是二石五斗往上的产量了。 若要细究其缘由,无非是苏湖二州地临太湖,又沟渠纵横,灌溉之便利为天下之冠。且太湖水暖,冬日也不结冰,开春时,太湖边的水田倒可以比咱这些不临太湖的州郡早化雪出芽约摸半个月。大人不谙农时,可能不知道这稻米早长半个月有多大的好处。咱杭州这边,稻米要收割二茬,只有早春暖得极早的年份才能做到,靠天吃饭的话,十年里面最多也就一二年可以如此。而苏湖就是因着这稻作出芽早半个月,所以有足够的生长期收二茬稻——田家经验丰足的,只要见到七月中时稻穗已经饱满,便都会马上收割,到了九月末十月初就还能再割一茬。” 萧铣一开始听到“二茬稻”,第一反应还以为说的是双季稻。后来仔细听下去又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其实他上辈子也算是半吊子历史爱好者,隐约记得中国的双季稻貌似要到宋朝从越南引入占城稻之后,才有籼米早稻,才存在双季稻的概念。 那么,陆鸿鸣说的这个,应该便是“再生稻”的概念,也就是种一次后,同一批稻苗收割两茬。就好像茶叶收割时摘了顶芽,过一阵子还会再长一般;水稻这种作物,只要收割时只割下成熟的稻穗,而保留好稻穗下方因为稻穗营养压制而没长成的腋芽,那么腋芽再长几个月还会再结出一茬稻穗。当然这第二茬的收获并不多,或许只有头茬的三四成,但是在双季稻没有出现之前,能够多收这一茬已经是很难得了—— 而且,在隋朝的时候,还没有“两税法”,也就不存在朝廷征税按照夏粮、秋粮两季征收的问题,朝廷默认天下的田亩一年都只有一熟的能力,收税也只收一次。所以只要多收下来一茬儿,就百分百全部是农户的,对百姓的补贴和激励效果非同小可。 前世萧铣是宁波乡下出身的穷苦命,小时候也在农村干过农活,虽然不专业,可是好歹结合后来的教育,总有一些融会贯通的认识,故而这些知识结合如今听到的现状,在脑中过一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套为修运河大计筹集钱粮徭役的的方略,在萧铣脑海中渐渐成型。 第五十九章齐民要术 在杭州城内紧张而匆忙的渡过了十几天,萧铣总算是把交接的各项政务活计都熟悉到了可以正常上手的程度;同时,对于自己的僚属如县里的各司曹佐级别的人都摸了个底结交了一番。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拜会一下同在一城内的上官——杭州刺史,长史,司马、录事参军事,州功曹,这些都是州的主官和分管某一方面的副职,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市长乃至分管副市长,所以那都算是萧铣的上官,而且州治便在钱塘县的另一个坏处,便是这些长官都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自然怠慢不得。另外州的其余各曹参军虽然级别上和萧铣这个钱塘县令算是平级,或者略低一些,但是毕竟也是同僚,不好得罪。 隋唐官制中,对于州县级别的行政区划,也都是有很多个“曹”来分管某一方面的工作的,和后来明清县里的“户房”、“刑房”之类差不多。如果要类比到现代的衙门的话,大致相当于“市某某局”或者“县某某分局”。州曹的长官是参军,县曹的长官是佐。后世的市司法局的局长,类比过来就叫“州法曹参军”;区县司法分局的局长,就叫“县法曹佐”。 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萧铣着实不愿意做,但是又不得不为。不过幸好萧铣第一天在接受陆鸿鸣和孙保兴的接风宴的时候,已经假作酒后不经意地把自己是太子妃的侄儿这层亲戚关系给漏了出去,虽然陆、孙二人不至于去大肆宣扬,但是这种消息只要是私下里还是很容易在圈子里传开的。所以只要不是真对萧铣有什么私怨的人,哪怕是级别比萧铣高好几级的上官,也不至于将来刁难自己。 忙完了交接和应酬,萧铣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做一些政务的调整和修河的准备工作了。 …… “沈员外,这次新任县尊到任不久,便这般正规宴请咱这些乡绅,却也不知要做些甚事。你侄儿在户曹做事儿,消息灵通,可有见闻呐。” “顾庄主,咱哪比得上您的财势啊,您是本地第一望族,虽然咱侄儿在官府做事,也济不得事儿。不过好歹听说新任县尊是上头立了军令状的,要疏浚拓宽从杭州通太湖的运河,莫不会这便要摊派来年的钱粮徭役了吧。唉,若是稍微出点血能打住的话,也就捏着鼻子算了,就怕上头胃口大呀。” “果然是为了钱粮的事情?那可不得了,听说县尊和太子妃都有些亲戚关系?说句大不敬的话,那要是百年之后……可就是外戚了!” 萧铣府衙厅堂外,足足摆了几十张短席面,几乎是钱塘县下属每个乡、镇都来了至少三五个有头脸的、实际掌握地方宗法自治实权的大乡绅,而每处的乡佐自然是也要在其中的了。这样的宴请范围,很容易让被请的人心中发毛,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谓“乡佐”,是一种从汉至唐都存在于地方基层的实权吏员,虽然不一定有朝廷任命,也不一定有公家给的俸禄,但是其作用在实现基层行政的时候是不可或缺的。在秦汉两朝时,乡佐上面还设有朝廷正式任命的、有俸禄的“啬夫”,掌管帮朝廷在乡村一级收税。当时的乡佐则是啬夫的副手、属于没编制没工资但是要干实事干脏活的“临时工”,至于乡佐做的事情的收入和好处么,便如同是中世纪的包税官那样,保证完成朝廷税收之后,拿取一定的手续,或者干脆多搜刮后归己。 魏晋六朝以来,啬夫的编制被朝廷撤销了,但是本来就无编制的乡佐却因为不需要朝廷发工资得以保留下来。所以实际上直到唐朝为止,乡佐都是地方上直面百姓的土皇帝,查户口查土地查税收都归他们直接执行。性质和后来明清时候的“粮长”差不多,所谓的“土豪劣绅”,就是这群人。 众人狐疑之间,萧铣终于出场了,一下子就让窃窃私语的场面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感慨萧铣容貌年轻俊美的同时,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这种年轻,看在这些虽然读书不一定多,但是人老精鬼老灵的人精眼中,那妥妥地都没看成“年轻识浅”的代名词,恰恰相反,众人都从这种年轻的背后看出了“这县尊果然后台扎实、是贵胄子弟,才能这么小年纪就有官位。” “诸位长者怎得如此拘束?本县宴客,不过是体察民情而已,若是拘束,倒是违了本意——来,咱先喝一杯,本县先干为敬,诸位该吃吃该喝喝。”萧铣说着饮了一盏,有作势把面前三道菜肴都用了两筷子。众人陪了一杯酒,不过此后也都是面面相觑,并不敢放开。萧铣放下筷子,微笑说道,“莫非诸位以为本县今日要谈修河摊派钱粮的事情?尽管放心,大家尽管吃好喝好,本县便担保一字不提摊派钱粮的事情。不过若是再这般胡乱揣测……” “唉呀县尊大人真是说笑了!我等怎敢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来来,沈老弟,咱老哥俩先走一个。”吴山镇的乡佐顾庄主说着与邻座的近江乡沈员外喝了一盏,应声活跃了一下气氛。其余一些头面人物见势力最大的也表态了,场面才好看了一些。 萧铣笑看众人略微放开了用酒菜,等酒过三巡差不多了,便击掌招呼在旁服侍的沈光和独孤凤:“让小厮们把给诸位长者的礼物抬上来。每一席放一盒。” 场面一下子又变得鸦雀无声,须臾,见萧铣让人抬出一堆堆用麻绳捆好在一起的、一尺多见方的小木箱子,在场之人无不心中惴惴,搞不明白萧铣要做什么。 顾庄主接过箱子一掂量,颇有一些分量,只怕有十几二十斤的样子,正在揣测之间,听萧铣说道:“诸位不必客气,都打开吧。里面是本官给诸位长者的一点见面礼,前朝新著农政要典《齐民要术》一部。诸位想必也听说过,京师去岁才出现的雕版印书,乃是本官在将作监供职时所钻研而成的,虽然献给了朝廷,但是本官还是会自用。如今花费了足足数千贯工本,雕刻了这一部《齐民要术》,首印了数百套,便抽出了五十套送与诸位。” “什么?这居然是……传说中的秘籍《齐民要术》么?,唉呀,没想到县尊果然是家学渊源,博藏众书。而且居然还印出来了……这……这真是功德无量啊。小老儿家中也是颇注重劝谕乡里一些农政时令,不教短缺延误,然则也不过才抄有一些残本的《四民月令》罢了。” “顾庄主,你家藏有《四民月令》便算不错了,沈某的那套还是找贵府上抄的……看这套《齐民要术》,也得近二十万字了吧,四书加起来,也不过才一半字数。这一整套若是按照书市上抄写的售卖,怕是没有三五十贯钱都下不来,县尊大人如此重礼,唉,小老儿等都不知该如何说好了。” 萧铣拿出书的时候,其实是打算解释一番这个《齐民要术》的重要性和好处,以及它可以创造多少价值效益,然而看了下面乡绅们的反应,却发现这番准备都白瞎了,根本没必要嘛。江南果然是南朝数百年读书习气积淀的地方,连乡绅人家都多有读书多、见识广的人,虽然《齐民要术》是北朝末年编写的,可是在江南已经有如此的知名度了。 “既然诸位长者都知道此书的好处,那本县便省的夸示了。不过本县还有几句话要说:这《齐民要术》成书六十余年来,也不尽是当初贾氏原著,后人对此也多有增补。本县在京师时,曾任将作监,对农桑也算略有钻研,些许浅见,都在书中。这书赠给诸位,却也不是让放着有空了再慢慢读的,而是要马上学以致用,来年春耕之前,便要照着施行。至于本县,只有一个要求——” 几个乡佐互相看了一眼,也是咬了咬牙,说道:“这些都是咱该的,县尊大人如此体恤民情,急民所急,纵然真要来年摊派一些……” “本官也不要用摊派之法,只有一点要求——来年普遍用了这个本官修订的《齐民要术》中所述的法则,若是真个农桑皆有增产,则本官要以本州官田的实际产量,来计三十税一。朝廷定额以下部分,依然归属朝廷。而超出朝廷规定亩产的部分,便缴纳后作为修河徭役的口粮,这一点,尔等可能说服乡民接受?” “什么?徭役……县尊是说来年给朝廷服徭役的百姓,是朝廷供给口粮地么?居然还有这等好事?往年不都是要自备干粮来干活的么……” 萧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赶紧去看左边席面上坐着吃喝的主簿刘三刀,刘三刀也是诧异不过,见了萧铣眼神走上前来低声询问:“大人要垂询何事?” “他们说的都是惯例?此前朝廷徭役,都是服役百姓自己解决口粮地?” “那是自然,不是自古皆是如此的么?” 萧铣突然觉得隋唐时候的民风实在是太淳朴了……或许他是被后世始于五代吴越国、并被两宋沿袭的官方发口粮给徭役的历史给以偏概全了吧,加上那么多宋明以后小说的影响,才会有这种误解。 “唉,让人自带干粮干活都能忍?如此淳朴的民风,究竟是怎么被杨广给糟蹋到用民过重亡国的?”萧铣心中暗叹,这句话却是没敢说出口。 第六十章白苏扼腕 时间,眼看转入了萧瑟的十一月,江南虽然温暖,但是最多再有一个月也就要下雪了。往昔时光,这些时候百姓都该进入农闲时节,无所事事地宅在家里,如同即将冬眠的兽类一样减少体力和脂肪的消耗,然后每天就吃两顿稀的,勉强挨到过年。 不过今年却颇有不同,杭州城外,好几处似乎都成了大工地。疏浚西湖的埋头深挖;疏通西溪河地疏通西溪河;在城北寻址打井的打井,足足筹集了八千多丁壮搞着各种各样的建设,处处干得热火朝天。 作为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次试探,官府也没有许诺工钱,只是提了几点: 首先,今年朝廷规定的二十日徭役,折算至这一番折腾里面,所以每一个按律令应当服徭役的丁壮,至少二十天是躲不过去的。 其次,今年干活由朝廷负责口粮,无需百姓自备干粮,不过若是选择只干二十天的人,便不能领导代表着好菜好饭的竹筹,官府只管两顿稀的,吃不饱只能自己另想办法;而若是认了愿意多干些天数的,在官府那里备案画押、摁了手印,就可以享受管饱的伙食,而且不管干多少天,都是这个伙食标准。如果有特别出力的,每个村的丁壮还可以推出前五名,得到每日带掣一妻一子吃大锅饭的资格,别的各种干活激励另算。 整个过程,一点钱的事情都没谈起,但是依然引来了那么多人干活。不过这倒不是说萧铣如今花不起这点小钱,只是这个口子目前还不是开的时候,万一被人攻讦就麻烦了,可以试试水了解民情的抗压能力,也是好的。而且在工程筹备中,他们好歹还用了点儿别的手段,最主要的便是按照民户的户口住地,把百姓尽量分配在距离自己家乡近的地方干活,并且让乡佐士绅们宣传:这些水利修了之后,来年都是本村本土的农户自个儿灌溉方便、田亩增产,都是在为自己干。这样一来,部分工地的施工积极性就更高了,只有西溪河那边因为农田稀少,本就多是沼泽地,只能从远处的乡村隔着一二十里地找人来干活。 或许有局外人路过杭州,看到这幅景象,定然会以为是做了地方官的萧铣私下违规开了常平仓什么的,才为这么些人筹齐了这么多口粮——毕竟一个县城里的壮劳力,起码被他拖来了三分之二为他打工,这个规模可是不小了。 但是实际上,为这些施工筹粮的事情完全没有这么艰辛——上个月接见各处乡佐的酒宴上,萧铣虽然只说了来年的一些安排,并且送了农书,绝口没提摊派的事情,但是能够做好地方上实际基层工作的人,谁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县尊出了至少价值两三千贯本钱的诚意,他们好歹也得想办法找补一些钱粮回去,不说是摊派把,那至少是“主动募捐”也行。 众人都是心中有度的,明白如今一整套新出的《齐民要术》,至少也要值三五十贯钱。但是做乡绅的自然不能说官老爷送你多少礼你就回多少,而且书是雅物,不比那些明摆了勒索的财物往来,至少也要添个几倍回礼。几十家乡佐和士绅,以吴山镇的顾老庄主和近江乡的沈员外最为势大富足。顾老庄主足足纳捐了八百石稻米作为回礼,沈员外出了六百石,加上五口猪、羊慰劳;其余往下的乡绅有出四五百石的,有出三百石的,不过三百石也就是最低标准了,并没有再少的。 江南富庶,粮米价钱低廉,刚刚秋收的时候,斗米只要十几钱出头,所以一石也就一百多钱,一贯钱足可买七八石粮食。便是到了过冬后春荒的时节粮价起来一些,也才突破斗米二十钱。五十贯钱在十月末入冬的时节,直接买都能买到将近三百石了。乡绅们的捐赠自然不好意思再少。 县中大户,为了萧铣义赠广撒《齐民要术》这件事儿,居然便筹集了总数将近两万石的粮米,这个规模也着实颇为可观了。就算按照每日供应一万人饭食,每人每日供米一升半,那都够这些民夫吃小半年的了。 当然了,对于这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萧铣也没有盲目乐观。现在可以只谈管饱不给发钱粮就让人干活,那是因为这些水利都是本来利民的——确切地说,是利本乡本土之民,所以他们愿意干。但是如果来年开工修运河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力气花下去,受益的可不一定是本乡人。 …… 钱塘门外,城北的连片农田阡陌之间,萧铣带着刘三刀和沈光坐在马车内,匆匆从一个工地赶到另一个工地巡视,总有一些此前想不及的细节需要指导。 “又是一口六丈才出水的深井!嘿,果然还是甜水,真是神了!” “这都是这一带第十五口了!真了不得,萧县尊莫非真是能掐会算的,怎得连这些都懂?” 几个力壮的民夫正在欢庆打井出水,一旁监工本工段的乡佐绅士便过来吆喝着:“快把井檐拾掇干净再废话,砌了口子!可别污了水质。你们这些个懂啥?这寻脉找水的本事也是‘堪舆’的一种,啥能掐会算,不懂就别瞎说。唉,不过说来也是邪了,原先这些年,咱本乡本土的,也都找地质酥松、容易出水的地方凿挖了,这州城里水井何止上百?大半都是苦咸之水。别说喝了,便是浇地都不如苏州那边的打粮食多。” 民夫乡佐们正在欢庆之间,有眼尖的看到萧铣一行视察的官员来了,又是一阵欢呼,少不得有百姓箪食壶浆过来嘘寒问暖,探听消息。 萧铣听了众人的疑问,当然不会去解释什么了,唯有故作高深继续保持神秘感而已。 其实杭州城里水咸土碱的问题,他前世大致上也是知道的。一方面是距离钱塘江太近,地质又疏松,加上钱塘潮经常可以把海水倒灌入江,所以杭州相当一部分砂质的浅层地下水都是带点苦咸的饮用灌溉都不太好。要想用清水,就只有想办法在有相对坚硬地盾型构造的地方打深井,让周边渗过来出水的地层都足够深、经过足够多层的表层过滤与吸附,把地质过滤的潜力充分挖掘出来。 不过按说萧铣不是学地理和地质的,所以就算知道这点粗浅的原理,按说应该也不会找这种地质结构。可惜的是,他后世毕竟在杭州城里打拼了十几年,也知道城北武林门附近有一个地段名叫“百井坊”,相传是唐末吴越王钱镠在杭州穿井惠民的遗迹所在。如今开皇末年,虽然城北还都是低洼地,城墙最北面距离后世的武林门也还有三个街区,但是靠着估计,萧铣好歹可以估摸出百井坊大致在哪一代。把这一块地方指给民夫们去努力掘井只算是一个试点,只要试点成功了,解决了地下水的深层滤净后取用问题,后面就可以找专门看地质堪舆的风水先生按照这个结构勘测便是了,萧铣也就搭不上手了。 连续打井成功后,萧铣在这一方乡民眼中几乎成了神人一般,城北数万亩田地眼看着便能来年品质提升一个台阶。萧铣却也没空多留,勉励了一下,就往西沿着西湖北岸,折向西湖疏浚的工地。 在那里,后世唐宋两朝本该由白居易和苏东坡修筑的白堤和苏堤,如今已经开始动手了,每一条堤至少有两千壮丁干活。按照萧铣估计的趋势,这冬天两个月下来,只怕将来白居易和苏东坡的冠名权都要遭他毒手。 疏浚的活计,也算是最接近修运河的工程了,对于来年的大事也算是重要的练手机会,尤其是对于希望了解这个时代一些施工技法基础的人来说,就更需要好好观察。 萧铣赶到工地,也顾不得别人的客气谦逊,亲自在刚刚成型了几百步的土堤上行走,查看众人的进度。 这个时代的西湖淤潜得很厉害,其实就是个大沼泽而已,很多地方还没不到人腰。岸边和堤边的民夫,都是一杆铲子、一个木质的挖斗便开工了,纯粹靠着人力把一斗一斗的淤泥土方挖起来,然后堆在堤上;十一月的冬日,照样有干得光膀子挥汗的。 再往稍远的深处一些,还有驾着竹筏、木筏的人,或两三人一组,在筏子上用套在长竹竿上的木挖斗往湖底掏。挖了一斗,还得提着杆子拎起那么半丈高,好吧土倒在木筏上堆起来,一艘木筏装不了几石淤泥便堆得满满当当,吃水都漫过了民夫脚背,便需要划回来把土倒了,再驶出去。一开始挖的地方距离新修的堤不远这么一次次折返还看不出问题,但是后面效率便明显低下了——挖不到五分钟,就要花十几分钟甚至更久的时间折返一次把挖出来的淤泥堆放后再返回,显然太没有效率了。 “看来疏浚湖泊和疏浚运河还不一样,运河最宽也就四十丈,挖了的泥最远也就只要运二十丈远。这湖面如此广大,这般操作,湖心何时才能疏浚完?不行,看来得让将作监的人鼓捣一下,能不能弄些耙犁一般的器械,用来把远处的淤泥往近处刨。嗯,要不便是让官府出资造船也行,用上载量更大的船来运淤泥。” 萧铣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让人在一旁拿纸笔记下。他的脑洞也是越开越大,一条条凭着后世包工头可以想到的节约成本的点子,纷纷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旁边书记的人也很快就记了满满当当好几页纸。 第六十一章冬日琐事 西溪河乃至周边沼泽的治理其实也没什么新意,施工方法大致上和疏浚西湖差不多,甚至因为地块更加狭长,所以运输工作量还减小了不少,而且并没有引入新的技术难点。无非是总面积更大,需要数千民夫在这片土地上苦干快干拼一些体力活罢了。 开皇年间,杭州的西部非常之荒凉,沼泽地这种地貌是很常见的情况,无法耕种的湿地也是面积颇为广大。过了西湖再往西之后,除了山地之外就基本上都是湿地,要到余杭县的辖区才会稍微好一些。 萧铣下决心治理西溪河周边水系,当然不是为了和后世那么潮,玩什么开发西溪湿地风景区了。他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首先尽量沟通西溪河上游余杭县境内的南苕溪,并且最后建成一条带闸门的引流渠连通西湖。然后将来若是大运河挖到了杭州,再想办法把西湖、护城河和大运河之间挖通修闸,解决西湖自古以来都是死水的问题,那么杭州城里的苦水咸水问题,基本上算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虽然南苕溪和西溪河的水量也不算大,不过好歹也算是引流了天目山山区数县范围的部分降水,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更好地办法可以实施了——一千三百年后,现代人当然可以选择在西湖南线花港观鱼一带建造暗渠直接引钱塘江的滔滔江水灌进来,但是那条路线可是要穿过西湖南边的沿江山区的。而在隋朝,在凤凰山底下打隧道做成穿山暗渠根本是天方夜谭,所以萧铣只能退求其次。 …… 在西溪河的工地上,萧铣一直熬到了午后申时,冬日天色暗得早,哪怕在城边再有个把时辰也就到了要收工的时候了,而西溪河的工地因为地处荒凉,大部分民夫都要多走十里八里的路回家,自然更需要早点儿放工。 对于防止太早有人旷工,工地上也是颇有办法的,那便是把晚饭延迟到这个点儿才开饭,民夫们下苦力气干活,便是为了省下冬日一天口粮,不吃饱肯定是不会走的。 隋时已经有出现有人一早起来吃点心、或者夜里深夜加点宵夜的生活习惯了,但是那种行为显然和贫民是毫无关系的。淳朴穷困的百姓,大多数依然是一天吃两顿,早饭在辰时末刻光景,也就是早上九点钟。如此一来,第二顿拖到申时也就是下午三四点也就可以忍受了。 同时,因为隋唐时候华夏大地上,已经有部分南方富庶之地的农民掌握了种一茬收两茬的再生稻的技法,气候也允许。故而在苏州湖州这些地方,凡是收二茬稻的州县,农民们往往会在抢收夏粮、补水补肥、养护腋苗的时候吃一天三顿,因为这几天要抢时间劳动强度会特别大,体力保持非常重要。不过这种枪农时的紧张程度依然不能和后世普遍种植一年二作作物时的“双抢”相比——毕竟一年二作的作物在这个时候不仅要收割,还要重新下种。 不管农民们有没有一天吃三顿的人,但是有一点可以非常肯定,在冬季空闲的季节,农户是肯定只吃两顿的。生物钟到了申时,自然而然会让人腹中狂叫,见到食物都迈不动腿。 “嘶嘶……呼,萧大哥,你这是让伙头做的什么?怎得这般香,不行了,咱可忍不住了,非得先来一块。”沈光端着两口从工地边上伙头军那里端来的瓦钵,一看就是给提前分开打准备好的,凑到萧铣身边。萧铣坐在一条木板胡凳上,也没有桌案,便用一个木盒盖子垫着,放在膝上,然后把瓦钵放下,掀开开吃,旁边的沈光看萧铣开动了,也是迫不及待。 距离萧铣不足三十步的地方,便是一群劳累一天后等待着排队领饭的徭役民夫。县尊大人纡尊降贵摆出体察民情的姿态,与被视察的民夫通吃大锅饭固然是很好的宣传材料,但是适当的距离保持与安全考虑还是有必要的,好在民夫们对于这种状态已经觉得很震惊,官老爷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也不至于有人不开眼凑近了观察。 不过,眼睛可以忍住不撇过来,耳朵也可以塞住,唯有肉香味对于饥饿贫穷的人们来说是无法抵挡的,就好像地中海上的水手没法通过堵住耳朵来躲过塞壬女妖歌声的死亡诱惑一般。 “呵喝……咕嘟……”“咕叽……吭哧……”各种各样的腹鸣和喉结耸动的声音开始不绝于耳,隔着几十步都能听到。幸好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十秒,打饭的伙头军就揭开了谜底。 “都不要挤!和常日一样排好了!县尊大人开恩,日后但凡按期完成工期的,速度优胜、质量保证的,每隔五日便能有一顿肉食。今日供的是‘东坡肉’,嗯,别问为什么叫东坡肉。” 萧铣是个很低调,并且没有低级趣味的事情。在他看来,被后人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款食物,那是很low很掉价的事情,丝毫没有趣味可言。想想看吧,“东坡肉”,苏东坡要是泉下有知,知道这个名字,说不定会后悔自己发明了这种食物的,毕竟别人喊开了之后,就好像他苏东坡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以至于天下人都要生啖其肉一般,多不好。 所以,萧铣完全没有抢夺这玩意儿冠名权的意思,依然就叫东坡肉,而且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叫。以至于最后县里役曹的吏员们口耳相传,说是因为吴山镇的乡佐顾老庄主送来的这批猪,是放养在吴山东面坡上的,所以县尊大人才命名为东坡肉……不知下次要是送来西坡放养的猪,会不会改叫西坡肉。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地是,如果四百年后天下还会出现苏轼苏子瞻这个人的话,他定然不会给自己取东坡这个号了。 “有肉吃!真的有肉吃!”一群民夫发一声喊,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不过幸好伙头军们也预料到会有状况,提前做了准备,连通着乡佐绅士们狠狠弹压了下去。好在已经没人在意这些细节了。 几秒钟后,肥膘迸溅的声音开始在工地上此起彼伏,盛到了饭菜的民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地卖力解决着面前的食物。 米饭,是大水煮了之后漉去米汤后再略蒸干的大米捞饭,也就是江淮农人农忙时节吃的那种干饭。 这个年代没有高压锅,煮饭水放多了容易煮太烂,水放少了又夹生或者容易焦糊。蒸饭倒是效果很好,可惜比煮的饭费好几倍的柴火。江南潮湿,木柴干燥不易,不是大户人家的话,谁舍得靠蒸把饭蒸熟?所以无非也是先多加水煮一煮,到了确保至少八成熟之后,再把米饭捞出来,短短蒸一道,便是一家人冬日好几天的口粮了,又比从头到尾蒸的省了不少柴。至于捞去米饭后的米汤,下回再稍微丢一些米粒进去煮一道,便是上午顶饱的泡饭了,又或者直接拿米汤当饮料喝,也能解解**。 菜,除了冬日的萝卜头、大头菜腌成的榨菜,乃至临安霉干菜之外,便是那一大块酥红油汪发出反光、还带了一些会稽老酒醇厚香味的大肉了。 其实,三口各一百来斤净肉的肥猪,要供两千民夫吃一顿,每人也就摊到二三两肉而已,可是在这些人看来,已经是少不得的恩典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酥糯……嗯哼,有点扯淡了,其实那些是毒嫖少帅张学良的要求罢了。而萧铣的伙头军们不过才掌握了适当地加酒去骚而已,要烧到“肥而不腻”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这也架不住民夫们根本不在乎“又肥又腻”地口感啊。在没有富贵病的时代,又肥又腻又怎么了?哪怕一千三百年后,到了1980年代上半叶,不是依然有至少九成国人不讨厌又肥又腻么。 “听说这次是上头判定咱这个工段干得比西湖疏浚和城内打井那两个工段进度都快,所以才得了这一顿肉吃。五天后再巡视进度,若是另外两边超上来了,那便要轮到他们吃肉了。” “那怎么成?不行,后头得卖死力气干,下次让家里三儿和娃他娘过来,也蹭着啃一口。这东西吃着吃着,心里头都抖啊。要说咱原本也算是年节时候有一口肉吃的,但是咋就味儿差距那么大涅。咱乡里厨子做的猪肉,那骚味儿比羊肉可是要重上好几倍!咱这南边地界,羊又难搞,一斤羊肉总得换三斤猪肉不止,吃不起的时候,还是得私下捞点儿鱼鲜解解馋。早知道猪肉能做成这个味儿,早些年也不白瞎了那些。” 看着民夫们兴奋的感慨,在场仅有的几个乡绅们也是目瞪口呆,愣是没想明白。中等人家每户都会养一口用来扫除食物残渣垃圾的猪,怎么其肉也会变得如此美味之物? 按照《周礼》分级,肉食最上者麋鹿,中间的有牛羊之属,也有些别的,这些乡绅虽然读书也不至于把礼法记得太详尽,但是无论是哪朝哪代的礼法,“豚犬”之肉,那都是至为下贱之物啊,即使货卖,也比别的中庸之肉便宜数倍;纵然养殖,只要是控制在每户一两头,那也基本是无本生意,那成本比吃草的牛羊都贱价得多。 对于这个结论,萧铣曾经怀疑过,但是如今已经不怀疑了。因为猪狗等动物,有一个最强大的特性就是其肠胃吸收功能比人类强大得多。可以把人类吸收过后剩下的残渣里再吸收出那么几成有用之物。 大隋朝那种大部分中等以上人家每户一头的猪(主要是南方不适合养羊地区的民户才少量养猪),其养大过程中所吃的饲料,七八成都是人类的排泄物——《汉书·武王子传》“厕中豕群出,坏大官灶”——连厕所坏了,都有猪群冲出来,可见猪都是养在旱厕内的。 若非如此,萧铣的这个化腐朽为神奇,又何足为外人震撼呢。 第六十二章借船未遂 在小农经济时代,或者说自然经济时代,国朝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不把人的时间,尤其是农民的时间当钱看——当然,这里特指的是“时间”,而不是“体力”,重劳力毕竟还是会被朝廷当成徭役,被豪绅当成雇工。但是如果刨除体力值的属性,光看一些费时间不费力的活计,就基本上没人把这玩儿当成生产要素算进成本里去了。 对于中国的古人,养猪只要没有支出饲料成本,那就相当于是零成本了。虽然这个零成本有很大的制约,比如五口之家只能养一头猪——因为一家人的排泄物和碾米时候剩下的最硬那层糠皮,甚至部分带着腋芽的秸秆上段,全部搜罗起来,也就只够一口猪最多加一条狗的食量。要是再多的话,那么这些零成本的垃圾饲料便不够吃了,猪这种本该不要钱白养的东西,也就会变成超级不划算的、居然要花钱筹备饲料的劣质家畜了。 只养不要钱的猪,带来了几个后果,第一,就是猪肉几乎没有进入市场,因为每家养殖规模都很小,所以直到宋为止,猪都没有进入屠沽的市场。都是穷人实在没别的肉吃,便捏着鼻子自己操刀宰了,忍着比羊肉臊臭好几倍的重口味吃了。虽然臭,但是对于吃不起肉的人来说,也还是不错的了。至于为什么口味重,看看这个时代的饲料,谁都能明白原因。 第二个后果,就是因为没有进入流通领域,富人也不吃,所以猪肉的烹饪技巧极为落后,给了萧铣钻空子改良惠民的机会。正如后来历史上发明东坡肉的苏东坡所言,“富家不屑食,贫者不解煮”有钱人不吃;穷人虽然吃,但是没文化,不会总结,烧不好。会稽老酒这种金贵的东西,即使是少量作为去臊味的佐料,也不会有穷人去想到放,别的一些香料就更不会用了。 第三个后果,就是即使有少数猪肉流入流通领域,但是因为规模小,而且卖方也势力薄弱,导致猪肉的“市场指导价”极为低廉。 大隋朝在北方关陇、河东、河北等地,草场尚算茂盛,羊肉相对普及,但是一斤羊肉都至少要换到七八斤粟米。到了南方,羊肉稀缺,即使是春荒时候稻米价格相对高企时,都要超过十斤米才能易一斤羊肉。如果是丰收后的季节,羊肉换到一斗稻米都是有可能的。毕竟相对于农作物来说,动物产品不受季节的限制,价格比较稳定,即使稻米丰收季米价跌了,肉价也是不会跌的。 在江东羊肉价高达十斤米或斗米易一斤肉的情况下,那些少数流入市场的猪肉,却只要平均两三斤米价就可以搞定了,竟然只相当于羊肉的四分之一。 得到这个行情消息的时候,萧铣就展开了一阵抄底——在猪肉的价值没有被正视之前,把本地的猪只大量收购屠宰一批,而且冬季气候寒冷,宰杀后存放得法的话留两个月也不是问题,而且这时代也没发现有腌渍酱渍的技术。搞得好的话,作为劳役民夫的犒赏,相信对士气的激励会有一个巨大的提升作用。而等到钱塘、余杭等周边地区开始传开猪肉的新式烹饪方法之后,相信猪肉的价格就会有一个提升,与羊肉之间的差价倍数也不会这么大。 说句题外话,萧铣自己既然知道这个时代的猪大多数是怎么养出来的,那么即使是与民同乐,也不可能去吃那些猪肉。本着人民好公仆的优良传统,咱萧县尊自然是让几家豪绅挑选了一些只吃谷糠豆粕饲料、喝淘米水长大特供猪,然后才摆出那副与民同乐的样子。在油菜花还没普及、玉米花生还在美洲的年代,华夏大地上要吃点植物油,还真是只有靠大豆油解决了,榨油剩下的豆粕,相对来说比后来宋明两朝还好找一些。 …… 祭出了猪肉犒赏的大计,似乎在十一月的后半段,杭州城里里外外这几块大工地上的民夫就更加带劲儿了。 百井坊一带一路往西,几乎每日都可以掘出两三口水质不苦的深水井。相信到了腊月末的时候,至少可以解决城北半座城乃至城外农田的饮水、灌溉所需。毕竟杭州不缺地下水,缺的只是让地下水在抽出来之前的深层滤净而已。民间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几乎没法相信新来的县尊居然短短两个月就把阖县百姓的喝水问题解决了大半。 最西边的西溪河工地那头,主河道深度已经深挖到了一丈二尺,虽然河道宽度从原来的近百丈束窄到了二十丈,不过河道深度却增加了六倍之多,水流也改直湍急了一些,一改原来漫滩沼泽的泥泞模样。上游还往远多挖了十几里路,一直挖通到了余杭县的南苕溪。只是最后引水入西湖那一段受到了阻碍——西湖三面环山,湖西北面有宝石山、栖霞岭和桃源岭等围绕。即使选取最简便的路线引水,也要在栖霞岭和桃源岭之间开凿一个口子才行。 在疏松的沉积地质环境下开挖上百里路,所需要的工程量,也不一定比在坚硬的山区挖那么区区一到两里。如今,就是引入西湖的最后一里地被山岩地质所阻,暂且只能放在一边。 相比之下,三个工程中,西湖的疏浚是最慢的,这完全是技术落后导致的,萧铣很清楚,短时间内光靠增加人工也不是办法,所以他开始着手通过技术手段解决解决之。 腊八节这日,萧铣提着礼物去了同城的杭州刺史府邸,拜见刺史大人。他今天虽然不算是来提着礼物打秋风的,却也是希望上官放权的。 刺史名叫谢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颇有江东望族特点的一个姓氏——毕竟“旧时王谢堂前燕”摆在那里,虽然谢氏的辉煌主要在两晋和刘宋这些朝代;从老萧家的祖宗当上南朝皇帝开始,谢家就逐步衰落,但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经过六十年前侯景之乱的屠杀洗牌,如今的江东只能说是各个世家都还有机会。 “萧县令好手段啊,上任不过两个月,居然便解决了杭州城的饮水、淤沼两大困扰百姓数百年的难题。倒可算得上是国朝能吏,兰陵萧氏家学渊源,果然非同凡响。” 抚摩着还散发着墨香的、以欧阳询字体刻印的全套蝴蝶装四书五经,谢远也免不了客气一番。不得不说,萧铣发明的雕版印刷技艺实在是很好用,尤其在官场结交上,更是又贵重又风雅。自古窃书尚不算偷,送书便更不算贿了;哪怕送的书足足有好几百本(五经中的礼记、春秋都很长,需要上百册),价值好几百贯钱,收的人也只是觉得风雅,丝毫不会有违和感。 “在谢刺史面前,能吏之赞如何敢当。下官年少,此前也只是在将作监内,专管工巧,或许在营造之事上果然有些天赋吧,这不过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但是为官之道博大,只懂营造那不过是一点微末皮毛而已,自古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下官于官场调处一无经验,哪里便算是做得好官了呢。” 谢远听了,不禁拈须微笑,这晚辈,果然是知进退,有了成绩,也不少年骄狂,更不倚仗姑母是太子妃便跋扈,当下更多了几分好感,说道:“好一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萧县令不愧是清平干济科真金白银考出来的学问,扎实得很。不过今日来找本官,可是这些日子有了新的难处,要本官协调?” 萧铣一愕,微不可查地苦笑了一瞬,他倒纯是熟极而流,压根没想到又“发明”了一句心灵鸡汤,剽窃了一把韩愈。 “谢刺史,下官倒是着实遇到了一些难题——如今城北打井诸事,再有十几日定能完工,西溪河那头,除了水通西湖这一点要延后,别的也都是年内可成。只是西湖疏浚施工,至今依然只做到距堤左右各三百余步而已。此湖东西阔八里,南北长六里有余,按照这个速度,只怕是挖不完了,需要求助于刺史。” “湖阔八里?听说萧县令在湖中筑了纵堤,高出湖面半丈之多,如此疏浚时便是把湖分成四段修葺,每一侧只要修离岸边两里便够了——如今既然说已经修了三百余步,便是完成了超过一半,如此算日子,当可以在除夕之前完工,又有什么困难呢?” 谢远并不像后世读死书的书呆子,算学也是颇有基础的。前科举时代,也就这一点还算开明利好吧。当下谢远粗粗一算,便对萧铣的求援提出了质疑。 “刺史大人有所不知,从面积来看,如今已经疏浚深挖了一半多的湖面面积。但是正是如此,导致其他尚未疏浚的湖区离开岸边的距离便更远了。土方挖掘上来之后,运输工作量大增——此前疏浚的湖区,挖上来的淤泥只要折返运送一百五十步。而剩下尚未开挖的湖区,可能平均要运五百步。如今湖中作业还多是用竹木筏子,载量甚轻,挖三五石便要运一次,着实浪费人力。故而下官此次来,是向大人借船的——下官此番来杭州,也兼有将作监、河监职务,也带了将作监的修河工匠。如今已经让工匠作了一些疏浚的器械,只要配合了船,便能事半功倍。” “原来却是借船的……不对!你钱塘县不是本就有乡间民船可以调度,如何又来找本官借船?本官虽然是刺史,可是并不掌水师,又何来的船予你?” “嗯?本官当年进京赶考时,却闻开皇十八年春正月辛丑,朝廷不是有‘吴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因相聚结,致有侵害。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之诏令的么?怎得刺史大人竟说……” “哦,原来萧县令说的是去年正月里那道诏书啊——这个么,却是萧县令有所不知了,在某些州,朝廷是规定各州刺史掌管调度征收上来的民船的。可是杭州的情况却有些特殊,因三吴之地曾在开皇十年时……嗯,那个你也知道的。所以朝廷规定杭、苏、湖、常四州搜缴的民船超标者,集中调度到太湖,由扬州总管下属水曹参军统一管辖。本官可以帮萧县令协调,却不能直接越权调度。” 谢远没说出来的那个省略号,萧铣心知肚明,开皇十年那件事,当然是指原本陈亡后的吴中起义了。 第六十三章瞎了狗眼 刺史手下有一群分管某个专业方面的官僚,叫做“某曹参军”,总管手下,也有这么一群人,命名一模一样,只是曹的种类更加繁多一些——比如水曹这个曹,就是只有总管手下设置,刺史手下就没这个曹。 同样名叫“某曹参军”,但是级别却是截然不同的。刺史如果相当于地级市市长,他手下的曹参军自然是相当于市局局长;总管相当于省长,其手下的曹参军便是省厅厅长。扬州总管幕下的水曹参军,就相当于是主管江浙船务和该地区朝廷水师船舶日常管理的职务了。 从刺史谢远那里离开的时候,萧铣大致了解清楚了情况,现任扬州总管下属水曹参军名叫柳括,河东柳氏旁支。论起来,与当朝兵部尚书柳述还有点远亲,好像是柳述的远房族侄,不过论派系,这个柳括却是根正苗红早年就跟着杨广一路平定南朝的,和**没啥关系。 萧铣等不得这许多花活儿,从谢刺史那里得了准信之后,便讨了一封刺史出具的公文函件,准备亲自去湖州一趟找人关说。 …… “原来是钱塘萧县令,听说萧县令年少有为,真是后生可畏啊,此来不知是何公干。” 赶到湖州,萧铣便直接上门找了水曹参军柳括,两人也不客套,便谈正事儿。这柳括虽然是扬州总管下属水曹参军,但是这个官职的衙门并不设在扬州,而是设在了湖州,主要是为了濒临太湖,便于管理。 “柳参军,这是本州谢刺史的公函,具陈杭州治下诸项疏浚作业缺乏大船可用,请求柳参军从原本州上缴统管的大船中,调拨一些以支使用。” “疏浚借船?自古从不曾听闻疏浚也要用大船,萧县令为何标新立异?朝廷虽然把吴中三丈以上大船收缴统管,不过却也不是随意可以调度的。沿江诸州之间税粮转运至扬州,便都要仰赖这些船用。如非正当理由,也难以调走。” 萧铣一听不是话头,皱眉狐疑了起来,莫非这柳参军是要和自己对着干,便暂且压住了脾气试探说:“参军大人,如今已经是冬日,朝廷哪有税粮布帛要运?下官也是冬日农闲时节,组织丁壮疏浚水利,开春农忙之前定然是要归还的,还请看在谢刺史的公函面子上,行个方便。若是有些别的难处,不妨摊开了说。” “虽然冬日不需要运漕粮,但也是有商旅会来呈文租用。当然因为这些船本就是征来的,朝廷也不至于向这些商旅收取高价租金,但是象征性收一些之后,来年这些商户只要具结担保在朝廷官粮运输时出水手人力,也就可以两讫。” “既如此,却不知如今商户租用官船可紧张呢?若有闲置船舶,咱也不拘手段,只要能划拨便好。” “闲置倒是有的……不过本官还是那句话,自古为疏浚用途聚集大船,乃是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这个用途有疑,本官便不能拨付。去年正月圣上下诏收船,便是以吴中刁民豪族素有啸聚川泽之隐患,萧县令这般莫名其妙弄去一批船,本官却是不敢担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是直接对着干了,萧铣知道这已经不是他和颜悦色给人脸就能解决的问题了。虽然不知道这个柳括的动机,但是萧铣何等机智,略一思忖,便怒极反笑:“柳参军,想来你也知道,下官姑母,便是当今太子妃了吧。你素来在扬州总管麾下任职。如今晋王成了太子,你反倒是胆敢刁难了?疏浚江南运河是太子殿下得储位后第一桩大政绩,本官除了钱塘县令之外,还兼着将作监丞与江南河少监,你竟敢……莫非你是宇文述门下嫡系,故而于我作对么!” 柳括也懒得再装,嘲讽道:“萧县令这是要拿太子妃来压本官了?你当本官这点刚正不阿地气度都没有,大胆得紧呐。本官和宇文大将军是什么关系,便不劳您费心揣测了,今日这船,本官便是觉得用途有异,要具结全部手续,少不得请示一番新任扬州总管;嗯,如今太子在京,扬州总管是河间王代理,不过河间王上任不久,若是事情不熟的话,咱一并遣人进京请示太子殿下也是稳妥之法……等本官得了回文,到时候若是上峰允了,自然拨给萧县令船只。” 这番话萧铣定然是不能接受的,萧铣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在杨广面前可是就运河工程的工期立过军令状的。若是这个冬天农闲时节弄不到船,即使官司扯皮只拖他一两个月,等到春播农忙的时候他就算弄来船也找不到徭役民夫干活了,一耽误就要拖到夏收之前,这便是小半年浪费了。而且期间还得祈祷来年春夏降水调匀,不然夏天若是雨水不足,百姓多了灌溉的活儿,也难征调出民夫来。 而如果现在可以弄到船,可以提前干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萧铣试制出来的那些配合大船的新式设备机构也需要验证磨合、实用测试。如今船来了,磨合好了,春播的时候他就可以让将作监的工匠改良调整。 双方撕破了脸,萧铣故作无奈哂笑之状,说:“真不知道宇文述竟是如何与柳参军拍胸脯的,竟然会让你胆敢如此看扁我萧某人的前程。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了。萧铣自会给你机会验证。” 柳括并不介意萧铣冒犯他的上官官威,在他看来,这是萧铣强弩之末的虚弱表现。直到目送萧铣出门,他才冷哼出声:哼,若非太子殿下觉得你毫无利用价值了,怎会把你调出京来做这个担风险干系的苦差?怎会把宇文大将军家的三公子留在京师,好有机会与郡主接触?圣眷厚薄,这不是很明白的了么,宇文大将军如何会骗本官,本官只要按照宇文大将军想要的做好,才是升官发财的正途…… …… 明白对方是宇文述的人,并且是明白得了招呼要让自己不痛快的,萧铣自然不会浪费时间。从水曹参军衙门出来,就直奔同在湖州城里的江南河监李敏府上。想借李敏的势压一压。 李敏便是那个乐平公主杨丽华的女婿了。出京之前就是将作少监,正四品下官阶,如今又加了江南河监,品阶不变。从官阶上来说,比正五品下的杭州刺史谢远以及从五品上的扬州水曹参军柳括都要级别高。只是李敏来到江南这两个月都还在半空闲状态下了解情况,属于甩手掌柜,所以这么一个京师空降过来的、比湖州刺史还要品级高的高官,居然在湖州城里都没什么存在感。 问题是,萧铣和这个李敏此前完全没什么交情。这一次也没有提前准备过要拜见,如今事出仓促,又身在湖州,连初次上门求见的礼数都备办不全。最后想了一下,还是让随侍的沈光在湖州就地备了两匹缭绫作为礼物,便登门去了。 到了李敏府上,递了礼单名帖,下人见了来头倒也不敢失礼,马上进去通传,须臾出来回复:“老爷一早拜会刺史去了,说了午时回府,不过如今确还不曾到。禀了夫人,却说先进去奉酒等候不妨。” 萧铣不多话,略略谢了,便进了府去。自有管家收了礼单,把东西拿到侧厅摆下。婢女捧上黄酒来伺候,萧铣也是苦笑,却不废话——冲泡茶饮的习俗,如今要养成还有难度,茶多是烹、煎的。故而没有预约的客人临时上门,便只有直接上酒招呼解渴了;只有事先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才有茶饮。 萧铣事务繁忙,在正厅上枯坐等候的时间,心中免不得转着别的事务,聚精会神之下,居然也没注意到服侍的婢女中途悄然离开了。却有一个年少的妇人在屏风背后探出来,露出团扇遮着的半张脸偷觑了萧铣一番。眼珠数转,才款款走了出来,脚步却也轻盈大方。 “这位便是萧监丞了吧,倒是少年锐进得很,让人羡慕呢。拙夫一早出去了,却是不久便回,妾身招呼不周,倒是失礼了。” 萧铣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美貌少妇,一双桃花媚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体态苗条之余,另有一股摇曳地风骚之态不经意挥洒出来。这般妇人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觉得如同王熙凤一般泼辣爽利、不惧抛头露面的样子。但是再一看,又可以断定没有王熙凤那样的谨慎与精明,而只是一个因为婚后骄纵惯了,所以徒有跋扈豪放却没有缜密心思的花瓶罢了。 见了这女子,萧铣惊讶之余,自然免不得见礼:“倒是下官失礼了……夫人定然是……宇文……公主了。”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妾身四五岁时便不是什劳子公主了。免得你们难叫,就直呼妾身名姓无妨——萧兼丞的书法,倒是着实精妙,看了拜帖那区区几字,便知是温润如玉的风流少年……啧啧啧,这般气度,真是少年才俊。” 萧铣见对方承认,心中自然再无怀疑。眼前这个少妇,便是李敏的老婆、乐平公主的女儿宇文娥英了。宇文娥英生下来的时候,天下还是北周的,她当然算是公主,但是三岁的时候杨坚便以隋篡周了,宇文娥英的公主封号自然便撤销了。 看来,李敏这样如同招赘女婿一般的角色,在这家里很没有地位啊。他不在的时候,他老婆想替他抛头露面待客都毫无问题,纵然宇文氏是鲜卑族,这也有些豪放得过了。若是能给这个女人留点好印象,让她帮忙吹吹枕边风,倒是能让李敏多出点力。 第六十四章再立军令状 一刻钟后,李府客厅内。 唇红齿白略显娘炮的李敏回府不久,一边用手绢擦着虚汗,一边拿着萧铣递给他的文表,有些哆嗦地说:“此事,莫不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萧署丞雷厉风行,锐意进取之心,本官已经了然了……不过为了当下便拿到船,就随随便便再对上峰承诺缩短工期或是少用民夫,是不是太冒失了?如今这个速度,要想完成已经颇为不易,是担了老大干系的。” “河监大人,下官表中陈情,那是直接呈递给太子殿下的——在我等出京之前,朝廷允诺我们的是,只要把徭役钱粮压缩到10万民夫、持续一年的限额之内,把江南运河修好,便算是大功一件。这个数字比此前宇文大匠和工部估给圣上的,已经折了一半。杭州至湖州入太湖这一段,又占江南运河一半的路程,此前便暂估是5万民夫持续一年。现在,只要能够拨付到足够的船只,并且任从下官改造使用,下官敢再下担保,把人工压低到——3万人修一年,或是其他等量的人工、工日。如若超支,甘当前罪!” 萧铣这一番话,其实也算是打了一点折扣的。此前朝廷估算的时候,是平均60日一期、平均征发5期徭役。所以10万民夫的工期是300日,并非做满一整年。但是萧铣如今这个开价,把江南河杭州段与湖州段的工程量支出又从5万人工降到了3万人工,就算在时间上打了一点马虎眼儿,导致实际上并没有降低四成开支,那也至少是降了三分之一了。 从来没见过被朝廷逼着立了军令状的外官嫌弃自己死的太慢,还主动请求加码卡死指标的。萧铣这番折腾,只是为了让自己早点拿到船政权这个原块模糊领域的权力,着实令李敏不能理解。 “萧署丞,莫要少年冲动啊……若是到时候完不成……” “河监大人,请安心听下官说完——下官所说,是下官自作主张请求朝廷如此交换,一切责任,都是下官自己担的干系,不会连累到大人。” “那你要本官做什么?” “下官只要大人用您的权限官位,主动对这份陈情做个见证,然后用大人的名义逼迫扬州水曹参军柳括立刻把下官要的船拨付出来——下官非要赶这几个月时间差不可。” “扬州水曹参军?虽然本官品级着实比那柳括高一些,但是并非直属上下级,这个事情……” “大人难道忘了,江南河监有调度江南各州资源,协调修河的权限了?而且大人只要让柳括知道下官新承诺担保的条件,相信他定然会拨付的。” 李敏愕然不解:“为什么他定然会答应?” “因为下官因为种种原因,和柳参军有些过节,他不会放过让下官获罪的机会的,所以肯定会极力配合,好到时候不让下官有推卸罪责的理由。” 如果萧铣说了“只要朝廷拨给足够的船舶,那么便愿意承诺少用三分之一的是工人工”这个交换条件,并列入军令状,相信宇文述一党肯定会马上大开绿灯。而且不仅要开绿灯,还要绝对的配合——不然的话,岂非让萧铣说的那个“只要”的先决条件产生了瑕疵?岂不是给了萧铣到时候完不成留了借口? 李敏不知道萧铣与宇文阀的过节,仍然娘炮地哼哼唧唧优柔寡断。倒是一直在旁大大咧咧陪着的宇文娥英看不下去了。 “你还是不是男人,看看萧署丞多响快人,这事儿又不要你担干系,只是提前斡旋一番,有啥好婆婆妈妈的。”一边说着,宇文娥英还“噗噗”把俩枣核儿吐在面前的银盘中。 李敏的娘炮脸憋得如苦瓜,他这份婚姻虽然不算是尚公主,但是一切礼法都是比照尚公主来的,谁让当年杨坚觉得亏欠他丈母娘乐平公主呢?这些年来,李敏虽然因为这段婚姻白捡了一个柱国的爵位,但是实际上在老婆家人面前就没抬起头来过,和赘婿性质差不多。 “既然夫人也这么说了……那……本官便行文给柳参军试试吧。送客。” 李敏不愿意再被萧铣看到自己丢人的一面,匆匆答应了这桩事情,而且赶不迭地亲自起身把萧铣送出去了。 李府后堂,宇文娥英面带春风拿着一张刚刚叠起来的熟纸,饶有兴味地读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啧啧,居然看人家一眼就可以口占一绝,这小弟弟倒是有趣得紧,日后倒是可以提携一番。” 一边意淫,宇文娥英便觉得面色有些酡红。她父亲是前朝早死之君,她的夫君是母亲之命选的,所以李敏属于典型的“丈母娘看着不错的男人”,但是光娘炮中看了,却有些不给力。 …… 果然如萧铣所料。李敏出面,并且把萧铣已经送出的表章抄本拿去柳括那里关说之后,柳括马上就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这桩事情上变得非常配合。 很显然,他就是想到时候看萧铣狂妄的笑话,堵住萧铣推卸责任的退路。在柳括的经验看来,是否拨付船只,根本不可能对运河疏浚这样的工程产生什么大的效率影响,区区一些船,更不可能替代三分之一的人工。 腊月十三这天,萧铣便押着八十余艘三丈以上大船,空载回到了杭州——江南河是古已有之的运河,年久失修之后,并不是说就彻底消失了,只是淤塞后狭窄、水浅了很多。没法通过重载的大船,或者说往来船舶交汇不易罢了,并非完全不能开动。萧铣此番承接的任务,也是把河重新挖宽挖深、修固河岸而已,所以这些船在轻载情况下可以从太湖开回杭州完全是正常现象。 到了杭州,萧铣少不得向刺史谢远大致汇报了一下情况。谢远听说萧铣为了快点儿拿到船,居然又轻易立军令状把承诺的人工用量砍掉了三分之一,也是惊讶得不行,连连为萧铣的冲动惋惜,还想着安慰一下萧铣。萧铣也不想多解释,只管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次日一早,在西湖东北角的孤山一带——孤山岛在隋时,本就是西湖湖心的一个小岛,后来要到唐朝白居易修了白堤之后,才和湖岸连接了起来。不过如今白堤苏堤都已经被萧铣提前开建了,所以孤山已经成了里西湖防波堤的一部分。 “白堤”北侧,一大块湖区被围堰围住,放走了水。一条水渠从杭州城北的护城河直挖到西湖,把那些萧铣弄来的船都弄进西湖里,在泥淖中一字儿排开。数十座巨大的木质工棚便建在四周,里面斧凿锯条声声撕扯,一派赶工的景象。 一个从京师将作监带来的老木匠,还是萧铣当年发明雕版印刷术的时候用过的熟手,指着一排匠人的工场,对萧铣说道:“署丞大人,小老儿幸不辱命,倒是在您离开的这些日子,把您要的桨轮和木斗爬犁都做好了一批。您看没问题的话,这便可以改装这些船了。” 萧铣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泥淖的装配场地中巡视,看着八根桨片的大木轮和如同巨型爬犁的五斗拖网,拖斗边缘有些还加固铆接了铁片,如同锋锐的铁铲一般,心中颇为满意:“这些都没什么难的,做的还行,不过链轮做出来了么?” “大人要的链轮小老儿不是太懂,轮子、挖斗这两件单件和这些也差不多少。只是扣在上头的铁链子,总是尺寸难以吻合,只能降低一些要求或是慢慢试手磨合才行了。而且那东西一个环一个环都要铁铸,一条船两根链子,怕不要用去好几百斤铁料。” “铁料的东西,你不要去担心,只管做就好了。既然有了初样,那就一并让他们按照草图改到船上去。” 因为船毕竟是现成的,就算是打孔改造,在人手充足的情况下倒也迅速,两日后就有最初的五六条船改了出来,工匠们在围堰的某一个区块挖了口子灌水,把船重新漂起来,驶入西湖深处试用。 萧铣此前自己画草图、设计原理,并且让将作监的木匠铁匠们完善的施工船只主要有三种形态,动力改造上都差不多,只是作业机构不太相同。 第一种,也就是最简单的,那便是运泥船,解决此前用木筏竹筏疏浚时,没挖多少泥便要往返运输一趟的麻烦。寻常一艘木筏或许只有三五石的载重量,而用了大船的话,即使是三丈船,至少也可以运两百石左右,一下子就有几十倍的载重量提升。至于动力方面,萧铣考虑到了重载船对低速高推力的要求,首先想到的便是学后来宋朝才成熟的车轮舸,在船体两侧水线以上部分装一对木质桨叶的拨水轮,通过横穿船体的曲轴,由民夫在船舱内如同蹬自行车一样蹬船,如此一来,至少比靠臂力划桨的船要高效一些。 后面两种船,在动力方面都做了车轮舸化的试点,区别则在于作业机构——直接用民夫以长杆挖斗手工从水下挖泥沙上来,这种作业方式在萧铣看来还是太原始了。要想超额完成杨广的给的任务,必须在这些上面做一些革命性的改良。 试船的日子终于到了,成与不成,就看工匠们有没有充分理解萧铣的思路。 第六十五章试船 西湖里,“苏堤”上。又是一天午饭的日子,照例是大米捞饭,照例是米饭上盖一大块用黄豆酱油和会稽老酒调味的、红酥酥的东坡肉。上千个民夫力役拿着木筷瓦钵,往嘴里埋头猛划拉米饭肉食,吃得酣畅淋漓。 与往昔不同的是,他们没有选择在高处已经栽了固土树苗的地方蹲下专心吃,而是不顾土堤边缘的泥泞,直接在堤坡上坐下,排得整整齐齐地观望,好一睹萧县尊弄出来的新玩意儿。毕竟萧县尊来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创造了不少小奇迹了。 远处的湖心里,一共四艘爬犁式刮泥船,两侧各自推着一个大水轮,船舱里是一横排四个壮汉用蹬自行车一样的姿势猛力蹬踏,把三丈长、八尺宽的船体迟缓而有力地往前推动。蹬船的力役一个个在冬日里满头大汗,不停地需要补充咸菜汤,连吃饭时配给的米饭也是管饱,还每天都有一块肉,才吸引了这些壮汉干这个一直下死力气的重活儿。饶是如此,每过一刻钟都需要有船上另外四个力役来顶替换班,然后把蹬船的人换下来去做撑篙掌舵或者操桨撑帆的活计——当然了,此刻湖中并无风力,船帆全部都收束着,连桅杆都放倒在船舱上。 一个民夫把肉吃尽了,才好整以暇看热闹,瞅了几眼,用胳膊肘捅一捅身边人:“老刘,你说那船看着两边飞一样的水轮在划,怎得开得比一早用过的那批运泥船慢这许多咧?看着这啪啪啪地水轮子抽在水上,船都不咋往前呐。” 被喊作老刘的民夫吃得慢,头也不抬,嘟囔着应付:“你问俺,俺问谁?许是船上装的东西太重,开得慢呗。” “不对!这船吃水看着也不深,不该是重了的缘故——吓!看见了,那船后头怎么还拖了一个啥东西一直插到水下,掌舵的还能调那东西高低!” “一惊一乍个啥,好好吃饭!早上听王大匠说过一句,这新船叫爬犁船,定然是和老牛拉犁一般,后头有东西拖着呗。”老刘瞅了一眼,继续闷头吃饭,很快把饭食都解决完了,连瓦钵上的米粒都舔个干净。 闹哄哄的民夫们心中那点疑惑,很快就揭开了,一顿饭的功夫。那四艘爬犁式刮泥船已经驶近到距离苏堤不足五十步的地方。从四百五十步外行驶到五十步,仅仅四百步的距离,居然开了一炷香的功夫,也真是够慢的,可是船折返的时候,大家便都看出端倪了。 船停稳后准备调头时,所有蹬船的力役都起身,**个大汉合力抬着横杠,把船尾那根比舵杆还粗了数倍的、与横杠捆在一起的竖杆硬生生抬起了半丈多高。随后,工匠们便看到了竖杆底部的结构露出了些端倪。 那是五只横着排开的固定式挖斗,形状就如同后世推土机的推土铲样子差不多,只不过比推土铲要窄一些,而且主体是硬木做的,只有刃口部分包了铁料。把这个杆子放到底的时候,船一旦往前开,五个挖斗就会在湖底如同老牛犁地一样刮着淤泥,把淤泥连推带铲推过来。 这种船只,在挖泥运泥方面的效率,或许还不算非常惊人,但是其对于河床底部地质的松土作用却是非常明显;在水域面积比较广大的时候,还可以把距离岸边较远的湖心江心土层推到岸边再挖,着实节约了不少工作量。 而且这船还有一桩好处,在疏浚西湖时还不太看得出来,而将来疏浚运河时却会作用非常明显——寻常直接挖掘的疏浚作业,往往存在有一搭没一搭,挖几处漏一处的情况,一旦有没有深挖干净的遗漏点,便会在运河内留下“暗礁”,虽然有可能是沙土构成的软质浅滩,不一定如礁石那样会让船只撞上便船毁人亡,但是搁浅还是免不了的——而使用爬犁式挖泥船之后,便可以作为最后清扫河道查漏补缺的作业手段,在河道疏浚完后再刮一遍,把漏网之鱼扫掉。 正在工匠民夫们惊叹于爬犁式刮泥船的效率时,在近岸的地方,两艘链斗式的挖泥船开始出动了。这些船船头一个如同水车一样的大轮子,每一根轮毂上都是一个挖斗,结构倒是和桨轮差不多,或直接装在船侧与车轮舸的桨轮踏轴同轴,或者奢侈一点,用铁链把挖泥轮与踏轮的轴连接起来,一个齿孔一个齿孔地传动。 这两者的差别,没啥物理和工程常识的人,便可以大致想象成,前者是古代的同轴自行车,而后者是带了链条传动、踏板轴与车轮轴分开的现代自行车。 至于省掉铁链、直接让齿链传动简化为齿轮间直接传动,这一点萧铣根本考虑都没有考虑——作为一个有一点工程和物理常识的人,萧铣可不像那些文科生穿越者那么异想天开。他深知,在几何数学进步到可以计算齿轮渐开线的时代之前,齿轮间的直接啮合精度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加一根铁链虽然浪费了点传动效率,但是至少可以让主轴上的尖齿外形要求不那么高。 链斗轮在船只的驱动下,如同水车一样转动起来,每一次挖斗到达最低点时,都会在湖底深深地挖出满满一斗淤泥,而一旦运转四分之一圈后,装满淤泥的挖斗卷扬到达船头高度时,便有民夫用力把挖斗倒过来,如同水车倾倒水桶一样把泥倒出来,引入船头的滑槽。如果没法想象这种作业方式的,可以脑补一下克虏伯公司的“陆地巡洋舰”系列链斗式煤矿挖掘机(bagger)。 与爬犁船一样,链斗船同样是四个壮汉蹬踏驱动船只前进。不过还多了额外四个壮汉蹬挖斗转轮,一斗斗的淤泥运转如飞,几乎每两三秒钟就能挖上来一斗,虽然一条船要用十余人操船,但是运转的效率却足可比寻常作业依然高出数倍。 …… 或许是萧铣去解决船的问题时,他安排下的将作监工匠们提前准备地部件比较充足,新船改装的进度颇为迅速。借到船后不过六七日,已经有二十几艘船改成了疏浚施工的利器。进入腊月下旬时,此前还剩了一半硬骨头的西湖疏浚活儿,居然已经进入扫尾阶段了。刺史谢远也被惊动了,少不得几次亲自赶到西湖边,坐船犒劳民夫,并且从州里象征性拨出一些钱粮支持,或是帮着萧铣寻访铁匠铁料,在工程进度的鼓舞下,整个杭州城都陷入了巨大的热情之中。 到了腊月二十五这天,西湖疏浚的活儿总算是彻底结束了,而且颇为超额完成,湖水深度普遍被挖到了八尺深浅,湖西边原先淤沼一般的区域也被浚深,让湖区面积扩大了四分之一。综合算来,蓄水库容总量更是达到了疏浚之前的将近三倍之多,如此一来,即使遇到不够风调雨顺的年份,靠着湖水的调峰蓄谷,也能解决大部分本地的水旱灾害了。 各处乡佐豪绅见了如此奇迹一般迅速地政绩,心中也无不震撼万分,一时之间,萧铣在任上的威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再出面交代摊派一些事情,在本地几乎无人敢反对。 眼见年关将近,手头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朝廷定的休沐假期也即将到来,萧铣思量着再找刺史谢远商议一些来年徭役人工的安排,寻求刺史的支持。到了刺史府上,萧铣也不客套,开门见山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谢刺史,下官治河修缮水利的能耐,想来刺史大人也不会再怀疑了。按照朝廷计划,明年便是全力修江南运河南段的年份了,本州与湖州、苏州颇要出一些钱粮徭役。下官思忖着,如今既然改良了不少疏浚施工的工艺,操船等项皆有术业专攻。寻常民夫新征募到手,也不能马上上手干好,还要费人力训练。若是可以征募一批不限工期的民户,连着用一年,岂不比用六十日后放回、再征募新丁要合用一些?” “萧县令所言也有道理,可若是让民户持续一年,一来少不得要供给一年口粮,少不得还得按照雇工计些钱粮,但光是成千上万壮丁长期抽走,岂不是耽误了农时?本州虽有存粮,却也不能如此折腾啊。” “此事下官倒是觉得不妨,其余各县或许农时紧张,然我钱塘县,城中民户便有三千户,多是商贾、匠人、力役、水手。从这些人等中征集丁壮,一来心思活络,掌握工艺比农户要快。二来这些民夫并无耕作稼穑之压力,也不虞耽误了农时。明年苏、杭、湖三州,总计只怕要长期征调三万民夫徭役,若本州以一万人计,下官也不求一万人皆是连续做一年的长役,但凡有那么三五千人的骨干可以是长役,便足够了。剩下那些农闲时节来帮工的徭役,可以做一些不需要操舟和使用器械的活计,但让做些担土搬砖的力气活便成了。” 谢远捻须沉吟,最后终究是萧铣此前创造的高效打动了他,便答应道:“既如此,萧县令但张榜募集无碍,只是钱粮上……” “钱粮上,还请刺史准允年初先开仓提一部分存粮用于维持这些人的口粮。到了年末时,下官有把握今年杭州定然可以丰收,从加派的粮税中补回这一部分,务必让账目清晰。” 第六十六章一种二熟 爆竹声中一岁除……只是一种美好的意淫。 事实上,大隋朝还没有火药,所以爆竹声中一岁除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哪怕其试图要爆的真的只是竹筒而已。爆竹这种玩意儿,要到中唐才会出现。 不过不管怎么样,辞旧迎新的日子终究还是如同历史的滚滚车轮碾过了。萧铣孤身在杭州,身边只有过了年才刚满十岁的两个小正太小萝莉——也就是沈光和独孤凤陪着过了新年。和沈光略微喝了几瓶会稽加饭酒,一个年也就过去了。也就是到了喝酒的时候,萧铣才想起感慨,沈光的兄长也真是放得下心,也或许是沈光在大兴的时候便混“**”混得久了,以至于家里人懒得管他,居然让他如此小小年纪就放他出来投奔哥们儿混前程。 在新年的酒精滋润中,萧铣蓦然想到,“开皇二十年”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他的蝴蝶效应,让杨广夺储的进度提前了大半年之多,以至于今年已经改成了“仁寿元年”的年号。从此,或许历史书上记载的开皇年号就只有十九年,而仁寿却有可能用五年……历史,已经明显的改变了。 心中再是想念表妹和姑母也没什么卵用,唯一再见到亲人的机会,就是好好把手头立了军令状的活干完。故而,年节过后不久,甚至连元宵都还没到,萧铣便又咬咬牙恢复到了勤政劝农的状态中去了。 去年年底他颇深入调查了解了当地百姓的生产情况,如今杭州的水稻依然普遍没做到一种二熟,或者说十年里面也就一两年要靠天候运气才能碰到这种好事。而苏州、湖州那边因为水土和气候,却可以有一半多的年份做到一种二熟。在毫无农业常识的人来看,这些或许只能指望靠天吃饭,但是上辈子从小在宁波乡下苦出来的萧铣,却知道这里面颇有一些事在人为的因素,可以努力搏一把。 杭州今年的税粮,可是关系到他可以征发多少徭役的问题,萧铣不能不上心。 …… 一月下旬,县城东南,吴山镇,连绵的水田如今还是空置的状态,一直要绵延到候潮门外。这一带,也就是钱塘县最豪富的两家乡佐顾老庄主和沈员外的乡里了,一整片算过去足有几万亩稻田。 往年,元宵前后距离水稻下种起码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古人都知道二月初二龙抬头,正月里,怎么可能做农活呢? 但是今年,情况明显不同,数名县里的户曹小吏,个别将作监的工匠,乃至亲临田间的县尊大人,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在那里指导着庄户农汉忙碌。几个乡子里的富户自然也不敢托大,连县尊大人都亲自来劝农了,哪有不过来表示的道理。 “这些稻种,正月初十开始就已经用温水浸种过了么?已经持续浸了七天了?水若是凉了,每日要换两次温水!这些都是马虎不得的。不要吝惜那些许柴火,要图方便的话还可以在烧秸秆的地方架锅热水。” 萧铣从一个水盆里抄起一把稻种,在手上仔细搓了一搓,观察了一下样子,便暂且放下了这里。随后走到另一处四角堆起了高高的土垄、田间还用秸秆焚烧增加草木灰并且保温的小田内,又仔细勘察起来。 跟在萧铣背后的户曹老吏看上去年轻时似乎颇通农事,后来做吏又颇识几个字,如今拿着两册《齐民要术》中的卷册,一边看一边对着这块预备用于育秧的小田,指手画脚说道:“这育秧的田,要挖得和北地的‘代田法’旱田一般。一道一尺的沟,夹杂一道一尺的垄。种子要下在沟里,才好防风保温,让正月里先出秧苗子,二月里才好移到大田里去抛秧。你们这个田沟还是挖的浅了!而且焚烧草木的灰要均匀翻一遍,翻耕到沟里,不是这么浮撒着!” 萧铣自己当然不可能所有农业技术都懂,但是他毕竟有点经验就可以总结出来,与人参详,加上去年上任之前花时间修订刻印了《齐民要术》,把自己的私货和原版的介绍结合起来,自然可以训练出一批勉强可以称得上能吏的户曹人员帮着推广、查漏补缺。在别的乡里,这样的情形也在同时发生,只是并没有如这边这样萧铣亲临视察罢了。 忙完了浸种、也视察过了备用着将来育秧的小田,萧铣随意地让从人端过马扎,便在田垄上歇息一下,喝口水。沈员外看了,颇有眼色地凑上来,卑声下礼地问道:“萧县尊,这……用上了温水提前浸几天种,再比正常农时早上七八日先下种育秧,这些事儿可是颇费手脚。比往年耕作,一户农户前前后后可也得多将近十天的忙活,若是真有利于收成,倒也罢了……只是,如此这般做了,就真能保证一年收两茬儿稻子?” 萧铣放下水碗,很有信心地淡然一笑:“稻子种下去,一年能割一茬儿还是两茬,全看生长期是否足够、生长期内日照是否充分。寻常二月上旬尽头才下种,到九月末也是定然不够收两茬儿的,若是夏末割了第一茬,第二茬根本不够时间长。偶尔十年里头有两年运气好的,那也是气候暄暖,长日头的天够多,或许是比正常年份多了那么二十来天,才有了第二茬。本官今日用的法子,便是不管天候如何,用提前浸种育秧等手段,把这二十天的功夫给抢回来,你们照做便是,农人们多辛苦十天,也没什么打紧,反正正月里原本闲着也是闲着,朝廷徭役也没打算在正月里征发,总要到春播结束之后,才调人修河。” “萧县尊说得如此明白,小老儿倒是心里踏实了。唉,说来惭愧啊,这《齐民要术》也到手两三个月了,不过也才读了六七分,许多还不得要领,说到底还是见识少了,比不得县尊渊博呐。” 一群乡绅们揣摩明白了道理,自去约束组织自己乡里农户照样干活不提,倒是颇有一派知识传销的热血劲儿。农人们知道事关自己一年的收成,尤其是被传说中十年八年才见一回的“一种二熟”吸引,自然丝毫不敢怠慢。 萧铣花了两三天功夫,把钱塘县下属的城外二十来个乡都跑遍了,确认了农时不曾耽误。才略微闲下来不到一天,心中想想又不放心,去找刺史谢远了解临县的一些情况。 《齐民要术》的书,萧铣从去岁一开始赠送给治下乡绅之后,也多印了数百套,有赠送给上官的,也有在杭州城里的书坊搭售寄卖的,去年最后两个月也着实卖出去了上百套,可见乡绅世族对于提升农事的著作还是很重视的。基于这个群众基础比较好的现状,新年刚过萧铣便找刺史谢远推荐过自己的一种二熟之法,希望谢远能够帮忙推广到临县。做官哪有不喜好政绩的?若是真能丰收,也是一桩美事,故而谢远当时也是直接满口应承了。 得知萧铣上门拜访,谢远出迎时也是感慨不已:“萧监丞可是勤政得狠呐,正月都没过完,便这般东奔西跑,倒是让本官汗颜了。” 一边说着,谢远也不等萧铣开口,一边拉着他往里走,一边说道:“上次你请示的那些事儿,本官也关照了一番。不过最后也只有余杭县、武康县两县县令联系了乡绅们,表示要按照《齐民要术》之法在耕作前提前浸种育秧、抢先农时。本官虽然是上官,却也不好干涉地方内务太过,而且其余三县着实有他们自己的苦衷。” 萧铣来的时候还是踌躇满志的,听了谢远的答案,不免有些落差,“却不知其余各县却是有何难处?” 谢远招呼萧铣坐下奉茶,一边说道:“武康县邻接湖州,地势最是优渥,原本一种二熟的机会,也是杭州各县中最高的。如今听了你在《齐民要术》上整理的法子,自然是照做不提,只要到时候派给十几个识农务的老农或小吏从旁指点一番就好了,今年很有信心做到一年二熟。余杭县是本州第一大县,横跨州城东北、西北,地势也算平坦、灌溉优良,今年也会依照这个法子推广,尽管不一定有武康县那么把握,到时候丰收了也是一大臂助。 剩下的几个县,情况却是略有不同。盐官县太靠近浙江下游入海,每月浙江潮水倒灌,水咸颇为严重,此前每年庄稼涨势都不如临县,田亩清丈时也都是些下田,百姓赋税还要靠沿江沿海捞些渔获找补,若是强行推行浸种育秧,只怕效果不大,又耽误了渔业时令。 富阳县、于潜县(临安)却是另一种情况,这两县山地较多、梯田也不少。平地上大块水田面积本就不大。按照往年估算,平原水田只占全县田亩三分之一。故而这两县回报上来的情况也没说彻底不用浸种育秧等法,只是适用范围缩小了些,只承诺在部分平原水田用这些法子,旱田梯田便不用了,免得突费民力。” 萧铣一边听一边在心中精打细算,只要把余杭县和武康县两个大县拉进来,便是增加了一万两千户民户的覆盖范围。再加上富阳和于潜少量采用,综合起来估计有一万五千户覆盖。按照一户课田四十亩的平均朝廷定法,加上隐田、世家占田,今年杭州一州一年的增产许有四五十万石。税粮增收若是能跟上,也有两万石。而且只要粮食丰收的话,即使直接征收税粮不足,还可以通过常平仓打着“防止米贱伤农”的旗号廉价购入,如此,修河的粮食应该便够了。 第六十七章千年大计 江南运河南段,按照历代的划分范围,应该是起自杭州,经湖州入太湖,其中湖州境内入太湖的这最后一段,还会与自然河流西苕溪相重合,全长两百四十里。 不过,六朝以来,江南水利发达,到了南北朝末年时,往往把苏州境内从苏州连接长江-太湖水系的常浒河、吴淞江、浏河也算作是江南运河南段的一部分,只是这一段运河理论上与朝廷征集江南漕粮的漕运没什么关系,修了也只是利于民间的商业运输往来而已。在开皇十八年朝廷下诏征收统管江南三丈以上民船后,也就没有再理会过总计一百多里路的常浒河等三条支流了。 江南二月的春播农忙的时节已然过去,从三月下旬到五月中上旬,按例就是农闲时分了,每年朝廷要大量征发徭役干活、又不愿意耽误农时的话,便多会在这个时候分流一大批徭役,剩下的则要等到秋收之后才征发。 或许有不通农时的看官会质疑:白居易的《观刈麦》中不是还说“五月人倍忙”?怎得五月会是农闲时节呢?其实,这两条都没错,只是白居易诗中所写是特指北方小麦作区的农时。冬小麦是前一年冬天种下的,收获的时候自然是夏季的五月。而南方的水稻是开春二月初才种的,到五月时生长期还远远不够灌浆收获,故而江南五月并算不上农忙季节。 背负着修河重任的萧铣,少不得在忙完了本县的劝农业务之后,便直接开始督办修河的事情了。湖州那边,江南河监李敏与另一名少监麻叔谋也开始同步筹备,与萧铣切磋政令、取长补短,互通有无,把整个工程全线推行下去。 杭州段这边的施工,萧铣当然也不可能只让征发自己所辖的钱塘县本县徭役,通过刺史谢远行文,余杭县与武康县两个大县也比较配合,把今年的法定徭役大多数挤出来配合。富阳县、盐官县与于潜县因为运河不过境,也没有直接好处,支持的同时,少不得留下一小半徭役民夫的额度做些本县的每年杂务修缮,诸如修治梯田、浙江堤防等项。如此一算,总共两万四千户的杭州一地,也挖出了2万多民夫的潜力——当然按照朝廷原本让民夫自带干粮的做法,这些民夫只能用六十日就要换人,萧铣和谢远有没有办法找到轮换的资源或者留下这些人秋收后再来,便要看各人手段了。 …… 在将作监时候便是萧铣狗腿的刘三刀,如今做了萧铣的主簿,却依然免不了要捡起老本行帮萧铣做一些鞍前马后的事情。此刻,杭州城北的运河工地上,刘三刀少不得拿着一本厚厚的河工账册,给萧铣再汇报一遍施工之前的勘测情况: “大人,去年冬天时,下官也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让一部分工匠民夫用铅垂撑篙勘测过了河道尺寸。这江南河古道本是先秦便开始陆续开凿的,其南段有天然河西苕溪,及先秦开凿的吴兴塘、平湖塘,两汉开凿的华亭塘等。 如今因为年久失修,测得西苕溪段河深仅六尺、宽十二丈。湖州一侧的吴兴塘、华亭塘平均深七尺五寸,宽九丈。我杭州境内的平湖塘水深六尺、宽八丈。这些河段距离朝廷对江南运河的统一尺寸要求:宽三十丈,深一丈五尺还颇有差距。” 萧铣对于这些数据也是有点儿了解的,只不过温故知新而已,故而并不焦躁。他知道历史上隋炀帝在位后,修运河普遍要求扬州以北的修到四十丈,吃水也将近两丈,这主要是为了过龙舟的船队——史载隋炀帝龙舟“长二百尺、高阔各四十五尺,水上四重”,要给如此庞大的巨舟通航,还要船队可以掉头、交汇提供可能的话,河修到四十丈宽是有可能的——毕竟两百尺长的船,就是二十丈了,总不能在河里没法掉头吧?而且船舶掉头不光是河宽和船长一样就行了,还要留出回旋半径。 如今,运河修筑被提前到了杨广登基以前,龙舟这种奢靡的需求自然还没人敢提出来。加上历史上杨广的龙舟只要到扬州,不需要再到江南的苏州、杭州,所以江南运河的宽度比邗沟乃至更北面的河段可以省一些,但是即使如此,如今综合考虑知道,萧铣拿到的指标依然是三十丈宽,或许其中也有宇文阀或者别的下绊子的**官僚的手脚吧。 不管怎么说,任务再艰巨才有挑战性,何况萧铣很有把握通过新技术与新管理的应用啃下这块硬骨头,也就没什么好怕了。 “即日起,让咱常备的五千操舟疏浚民夫,沿着平湖塘、吴兴塘河段往复以爬犁船、链斗船逡巡疏浚挖泥,凡是水深不足一丈的地方,先用挖斗往复清扫,先做到水深一丈。河岸暂时不急着拓宽。至于农闲临时征调来的那些人,便让他们在于河道平行的地方平地、寻水沙疏松的地方,先挖出深六尺、宽八丈以上的平行旱渠来。” 刘三刀一句废话也没多问,听了之后只是满口应承着便去招呼人施工了:“好嘞,卑职这便去安排。这法子果是又稳妥老成,又颇见新意,看来提速个几成是没问题了。” 刘三刀自去不提,现场留下萧铣继续在查看勘测数据,另一旁跟着萧铣来旁观的县丞陆鸿鸣却是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少不得凑上去问:“萧县令,刘主簿恰才说的……下官却是听不懂呢。见他也不多问,却一说就懂该怎么做,倒是……着实业务精熟。” 萧铣淡然一笑,合上勘测账目,对陆鸿鸣解释说:“刘主簿也是京里原本在将作监呆了多年的了,说到疏浚木作,自然比外官精熟。某恰才交代的方法里头,因为只有使用爬犁船、链斗船直接湿法作业是新创的举措;而另一边,让民夫们沿着旧河挖平行深渠,却是古已有之的做法。 开皇三年宇文大匠开广通渠时,便是在渭水边挖的平行的广通渠,到最后广通渠成,也没有用到渭水的河道。宇文大匠那也是嫌弃渭水虽宽但险滩太多,蓄保水深不易。当年宇文大匠修广通渠时,刘主簿已经在将作监亲身经历了,因此如今自然不用本官多说,略略把区别的地方提点一下,他就明白怎么安排了。” 陆鸿鸣恍然大悟,少不得再吹嘘:“那也着实算是能吏了!大人麾下,也是强将无弱兵。” 从三月十八这日开始,刘三刀便指挥着两万多徭役民夫埋头苦干,萧铣也少不得让县丞陆鸿鸣搭把手管管后勤调度之类,他自己也要经常亲自巡查工地,督办各种细务,本县其余政令,倒是一时之间几乎无人来得及打理。 这两万多民夫里头,有五千人是从杭州各县的城市人口里面挤出来的壮劳力,也就是属于原本服役前便是非农业人口。里头有力棒、水手、行脚商、工匠各种职业,相对来说多少有点儿一技之长,或者纯是卖力气的,比农夫要容易训练。这些人萧铣从开春就开始集中使用,如今已经调教得相对熟手了。在萧铣的计划里,这些人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六十日徭役期限”的问题了,反正全程都是朝廷出口粮,六十日到了之后哪怕额外给这些人粮食养家、再略微给些钱雇佣,也定要留下。剩下的两万人随到随走,全看农闲农忙、朝廷法度。 挖了堪堪将近五十天,杭州这一侧的平湖塘一百二十里长、六尺深旱渠总算完工;湖州那边,麻叔谋的征调的民夫也把五十里华亭塘旱渠堪堪挖了出来。从长度上来说,这两段河道平行的旱渠已经占到了江南运河南段全程的六成左右。但是因为吃水深浅只占到朝廷要求的一丈五尺的四成;而宽度方面即使加上原来现成的平行河流,合起来也只有朝廷要求的一半多,所以几个数据相乘之后,纯从施工的土方量上来看,只完成了运河总施工的十分之一多而已。 当然,这还没算用挖泥船在现成的自然河道上挖深拓宽的那部分作业量,因为八十多艘挖泥船的帮助,自然河道内虽然只有五千人施工,但是挖土量比另一边旱地上手工挖掘的两万人也慢不了多少,五十天作业下来,已经把华亭塘和平湖塘的自然河道深度挖到了一丈深,再往下,因为水位变深之后,挖掘阻力增大、链斗式转轮直径不加大的话,就很难再够到河底,所以效率开始直线下降。 可是即便如此,把两部分的工程量数据相加,看起来貌似也还是不够进度的,如果不加速的话,或许要十五个月,或许要一年半才能完工。 萧铣当然不可能没有别的动作。所以五月初九这天,在距离夏季农忙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他提出了新的施工方案调整。 “在华亭塘上游堆筑围堰,截断华亭塘本身大部分水流,仅留四尺深引流渠缺口。另让民夫挖通华亭塘上游与平行旱渠之间的堤防,把大部分河水引入旱渠。一旦旱渠内吃水超过四尺,便调拨一半挖泥船进入旱渠爬犁松土、挖土作业。” 听到这条标新立异的施工方案指令的时候,包括原本在将作监干过的刘三刀都听得呆了——包括宇文恺在内,自古都没有人这么挖运河的。挖运河,哪有不直接一次性挖够所需深浅宽窄,然后再放水的?哪有挖了一半深度之后,先放水淹了河道,再深挖的道理?那不是平白增加施工难度么?纵然舍不得现有的自然河道的宽度、深度,想要合并两河,也该到最后才推倒两条平行河渠之间的堵坡,然后挖平推到两岸才是。 可是人家才是头儿,是立了军令状的正主。萧铣如此坚持,刘三刀和陆鸿鸣自然也只好依葫芦画瓢照做了。 第六十八章进展神速 五月末,武康县吴兴县界处的江南运河工地上。一个三旬年纪、衣着不文不武、颌下三角络腮浓须的精干官吏独立在土墩上,远望着南边河段往来如潮的工匠民夫,心中惊疑不定。 此人,便是与萧铣同为江南河少监的麻叔谋了。麻叔谋本名麻祜,家中排行第三,字叔谋。他靠武职入仕途,在当年灭南陈之战中才开始立军功入仕,后来转入将作监管一些营造,自然没来得及经历当年开皇三年朝廷开广通渠时的盛况;不过这些年下来,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么?朝廷一贯以来是怎么修河的,他还是颇有点经验认识的。 但是,看着同僚萧铣的修河手段,麻叔谋已经觉得脑子不好使了,曾经的一切经验,似乎到了这里都没用了,需要彻底推倒自己的三观重新建立认识。 从华亭塘往南,原本华亭塘、平湖塘河道内有一丈深的河水,如今已经水位下降了一半,估计也就剩下五六尺的样子;而一旁与主河道隔着一道不超过四五丈顶宽土堤的平行旱渠,现在却灌进了不少水量,以至于也有至少四尺吃水。这一切,都是八天前华亭塘主河道被围堰堵死了一大半导致的分流效果。 一大半河水被引入原本的平行旱渠之后,爬犁船堪堪可以驶入渠内。在顺水冲击的水力推动与车船桨轮的双重推动下,再加上偶尔顺风时扯起的风帆,一艘艘爬犁船以迟缓而坚定的速度翻犁着河底原本相对夯实坚硬的土层,把硬土破碎成一道道如同翻耕过的土垄土沟那样松散的结构,便于后续外力的挖掘。 爬犁船往返行驶数遭仅仅需要两三日,便可以让原本难以继续挖掘的土层因此又松泛好几尺的深度。随后,便是链斗式的挖泥船上场,在河底土层被充分搅烂犁松之后,已经磨合成熟的挖泥船一炷香的时间居然便可以挖起河底将近一千石的土方碎石——这还是已经算上了一炷香内,船需要靠岸卸下船舱中满载土石所需的时间。 这种效率,简直高得可怕。一艘链斗式挖泥船,加上一艘爬犁船,两艘船加起来只需要使用四十个左右的民夫水手。但是,如果使用当年宇文恺的施工方法,直接在相对坚硬、没有被彻底浸泡软化的地层上挖出一千石容积的土方的话,至少要两百个民夫埋头苦干。 须知,“石”这个单位,其实是容积单位,而非重量单位。故而,当“一石粮食”有130~140斤的时候——之所以有这些误差,是因为同样一石容积的稻米、粟米、麦子,也会因为密度不同,而有几个百分点的重量差距——若是换成土方,一石便有约摸350斤。一刻钟的时间里,让一个民夫挖下1700斤的致密土方并且运到河边,已经是极限了,实际上并非每个服徭役的民夫都是这样的壮汉。 也就是说,通过使用船只和机关,萧铣的方法至少在这一刻,让民夫的单位人力效率提升了五倍以上。 而且,这还不是全部——这只能说是提高了旱渠部分的作业速度。在另一侧,也就是原本水深已经达到了一丈的古河道内,因为河水被分流了大半,情况也在向更高效的方向发展。 链斗式挖泥船和爬犁船在应用时,原本也是颇有限制的,比如水深如果越深的话,那么爬犁的挖斗轮就要做得越大,爬犁的竖杆便要在水下伸得越长。这些都会增加成本、机械力损耗,以及更大的水下阻力。这也是为什么萧铣一开始只要求把古河道疏浚到吃水一丈就可以了,而没有要求更多,因为越往深里挖,损耗便越大,效率就越低。 但是,古河道内的水被放掉大半之后,情况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挖斗重新回到了只要伸到水面以下六尺就能挖起满满一兜淤泥的状态,爬犁也只要拖在船底不远的深处,便能正常翻耕河床。 自古修运河,对水位最好的控制,便是不深不浅,四五尺为宜。再深了人没法站住脚徒步作业,再浅了吃水不足以过船,连运送泥沙这样的活都只能手工搬运,太低效。可是这种不深不浅的作业状态,自古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或许只有修河修到最顺手的那一刻,才能短暂地保持这种状态,此后随着深挖,不免又会转入低效状态。 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工程师试图玩弄江水如股掌之间,想让水深就深,想让它浅就浅。千年以来,连尝试都没有过,包括在麻叔谋眼中惊为天人的一代巨匠宇文恺也没敢试过。 但是萧铣却偏偏做到了。目睹了这一切,麻叔谋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让自己负责的工段跟着萧铣的策略走的道理。吴兴塘,西苕溪河段的平行旱渠,在看清了南段杭州境内的施工成果后,马上被麻叔谋勒令按照萧铣指定的方法改堆围堰、挖通堤防分流河水。然后,麻叔谋便少不得出面找萧铣,让他好安排分出一些爬犁船和挖泥船给湖州境内的河段使用。 …… 两天后,杭州城内,钱塘县衙。 麻叔谋让随从提着十匹彩缎贺礼,恭恭敬敬地让衙役通报求见,丝毫不敢摆出与萧铣分属同僚、大家平级的架子。 衙门上下倒很是客气,一会儿便有一个青袍小官出来恭迎麻叔谋入内歇息,一边告罪说:“下官乃钱塘县丞陆鸿鸣,我家县令今日还在城外西湖边的将作船坊督办些要务未归,烦请麻少监稍歇等候,等我家大人回府,自然与麻少监商议正事儿。” “不妨事,陆县丞自便就好,不必招呼本官,本官的事儿不敢称紧急。” 麻叔谋本是客气话,但是却见陆鸿鸣让衙役上了酒酿之后,便真个自己坐到对案上批阅起一些文案来,不再招呼。麻叔谋不由得心中又有两分不喜,觉得受了低品阶小官的轻视。他拿捏着喝了几口酒酿后,也就故作踱步,走到陆鸿鸣案侧,偷眼看觑,却见那叠纸张用线缝钉得扎实,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与别的内容,但是又颇为整齐,条条幢幢分门别类列了表格。这些字眼见大部分也都不是陆鸿鸣此刻亲自写的,绝大多数都是下面的人已经写了,让陆鸿鸣查阅检验一遍而已。 “此物……看着倒像是账目?”麻叔谋试探着问了一句。 “麻少监不愧也是将作监出身,果然好见识——此物还真是账目,不过确实我家萧县令发明的‘复式记账法’,下官手头这本账目,记的是修河铁料器械、船械机关、木料等物的领用、损耗、修缮账目;还有一部分便是河工口粮的发放。原本只计出入钱粮器械数额,用途追踪不易,如今用了新法,贪墨靡费着实卡住了不少,估摸着损耗减少至少能占到总支出的两三成。” 麻叔谋心中一动,他虽然没有做过管账的官吏,但是却在将作监里待了好几年。从开皇十八年下半年起,萧铣兼任将作监主簿之后,将作监内部也是进行了一些账目改革的,着实让钱粮物料的浪费减少了一两成,就这事儿,还让萧铣在当年年底的吏部考功中拿了个上上等,麻叔谋自然印象深刻。 “如此说来,陆县丞你们这钱塘县的账目,已经用上了‘四柱结算法’咯?便是分‘上期结余、本期应收、本期支出、本期结余’交叉验证的了?萧主簿当年在将作监便试行过,如今果然也是带到任上来了。” “四柱结算法?这个下官倒是听萧县令提起过,不过如今咱这里河工账目却不是用的‘四柱结算法’,反正具体名目下官也不太清楚,听萧县令的意思,总之这是一种从四柱结算法稍加改良而来的新一代复式记账法。而且萧县令也说了,账目再清晰,也终究只是堵住一些原本太粗糙的贪墨,但是对于按账支领钱粮的浪费,光靠账目是管不住的,少不得还要让领用人层层签押,再用别的手段定量分析,比如挖多少土方才许损耗一把铁铲,才许消耗一顿口粮,都要定量限制审计。一些细则下官着实不懂,只能是依葫芦画瓢,心中暗自惭愧了。” 四柱结算法可以算是最早的复式记账法,但是那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历史上出现于北宋中期的会计手段而已。萧铣既然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后世虽然不是做财务的,但是终究接触过工程审计,随便拿出一点本事来,自然可以远超北宋的水平。故而麻叔谋也好,地方官吏也好,在萧铣逐步进步的花式审计手腕面前,也唯有节节败退,哪怕稍微学明白了一点新式记账法的空子,马上就被萧铣的连环进化给绕进去了。 麻叔谋听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些法子施行之后……可逮住了什么硕鼠么?” 陆鸿鸣批验完一份账目,把朱笔搁下,略一思忖,自然地答道:“硕鼠倒是谈不上。不过有户曹的几个吏目,贪墨民夫口粮后,被萧县令派去日日巡查民夫饭食情况的巡检逮到挖了出来;其中一个最严重的贪墨了四百石官粮,被作为典型斩首示众了。别的贪墨了几十石的,则鞭笞八十,罚入奴役,与民夫们一起挖河去了。听说最近下头都收敛了不少。 另外工曹那边也有虚报铁器损耗领用的,也被萧县令查了出来,鞭笞入奴了十几个人。后来萧县令精算统计了此前完成的土方挖掘工程量、以及铁器的损耗速度,重新定下一条平均线。凡是超支过线的,都会被严格重新审计,吏目乡绅们倒是有人心惶惶的,然而铁器损耗着实降了好几成之多。” “萧县令真是国之干臣啊……如此年少便能想出这许多谋略,将来真是不可限量……” 麻叔谋正在感慨之间,背后一阵脚步响,随后便是一阵爽朗的笑语:“麻少监这是稀客啊,在背后说本官什么好话呢。” “原来是萧县令回来了。麻某这是来觍着脸找您这边借船呢。” 第六十九章咱也有黑手套了 精干,略带一丝压抑的冷酷无情气场;以及对人低声下气时嘴角那一抹如神经衰弱病人一般的抽搐,最终全部被络腮的三角浓髯掩盖得颇为彻底。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一部令其看上去形似粗豪豁达的胡须,那么其外形的奸毒阴狠便容易暴露得多。 这,便是麻叔谋了么。萧铣此前根本没有见过麻叔谋,虽然此刻在进门之前,已经从衙役那里得到了麻叔谋来访的消息,心中有了点儿心理准备,但是真正到了看到真人的那一刻的时候,依然有一种阴冷的错觉。 演义野史上说麻叔谋喜食人肉,是隋唐之交仅次于朱粲的天下第二大吃人狂魔。但是既然做了穿越客,再回头来看人时总不能用别人还没做的事情就审判对方,所以萧铣还是只有耐着性子,就事论事地接待了麻叔谋。 上茶毕,萧铣先端起碗来抿了一口,说道:“麻少监恰才说,是要来借船的?想必是运河湖州段的吴兴塘、西苕溪两段,也需要爬犁船和链斗船来犁松河床、协助挖深了?” “萧县令还是直呼麻某表字好了,麻某与萧县令都挂着江南河少监的名头,麻某如何敢在萧县令面前托大?萧县令说的倒是一点不错,麻某也是在巡视武康县境内河道时,见了萧县令治下土地修河如此高效,心中艳羡,才斗胆提出这一点。麻某也知道萧县令是在太子面前立了保证的,整条河道能快点完工的话,对咱也是合则两利的事情。当然麻某也知道这些船是萧县令弄来的,额外花费钱粮人力想必不少,麻某也不敢求白白借船,只要有什么麻某能出面帮忙做的,萧县令觉得可以互通有无,尽管说来便是。” 听了麻叔谋如此豪爽地表态,萧铣倒是沉吟着没有马上接口,故作喝茶之状拖延了那么数息时间以便好好思考。看麻叔谋的态度,那着实是个知道借势和巴结的官僚,站在萧铣如今的立场上,自然觉得对方上道。但是萧铣此前没想过拿这些船去交换什么,至少如今这个时间点,他原本是想先在自己杭州段的一亩三分地里把全套工艺都试验透了,看出阶段成效了,再顾及友邻单位,所以当下居然卡壳了不知道该提出些什么要求才好。 “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萧某也不是吝啬之人,如何会斤斤计较。只是拨给船只的话,叔谋兄若是用别的水手操船,只怕训练精熟之前,效率会大大降低,所以少不得还得从萧某的民夫中一并借精熟水手;而且这些船看着高效,但是用起来的时候一炷香便挖河泥一千石,犁头和铲斗的刃口磨损也是不小,连续几日挖下来,便要换掉百来斤铁料……” “这些有什么可说的,麻某自然会照价折一些人工铁料给萧县令的——唔,萧县令随船借一个水手,麻某便从咱湖州、甚至苏州刺史的份额内征发五个民夫给萧县令调用。至于铁料,一艘船借一天,咱便支应……一百斤铁料给萧县令,也从湖州的账目上走——咱一心同为朝廷,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湖州户口倍于杭州,苏州更是富庶,以萧县令与太子妃的关系,当初却被放到了杭州这样的地方,想来也是上头有人看不得萧县令建功啊!” 萧铣眉毛一挑,甚至觉得自己的菊花一紧。麻叔谋说得这么直白,莫非是选边站队的节奏了?这便想纳投名状投靠自己?不可能吧。和自己有龃龉的,那可是如今大隋军中前三的巨头宇文述啊,再过几年,如果杨素老死了,宇文述在隋军中就再无敌手了。 “叔谋兄说笑了,下官年少认浅,却有些听不懂呢。” “萧县令莫非不信麻某结好的诚意么?” “好了,这个话打住,咱谈公事便谈公事。借船的事儿,萧某已经应下了。不过这江南运河今年修的不过是南段,来年太湖以北连接长江的那一段,不是还要着落在咱手里?虽然专业的船只已经够用了,但是有了萧某的这个修河之法,不需要全程挖旱渠,则手头的船是多多益善的,哪怕丝毫不作改造,光是用来运土运粮运人都好……” “萧县令说得是。” “但是呢,萧某手头这些船,去年时是怎么弄来的,叔谋兄应该也是有过耳闻吧——当初咱可是担了老大的干系,才通过李少监居中为证弄来的。” “麻某明白了——萧县令便看好了,如今咱虽然做得快了,但是终究只有咱自己知道,还不是卖弄的时机,但是只要到了下半年,但凡这修河的进度超过了预期,麻某便联名李少监弹劾扬州水曹参军柳括一个畏葸不前、敛船营私、不顾朝廷大局的罪名。” “痛快!”萧铣终于确认了麻叔谋的态度,而且至今都没有落下关于他自己的什么把柄,至于麻叔谋是否真如他说得那么可信,完全可以等对方立了这个投名状,“不过,李少监有些怕事儿,只怕不太肯出头。” “麻某与李少监同处一地,且此前便共事多年,知道如何劝说李少监。若是不成,麻某单独也会做这个出头鸟,只要到时候咱的任务超额完成了。” 萧铣笑意更盛,把茶水一口喝完,最后补充了一句:“不知叔谋兄为何与小弟交浅言深呢。” “麻某自问看人还算准。不管萧县令上头得罪的人是谁,麻某觉得,有太子妃顶着,萧县令将来定然是前途无量。何况,还有年纪的优势摆在这里呢——纵然麻某跟着萧县令混,暂时也恶了上头的大人物,只要萧县令提携麻某还有一口气在,以咱的年纪,总能活到那些老家伙蹬腿的时候。” 没想到,此前一直回避接触的麻叔谋,在第一次接触中,就让萧铣捞到了一副白手套……哦不,是黑手套。 后世民煮国家的政客,都需要一副帮着干脏活的白手套。不过白手套往往是用来干那些诸如塞钱贿买一类的事情的。麻叔谋如此自告奋勇,却是干咬人得罪人的事情,只能算是黑手套了。萧铣仔细一寻摸,麻叔谋这番言论,岂不是和自己在杨广面前推销的“不党孤臣”差不多了?用得罪其他人,换取主子或者大腿的信任?从这个角度看,也算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狠角色了。 收到了黑手套,终归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当下萧铣除了借船之外,少不得再提点麻叔谋一些:“叔谋兄,既然你我一见如故,公事又谈得这么愉快,萧某便还有几条建议——‘四柱结算法’,相信叔谋兄在将作监的时候也是见过的了。不过萧某这一年多来对四柱结算法又做了些改良,如今有新式的复式记账法开始推广。湖州段的工段要用咱的船只施工,最好还是一并用上这些方法,至于人手,若是叔谋兄信任的话,萧某可以派一些经过训练的吏目帮衬。” “如此,麻某便敬谢不敏了。” “还有便是‘分部分项工程量审计法’,萧某这里已经拟好了章程,但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到时候叔谋兄可以先在湖州试行……最后便是‘分次普请’的激励法,萧某试过果然有用的话,叔谋兄便可以借鉴……” 麻叔谋的眼睛射出一些如同野兽的振奋目光,可见也是不择手段建功立业的血液开始沸腾了吧,居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萧铣心中又是一阵得意:看来以后一些最得罪人的政策,可以从麻叔谋那边先试点,当出头鸟了。而诸如“分次普请”这些纯粹是物质激励挂帅的策略,并不算多么得罪人,依然可以自己先使用……总结起来,无非是仁政出于自己,恶政始于麻叔谋了。 …… 带着萧铣拨付的船只水手,也带着做好一只黑手套的觉悟,麻叔谋回到了湖州,回到了吴兴塘和西苕溪运河工段。 效法杭州段的堵水围堰很快被修好,然后平行旱渠与古河道之间的堤防被依样画葫芦地挖崩,涛涛河水大半流入旱渠之内,也让古河道水位下降了一半有余——一切,都和在杭州段进行过的施工方案一样顺畅,可复制程度超高。 随后便是各十几艘数量的爬犁船与挖泥船投入到吴兴塘和西苕溪,爬犁船在前松土破床,链斗船在后把犁松浸润的河泥高效地挖起,单位人工的效率足足比原本旱渠内手工挖高出了四五倍。 麻叔谋答应萧铣的交易条件,也是丝毫不含糊地兑现了。也不知麻叔谋用了什么手段,做了什么恶人,苏湖两州境内的铁匠作坊几乎是火力全开,尤其是西苕溪上游原本是湖州一贯的冶铁发达地区,更是在朝廷订单的要求下日夜开工。每隔三天,就有一批八千斤的铁料沿着运河送往杭州,为萧铣的供应链注入源源不断的物资保障。 民夫徭役方面,萧铣随船借给麻叔谋的不过一千多水手,麻叔谋投桃报李,在五月下旬开始农忙的季节,居然也还给了萧铣八千多民夫——在杭州,因为一种二熟的水稻在六月份会进入农忙,所以钱塘县、余杭县、武康县三县的民夫都会被放回去务农,留下全年无休干活的只有那些朝廷花工资雇佣的原城市人口。反而是盐官县、富阳县这些小县,或是因为山民种植的山田农忙时节与平原水田有时间差错开,或是渔户不需要赶农忙时节出渔汛。这才让萧铣在淡季依然保持了数千人的徭役规模。 但是,与农闲时两万多人的徭役规模相比,那么几千人的徭役实在是不够看。麻叔谋从湖州苏州强征来的八千徭役,在这个节骨眼上算是发挥了大作用,把萧铣手头的临时徭役场子重新撑起来,超过了一万多人。 运河的施工进度,直到八月份之前,虽然会比农闲时慢那么两三成,但是好歹不会有明显的停滞,萧铣似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按期甚至超额完成任务的得意了。 有一副黑手套真不错。 第七十章飞来横祸 七月如火,烁日流金。江南大地,尤其是期望着一年二熟的州县,显然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月份。 夏收的季节到了。虽然一年二熟的作物不如一年两种那般需要在这个时候再多一道播种的作业,但是处理腋芽和重新增肥灌溉的活儿还是少不了的。农夫的忙碌程度,比之后世的“双抢”也不遑多让了。 杭州好歹也是很有鱼米之乡的潜力的,在萧铣来担任地方官之前,当地百姓十年里头也是见过一两年一种二熟的好年景的,所以经验上还算丰富,年长一些的庄稼把式,靠看日子,也能判断出是否该收割眼前这一茬,收割了之后,到秋末时赶不赶得上第二茬成熟。 按照经验,七月十五之前,夏粮灌浆饱满、彻底成熟的话,三个月后的秋末就能够再收一次。如今,算算日子,灌浆充分的状态,已经提前了七八天实现,丰收俨然在望了。 钱塘、余杭、武康三县,一万五千多户的农业户,进入了连轴转的兴奋收获状态,春末夏初时服徭役挖河的丁壮全部被放了回来务农,这份大度让百姓对上官着实有了几分感恩戴德。事到如今,通过口口相传,这些百姓多多少少也知道负责修河的官员是对上头承诺了工期的,如果不能按时完成,说不定便要丢官。 往年无论是隋朝占据江南的这些年份,还是原本南陈手里,但凡有朝廷官员得了死命令,那无疑是不管百姓死活无论农闲农忙都拼命征发徭役,先保住自己的官帽再说的。能够如萧县令和谢刺史这般豁达,以民为本的,着实没见过。 萧铣去运河工地的日子也少了,平均不得不抽出一半的功夫视察县内各乡的夏粮收获情况。浸种育秧以抢生长期的做法,毕竟在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有人系统总结地运用,肯定会有纰漏,或者百姓作为执行者,对原理理解不清的情况下,肯定会有处置失误的情况,这些都需要劝农的官吏多投入精力随时解决。 吴山镇到近江乡之间、城东南的这几万亩稻田,因为距离县城近,交通方便,少不得再次成为了试点视察的样板。顾老庄主和沈员外这些乡佐豪绅们虽然年纪大了,也不敢推辞辛劳,每每萧铣来视察,都亲自陪着,还让管家书记们好生记下县尊的指示,全部照样执行。 萧铣亲自下到田间,看着农夫们用镰刀精准而快捷地把一茬茬稻穗割下,放进胸前兜着的竹筐里。下刀的尺寸拿捏很好,只把灌浆饱满的穗粒往上部分割了,如果有一些发育不良没有出粒的腋芽,便要小心保存下来,不可伤到这部分茎秆—— 水稻这种作物的种植,如果生长期够长的话,到了后面其实和棉花的“摘心”或者茶树的采芽原理差不多,上头的穗芽因为顶端优势发育很充分,可以结出种子。把顶芽割了之后,原本被顶端优势压制住的侧芽就有机会充分利用养料,再得到一轮长大成熟的机会。所不同的,无非是棉花的顶芽根本是无用的废物,不会结棉球,所以要早早地摘掉,好让结棉桃的侧芽快点独占养料;而水稻无论顶芽侧芽都是可以结出稻谷的,因此最经济的就是顶芽差不多都成熟出粮了,再割了顶芽以期望剩下的侧芽再充分发育一次。而剩下的被压制侧芽一般只有第一波已经发育芽苞的三四成分量,这也就导致了一种二熟的稻米秋粮只能收获不足夏粮四成的数量——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一种二熟终究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如果可以引入占城稻种植双季稻的话,总收获肯定可以比一种二熟的基础上再提高三成。(一种二熟总产量大约是单季稻1.3倍;双季稻可以达到单季稻1.7倍。) 收割的日子足足持续了六七天。盛夏本就日头长,卯时天就亮了,要到酉时才黑,而这些农户们,每天都是卯时出工收割,做满七个时辰的活才收工。这种收割的手法要求比较精细,不比那些一镰刀下去一大蓬都连根割了的收获,慢功细活之下,一个壮汉一个时辰也割不满两亩地。因为劳作辛苦,连平素节俭的农户也免不得一整天吃三顿正餐,还额外带了醋浸的糕团和梅菜酱汤补充盐水和热量。 眼见着夏粮收割工作终于顺顺利利完了,萧铣终于了解了一桩心事,可以把精力重新扑回到修河的大业上去。没想到的是,老天终究不让他安生,想要顺顺利利按照计划把工程做完,有时候就是那么不易。 …… 夏收的同时,在平湖塘、华亭塘两岸,靠着挖堵围堰交替放水的法门,这个夏季虽然服徭役的民夫数量比春末农闲时少了将近一半,但是施工进度却是丝毫不慢。到了七月,河道的宽度终于拓宽够二十六丈左右,而考虑到平行旱渠与古河道之间还有顶宽四丈的隔离堤防,所以实际上宽度已经算是挖够了——在施工的最后阶段,这道隔离堤防会被挖掉,土石全部推到河两岸堆放,到时候也就够三十丈的总宽了。 剩下的工作,便是把河道的吃水浚深了。虽然旱渠这边如今也才只有八尺深浅,距离朝廷要求的一丈五尺还差一半;古河道部分也只有一丈二尺,还差三尺。但是凭着进度的推演,按照如今的速度估算,人人都觉得按时完工的希望越来越明显。 萧铣在钱塘县视察夏收的时间,运河工地上只能是让主簿刘三刀和县尉孙保兴看着民夫们干活。刘三刀有将作监的经验,可以解决一些工艺组织问题;孙保兴做县尉本就掌管着地方上的后备府兵丁员,对于朝廷征发的人员也颇有一些组织弹压的能力。 如今,他们看到的景象,是一群群地民夫抬着竹篾片粗粗搭起来的条筐,样子疏密和后世预制水泥网箱中的钢筋差不多——当然了,刘三刀和孙保兴肯定是不可能见过钢筋和水泥预置网箱,也不可能脑中有如此概念的了——长条的竹篾片之间距离比较疏松,数寸宽才有一条篾片,而且是长长的老竹整根剖片的,这样交织起来的网厢,自然比寻常竹筐用料做功都要省好多倍,利于大量生产,但是缺点便是不能装细小的东西,否则就会漏。好在民夫们用来装载土石的时候懂得几个人一伙先筛一遍,让大块的石头堵住筐底,然后再上碎石、泥土,这样一来就不会漏了。 装满了土石的大竹筐,就堆在河岸边,一层层坡度垒砌上去,显然是要修出河沿堤岸来——如果不修堤岸的话,任由土壤被河水冲刷,那么以运河水的缓慢,好不容易挖深的运河很快就会重新被淤积变浅的。自古要想防止淤积,还有用石料修葺河沿,因为石头不比泥土容易被水冲走,自然不会出现淤积。但是石料修葺河沿的工本巨大,几乎可以和修城墙包砖的成本差不多了,要是修两百多里的运河都用石料修边,那光是河沿的工程量就相当于修一道两百里长、一丈五尺高的长城了,以隋朝的国力,根本承受不起。 用竹筋网箱装泥土碎石来堆砌河沿,显然比大块石料修河沿省却了至少**成的工本,除了要砍些竹片之外,几乎没有物料成本。 修河沿在现阶段还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因为如今是农忙时节、徭役的投入人数就比较少,一般来说挖运河在人力投入大的季节是猛挖猛干抢进度的时候。而一旦进入淡季,就要想着守成巩固为主,否则很容易因为此前猛挖阶段挖松了的土方重新被冲刷流失。 县尉孙保兴组织着民夫干活,心中感慨之余,却是想到了一个问题,便逮着刘三刀询问:“县令大人想的法子,果真是精妙呐,只用了不到石砌河堤两成的人工钱粮,便把这堤岸修起来了。不过刘主簿,孙某还有一事不明——石料终究耐久,可以百十年不坏。竹片浸入河泥,充其量两三年便彻底朽烂不可用了,到时候河岸若是再土方崩塌冲刷下来,可如何整改呢?莫非大人是打着先把朝廷验收应付过去,几年后再每年拨出一些人力船舶疏浚么?” 刘三刀一副刚想卖弄知识装逼、结果正好有人撞到枪口上来的快感模样,自得不已:“那你就不明白了吧!咱家萧大人的法子,岂是你所能预料的!这些装了土方的筐子,看似只是装了土方碎石,但是你仔细看——他们每次把东西填下河去之前,都要按照要求抓一小撮河边那个斛斗中的绿籽,撒开搅匀了才许填下去。孙县尉只怕不知道那一把是啥东西吧?” 孙保兴挠头:“某是粗人,也是只知道根据交代的流程监管民夫做活儿,大人定下的工艺要加这些,那便加了。至于加的啥,着实没去想过。” 刘三刀摆出“我就知道你没文化”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卖弄:“那些是芦苇的颖果籽粒和寒芒草籽。只要装进去,不用半年便会扎根长出一尺多高的芦苇,到时候根须把河边泥土整结实了,岂不比靠石料防冲刷要好用的多!” “原来竟是如此!照啊!唉,要说人和人的脑子真是不能比,这么简单的道理,此前怎得就没人想到呢?历朝历代修运河都没想过这个法子,愣是到了萧县令手上,才……孙某人真是服了。” 这样平淡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天,到了夏收结束的日子,杭州段修河沿的工作也修了过半。孙保兴和刘三刀觉得剩下的活可以顺利做完时,掌管民夫的户曹小吏们却上报了一个新的情况: “启禀两位大人,从前日起,富阳县征集来的民夫中,开始出现个别民夫肚腹肿大、咳喘血痰的症候。昨日人数又多了些,足有几十个,今日赶紧让城里郎中来看了,却是肝脾肿胀的恶疾,人数也增加到百人以上了!小的们不知如何裁处,唯有上报以求多派医匠处置了。” “什么?这可是遭了瘟疫了么?”孙保兴听了名目,脑袋嗡地一下就浑浑噩噩了。赶紧吩咐道:“快!派人回县城多请医匠……还有,便是赶紧通知县尊大人!” ………… ps:貌似本书都70章了,说新也不算新。求个评论,求个票吧,大家觉得值的,便给一下。环顾点击收藏差不多的书,一般推荐都是本书五倍以上,但是很多写手都是章章末尾ps。自问在写手这个群体里还算淡泊名利的了。 另,本书的群8673,3212。如今某点都是企鹅家的了,应该不至于屏蔽这个宣传手段吧。 第七十一章误认绝症 “肝脾肿大?肿到整个肚子都鼓胀起来了?重症的还有咳喘血痰?” 萧铣前一日刚刚监督了夏收的工作,休息了一夜后,这日正出城往北要去巡查运河工地,但是回城报信的信使带来的噩耗,一下子把他打懵了。 回到古代,最怕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瘟疫了。在靠中医赌运气的年代,萧铣对于任何小病都不敢轻易不当回事儿,万一自己的猪脚光环不够硬,说不定就会因为搞笑的原因嗝屁。 大批人员聚集、卫生条件又差的情况容易爆发瘟疫,这一点后世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萧铣作为穿越客,自然也是知道的;而且萧铣原本还有一桩优势,那便是两年前刚刚耳闻了汉王杨谅讨伐高句丽的时候,因为瘟疫死了好几万人,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儿提醒自己,让萧铣在修运河的事情开始之后,各项预防措施还是比较谨慎的。 前世见过的别的穿越小说里说的那些诸如“不要让民夫/士兵喝生水”啦、“食物都要煮熟煮透”啦、“扎营不要在太低湿的地方,不要太拥挤”啦。这个穿越客防瘟疫三板斧萧铣自问都是原则性地要求过了,就算下面的人不百分百执行,至少也能执行**成,怎么还是爆发了瘟疫呢? 宅在府里再瞎猜也没什么卵用,要解决问题,少不得亲自跑一趟。萧铣一边组织了杭州城里眼下找得到的医匠们带上药材赶去,一边自己亲自策马赶去平湖塘工地。五十多里地的路程他居然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顶着七月末的烈日赶路,汗水如同泉涌一样蒸腾,萧铣若非一路上拿着羊皮水囊猛灌淡盐水,只怕就要中暑了。 “萧县尊来了!萧县尊来了!县尊一定有办法的,肯定有救的啊!”看到萧铣策马出现在工地上的时候,民夫之中居然爆发出了颇有信心的欢呼,孙保兴和刘三刀也很快被吸引过来,对萧铣行了礼。萧铣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只是他这张脸出现在这里,就能引起人们的欢呼呢?莫非是自己这大半年来创造的奇迹太多了,以至于百姓已经口口相传觉得没有自己啃不过去的硬骨头了么? “萧县令,截止到现在,已经发现有四百号民夫出现了症状,不过重到肝脾肿到咯血痰的还只有七十多个,病死的只有三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咱按照您在开工前就定下的应急预案:凡是发现传染的疫病,都把发病的人隔离开,可是却没有彻底控制住病情。那些病人如今在那边征用的民房内安置——” 孙保兴一边说着,一边遥遥一指。修运河终究不比远征高丽,远征高丽需要在野外扎营,而修运河是在商贸发达人烟稠密的地方,有民房可以征用的总归还是会选择征用,让民夫的条件也好一些。 萧铣盘算了一下孙保兴的话,尤其是总结了症状,以及孙保兴说的那句“隔离之后依然没有彻底切断传染”,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他上辈子少年时也是农村里苦出来的,各类劳作中容易感染的常见传染病,还是颇有一些知识积累。 他决定过去亲眼看一下那些病人,扯过一块绢帛,蒙住口鼻,萧铣便让孙保兴指点方向,他带着两个医匠亲自过去查看。 “大人小心啊!您不是说容易传染的么……太冒险了!” “没事儿,本官心中有分寸。” 萧铣摆出大无畏的样子,拒绝了狗腿子刘三刀的好意,坚持走进了那幢安置病人的民房。狗腿子刘三刀想要邀功,一咬牙也只有拿袖子东施效颦捂住口鼻,走进去,挨着门沿远远站着观望,好像屋子里真有一个有形的瘟神会突然出现,他好随时逃命一般。 “果然……是血吸虫病。唉,恨呐!怎么就没想到挖旱渠的时候先灭一遍钉螺!遇到水洼先撒一点石灰再挖呢!” 看了病人的样子,萧铣重重地一拳砸在土墙上,心中颇是悔恨。到了20世纪末,血吸虫病在国朝已经很少见了,但是也绝对没有如同大越进的时候宣称的那般“彻底消灭”,江浙农村还是有见到的,萧铣上辈子就见过。自古太湖流域是天下血吸虫病的最重灾区,如今江南运河本就是沟通太湖与长江、钱塘江水系而修的,可谓是最高危的地方,自己怎么就忘了为血吸虫病单独弄一套针对性的预防措施呢?可见即使有穿越客的知识,若是平常思路只是往泛泛而谈上走,终究是百密一疏啊。 随着萧铣进来的医匠们,看了之后更是比萧铣更加大惊失色。其中一个方姓医匠,名叫方清德,已经五十多岁年纪,一部花白胡须一看就可以增加不少威望值,他在钱塘县清河坊座了馆子的,县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名医了。 这方清德仔细看了病人的肚子,又拿两层麻布裹了手,然后才伸手在患者腹部全面按了一遍。触手之处丝毫不见肚腹筋肉油脂的松软,而是硬邦邦地一点都摁不进去。方清德马上惊呼出声:“这是肝病中最烈性的臌胀病了!肚腹臌胀如此,怕不是整个肝都僵硬坏死了,胀得这么大,怕是肝底下还积了不少腹水。” 跟着萧铣进来的刘三刀听得方清德还在那里说病理,心中焦躁,直接打断问道:“方名医你便说还救不救得性命了,或者说旁边那些还不严重的病人有没有挽回的办法?其余病人如何防疫呢?” 方清德还算有三分名医傲骨,被人打断了心中也是不快,一拂袖子,正色说道:“医典古谚有云:‘风痨臌膈,阎君座客’。那便是说,得了中风、痨病、臌胀病、膈病四大症的人,那都是阎罗王的座上客,没得救的了。如今这些病患,得的正是臌胀病,你说还有没有得救?” 听了方清德的论断,在床上躺着半死不活的一群民夫也是忍不住啜泣哀叹起来,不懂医的官吏兵丁们一旁听了,也是心中哇凉下来。 萧铣原本正在沉思,回忆对付血吸虫病的一些方法,也没往太坏的情况上想。此刻听一旁的方清德说出“风痨臌膈,阎君座客”的说法,才悚然惊觉。 “这病虽然麻烦,也容易传染,但是竟然有这么厉害么?前世只听说血吸虫病可以让人大面积病倒、丧失劳动能力、传播迅速,但是死亡率却不是很高,为何到了方名医嘴里便这么严重了?啊!是了!定然是古人医学不发达,把所有有肝硬化症状的毛病都归类到臌症里去了!” 想到这儿,萧铣豁然开朗。在明清以前,中国古代医学确实有“风痨臌膈,阎君座客”这样的说法,是说这四类疑难杂症很难救活。但是,其实在定义这些病症的时候,因为没有现代西医的化验确诊手段,所以有很多似是而非的病被归类进去了。 如果从症状看,对比现代西医的名目,“风”病其实在古代被归纳为一切心脑血管中风猝死类疾病的总称,心肌梗塞、冠心病猝死也算风,脑溢血、脑血栓死了也算风。“痨”则是一切重症到咯血的肺病的统称,肺结核固然是名正言顺的痨病,而有些不致命的重症肺炎如果到了咯血,在古代也只能误诊成痨病。“臌”则是一切肝硬化晚期致死疾病的统称,也不管是脂肪肝晚期、酒精肝晚期或者别的原因,只要是肝脏肿大硬化出腹水,都叫臌胀病。而最后的“膈”则是肠胃梗阻、饮食不下的重症表现。 说白了,只要是心脑致死的病都统称风,肺脏致死的病都叫痨,肝脏致死的病全是臌,肠胃致死的病都叫膈。 既然如此,萧铣有把握确认这些民夫得的是肝硬化类疾病中相对较轻的急性血吸虫病,自然要尽力想办法救治了。所以当下便出言反驳那方清德的结论:“这病虽然是臌病,但是臌病病因也分三六九等——这些病人眼白血丝充盈,各处黏膜也色泽暗红,分明是血吸虫导致的臌病,是臌病中肝脾受损最轻的一类,怎么能断言没得救了呢?” 萧铣此言一出,满场方清德还没出言反驳,旁边两个年轻一些的医匠马上反驳:“什么?萧县令居然还懂医理?自古谁人不知臌胀病九死一生……” 这些反驳也是反射性的,倒不是说这些医匠不懂得尊重上官,只是他们觉得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头居然被外行人挑衅了,哪怕这个外行人有官位在身,那也说不得要据理力争一下了。 然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些年轻医匠密信方清德的医术名声,而方清德自己听了萧铣这一番言论,却是冷静了下来,很快分析了萧铣观点的可行性。翻开患者的眼白和嘴唇黏膜细看了一下之后,方清德终于对萧铣的观点肃然起敬了。 “想不到县尊大人如此深通医理,居然还能知微见著,从这些细微症状差异分辨臌病的细类。老夫行医四十年,居然还没有想到这些细节……不知县尊大人的这些医理,却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萧铣微笑着淡然不语,一旁专职捧哏的狗腿子刘三刀却是忍不住了,他恰才还刚刚被方清德给用言语噎过,如今怎么会不急着现世报呢?当下刘三刀很装逼地清了清嗓子,不屑地说:“方名医,你说的那些医典又算得什么?咱家萧大人那是早年跟着天台宗活佛智顗禅师修行读书的。知道智顗禅师的名声不?当年前梁、前陈年间,多少次瘟疫,智顗大师不是都祈福经忏,禳除大祸。你道是智顗大师只是佛法渊深么?人家医术,只怕也远胜你多了!” 智顗禅师虽然已经圆寂了三年了,可是毕竟是一宗鼻祖的身份,在江浙一带民间,那绝对是毫无疑问的活佛角色,就算不知道他医术如何,只要把这个名字摆出来,也能镇住绝大多数人。听了萧铣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来头,方清德唯有肃然起敬,而后恭敬聆听萧铣的结论了。 第七十二章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 萧铣原本还心中踌躇,一时间没想到用什么借口来掩饰自己知道如何防治血吸虫病的正是理由,没想到捧哏狗腿子刘三刀刚好瞌睡递枕头,萧铣自然是大喜收下了这个理由。 毕竟,他自己如今才十六七岁年纪,这样的年纪,放在做官上已经是年轻到发指,让人觉得不放心不靠谱了,不过因为科举雏形的出现,做官好歹还可以解释成萧铣读书天才、学问早成。可若是要去行医,在讲究经验积累的杏林圈子里,这点年纪的人胆敢口出大言,只怕立刻就要被当成神棍巫医。 说不得,有送上来的神棍背景可以充一充,那就先用着好了。 “咳咳……本官跟从智顗禅师六年,也不过是学了点皮毛而已,恰巧在臌病上也偶有一得,说出来大家参详而已。” 方清德已经换上了肃然的神色,连连口称:“不敢不敢!如何敢说参详二字,智顗禅师慧眼看破的法子,定然是渊深精湛的了,小老儿跟着学习便好。” “那本官便不客气了,先说一下这个病的传染预防方案。据本官所知,这种臌病,又叫血吸虫病,是臌病中很特殊的一种。虽然让人肝脏变硬、肝脾肿大、腹腔积水,但是在对肝的破坏力上,却不如别的慢性臌病,致死率不算高。不过这种血吸虫病也有与寻常臌病相比更麻烦的所在,便是传染性很强。 根据智顗禅师多年钻研,是一种看不见的毒虫,寄住繁衍于钉螺之内,而钉螺又常常在冬旱夏涝的河岸、漫滩等处孳生。故而一旦有冬季河水水位下降后裸露的泥滩、春夏凌汛后重新被淹没的地方,那就要重点盯防清扫,只要把钉螺除灭,就不易传播。对于已经染了病的人,其屎尿中也是会带有这种微小的毒虫的,一定要让病人隔离居住、将排泄物在干燥的高处挖坑深埋,万不可埋在地下水丰足的地方,以免再次污染。 此外,在灭杀钉螺之前这段时间,为了保障民夫安全,从即日起只许驾船疏浚,或是在岸边干旱的地方挖土干活。每人都要配备麻布绑腿,层层捆扎结实,才许接触河水,但是绝不允许到水深过膝的地方干活了。收工后要泡脚、并且把麻布绑腿用沸水煮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所有民夫绝对不可以再捞河里的螺丝吃了;这次病得最重、已经致死的那几个人,说不定就是吃了血吸虫螺肉所致。” 从方清德到别的医匠,甚至是一旁的兵丁小吏,听了萧铣这般有鼻子有眼的一番长篇大论,都是听得呆了。好半晌,病房中有几个病情稍轻的民夫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萧铣,挣扎说道:“啊!县尊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小的想起来了,赵四麻子和王狗蛋三天前修河沿的时候,就是在用竹篾网箱筛碎石的时候,筛出了不少各种样子的螺丝,然后偷偷留下和一群人自己弄柴火酱豉煮吃了,这狗日的嘴贱,自个儿死了,把咱都害了啊!若不是大人妙算入神,今日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屋里一排床上挤着的几十个病号闻言后在脑海里相互印证,发现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纷纷又哀嚎又庆幸起来。一边臭骂那些吃了螺蛳肉吃死的人,一边膜拜萧铣的神算救命之恩。 这幅情景,反过来把萧铣惊得目瞪口呆:“靠,这都行?爷明明是觉得集中征发徭役害得瘟疫爆发,心中有愧想略微推卸一下责任。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农夫这么淳朴好骗的?这就把所有仇恨值都拉到死者自己身上去了?” 将心比心,萧铣着实不忍如此欺骗“不明真相的群众”。但是既然这个仇恨值拉得这么好,好到都可以去入围奥斯卡最佳mt提名——哦不是魔兽世界最佳mt提名了——也就没必要再戳穿了真相自堕士气。 病号们哀嚎完后,方清德看向萧铣的眼神,已经与看活佛无二,口中失神呢喃:“看不见的微小毒虫……寄生在钉螺之内……既然是看不见的小虫,县尊大人和当年智顗禅师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呢?老夫行医四十年,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还请县尊大人指教点拨愚钝!” 说着,方清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求萧铣传授秘笈,旁边几个年轻医生也都跪下了。 “唉……你们这是……这种事儿记住结论就好了,知道怎么应对、应用才是关键。至于怎么看出来的,本官也很难教你们啊……”萧铣心念电转,想着找点什么托词,着实想不出来时,恰好捧哏狗腿又来解围了。 “呔!你们这些俗人,还想学佛家秘法不成?不闻天台宗法典相传‘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这种事情,当然只有智顗活佛看得出来了。哦不对,咱家大人得活佛亲传,也看得出来。尔等肉眼凡胎,那是休想!” “吓!连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都搬出来了?这下神棍的名头怕是不好摘了……罢了罢了,顺其自然吧。”萧铣冷静了一下,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 愉快地接受了救世主的设定之后,萧铣定下的防疫措施很快被推行下去。再没有人任何人质疑萧铣的决定。 钱塘县官库几乎把今年夏季刚刚征收上来的那部分本县户调统统搜罗了一遍,把全部的麻布都拿出来,给民夫做绑腿——倒不是说钱塘县这么穷,居然一个县一年收的纺织品只够两万人做绑腿。而是因为江南地方种桑养蚕抽丝的多,选择种麻织麻布的人家本来就只有很小一部分。 从湖州弄来的船,又改造成功了一批后,增加了坐船作业的民夫规模,即使手工挖泥的,也被安排到了未改装的船上待着,或者干脆站在干河沿上做些修边固岸、搬石担土的活儿。整个施工工艺流程少不得都因此大改了一番,一两个月内效率降低的情况也是免不了的了。 灭杀钉螺的活儿,其实要说特意去做,效率也很低,所以无非是在施工的时候顺带着做一些。一来是此后每次要挖开平行河渠之间的堤防引流时,对于水放掉后水位下降变旱的河道,要筛检翻耕一遍,把可见的钉螺都挖走煮死。第二便是在水流依然较深的地方把原本用于修河岸的、还没装土石的空的竹篾大筐用麻绳绑在河边桩子上,然后浸入水中——螺蛳类软体动物喜欢吸附在竹篾上,如此浸一一天一夜后捞起来,就可以捕获很多自投罗网的螺丝。 数管齐下之后,疫情的扩散很快得到了控制,运河河道内的钉螺存量也明显出现了大幅度的减少。每次巨换渠引水之后,裸露出来的河床上可见的钉螺几乎是几何级数地在少下去。毕竟,血吸虫这种小东西可以快速指数级别地爆发繁殖,然而其寄主钉螺却没办法如此,作为螺蛳的一员,繁殖速度终究要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在如此没有“休渔期”的严峻捕杀之下,生态被破坏也是很正常的。 控制住了传染源和传播途径,最后剩下的麻烦活儿,也就是如何治好已经染病发作的民夫了。到了七月末,瘟疫调治的工作主要便集中到了这一块上面。 …… “县尊大人,这可是终于拿出特效药了么?这也是智顗活佛生前悟出来的秘方?怎得倒是延误了好几天才想起来呢……” 萧铣忙得臭死带着一大批药材赶到工地的时候,等候他的居然是这么一番问候,实在是让他欲哭无泪:这药方明明是自己根据后世小时候见识血吸虫病的知识鼓捣出来的好吧?神棍装久了之后,哪怕你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的成果,也被外人当成了不费吹灰之力的神棍福利。 萧铣拿出一捆和芹菜或者说豇豆外观相似的草药,对医匠“这些是青蒿!全部给病患们煮汤喝。没得病的,此后也搜集这些青蒿当蔬菜吃也可以,对防病有好处。” 狗腿子们二话不说,就把药拿去安排了,大人说了有效,那肯定是有效的啊,没必要怀疑疗效。只有萧铣知道,他在弄这个药的时候,经历了多少波折。 后世治疗血吸虫病的药物当然很多,到了20世纪末期,这种病根本算不上疑难杂症。问题是——后世绝大多数对症的药都是西药,这你让萧铣在大隋朝去哪里搞?千思万想,想回忆一下有没有中成药在血吸虫病的治疗中做出过贡献,最后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才想起一两味和青蒿相关的中成药。 说是中成药,其实都不确切,因为那两味药其实只是从青蒿中萃取了某两种化学物质而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用中药材熬炼汤药浓缩的。那两种化学物质名叫“蒿甲醚”和“青蒿琥酯”——当然萧铣如今肯定是不知道这些名字的了,他只能记住貌似这玩意儿是青蒿里提炼出来的,回到古代,能够做的也就是把青蒿当菜吃了。 萧铣这一鳞半爪地记忆也算是一种歪打正着。青蒿内的这两种成分,严格来说还算不上血吸虫病的特效药,后世真正根治的特效药是西药“吡奎酮”,而“蒿甲醚”只是对血液寄生虫类异体生物的繁殖有阻断作用罢了,所以可以抑止病情的恶化,但是康复的话还要看病人本体的免疫机能能否扛得住反击的任务。 这一点,和青蒿在疟疾中的表现是一致的——众所周知,疟疾的特效药是奎宁,但是**同样可以起到仅次于奎宁的治疗效果,那就是因为疟原虫和血吸虫都是血液性寄生虫,而青蒿对一切血液性寄生虫的繁衍都有一定的压制阻断效果而已。 随着几千斤的青蒿被投入到民夫的药物和伙食中去,血吸虫病得到了根本性的压制和逆转。这一次瘟疫中,前后感染了病源并出现症状的,最终规模有将近两千人,但是死亡人数仅有十几个,留下肝功能后遗症的也不过百人,其余居然全部康复了。萧铣在杭、湖等州的民夫中间,威望达到了一个不可估计的高度。 第七十三章完工议赏 用围堰引水解决了旱渠挖掘土质坚硬、运输不便的问题;用爬犁、链斗使挖掘速度陡增数倍;用分次普请的物质激励和分部分项工程量审计的办法激起徭役民夫的施工竞赛;用复式记账避免钱粮物料的大部分贪墨浪费……最后还用青蒿和消灭钉螺把江南地区威胁最大的血吸虫病扼杀于萌芽。 用了这么多手段,足以让理论上的施工效率提高五倍不止,故而纵然在挖运河的过程中,依然遇到了重重险阻,但是工程的进度依然如同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一般不可阻挡。从一年前朝廷预期的需要十万民夫全年劳作,到后来的五万,再到如今承诺的三万,预算虽然一减再减,进度依然进展飞速。 九月末,杭州三大平原县城钱塘、余杭、武康境内,秋粮如期进入了收割的时候。因为是靠腋芽通过消去顶端优势补产的二熟稻,所以一亩地只有平均六到七斗的产量而已。不过这个数据已经足以让农户欣喜,因为这一趟收成按照往年惯例,那就是白白多出来的,只要收够两斗一亩,就可以和单季稻总产量持平了,多出来的四五斗完全是纯盈余。拜秋粮收获顺利所赐,数县的税赋征收也很迅捷。 丰穰之下,结合萧铣如今在几桩大事上建立起来的威望,钱塘县内几乎所有的乡佐豪绅对县尊大人都是拜服得五体投地,纳粮缴税争先早办。靠着按照约定多收上来的那一季粮食,以及乡绅们颇有眼色、打着报县尊大人赐下《齐民要术》惠民的旗号摊派的捐献,这一年来萧铣开常平仓预支徭役民夫口粮、报酬带来的亏空也算是彻底填平了。 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农忙季节也再次结束了,十月中旬开始,数州之地的官吏军民,投入到了运河工程的最后冲刺之中。反正到了这个点,也已经没啥花巧的工艺安排可以做了,运河的河沿也修砌好了,宽度也彻底挖够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最简单粗暴的活儿——通过在两条平行河渠之间调节水深,把两边的深度都挖沟。最后,再把中间隔离的堤防挖塌,并且也挖到一丈五尺深。 这是纯粹的体力活,尤其是堤防被挖开之后,两条平行河渠之间调蓄水位的功能就没法用了,链斗船因为吃水不可控,效率也会下降,所以最后那一段扫尾的活就是在拼人力。幸好秋粮入库之后,人力前所未有地丰富起来,杭州、湖州等地两月内短期投入的民夫达到了将近五万人的峰值,完全不怕拼体力活。 …… 两个月后,腊月初三,京师大兴。 晋王府中,杨广兢兢业业地准备着他的年终表章。去年年底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当今圣上杨坚是发布过一道上谕的,令杨广“朕初以大兴建基,汝今为皇太子,当出居大兴县一年,以明民情”。如今仁寿元年将尽,这一年之期的出居大兴也快结束,杨广自然要整理一番他这一年来执掌政务的得失功绩,也好向父皇证明改立太子这个事儿做对了,他杨广就是比废太子杨勇要能干。 然而,京师大兴终究是天子脚下,平平淡淡,又能有啥奇功可以立呢?要想表章花团锦簇一些,少不得在他杨广做太子时建言定策的大事上找点儿功劳簿。 一个宦官捧着一摞表章碎步走近杨广的书房,偷眼瞅了一下,见杨广只是凝神思考,并未落笔办事,想了一下,还是轻声询问:“殿下,这儿有扬州代总管、河间王统一送来的表章,四百里的加急。都是江南今年的一些见闻上奏,您可要……” 杨广愣了一下,才算是回神,一指案头:“四百里?那也不是很急,便搁在这儿吧,孤一会儿自会看,尔等先下去,不要打扰孤思考。” 宦官给香炉重新添上宁神的安息香,随后才缓缓退下。杨广开小差地随手拿起最上头的一本奏章先看起来——那是河间王杨弘本人的奏章,一般都是把吴地大事简明扼要提纲挈领汇报一下。不过没看几眼,杨广的眼珠便要凸出几分一般,瞬间被惊喜所充塞。 “从杭州入太湖的运河,居然十一月便完工了?全年平均,只用了三万民夫徭役、十一个月工期?杭、湖、苏三州存粮持平、新税虽有减免,然可与支出持平?户调丝帛收成一如往年、仅麻布折入?这不可能!这些修河的钱粮是凭空变出来的么!” 杨广愣了足足十几秒钟,才想起找更多详细的资料,当下也不顾整洁,对着那一叠表章便是一顿乱翻。表章是按照官阶品级放的,所以江南河监李敏的奏表还算容易找,但是麻叔谋和萧铣因为官太小,几乎翻到最底下才找到。杨广匆匆打开那几份奏表仔细阅读起来,剧情还真如长江三叠浪一般层层递进,**迭起。 李敏的东西写得很空泛,只是报喜报功,无非是把每个阶段的工期进展进一步细化陈述给了杨广,和杨弘写的也差不了多少,寡淡乏味。而麻叔谋和萧铣的表章就要详细得多了,把施工过程中种种新手段的运用、弊政的革除、重大事故地处置,都条分缕析写了明白。饶是萧铣出京之前给杨广大致说过他的手段,如今依然少不得有惊喜之感。 “能吏!不对,何止是能吏,这至少是不输于宇文恺了啊。想不到爱妃娘家居然有如此治国贤才,当真是社稷之幸啊。嗯?麻叔谋这表章里,怎么还写了……” 杨广感慨完之后,又往下看去,原来是麻叔谋在奏章里申诉了扬州水曹参军柳括窃据朝廷征收的吴地民船、种种阻挠不配合修河所需等事,最后还是萧铣承诺了借船后进一步立军令状减少开支才拨给少量船只等事。 “这个麻叔谋……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也正七品上的人,居然敢弹劾上官。但是此事也不可不查,柳括这厮却是想干啥?想要拖孤的后腿不成。”念及此处,杨广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他当然不知道柳括背后的派系问题,事实上,以杨广之尊,也没空去理会一个五六品的小官究竟是倾向于谁的派别。这种虫豸一样的东西,和灰尘一样弹掉就是了。心中想着,笔下便直接在另一边的纸上朱笔批复:“麻叔谋居功自傲,越级弹劾,着功过相抵,不予拔擢。柳括营私舞弊,殆误要政;免其扬州水曹参军事,改任……闽州部郡从事,以观后效。” 闽州便是后来的福州,也是扬州总管治下之地。只是隋朝年间,整个福建地区都是很落后的地方。所以福州一个州基本上就相当于后世福建一个省的大小了,将近八万户、三十万人口。福建地区第二个“州”级行政单位泉州,都还要杨广登基之后,才在大业初年划分出来;而漳州、汀州、建州如今都还只是闽州下面的一个县而已,历史上要到中唐时期,才因为福建地区的移民繁衍、人口增多,逐步细分州境。 被发配到福州当官,在大隋朝基本上算是丢进边境蛮荒之地,与山越、潮寇为伍了。而且这事儿还没得申诉,因为太子虽然理论上没有直接不经过圣意就罢免朝臣的权力,但扬州总管的名义如今一直在戴在杨广头上,以扬州总管身份罢免僚属,在隋朝是合法的。 一条帮着宇文述滥咬萧铣、还咬得技巧太差、落下太多把柄的走狗,就这样被秒杀清理掉了。 杨广看完全部表章,确认没有遗漏,随后让人传来自己的小舅子、内史舍人萧瑀,吩咐萧瑀根据报上来的功绩,挑选一些要点评的内容,整理进他自己给父皇的奏折中。等萧瑀写完,杨广便心满意足地入朝找父皇报喜去了。 …… 入夜时分,出宫回府的杨广一改早上焦虑的起色,一副得到父皇赞许后骄矜的志满意得之色。倒也不是说杨广这人没内涵不低调,实在是重压之下突然扬眉吐气,再是故作谦虚的人也会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毫无疑问,只用三万人一年的劳力就修好了江南运河南段,还几乎不影响税赋户调、没有要求非沿途州县支援,这样的工程,怎么看都是巨大的功劳。宇文恺当年修广通渠之前还是将作少监,而修成之后,马上副职转正升到了将作大匠,可见朝廷对这些大项目的政绩考评、赏赐有多慷慨。如今单从效率而论,江南运河南段的效率可是广通渠的三倍之多。 用晚膳的时候,杨广犹然忍不住喜色,以至于同席的萧妃都忍不住询问:“大王今日为何如此欢欣,可是又得了父皇母后的嘉许了么。” “怎么?爱妃还不知道么——恰才午后进宫时的奏表,可是瑀弟为孤代写的。瑀弟居然没给爱妃通风报信么?”杨广听了萧妃的询问,一开始还以为萧妃是故意娇嗔撒娇,想为娘家人求好处,但萧妃神色不似作伪,杨广与她夫妻十八年了如何看不出?,当下便信了,“唉,瑀弟这人呐,还是太实诚,自己家里的事情,来道个喜有啥不好的,还保密。” 杨广感慨完萧瑀的大公无私,转头对萧妃说道:“是你那好侄儿,去到杭州任上,多方绸缪,地方整肃俨然,而且只用了十一个月工期,朝廷最初预算的三分之一,便把河给修好了。而且听说期间还遇到了瘟疫、风雨不调,也照样逢凶化吉处断得法,既压住了疫情,也确保了丰收,本地水利修缮亦井井有条。这样的贤才不重用才是朝廷的损失呐。” “啊……那大王准备怎么赏赐伦家呢……哦不,臣妾是说怎么赏赐臣妾那乖侄儿呢。” 一边说着,萧妃一边自然而然地挪过翘臀,往杨广大腿上一坐,眉目流波地用层层波峦蹭着杨广,两人很快连饭都没法吃了。 第七十四章更高起点 正月,京师大兴。 虽然在杭州的时候不算空闲,但是得了姑母召唤的萧铣,还是选择了回京述职。这个时代的交通很不便,赶一趟远路要耗费不少精力,耽误一些正事儿。但是这一趟回京,是为了后续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安心在江东做自己的事情,为了后续江南河北段与邗沟的工程安排。否则,光靠书信陈奏说明情况的话,说不定就会给进谗之人更多可趁之机;而且若是靠书信,没有任何商量的过程,万一杨广下达任务的时候按照如今的效率想当然定个指标,甚至在别人的怂恿下再定高一些,那萧铣绝对要哭死了。 从杨广、萧妃回书送出到萧铣进京,在大兴和杭州之间打一个来回居然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也不得不说送六百里加急的驿卒以及萧铣自己都很拼。 从杭州到苏州,以及再从苏州走长江水路到扬州,最后转入邗沟故道、转淮河。这一段一千多里的水路,萧铣甚至是坐他自己新改装出来的车轮舸赶完的,据说换水手三班倒蹬船的话,一日一夜可行三百里。如今这世上,除去那些此前用来运河疏浚作业改装的船只之外,纯用于赶路的车轮舸,只怕如今世上还只有萧铣自己坐的这唯一一艘。 只可惜,到了宿州之后,只有骑马走陆路,否则萧铣说不定还能把车轮舸的样品送到京师献给杨广表表功,如今也只有带副画师作的示意图了。 初五这天,萧铣策马进了大兴城,百官的新年朝会已经过去了,江南运河的功劳也由杨广代领、在皇帝面前出过了风头。如此一来,倒也给萧铣省了一点事儿,不用再应酬那么多繁文缛节,只要和自己亲近之人厮混便成了。 第一站,自然是直奔原来的晋王府拜见杨广了——或许有人奇怪,杨广都做太子一年了,怎么还没换地方搬去东宫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杨坚的诏书上是明说了让杨广出居大兴县一年的,所以仁寿元年年底才算到期,如今虽然是仁寿二年正月初五了,杨广已经开始准备搬家,只是东西太繁杂,一下子还没收拾好而已,预计过了元宵就差不多要挪窝了。这也是萧铣最后一次可以用比较容易的手续求见到杨广,将来别说是见杨广,哪怕是见姑母萧妃、表哥杨昭和表妹杨洁颖,都得入宫求见了。 …… “臣……下官萧铣,参见太子殿下。在任一年,幸不辱命。” 萧铣恭恭敬敬跪拜行礼。丝毫没有怠慢。杨广则无所谓地抬了抬手,示意萧铣免礼坐下,萧铣便走到一旁榻席上,直身跪坐下来。 “你这孩子……还一会儿臣一会儿下官地缠夹不清,孤许你了,从此在孤面前可以亲缘相称——说正事儿,江南河的事情办得不错,着实超过孤预期的目标。不过少年人也不可得意,褒奖的话,回书中都说了,孤也不再多提。你少年出京,有人刁难你,也是常情,但是孤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扬州水曹参军柳括在官船的事儿上掐你,孤已经把他降级调任去闽州做部郡从事了。这个处罚,你还出气么?” 这还是杨广当上太子之后,第一次恩准别人在他面前称侄,可见今日心情不错。萧铣也少不得打蛇随棍上:“小侄如何敢对朝廷处置人事置喙。柳参军能够调开一些,不至于到事儿,已经十分好了。小侄但求后面这些日子能够顺顺利利,早日把殿下的大计完成。那样小侄也好今早回……小侄是说,也好今早在姑母膝下承欢。” 说到这里时,自然而然露出三分忸怩之色,看在杨广眼里,好像在提醒杨广:这终究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虽然才智聪颖,在奇技淫巧钱粮算数方面更远超常人,可是待人接物城府韬晦,终究是不成熟的。 杨广心中不禁莞尔:“你便这么讨厌回江东?想要常常呆在京师?前年秋天出京的时候,孤看你可是踌躇满志,像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 “小侄年少……一时兴致昂扬,冲动也是有的。原先孤苦伶仃过了这些年,也忍过来了,可是自从再遇到亲人在世,然后又要分年余……时间久了,心中便生出后悔来。” 杨广自以为看人很准,只道萧铣是惦记着他的掌上明珠了。十七岁的少年人,血气方刚,为了心仪的女子魂不守舍都是很正常的,分开十几个月,哪能不思念呢。既然如此,少不得再用女儿的婚事拿捏一下,让他多努力任事。 “你有孝心,那自然很好。不过少年人做事也要有常心,贵在一事一毕,江南河政不过是完成了第一段,如何能中途换人?这样吧,你此番回去,孤依然以李敏为河监,以你为少监。一两年内,以此前修江南河南段的经验为鉴,多路并举,把江南河北段及邗沟尽数修完,让江南财货赋税可以水运直达颍、宿、陈、蔡;那便算是大功一件,孤到时候定然让你风光回京。最后从宿州至汴、滑的鸿沟古道,只怕钱粮靡费比邗沟、江南河总和还要略高一些……孤怕以父皇的节俭,只能是徐徐图之了。” “朝廷大事,小侄自然不敢耽误,既然殿下定了章程期限,小侄唯有鞠躬尽瘁……哦不是兢兢业业了。按说数路并举,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如此一来需要同时协调的资源、人丁、钱粮便更广了,只怕不好控制。” 杨广听了萧铣托词,也不点破,只管笑骂:“你这孩子,可是觉得官小难以服众?按说你虽然立了功,可是年纪终究在那里,十七岁,升的太高也不是为你好。也罢,如今却有一个计较——扬州水曹参军的位子,如今空了下来;你用新法修河,对舟船又依赖颇重,孤便许你升一个可以督办扬州总管治下舟船水务的官职。不过,扬州水曹参军为从五品下,而你如今的钱塘县令、将作监丞都还只是正七品上,一下子跃升太多,只怕朝野非议,便先许你一个副职,从六品的水曹佐使,实领水曹参军事。若是邗沟、江南河北段按期无措,到时候再行实授水曹参军——如此处断,可合你的意了?” 萧铣闻言,不管满意不满意赶紧先谢恩再说,把事情给定下来。对他来说,名分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实权。扬州水曹佐史是扬州水曹的副职领导,比水曹参军要低整整一品(从五品到从六品),但是听杨广的意思,在萧铣出任水曹佐史之后,杨广就不打算任命参军了,所以相当于是“常务副厅长代理厅长工作”,将来做得好了,转正实授厅长。 杨广见萧铣态度还算诚恳,倒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念一想,继续说道:“你那钱塘县令,如今不做也罢——将来江南河北段,是从常州修到京口,邗沟更不会从杭州过。你在杭州做地方官,多有不便,还不如一并把衙门留在扬州。既如此,将作监丞和钱塘县令这两个正七品上的官衔便都卸了,另命你一个工部员外郎,也是从六品下,倒是与扬州水曹佐使相称。” 此言一出口,萧铣心中却是一惊。如此一来,官品虽然是升了,但是他在杭州时做了那么多事情,显然是想当成根据地来建设的。没想到升官一挪位子,终究是做不成割据一方的军阀。如今回想,那一年来在杭州帮着散播《齐民要术》,劝农推广一种二熟的法子,以及兴修水利疏浚西湖、解决杭州的引水灌溉……一切最终居然是便宜了继任的官员了么? 这一瞬间,萧铣想起了后世那么多流水的官员,到任只做短平快见政绩的项目,而对地方的十年百年大计不闻不问,或许也是这种明知自己只能做一届两届的心态在作祟吧。不过他萧铣却是要比那些人更加可怜——才在任上做了一年,就要换地图了。 杨广也是好奇,见萧铣对于一个钱塘县令换一个工部员外郎居然没有欣喜之色,便有些脸色垮了下来:“怎么,难道工部员外郎还不和你的意么!须知工部郎中是工部各司只有一个,必须驻京的。外放的工部官员,只能是员外郎了。” “请殿下赎罪,恰才许是小侄走神了……小侄绝不是不满意削夺钱塘县令一职,只是心中有一丝忐忑:修河等事,终究是钱粮靡费巨大的,而且突发的大事太多,难以预计。或许小侄有把握最后平账,但是过程中,少不得拆借挪用。若是有一个牧守一方的实权职务,至少还有一步拆借腾挪的退路。若是做一个外放的工部员外郎,地方政务无所插手……除非是准许小侄扶持一些豪商大贾,与民争利做些营生,拆借腾挪,才好确保河工不虞。” “呵呵……你道是老实,还真是敢说啊。‘与民争利’这样的事儿,便直言不讳说出来了。罢了,孤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河工所费钱粮百十万计,你能做到总账不亏空,已经是很难得,何况谁人不知道你‘萧主簿’在将作监时弄出来的账目方法为天下之巧,这种事儿,你不说出来,外人只怕也查不出来。看在你坦诚的份上,孤便许你在江东除做官之外,可以任意自营产业。扬州水曹收编的官船,你也可以任意经营、新造。只有一点,那便是不得以势力做巧取豪夺仗势压人的事情!” “小侄谢殿下恩准!小侄自问奇技工巧上颇有天赋,所谓‘与民争利’,定然是公平经商得利,绝不屑做以官位权势压人之事!” “如此,这件事儿便这么定了,孤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儿了。一会儿你自去拜见你姑母,好生陪陪她就是。” 第七十五章化解裂痕 从杨广那里述职离开,萧铣心中的忐忑也着实放下了不少。他不是没有料到过自己将来会被不断异地任用,如同膏药一样哪儿堵漏贴哪儿、建立不起根据地,只是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还是让他少了几分心理准备罢了。好在,这个时代对于朝廷官员利用自己的势力经营一些产业还不算太忌讳,完全不似后世对公污猿经商的禁止那么严格,有了杨广的特许,将来无论萧铣在江东经营下多大的产业,都不怕朝廷反悔了。只要有名义上隔离撇清一下,便没什么大碍。 事实上,哪怕是一千多年后,名义上喊着公污猿禁止经商,但是只要套层皮换成公污猿老婆、孩子、兄弟的名义,照样吊事无。大隋朝这么做,无非也就是差一双白手套而已。 “罢了,距离隋末大乱还有至少十年呢,现在就开始计较军政权一把抓的藩镇官员地位还太扯,能够先把经济基础打好就不错了。”一边如是安慰着自己,萧铣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地跑去后宅拜见姑母萧妃。 …… “是铣儿回来了么?快过来让姑姑看看这一年半可吃苦了么。” 见到萧妃的第一瞬间,萧铣就被萧妃亲自起身紧走几步拉到了跟前,随后把他的脖子一把搂过按在香肩上,似乎在感受呼吸的起伏一般,一切都显得那么纯乎自然,毫无违和之感,只剩下至亲之间的孺慕纯爱。直到萧铣勉力硬着脖子想抬起来一些的时候,萧妃才从玉臂上传来的压力感悟到——十六月没见,这孩子的身高终于彻底反超了自己,而且一下子高出了将近半尺之多。 “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呀……少年人长得真是快。”萧妃心中愣神,随后居然觉得面色有些酡红娇羞,放开了钩住萧铣脖子的玉臂皓腕,把衣领重新紧一紧,然后迅速恢复到尽可能端庄地姿态,婷婷坐回自己的位置,招呼萧铣远远地坐下,免得看到自己的窘态。 整理好了心情,调匀了气息,萧妃重新用淡定又不舍的语气问道:“这次回来,能够住多久?你姑父又要给你派差使,别埋怨……你毕竟不是在大梁时候便得了爵位的,又没了父母,要想和颖儿一起,本来就有些繁难。但是也要小心别累着才好,事情是做不完的。” “最多住半个月吧……正月完了,可就要回到扬州去赴任了、路上再快,也得十几日。不过好在太子为侄儿安排的官职是扬州水曹佐史,而且修河的活儿也要到处跑,所以扬州总管治下各州都是去得的,还不至于太拘束于一地。” “唉,又是这么匆忙……这些日子,姑姑给你找机会,多陪一会儿颖儿吧。等到你那边事情完了,定然让你们得偿所愿。你都十七了,也不小了。姑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连颖儿都生下来了……这样吧,一会儿你多坐一会儿,陪姑姑一起用个饭,让颖儿也过来,你们说说话儿。” 萧铣陪着萧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把在杭州一年多的见闻境遇挑着说了一些。不一会儿,南阳郡主杨洁颖便抬着脚进来了,先给萧妃请安行礼,然后款款坐在萧铣对面。她背后带着张芸张出尘这个做保镖的小尾巴,也不知是如何调教的,居然让这个一心做女侠的少女收拾得并不介意做跟班。 杨洁颖已经十五周岁了,张出尘虚岁也有十四,过去这一年半,正是豆蔻少女身段长开的时候,这许多时间不见,如今再看,那风流婉约的波澜起伏,真是乱花迷眼了,仿佛空气中都可以带出一股微微地甜腻气息。 “见过郡主。” 萧铣唯恐表妹这一年半心中还有一丝芥蒂未消,赶紧先表态见礼,免得表妹有不豫之色露出来,给姑母看出破绽。所幸表妹只是淡淡地不以为意,所以看在姑母眼中还是觉得小女儿家长成了之后心中羞涩而已。 当下萧妃便笑骂着:“颖儿你这是拿什么乔呢。十几个月没见表哥,平时想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倒害羞起来。还不还个礼来,哪有让你表哥喊你郡主的。” 杨洁颖其实也不是说如今还真的生萧铣的气,只不过是少女心性被人伤过了总要找个台阶下而已——何况当初虽然略微伤了一下,其实也是她自己心软导致的,真要论那事儿上的过错,她和萧铣也是三七开——如今既然有母命这个台阶,顺势也就下来了。 “表哥不必多礼,一年多不见,到生分了,还是如往昔那般便好。”一句话说开之后,场面自然而然也就缓和了下来。 须臾,传上膳来,萧铣陪着萧妃母女用了,一边张出尘倒也陪着末席摆了一张杌子,侧坐在杨洁颖身边同席。或许这一年多来,萧妃也知道了张出尘是她舅父张荆的庶孙女,只是从小和家里生了龃龉不好回去,但是既然有一些血缘在里头,自然不好再拿来当真的女侍或者丫鬟使唤了,多少还要给些优待,唯有名分不好点破而已。 饭后又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有些暗了,萧妃吩咐下去,给萧铣在府上安排了宿处,今天便不必去崇仁坊的宅子住了,随后萧妃自己带着张出尘走开,把萧铣和杨洁颖两个单独留下,好制造机会让他们说些体己话儿。 …… 人都走光了,萧铣倒是有些尴尬起来,他知道对付女人,是绝对不能在独处的时候傻呵呵问:“当初我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介意么?”,若是这样问了,那女人铁定是要说介意的,还会把“上次……上上次……”全部旧账都翻出来。虽然对于萧铣来说,并不存在“上上次”乃至更多的劣迹。 这种时候,岔开话题就是了。 “表妹……唉,当初离京时,为兄心中自问踌躇满志,定要做一番功业,好让自己配得上你。可是走了之后,才知道其中苦楚。风吹日晒在修河工地上处置公务,夜里还要宿在征用的民居里;遇到臌疫流行,还要担惊受怕留着指挥控疫。心中越是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越是止不住的念想。” “啐……油嘴滑舌。”杨洁颖被萧铣说得有些架不住面子,虽然言语中没有半个字吐露爱意,但是那种润物无声的言论,对少女最是有杀伤力不过,“在外边,可有保重好自己?这么拼,也不知道有几分是为了人家。” “天地良心呐……颖妹,就说这一次,太子殿下准我回京述职一趟,我可是日夜兼程,十几天就从杭州赶到大兴。朝廷的斥候不加急,也就这么快了吧。也罢,你若是不信,为兄只有继续用时间证明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你过得好,你不急的话,我也不急。” “好了,别矫情了,人家早就原谅你了……呸呸,也不对,人家本来就没当回事儿,你自是你,此前与本郡主有何瓜葛?你也没对不起本郡主的地方,本郡主也懒得计较,可听明白了么?” 杨洁颖本非傲娇之人,只是面子下不来,这一番话说出口之后,却是着实觉得松了口气,好像给了自己一个不丢面子又可以原谅表哥的理由一般。其实她的内心根本已经没有怨恨萧铣的成分了,有的,只是一种患得患失的虐心自我拷问而已,生怕自己表现得一点都不生气,就是不够在乎对方,太过于无所谓。 “是是是,为兄从来没有得罪过妹子,妹子也没有当回事儿。一切都是为兄不好想多了。” “其实,听说你在杭州如此努力,颇有建树,人家还是很为你高兴的。”调整好了心情和氛围的杨洁颖,觉得貌似给个甜枣也不至于让萧铣得瑟起来,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掏了出来,想了一想,又续道,“刚才那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倒是说得不错,莫不是在杭州又作了新诗,可是为人家作的么。” “确实是出自肺腑,不过也是恰才一时情急想出来的,并无想出上下联呢。” 萧铣知道这个时代没有宋词的词牌,当然不好把“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整首都抄袭出来,不过说成是临时起意纯发自然想到的,对于给妹子暖心的效果却绝非蓄谋已久提前做好的诗可比。果不其然,听了萧铣的解释,杨洁颖便有一丝失神,似乎在求索那两句诗词背后应该还羁绊着哪些优美凄婉的文句一般。 “呜呜呜呜……表哥你可知道,人家已经很久以前都一点也不怪你了,已经快一年都没有怪过你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心里剩下的只是想念,只是觉得你知疼着热,又体恤女人。可是我一直都怕……如果我对你曾经要过别的女人这件事显得毫不介意的话,会不会显得我不够在乎你?让你看轻了我?”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怎么会这么想。太子殿下交给我这么多事情,都是许诺了将来事成,便把你许配给我,我才如此拼命的,若是不在乎你的话,我又如何会这么上心呢。” “因为我觉得自己下贱!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内心深处都生不了你的气。你让我觉得世上没有别的如此知情识趣又真个敬重女子、懂女子、有担当的男人。你不管做了什么,我心里都没法生出动摇,我很无力,害怕自己将来会离不开你,而你却不会离不开我——表哥,答应你的颖儿一句话好么?永远不要因为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就觉得可以放纵自己。” “真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啊,一定是摩羯座的,太虐了。”萧铣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做了一个决断,他知道说再多,只会勾起这一年多没见引来的更多压抑爆发,所以,还是暂时不说什么的好。 “嘤咛……唔唔……呜呜……”杨洁颖的双眸瞳孔猛烈地缩放了几下,酸甜咸湿的奇异感觉一下子把她电得酥麻不堪,整个人都软倒在萧铣怀里。 “颖儿,我可以对天发誓。以后,你也不许再想这么多了。” 第七十六章寻找白手套 抚慰着怀中的杨洁颖,萧铣心中却是感慨万千,心说总算是把这团乱麻一样的心结解开了,当真是不容易。 就好比后世男人,若只是个有钱没内涵的富二代,遇到女人倒贴上来,那不用说,肯定是看上了你的钱了,富二代也会乐于接受这样的设定:看上钱也不错,反正爷就是有钱。 若是升一级,是一个有钱但是也有内涵有学问修养或者别的不凡素质的男人,被女人倒贴上来的时候。若是男人只是随便玩玩,那也无所谓,纯粹享受一种征服的**而已。若是男人动了真情的时候,那可就虐了,比**丝逆袭还要虐。 首先越是全面发展优质的男人,就要掂量掂量:“这女的,究竟是喜欢我哪一点?该不是就看上我的钱了吧?”越是以自己的才华自矜的男人,就越是看重这一点,恨不得能变成女人肚子里的蛔虫,把女人的动机剖析得一干二净,才肯罢休。 同样的道理,其实挪到女人身上也是适用的。若是一个女人只有美貌,或者只有家世,抑或只有才华,被男人看上了,她也就无所谓动机的问题了;但是偏偏当女子才貌家世都不缺,而且都绝顶优质的时候,这种患得患失的虐心真是比男人还重。尤其男追女隔重山女追难隔层纱的传统道德,还会约束女人的主动出击,让男人不至于因为主动追求而遭人轻视,女人却会因为太主动而掉价。 毫无疑问杨洁颖是各方面都极品的女神,让这样的女神主动俯就,她一贯的骄傲,会让她患得患失。她也是被礼教束缚的少女,至今为止“在家从父”这点一直做得很好:到十二岁之前,都是活的那种“父王希望我干啥就干啥”的生活,惟命是从;想来将来恪守妇德的念头在杨洁颖心中也早就深入骨髓。对于同病相怜又身世深堪恻隐的小堂姑杨雪艾从萧铣身上拔得头筹这一点,从妇德的温婉柔顺角度来说,杨洁颖虽有一丝嫉妒,但是并没有悔恨和嗔怒含在其中,她虽然是郡主,依然不觉得自己的男人必须因为她的身份而一生只宠爱她一个。 可是,杨洁颖此前纠结的并非她“是否可以让萧铣知道她的豁达”,她纠结的是,如何向对方证明“人家不是不能嫉妒,而是人家愿意付出大度”。她害怕的是这种包容和大度被人错误解读,当成了一种卑微,甚至是一种满不在乎。一纠结到深处,便变得虐心不堪。 如果不是一年多的分别,让人感悟到了现实拥有的珍贵,或许这个心结还没那么容易彻底解开。直到这一刻,在萧铣的深吻中,杨洁颖才感受到了绝对的相互敬重——只是这种不容亵渎的感受,居然是在最香艳旖旎的环境下感受出来的,也只能解释成一种奇葩的心有灵犀了。 “此夜星辰此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嗟余听命应官去,船过江东类转蓬。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萧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萧铣搂着杨洁颖纤腰,呢喃之间,李义山的一首首无题他也记不清晰,分明是觉着顺口熟极而流地吟出。听在杨洁颖耳中,却是觉得表哥也是柔肠百转,至情至性。加上李义山的一堆无题本来就跳跃跨度比较大,只要韵格相似,张冠李戴居然也没啥明显的违和感,倒是阴差阳错避免了律诗的格调。 “表哥这般文才,也真是天地灵秀所钟了。唉,人家啥也不想了,这辈子不管你怎么看,就认定你不放了——你要觉得人家就是光看上了你的文采,也随得你。”杨洁颖俏皮地莞尔一笑,改作主动在萧铣的唇上啄了一下,说不出的娇羞。 …… 两人便卿卿我我了半晌,直到萧妃留给他们的时间差不多了,才依依不舍各自回去歇宿不提。次日起身后,萧铣自忖留京的这些日子再没有继续住在晋王府上的道理,少不得再和表妹惜别一番,只说此后有空便来府上拜见。杨洁颖也不是忸怩女子,知道礼法分寸,便拿捏着一些正事儿关照萧铣。 “昨儿晚上人家又去母妃那里问了,听说表哥这一次最多在京师留半个月?出京之前,可还有什么事情棘手么。比如去扬州上任,若是觉得人面混不开的、怕地方上人使绊子的,要关照打点,也好提前说知。父王毕竟在扬州多年,役使地方臣僚如臂使指,只是父王事情多,你若有难处却不主动说知,父王便想不到而已。” 杨洁颖款款说着,皆是些情怯关照之言,虽然老生常谈,萧铣听着却着实暖心。 “其实这些也都是没甚难处的事情。去年有水曹参军柳括不长眼被挪下去了,今年应该都会有眼色一些吧。” “也罢了,知道你素来是要强的——这样吧,如今扬州代总管是河间王,是我父王的堂叔,咱两家也是素来交好的。小妹便找父王讨一封书函给河间王……唔,若是不便的话,让母妃写一封书函拜会一下河间王妃也行,让他有事儿了再就近关照好了。说来——其实河间王还是义成公主的父亲呢……” 萧铣听着义成公主的名字又被提到了,虽然如今芥蒂已去,却也不愿意撩拨了表妹,赶紧岔开话题说:“颖妹,若是你真想帮我,却是想起了一桩事务——为兄此番升任扬州水曹佐史、工部员外郎的同时,却是把原本钱塘县令的地方主官职务去了。如此一来,钱粮总要地方大员拨付,颇不便给。故而为兄在太子面前求了个自营产业的名头,好挪用官船队及购置产业自筹一些钱粮。只是如今这事儿还有一丝难处,却不知颖妹有没有相助的法子。” “快说快说,却是有什么可以小妹帮得上忙的。”杨洁颖一改此前故作少年老成的谆谆之态,纯乎自然地为自己能有机会帮上表哥而高兴。 “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为兄这些年来此前并不曾做大什么产业,手下也没有得用的善于营商之人可用。如今回去江东,我自己公务繁忙,手头若是没有得用之人,许多设想却也不易实现,不知颖妹和姑母可有人选可以推荐么。” 杨洁颖只短短兴奋了几秒钟,想明白后脸色便有些垮了下来:“要找精明又可靠的商人之才啊……父王素来节俭,并不与民争利,与那些世家大族不同,这样的人,王府上却是难以找寻了呢。而且这等人不比寻常,都是投靠了豪门的,纵然想办法挖来,才能是够用了,谁能保证其忠心呢……唉,小妹是不是很没用……” 萧铣本就是想岔开话题谈正事儿而已,他也知道表妹久在深闺怎么可能这种事情都帮得上忙。见表妹有些自责,赶紧又拿几句软语温言劝解开了,便说他自己在京这些日子再去寻访物色,若是实在没有,大不了回到江东再说,那些豪商本就是在本乡本土地做事儿才比较顺手。 …… 萧铣在晋王府厮混了两天,杨广终于要搬到东宫去了,他也就是顺势脱身,不再花时间和表妹、姑母纠缠,回到自己在崇仁坊的宅院,物色筹备一些人事。也亏得古代地广人稀,在京城“富人区”占地好几亩的宅子,弃置着一年多都没人住,居然也没人觉得浪费。只是门口挂起来的“萧府”牌匾,看着略显萧瑟。 回府,被使唤的门子迎入内堂,萧铣正想唤打手沈光一起出门,却见沈光一个人端着一坛白醴酒在那里痛饮沉醉,迷迷糊糊连萧铣进来都没发现。 在杭州一年多,沈光因为年纪还小,到如今仁寿二年也才十二周岁,所以依然没有被安排任何正式的官爵职务。萧铣每天只是好酒好肉招呼他,又仗义疏财洒漫使钱给沈光零花、让他做个贴身保镖而已。此番赶回京师时,一到地头萧铣就把沈光丢在自己府上,然后自个儿去和姑父姑母表妹厮混。至于沈光是想住在他府上还是回康平坊他哥哥的老宅,萧铣本也懒得理他。没想到如今却醉倒在自己府上。 “沈贤弟?沈贤弟!你怎得喝这么多。”萧铣推了沈光一把,又回过头埋怨下人,骂道:“让你们这些泼才看宅护院的,怎得让沈爷喝这么多?还不快去点两碗茱萸酸辣鱼汤来醒酒!” “是是是……小的们知错了,一早上却是沈爷拿着酒坛子嘈嘈嚷嚷来府上寻老爷,看神色是有事心中懊悔,寻老爷不在便自个儿闷头喝开了。沈爷气力大,咱如何劝得住?”使唤的下人一边辩白了两句,脚下却是不停,已经走去厨房下鱼汤了,今儿见到这些酒,他们就知道先备下鲜鱼、茱萸已备解酒。 须臾,酸辣鱼汤灌下去,沈光神智便清晰了一些,眼中重影渐渐重合,见正是萧铣立在自己面前。沈光也不知如何蛮劲发作,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说道:“萧大哥,是小弟对不住你,小弟从此没脸见你了。东市书坊这些生意,大哥还是别挂在我沈家门下了,自个儿收回去吧。” “贤弟你这是没头没脑说些甚的瞎话!再这般胡闹,为兄可就真的恼了。看看你现在这熊样儿!把自个儿拾掇干净了,咱有事说事儿,不要哭天抢地,咱是啥交情,有啥过不去的坎儿?” 第七十七章坦白从宽 一个时辰之后,大兴东市内一座装饰华贵的酒楼上。 这座酒楼名叫天然居,距离挂名在沈家名下的书坊只有百步的距离。因为刚好在东市内的放生池畔,环境倒是颇为优雅,东北两面临水,减去了很多喧嚣,南边是市令署,西边是经营文房四宝和书画的地块,也都比市内其余所在雅致清净一些。萧铣原先在大兴做过一年多将作监主簿、所以这地方也来过几次,并不算陌生。许是京师做胡人生意比较多的原因,酒楼多有胡凳、圆桌,也不拘泥于这个时代汉人分席而食的礼法。 沈光像做错了事儿的孩子一样,把萧铣引到这天然居的三层雅间之内,就什么都不开口,等着其余人到齐。萧铣看着纳罕,也不多问,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酿解渴,须臾果然有一老二少三人走上楼来,进了雅间后掩上帘子,吩咐把早就备好的酒菜尽数上来。一下子好几个酒楼的侍女穿梭出入,就把桌案铺满了。 萧铣趁着侍女上菜那一小会儿细看,那一老二少里面,有沈光的父兄沈君道和沈复,另一个年轻人约摸二十三四岁上下,和沈复年纪差不多,萧铣此前并不认得。此人看上去有几分精明沧桑,从神色举止上看,似乎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不少。 不过,那沈君道开皇十八年时,不是就被调任汉王府掾了么?如今应该还在太原任职才对,怎么会出现在京师?莫非也是和萧铣一般年终回京述职的? 还没等萧铣开口说出这个疑问,沈光先端起一大碗酒,起身对萧铣说道:“萧大哥,此前家父家兄或许有些对不住萧大哥的地方,但那也是迫于时势上命,小弟却是并不知情。也是今年家父从并州回京述职,心中不安,才说起其中秘辛,想求得萧大哥谅解。咱也不敢求萧大哥将来与咱依然如故,但是只要不记恨,沈光便知足了,这一碗,小弟先干为敬。” 萧铣目送沈光干了一碗三勒浆,又看看众人,才缓缓开口道:“倒是弄得好大的阵仗,这莫不是以势迫我,让我碍不下面子不成?有话便说,萧某是爽快之人,沈贤弟难道还不了解我么。” 一旁的沈君道听了,倒是老脸一红,当下也顾不得辈分,只能开口便说:“倒不是小儿要这般,都是老夫让他这般安排一下。既然贤侄爽快豁达,老夫也就觍颜直说了——不知贤侄可还记得,老夫一门与贤侄初见,还是开皇十八年初、在黄河边的广通渠新丰渡口?当时老夫正要去并州上任,担任汉王府掾,路上偶遇了故旧同僚、也就是令师兄欧阳询,才一起聊开了。” “这些当然记得,当时若非世叔与欧阳博士相熟,又哪来小侄与沈光贤弟这数年交情。” “唉,只是当年那一面,却算不得偶遇——若是按照正常行程,当时老夫该当提前两三天便寻到船渡河去河东了——这一点若是不信,贤侄可以问光儿,当时咱父子在渡口,可是额外住了两夜。老夫欺骗光儿说是兵马辎重运输征集的官船太多,暂时轮不到咱,实际上,以汉王府掾的上任文书,当时要搭哪一班船又会搭不到呢。” “所以,世叔是想说,当初你们是故意在新丰渡等我们出现的了?”萧铣听到这儿,把手肘抬到桌面上搁着,身子前倾,似乎变得认真起来。 “不错——当初老夫是故意等在渡口两日,因为有人和老夫说,你们便是这几日内定然会到的,让老夫借着与欧阳询的故旧交情,若是你们说话不防,也好探探你们的底,尤其是看看贤侄你有没有心怀怨望、向往前朝之心。不过老夫也是身不由己,受上命摆布的,如今说出来,也是时移势易,希望贤侄能揭过这桩往事。而且光儿年纪还小,当初只是纯发至诚想护送老夫去新丰渡,所以个中事情,与他绝然无关。” 听到这儿,萧铣反而不惊讶了。毕竟他的崛起过程中,想对付他的人不是第一次了,当下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怎么?是宇文述让你干的?” “宇文大将军?怎么萧贤侄与宇文将军还有过节?光儿你怎么没和为父说过?”沈君道一愣神,随后闪过一丝悔恨,不过这种时候也不存在站队不站队的事儿,犹豫只会不好,一咬牙便直说了,“不是宇文述,当初是柳述让咱这么干的——柳述那时候还是内外侯官总管,依附于废太子,想对当时的晋王不利,抓一些晋王招降纳叛的把柄。” 萧铣马上反应过来是自己把话说急了:仔细想想,开皇十八年的时候宇文述都还没进京呢,他陷害自己个毛线啊,肯定是当时还没有丧失战斗力的**干的好事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世叔被任命为汉王府掾,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区区路过新丰渡与小侄邂逅的机会?柳述和废太子还真看得起某啊。” “并非如此——柳述建议废太子把老夫从文林馆学士的位置提拔到汉王府掾,主要的目的是监视汉王言行。当时汉王征伐高丽在即,太子一党不仅忌惮晋王名声素著,一样也忌惮颇得陛下、皇后宠爱的汉王立大功。让老夫担任汉王府掾,也是想就近搜集一些汉王的行止,万一汉王建功后好提供一些材料供废太子一党往汉王身上泼脏水。只是后来汉王讨伐高丽大败而回,便不用老夫发挥作用了。” “这么说,当初世叔这个任命,废太子一党是本着主打窥伺汉王为主,顺带着看看能不能顺手也构陷一下晋王,可是如此?” “确然如此。” “既如此,今日世叔为何又为了这桩往事来向小侄坦白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老夫也是身在人手,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废太子一党已倒,柳述的内外侯官总管职务也被陛下卸了,柳述安排的任务,自然没有再为他隐瞒的道理。更何况……之所以当初太子废立之后并没有马上找机会来和贤侄坦白,是因为贤侄马上被派到杭州去办差了,事务倥偬,不得机会。” 沈君道说的很委婉,但是萧铣是何等人精,一听马上就知道真意了——去年年初,刚刚完成太子废立、改元仁寿的时候,沈君道之所以没有马上找萧铣坦白,是因为萧铣被派了个苦差事,还是那种立了军令状完不成要受重罚的。这样一来,不知情的外人如沈君道,肯定以为萧铣是不受圣眷恩遇,才被这样像膏药一样贴来贴去做高危任务。若是萧铣从此一蹶不振,或者说失去了杨广的信赖,那么沈君道是否曾经暗中得罪过萧铣这桩事情就无关紧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不说好了。 如今,萧铣胜利完成任务归来,而且听说还又升了官,这样的话,只要萧铣在杨广面前的恩眷不衰,有朝一日萧铣肯定可以从内外侯官的体系中找出当年这些小事儿的记录,那样沈君道可就处境不妙了,还不如现在趁着没事儿的时候主动坦白、摆酒赔罪。 其实,以上这些也着实是沈君道内心所想,也着实被萧铣猜中了。可是沈君道还有最后一点顾虑,萧铣没有猜到,那便是: 如今天子杨坚在位,为了防止诸子亲王利用内外侯官的情报体系互相倾轧,所以立下了以相对中立的驸马执掌内外侯官总管的潜规则。杨坚已经六十岁了,天知道还有多久好活,等到几年后杨广即位……杨坚好歹还有好几个女儿,自然有好几个驸马,就算不是柳述做内外侯官总管,也还有备胎。而杨广为了显示和萧妃的恩爱,至今只有二子一女。沈君道通过沈光的途径不经意听说萧铣和南阳郡主走得很近,这若是新帝登基、就只得萧铣这一个驸马,还效法当今圣上的体例的话……那沈君道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所幸,萧铣不是睚眦必抱之人。短暂而令人焦虑的寂静之后,萧铣算是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挤出一个微笑,故作满不在乎地说:“那时候也是各为其主而已。何况虽然是柳述之命,但那时他毕竟是内外侯官总管,名义上可以监察朝廷百官。沈世叔听命而行,也是效忠朝廷而已,小侄又怎么会怪罪呢?” “也不光是老夫如此,老夫也交代了复儿平素结交时记下贤侄言行,以及把光儿有时口无遮拦得来的消息也记载下来,用家书递给老夫,老夫才拿去给柳述交差——这事儿直到柳述被撤了内外侯官总管之后,才停下来。” 既然交代了那就彻底交代清楚,不然那就没意思了,因为沈君道自忖将来萧铣肯定可以查证到全部的情况的,说一半藏一半的话,事发之后就更加失去对方信任了。而且这样彻底交代,虽然把长子沈复也留下了污点,却好歹可以保护下全家中与萧铣关系最好的沈光,证明沈光确实是少年心性、任侠豪杰之人,没有出卖过朋友。只要萧铣和沈光的交情依旧,沈君道觉得也就值了。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休要再说——无论是世叔还是世兄,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 “贤侄说得是!还是贤侄大度,如此老夫这次也好放心回并州归任了——对了,老夫在京师约摸可以留住十天,不知贤侄行程……若是方便,这几日还有想请。” “某也要在京师住过元宵才启程,不过相请倒是不必了,今日已经如此丰盛,就不要再拘礼了。” “既然贤侄繁忙,老夫也不强求——不过这里有些小意思,权当是给贤侄赔罪,还请不要推辞。” 沈君道说着,对那个此前一直在旁边闷头喝酒吃菜的、萧铣不认识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人起身,不卑不亢地拿过一个看上去颇为沉重的匣子,恭恭敬敬地递给萧铣。 第七十八章千年前的煤老板 萧铣看着面前那个看上去沉重的匣子,却没有贸然去接,只是盯着那个陌生的年轻人询问:“还未敢请问阁下……似乎不像是沈世叔的亲眷故旧吧。” 沈君道老着脸,赔笑说道:“这位武先生是并州后起之秀,老夫在并州认得的忘年交,极为急公好义,豪爽疏财。老夫原本身为府掾,并没甚权柄钱财,这两年来,颇多承蒙武先生行商接济。今日之席,想着向贤侄赔罪,原本宦囊羞涩,只怕失礼,武先生听说了事情因果,却是自告奋勇愿意相助——故而贤侄还请休嫌轻微。” “竟是如此么……这种事儿,还有主动往里凑的。武先生还真是不拘小节啊。”听了沈君道的辩解,萧铣着实是有些不快的——既然是因为此前跟着内外侯官刺探自己、如今前来赔礼,哪有随随便便把朝廷机密龃龉泄露给外人知晓的道理?就算你是此前没钱,找人借了大笔钱,要取信于人,也不该把金主本人带来不是? 看了萧铣神色,沈君道也有点不知所措,回过头去看那姓武的年轻人,眼神中颇有埋怨之意。不过那人却不以为意,对沈君道拱拱手,随后便撇开对方,径直对萧铣说道: “萧郎君不必嗔怪沈大人行事不密,只是既然借人钱财,某总要问个明白,沈大人如实相告后,是某刻意央求沈大人带某来混个人面的——自我介绍一下,某家武士彟,并州木材商人。年轻本小,又没有世家豪门可以投效,只能求托庇于官府要员,多认识一些人面也多条路子。此番听说沈大人认得萧郎君,故而觍颜来求结实。” 这番厚脸皮的话从武士彟嘴里说出来,萧铣听了反而被气笑了:“你倒是自来熟,一点不客气啊。萧某此前不过是钱塘县令而已,品级比沈世叔还低不少,你还下这些本钱。” 武士彟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吹捧说:“谁不知官阶高下不重要,既然沈大人如此看重萧郎君,定然有萧郎君的过人之处。某是商人,有机会自然要想方设法结实——萧郎君不打开匣子看一下么?” 萧铣推却不过,觉得既然对方是个大白话的直来直去人,纵然还不熟,也没必要拿捏了,这种事情,总没有人用给人塞钱来陷害人的。 打开匣子瞥了一眼。好家伙,整整五十根十两的银铤,二十张五两一张的薄薄金叶子。加起来又是至少一两千贯钱的价值了。对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来说,着实是大手笔,而且也难为他哪里弄来这些银铤和金叶子。对于不拿契券文凭等物玩花样、全靠真金白银行贿的场合来说,这样的规格基本上也算是极限了。毕竟这些东西折算到后世的重量单位,连上盒子的话加起来也有五十斤重,再多只怕就不好拿了。 当然,说不定里面也有沈家自己出的一部分,当初萧铣在大兴最初展开雕版印刷书坊业务,捞取第一桶金的时候,也是借了沈家的名头,让沈家分润了其中很小一部分利润的,算是辛苦钱。饶是如此,到目前为止,沈家应该几千贯的家产还是积攒下了的,只不过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全家家产的近半数来回馈给萧铣赔礼罢了。 看了这些礼物,萧铣开始对这个武士彟有了几分兴趣,如果这人真是一个纯粹的商人的话,那应该是个胆子很大,敢于为钱铤而走险的人,居然为了结实一个比自己如今靠山还要有潜力的新靠山,就这么下本钱。 兴趣归兴趣,今日这场子,毕竟是沈君道一家给萧铣赔不是的场合,萧铣也不好和武士彟岔开了谈。当下也就按下这桩事情不提,和沈君道父子三人应酬一番,似乎裂痕已经完全弥合,大家就如老朋友一般不见外。 两坛新丰酒、五瓶三勒浆喝完,场子也算是散了,萧铣任沈光送父兄回府,他自己自回崇仁坊。临了时抽空给武士彟留了个帖子,说是若有兴趣,有空时可上门拜访。武士彟心领神会,大喜收下不提。 …… 次日醒了酒,辰时末刻,便有府上下人禀报萧铣,说是有一个自称并州商人武士彟的人,拿着主人赏的帖子上门拜访,已经迎入内堂候着了。萧铣也不拿捏,收拾了一番便出去会客。 宾主落座奉茶,萧铣开门见山便问:“听说武先生在并州是做木材生意的?自古听闻秦陇、河东大木出名,秦汉六朝,宫室无不以秦陇、河东大木为梁柱,倒是门奇货可居的生意。” “哪里当萧郎君奇货可居之称。某无豪门可托,不过是左右逢源,赚一些豪门指缝里漏出来的小钱罢了。先父早年是洛阳郡丞,某之上还有三位兄长。然而九年前分家析产,某少年无依,只得回了并州老家,拿本钱做些豆腐营生,苦些小钱。如是四年,苦是尽吃够了,得同乡许文宝指点,一起做些木材生意,如今只能算是薄有家资。” “武先生真是痛快之人,萧某随口相询,武先生却是问一答三:你便不问一下萧某准你上门拜见,所为何事么。” “某一介商人,有幸结识了萧郎君,又得萧郎君相招,定然是有用得着某的地方了。既如此,怎敢不尽心竭力,展示某营商之不易,也好教萧郎君知我本事。此时若是拿捏不说,只怕萧郎君转头便另请高明了吧。” 萧铣哑然失笑:“如此说来,你来的时候便是知道某有些生意想商量着请你做了?有勇有谋,是个人物。既如此,你便说说你在并州做大木生意时的手段,也好让萧某看看你是否有这个才能合用。” “如此,某便不客气了——要说做秦陇、河东的大木生意,无非也就是那么两点:眼光要准,胆子要大。朝廷禁山泽之利为国有,寻常木料百姓私下樵采,只要不逾制,尽可寻到空隙。不过大木若要入得达官显贵营建府邸的眼,那便不易了。少不得要花些银钱,包些山林,得了官榷,才好施为。至于自己要牟利的细节,无非是给度支、户曹、市令等勘验山林、出给官榷的主官塞些好处,把好林场定成劣林场,多出的大木利益,上下打点而已。那些豪门大族总有不屑做这些看人脸色不得长久的生意,喜欢细水长流,才有咱这等后进的活路。” 武士彟说着,显然也是极尽卖弄才能之能事,想激起萧铣彻底地兴趣。即使他现在还不知道萧铣有可能和他合作干些啥,但是对于官员官位和前途的预测,让武士彟觉得萧铣这条线搭上了一定亏不了。 萧铣听着,大致有了一个了解——武士彟做木材生意的法门,不就是和后世那些套国有资源型产业来经营的法子差不多么?比如一个煤老板,勘了一块小煤矿,储量价值两个亿;然后上下打点,尤其是打点国土资源局的人。让官方出标底,觉得这块矿就值五千万标底。然后再搞一把要预缴高额押金的紧急招标,招标文件出来到开标只有一天半天的那种,那么好几亿的煤矿几千万也就承包到手了。只不过回到一千四百年前后,武士彟是找地方上掌管田亩钱粮的官员,塞钱塞东西后把朝廷山泽的名贵木材的数量低估,然后低价承包给他。 想到这儿,萧铣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若是拿下山头便花了不少本钱,岂不是要可了劲儿地在榷税期间猛砍乱伐?” 武士彟一愣,理所当然的说:“那是自然。包下朝廷山泽的榷税那是一年一计的,弄出去多少,都是这么算价。” 萧铣说不出话了,心中只荡漾着一副一千四百年后的煤老板形象,竭泽而渔的那种。心说难怪历史上秦陇大木资源在隋唐时貌似还很充裕,但是后来到了北宋初年的时候,秦陇大木已经成了稀缺资源,那都是剃头斧的下场啊。宋初宰相赵普被赵匡胤罢相时,核心的原因无非那么几条,其中一条就是纵容子弟私贩秦陇大木,另一条是收了吴越王钱弘俶十坛瓜子金。宋初大木资源的稀缺,可见一斑。 后世穿越前,萧铣看过一篇文章,说西方国家的煤炭资源采储比往往在三四百以上,也就是说目前已经勘探发现的储量,除以每年的开采速度,至少要三四百年才会挖光。而国朝的采储比是70~90,也就是说如果不发现新煤矿的话,现有的煤矿70~90年就挖光了。这和一刀切的、形同古代包税制的承包费制度,是不无关系的。这种制度,只会养出不计采储比的煤老板和无视休渔期撒断子绝孙网的渔船船主了。 “咳咳……武先生的营商魄力,萧某已然知晓了。不过萧某虽然不是豪门大户,但是品性却是如武先生口中的‘豪门大户’一般不堪,喜欢做一些细水长流的生意,不愿意竭泽而渔……不知武先生对那种生意是否有兴趣呢?” “萧郎君此言却是无谓了。武某也是没有办法,一限于本钱,二限于人脉,少不得铤而走险。韩非子尚且曰‘长久善舞,多钱善贾’。若是有正经营生,本钱充足,武某又岂有做不得的。” 第七十九章摊牌 得知武士彟的晋商身份时,尤其是听了武士彟沾沾自喜的那种掠夺性开发起家经历时,萧铣对于要不要用这个人其实是犹豫的。尤其是萧铣毕竟是两世为人,从后世继承过来的那一份灵魂虽然不能说是绝对的皇汉,但是好歹是非观念还是有的,对于汉奸那是一律痛恨的,晋商在明清交替那段历史上做的卖国行径,多少让萧铣有一些抵触。 不过冷静了一下之后,这种抵触便稍微淡了一些,究其原因,晋商的兴起,历史上也要到北宋之后——因为隋唐挖了大运河,导致华夏版图的北疆边防重地中,河北地区可以依靠运河漕运为戍边部队供粮。而太行山的存在,让河东或者说山西地区不可能依靠运河补给,这就产生了宋明两朝为了戍边河东而制定的钞引法——朝廷只要商人给河东的边军运粮,至于你的粮是哪儿来的,怎么运的,过程政府不管,充分发挥市场经济的调节作用,政府只管你给河东边军交割了多少石军粮,便发给你多少石食盐的买卖凭证。 给河东边军运粮换盐钞引的制度,造就了晋商群体的形成,商人们自然开始动脑筋,远途运输太费事儿,那就在雁门关外、云中郡(大同府)内的晋北地区屯田,就地卖粮给边军。而这些屯田因为是在内线长城之外,经常受胡人侵扰劫掠,朝廷又不会为这些超额的民间利益动兵保护。这一切造就了晋商有一票赚一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铤而走险民风。包括到了一千多年之后,暴得富贵承包到了一块煤田,也不知道三十年承包期有没有变故,还是尽快掠夺性变现的好。捞到钱也不建设家乡,只管跑到北京城里屯房保值。 不管怎么说,如今晋商这个概念还没有兴起,武士彟的竭泽而渔也只是个案,未尝没有改造的可能性。而且武士彟言行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勾结官府的积极、那种想和吕不韦一样寻机资助政客以“奇货可居”的铤而走险胆识,还是颇让萧铣觉得可以一用。 何况,天下无商不奸,而萧铣如今手头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得用之人,就算他到江东之后就地物色一个浙商,不一定就能做得比武士彟好。或许晋商喜欢勾结官府是古今闻名,似乎浙商在这方面要好很多,许多浙商都是不靠勾结官府,而是靠自己的小聪明挖掘蓝海市场、或者拼命压成本杀出一片田地。但若是纯无原始积累的时候,为了完成这个血腥的积累的话,把精打细算降本当成最高法宝的浙商也免不了卖假货,从1980年代的温州纸皮鞋到2010年代的阿里巴巴,浙商被人诟病最多的就是假货。如果刨除掉做汉奸这个因素,非要在官商勾结和卖假货这两点里面分出一个优劣,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武士彟心中忐忑地等着萧铣的反应,见萧铣都让婢女续了两趟茶水了,才开口谈正事儿,武士彟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知道自己这一回算是走运,通过沈君道又攀上了一个比沈君道更高的高枝投靠。 “武先生,你的生意既然是在并州,那么若是有些营生要背井离乡,但是有巨利可获,你可愿为?” “这有何难?某不过是做木材生意的,而且还有同乡合伙,并州这边的营生,若是全部转给合伙之人,也能回一部分本钱,至于其余,都是可以带着走的本钱,没有田庄铺面的连累,哪里去不得。而且某如今仅有一妻,尚无子女,也不怕跋涉。” “如此甚好……萧某的身份,武先生应该也有了解吧。” “惭愧……前日沈大人问武某借钱、给萧郎君赔罪时,武某自然也要询问用途明细,倒不是有心窥探萧郎君秘辛……如今只知道萧郎君此前是在江东修河、并授钱塘县令官职;当然最重要的,便是萧郎君与太子妃有亲,将来今上百年之后,萧郎君便是当朝外戚了。” 有些东西,隐瞒是没有用的,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萧铣也预料到了武士彟为了取信于自己定然不敢玩虚的,当下点头称是。 “不错,武先生了解的这些,俱是实情。不过还有一些最新的消息你可能不知道,萧某近日已经得了新的任命,即将卸去钱塘县令与将作监丞职务,改任扬州水曹佐史并工部员外郎,依旧回江东兼修河工,并执掌扬州总管下辖水务、船政,两个官衔都是从六品下。太子特许萧某经营江南漕商,只要每年足额缴纳运河漕税,并满足朝廷官运即可,余者不问。只是萧某如今身边缺乏得用的营商之人……” 武士彟闻言大喜,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倒:“武某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虽然萧铣才从六品下,看上去和沈君道差不多。但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做到从六品,和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子做到从六品,那前途能一样么? “既如此,这些日子你尽快回乡做些准备。萧某元宵后几日便要离京,咱约好正月二十四在洛阳等候,然后一起去江东,若是你来不及的话,也可缓缓赶来,到时候自己到杭州去,再打听萧某下落。” “武某一定尽快处置好并州的生意,按期到洛阳等候大人。” …… 搞定了自己的生意代理人之后,萧铣这一趟在京师剩下的正事儿也算是办得差不多了,此后几日无非每日在两市闲逛,看看京师行情,绸缪着将来回杭州后如何调整自己的生意。再有便是拜访故旧,如自个儿的便宜师兄、太常博士欧阳询那里,虽然只是清贵职务,并无权位和利用价值,但是还是要多走动联络的。 欧阳询因为当年得了萧铣在雕版印刷生意上一笔润格,如今也是家资渐富,在大兴城外渭水之滨置办了数顷庄园田亩,还在西市弄了两处店铺,日子逐渐滋润起来。欧阳询早年在家族败落之前,也是娶过妻子的,只是后来兵乱中丧偶了;后来跟着萧铣一起在天台山避难的那些年,因为渐渐清修,也就没有再娶。开皇十八年进京考取清平干济科做了官、又得萧铣的资助所导致的蝴蝶效应,欧阳询也算是时来运转,去年时重新娶了妻,如今萧铣去探望的时候,欧阳询居然连儿子都有了,取名欧阳通。 听说欧阳通出生的消息时,萧铣也是吓了一跳,他前世好歹为了附庸风雅装装逼,对于这些书法家的奇闻轶事还算知道一点儿,心说欧阳通不该是在欧阳询晚年、大唐立国初年才出生么?想不到因为自己的缘故,居然早出生了二十年,也不知这欧阳通将来能不能再成长成一代书法名家,若是不能,倒是自己改变历史的罪过了。 除了欧阳询之外,另外一些必须拜会的便是原先的老上司将作大匠宇文恺,以及新上官工部尚书杨达了。 宇文恺自不必说,本是技术型的官僚,没架子,也不拘泥虚礼,颇有几分后世技术宅的风格。见到萧铣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少不得嘉许赞叹。当然绝对不是看上了萧铣的礼物,而是拉着萧铣问一些运河疏浚上的技术问题,尤其是把萧铣钻研的车轮舸以及相关的发散应用技术问了个通透,心中依然意犹未尽,不住口地夸赞萧铣巧思灵透。萧铣顺便又恳求把当初带去的将作监工匠继续留用,宇文恺也毫不吝啬地答应了,还大笔一挥又批了一些精通营造的能工巧匠,名义上便挂在江南河监、将作少监李敏名下,实际上完全由萧铣看着调拨使用。 辞去宇文恺时,也就意味着萧铣与将作监体系从此算是没有了人事关系,一切官场脉络从此都暂且转到了新任职的工部这一边。因为萧铣这个员外郎是外放的,所以除了尚书、侍郎与本司的郎中之外,其余同僚暂且都不必太熟络,也没什么业务往来,萧铣也就重点找了几人套套近乎而已。 工部尚书杨达是开皇十五年时从地方上提拔回中央担任尚书的。杨达出身也算是大隋宗室贵族,他和亲哥哥杨雄都是当今圣上杨坚的族侄,所以算是杨广的远房族弟。杨雄因为早年在建国过程中有军功,得了观德王的郡王爵位,而杨达差一些,只有侯爵。萧铣也不管这么多,只要是上官那便一串山头拜过去,不要留人话柄便好。 如此这般忙碌多日,转眼便是元宵佳节,离京归任的日子也快到了。借着元宵佳节的名头,萧铣得了机会和由头入宫探望姑母萧妃,顺便和表妹再私下寻机厮混一番。杨洁颖虽然也是万分不舍,唯有再强忍住,碎碎告诫萧铣要一切小心保重而已。 见表妹情切,萧铣心中也是颇为感动,一时不忍,挥毫留下一首诗作相赠:“今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今年人,泪湿春衫袖。” 杨洁颖看了,知道萧铣是说明年正月里是不会回京述职的了,总要等到邗沟全部修完才得解脱,愈发被赚了一掬泪水,忍悲告别不提。 第八十章根据地 萧铣与姑母、表妹告别,带了沈光和独孤凤俩跟班保镖出京归任。行了数日,在洛阳等到了处置完并州的生意产业后来和自己会和的武士彟,然后走陆路到宿州,换上一直住在宿州等自己的从人,然后乘来去迅捷的车轮舸重返江东。 萧铣一行人中,只有武士彟是北方人,而且是新归附萧铣的马仔,所以自然是第一次见到车轮舸这样的静水航行快船,开始时看得惊诧不已,觉得此船竟然日夜换人蹬船可以行三百里之多,着实匪夷所思,只可惜相对于人力消耗来说运载量不大,不然用来经商的话肯定能获巨利。 走到二月初三,众人便回到了杭州——虽然萧铣如今得到的新任命是扬州水曹佐史,按说这个职务是要去扬州交割上任的,但是因为他的钱塘县令需要先卸职,所以只能先回一趟杭州,与新人县令把钱粮人事的账目统统交割清楚。 新任钱塘县令也是老熟人,便是去年给萧铣打副手的县丞陆鸿鸣了。因为萧铣修河有功,带掣着杭州本地不少官员都在年底吏部的考功中得了上等考绩,县丞陆鸿鸣便是因为辅佐之功,就地转正提拔成了县令,相当于是从正八品跳过从七品,直升正七品,喜得陆鸿鸣心中对萧铣着实感恩戴德。 若不是因为要给萧铣空降过来腾位子,原本的钱塘县令是不会出缺的,少不得还要留任好多年。结果为了给萧铣镀金——当然也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官二代来镀金,毕竟萧铣也是干出了真正的功绩的——钱塘县令的位置被腾出来,让萧铣坐了一年,谁知一年之后又高升,才便宜了陆鸿鸣。 …… 钱塘县衙,接风宴上。陆鸿鸣举盏劝酒,口中美言不断,堂下请来诸般舞伎助兴,极尽招待之能事。 “唉,陆某在杭州,做官从曹佐到主簿,从县丞到如今县令,也见过十几年了,前前后后送走四任县尊,就没见过官声如萧大人这般好的——不是咱说,前年秋天,萧大人来接任的时候,还认下了两千石的常平仓亏空。要某说,萧大人若是依照常例,也留下这么些账目让陆某将来去平,陆某也就认了,可是萧大人偏偏不,高升走人,居然粮账户调丝毫不差,真是前所未见呐。 此前历任,手头不干净不说,而且还没为百姓办过什么事儿,十几年来杭州城里该是啥样还是啥样,哪像萧大人。区区在任不满一年半,民不加赋而西湖浚、运河开、百姓饮水灌溉之苦尽数根治。” 陆鸿鸣陪着萧铣喝了一杯,一边感慨,他把这些话说出来,也是不和现场其他作陪的人生分,笼络示好地意思,另一方面也是给萧铣贴金。 “陆县令不必如此,岂不闻韩非子‘古者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萧某不争,倒也不是萧某品性高洁,不过是富贵足用,看不上这些败坏名节的蝇营狗苟小利罢了。” “照啊!萧大人真可谓是当今之古人矣。”陆鸿鸣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倒也不是作伪,而是今日才觉得见识到了累世簪缨的诗礼名门气度。 列位看官可别小看了这一句赞誉。在独尊儒术的年代里,在孔夫子看来,越是末世越是礼崩乐坏,天下最美好的时代就是“三代之治”。所以赞美一个人是“当今之古人”,那就相当于是赞美可以媲美上古圣贤了。 萧铣笑纳了陆鸿鸣的赞誉,等他说完,才顺势开口:“却怕是陆县令要失望了,萧某恰才不过是说不屑于搜刮那些来自百姓的钱财,却没说不打算将来自己在杭州城里城外经营一些产业,不加赋于民而取私财——若是到了那一天,却不知陆县令会不会觉得萧某可憎。” “哦?萧大人这是看上了什么营生?莫非是做些丝茶、田庄?不介意的话,陆某倒是想打听一二。” “萧某如今得了朝廷特许,在扬州水曹任上,可以督办经营漕运往来,想着江南丝茶在北地价值颇丰,故而想自己在城外买些荒地,垦荒经营田庄。” 这话听在陆鸿鸣耳中,却是颇不以为然,便劝说萧铣:“怎么,只是要荒田?丝茶生意不比粮米,要想产出,从荒田开垦做起,只怕要有些年头呢——稻麦等物,只要田亩垦熟了,次年种下去,便有收成。而丝茶生意,需要的是桑树、茶树。种树不比种粮,哪怕田亩熟透了,还要三年五载才有出息。若是求财,不如从人手中购买熟田才是啊。以萧大人在钱塘县内的威望,只要您开口,想来各方乡佐豪绅也都是愿意割爱一些肥田美宅的。” 萧铣对于劝说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说:“萧某说了,不愿与民争利,只想为民创利,赚的多少那是不在意的。其实只是希望开江南河北段乃至邗沟时,若有官中钱粮不济的时候,私产能够接济其中一二便可以了。若是陆县令觉得不方便为萧某办理,那萧某也不强求。” “不麻烦不麻烦!方便的很。萧大人真是高风亮节,为朝廷主持河政,居然还有想着朝廷钱粮不足时拿私财接济周转的,下官真是不知如何崇敬是好了。萧大人尽管开口,看上了哪片地方,某这便去办。” “来人,取本县舆图来。”萧铣霸气地一挥手,自有户曹佐条件反射一样取了图册来,虽然按说喝这顿酒的时候萧铣在钱塘县的职务已经卸任了,但是架不住他的威望已经让下面的小吏习惯了。展开舆图后,萧铣指点江山一般信手一指: “这儿,还有这儿,从西湖西北面的将军山往外,再往西、往北,一直到西溪河、东苕溪、南苕溪围拢的地段。萧某去年治水时看了,原本都是沼泽湿地,绝无田亩,后来为了给西湖寻一源头活水,让县里民夫治理了那些沼泽,填沟浚河,那儿才略有可观。萧某的意思,便是把那些地方包下,垦作桑田,将来自然依法向朝廷缴纳户调。 另外,除了这一处用于种桑养蚕外,萧某还看上了西湖西南边龙井山一带的荒山、直达九溪、富春江边。这些地方,按照本县籍册,如今也并没有民户民田。萧某从太子那里得知,如今朝廷利用义成公主与突厥和亲之利好,极力推动突厥及其余北狄胡人饮茶之俗,而且已经略见成效,将来我大隋边榷贸易卖给突厥、高丽、吐谷浑等茶叶定然会激增。虽然富春江边那些山地不宜种植稻米粮食,却也可以种茶。只要朝廷愿意将来对这些田亩以山田标准课税,某便愿意包下。” 陆鸿鸣的眼神随着萧铣的手指头上下翻飞,几乎要看得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买地圈地是直接在大地图上比比划划的——常人圈地,哪怕是一方豪绅乡佐,最多拿着本乡的土地籍册和户曹的小吏斤斤计较而已,哪有拿县城甚至州郡的大地图的? “这这这……从西溪河下游到东苕溪,这东西之间怕得有四十里地呢,南北也有十几里宽。总数怕有……20多万亩吧?南边龙井山、五云山虽然难以统计,只怕也不下于这个规模,这也太大手笔了吧。” “怎么,陆县令这就舍不得了?”萧铣拈起一颗梅子,脸上佯笑着。 “那哪能呢,既然是萧大人开口,而且又是荒地,断没有舍不得的,某只是觉得要是真圈了那么多,而实际上又种不了,将来朝廷按此计税,那不是反而赔补出来了么。” 萧铣摆手示意无妨,只是强调了一下在计税面积方面的讨价还价:“某既然吃下了,定然有把握完成朝廷赋税,这些地方在旁人眼中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的荒地,某却有办法尽快生利——不过,西溪河周遭本是沼泽,经过疏浚治理,干燥排水的田亩也不过半数,还有半数是水面,这些水面,不该计入朝廷的计税籍册吧?南边龙井山、五云山知道九溪,其实也就九溪溪畔可以开辟茶田,真正深山险峻之处,如何得用?某只要朝廷如实入册便好。” 陆鸿鸣擦着汗水,忙不迭地应承:“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些方面,自然不会占萧大人的便宜。按照朝廷度支律令,萧大人也是熟络的。民间垦荒田亩,若为课田、露田,其始三年免税,此后两年半税;若荒地垦作桑田,则增五年为成树之期,即免税八年、此后两年半税。办理籍册时,按照五年应税总额,百取其三为契,百取其五为勘丈之费——这百取其三的契税,是无论登记造册新田还是买入他人民田都要缴纳的,这勘丈之费,则是新田独有……” “这些某都知晓,若是可以,那便估个价吧。” 陆鸿鸣马上让户曹佐屁滚尿流地先来估算。要说实际丈量清楚,那就是大工程了,肯定等不及,所以只能是按照地势随便估计一下而已,而且还要尽量往少里计税算钱。大约过了足足几顿饭的功夫,钱塘县户曹佐才磕磕巴巴地汇报说: “二位大人,经计点,南苕溪、东苕溪、西溪河等块围拢及河沿两里内地块,计东西最长四十六里、均长四十三里,南北最宽处二十一里,均宽十九里。总计面积三十一万四千亩有奇。折去水面五成,并除阡陌、垄丘,实计十四万亩整。水咸土碱,当为下田。 龙井山、五云山、九溪等处,群山总面积二十五万五千亩有奇,去河谷、峰岭等不可开采、保留用地,可垦田计八万亩,灌溉不易,亦当为下田。而且此间还有一些麻烦,便是大人划下的东苕溪边一些地块已经算是余杭县境内,本县只怕无权管辖。同理龙井山、五云山地块的最西南边,也已经进入富阳县境内……” 小吏胆小不敢大包大揽,陆鸿鸣却正在讨好旧上司的当口,自然不会被这些小事阻挠了,立刻训斥道:“这些小事,还拿来说干嘛,不拘是余杭县还是富阳县,都有本县让人去交涉,代理手续便是。你只管说正事儿:契税多少,勘丈多少,一并报给萧大人便是。” 第八十一章桑基鱼塘 占田制和均田制的年代,虽然朝廷给每一个“丁”应当占或均分的田亩有一定的限额,但是这并不代表田亩的质量就完全没法在官府体现。事实上,上田、中田、下田的记载说明一直都是有的,朝廷限制的,其实是一种等效田亩总数限额; 比如允许正丁占课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就是说可以占四十亩种粮食的上田,并且按照这个计税。如果确有偏远贫瘠的州县,地广人稀而土地质量太差,也可以用一亩半中田或两亩下田等效一亩上田,比如实占八十亩下田,依然按照四十亩上田缴税,也是可以的。 萧铣让陆鸿鸣划的,那都是原本沼泽、山林,哪怕开垦出来,按照道理也是下到不能再下的田了,不过在朝廷收取勘丈费用的时候,这些手续费是不打折的。最终的结果,相当于是萧铣被要求从八年之后开始,按照十一万亩上等桑田的标准给朝廷缴税,同时一次性缴纳相当于二十二万亩桑田的契税、勘丈费用。契税的比例是田亩五年纳税总额的百分之三,勘丈则是百分之五。 隋制户有桑田二十亩,当纳绢布三匹、或生丝三斤。二十二万亩桑田,就相当于一万一千户的户调,每年当为三万三千匹绢布,五年就是十六万五千匹。这个总数再乘以百分之八,大约是一万三千多匹。 也就是说,萧铣只要缴纳一万三千多匹绢布,或者等价的银钱,那一大片广袤的、相当于如今整个钱塘县熟田总数三分之二的荒地,就全部归萧铣了。只要他八年之后开始按照每年一万六千多匹绢布的额度给朝廷缴税,再过两年后增加到每年交三万三千匹。 当然,根据朝廷制度,原本课田或者说露田与桑田是必须搭售的,要是没有权势地位的平民百姓,断没有光要田种植经济作物而不种粮食的道理。所以这一点上,不得不说还是萧铣的官身发挥了作用,若不是这道官诰挡着,今日的事情是绝对办不下来的。饶是如此,萧铣最后还是被迫在西溪河地块东部额外划了一道狭长的区域,大约四万亩,承诺组织民户按照课田种粮食、纳粮税,才把账目略微走平了些。轮作休耕田另算,不计入税。 拿到最终清账的文书,萧铣一个眼色,让武士彟办理,武士彟一咬牙,按照一万三千多匹绢布的价值,把筹备的本钱都缴了出去,有些是银铤、上等锦缎,有些则是各种提货单据,毕竟那么大一笔财货也不可能让人全部带着跑。 当然,这一笔钱也并不是全部由武士彟出钱的,事实上为了让自己占股绝大多数,萧铣还是自己出资了相当一部分,剩下的让武士彟填补,然后占两成小股,顺带着到时候帮萧铣经营打点。此前几年萧铣靠雕版印刷生意的头口水赚了不少,加上后来其他零散的投资和收入,如今也有两万多贯家资了,武士彟把并州那边的生意都脱手变现之后,原本一度膨胀到三四万贯的产业,论财富本是比萧铣多出一大半,但是任武士彟再有胆子,也不敢因为如今本钱多就试图在萧铣面前占大股。因为他很清醒,有些生意能做成,官身地位是关键。 隋朝时,纺织业技术相对于宋、明还是比较落后的,哪怕单比丝织业也是如此,故而在金银短缺的同时,丝织品价格依然不低。一匹绢布按照朝廷官价要两贯钱,实际市场上若是质地好一些的(不考虑锦缎等特种材料/织法的制品),四贯钱买不到一匹也是寻常,而且江南的绢布卖到北方,普遍也能有四贯以上。如此一来,一万三千多匹的占地税费,几乎是掏空了萧铣和武士彟家财存量总额的将近半数。 …… 肉痛地把钱财都交了出去,换了一堆文书契券。刚刚文书拿到手时,武士彟还不觉得多沮丧,毕竟前途似乎还是挺美好的,他还幻想着萧铣为官一任,鱼肉一方定然可以留下一些空子,说不定那些官府账目上做给萧铣的“下田”并没有写的那么下等…… 但是签完之后,当萧铣带着武士彟出城到了地头巡视一圈之后,武士彟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灭了——萧铣居然还真是个不占百姓便宜的清官,拿下的真的都是荒地! “大人……这些地如此荒僻,而且如今天下太平,想用廉价的流民开垦都不容易。八年免税的时间,可怎么回本呐!” 武士彟急得跺脚,其实他心中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早知这个萧大人做官挺牛逼,但是做生意这么胡来,还不如咱留在山西继续做盗卖大棵木料的生意呢!不行,这次就当是最后一次教训,下次大人要拍脑门做啥生意,咱一定要劝谏! “武先生可不要小看了内中璇玑——这片地可不是纯粹的荒地,去年疏浚西溪河、南苕溪时,可是有两千户民夫花了一整个冬天修整这块地方。名义上是为了帮助整顿西湖水源,但是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萧某的私活儿。此后一年内,萧某也顺带着调用修河民夫培土翻耕,种植了竹蔗、芜菁、青豆养土。此外还另寻了集中种植桑苗的基地,以便移栽。这些地块的成熟和获益,可要比朝廷与武先生你估算得快得多。” “如此说来……萧大人倒是早有预谋了,武某倒是有了几分信心,不知能说得清楚一些么——倒不是武某要打探大人的手段秘辛,只是觉得……” “没事儿,我知道武先生只是想解除自己的担心而已,既然咱精诚合作,萧某也不怕武先生知道这些手段。”萧铣顿了一顿,用直白地眼神直视武士彟,居然把武士彟看得有些慌神,眼神有些闪躲。萧铣很满意这种效果,他就是要武士彟知道:他是皇亲国戚,前途无量的大隋权贵,而你武士彟只是一个商人,就算我八你二你也别生出啥异心来。 见武士彟的神色明显萎顿屈服了,萧铣继续说道:“某这个改良田亩的法子,叫做‘桑基鱼塘’,或者‘蔗基鱼塘’——不要试图找出古籍中的相关记载,便是几十年前成书的《齐民要术》上也没有这种法门,某编修刊印《齐民要术》时,也没有把这桩秘法写进去。此法的精髓,便是在治理低湿地块有奇效。在水洼处处、但水深平均不过一两尺的地方,用此法可以把湿地快速改造成良田。 开垦时,把低处泥土挖出,堆砌到高处,形成三十步宽一沟、三十步宽一垄交错相间的地貌。沟中蓄水、排水,平素养鱼,水深五到七尺;垄高出水面两尺则可植枣、梨树或竹蔗,再高出一尺,或远离堤缘,则可种桑。桑叶养蚕、蚕沙养鱼、鱼泥疏浚后堆肥、利于植树种蔗。如此一来,即使是从未耕作过的荒地,也可立刻种植桑树,且水肥便给,不费人力。” 桑基鱼塘或者说其他类似的法门(蔗基、果基鱼塘),历史上是到了清朝中期欧洲国家对华丝绸贸易规模暴涨之后,岭南各地为了增加蚕丝产量拓荒扩大生产时所用的手段,距离如今隋朝中期,差不多有一千年的时间,所以别说是《齐民要术》没有记载,哪怕是后世的《农政全书》都不可能记载。萧铣穿越前,同年在宁波农村渡过,没少吃过农家苦,所以还是有点儿这方面的见识。 历史上广东地区的全面开发比闽浙还要晚两个朝代。闽浙在吴越、两宋时达到了极富,而广东除了广州这个埠口自古就极富之外,其他州县直到明末清初都是很穷困的。而制约两广发展的最主要地理劣势,就是热带洼地、沼泽、湿地太多,最后在市场的大潮逼迫下,开发出了桑基鱼塘这种快速把沼泽地改造营利的法门。 当然,这种法子的应用也是有局限性的。要想最快见效的话,必须是这块地此前并无其他缺陷、或者说原本的湿地环境就植被丰富、养料肥力丰足;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水太多、太潮湿。如果不符合这个大条件,比如这块地不仅水多潮湿,还有盐碱化、贫瘠等问题的话,那么桑基鱼塘的改造价值就不大了。 万幸的是,西溪河、南苕溪附近都是活水沼泽,不存在盐碱化。苕溪水系本就是为太湖流域供水的主要河流之一,养育出了天下第一的湖丝和天下第二的苏丝。在苕溪流域的湿地改造成桑基鱼塘,那简直就是最完美的绝配了————若是萧铣想在西湖边做这个事儿的话,效率就会事倍功半,因为经过在杭州这一年多的考察,萧铣完全有理由相信隋时的西湖是属于钱塘江水系的,不被潮水倒灌糟蹋了淡水就不错了。 武士彟听着萧铣的介绍,眼神越来越亮,此前的郁闷终于消散大半,对于跟着萧铣混成当世豪商也是信心大增,一边听着,一边自言自语地盘算:“如此一来,若是今年便可以直接当成熟地种植桑树,前三年不能采摘桑叶,第四年便可以小有收成,第五年按例一年可桑叶五六熟……此后四年,便是纯获巨利!” “武先生,你还是算错了——连等到第四年都不必,萧某的法门还没说完呢。” “什么?大人居然还另有后手?”武士彟彻底震惊了,眼神中尽是不可置信。 第八十二章价值洼地 萧铣很满意武士彟那种震惊的、如同看见神彽一样的眼神。他乘胜追击一般得意地问道:“武先生,不知你听过没有,桑树也有‘扦插’之法?” “扦插?唔……自从听说《齐民要术》是萧大人整理后印售的之后,武某也算是上赶着日夜拜读了一番,不过要说精通自然是不能的,武某也不是这块料。哪怕是根据《齐民要术》所载,‘扦插’之法只有在栽柳时有提及。其余枣、梨、桑、栗、柿都不曾有提到过扦插之法,难道……” “不错,《齐民要术》里面,本来就没有记载过桑树扦插之法,这倒不是某整理刊印时故意删去前人著述。但是某虽然知道此法,也故意没有补写入书,也正是为此——某知道桑树也是可以扦插的,而且试过了,成活率还很不错。如此一来,咱便不用等那许多树苗育成才能种满这片荒田了。只要分茎扦插,自可多覆盖数倍之地。哪怕成树不足,还可以从民户那里砍伐收购一些可以扦插的芽枝。 用了扦插之法后,省去一年从桑种育苗的时间,今年种下之后,只要两年之内不采桑叶,第三年便可以少量采摘,第四年全面采摘。如此一来,官府以为咱的田要到第六年才能出利,而实际上只要三年便可出利,岂不是赚下了大笔的免税期?而且拓荒所费,比常人所度测也少得多。” 萧铣说完,伸手拍拍武士彟的肩膀,少年老成地说道:“做生意,就要用别人不曾掌握的秘术,赢取垄断性的利润,那钱财才来得堂堂正正。靠低价和人拼杀,靠勾结官府,都不是正道。这还只是开始,日后到了缫丝织缎的时候,有的是巧中取利的法门。” 武士彟一阵无语,显然没法理解什么叫“垄断”。幸好萧铣的身份地位比他高,倒也不虞他质疑:大人说了垄断是好的,那就定然是好的。 …… 两人谈完了城西北这块蚕桑基地的营生手段,当日也不辞辛苦,翻宝石山、转过“苏堤”(其实应该叫“萧堤”),继续往西湖西南方向巡视考察,这块地方其实没啥特殊的,无非是沿湖一些半山坡地为主,除了一些峰岭坡度太大的地方不能开垦之外,稍微平缓一些的,大多可以种茶。 毕竟,后世的龙井茶,便是出自这一片地方,狮峰、龙井、云溪、虎跑四个地块,可是全部被包裹在了萧铣如今圈的这块地里了。知道明末或者清中期之前,也就是在华夏人口尚未突破两亿大关之前,这块地皮产出的茶叶,基本上就是国内唯一被冠以“西湖龙井”名头的了,最多也就顺势延伸到富阳县境内一些地块。到了后来清末乃至现代,因为人口膨胀,普遍生活水平提高,全国人都要喝一口龙井,才让龙井这个品牌被滥冒用;余杭、萧山、临安等杭州郊县,甚至是相邻地级市绍兴、湖州种出来的茶叶,都打上了“西湖龙井”的牌子。 不过或许有人会:既然龙井这块地方乃是种茶的风水宝地,为何如今却还如此荒芜呢?究其原因,无非有三。 第一便是隋朝中期的杭州还是两浙相对不发达的地区,北有湖州南有越州,都比杭州要好,杭州地广人稀,开发自然不足,龙井茶的产地也就没有被人发掘出来。 第二,便是历史上西湖的水咸土碱问题隋唐两朝一直没有深入治理,要到吴越王钱镠立国两浙时,着力经营根据地,才彻底扭转这个劣势。原本直到距萧铣如今所在的时代一百五十年后,也就是陆羽写《茶经》的那会儿,依然记载“茶之出,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次、杭州下;浙东以越州上,明婺次,台州下。”这个差距,就是水土治理不足导致的。现在萧铣在短短一年半的任期内,把原本数百年后钱镠要干的治水活儿差不多干了,那么龙井茶的开发自然也可以提前那么三百年。隋唐时候杭州的主要产茶区还在西湖西侧,主要是灵隐寺一带,而且也不是用湖水灌溉,而是用山泉种植。 第三,那就是因为隋唐年间,农业发展中对于梯田的认识还停留在比较初级的阶段——这个时代的梯田,那都是要用石头浇灌明矾糯米汁蒸土粘合,修成保持地下水的坡堤,然后才能种植稻麦菜粮;如果不修防渗水的水土保持层的话,高处的水土流失就会很快,没几年就会变成光秃秃的荒山。这种认识不能说错,但是却未免狭隘了。 事实上,如果种植的是一年一收,连根茎都不留下的草本作物,那么梯田的修筑确实需要如此费事儿。但是若是种植茶树果树这些木本植物,因为作物本身到了收获的时候只要摘取果实、嫩芽,而不是如同种植稻子蔬菜那样整颗植物连根拔掉的,所以树木的根系自然可以保持水土,天然山脉靠树木涵养水土,便是这个道理。别说《齐民要术》上略微记载的那一点粗略的茶作物种植知识中没提到坡地种茶,便是一百五十年后的陆羽《茶经》也没涉及。隋唐时南方还算地广人稀,平原都还有空地可用,也就没人钻研坡地上有没有可能用相对低廉的成本种植哪些经济树木了,这便给萧铣捡漏留下了一块大空白。 萧铣当然不可能把这些条分缕析的因素全部告诉武士彟,只能是择拣一些不会暴露其穿越者身份的理由说一下,饶是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感慨其博学了。末了,萧铣总结说:“某此前担任钱塘县令的时候,便深入考察过,如今杭州地界,茶种最好的便是找灵隐寺那些僧人要,也不必按价,给些布施就行。种茶次年,到两尺高便要让人摘星去顶,如此便与桑树一般,两三年便可采茶。如今咱自己的丝茶还未大量产出时,今年可以先收购本地丝茶,到秋冬时江南运河北段可以打通,便可走水路营商,最远可以上溯到江汉之地。只要找到接手的客商,转手到河洛也方便得很。” “大人真乃神人也,如此年少,却能懂得这许多东西,武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在营商上算是颇有天赋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些投机取巧的小打小闹。” “据说极西之地,有一个胡人豪商,名叫巴菲特,一生获利无数,旁人问其诀窍,唯有微笑答曰:无他,善寻价值洼地尔。你纵然见识不够,但是只要秉持此心,此生定然可以成为当世豪商。” 武士彟若有所悟,询道:“何谓‘价值洼地’?莫非便是一些在别人看来不值甚么钱,然而咱有秘术、先机之后,便可以使之变废为宝的生意么?” “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吧。”满足了自己宣泄恶趣味的**之后,萧铣也没多纠缠,便假作认可了武士彟的认识。 …… 不得不说,武士彟这个人虽然受限于见识程度,暂时不太跟得上萧铣的节奏,但是实干的狠劲儿还是有的,而且很愿意学习。跟着萧铣满杭州城转了两三天,把情况都摸熟之后,他马上投入到招募民户、营建设施的工作中去。 此前一年半里,萧铣利用公务之便,对于他如今吞下的这个地块所做的前期基础设施建设还是不错的,至少水利都已经修好了,通往各处的黄土路也都好歹平整过,若是能够招募到流民,也就是屋舍工具需要另行筹备建造而已。这件活儿说难不难,不过考虑到如今仁寿初年天下还算太平,可以随便压榨的流民也不多,所以也不是非常容易。杭州既然是地广人稀的地方,自然很难让已经有户籍的百姓来给你种地。 没人干活的话,土地承包在那里也不会自然产生收益,萧铣给武士彟想的,无非是两个办法。一个,是从钱塘江对岸的越州吸引人口。此时的越州富庶不比苏湖,而人口稠密尤有甚之,每一丁占四十亩课田在越州的贫民中是很难做到的,但是即使做不到,给朝廷纳税的时候依然要按照四十亩课田纳税,压力自然要大一些。这样的地方百姓自然有流动的可能性。 第二个办法,那就是搜刮一些黑户隐户了。这个时代最大的黑户来源,本是世家望族隐瞒人口,不过那种情况在关陇、并州比较常见,在江南很少,因为隋朝江南的世族已经被削弱消灭了不少。 在江南,尤其是杭苏湖地区,主要的黑户存量便是十年前的高智慧之乱等民变——也就是那次把萧铣的祖父萧岩和三叔萧献拥立为主、最后兵败还得他们被杀的那次战乱了。杭、苏、湖、越等处主体多是平原,逃人隐户自然不容易躲藏,但是杭州的于潜县(临安),婺州部分县城却在天目山区,紧邻杭州西边,当年陈亡后逃进天目山至今躲藏的黑户不敢说太多,但是一两千户肯定是不止的。 这些人,用别人的名头肯定是挖不出来的,但是萧铣的名头却不一样了,当年其祖父被杀前就是这些义军的首领。如今有一个回到他名下依然藏匿户口、洗白身份的机会,诱惑力还是不小的。最关键的是,田亩名义上还是萧铣自己占的,只要完税不耽误,以萧铣的地位,在杭州根本没什么人来彻查这些无害之人的真实身份。 武士彟知道萧铣不在乎打这张牌,他自己当然就更不忌讳了。 第八十三章基业初成 春去秋来,倏忽半载。武士彟风里来雨里去,帮着吸纳屯垦民户、组织新来民户盖屋建房、赊购牛驴、种茶移桑,半年多的时间里,居然也把萧铣圈出来的这块根据地发展成了俨然乐土。桑茶遍地,牛驴往还;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浑不似去年时“不适宜人类居住”的荒凉。 两片总面积二十多万亩的待垦田园,在这一年里也开熟了约摸十七八万亩,主要是西溪河、南苕溪流域的桑基鱼塘省事儿,基本上完成了九成以上面积的桑木栽植。而南边的茶田基础条件差,需要烧荒翻耕,不过才拾掇了将近一半的可用地皮,种上了茶树。 若是寻常人家,不种粮食只种桑茶的话,一个丁男一个丁女大约可以料理最多一百多亩桑田,若是家中人口多的,还能递增,但是萧铣在西溪河的这一片根据地,这大半年来只吸纳三五百户人家,而且还要分出人手去种粮田,按说要种桑养蚕至少还有一大半的人力缺口。但是得益于如今只要种树,还没到采桑养蚕、煮茧缫丝的年头,所以人力可以极省,哪怕一户人料理寻常五户的桑田都没问题。 虽然忙碌,但是武士彟很有信心,很有盼头,因为他跟定的这个主子萧铣是有大能耐的。这个大能耐不仅表现在经商营产上,还在于办朝廷正事儿方面——短短半年多,这一年的冬季徭役期才刚刚开始呢,居然已经把江南运河北段修通了,比前一年修南段又节约了单位成本一成多、靠着短期内民夫投入规模的增大,总修建时间则缩短了整整三分之一。而且他刚刚接到萧铣的指令,让他暂且放下在杭州的营造事务,组织精干人手弄船队北上行商,算是抢吃江南运河全线修通后的头一口水。 一切还要从年初说起。 二月中,萧铣把杭州这边的营生交代给武士彟之后,便到扬州报道上任去了。代理扬州总管的河间王杨弘显然与杨广本来就配合默契,两家族亲之间也算和睦,所以萧铣凭着杨广内侄的亲戚关系,就很受杨弘优待,水曹诸般事务过程几乎不问,任由萧铣施为。萧铣也还算大方,当年给杨弘承诺下了江南运河全线修通后,一年上缴四万贯过境商税;另扬州水曹下属官办船队承租给地方豪商,一年许诺的承包税金,理论上也不下于此,只是最初两年内因为修运河所需,官方要征用不少船,所以这块收入要大打折扣。 在商业不发达的隋朝,如此商税比例在杨弘看来已经是萧铣勇于任事的表现了。要知道后世商业极度发达的大明朝,全国商税也就几十万两而已。除了宋朝,华夏历史上就没哪个朝代商税能收得多的。 萧铣在水曹这一块的工作上许下那么重的任务,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过那个原因就只有萧铣自己才知道了:因为河间王杨弘是义成公主的父亲,虽然义成公主只是杨弘的庶女,当年在杨弘府上也是没人疼没人爱的那种(除了她惨死在突厥的四姐安义公主)。但是萧铣毕竟心中负愧,能够让杨弘在代扬州总管的任上政绩好看一些,也算是聊表寸心。 有了杨弘的支持,加上去岁修江南河南段积累下来的人望和名声,这一年修北段的进度便更快了。尤其是沿途的常州、京口都是人口比杭州稠密得多的富庶州府,而且因为太湖的关系,把并不沿河的苏州、湖州民夫调度过来跨境服役也很是方便,甚至连丹阳的徭役都可以征发过来干活。五个州加起来总共将近三十万户的户口存量,让萧铣可以在哪怕农忙时节都保持征发出五万徭役,而且还是不会导致竭泽而渔、出现民力使用过度不良反应的那种。 船工队伍,是经过了一年工程实战锻炼出来的熟手,足足近万之多。青蒿的筹备更是提前就吸取了教训,并且苏湖两州地方官去年冬天还应官府行文要求在太湖沿岸展开了灭杀钉螺的行动,如此一来这一年的修河过程中血吸虫病也没什么再次冒头的机会,让工程几乎没有困顿停滞的理由。 人手更充足,船工更熟练,疫病被压制。可以说,除了钱粮这个因素之外,影响修河进度的另外三大因素上,仁寿二年都比仁寿元年要好一些,工期顺利加快,也就理所当然了。个中情由,实在无可着墨之处。至于钱粮方面,因为苏州、湖州本来就是大部分年份都可以做到水稻一种二熟的,萧铣想要靠传授《齐民要术》之法增产来换取提高赋税,自然是不可能和在杭州时那样顺利。 …… 于是乎,当历史的时钟转向仁寿二年十月,武士彟受命承包一支商船队前往南阳贩售丝茶时,江南运河全线,都已经是彻底贯通的状态。 扬州水曹管辖下的官营船舶,也在这一季放开了让民间承包的渠道,只要缴纳了使用运河的漕税,便可以从官府那里领回一艘船自营——虽然这些船里大部分本就是民间船只在开皇十八年时被朝廷征收走的。而且如今朝廷也不管你吴地民船营商是否走运河,都按照你用了运河来计算一年的漕税,就好比是人头税一样,只不过这个应该说是“船头税”才更合理。 许是对于营利能力的担忧,以及漕税的计税额比较饱和,吃头口水的人还是少数,武士彟在这一季的生意竞争对手并不多,利润应该还是颇可期待的。不过承包足额漕税的官船商户虽然不多,私造小船的走私私商却是不少。扬州水曹的缉捕兵丁也只能在运河主干道上往返巡查,若是真有没有用到官修运河的小商人,那便逮不到了。不过萧铣本就没打算施行苛政,那些不纳税的私商最多也就是做做短途互通有无的小生意,放过他们就当是便民了。 武士彟的船队,第一期从扬州水曹承包了二十多条船,多是四丈多长、舱位200料的沙船。不过账面上显示的,却也只有七八艘而已;很显然,其余的船,都是被萧铣做了阴阳账目,名义上是被官用于挖运河,实际上被挪用做自己的生意。 “料”是古时海船的容积单位,一料等于十个立方尺。一些外行人往往试图探究一料等于多少斤的排水量,最终却莫衷一是。事实上,这是很难计算的,因为古代船只因为是木结构,而且中式中古船舶普遍储备浮力比较大,所以制约运力的往往是船舱体积而非最大排水量。 论体积,一料大约是四石或者说八斛(五斗斛),运粮食和其他农作物、丝织品时肯定可以满仓,运石料的话只要是在水流比较平静的河流内,都可以装个七八成满。唯有贩运铁器的时候,才会遇到因为货物太过沉重,需要把一半以上舱位空间空出来这种事情——不过有经验的商人为了避免浪费,即使是想要贩售铁器,也不会让船全部只装铁器的,还会用一些轻抛的货物免得浪费空间。同理如果只是运生丝为主,也会用一些铁器或者瓷器做压仓货。 萧铣自营的庄园还要两年才能到产出丝茶的时候,所以今年这些船队运的货物里面,丝茶都是武士彟按照萧铣的指示在苏湖两州收来的货居多。苏湖两地本来也是膏腴之地,盛产丝茶,到了旺季的时候,丝茶价钱本就低廉,若能节约运输成本运到北方贩售,一倍的毛利本来就是很容易保证的,若是遇上别的产地歉收,再高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一倍的毛利若是普通商人的话,还有可能觉得满意,若是萧铣这样级别有着那么多金手指可以用的了人来说,又怎么甘心呢,所以哪怕是丝业的利润,都是被萧铣想尽办法抬压倒极致的。这里面一些手法,至今武士彟看着都觉得匪夷所思,其余不够心腹的人,那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比如如今暂且做了武士彟副手、跟着押船队的沈法兴,就完全不能理解萧铣安排的丝业贸易手腕,一路上都在那儿碎碎念地对武士彟问这问那。 沈法兴祖籍是武康县人,武康县在前朝时还是吴兴郡下属的县,也就是到了隋朝才划到杭州的。吴兴沈氏本就是多年望族,也算是有势力的地头蛇了。然而这个沈法兴的父亲沈恪昔年是前陈功臣,虽然陈亡时沈恪已经病死了好几年了,但是吴兴沈氏的这一支还是卷入了当年高智慧拥立萧岩的兵乱中。当时义军兵败后,只有十几岁的沈法兴便是跟着兄长逃进了天目山,后来几年里兄长也病死了。如今听说武士彟偷偷打着“故梁安平王萧岩嫡孙萧铣”的名头,在那儿招募逃人流民垦荒,沈法兴才抱着投奔故主后人的念头,来试试看讨个营生。 所幸的是,沈法兴通过武士彟前来投奔后,偶然发现他和如今萧铣手下头号心腹打手沈光也算是族中亲戚,论辈分沈法兴是沈光父亲沈君道的远房族弟。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之后,加上开皇十年时沈法兴的兄长就给萧岩效力过的老交情,沈法兴便很快得到了关照,从一个山中豪族土财主,变成了武士彟的副手。 自从船队从杭州启航,沈法兴在武士彟耳边碎碎念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当人子啊!这些生丝,何不寻雇些女子织成绸缎再贩运到北地?白白让了两三成的利给别人……” 第八十四章行商见闻 ","chaptername":"第八十四章行商见闻","maxpageindex":-1,"prechapterid":84570741,"nextchapterid":84595539,"price":0,"rebateprice":0,"lastupdatetime":"2015-6-2616:40:58"},{"chapterid":84595539,"bookid":3486234,"isvip":0,"content":"一辆华贵的马车,停靠在南阳城内最大的酒肆荆华楼底下。马车是两匹健壮的纯色白马拉的,而且这个数量估计还是受礼法的制约才不好往上加。 一具三十来岁、肥硕如圆球一般的身躯,裹在浑身湖丝缎子的长袍底下,身上缀着各色玉佩金器。只见那胖子吃力地下车、上楼,期间两个少女提前从车里出来,勉强扶着胖子的腋下,才撑持着上了二楼雅间。 胖子微微喘息定了,抬眼一看对面那个比他小了将近十岁的年轻人,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是气度装饰,却和一年前颇为不同了。胖子一咧嘴:“小武,想不到你奔走他乡,倒是出息了嘛。但愿你今儿个真能拿得出那么多好货,咱可是把围着汉王府做大生意的几家豪客都领来了,另外还联络了一家洛阳的豪客,要是丢了人,让人家不满意,那可就……啧啧啧,世上能一次性拿出几十万贯行货的豪客,都已经不多了。” 不用说,这个胖子便是武士彟原来的老搭档许文宝了,七八年前,年少的武士彟还是一个本钱不大、靠在太原郊县老家做豆腐生意的小商贩,当时的许文宝已经是同乡人中有数的商人了。不过许文宝也半是提携武士彟,半是看武士彟这人当时虽然本钱不大,但是能吃苦,心思活,胆子也大,才拉他进来合伙的。 从那以后,武士彟就走上了官商勾结倒卖批文、阴阳合同压价承包木材开采权的道路,做了多年,直到在结交沈君道的过程中,捞到投奔萧铣的机会为止。而武士彟抽身时,他在并州那部分股子,也都重新折价还给了许文宝。许文宝自觉在并州的生意明明还在上升期,武士彟愿意退出让他独占,他还是比较满意的,自然不会留难武士彟,虽然一直觉得那只是一个靠着他的本钱提携起来的小兄弟,却也不至于太过藐视。 此刻的武士彟一身衣着也都是换了湖丝的缎子,不过他如今就在苏湖一带混营生,在原产地穿湖丝自然不如许文宝那般显出暴发户的气场。倒是跟着萧铣鞍前马后半年多,让武士彟染上了几分儒雅气,令他也不至于弱了气场,只听他淡然劝慰:“许大哥勿忧,一会儿,只怕你们本钱不够,吃不下这些货。” “哦?那我可是期待的很呐。”许文宝难得地把肥硕的身体往上撑了一下,好坐得舒服一些。以他的体质,也是好几年不出远门了,若不是这次的本钱很大,又是第一回接上头,他也不会从并州南下。 须臾,又有几家客商赶到了,武士彟便吩咐开宴边吃边谈。另一头,示意沈法兴带着护卫把货样都搬了几十箱,以备客人看货。 酒席的过程自然没啥好说的,这荆华楼在南阳也算是最好的了,各色山珍江鲜流水价上,豪商也都是习惯了奢华的,都吃得不急不躁。吃得差不多了,几个心急的,便提出要看货。 沈法兴的从人拿出一堆折页的帖子,在每户豪商面前放一张,随后把货样都打开放在堂上,众人便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这丝……丝质还真够轻细的,果然是上等的湖丝,别处的丝断不能有这般轻软。” “这茶看着倒是结实足料,不过怎得闻着味儿比往年江南的茶浓郁了些,色泽也深些。怕不是上等货吧?” “哪儿能呢,这是为了不易陈坏才这般揉的,这股味道虽然重一些,但是突厥人就好这一口,这位客人是走云中的吧?前年义成公主和亲之后,如今突厥人好茶之风渐渐兴起,想来您这边消息不会不灵通吧?咱就明人不说暗话了,这批茶货,便直说要不要吧。” “要自然还是要的,但是揉的不好,再饶两成价钱吧?” “两成?那不能!这个价钱你走哪儿都买不着江南产的茶了。” “唉唉唉,武先生,别理刘老西儿——他还真敢开口,咱就不要折两成,你只要爽快给爷折半成,连刘老西儿留的份额,爷都统统吃下” “冯老贼乃个球货,你不讲义气!说好了一致对外的你竟敢……” 场面闹哄哄地,不过武士彟害怕的各家事先商量好了压自己价钱的事情倒是没有发生,看来今日联络到的这四五家客商还是比较注重头一年先搭上武士彟这条新的生意线,慢慢放长线钓大鱼再说,才不是很计较一次生意的价钱。本着互相给面子的基调,武士彟也不好太死硬,讨价还价一番给了半成到一成的折扣,便把丝茶这些大宗的货源分成给配好了,丝茶两项各有三家并州来的商人和一家洛阳的豪客瓜分了订单。 五千石生丝,在南阳交割,已经卖到了六十五贯一石——在运河进一步修通之前,转运到洛阳、大兴也就七十几贯的出货价,到了长城关外,因为最后那段陆路运输成本大,边关进货可以到九十贯,至于出关之后,因为风险也大,就全凭本事不好说了;可见武士彟还是给后段分润了足够的利润的。 八十万斤茶叶,算是这笔货里第二的大头了,大部分是粗茶中的上品,一百五十钱一斤。古人易茶很少用容积来算,都是按照称重。刚采摘下来的鲜茶,一般五斤可以晒出一斤干茶,所以水分的多少在茶叶贸易里是一个很大的钻空子的点,晒干不彻底的茶不但分量虚高,而且还不易保存,外行人往往会中招;不过许文宝带来的这些显然都是人精,看了货样之后,最后还要签保承诺交货时每船刺心抽样验看湿度,武士彟也没打算做这些狗屁倒灶的手脚。 粗粗算了一下,刨去本钱和船队运费开支,光丝茶两项,净利已经有二十余万贯,而且因为船队的总成本都冲抵了,剩下的货差价便都是纯利了。 当然,也并不是说此后几年本钱大了就可以几何级数暴涨利润,毕竟这头一遭儿还是利用了不少江南运河第一年贯通带来的头口水之利,将来南北货通便利之后,各方接受的运输成本都会下降,南北货差价自然会降低。而且这一次武士彟还是仗着萧铣的势,把本钱都投成了定金,进货的时候只给了三成预付,所以相当于是借到了一次三倍杠杆的短期融资,回去后还要给利钱的。将来本钱大了之后,最多减少融资,保持规模,免得市场饱和后利润率下降。 这些道理武士彟不敢说都懂,毕竟他不是穿越客,没有念过商学院,只是凭借一个敏锐商人的直觉这么模糊地觉得罢了。 …… 眼见着会商进入了**,武士彟拿捏着氛围,让仆从把几坛新酒搬上来,给众人重新斟满,说道:“诸位,既然合作如此愉快,咱便再干一杯,谈谈最后两桩奇货可好?” “那是应当,咱还等着看武先生的奇货呢,和武先生做生意便是痛快。” 许文宝为首的豪商纷纷酒到杯干,不过下一瞬间,他们中便有人啧啧出声,也有人发出不小心被呛到的咳嗽声。 “咦?这酒倒是有点意思。比北地的醴酒都要烈一些,便是新丰酒也有所不如。” “何止是新丰酒?某在大兴还喝过西域胡商贩的葡萄酒,也不过如此,或许稍微低一些。要说口感浓辣过瘾,也就三勒浆胜过此物了。” 从化学角度来说,三勒浆并不是酒,自然不能用酒精度来衡量,但是喝起来那种口感,大致可以媲美后世33度泰山特曲这个级别的低度白酒。而葡萄酒的酒精度历来都是不超过20度的,最高的大概也就18度。只是因为来自西域胡商,物以稀为贵,才比三勒浆还贵两三倍,稍微上一些档次的葡萄酒,那都是每斗一贯钱以上的高价,真如诗里写的“金樽清酒斗十千”一般了。 “咳咳……诸位,咱不如先看一下这番奇货——便是这个粉糖,此次武某可是也带了数千石之多。比之市面上的焦糖少了焦苦味道,也不粘稠塞牙,诸位以为可作价几何……” “别急别急,武先生,咱还是先谈谈这酒吧。这酒却是从何得来?” 饥饿营销吊胃口看来很成功,对于调动起来的氛围,武士彟很是满意,只要这个氛围起来了,新东西便不容易被压价了。 “这酒么,却是从东海扶桑国渡海运来的,去岁时明州地界有扶桑海商数艘大船浮海而来,我家主人便把其中的奇货买下了,按说这酒本是我华夏所长,怎么能让倭人专美于前呢?故而如今咱也设法偷师秘法,学着仿制,只是还未能成。如今这些,都是渡海而来的,价钱腾贵,诸位还是别买的好,再过两年,等我家主人学得扶桑秘法,自己酿出了这些酒,再来卖给诸位不迟。” 武士彟满嘴跑火车之间,却是把这些商人都听呆了,商人都是居奇之人,不怕货本钱贵,只要稀缺,确保货物的装逼附加值,贵一些也是值得的。一听这玩意儿是扶桑国渡海而来的,貌似难度不比西域胡商用骆驼队穿过大沙漠吧…… “武老弟,咱是爽快人。今年这批货,你有多少,我都按照一斗三贯钱买你的!将来若是贵主人能自己仿制成功,只要口味不降低,一斗八百钱!你就给个准信儿吧。” 开口的正是那家洛阳豪商,他一出声,别人也纷纷要抢,却被他压制地说道:“唉唉唉,许老大,这事儿你别抢,谁不知道这些奇货能卖的贵便是图个新鲜,只有在洛阳和大兴才能获得丰厚巨利,你们这些人,卖去并州有啥利钱?突厥人出得起这个价钱?吃得下这么多?还不如等将来降到一斗八百文再进场。” 许文宝为首的并州商人们马上不乐意的,虽然道理是如此,但是并州也是有达官贵人的,于是异口同声反驳:“并州咋了?汉王府的文武们不够富贵?突厥咋了?闲杂人喝不起,各部可汗将军们还喝不起么?不行你今儿个至少给咱一人留百石美酒的份额,其余你吞下咱不干涉,你要是全独吞,咱跟你没完!” “好好好,那便你们一家百石,其余咱吃下。”洛阳商人应付完分赃,才想起问武士彟,“武先生,这批酒,总有多少?” “当初三艘扶桑船,运来的酒,也就两千石。” “好嘞,那便这么说定了!” 糖、酒等物很快在宴会的**中被彻底瓜分。原本被看好程度不如粉糖的朗姆酒,居然利润率却远远超过了粉糖。武士彟几乎要乐得眉毛都掉下来了。这一趟虽然要花掉他几个月功夫,但是获利绝对已经超过了五十万贯。 第八十五章代差利润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靠在南阳城内最大的酒肆荆华楼底下。马车是两匹健壮的纯色白马拉的,而且这个数量估计还是受礼法的制约才不好往上加。 一具三十来岁、肥硕如圆球一般的身躯,裹在浑身湖丝缎子的长袍底下,身上缀着各色玉佩金器。只见那胖子吃力地下车、上楼,期间两个少女提前从车里出来,勉强扶着胖子的腋下,才撑持着上了二楼雅间。 胖子微微喘息定了,抬眼一看对面那个比他小了将近十岁的年轻人,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是气度装饰,却和一年前颇为不同了。胖子一咧嘴:“小武,想不到你奔走他乡,倒是出息了嘛。但愿你今儿个真能拿得出那么多好货,咱可是把围着汉王府做大生意的几家豪客都领来了,另外还联络了一家洛阳的豪客,要是丢了人,让人家不满意,那可就……啧啧啧,世上能一次性拿出几十万贯行货的豪客,都已经不多了。” 不用说,这个胖子便是武士彟原来的老搭档许文宝了,七八年前,年少的武士彟还是一个本钱不大、靠在太原郊县老家做豆腐生意的小商贩,当时的许文宝已经是同乡人中有数的商人了。不过许文宝也半是提携武士彟,半是看武士彟这人当时虽然本钱不大,但是能吃苦,心思活,胆子也大,才拉他进来合伙的。 从那以后,武士彟就走上了官商勾结倒卖批文、阴阳合同压价承包木材开采权的道路,做了多年,直到在结交沈君道的过程中,捞到投奔萧铣的机会为止。而武士彟抽身时,他在并州那部分股子,也都重新折价还给了许文宝。许文宝自觉在并州的生意明明还在上升期,武士彟愿意退出让他独占,他还是比较满意的,自然不会留难武士彟,虽然一直觉得那只是一个靠着他的本钱提携起来的小兄弟,却也不至于太过藐视。 此刻的武士彟一身衣着也都是换了湖丝的缎子,不过他如今就在苏湖一带混营生,在原产地穿湖丝自然不如许文宝那般显出暴发户的气场。倒是跟着萧铣鞍前马后半年多,让武士彟染上了几分儒雅气,令他也不至于弱了气场,只听他淡然劝慰:“许大哥勿忧,一会儿,只怕你们本钱不够,吃不下这些货。” “哦?那我可是期待的很呐。”许文宝难得地把肥硕的身体往上撑了一下,好坐得舒服一些。以他的体质,也是好几年不出远门了,若不是这次的本钱很大,又是第一回接上头,他也不会从并州南下。 须臾,又有几家客商赶到了,武士彟便吩咐开宴边吃边谈。另一头,示意沈法兴带着护卫把货样都搬了几十箱,以备客人看货。 酒席的过程自然没啥好说的,这荆华楼在南阳也算是最好的了,各色山珍江鲜流水价上,豪商也都是习惯了奢华的,都吃得不急不躁。吃得差不多了,几个心急的,便提出要看货。 沈法兴的从人拿出一堆折页的帖子,在每户豪商面前放一张,随后把货样都打开放在堂上,众人便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这丝……丝质还真够轻细的,果然是上等的湖丝,别处的丝断不能有这般轻软。” “这茶看着倒是结实足料,不过怎得闻着味儿比往年江南的茶浓郁了些,色泽也深些。怕不是上等货吧?” “哪儿能呢,这是为了不易陈坏才这般揉的,这股味道虽然重一些,但是突厥人就好这一口,这位客人是走云中的吧?前年义成公主和亲之后,如今突厥人好茶之风渐渐兴起,想来您这边消息不会不灵通吧?咱就明人不说暗话了,这批茶货,便直说要不要吧。” “要自然还是要的,但是揉的不好,再饶两成价钱吧?” “两成?那不能!这个价钱你走哪儿都买不着江南产的茶了。” “唉唉唉,武先生,别理刘老西儿——他还真敢开口,咱就不要折两成,你只要爽快给爷折半成,连刘老西儿留的份额,爷都统统吃下” “冯老贼乃个球货,你不讲义气!说好了一致对外的你竟敢……” 场面闹哄哄地,不过武士彟害怕的各家事先商量好了压自己价钱的事情倒是没有发生,看来今日联络到的这四五家客商还是比较注重头一年先搭上武士彟这条新的生意线,慢慢放长线钓大鱼再说,才不是很计较一次生意的价钱。本着互相给面子的基调,武士彟也不好太死硬,讨价还价一番给了半成到一成的折扣,便把丝茶这些大宗的货源分成给配好了,丝茶两项各有三家并州来的商人和一家洛阳的豪客瓜分了订单。 五千石生丝,在南阳交割,已经卖到了六十五贯一石——在运河进一步修通之前,转运到洛阳、大兴也就七十几贯的出货价,到了长城关外,因为最后那段陆路运输成本大,边关进货可以到九十贯,至于出关之后,因为风险也大,就全凭本事不好说了;可见武士彟还是给后段分润了足够的利润的。 八十万斤茶叶,算是这笔货里第二的大头了,大部分是粗茶中的上品,一百五十钱一斤。古人易茶很少用容积来算,都是按照称重。刚采摘下来的鲜茶,一般五斤可以晒出一斤干茶,所以水分的多少在茶叶贸易里是一个很大的钻空子的点,晒干不彻底的茶不但分量虚高,而且还不易保存,外行人往往会中招;不过许文宝带来的这些显然都是人精,看了货样之后,最后还要签保承诺交货时每船刺心抽样验看湿度,武士彟也没打算做这些狗屁倒灶的手脚。 粗粗算了一下,刨去本钱和船队运费开支,光丝茶两项,净利已经有二十余万贯,而且因为船队的总成本都冲抵了,剩下的货差价便都是纯利了。 当然,也并不是说此后几年本钱大了就可以几何级数暴涨利润,毕竟这头一遭儿还是利用了不少江南运河第一年贯通带来的头口水之利,将来南北货通便利之后,各方接受的运输成本都会下降,南北货差价自然会降低。而且这一次武士彟还是仗着萧铣的势,把本钱都投成了定金,进货的时候只给了三成预付,所以相当于是借到了一次三倍杠杆的短期融资,回去后还要给利钱的。将来本钱大了之后,最多减少融资,保持规模,免得市场饱和后利润率下降。 这些道理武士彟不敢说都懂,毕竟他不是穿越客,没有念过商学院,只是凭借一个敏锐商人的直觉这么模糊地觉得罢了。 …… 眼见着会商进入了**,武士彟拿捏着氛围,让仆从把几坛新酒搬上来,给众人重新斟满,说道:“诸位,既然合作如此愉快,咱便再干一杯,谈谈最后两桩奇货可好?” “那是应当,咱还等着看武先生的奇货呢,和武先生做生意便是痛快。” 许文宝为首的豪商纷纷酒到杯干,不过下一瞬间,他们中便有人啧啧出声,也有人发出不小心被呛到的咳嗽声。 “咦?这酒倒是有点意思。比北地的醴酒都要烈一些,便是新丰酒也有所不如。” “何止是新丰酒?某在大兴还喝过西域胡商贩的葡萄酒,也不过如此,或许稍微低一些。要说口感浓辣过瘾,也就三勒浆胜过此物了。” 从化学角度来说,三勒浆并不是酒,自然不能用酒精度来衡量,但是喝起来那种口感,大致可以媲美后世33度泰山特曲这个级别的低度白酒。而葡萄酒的酒精度历来都是不超过20度的,最高的大概也就18度。只是因为来自西域胡商,物以稀为贵,才比三勒浆还贵两三倍,稍微上一些档次的葡萄酒,那都是每斗一贯钱以上的高价,真如诗里写的“金樽清酒斗十千”一般了。 “咳咳……诸位,咱不如先看一下这番奇货——便是这个粉糖,此次武某可是也带了数千石之多。比之市面上的焦糖少了焦苦味道,也不粘稠塞牙,诸位以为可作价几何……” “别急别急,武先生,咱还是先谈谈这酒吧。这酒却是从何得来?” 饥饿营销吊胃口看来很成功,对于调动起来的氛围,武士彟很是满意,只要这个氛围起来了,新东西便不容易被压价了。 “这酒么,却是从东海扶桑国渡海运来的,去岁时明州地界有扶桑海商数艘大船浮海而来,我家主人便把其中的奇货买下了,按说这酒本是我华夏所长,怎么能让倭人专美于前呢?故而如今咱也设法偷师秘法,学着仿制,只是还未能成。如今这些,都是渡海而来的,价钱腾贵,诸位还是别买的好,再过两年,等我家主人学得扶桑秘法,自己酿出了这些酒,再来卖给诸位不迟。” 武士彟满嘴跑火车之间,却是把这些商人都听呆了,商人都是居奇之人,不怕货本钱贵,只要稀缺,确保货物的装逼附加值,贵一些也是值得的。一听这玩意儿是扶桑国渡海而来的,貌似难度不比西域胡商用骆驼队穿过大沙漠吧…… “武老弟,咱是爽快人。今年这批货,你有多少,我都按照一斗三贯钱买你的!将来若是贵主人能自己仿制成功,只要口味不降低,一斗八百钱!你就给个准信儿吧。” 开口的正是那家洛阳豪商,他一出声,别人也纷纷要抢,却被他压制地说道:“唉唉唉,许老大,这事儿你别抢,谁不知道这些奇货能卖的贵便是图个新鲜,只有在洛阳和大兴才能获得丰厚巨利,你们这些人,卖去并州有啥利钱?突厥人出得起这个价钱?吃得下这么多?还不如等将来降到一斗八百文再进场。” 许文宝为首的并州商人们马上不乐意的,虽然道理是如此,但是并州也是有达官贵人的,于是异口同声反驳:“并州咋了?汉王府的文武们不够富贵?突厥咋了?闲杂人喝不起,各部可汗将军们还喝不起么?不行你今儿个至少给咱一人留百石美酒的份额,其余你吞下咱不干涉,你要是全独吞,咱跟你没完!” “好好好,那便你们一家百石,其余咱吃下。”洛阳商人应付完分赃,才想起问武士彟,“武先生,这批酒,总有多少?” “当初三艘扶桑船,运来的酒,也就两千石。” “好嘞,那便这么说定了!” 糖、酒等物很快在宴会的**中被彻底瓜分。原本被看好程度不如粉糖的朗姆酒,居然利润率却远远超过了粉糖。武士彟几乎要乐得眉毛都掉下来了。这一趟虽然要花掉他几个月功夫,但是获利绝对已经超过了五十万贯。 第八十六章贯通江河 武士彟的船队载着数十万贯回款,以及满船队的北货徐徐返回江南。 这年头的北货南运利润率不是很高,主要是南方有钱人的奢侈消费**还不是很强烈,而同时代北方独有的特产更多是各种干果、干货,属于那种不吃也可以找到同类替代品的玩意儿,自然市场不大,利润率也就下来了。或许唯一算得上大宗稳定需求的北货,便是麻布葛布这些,虽然南方也产麻布葛布,但是毕竟气候更适合产出丝绸,加上南商回程总要带些货免得跑空趟,麻布生意也就渐渐成了习惯。 船队回到扬州时,已经是十一月间了,武士彟满拟萧铣如今肯定是在扬州或者常州坐镇,然而到了地头,才发现萧铣根本不在,去了水曹衙门打听,只有一直给萧铣管帐当主簿的刘三刀在扬州监工,武士彟只好找他了解情况。 武士彟找到刘三刀的时候,刘三刀正穿着麻布绑腿,在扬州城北邗江一带正负责监督百姓挖旱渠呢——正如萧铣此前两年用惯了的修河法门,要充分使用水力和疏浚船舶的施工运力,首先便需要做到有两道平行河渠,可以相互之间调蓄水位。所以沿着邗沟古道挖一条至少六尺深的平行旱渠这一步,是必须由民夫一锄头一铲子人工做出来的,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也是人力消耗的一个主要阶段。 “刘主簿,这都十一月了,还让民夫们挖旱渠呢。朝廷定下的时辰,不是明年才把邗沟修完么,按照大人的运筹帷幄,这点进度还怕来不及?冬日里加长徭役,少不得又要官中出钱粮供给口粮,还得给一些钱货了。” 接过武士彟递过来的酒壶,刘三刀抹着嘴一口气喝了一半。大半年下来,武士彟和萧铣手下的官吏也都算是混熟了,许是商人的自来熟和殷勤所致吧,大伙儿都觉得这商人不错。 “原本也没那么急,不过今年江南河的活儿既然是提前了两个月完工,民夫聚散一趟不容易,能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而且大人也查问了江北气候,这扬州临江,还算不错,北边的楚州却颇为繁难,因为地界靠北了,正月里会冻土,连淮河一年里都有那么几天会结冰。所以正月里是全然不能做旱渠这个活的,总要二月春播之后才能开工,既然如此,赶着还没封冻,能多干一些,心里也有底。” 武士彟听如此说法,也不好说什么,唯有跟着赞同:“既如此,那便恁得按照大人的意思好了——某离开时,大人却说回程来扬州、常州分别交割一番钱粮。刘主簿,你这边有多少钱粮账目找官中拆借的,只要账目对了,咱便帮你平了。” 刘三刀闻言也是感慨:“谁说不是呢,五万民夫,用一个月,便要两万贯钱的支出用于粮米和工酬,今年这都超过朝廷徭役期四个月了。咱这边的账目约摸积欠了五万多贯,你过江后到常州再找麻叔谋,他那边也还有三四万贯烂账,都是找豪商担保摊派,或者直接挪的常平仓。” 五十万贯纯利,这一下子就是**万贯又出去了。加上施工人员里面,可不仅仅是只有临时征募的徭役民夫,还有那些已经用了两年的熟练水手、船工,那支队伍如今也有万儿八千地规模了,耗费可比民夫要高,这么一支人马一整年维持下来,总也要十几万贯的开支。再算上这第一笔生意找了苏湖不少豪商拆借融资、拿货时只给了三成定金其余靠官保担保,现如今也不得不交割不少利息。 几方算下来,五十万贯纯利倒要花出去半数之多,哪怕把此前自有的本钱都加回来,只怕来年的流动资金也凑不够五十万贯了。当然,再怎么说,武士彟的身家至少比去年这时候已经涨了数倍,他只是感慨一下自己跟随的主人是个来钱快去钱也快的主儿,倒不会生出异心。 算完了账,武士彟才想起此行来找刘三刀的正事儿,赶紧问道:“对了,刘主簿,你可知道萧大人如今身在何处。既然江南河已经全线修通了,他为何还不回扬州坐镇呢?” “某也不知道大人临时起意又想做点儿什么私活了,他走的时候,把苏、常、扬、楚四州各自募集的一万民夫交给咱这里监督着挖旱渠。他自个儿却是回了杭州,那边只有麻叔谋跟着他打理,说是调集了杭、湖两万民夫,还有疏浚的船队,说是江南河南段还有些修整的活儿。朝廷定的日程,江南河今年便算是彻底完工了,来年没法再为这事儿报预算。” 武士彟心说,定然是大人想把这些人力投入到自己的地盘上,又做私活了,当下也不奇怪,在扬州交割了部分钱粮欠款、出了货后,便带着船队上下继续南下,直奔杭州而去。 …… 再次回到杭州,武士彟才发现,萧铣如今在杭州的人望似乎又提高了一个台阶。虽然麻叔谋从杭、湖两地调来修水利的民夫有不少被萧铣挪去做私活,经营自己的庄园了,但是萧铣依然是师出有名的,而且着实做了一件惠民的大善政,以至于百姓竟然丝毫没有因为被利用而产生抵触。甚至于武士彟亲自看见那件工程的时候,他都深深被震撼了,视觉冲击力绝不亚于绵延千里的运河本身。 浙江边,近江乡佐沈员外的田庄边上,大约数千亩江滩荒地被占用了。一条延伸的河道贯穿而过,直通向浙江而去,河道的另一头,则是起源于杭州正在规划的新城墙东北角艮山门外的护城河。 大运河,原本规划中最南端便是与杭州城的护城河相连。杨广命宇文恺做的随处规划设计中,便没有要求运河水通浙江,只要连到杭州便可以了。从杭州城东北角,直到浙江江边,这最后的短短十几里,却没有选择挖通。后世史书上虽然说“大运河沟通了黄淮江浙四大流域”,但是却只敢用流域来模糊定性,不敢说直接挖通了。 如今,萧铣要做的这件事情,便是把这最后十几里路彻底挖通,让运河里的船可以直接开进浙江,也让浙江南面的越、明、处各州沿江沿河的财货漕运,将来也可以纳入大运河的体系。 武士彟照例是在运河工地上找到的萧铣。 当时,萧铣的面前,放着一张大大的杭州地图,艮山门外的护城河拐角被挖成了丁字形的三叉河,三叉河的岔口处,标着一个新写上去的地名,叫做“闸弄口”;然后三叉河的这一道横岔,便一直往东伸了五六里,然后折向东南,以垂直于浙江的方向插入江中,与江面交汇的地方,写着另一个地名“三堡”。 后世直到1980年代,杭州政府才在三堡修建了三堡船闸,在距离大运河修通之后1370年,才做到让运河真正通入钱塘江。当然,如今这个世界上除了萧铣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他既然来了,便不会让杨广的大运河留下这个遗憾。 武士彟不懂修运河,他只知道他眼前看到的那道高耸的铁、木结构的堤坝闸门很是雄伟,便找萧铣问明就里。萧铣见到他时也算心情不错,毕竟谁对于收服一条能乖乖为自己赚钱的走狗,心情都是不错的,所以自然乐得解说。 “武先生,你可知晓。两浙之地的运河,可不止吴、越两国时修成的江南河。到了东晋衣冠南渡时,江南开发更盛,时有会稽内史贺循主持开挖西兴河,连接注入浙江的会稽曹娥江,以及注入东海的明州甬江。这条运河,沟通了越、明两州各县,及处州临海等地这一系列河政,统称浙东运河。当今圣上主修之大运河,原本若是可以直通浙江,那么便可以把浙江以南的三州之地,也纳入到漕运网络之中,使浙东发展不亚于浙西。浙东运河也可以如江南河一般,被纳入大运河之体系。 然而,将作大匠宇文恺大人当初规划河政时,却不敢突破古人之智术,在规划江南河的河段时,依然采用了上古越王勾践时的成法,不敢让运河直通浙江——这个错误,只有萧某来帮着改正了。” 武士彟见萧铣说得郑重,也是改作肃然,正色追问道:“连宇文大匠都不敢轻忽的事情,想必是江南河修通到浙江有重大的技术难度或者风险吧?却不知大人又是如何克服的呢?” “不错,确实有重大的难度——难便难在,运河追求水流平缓,最好一千里地之内落差仅有数丈,使水如静水。否则的话,天下地势南低北高,所选沟通数河的节点若是海拔水位相差太大,便会造成黄淮尽灌入长江的巨祸,危害将比上古时那几次黄河夺淮入海都大。” “如此说来,莫非是浙江的江面水位与大运河水位相差甚大,才让宇文大匠都望而却步?”武士彟反应果然不慢,一下子就听出了萧铣的意思。 “不错,不过只能算是说对了一半。浙江到了钱塘县这一段,已经地近东海,水位与东海相差不大;大运河太湖以南水位,与海水也不过相差一丈多高低,正常来说,两河水位相差应该不大——不过,不知武先生有没有听说过甲于天下的钱塘潮呢?” 钱塘潮三个字一说出来,武士彟就知道症结所在了:浙江水和大运河水的水位绝对差距本不大,但是短时间内的间歇性差距却有可能非常惊人,大运河的水是始终如一的水位,而江水随着钱塘潮涨落,显然会有高达一丈多的落差。如果江河挖通的话,一旦到了涨潮时候,只怕海水对运河倒灌的危害,将会难以想象。 “如此说来,大人如今是想到了解决钱塘潮为害运河的法门了?” “不错,便是靠的这道船闸。”萧铣右手端着两指官指儿,一指远处江边分为两股的水道,以及水道尽头两套人字形的外拱闸门。 第八十七章工程艺术 如果翻开中国地图,对比一下隋朝运河和元明运河的走向差异,可以看到隋朝运河纵然为了以洛阳为中心,导致大段大段的河段没法取直,但是即使如此,依然没法解释隋朝通济渠在到了黄河以南的滑州之后,为什么还有两三百里的与黄河平行的河段,直到汴州才汇入黄河。 元明时候的运河之所以取直,从动机上来说,是因为政治中心北移到大度,洛阳不再有大量驻军,也不需要南粮漕运囤积至此。但是从技术角度来说,倒也不是因为元明时候修运河的技术进步了,导致他们可以节省这个距离;而是因为南宋末年时(1194年),金国土地上的那次史上最大黄河改道、夺淮入海,改变了黄淮流域的水文环境,客观上降低了运河取直的技术难度。在华夏大湖中排得上号的洪泽湖,以及其他相对不那么有名的高邮湖等等,就是淮河失去入海口后淤积出来的堰塞湖。如果没有那次黄河改道,以元明两朝的工程技术,要把大运河修成京杭直通,依然是不太容易做到的。 所以,隋朝的时候,从技术上,根本不存在解决大落差河流之间的人工运河沟通技术,这个时代没有船闸,没有任何调蓄水位的大型工程机械机构。隋朝大运河到了滑州之后不得不再沿着黄河挖平行渠直到汴州,多出来的这部分工作量,就是因为只有到了汴州附近,通济渠和黄河的水位才能差不多持平,而如果直接在滑州就打通的话,大运河就会因为水位高于黄河而导致运河水直接全部灌进黄河,把运河抽干。从这个角度来说,后世的人不得不感慨隋朝那位将作大匠宇文恺的惊人艺业——宇文恺在运河选址的时候,其实是相当于做了非常详尽的勘测工作,了解了数千里河段上黄河、淮河、长江每一个点的水位海拔,然后找出了黄淮江水水面等海拔的点,将其连接起来,实现了运河的静水。 仁寿二年末这个时间点,通济渠的修建议案还没提上日程,但是工程技术的天然原理并不会改变。萧铣在打通长江与浙江之间最后一环这个问题上,遇到的技术难点,和宇文恺不能在滑州就把大运河打通入黄河,是基本一样的,但是又略有不同。不同之处,便是钱塘潮带来的水位差,不是一种持续地绝对水位差,而是一种短时间的相对水位差——每天,只有那么**个时辰,江河水位差很明显,但是也有那么两三个时辰的最低潮期,是水位几乎没有差异的,这就为某一种特殊人字闸的施工提供了可能。 人类历史上,直到16~17世纪,当远在西欧的荷兰人,开始争取他们从西班牙统治下独立的事业时,在尼德兰和弗兰德斯的土地上,他们首次发明了人字闸这种机构,让人类的运河工程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那种人字闸需要人们对于大型水力推动机械地技术应用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才能应用,按说,中国的隋朝还不是实现这一点的时机——虽然萧铣已经在挖泥船上发明出了简单到如同自行车踏板与轮轴之间的齿链传动系统,但是工程机械的大型化一直是一个难题,能够造出传输数吨力矩的传动机构,并不代表就能做出传输数百吨力矩的传动机构。(力矩的单位当然不是吨,但这也不是物理书,会意即可。) 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可以简单看一下人字闸的原理。 人字闸是一种左右两扇门叶分别绕水道边壁内的垂直门轴旋转的水闸。关闭水道时,俯视形成“人”字三铰拱形以承受水压力;水道开时,两扇门叶位于边壁的门龛内,不承受水压力,处非工作状态。 与平行闸门相比,人字闸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非常稳定地承受巨大的高落差水压——毕竟铰接的拱形可以提供非常强大的抗压力。但是劣势也很明显,那就是只能承受单向水压力,如果没有强力的开合机构,就只能在上、下游水位相等或相近时的静水状况下进行开关操作。 这一点很好理解,就好像刚出生的小鸡去啄另一枚还没孵开的鸡蛋时,不一定能啄穿;而当小鸡自身孵化出来时,从内部却能轻易破壳。拱形结构,理所当然只能抗外来压力,而压力如果从拱内而来,拱形结构是不堪一击的。 一千年后荷兰人使用人字闸对付运河时,他们拥有的大型水车、风车传动机构,远不是一千年前隋朝时中国人可以比的。荷兰人的闸门开关机械,可以让闸门顶住两丈的水位差,在数十米宽的河面上开闸,而如今的萧铣,或许只能做到十分之一,甚至数十分之一。 好歹,在浙江的特殊水文环境情况下,这个数十分之一,也已经够用了。 萧铣的思路是——咱不用保障船闸每天每个时辰都可以让船只通航,咱只要保障一早一晚,每天总计两到三个时辰的短暂时间段内可以通航就够了。如果船只来得早了或者来得晚了,大不了让船在运河里排队等候最多半天时间——停船延误半天时间虽然也要成本,可这个成本至少比找力棒把满船的货卸下来,然后人力车力扛过几里路、再装上另一艘船,要节约几十倍。 钱塘潮每天午后是最高的时候,半夜也有一趟小潮,清晨和黄昏则是水位最低的时间点,在这两个点,浙江水位与大运河的水位差距,只在区区两尺之内,有些日子甚至只有数寸。以隋朝时的绞盘传动机构,顶住数寸落差的水压开闸,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而且,这一设计还有一个很绝的地方,那就是它完全不怕抄袭——如果换一个有水位落差的河段,要复制萧铣今天在这里的成功,那是绝对做不到的。如今的技术实力,只能够在潮汐涨落非常明显、而且落潮时自然河流与运河几乎无水位差这个非常特殊的环境下发挥作用。也只有在这样的特殊环境,能让人字闸提前千年问世。 无论是武士彟还是麻叔谋,当他们理解了萧铣的巧思时,他们心中那种巨大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了。七八丈宽、四丈高的巨木闸门,用从上到下十几道寸许厚、近尺宽的铁条固定夯实在一起;在两边闸门的铰接点,则用厚厚的皮革包裹其他弹性材料防止渗水,闸门关闭后,还需要顺着门缝倒下湿泥暂时固定、开闸时再挖开。最关键的是,这个工程从勘测到实施,其中的精妙,已经远远把宇文恺都甩在了身后。 这两人都忍不住,想询问萧铣究竟是从哪里学到这些技艺,或者说想到这个绝妙的法子、完成这样的勘测的。萧铣对此只能笑而不语。 他总不能告诉武士彟:我很庆幸上辈子考一建证书的时候,觉得机电的一建挂证不太值钱,所以还尝试看过市政等几个方向的一建复习资料么?即使只是一建考试的那些本本主义材料,拿到这里来,其实也已经够用了。 一个包工头最大的成功,就是当设备技术还存在瓶颈的时候,利用工程工艺和勘测的精益求精,把一个没有可复制性的工程做下来。面向产品的工程师,永远追求的是本身产品的兼容性、适用范围的可复制性。而面向工程的工程师,永远追求恰恰反面的极致:使用同样的设备材料,通过工程本身勘测与设计的独到,做出不可复制的精品。这才是设计师和发明家两极价值的体现。 …… 靠着人字闸的精妙设计与施工,以及钱塘潮独一无二的水文特性,加上上万杭、湖两州民夫的日夜施工,仁寿二年十二月,一座如同艺术品一样独一无二的工程奇迹在浙江之畔诞生了。 当天黄昏,武士彟便带着十几艘的船队,沿着船闸南下,渡过浙江,进入曹娥江和浙东运河,前往越州和明州进行破冰式的商路试探,或许明年,越州特产的加饭酒,就能不经过换船倒腾,直接运往北方,两浙的水路贸易,会被彻底盘活成一盘贯通全局的棋。 麻叔谋,则利用年节之前这段最后的时间,在萧铣的指示下,顺势修葺加固了一番浙江的海塘,尤其是三堡船闸上下游数十里江岸的海塘,以免将来潮涨潮落对船闸造成什么损害。修葺海塘的手段,也是颇为借鉴了石料砌堤与植物紧固两种办法,尽量节约了工期与成本。相信有了萧铣这一部署,将来的历史上,再也轮不到钱镠来垄断海龙王的美名,而萧铣如今在两浙的民间声望,显然也会上升到一个前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腊月二十五这日,上万民夫结束了这一年的全部徭役,被放归家中过年。萧铣命武士彟筹集了数百头猪羊,用加了焦糖的新式酱豉和会稽黄酒,给每一个回家过年的杭、湖二州民夫分发了一钵东坡肉,换来了万民的感恩戴德。萧铣知道,他在江南的一切任务,都已经彻底终结了,如果将来天下不回大乱的话,或许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到这里来任职。 第八十八章婚变危机 历史的车轮,滚滚转入仁寿三年。正月,对于萧铣来说依然是一个孤独的正月,在亲人都在大兴的情况下,他在扬州实在没有什么亲情或者缠绵可以享受。他自问自己的操守还算不错了,尤其在尝过女人的滋味之后,一个人放在外任数年,居然没有再做出什么对不起表妹的事情。对于隋朝的男人来说,尤其是有钱有势有权的男人来说,这很难得。当然,也不排除这里面有一些出于养身的考虑——仁寿三年,他也才刚满十八岁而已。 经过去岁冬季两个月的赶工,从扬州到楚州,那一道与邗沟古道平行的旱渠基本上算是挖好了**成,也为仁寿三年的剩余任务量减轻了不少的压力。后面,等到旱渠与配套的围堰彻底成型,就可以重复他发明的那一套在两条平行河道之间调蓄水位、用爬犁船、挖泥船一层层松土挖掘的作业惯例,把两条河道不断拓宽、浚深,直到满足朝廷指标。 元宵刚过不久,疏浚的船工水手们已经驾着船开始了作业,随着二月份春播的结束,大量民夫结束了春季的农忙,在三月中下旬重新投入到徭役中来。另一边,与萧铣磨合了一年的野心商人武士彟也越发进入了状态,利用各种或明或暗或合法或灰色的手段,保证着萧铣的钱粮供应,尤其是有些公账来不及应付的地方,靠着手头闲钱总能查漏补缺。看着工期的顺利进展,提前完成邗沟全线的工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或许,今年也可以十一月便完工?甚至是十月?要是提前整整一个冬季完工,而且钱粮也不超支,免费征发的徭役也不超额使用,不知道在杨广那里,又能得到多少嘉奖呢。 看着工程进度的飞速攀升,以及同僚们越来越明显的敬畏,阻挠者的退缩,萧铣已经有些飘飘然了。做完这一切,回到大兴之后就可以和表妹风光成亲,有姑母这个内线的力挺,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升官揽权的上升通道更不会出问题,而宇文述一派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可能性,也将被打压到最低。 可惜,意外总是随时随地会发生,即使规划已经严密到考虑到了各种突发情况。 五月初的一天,萧铣刚刚巡视完了运河工地回到扬州城内。 邗沟运河两条平行河道的总宽度已经超过了三十丈,距离最后的四十丈指标,只剩下数丈的差距。各段河道的河水深度,也普遍挖深到了一丈至一丈二尺左右,距离一丈五尺的指标也算相去不远。前年遇到过的血吸虫病爆发,如今也只有个别病例,而且很快被控制,特效药青蒿的供给也没有出现短缺。 再有十几天,夏粮的农忙季节就要到了,如果不想耽误农时的话,大量进行人力挖掘作业的民夫将不得不被暂时放回去务农,等到夏粮收好、田亩水肥调理完再来继续干活。而按照这个预期的话,等到这些民夫再次回来的时候,这边日夜不停船的船工水手们,就可以把河流的深度挖够了。最后仅剩下的一项人力密集型作业,便是把两条平行河道之间的堤岸彻底挖平挖深——萧铣这套运河施工法门也是运行到第三年了,众所周知在隔离堤岸被挖开之后,两条河道之间调蓄水位的功能便会丧失,所以这一部分作业无法全部依靠固定机械的船只完成,依然需要占用大量的人力。 然而,在扬州水曹衙门,萧铣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从京师大兴赶来的。 …… 萧铣的私室中,两张对放的桌案与软榻,中间点着煎茶。 萧铣对面,是一具浮凸毕现的曼妙身段,大约有五尺半身量,纵然裹在紧迫束身的丝衣里面,依然可以看出少女的纤细曲线。少女的脚边放着一把刚刚从腰带上解下来的怪状宝剑,外头蒙着缎面的套子,恰才放这个女人进来时,在外头给萧铣当贴身保镖的独孤凤差点精神过敏把对方拦下来,即使萧铣示意独孤凤并不妨事,独孤凤依然不依不饶地守在密室门外,准备万一听到里头有异动就随时冲进来。 “果然是你,有必要弄得那么紧张兮兮么,连凤儿都不让认出来,说吧,姑姑怎么会让你出京的。” 看着对面的少女摘下面纱,萧铣便说出这一番释然的言语,因为如他猜的一样,对方便是张芸张出尘,那个曾经杨素府中的红拂女,如今跟着他表妹南阳郡主当侍卫的小萝莉了。 当然,距离萧铣上一次见她,又是两三年过去了,如今的张出尘已经满十四周岁,即将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少女,许久不见变化当然非常之大。独孤凤和张出尘相识的时候,都还只是萝莉状态,认脸熟方面不太在行,如今相互认不出来很正常;哪怕是萧铣,其实在张出尘摘掉面纱之前,也是靠举止和气质猜出对方身份的。 “哼,萧大哥倒是逍遥,连‘凤儿’都喊上了,这般亲热,也不知道对不对得起郡主。要我说,郡主还真是失算了,去年就该把凤儿收回去,给你另派贴身女卫,免得你起歹心。啧啧啧,当年凤儿刚刚跟你的时候,才十岁上下,自然不碍事,如今也快要十三岁了,遇到禽兽些的主人,可就要狠心下手了。” “你休要胡说,我从来只把独孤凤姑娘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而且她和沈光同岁,我原本还想着将来可以撮合” “啧啧啧,不是咱说啊,那沈光小妹倒是见过一两眼,武艺着实不错,也算粗通文字,不过那身家家世……萧大哥,你不顾流俗,不计较门第,人家凤儿妹妹还想嫁进好人家呢。”张出尘略微调笑了几句,发泄了一番少女的八卦心性,许是想起来还没说正事儿,才收住戏谑,转作正色说道,“好了,不扯那些事情了,先说正事儿,小妹这次来,倒不是郡主所派,而是太子妃差遣。目的,是希望告诉萧大哥,邗沟的工程,最好能够在夏天修完,最晚也不许拖过初秋。然后,要你尽快回京复命。” 萧铣心中一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自觉杨广交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多快好省地做下去了,至少比预期工期再提前一个冬天完工,但是怎么情况又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提出这么多明显不太现实的要求呢?念及于此,他不由问道:“莫非是京中又有了什么变故?废太子一党难道要就运河的事儿攻讦太子不成?不然为何这么紧急?” “废太子一党,并无动静——若是那些人作祟的话,太子又如何会不亲自派人来告知。今日却是太子妃差遣小妹前来,显然是宫闱之间有些违碍之事了:小妹也不卖关子了,是皇后娘娘五月初三日突然染了重疾,虽然得宫中太医翘楚巢元方救治,已经缓了过来。但是太子妃亲自侍药时寻机问过巢太医,说是皇后娘娘之病是多年沉积,已入膏肓,只可延命,不可根治。最乐观地看,寿数也绝对不会过半年。” 萧铣听了这个消息,倒是没有什么震惊。他的历史知识里,模糊记得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确实是在仁寿年间病死的,比杨坚早死了那么一两年,具体日子他上辈子读书当然不可能记得清楚。现在张出尘千里奔驰来告知,他自然很容易就可以接受。 “不过,这事儿与运河又有什么关系呢?” “唉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啊——你想想,皇后娘娘是郡主的亲祖母。尊长崩粗,守制三年,实际也要二十七个月。若是你没能赶在邗沟修通后回京述职、与郡主完婚,一旦皇后三长两短了,岂不是要把郡主拖成老姑娘了?郡主可是等你等到十六岁了!宗室女子,放眼看去,哪个不是十四十五便嫁人了的。人家等你等到十六还云英未嫁,你还好意思让人等到十九?” 我靠!还有这回事儿?貌似还真有这回事儿……萧铣揉了揉脑袋,有点恼恨自己脑子里至今没有对“孝道”这个时代背景形成代入感。而且他穿越附体的时候,本尊是早就父母双亡的状态,脑子里自然没有守制这根弦。按照这么说的话,自己倒是确实应该赶快把手头的事情做完,赶回京师抢时间了。 而且,当他深入多想了一会儿之后,又一个更加郁闷的觉悟立刻钻进了脑海——他可是知道,杨坚也就是在仁寿五年(历史上是仁寿四年,本书仁寿年号提前一年使用)死了,如此算来距离独孤皇后的死期绝对不到两周年。这么算的话,要是表妹没能赶在独孤皇后死之前嫁给自己,岂不是到了杨坚死的时候又要重新刷新这个二十七个月的守制期? 那就不是等到十九了,而是等到二十一了……这年头的女人,长得不残不丑,哪有二十一岁才嫁人的! “不行,萧某绝对不能让表妹等到二十一岁,那样咱还是男人么!”萧铣咬牙切齿,恨恨地一拳砸在案上,口中赌咒发誓地说着什么。结果,这句话马上被更无情地打断了。 “什么二十一岁?只是十九岁好吧。再说,就算萧大哥你准备让郡主等到十九岁,只怕也没这个机会了。虽然在太子目前看来,宇文士及已经出局了;但是若是真到了皇后娘娘不行了的时候,太子说不定会抢着拉宇文述一门联姻也说不定。不然你以为人家那么辛辛苦苦、得了太子妃的命令后便用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扬州作甚?” 第八十九章为逼生为逼忙 扬州城内,李敏临时驻节的府邸内。 “李少监,下官得了太子殿下密令。朝廷希望邗沟的工期能够比预期再提早三个月……哦不是五个月完工。这个进度要求,对于我等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做到,只是必须不顾农忙、在抢收夏粮的农忙季节依然保持徭役的征募即可。下官却是没有那么大的权限扣住数万人、不放他们回家务农,此事还要河监大人做主啊。” 得了张出尘飞马报来消息,萧铣也顾不得面子和道理,只能是硬着头皮找上河监李敏,让他做主加快进度。不过李敏的软蛋橡皮图章特性再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听说这种要负重大责任的事情,照例是推三阻四,畏葸不前。 “萧郎君,不知太子殿下密令,可有明文?兹事体大,若是并无留于文告可查的证据,将来万一激起民怨,这个中的责难,只怕却是要你我担待一些了。何况本官虽然身为河监,却并非地方总管。征调民夫,也都是要代总管、河间王殿下首肯的,某却是难办得紧。” 连秘使都是萧妃派来而非杨广派来的,纸面上的证据,又怎么可能会有呢?不过萧铣到了这一步,显然是没得后退了,当下唯有一咬牙一跺脚,强调说:“李少监,这些话却是有些不妥吧。太子殿下勇猛精进、奋迅求成,咱为外臣的,自当以为殿下分忧为任才是,如何还能讨要明证呢?难不成事有不虞时,李少监还打算把过误推到太子殿下身上不成? 至于说强征民夫徭役需要代总管以府兵看管约束、维持秩序,这一点确实不假——但是如今咱面临的问题,并不是要再多征新增民夫,只是要扣住现今已有的那些民夫,让他们不得归农、延长两个月徭役期即可。这些人既然已经在大人治下调用,多拖延几个月,哪里还用经过河间王?还不是看李少监能不能狠下这个心了?” 李敏口讷,**理律条钻空子都不是萧铣的对手,当下只是支吾不肯,萧铣一咬牙,取出一个锦盒,内有一对汉代古玉的玉斗,长揖塞给李敏,李敏手一抖,几乎把东西推落在地,见被逼不过,实在尴尬,只得开口相询:“此事却不要急躁!大家都是为君父分忧,这样如何使得!不如萧郎君且说,太子殿下为何力求工期要再加快这么多呢?” “唉,事到如今,咱也不满李少监了——太子妃是萧某姑母,李少监是知道的,萧某因此少不得也常能得到些京中变故。有些事情,本不是咱该打听的,但是上头交代下来,听听也无妨。前日,京中有太子的秘使前来,询问工期进度,随后便颇为不满,希望咱能够加快数月。萧某当时也不明所以,再三相询,却是说京中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陛下也是因此寝食难安,朝政无心。 后来,听得陛下已经召见过越国公,似有极尽荣宠、治修陵寝之意,以安皇后娘娘后事……太子殿下仁孝非凡,也知道陛下虽素来节俭,然于皇后伉俪情深之甚,古今罕有,若治陵寝,恐怕开销更在仁寿宫之上,天下各处其余工政,必受影响。太子得知之后,不愿咱修邗沟的事儿受此影响,便想让咱争先早办,免得半途而废,将来再续上也多费一番手脚。” 萧铣这番话,当然是半真半假,也是他昨晚想了一夜后拟出来的说辞,逻辑上基本没有问题,李敏一听也没啥疑点。最后,萧铣又补充了一句:“按说,萧某怎敢在李少监面前自夸家世。李少监的夫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外孙女。想来李少监数日之内,也能得到京中一些消息,本不必萧某告知。延长徭役一事,还请李少监多多帮衬。某也想过了,扬、楚皆是人烟稠密、地少人多的州府,纵然男丁大多征发,靠妇人、少年,只要勤苦一些,也未必不能赶上农活。至于壮丁继续超期服役,口粮自然是官府出资,无论支用多少,超支部分萧某定然有办法补上,另外还可额外给钱粮补贴,以安民心,只要李少监首肯。” 听说萧铣肯大包大揽给补偿方案,李敏心中担忧倒是少了一些,不过旋即又被越权的嫌疑弄得很不自在。 “萧郎君,这数万民夫钱粮补贴,数目只怕不小,你可算过么?让你想办法,朝廷体例上也是不妥啊……” “超期两三个月,靡费不过二十万贯,某自有办法。这些钱粮也不是某自己的,有些是太子殿下秘密特许的,李少监便不必担心来源了。” “既如此,且从长计议……反正如今到遣散徭役,也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容某细细思量……” 自个儿再是大包大揽,却遇到一个胆小怕事的上官,萧铣也无可奈何,唯有让对方好好思考一阵了。 …… 第二天,第三天,萧铣少不得每天再上门一趟求见李敏,李敏依然是那一套搪塞拖延的回复,最后李敏都被烦得有些招架不住,从来不巡视河工的他,居然转了性子,学萧铣那般跑去邗沟工地上视察了,让来访的萧铣扑了个空。 萧铣心中苦笑,知道自己是把这个名义上的上司逼得太急了。要是事情真不可为,说不得只有到时候自己独断专行留下这些民夫,给他们多许钱粮,平抑民愤。大不了事成之后,自己功过相抵,没得升官发财,也就是了。他还年轻,来日方长,并不在乎官位爵禄。念及于此,他便打算告辞离开。 “萧郎中请留步。” 一个女声把萧铣劝住,回头看时,却是此前见过的李府上一名婢女,是李夫人的贴身使唤丫头,显然是得悉了外头通报之后出来的。 “萧郎君勤于国事,屡次来访,今日却正是不巧。然而若是叫萧郎君匆匆来去,却多是失礼,夫人今日有暇,恰才已经交待了下面备宴,要代替咱家大人宽待萧郎君呢,还请萧郎君入内宽心稍坐。” 萧铣自忖虽然是见过李夫人宇文娥英的,但是上次和今日情境颇有不同,他至今还不太习惯隋唐民风之开放,便略显局促地推辞说:“此事……只怕不妥吧,前番承蒙夫人招待,却是因李少监当日便回,萧某稍待片刻而已。今日姐姐却是说了,李少监怕是要到楚州公干,数日方茴,萧某等着也是无益,反而礼法上多有不便。” 那婢女却是巧舌如簧,也不知是不是宇文娥英交代的:“夫人听大人说,萧郎君知道颇多京师近闻。夫人家中亲人俱在京师,想念得紧,趁机向萧郎君打探一些消息,莫非还要吝惜么?” 这话说出来,萧铣便不好再推辞了,当下应承着跟了进去。到了正堂,那婢女犹然不停步,一直引到后堂,推开格子纱门,才看到一张方案、两块软榻席地而放。案上酒肴布列,其中一块软榻上,自然是款款端坐着宇文娥英了。那一副标志性的桃花媚眼、柳叶挑眉,以及风骚标致地摇曳身段,依然是那么地招牌化,显露得放肆异常。 “萧贤弟,来坐,不要拘束。听说你这儿可是颇通京师近闻呢,妾身如今出京两年,对母亲与皇后娘娘可是想念得紧,若蒙不弃,便与妾身说说话儿吧。” 兰花指一勾,宇文娥英便引着萧铣相对坐下;柔荑一摆,婢女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顺便一下子把纱门带上。萧铣知道宇文娥英对李敏的影响力极大,几乎可以代替李敏做一些决定,当下也不敢托大,唯有陪着小心,把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一些。皇后的近况他是知道得比较详细的,至于乐平公主,只能是泛泛而言,再加上一些臆断了。 宇文娥英虽然骄纵轻浮,但是女人的敏感却是很充足。事实上,很多正事儿上智商不咋地的女人,在女性独到的八卦关注点方面,往往天赋异禀。听完萧铣的言语之后,她便娇笑嫣然地戏谑道:“皇后娘娘的病情,倒怕是真的。不过让你赶工的,却不一定是太子殿下吧?莫不是妾身那表妹小姑独处、云英待嫁,怕误了韶华?” 萧铣的姑母,是南阳郡主杨洁颖的母亲;同样,杨洁颖的姑母,是宇文娥英的母亲。所以宇文娥英平素随口称杨洁颖表妹,也是常事。尤其是杨广当上太子之后,杨广一脉的近况,宇文娥英也是比较熟悉的,自然知道一些萧铣和杨洁颖那尚未挑明的不清不楚关系。 萧铣听了宇文娥英试探时的第一反应,自然是立刻否认这件事情。但是冷静了一下之后,他知道如今面子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赢得宇文娥英的信任,让对方愿意帮助自己说话。既然如此,不如修饰性地坦白好了。 女人,不总是很容易被感动的么。萧铣努力挤出一副纯良少年的表情,试图让宇文娥英能够对远在京师的表妹杨洁颖动几分恻隐之心。 “姐姐真是明察秋毫,事到如今,小弟也不敢欺瞒。太子派来的使者人选,实际上是太子妃具体安排的,也是劝诫小弟要抓紧把扬州这边的事儿做完,赶着回京复命,免得皇后娘娘万一如何之后,小弟与颖妹的好事会……唉。” 果然,宇文娥英的眉目更显得意,笑语之态,嫣然明媚。 “倒是个实诚人,姐姐便喜欢你这般坦白之人。虽然开始手段不光彩,不过既然是个多情种子,姐姐总归会提携你一把——只是,若能把上次信手拈来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再作几首过来,讨得姐姐欢心,说不定便……” 一边说着,宇文娥英一边把一个酒盏递到萧铣面前,萧铣正要求人,不好推却,唯有饮尽再想办法。 第九十章忍辱负重 李太白的《清平调》何其有名,萧铣当然不会只记得一首。只是除了“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外,另外两首都颇有宫词气息,用来描述后宫女子倒还不算穿帮,但是对于外人,便有些别扭了,这也是此前萧铣硬着头皮来讨好宇文娥英时,只拿出第一首的原因。 然而,情急之下,要想找赞美女人的好话,还真是颇为不易;闺阁艳词虽多,却多有**意味,显然不适合拿来用。所以两杯酒下肚,萧铣只好一咬牙把“一枝红艳露凝香”拿来用一用了,虽然此诗中有“汉宫”,却至少没有君王与妃子互动的描写,而且宇文娥英也算是前周公主,勉强可以套的上。 “弟弟真是好才学,难得是这般能哄女人开心。姐姐倒是欢喜得紧呢。来,再喝一些,再说些好听的来。”宇文娥英也是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着男人恭维,面色逐渐酡红,星眼微饧起来。 北周宇文氏,那是纯种的鲜卑血统,当然,宇文娥英的母系来源于乐平公主杨丽华,为她注入了一些汉人的习气风貌,但是骨子里终究是放荡不羁的胡人性情。加上又是二十三四岁年纪,嫁人都**年了,是熟透了的少妇,在男人面前,自然没有丝毫羞涩可言。 “姐姐,小弟委实不能再喝了,脑子糊涂得很,却是啥也写不出了,还请恕罪。”萧铣保持着深呼吸,尽量让自己不失礼。 “小气~作不出来,那便依了你,却会弹琴唱曲么?把刚才那些谱上曲子,亲口唱给姐姐听,姐姐便应承了你这件大事。” 《清平调》本来是该有曲的,可是萧铣又哪里会这些附格的古曲?见宇文娥英起身拿了琴来,唯有以即兴推脱了。 “小弟不通格律,只会信手胡弹,要说谱曲,那却是格格不入的。姐姐若不嫌弃,小弟便即景来一些。”告了罪后,萧铣在脑中思索起他仅有几首会的东西。 现代人作的曲子,能够附会到古琴上的,最简单的当然是《沧海一声笑》了,整首曲子就是四个往复连拨动作,一首曲就完了,简单到令人发指,可惜的是,情境明显不合。再下去,萧铣会的无非是《青花瓷》、《菊花台》、《兰亭序》这些慢歌;《烟花易冷》也会,但是《烟花易冷》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中国风的仿古曲,变徵之音太多(“徵”是现代音乐的6,“变徵”是7。) 不过从情感上来看,《青花瓷》和《兰亭序》太过淡然,《菊花台》又太悲太虐,似乎演奏者深陷其中一般;要想体现站在第三方的角度远观美人之心境,似乎还是只有《烟花易冷》。虽然萧铣的古琴路数是当年看教学视频自学的“单手飞梭”路数,左手按弦变出4、7的技法不太熟练,少不得只有献丑了。 …… 宇文娥英听完,兴致却是有些索然,“弟弟,你今年却是多少岁数了。怎得少年人的曲调,这般往哀怨凄婉上走,当真令人不快呢。” “小弟今年一十八岁,少年懵懂,让姐姐见笑了。纵然有些哀怨凄婉,也是少年时提心吊胆落下的根子,怕是改不了了。” “姐姐二十有四了,却是大你六岁。不过看你年纪……你也是四岁时,故国便被大隋吞并了吧。姐姐却是比你还惨一些,三岁时故国便没了,也不至于和你这般自怨自艾,提心吊胆。” 宇文娥英比萧铣大六岁,但是北周比西梁早七年亡国,时间确实对得上。 “罢了,不说这些了。将来咱这一辈人里面,只怕只得小颖一人是公主了,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呐,啧啧,也亏得二舅如此在女色上谨小慎微,以至于子嗣艰难,仅此一女,倒是便宜了她。”一边感慨,宇文娥英一边顺势往边上一倒,伸手在萧铣面颊上摸了两把,“最好的男人,总归要便宜了小颖,还真是不公,天下都已经是他们家的了,连男人都抢。” 萧铣也不知道宇文娥英是真喝多了还是如何,见对方如此举止,心中大急,赶紧拉开对方的手,正色说道:“姐姐休要如此!李少监人中俊杰,定然是比小弟优秀。” “哼,光俊有什么用,还不是不中用像个娘们儿。要咱说,那就是原先在京师呆的太久,什么都不会,还整个病秧子一样柔弱的身子。哪像弟弟你,一看就是伟岸雄峻之人。” 萧铣身材高大健壮,那是因为他从小吃过苦,后来发育期又注重锻炼和现代营养搭配,故而纵然单单论面相他并不超过李敏——李敏毕竟当年也是乐平公主杨丽华亲自把关帮女儿选婿选上来的,如果脸蛋还不帅的话,肯定没机会——但是在身材气质方面,李敏自然被萧铣完爆好几条街了。 宇文娥英没羞没臊把柔荑顺势向下一搭,眼中却是射出春光,浑身身子都酥软了半边。 “想不到真是天赋异禀之人,啧啧啧,给小颖的男人,真是内外俱佳,且让姐姐帮她试试看。” “不要!” “你不想让李敏帮你把徭役延长了么?这等好事,别人盼还盼不来,你这班忤我颜面,莫非真是本宫姿色逊于小颖这么多不成?” 宇文娥英很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一收手,便能恢复到貌似端庄地样子,虽然眼神表情还有破绽,但是语调已经变冷了些。萧铣没想到她居然以此相威胁,震惊得目瞪口呆。 “姐姐这是何苦,姐姐容色如天人,又有何疑。小弟并非娱色之人,推拒也不过是自惭形秽……求姐姐可怜见小弟和颖妹是两情相悦,小弟如今还是童子之身,不好对不起她的……何况以姐姐身份之尊贵,纵然要……也不缺这些吧。” “那你的意思便是鄙夷姐姐的品行了?哈哈哈,姐姐却是无所谓。今日非得先帮小颖把你小子给调教了,学会怎么伺候女人才得罢休。” 宇文娥英扑了上来,把萧铣摁倒在地。如果萧铣要反抗,靠体力当然是可以轻松反抗的,可是他却不敢惹怒宇文娥英,刚才的辩解之言,纯粹是往枪口上撞,反而激发了宇文娥英的征服欲。当下萧铣只能是定定地看着她,叹息道:“姐姐是不甘心什么好东西都被颖妹抢走了,想要截胡找补回来么?若是如此,某也无话可说。只是……只是……” 萧铣只是了两次,面色渐红,却没有说下去。倒是宇文娥英一边扯开绢带,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勾着萧铣的下巴,娇声问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倒是尽管说啊,姐姐能帮你的,又怎会吝惜呢。” “今日的事儿,姐姐休要对外说知。”萧铣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看上去很白痴。 “哈哈哈,姐姐可疯了么,往虎口里探头去了。” 宇文娥英娇笑不止,最后一丝顾忌也被抹去,心说这小弟弟当真是纯良童子,连这些都不明白。他要怕遮丑,自己便不怕丑不成?如此看来,果然是毫无调教女人的经验,白纸一张正好让自己摆布。 萧铣向右扭过脸去,任由宇文娥英施为,靠在榻席上的右嘴角,却是忍不住勾动了一番。脑中犹然回忆着曹雪芹老先生的绝妙掩饰。 “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要说,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上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香菱脸色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你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转身走了。宝玉自笑:‘我可不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去了’。” 在红楼万千纯良少女之中,香菱本是已经被男子蹂躏过的浊物,然经此一言,毫无阅历如同白纸的形象,便拉回了分差。萧铣借用一句,竟也实现了神过关。 可笑宇文娥英还自以为得计,骑在上头弄得丝绢衣裙纷飞。随后粉光致致之下,滑腻酥香之间,轻扶玉笋,微晃明月,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入港去也。萧铣十指掐入软榻,不敢有丝毫主动,让宇文娥英尽情享受那种主动征服的快感。 对比之下,只怕某个娘炮地小牙签,将来就更不入人眼了,唉,但愿不会被纠缠就好。 …… 两个时辰后,萧铣离开了李府,此后数日再也没敢上门。不过李敏从楚州躲避回来之后,仅仅两三日,却是又受到了一次内外夹攻的逼迫。 听说,李夫人是打着听说外祖母病重,想要尽快完了在扬州的事儿,好趁着丈夫回京述职的机会给外祖母探病,还夹枪带棒拿“没孝心”的大帽子往李敏头上扣。李敏原本在担任将作少监之前,还做过两三个外州的刺史,可是都只是挂名却不用去地方上任的,在地方上经验着实等于零,如今听了老婆以尽快干完回京、许他将来再也不用出京任职的好处,威逼利诱之下,妻管严的李敏只好听从。 萧铣恰到好处地让武士彟把筹备好的银钱与存粮先补上,应付民夫超期服役的口粮缺口,在萧铣钱粮配合之下,李敏再也不好多言,最多只能是把黑锅稍微分摊出去一些,将来出了事儿让萧铣和他一起背,萧铣另有目的,对于这一点也就没有计较。 扬、楚两州,这一年的收成固然会因为缺乏壮劳力、全靠妇人少年收获补种,而下跌那么两三成,但是在仁寿年间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大背景下,也还不至于激起民乱。如此想想,萧铣心中的负罪感也轻了一些。 第九十一章验收回京 两个月后。楚州,邗沟北段。 邗沟与淮河之间的限流围堰,刚刚被数千民夫合力挖开、彻底荡平,滔滔淮河水加速涌入原本较浅的运河,一下子让水位暴涨了数尺。 几艘临时客串勘测船的链斗船,拖着百斤重的铅垂,等到水面平稳之后,才解开岸边紧固船只的缆绳,缓缓往河心驶去,一边行驶,一边把铅垂后的麻绳放入水中,直到麻绳没入水面的部位显示“一丈五尺”的刻度时,才停下。 “河监大人,您看,河口从东到西,顶宽四十丈,底宽三十二丈。深过一丈五尺——几个指标都达到了,您看这就算是验收通过了吧?要不,咱便联名上书,也好尽早让陛下与太子殿下知道提前竣工的喜讯不是?” 船放下去十几里路,而且是有三艘船平行并列前进,把运河从左岸到右岸都河心扫到。铅垂后面的麻绳却始终是绷得紧紧的,很显然,这说明一个深度不达标的点都没有。看着验收消息很是利好,心中焦急的萧铣少不得在一旁撺掇李敏赶紧同意验收通过。 “可是这……四百里的河道,才勘验了二十里而已,还是别太早下结论的好?若是有些疏忽,将来上头怪罪下来,还不如现在一次性做好。” 听了李敏谨小慎微之言,萧铣真是一把拍死对方的心都有了,此前让对方帽子发绿带来的那一丝惭愧也烟消云散。无奈人家名义上是上官,只好再好说歹说地求告。无非是用“河工所依,俱是成例;若有不衍,民夫吏员各有问责,定然不敢懈怠”之类的言语给李敏宽心。说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另一旁的麻叔谋杀鸡抹脖子使眼色,让麻叔谋一咬牙跳出来担保,才算是让李敏松口。 “河监大人,麻某觉得萧郎君所言不无道理,四百里河道细细勘测下来,只怕还得十天八天的,而且后头也出不了大事了。而且咱回复喜讯到京师,再到朝廷派人来看,总也要一个多月,就算有些小事儿,咱这边人手还在,麻某负责料理掉也就是了,定然不会让河监大人难做的。” 李敏的俊脸终于笑得和盛开菊花似的,算是首肯了麻叔谋的拍胸脯担保。什么事儿,只要不让他自己承担责任就好。 萧铣见状心中终于大石落地,赶紧拱手致谢,马上变魔术一般掏出一封奏表,请李敏和麻叔谋联署。 “河监大人,既然无异议,那便在这份表章上签押吧——第一个名字的位置,下官还为您空着呢。” “这么快?萧郎君这是早就写好了?啧啧……” “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嘛。”这不是重点,无视就好了。萧铣在心中如是默念。 拿到联署的表章萧铣马上让旁边一艘勘测船靠上来,然后跳到邻船上,勒令马上掉头回楚州。 “萧郎君这是不打算回扬州了?” “咱的行礼随从都收拾了好了,已经提前赶到了楚州,便不再费这个事儿了,这便进京给太子殿下报喜——等到诸位进京时,定然有重礼相谢,萧某人不会独吞圣上与太子殿下的嘉许的。” 说着,载着萧铣的船已经掉头跑了,只留下回音在河面上飘荡。李敏和麻叔谋面面相觑,只好把剩下的活干完。 萧铣赶到楚州,才踏上码头,便被提前得了消息在这儿等候的沈光截住了,沈光马上领路安排萧铣另换了一艘不带疏浚机械的车轮舸,上船一看,女侍卫独孤凤与此前来报信的张出尘都已经在船上了,干粮盘缠、被服衣物、银钱马匹早已拾掇整齐放在船上。另有约摸二十个操船的壮汉,都是从这几年疏浚运河的船工水手中挑选的好手,负责掌舵撑篙、轮换蹬船。 …… 船行半日,足足放出去百余里,已然到了楚州地界尽头。萧铣从上船后,便开始倒头大睡,此刻睁眼,才发现已经是天色全黑,不过想来今夜如果轮换水手蹬船,当可以赶到泗州地界。 转身一看,自己完全是合衣倒在上层船舱的地上,只有一张草席铺垫,旁边张出尘和独孤凤二女在那儿对着一张小桌案小酌,守着自己。 “怎得便倒在这里睡着了……唉,这些日子,实在是太累了。如今是什么时辰?” “哼,还好意思说,看你弄得这黑泥猴一般,谁好意思扶你到床上睡?把床弄得臭烘烘的,后头还有好几天路程,却是怎么挨?回了京师,颖儿姐姐还不知怎么怪我呢,不知道的还当人家虐待你,真是臭都臭死了。不过看你还算你对颖儿姐姐有良心啦,知道着急,我和凤儿才守着你,免得你着凉。” 张出尘坐没坐相地箕踞在那里,叉着腿斜乜地看着对面的萧铣,一手拿出她那张标志性的红拂绢子捂住口鼻,嫌恶萧铣浑身汗臭。“不行,我得拿点儿甜酒盖盖味儿——既然你都醒了,咱便和凤儿去船头吹风喝酒了,你休要跟来,若是不想害了别人,最好还是去船尾下风口待着好了。” 萧铣才歇下几个时辰,心中苦笑。从五月到七月,这两个月他可算是拼了老命地督工,凡是他想得到的绩效考核手段与审计手段,那是想到啥就用啥,再也没敢藏着掖着,才算是硬生生加速把河工给修好了。 就为了这,大夏天三天才洗个澡这种也是常事,而且顶着那么毒的日头每天巡视工地,又不好总叫人打伞;毕竟这个年代,还没人有遮阳光打伞的习惯,伞都是挡雨的,连娘们儿都不会撑阳伞,他一个大老爷们自然丢不起这个人。于是乎,黑瘦得如同那些支援巴基斯坦归国的工程狗一般,也就不奇怪了,还不知道要将养几年才能彻底白回来。 相比于张出尘的不羁随性,独孤凤好歹是跟了萧铣鞍前马后好几年的了,而且独孤凤从小就跟着南阳郡主杨洁颖身边做贴身女侍卫,对主子的忠诚度自然不是张出尘可比的。见如今的新主人萧铣对自个儿的故主杨洁颖如此情深意重不怕吃苦,独孤凤心中也是颇为感动。此刻见萧铣在张出尘那里吃了瘪,少不得帮他想办法。 “少爷,这船舱却是小了些,而且不排水。奴婢只好在后头挂了竹帘,烧了一桶温水,少爷不嫌弃的话,便去那里屈就一下,也免得张姑娘再嫌弃您。” 听了独孤凤的体贴言语,萧铣心中一暖,顺口说道:“却是有心了,那我便先去收拾收拾。” 不知不觉间,独孤凤也是长到了颇懂人事的年纪,萧铣突然觉得自己此前两年似乎都把独孤凤当成了空气人一般的npc。自嘲地想着,一边走到船尾,果然有竹帘遮起来的地方,里面放着一口盛着温水的木桶,萧铣也不客气,跳进去胡乱洗了一通,船上也讲究不得,随便拿一把皂角搓烂了抹一把,把多日烦劳留下的土腥味彻底刷掉,也就是了。 洗完后,换上独孤凤为他准备地干净衣服,那副援巴基斯坦工程狗的卖相好歹又恢复到了七八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水准。不过萧铣打起竹帘后,心中却是顿时疑惑起来。 自己的坐船后头,刚才洗澡之前便跟着几艘船,当时萧铣没在意,毕竟别人家赶夜路的船也是有的,而且一条淮河上,没有岔路,肯定是一路同行。可是等到洗完之后,都快一刻钟过去了,居然还有一艘船隐隐约约跟在后头,而且船头船尾还没打灯笼火炬,萧铣之所以可以看见那艘船,还是靠的船舱内隔着窗纱窗纸透出来那一点微光。 这个时代,普遍没有吃动物肝脏的习惯,胡萝卜虽然南北朝时已经传入了中原,但是种植和食用却没普及开来,所以常人有夜盲症很正常。萧铣若不是掌握着一些后世的营养学常识,对于自己平时的饮食健康很注意,没有夜盲症之虞的话,便很有可能看不见后面这艘船。 心念一动,萧铣去船头,拉了还在那儿迎风喝酒的张出尘,到船尾让对方一起观察参详。 “咋了?不就是有船同行么?淮河便这么一条道儿,难道还让别的客商避让不成?”张出尘第一眼看去,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我不是说有船同行奇怪——你想想,咱的车轮舸,三班倒换人蹬船的话,只要人力不乏,保持一个时辰放下三十里地去,也是寻常。夜间观风不易,帆船求稳的大多会入港泊靠,就算不入港,也会比白日慢得多。我一刻钟之前,便见过后头有船了,其中便有这一条。如今一刻钟过去了,也不过才拖远了两里地,却还没甩开,可见对方的船速,那也是拼了命在划桨的了。” 听萧铣如此一说,张出尘倒是心中一紧,不自觉得握了一下剑柄。定神看了许久,转头对萧铣莞尔一笑:“想不到,你在扬州几年,对各种船只、水性倒是了如指掌么。” “那是,某好歹也算是执掌扬州水曹一年半,吴地船政水务一把抓,征调去修河、运输的大船没五百也有三百了,要是这些都不能门清,这官算是白当了。” 张出尘嘟着嘴,双手叉腰不服道:“说你胖,你倒喘上了——真那么能耐,怎得不见你武艺高强?放心吧,那船我看了,比咱的还小,顶多藏十来个人。咱这些人里头,有我,有凤儿,还有那听说挺能打的沈光。那二十个蹬船的汉子武艺虽没有,好歹一把子蛮力是不缺的,你还怕被强梁歹人盯上不成?” “太平盛世,哪里便是怕歹人了。不过小心无大错,那些人鬼鬼祟祟的,咱还是把船上灯火都灭了,给船夫加餐,让他们蹬快一些。我总觉得回京这一路不会太平。” 第九十二章挥之不去 在淮水上行船的那三天,终究是平安地渡过了,不过这也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完全有可能是萧铣的船太快,一旦甩掉别人之后根本追不上,也有可能是对方只想尾行,不敢动手。过了宿州,行至颍川,后面的路程没有车轮舸可以坐,只好上岸换马。 萧铣一行在船上时,也载了六匹好马,如今萧铣、沈光、张出尘、独孤凤一人一匹,至于那些船夫,自然是打发他们原路返回,此后这一程不必再跟着。而且张出尘和独孤凤控马之术不错,可以各自再驱策一匹空马驮一些行李跟着跑,既减轻了载人马匹的承重,又可备换乘。沈光的武艺虽然在两个少女之上,不过因为是江南人家的子弟,而且在京师时这些年也没机会接触鲜卑大族,所以骑术这一项上有短板,也不足为奇。 弃船登岸时,正是七月二十八这日佛晓,四个人策马不辞辛苦赶了足足**个时辰路,直到天色擦黑各处都要关城门了,才赶到宋州一处小县城投宿。萧铣原本还想贪多赶路,可是没有体力充足的新马可换,实在是一个大瓶颈,而且他本人骑术是四人中最差的,髀肉已经磨破了皮,不歇息也是无法。细算了一下,一天时间也才三百里路,居然不比坐船快。 其实,许多人觉得古人骑马传信经常有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似乎可以比车轮舸还快上两三倍,但是这里面却有两个误区往往没有注意到:船只要水手轮换,是可以日夜不停行驶得,而信使如果不换人的话,至少每天三分之一的时间吃饭睡觉得耽误了;而且,那些六百里加急的信使,可是每跑六七十里就要在驿站换一匹新马接着跑的,如此才能不恤马力,一直用近似于冲刺的速度赶路。如果只有两匹马轮着骑,那就只能一个时辰四十里地慢跑,才不至于把马跑死了。 四人在宋州一处相对偏僻的小县投了店,睡下之前萧铣吩咐张出尘好生巡查一番,没有发现异常才回去歇息。次日又是一大早开城门时便起身,照常跑了一整天,过了宋州、汴州,直到汴州与荥阳交界的虎牢关,数人赶在关门之前入了关,在荥阳夜宿。按照这个速度,再赶一天就能到洛阳,然后再沿着函崤道、潼关、渭南,三日便可到大兴,掰着指头算算,八月初四就能到了。 …… 荥阳城内的客店里,萧铣洗漱完毕,用了晚膳后,躺在床上掰着指头算日子,明日便是八月初一了。他隐约记得,历史上独孤皇后貌似就是在这一年八月还是九月左右嗝屁的,具体日子他自然不知道。这个模糊与未知,让他心中颇多忐忑,眼看着睡不着,他又起身,去隔壁屋里找张出尘聊天。 张出尘已经睡下了,连油灯都灭了,只穿着**出来给萧铣开门,脸上轻嗔薄怒未消,一副少女被吵醒后变身低血压魔王的前兆:“明儿还要起早赶路呢,不好生睡觉,又来聒噪什么。” “芸妹,可以进去坐坐么,有些事情不问清楚睡不着。” “随你便,不过我就不给你倒茶酒了,说完回去自睡。”张出尘撇撇嘴,也不理会萧铣,把人放进来后,回头就自个儿倒回到床上了,七月末还算是比较炎热的时候,张出尘便身着**什么都不盖,非常豪放地四仰八叉摊在那儿,唯有身边的佩剑依然搁在那儿,显然是对自己的武艺颇有信心,要是有不开眼的小贼窃玉偷香,说不定就讨不着好去。 萧铣偷看了一眼对方**里半透出来的那一段抹胸的水红色,吞了一口唾沫,幸好他如今心事重重,并没有哪方面的歪念,也就自顾坐在胡凳上,给自己斟了一盏醪糟解渴,一边说:“芸妹,月初你从京师回来时,看到皇后娘娘的病情果然还是不妨事的么?巢太医可有明确说大约还能撑持多久?” “你这不是都问了好几遍了,当时还是无恙的,巢太医只是私下和太子、太子妃讲此病无药可医,只能拖延,却没说眼下有多凶险。这些消息,还都瞒着陛下没敢上报呢——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这些太医为了脑袋,哪有不提前报告陛下的?” 萧铣之所以有此一问,其实是因为六月底的时候,萧铣又让张出尘回京城打探过一趟消息,掌握独孤皇后病情的最新进展后,再来回报。所以张出尘其实很是辛苦,相当于从五月份出京以来,到如今回去,是在京师和扬州之间打了两个来回了,幸好张出尘这两年与杨洁颖相处下来,觉得这个郡主表姐还是颇值得敬重,才帮着这般仗义奔走。 “也是啊……若是一个月内便会有不测的话,而太医却没有禀报圣上,到头来便算是‘暴毙’了,这些太医肯定要掉脑袋。不过咱也不能太上敢着掐时间,总要皇后娘娘还知人事的时候,赶到京师把礼给定下来,否则哪有祖母都昏迷不醒弥留之际了,孙女儿却在那里议亲的。” 萧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出尘聊了一会儿,把心中郁闷忧烦排解得差不多了,才准备起身回房,张出尘却是聊完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不过,便是这个点儿,却突然听到张出尘的房间窗外楼下有些悉悉索索的响动,隐隐还有马嘶与鼻息急促之声。 张出尘这间屋子,是正对着客栈后院邸店仓房的,萧铣让她住这间,也是好让她看着点儿。听了这个响动,萧铣也是狐疑,不过他自己没什么武艺,只是慢慢探头到窗下,略微撑起一点往下看去。 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可是他们的几匹马却有躁动不安,萧铣赶紧推醒张出尘,又到隔壁两间房叫上沈光、独孤凤,匆忙赶到院子里查看,却见马厩中已经有马匹倒地吐沫。 四人之中,独孤凤最懂马,冲上去看了一下,便哭腔着说:“不好!咱的马被人下毒了!这两匹已经断气了,那边一匹料也救不了;剩下的虽然不死,只怕气力泄了,这些日子也派不上用场了!” 萧铣忿然一拍大腿,恨声说道:“这些贼子!怪道前几日淮水上便觉得有鬼鬼祟祟跟着的,却不敢动手,原来竟只是专程来延误咱行程的!想想也是,咱如今也是朝廷命官,又有姑姑这层关系上达天听,对方又怎敢对咱下重手把事情闹大呢?也就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阻我行程了。” “怎么?猜出来谁是幕后主使了?”张出尘一握剑柄,似乎萧铣一说出对方的名字,就能飞身夺取剁了对方一般,火杂杂的少女心性犹然未退。 “除了宇文士及的人,还能是谁。不过他们也真是够胆,就阻挠这几日,又能顶什么用呢?京师有姑姑帮我挡着,这几天时间差也翻不出什么天来。不过许是他们自觉做的隐秘,不可能被咱抓住把柄,不可能在太子面前为难到他们宇文阀,所以有效没效先死马当活马医了。” “宇文士及……这贼子也是好定性,今年都要二十了,还拖着不肯娶妻,明显是贼心不死啊。”张出尘唾弃了敌人一会儿,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细节问题,追问道,“萧大哥,既然你推定是宇文士及的人做的,为何昨日在宋州时他们没动手,今日却反而动手了?按说咱从淮水颍川一带上岸后,一日奔走应该已经甩开了这些人,他们怎么还能得知咱的行踪呢?” “是啊……在淮水上行船的时候,咱已经小心甩开了,为何反而到了这里,才……啊!我知道了。”萧铣一拍脑门,懊悔道,“恰才黄昏之前,咱不是过了虎牢关,才到荥阳的。宇文述如今执掌左翊卫,而且在军中故旧极多,宇文述的那几个儿子如果有肯亲自出面的,收买控制一些心腹不难,定然是咱过关的时候勘验文牒,泄露了行踪!须知从汴州往东至洛阳,除非走黄河水道,否则只要走陆路,这虎牢关是必过的。” 沈光在侧,一开始他并不如张出尘和独孤凤那般明白萧铣和宇文阀的恩怨,所以并插不上嘴,现在听了萧铣的分析之后,他倒是仗着对关中河南的地理熟悉程度,抢先开口分析道:“既如此,大哥你倒是拿个主意吧,这里过了洛阳之后,西入崤函道,函谷关和潼关都是躲不过去的隘口,就算明日开始咱专走小路,避人耳目,只要宇文阀的人买通了守关士卒中查验关防之人,咱的行踪还会暴露的。而且可虑的是,崤函道不比这荥阳、洛阳等繁华之地,还有山僻险静之处,真到了那些所在,即使宇文阀的人现在胆子不大,只怕也要铤而走险一把。” 张出尘听了大急:“那可有办法走水路绕过去?要不咱到了洛阳马上去孟津渡找船。” “没用的,崤函道咱都跑了那么多次了,黄河自孟津往上游,直到新丰渡之间,有险滩激流,虽不如壶口飞瀑那般落差,但是也绝不可能过船。”沈光无奈地摊了摊手,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张出尘。他所说的,便是后世三门峡大坝修建之前,在三门峡一带的水文险阻了。 “都不要争了。沈贤弟,这些银铤你拿着,带上咱的印信书凭,明儿你起个早,去城内骡马市买四匹马,要比驿站的驿马略好一些的。明日,咱就想办法到半路驿站陪个小心,一路换马过去罢了。后头的事情,咱再从长计议。” 第九十三章狭路相逢 荥阳不过是小城,街市本不繁华,第二天一早,沈光挨到开市,去骡马行转悠了一圈,却发现马匹居然全部被昨日一伙豪商买光了。只好拿出几十贯钱弄了一头牛、两匹骡子,不伦不类地出城赶路。四人不敢再走沿着黄河的大路,只好往偏南边嵩山山区边缘尽挑着小路走,一路上注意是否有人盯梢。如此耽误了大半天,才赶到一个小镇勉强找到镇上豪门庄户有马。 掏了八条二十两的银铤,顺带着拿出萧铣的官凭,买回了四匹看上去还算过得去的马匹。 萧铣当然不想暴露他买了马的信息,但是拿出官凭给人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若非如此的话,别人根本就不敢收你的银铤,这里不是京师,也不是西域胡商聚集的所在,商人都还是本分人,何况民间豪族呢。 换了马,已经是午后了,四人策马上路,不再体恤马力,而是持续中速小跑,两个时辰便飞驰出百里那种,同时跑满百里便寻驿站换马。 他们的马匹本不是驿马,按说驿站当然是不给换的,但是这些马质量又略微高出驿站的马匹一些,加上什么年代银子贿路总归是可以起作用的,驿丞、驿卒都是天天迎来送往的营生,哪里能不食人间烟火,但凡有好处,又能平得掉账目,便算不得风险了。价值几十贯钱的东西送出去,四匹马便全部换了下来,而且还都有了官驿的印信,如此这些马便算是有了官府驿马的身份证明,到了下一站便可以免费换马,不必再掏一笔贿路。 萧铣也暗中庆幸宇文化及的人果然势力还不够庞大,除了军中有眼线之外,倒还没能耐把局布得太大——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害怕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情,行事不密带来隐患,毕竟至今为止,都还没闹出什么大事儿来,就算不成功,也还不至于反噬到宇文阀身上,属于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状态,做成了固然最好,做不成也不会亏本。 萧铣无暇感慨这个驿站驿丞“断同行财路”的行径,只管自己上路。许是单位速度比前一日还快了一小半,早上耽误的时光差不多追了回来,当日在嵩山山麓一处小县露宿过夜,第二日又赶了一个上午,居然就可以遥望洛阳城了。 萧铣望着远处的城墙,拿鞭梢一指:“咱不进城,洛阳城目标太大,又是四方必经之地,咱继续赶一赶,到前头陕州边境寻个小县过夜。后面便体恤一些马力,反其道而行之,满了百里也不换马,如此,纵然有人此前跟踪咱,也会失了节奏,说不定能混过一夜。” 说完,挥鞭策马绕城而过,张出尘独孤凤毕竟是少女,纵然练过武艺,身子毕竟皮肉娇弱,本有些不堪其苦,也只好咬咬牙,在马背上吃干粮喝水,顶过这一阵。许是萧铣这一招果然有效,到了陕州边境,当夜歇宿并无异常。萧铣心说,如此一来,在到函谷关之前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 八月初四,午前,崤山北麓的山道上。四野许久不见商旅踪迹,然而登山极目远眺,函谷关似乎只有二三十里远了,萧铣的心情,似乎也放松了一些。此前一路的把戏,居然大多都奏效了。 “加把劲儿,过了函谷关,便好些了。实在不行,就去新丰渡换船走水路。” 沈光与张出尘答应一声,正要策马跟上,孤独风却脸色略微一变,跳下马来,伏地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作凝神细听之状。 “少爷,似乎有数十骑马蹄声,从前边来的!” 萧铣心中一惊:“什么?还是被盯上了么?” 沈光闻言,也是有些诧异,赶紧学独孤凤的样子听了一下,许是距离更近了一些,连他这么对这些军阵伎俩不熟悉的人也听得清了:“不好!萧大哥,要不你还是先去一旁林中躲避,我和张女侠在外头候着,看看风色——若是寻常小贼,咱自然打发得了,就怕若是敌人有弓弩的话,厮杀时却不能分心护着你周全了。” 萧铣与三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让独孤凤拉着他纵入道旁林中。他并不是迂腐之人,会觉得临阵脱逃很丢人,反正本来就不是武力兽,劳心者治人嘛;当下三下两下上了一棵分叉颇多、枝繁叶茂的大树,若不仔细看,从下面还真不好辨别。独孤凤看萧铣藏好了,又看看外头势单力薄,重新下了树出去候着。 做完这一切,对面已经有一票蒙着兜帽、葛衣麻巾的粗夯汉子出现在山道拐角之处,看数目足有二十多人。还在数百步外,便可以看见当先前排的都挥舞着雪亮的横刀。不过令人安心的是,知道冲进百步之内,依然没有人放慢下来保持距离的意思,可见对面没什么远程武器,倒像是行劫的山贼作风一般。不过也不能排除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事实上,萧铣有**成把握,对方就是装的,山贼怎么可能这么不长眼来抢自己,倒是那些真想对他下手的人,忌惮官面上的关系网络,不敢留下把柄,便让人在山野荒僻之处假扮。 那群贼人当先之人停在沈光面前约摸三十步,不太标准地大吼一声:“兀前头那汉子——呦呵,还有两个小娘子——速速把盘缠马匹留下,爷爷饶你们不死。若是废话半句,教你们一刀一个剁了下马,踩作脚底下的泥!” 沈光扫了一眼,对面果然没有弩,为首数人倒是有弓箭,不过还不足五张,他便稍许松了一口气。沈光少年时本就是在京师道上混的,江湖险恶还是颇知道些,如今跟着萧铣几年,奸计的机灵劲儿也学了三五分,当下听对方的切口喊得不伦不类,更加认定是扮作盗贼来找茬儿的,于是神光灵机一动,便发声喊道: “是宇文化及那贼子派尔等假扮贼人来拦截萧某的吧?” “啥?你便是萧……年纪不对……呀呸,兀那贼厮鸟瞎说些啥,爷爷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管你是谁,不留下买路银钱马匹,便纳命来吧!” 很显然,那一下使诈颇有效果,对方肯定是看过萧铣的画像,或者说至少是知道萧铣的年纪,然后沈光一诱供便差点让对方穿帮。不过从反面来看,那些贼人中肯定没有人真见过萧铣真人,否则便不会在那一刻犹豫了。至于看过画像的,并不代表真能认出真人来,古代的人物画除了个别名家大师的之外,其他实在是太过抽象,用来做刑侦辨认,实在是有够坑爹。 十数骑蒙面盗贼策马冲了上来,沈光见那三四个拿了弓箭的人押阵不动,心中也有三分警醒,心念电转之间,对张出尘低声说道:“这些喽啰交给你们了,某便作戏做到底,扮作萧大哥不懂武功,退后盯着那些拿弓箭的。” 一句话说完,对面的人已经冲过这三十步了,沈光摆出一副狼狈样子,发一声喊:“芸妹,凤妹,快快护我!阿也,却是吓死本官了。”一边喊,一边胯下马匹步伐凌乱地连退了七八步,独孤凤的横刀和张出尘的佩剑却已经舞出一团银光,截住了对面人的势头。 沈光只看了两三眼,便确定对面的人不过是寻常府兵骑卒的武艺罢了,许是纪律严整一些,气力壮实一些,但是张出尘和独孤凤都是有名家指点过的,一个对付七八个短时间还没有问题。果不其然,刀剑相交十几招之后,对面冲上来的贼人已经有三个中剑倒下马来,张出尘被围攻时施展不开,当下也朝后凌空一跃跳下马来,身在半空还横批一剑,撩倒了一个猝不及防的贼人。如此一来,五六匹失主的马匹混杂错步,却是让所有人都失去了依靠骑兵冲锋的力道冲刺杀敌的机会,独孤凤也跟着跳了下来,与张出尘背靠背接敌,外头有马群乱跑护住敌人的冲刺路线,显然是暂时无虞了。 “一群没用的东西!”马上那个腰囊里插着弓箭的为首贼人唾弃了一口,这便打算张弓搭箭,然而心中又有些犹豫——今日的事情,若是可以劫走对方的盘缠马匹,让对方赶不了路,那自然是最好,若能再顺势以贼人的姿态打断他们那么一条两条的腿,那就更美了。但是弄出人命的话,只怕就算眼下没有证据,将来也会招来雷霆之怒的彻查。 而且,听豫章王提供的情报说,那两个女子里面,有一个是太子妃的母舅的孙女,另一个才是生死不足惜的奴仆女侍卫,若是能够知道那个是主子,哪个是奴才的话,射伤了奴才倒是不打紧。 便在瞄着二女犹豫了些许时候,对面沈光看出了这边的动向,一改此前畏缩在后之态,突然策马加速迂回冲了过来,几名带着弓弩的贼人注意到时,已经不足二十步了,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张弓搭箭射去,然而沈光似乎早有预料,一个仰面藏身,整个人上身都挂到了马尾后面。弓箭射来时,两箭射偏,另外两箭没偏的也是射在了沈光坐骑地胸颈二处。 马匹惨嘶便倒,沈光却在马背上一个鲤鱼打挺抢过身形,同时一蹬马镫,飞身跃起,他之所以敢如此,无非是知道敌人来不及射出第二箭了。身形下落之间,横刀还来不及出鞘,已经猛击在最近的一名持弓贼人头上,“铿”地一声,居然包的头巾里面,还戴了铜钉皮盔! 不过,沈光凌空跃起击下的力道何其霸道,那贼人有头盔护住也没卵用,随后便“噗”地脖子被砸进了两肩之间,深深窝进了腔子里,污血迸射,已然毙命。 “小六!呀呔!休要猖狂!”贼首见麾下干将居然一个照面便被击杀了一个,也是少年气盛,血冲脑壳,拔出横刀杀将上来。 第九十四章风紧扯呼 却说那贼首见麾下干将居然一个照面便被沈光击杀了,也是少年气盛,血冲脑壳,拔出横刀大喝一声:“小六!呀呔!休要猖狂!”便杀将上来,那横刀湛然如流,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山贼拿得出来的。 “铿铿~锵~镚~”双刀相交,转眼便是五招一过,沈光与贼首都收敛起轻视的神色,显然对面之人武艺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些贼人此前并没有让马匹冲刺起来,所以失了冲击的优势,坐在马上就地搏击显然不如步行的沈光灵活,一团乱搅之间,那四个持弓贼人中幸存的三个又有一个中刀受伤,那三人眼见形势不对,纷纷跳下马来和沈光步战。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很显然那些扮作贼人的都是北疆中挑选出来的骑军勇士,如果阵战冲锋肯定是一把好手,然而下马步战,又是崎岖不平的山地,却显然不是吴兴出身的沈光那般灵活了,以三敌一居然还没有讨到便宜。眼见十数合之间,那个此前被刺伤、只能掠阵的贼人又被沈光觑个空子斩杀了,形势便更加恶劣了。 “呔!受死吧!”那贼首发起狠劲儿,退到一旁眼看边上有一颗不足碗口粗的小树,抡起横刀一刀猛斩,横刀不是重斧,不堪猛力劈砍,铿地崩断了,但是那树也被砍开了四分之三的缺口,那贼首猛力一脚跺过去,把树踢断后,顺势抄起一丈多长的树干,向沈光大开大合地猛击过去,武艺却比此前用横刀时强了数分,加上有一个用短兵的帮手在旁掠阵,渐渐压住了沈光。 显然,此人竟是一个使用长兵器的高手,更印证了此前定是惯于使用骑军的军将,若不是为了掩饰身份扮作山贼的话,一开始就拿出称手兵器,说不定结果就不是如此了。说白了,还是这些贼人小看了萧铣身边人的武艺,以为三个护卫都是独孤凤这个级别的而已,却没想到其中有沈光这个变态在,这才托大了。 萧铣隐身在数十步外的树上,隐约透过树叶看去,那几个蒙面人自然是看不清楚其外形的,但是对方砍了树做兵刃,也是让萧铣暗暗心惊对方的猛力,他和沈光相处数年,知道沈光的武艺是走灵巧轻捷的路子,也就是敏捷型的,扛正面拼力量并非所长,至少顶不住一流的高手。然而除了心中焦急,一时之间萧铣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听那贼首呼喝的声音,却是没有掩饰作伪,而且声音并不浑厚与沈光一般都还透出了少年人的音色,至多也就十五六岁。能够做这种事儿,被派来挑头的,定然是宇文氏心腹中的心腹了……莫非?” 萧铣眼看张出尘和独孤凤又各自干掉了一个杂兵,把局面拉到了平均以一敌五的局面,心中松了口气,觉得敌人应该没法发力冲过来了,便站在树叉上,用尽气力高声发喊: “宇文承基!你们中计啦!萧某的伏兵马上便到!” 这句话当然是瞎扯,任是白痴都不会中这样的计,然而,就算不中计,好歹也是要分出脑细胞来想一想的,尤其是激战之间,本来自以为身份隐秘,却突然被人叫破了,当事人如何不会心惊? 当时宇文承基正好一树横扫过去,沈光却是用横刀斜架引开,听了萧铣的大喝,宇文承基心神一分之间,手下便慢了半拍,没有发上力。沈光何等敏锐,马上横刀改斜架为顺着树身披下,宇文承基惊觉时,握住树身在前的左手若不放开,那便是五根手指头都要被削掉了。 宇文承基当然只有放手,然而长兵器单手握持本就不稳,何况树木比槊杆要粗很多,光靠右手握持时,登时被沈光的横刀挡开了去,以至于空门大开。 也幸亏沈光的横刀此刻也正被树隔在外路,没法收回,沈光只得奋起一脚,揣在对方肚子上。饶是如此,宇文承基挨了这一脚,登时“哇”地一口喷出血来,连退三四步才稳住身形。 “兀那树上还有些甚的贼厮鸟!喊些甚得有的没的聒噪爷爷!”虽然狼狈,掩饰身份的言语仍然不得不说,说完这句之后,宇文承基才喘了口气,回想好了此前学习的切口,大喝一声,“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十二个贼人发一声喊,往后一跃,背靠背持刀戒备缓缓退出十几步,然后见沈光、张出尘等没有追赶的意思,才上马逃走。临走时,这些悍匪也是颇为狠辣,居然甩出绳套,把战死的七八个同伴尸体套住,策马拖曳出百步,然后甩下山道旁的深渊中,居然一具尸首都没有留下。等到贼人离远了,萧铣和沈光才发现乱战之中,他们的马匹都被顺势杀死了,显然恰才对面以多打少的时候,足够分出人手把萧铣一行的马宰了。也幸好只有二三十里路,靠两条腿一个多时辰也绝对走的完。 “萧大哥,你觉得那些贼人还敢来么?” “应该不敢了,他们肯定没想到咱身边区区数人,却有如此护卫。他们若是直接调兵,或者从军中寻猛将,这事儿便盖不住了。如今还算是可以善了,要是捅大了,谁都不好收场。” “也罢,不过萧大哥刚才喊出的宇文承基那名字,却是宇文述的何人?” “是宇文化及的长子,某看对方不过也就十五岁年纪,宇文家嫡脉之中,有如此年纪、武艺,应该也就是此人了,才冒险诈他一下,也亏了沈贤弟身手机敏,抓住了机会。” 还有一句话萧铣心中知道,却没能说出来:千年之后,一些牵强附会的小说家,用宇文承基这个猛将原型,附会编造出了隋唐演义中隋军第一猛将宇文成都。 萧铣为沈光解惑,随后又看了独孤凤和张出尘的状况,似乎并没受伤,才宽慰众人,“好了,别多想了,咱先过了函谷关再说。往前走十几里,到了关前商旅稠密的所在,他们便不敢胡来了,而且他们去而复返,时间也来不及。” …… 大兴城内,东宫,豫章王杨暕住处。 南阳郡主杨洁颖冷着个脸,听了杨暕召唤而来,不过却也不给什么面子,只站在门口毫无表情地问:“二哥今日相招,却不知又有何事故。” 杨暕见了妹妹进来,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一下,掩饰尴尬,“妹妹说哪里话来,兄妹之间,没事儿便不能喊你来了么。你不是关心表哥萧铣的消息么,今日咱看父王处断政务时,恰好留中了两道表章,都和他相关,让人誊抄了回来。” “二哥!朝臣奏章,俱是机密,你我如何好擅自抄录,小妹却是不敢看了。”杨洁颖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诶!二哥这也是帮你,可别不识好歹。”杨暕本就是骄纵的性情,自从他父王当上太子之后、而他那个哥哥又是日渐肥胖,不像是长寿的样子,他便愈发觉得不可一世了,故而对妹妹说话,也用上了“不知好歹”这样的重词。 毕竟,长幼之序算啥?父王不也是碾压了长幼之序当上太子的么?数十年后,自己未必不能碾压长幼之序,踩着肥胖短命的兄长登上大宝。 杨洁颖不愿意与杨暕置气,接过抄录的表章看了一下。 第一封是代扬州总管杨弘上的,提到了六月时修邗沟过程中,依然还是爆发了臌疫,最终染病数千人,死者二百余人。河监诸臣僚勉力救治,依然不免这许多损失,同时恳求朝廷允许开仓赈济病患民夫,减免钱粮云云。 第二封是常州刺史上的,内中弹劾了河监李敏、少监萧铣不恤民力,在当年可以在农闲季节按时完工的情况下,依然临时强行扣下民夫,使之在农忙季节强制服役。百姓累死病死者数百,本州因农时耽误,夏粮歉收达十几万石。不过,这份奏折虽然是刺史上的,后面还有本州长史、兼户曹参军王肾副署,这种情况下,显然是次官执笔并主张,长官只做橡皮图章的情况了。 “这个王肾是何许人也?好像听表哥提起过,原本就是个恶心人的贼厮鸟。对了!当初表哥去做钱塘县令时,便是顶了这人的缺,父王为了腾出位子,还恩典他升了一级换别州做长史,这人怎得如此不知好歹,莫不是别人收买的一条走狗?” 杨洁颖心中转着念头,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流露。然而杨暕却不知道妹妹的心思,以为自己的挑唆起了效果,便一边示意旁边一个侍女先退下去,另一边絮絮叨叨和杨洁颖扯着这些见闻。杨洁颖心中厌恶,却是不好发作,直到一会儿一个侍女回来,禀报说:“殿下,外头有宇文县公求见。” 杨暕故作惊讶,说道:“喔,士及来了?快快有请,孤也有好些日子不曾找他畅谈了。” “既然是二哥有客,小妹先告辞了。” “诶——不急,是宇文士及啊,那也是当年咱晋王府上一起读书时便认得的,小妹何必生分了呢。” “二哥请自重!小妹这便告辞了!” 杨洁颖头也不回,抬起脚当先便走了。杨暕没料到妹妹反应这么强烈,面子上下不来台,拍案怒道:“小妹,那萧铣此番纵然修好了河工,但是徒然白白多靡费了数十万钱粮,还因为盛夏最热的时候自行强征延长徭役、致仕臌疫扩大,病死数百人,如此贼性,哪里还能讨得好去?为兄劝你还是早点儿看开一些,劝他回头是岸。” 杨洁颖回过头来,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二哥,摇头叹息:“二哥,你以为小妹结交他人,还要看人官品爵禄不成?难不成一个人有罪了,罚去官位变作白身,小妹便不能与之结交不成?” 说完这句话,杨洁颖头也不回的走了,转过垂花门时,正好撞见宇文士及,宇文士及本想行礼打个招呼,杨洁颖却看也没看就过去了。杨暕追出来,见宇文士及受窘,自觉也丢了面子,拉着宇文士及恨声说道:“士及你放心,只要你们宇文家将来一如既往支持孤,萧铣的仇,你们慢慢报也不迟!那贼子和我那大哥走得那么近,大哥又是个短命相,咱将来总有时间消遣他!唉,倒是孤原本想着让士及兄你来做孤之柳述,如今却是有些麻烦了。” 第九十五章分分钟教做人 “啪!”一个悠长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宇文化及的脸上,火辣辣的,让嘴角都溢出了一丝鲜血。 “说,派人去阻挠萧铣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还嫌咱宇文家受到太子殿下的眷顾太多么?居然要去惹这种事情!” 宇文述扇了大儿子一个耳光,看着自己三个儿子一排儿跪在底下,心中犹不解气,直想一脚踹翻一个。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的长孙宇文承基偷偷回了府里,样子很是狼狈,似乎受了内伤还未痊愈,许是因为怕事情瞒不住,一切因果很快就全部捅到了宇文述这里,才激起如此大怒。他实在没想到,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居然背着他利用他在军中的威望,干了这么多危险的勾当。 宇文化及挨了打,却依然不敢造次,跪伏在那里酝酿着如何恢复父亲。他如今已经不是五年前一个区区郎将了,自从杨广从扬州总管变成了太子之后,他们宇文家颇受恩惠,老爹宇文述功劳官位都已经足够,明面上升迁还不明显,倒是他们三兄弟,因为起点低,这几年的升迁速度颇受朝中武官羡慕。仁寿元年时,刚刚三十而立的宇文化及就做了东宫左清道率司辰,从品级上看只是正六品,不过可以执掌杨广出行侍卫监察,而在同级武官中颇为显要。 “父亲,那事儿……孩儿一开始也没让人大动干戈,只是听说萧铣那贼子一直想坏三弟的好事,孩儿气不过,让人阻挠其行程,好让京中这边想方设法先在郡主面前坏了那萧铣的名声。只是不曾想,郡主也不知是被那贼子如何迷惑了,居然看到那些外官弹劾之言也不计较,连豫章王帮着挑唆都不予理睬。这事儿委实是孩儿一人下的决断,和二弟三弟无关,三弟只是前儿有一次偶尔提起萧铣如今一些麻烦,是孩儿自己不忿起意的。” “混账!你这叫阻人行程?都动了刀枪了!假扮成贼寇劫道,亏你想得出来,如今天下这般太平,哪里来这许多贼寇,出了这事儿,陕州的地方官吏不会诚惶诚恐尽力捕盗?到时候少不得还得从咱的私兵里面喂饱了一个见不得光的死士,作为贼首推出去,让他力战被杀,才好把承基保下来——你确信这次的事情,没有落下真凭实据的把柄么?” 宇文化及捂着脸,没口子答应着:“没有,绝对没有证据,承基回来咱都细细问过了,兵器马匹都是没有来路的,尸首也没留下痕迹,这些人都是咱家常年私兵,连户籍都没有。萧铣虽然喊出了承基的名字,不过那只是萧铣奸计百出,使诈而已,并没有真凭实据。” “那也暂且罢了,萧铣此子,不可小觑啊。”宇文述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些,至少没有了惊慌,缓缓说道,“虽然他喊出了承基的名姓,但显然也是个心思机敏奸诈之人,不会不知道如今杨素权柄日重,太子殿下将来还需要我宇文家制衡杨素在军中威望。只要他善于揣摩上意,如今还不会对咱不利,不过只怕他年少,来日方长——若是将来到了你们这一代人手上,为父倒是担心你们这种不计后果地做法,如何能得善终! 而且就算他为了揣摩上意不在太子殿下面前瞎说,却还可以仗着身份在郡主和太子妃面前乱说。太子妃就这么一个宗法上嫡亲的侄儿,就算没有证据,肯定也是信他的多。咱就算和太子殿下亲近,和太子说上话的机会还能盖过太子妃和郡主不成?罢了,事到如今,再多备些珍玩异宝、珍稀之物,送去豫章王府上,供豫章王打点太子与太子妃身边的服侍人,也好帮咱盯着点儿,顺便震慑一下萧铣。” 宇文士及在一旁,跪着对答给大哥开拓:“父亲,此事也怪孩儿多嘴,都是孩儿此前没有认清形势,对郡主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她不过是因为与萧铣接触多,被萧铣蒙蔽了而已。孩儿原先以为,真正在此事中力挺萧铣的,唯有太子妃一人而已,郡主本人意愿若是能够扭转回来,又有太子殿下做主,此事还有转机。却没想郡主自己也如此心如铁石,见了那些弹劾萧铣的表章也不以为意……” “你还好意思说!那些弹劾萧铣的人,不论是否成功,咱都要摘一颗新进投靠的弃子推出去。不过看上去,要做成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要让人看出关联来。” 三兄弟伏地不起,最后宇文化及还作死地问了一句:“那……父亲大人,其余不动刀动枪的、偷鸡摸狗拖延萧铣行程的手段,还可以继续用么?” “用个屁!都过了潼关了,难道要在广通渠上凿船不成?广通渠上每日多少漕粮船你知不知道?你这逆子,迟早害死咱全家!” 又是一顿七种武器混合殴打,宇文述才算消气。 诸位看官或许会觉得宇文述的作死智商着实不高。但是事实上,如果不是被大唐双龙传或者别的演义毒害的话,就可以发现此人智商史实就是如此。历史上,仁寿年间与大业初年,宇文化及便仗着家族所受皇恩,胆大包天让手下人在河套边境的榆林郡,违反大隋朝廷的禁运令,走私兵器铁器等违禁战略物资给突厥人,被杨广巡边时逮住后,差点就砍了他。 只是平行时空的那段历史上,南阳公主成了宇文化及的妹夫,所以靠着亲戚关系求精,才免了一死,但是依然被治罪罚为奴隶——当然,为了给宇文述面子,宇文化及便被罚为宇文述的奴隶,其实是相当于让他以奴隶的身份被父亲圈禁起来管教。而如今这个时空,这个历史节点已经被改了,宇文家出不了驸马爷了,也不知道将来宇文化及还有没有如此大胆,真犯了这些事儿还能不能逃脱一死。当然了,也不能排除史上杨广饶恕宇文化及纯是出于亲戚关系,以杨广的权术和心志坚忍,说不定只是看重大业初年宇文述对杨素的制衡,为了卖宇文述一个人情让他继续死心塌地给自己卖命,才这么决断的。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地,那便是宇文化及这个人智商着实有些……冲动,不计后果,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什么。 …… 又一日之后,午时。萧铣一行终于沿着广通渠直达京师。四人风尘仆仆,已经看不出路上遭受袭击时的狼狈,也颇为庆幸那一次意外之后,暂时吓住了对方,让自己得以趁机离开险地,不再留给人机会。 沈光第一个跳上岸来,数日行船的晃悠让他有些略微不适应,似乎到了岸上反而是大地在微微晃动一般。他呼出一口浊气,回头对萧铣摩拳擦掌地问道:“萧大哥,咱如今算是安全了吧,进城之后,可要马上告宇文化及那贼子一状?” “不行,咱没有真凭实据,而且相信这种事情只有宇文化及那种鲁莽不可一世之人才会做,若是宇文阀中有其他人事后收拾,应该疑点都被抹掉了。” 萧铣的踌躇窝囊,显然令另外三个快意恩仇之人都颇为不满。 “哼,又是证据证据——好了,少来,本姑娘知道你要说啥,你肯定是又要说‘太子殿下正在用人之际,没有真凭实据肯定不会拿宇文阀怎么样的’——这些话你在船上说了两天了,烦不烦?” 张出尘一甩剑穗,摆了一个臭脸色给萧铣,继续说道:“要我说,就算不告诉太子,你仗着亲眷关系,先到太子妃那里告个叼状又如何?太子妃还能不向着你?你不见古书上说的那些外戚都是如何嚣张跋扈,没事儿都要欺负着人玩,何况是真被人欺负了、只是没证据?太子妃没法直接收拾他们,恶心他们一阵也好。啧啧啧,如今要是大梁江山还在,你是宗室,咱是外戚的话,看本姑娘不把江陵城折腾个鸡飞狗跳!” 萧铣被这两句话吓得不轻,赶紧顾左右不见有人偷听,才擦了一把冷汗:“我的小姑奶奶,少说两句吧。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也敢在京师城外说知?好了好了,这件事儿便依你,咱也不是有仇不报的人,只是慢慢来不晚罢了。你们非要如此出气,咱最后约法一章:事成之后,咱自会去姑姑那里恶心宇文化及,但是如今什么都别说,等咱顺顺利利做上了驸马爷,再谈别的,不要给咱节外生枝了成不?咱只要当成了驸马爷,对宇文家的打击可不比打脸啥的有用得多?” 一直沉默听着三人对答的独孤凤,听到这儿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却也打断了众人的继续争议:“噗嗤……少爷说得便是诙谐,还是这个法子好,先把宇文士及那可厌之人气个半死再说。咱不着急,先办正事儿。” 四人在无争议,走马穿城,直奔内城。到了外宫横街时,才因为萧铣没有外官回京的敕书,受阻于外——按照惯例与制度,他需要先把运河完事儿的表章呈送进去,等朝廷批复,再回文到地方,然后他才上京述职。 不过,萧铣却不在乎这些,谁让他在负责批复朝臣奏折的内史省(中书省)有人认识呢。萧铣先去了工部的衙门,蹲守在横街一旁,等到了朝臣午休的时候,当值官员陆续出宫,萧铣觑个明白,上去拦了一顶轿子,还没等对方发作,抢先就喊:“八叔,小侄有扬州来的紧急奏章贺表递上。” 轿帘掀开,萧铣果然没有看走眼。里面坐的,正是当值的内史舍人萧瑀。 第九十六章历史的相似 有萧瑀这个直通车的帮忙,萧铣与李敏等人联署的邗沟、江南河全线竣工奏表自然是很快得到了回复。由萧瑀面圣说明情况、杨坚亲自写的批复中明确了一条:准许李敏与萧铣结束外放,回京述职。 回复当然是一个时辰之内就送达了,萧铣也在一个时辰之内到京了,飞速去工部与将作监交割了各种账目概要与凭信,入夜时分,萧铣已经成功回到府上沐浴干净,然后求见东宫了。 …… “好孩儿,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姑姑可是帮你拦得好苦,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妹子呢。快让姑姑看看,这都黑瘦成什么样了,唉,快去让颖儿也看看,看她还好不好意思怨你——不过她这些日子也是被人烦得狠了,心绪不好,不管你心中好生辛苦,都要让着她点儿,可知了么?晚膳便不要陪咱吃了,一会儿姑姑让宫女送去颖儿那里,你们多说说话儿。” 见到萧铣的第一瞬间,萧妃便喜极而泣哭得泪人似的,几乎把萧铣搂进怀里搓揉一顿。临了想着女儿还有心事要开解,也不敢自己多留着萧铣说话,便千叮万嘱后打发萧铣去和自己女儿相会了。 “孩儿谨遵姑姑教诲,这便去了。” 萧铣没有像往常一样自称“小侄”,而是僭越地直接自称“孩儿”了,然而萧妃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只是爱抚地理顺了一下萧铣的头发,似乎欣然接受了这个即将到来的身份转变。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心还是很淳朴的,自己的侄儿如果品行才学相貌都很优秀,哪个姑母不希望把他变成自己的女婿呢。 不一会儿,在杨洁颖的寝宫中,萧铣如愿见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同龄女子,那个让他产生怜悯,敬佩,继而转化为爱慕的少女。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初,他原本以为,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或逆来顺受、或骄纵傲慢的样板化脸谱,是这个小表妹,让他感受到了女人也可以是“心逾匪石”、“志节坚贞”、“不以物喜”的,既不离经叛道违背萧铣两世为人对一个妻子的道德与品行要求,又不失乏味,有可能平等相敬地进行心灵交流。 与杨洁颖相比,张出尘或许有爽朗不羁,豪放豁达的一面,但是却不适合一个正室的端庄;若是那份爽朗背后,能有那么三四分有节婉约,能够如史湘云那般,或许还能被萧铣视作可以作为妻子考虑的人选。而与张出尘地太过不经意不在乎相比,杨洁颖的有节至少也够七八分薛宝钗式的温婉内敛,高下之别,在萧铣的价值观中是没有问题的。 别的匆匆而过的女子,在萧铣脑中,已经不能进入这个列表内被考虑了。 “妾身还以为,你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呢,倒真是挺争气的。” 别致的开场白,把萧铣从一刹那间的万千思绪中扯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感受到了一双温软的柔荑环住了自己的胸膛与脊背,一股颤抖地热力,透过中秋时分穿着的纱裙坎肩,让萧铣觉得一阵心旌动摇。 要倾诉一下自己这些日子有多努力么?还是啥都别说了,静静听对方说吧。那些话,太煞风景了。 杨洁颖抱了一会儿,倏然松开,看了萧铣浸满温柔地面庞,轻轻抚慰了一下,感受萧铣的肤色肤质,虽然对方什么都没说,但是原本养尊处优的肤质已经黑了许多,粗糙结实,个中酸楚,不言而喻。 “可是想告诉妾身这几个月你是怎么想方设法好早点回来的么?怎么不说了?人家不嫌烦的。” “没什么可说的,反正妹子要咱回来,咱不择手段总归回来了便是。” 一句话,顶过无数邀功请赏卖好的言语。杨洁颖顿觉眼眶中泪水扑簌而下,也无话可说了。 “嘤咛……唔唔……呃呵,呃……别让妾身喘气,就这样……” 许久许久,潮红泛起,又渐消褪。似乎靠着相濡以沫的交流,把一切努力与酸楚都交代过去了。杨洁颖拉着萧铣在榻上坐下,自个儿再轻盈如莲花般重新坐在他怀里,思绪明澈了一些,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正事儿。 “不是妾身说你,得罪的人也太多了。宇文家的人那是没法子,虎口夺食怎么都是仇家了,怎得连二哥都这么卖力帮着宇文士及说话。原本若不是二哥帮衬着宇文士及出力,宇文家的人哪有这般奔头上蹦下跳的。你们好歹也是表兄弟之亲,怎么会交情如此恶劣。” 杨洁颖语气中带着娇嗔,萧铣听得出来,这里面埋怨倒是占了三四分,不过更多的还是惋惜和劝诫,显然在杨洁颖心中,杨暕与萧铣关系不好这件事上,过错显然在于杨暕。 萧铣对于表妹的善解人意很是感动,组织了一下措辞,用尽量平淡的语调说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话,或许咱和大哥关系太好了,二哥自然就……只怕二哥是觉得,咱没法被他引作柳述之用,便与宇文士及合谋了吧。” 杨洁颖似乎一下子表情憔悴了许多,怔怔地出了神,她一直逼自己不要多去想自己家中兄弟的事情,然而生在天家,尤其是将来的皇位已经归了她的父王,这个很现实的问题,随时都会逼人而来;从仁寿元年开始,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颖儿,父王是雄才大略之主,而且如今还在壮年,至少还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不比皇祖父,堪堪一统天下时已经五旬年纪。所以,从门阀势力手中彻底控制天下,扫清四夷,这些事情父王必定是立志于有生之年都做完的。大隋的第三代君主,需要的不再是对先皇来说‘英武类己’的雄略之主,而是仁德守成之君。若是二哥能够看清楚这一点,彻底死心不至于执迷不悟的话,又能省却朝廷多少内耗,唉。” 杨洁颖此前不知道这些,并非她的政治智慧不足,只是她一直回避让自己去想这些,因为只要一想,就会很痛苦。但是如今,萧铣既然不避忌挑明了说,杨洁颖当然也可以秒懂。失神感慨了几秒钟,她用一种惋惜的语气问道: “父皇这人,还真会这么想……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宇文士及宇文化及那些人不愿意面对现实呢?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无谓之争?” 萧铣当然知道真实原因了——因为杨广的长子杨昭看上去太过肥胖,寿数不永,很有可能先于杨广薨逝。而萧铣作为有历史先知的人,更是可以断言杨昭貌似在大业初年就嗝屁了。宇文士及等人虽然没有先知,却也能根据杨昭身体状况的情报作出推断,只要有一定的把握,便值得赌一把。 而萧铣自己之所以明知杨昭必定早死,依然倾向于和杨昭搞好关系,也正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杨广觉得自己的次子杨暕太过不堪,而杨广则希望他自己才是“大隋朝最后一个非立嫡立长的君主”,所以一直对杨暕颇为打压。以至于历史上即使长子死了,只要长孙还在,就宁可再观察观察,给长孙一个机会,而非立刻立次子为太子。这种心态,其实和后来李世民对李承乾、李恪的看法很是类同,因为李世民自己是玄武门之变杀兄屠弟上位的,结果上位后颇为讳言此事,反而希望脏活和开疆拓土的事情自己这一辈子干完,让子孙乖乖守成,一度犹豫不肯用英武类己的李恪做继承人,哪怕李承乾因为太过敏感做出过激举动后,李世民依然用了懦弱号称“仁慈”的李治。虽然在后人眼中,杨广与李世民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君主类型,但是撇开别的不谈,在立嗣君这一点上,他们两人却是惊人相似的心态。 然而,千言万语说尽,萧铣知道这么多,却没办法直接和杨洁颖开口实说,这里面有太多的推断,在当局者看来是匪夷所思的,若没有穿越者的先知见识支持,根本就站不住脚。所以,他也只能挑挑拣拣修饰一番才说出来。 “可能是因为大哥身子不好,寿数上……让宇文化及他们觉得有可能赌一把吧。何况咱已经和大哥交好了,若是他们再来烧这个热灶,却是锦上添花看不出彩,将来若是二十年后还在我之下,他们又如何讨得了好?不如搏一把,烧个冷灶,万一火了连本带利都回来了。宇文氏不缺胆大妄为之人。” “还真是这样……罢了罢了,一家人还像个一家人的样子么。这些事儿,咱还是别掺和了,将来自己过自己的了。萧郎,妾身有一句话,想求你一个准信儿。” “说罢,颖妹所命,为兄无有不从。” “将来……万一大哥和二哥再如何相争,你却不能因为大哥中意你做我夫君,便偏帮大哥——就如柳述对房陵王那般。可好么?咱以后两不想帮。这两年,妾身有些时候见到五姑姑,五姑姑也是心中苦闷无依的样子,何尝不是因为当年柳氏与萧氏争夺那个驸马之位时,父王与房陵王两支都介入太深所致呢。妾身不想重蹈五姑姑的覆辙。” 杨洁颖口中的五姑姑,自然是杨广的五妹兰陵公主了。萧铣喟然长叹,说道:“唉,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不过为兄答应你便是了。” “妾身便知道萧郎最好了,咱们便先用了膳吧,用完去母妃那里,你也好向母妃商议一下……咱的大事。” 第九十七章如愿过关 与表妹杨洁颖的婚事细节,萧铣当然可以和姑姑萧妃私下商议,但是大是大非的过场,依然要杨广点头。虽然杨广在萧铣去年出京的时候,就拍过胸脯保证只要萧铣把江南河和邗沟的事儿扮得漂亮,预算不超支,他就二话不说让萧铣和南阳郡主完婚;但是自古手握重权的上位者的承诺,又有几个能算是如金赤足?有点儿变故便想反悔的多如牛毛。 当然萧铣倒不是怕杨广也会反悔,事到如今,基本上大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只是他在修邗沟这件事情上确实事急从权了一些,也颇为嫉妒小人所攻讦弹劾,所以解释还是必须给出的,哪怕仅仅是为了服众摆给人看。 当夜好生休息了一夜,调整了一下状态,又在脑海中备案组织了一下对答措辞,次日一早,便迎来了那个需要硬起头皮的时刻。 啪! 跪伏在杨广面前行完礼的时候,杨广什么话都没说,便先把一叠奏章丢在萧铣面前的地上,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沉静了数秒后,才缓缓开口。 “说说吧,这些都怎么解释。” 弹劾的内容萧铣都是昨天便知道了的,所以内心并没有震惊——谁让这些东西豫章王杨暕当初为了帮宇文士及挖墙脚,都拿给杨洁颖看过呢。给杨洁颖看过的东西,只要萧铣到了京城,马上便对于他来说不是秘密了——不过为了给杨广一点面子,萧铣好歹还得表面上表现得惊讶一些,就好像这些事情是第一次知道一般。而且他揣测以杨广的日理万机,对女儿的婚事应该是没当回事儿,各路人私底下搞的小动作杨广应该并不知晓,萧铣也没必要在这方面多事。 “回禀殿下,微臣自问修邗沟的时候,确实有好大喜功之嫌,让人加快了工期。但是微臣也是有原因的,当初微臣考察了当地水文,扬、楚二州之间有白马濑、潟湖洼等低湿浅濑之处,方广数百里,自古为沼泽无法耕作。将来运河竣工后,雨旱不调,难免有江淮之间水位调蓄之困,若能疏浚这些洼地为蓄水湖,旱则补益邗沟,涝则泄洪,岂非千年之计? 这个情况,却是微臣上任时所不明了,临时察觉之后,又困于朝廷工期预算已经限死,微臣一时急于求成,才冲动延长了徭役,本是想着河修完了之后,今年冬天农闲时,再让空闲下来的民夫疏浚这两块洼地作为调蓄水位之用。” “真是信口开河!这些说法,可有旁证么?” “李河监、麻少监均可为证,其余参与河工勘测的明达之人,不拘是谁,殿下皆可查问,若微臣所言有虚,听凭殿下处置。” 萧铣口中提到的白马濑和潟湖洼,其实就是后世南宋之后形成于大运河河段的白马湖、高邮湖,只不过如今黄河改道夺淮入海事件还没发生,所以这些湖泊还没形成。但是没有形成湖泊是一回事,地理环境又是一回事,有成为湖泊潜力的地方,自然原本就是低湿的湿地,只是没有黄河水倒灌进来塞了淮河干流之前,没那么多水量淹没那么大的面积而已。 萧铣提出的这个构想,完全是他当初早就预谋好的堵嘴方案,完全符合实事求是,自然不怕杨广去求证。而且万一这个方案真被用下去了,萧铣的设想中也没打算把调节水位的泄洪湖疏浚到那么大面积——后世的高邮湖,明显是蓄水过多,水位过高,以至于成了悬湖的危险代表,到了明朝,甚至有“倒了高家堰,淮阳不见面”的谚语,也就是说如果高邮湖的湖岸决堤的话,从扬州到楚州之间就全部淹了。如今既然是人工湖,可以轻易控制规模,当然是只取其利,规避其害。 杨广也听不懂太专业的水利规划勘测言语,只是察言观色见萧铣说得这么肯定,便认为萧铣并不虚言,转而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诘问。 “既如此,这个设想也就罢了——可是此前你却是说,‘朝廷预算工期已经限死’,你才不得不如此。可是现在你提前征发徭役,按照地方弹劾,至少额外支出了20万贯开支,除非你冬季农闲时不再征发,才能平账——对此你作何解释,想好了再说。这个话不是孤要问你,是将来总归要向父皇解释的,父皇生性节俭,你可要仔细。” 萧铣露出感激的神色,以示领情,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杨广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免得到时候杨坚万一被人挑唆了后一时糊涂来聒噪,萧铣被问个措手不及。 “殿下,此事微臣也可解释——微臣虽然暂时挪用了钱粮,却不敢超支,秋后依然如数归还各处常平仓的。这二十万贯,乃是微臣结交的一名豪商武士彟去岁帮助微臣营运运河商路,营商获利的绝大部分。当然微臣也不敢以私财市民义,这笔钱财既然是与微臣兼管扬州水曹事务有关联,还请殿下赏赐一个名分,将这笔钱财纳入殿下增补的拨款之中。” 杨广的眉毛剧烈的挑动了一下,身子也往前倾,压低声音肃然问道:“仅仅江南河修通后,一年营商,便可获利二十万贯?” 何止二十万贯,然而萧铣当然不能直说,话从嘴里出来时,已经变成了“是两年,而且不仅是江南河,还包括邗沟——今年的获利还要冬季才能结算还清,却是微臣斗胆提前挪用了常平仓官粮数月。” “两年二十万贯,那也不错了,何况只是一家规模最大的豪商而已,朝廷开征漕商税的话,不出十年修河的本钱便可全部收回。”虽然数字比杨广一开始认为的要低,他还是觉得挺满意了,想了一下,对那个武士彟有点感兴趣,便追问,“如此说,那武士彟倒是公忠体国之人,一个商人,便愿意捐出二十万贯以资国用?” “是臣与之合伙的——臣上任前向殿下恳请过自筹一部分钱粮,殿下是恩准了的……” “那也不错了,便赏赐那武士彟一份散官爵禄吧。” 于是,几分钟后,如今还远在苏湖筹办今年北上行商货物的武士彟,便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一个“右内率备身”的武官头衔,正九品,不用干活。不过比起历史上武士彟干到隋末都才捐来一个“鹰扬府军队正”的头衔来说,有正九品已经足够商人身份的他兴奋一阵子了——队正只是掌管20个兵丁的最下级军官(按照现代来说还是士官比较贴切,都没资格算军官),根本没品。武职里面,至少要升到校尉、虞侯级别,才有资格开始算品:从九品。 料理完了官面上的种种解释之后,萧铣也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也知道杨广还没问完——前面的问话,都是为了给朝廷上下一个交代,是为了有备无患堵人嘴,而后面才是杨广个人身份要问的附加题。 “这个常州长史……嗯,叫王肾的,弹劾你因为超期滥征民夫,导致数百人因为臌疫而死,这个事情,该是有的吧?” “这个,确有其事。” “不过,前天时,便有扬州代总管下属的户曹参军另启文书报来,说那常州长史王肾在征发徭役过程中,查出粮税减免账目不清诸般事宜,证据确凿,为开脱自己罪责,才借河工一事转嫁。如今,将其拿下的回文已经发出了——据孤所知,扬州户曹参军,如今还是孤当年任总管时留任之人,并非河间王新进提拔。那人素来与宇文述交好,孤也多有知之。如此说来,这桩事情上,宇文家的人倒是在相助于你了?还是丢卒保车?” “这个……微臣不知……不过想来,宇文士及与臣之间,因为那件事情不睦,也是理所当然的,臣不信宇文士及会主动示好。” “你倒是直白——那么,事到如今,你私下里还愿不愿意承认,你在扬州修河一事中,是得了京中消息,才出于私欲强行加快进度的?” 萧铣知道,这个问题,这种情境下,必须坦白。 “微臣确是得了姑母的提点,心中忧虑,才鲁莽了。但是微臣始终坚信,即使鲁莽冒进了,也未必不能于国于身两相便利,自古循规蹈矩者自然不会犯错,改革进取者才有机会犯错,微臣认为本心并非纯出私心,请殿下明察。不过为了服天下之众,微臣愿意在爵禄方面受到责罚,只要殿下不阻挠微臣与表妹的婚事,便是削职又有何妨。” “哼,倒是打得好算盘。将来做了驸马,岂不是比朝中散官清贵得多。” “臣并非贪图爵禄之人,求娶表妹,纯是出于至诚,此心天日可鉴!” 萧铣目光灼灼地盯着杨广,再也没有了此前的闪躲,试图让多疑的杨广相信。杨广也不是无情之人,他老婆女儿心中怎么想的,这些年他也是摸清楚了,最后试探一次之后,也就释然了。 “你修河一事中,虽然工期加快了,然躁进导致民夫因臌疫伤亡增多,却是一过,如此,这两年的功绩,便只算你功过相抵。原本孤还想升你工部郎中,如今,只好继续做员外郎,再观后效。不过大婚的事情,孤准了,这几日便赶着把礼定下,后头一切从速吧,宫中母后这些日子,可是不太好了。定下礼之后,你也要去拜见一下。” 第九十八章六礼具 成亲六礼中的纳采、问名二礼,萧铣只用了两天便完成了。毕竟,这些只是男方提出意向、送一对纯色的大雁作为彩头,让男女双方合一下生辰八字而已,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就算八字合了,最终答应不答应、如果答应定在什么时候办正事儿,这些都还不确定呢。 不过这两个礼节完成之后,后面的“纳吉”便要表面上显得慎重一些——如果进入了纳吉,那就意味着事情原则上已经定下来了,然后要敲定黄道吉日办事。于是理所当然地,杨广和萧妃都劝萧铣,在问名之礼后的次日,与杨洁颖一并恳请入宫侍疾,探望一下独孤皇后。 当然,萧铣使用的身份,仍然是萧妃的侄儿,是以儿媳家的晚辈亲眷探望婆婆的礼法,去求见独孤皇后、侍奉汤药的。这样的借口,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 八月初九这天,萧铣与杨洁颖也没有座轿子,只是带着护卫侍从,一前一后策马出城上山,直奔大兴城外的仁寿宫。独孤皇后自从染病以来,就一直在仁寿宫避暑静养,如今虽然天气已经转凉,却病情重到了不宜移动的程度。 …… “孩儿给皇祖母/皇后娘娘请安。” 萧铣和杨洁颖错开半个身位的前后距离,互相之间相隔一丈,在独孤皇后的病榻前跪下行礼。随后膝行而前,萧铣接过独孤皇后身边宫女手里放着药盏子的托盘,而杨洁颖则拿过银挑子。 这还是萧铣第一次见到皇后独孤伽罗。他入朝为官数年,杨坚都见了五次以上了,但是后宫的后妃,却是一个抖没见过,包括皇后在内。如今在他眼中的,只看到一个已经要六十岁了、垂垂老矣的老婆子。虽然梳妆的宫女依然尽力把满头华发往后梳,好让面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然而在病魔和岁月的折腾下,这些都不过是蚍蜉撼树的无用功。 没有人敌得过生老病死,人唯一能够选择的,或许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时,究竟选择惊恐、畏惧,还是豁达,坦然。 “咳咳……是颖儿啊,过来,让皇祖母看看……都十六的孩子了,也是你父王忙于国事,耽误了你,唉,世上哪有他这样当爹的,一辈子就一个女儿,还这么不当回事儿。” 杨洁颖听得眼圈自然而然就红了,萧铣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只能是把头低得更低,挤出一些悲戚的神色,无声无息那种。说实话他和独孤皇后真不熟,要有啥代入感很不容易,或许,唯一一点应该感谢的地方,便是独孤皇后这辈子一直力挺二儿子杨广当太子,在这件事儿上出了大力,如果将来萧铣真有机会取而代之的话,独孤皇后当居首功。 这么一想,似乎这个奄奄一息的老婆子也变得亲切了一些。 独孤皇后显然事先并没有得到人给信儿,不知道杨洁颖和萧铣今天来的真实目的,还当他们只是纯来探病,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先扯着杨洁颖说了一会儿,直到声嘶气喘才消停一些。事实上,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当事人亲自来请示,而是让人提前转告的话,也着实不礼貌——和尊长说婚事,那是商量,而非通知,派人提前知会一声,那算是什么道理。 半晌,老眼昏花的独孤皇后终于注意到了萧铣。 “你便是……采蘅的娘家侄儿么?倒是一表人才,嗯,你们老萧家,都是一表人才。当年你那六叔,本宫看着便很顺眼……罢了,不提往事了,今日居然入宫求见,也是来陪你表妹探老婆子的病的么。啧啧啧,从不曾见的远亲都来了,看来老婆子是时日无多了。” 独孤皇后口中提到萧铣的叔父,显然是想起了当年兰陵公主出嫁之前,河东柳氏与兰陵萧氏争为驸马的那段往事了。只可惜当时柳述不仅有杨勇支持,更有高颎支持,而当时高颎在皇家私事上的影响力,都还尚且在皇后之上,以至于杨坚基本上只听高颎的谏言与朝臣联姻。但是这件事情上,如今看来,独孤皇后自己终究是不满意的。 萧铣听了这句话,心中暗喜,便更有把握了。 “皇后娘娘不过是积劳成疾,既然可以调养缓解,想来是不妨事的,何不宽心为上呢。外臣今日前来,一为探病,二却是另有一事,想向娘娘禀报。” 说着,萧铣便把纳采问名的结果委婉的向独孤皇后说了。独孤皇后先是一愣,随后转过去又看了一眼杨洁颖,这才伸出枯瘦的手臂,紧紧抓住杨洁颖,老怀大慰地呢喃着:“这是好事儿啊,难得萧郎君为国事东北西走这些年,倒是耽误了你的大事。唉,本宫还道是你父王没见地,误了你,却原来是这般事故。” “皇祖母,孩儿等得!今日虽然表哥已经放完外任回京,只是皇祖母久病缠绵,自古哪有亲长病中行这般事儿的,孩儿只求得了皇祖母准信首肯,便已经是万千之喜了,正事儿……还是等皇祖母安妥之后,从长计议再定期限吧。” 杨洁颖口中这么说,然不忍之色早已流露无疑。独孤皇后虽然老眼昏花,脑子却不糊涂,对于自己的病情当然是有预见的。 “荒唐!本宫的病,本宫自己心里明白,没得再耽误你们少年人了——你们若是不依,还要本宫正式下懿旨不成?咳咳……” …… 独孤皇后久病不耐多聊费神,须臾萧铣与杨洁颖告退而出,不过,却已经讨得了准信儿,如此一来,最后一块礼法上的隐患也彻底消弭了。 回到东宫,把情况与杨广、萧妃仔细汇报了一番,第二日,萧铣便去寻了深明礼法、德望资历足够的人士来勘定吉期,完纳吉之礼。 杨广身边的德高望众堪为居间之人自然是很多,然而纳吉的主持者必须是男方选定的,所以这些人自然帮不上忙。好在萧铣家中虽然没了别的直系男性长辈,却还有靠谱的师友,这事儿他略微一想,便找到了还在太常寺做太常博士的欧阳询。 太常寺主朝廷祭祀礼法,要说占卜黄道吉日谁最权威,那便肯定是太常寺这个衙门无疑了。太常博士虽然不是衙门的主官次官,却是专业人士,欧阳询与萧铣早年的师兄弟关系又是男女双方亲属都知道的,便更加方便了。 萧铣找到欧阳询,说明来意后,当时便很有职业道德卖弄本事,引经据典兼顾掐算,帮萧铣推了三五个吉日。然而,或许是太有职业道德了,萧铣拿到手一看,上上吉日最近的只有九月间有一个,然后便要到十月了。 没办法,萧铣只好私下里给欧阳询做工作,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教育”,让欧阳询明白事情紧急、夜长梦多的道理。说完之后,欧阳询表示完全明白,再推算一番,一咬牙,断言说五日后的中秋佳节便是上等吉日。 对于欧阳询的上道配合,萧铣很是感激,光是卦金便额外开了数百贯谢礼。 拿到吉日后,纳征请期便爽利多了。纳征与纳采性质差不多,都是男方给女方送东西,只不过前一次是意向性地预约,这一次则是实实在在地聘礼了,请期与纳征几乎可以同时完成,只要女方收下了纳征的聘礼后,男方以此前问得的吉日相询,女方没有反对意见,请期就算敲定。 想要娶郡主过门,而且是一个说不定几年后就会升级为公主的郡主过门,聘礼当然不能寒酸了。萧妃一开始还担心侄儿家孤身一人,没得积蓄,还想偷偷塞点私房过去帮衬一下,不过萧铣自然是很有原则地拒绝了姑姑的好意,他如今有武士彟在后头帮着他打点营生,数十万贯身家还是有的。 从礼法上讲,“鹅笼酒池”等彩头是必不可少的(纳采时送的是大雁,纳征送的是鹅)。若是寻常人家没得纯色上等白鹅,也有用杂色鹅甚至野鸭凑数的,萧铣当然是让人按照表妹的年纪,选了八对上等纯色白天鹅,凑足二八年华之数;另外并十六坛在杭州新酿的两年头的朗姆酒,此酒虽然因为甘蔗渣酿造的原因,口味颇甜,但度数已经比这年头的白醴酒高了一大半,从去年武士彟贩运北上以来,已经在京师逐渐传开,只是京师市面上弄得到的朗姆酒也没有萧铣手头拿出来的够年份档次罢了。 除了白鹅美酒之外,其余便是首饰头面、金银彩头,箱笼收贮的锦缎被服等物了。武士彟此前特地派了两艘船从湖州跟来,眼巴巴送了二百段安吉丝的杭锦,并二十匹兰溪缭绫,并金银锞子百锭、珠翠首饰二十对。 也是到了这一刻,萧妃和杨洁颖母女才真正对萧铣如今的外财有了一个认识,她们当然不虞以萧铣的人品在外做官时会贪腐,见到这些东西,只觉得萧铣果然是大有本事有担当之人。 礼数全部到位之后,萧铣回了崇仁坊自己的宅院埋头大睡了三天,只等中秋佳节那天的最后一道亲迎之礼。亲迎虽然还是要进行的,不过因为他要娶的是郡主,所以并不会真的如寻常百姓家那样把公主接回来成礼——既然是叫“尚主”,自然是要自己和上门女婿一般到东宫去成礼的,不过这也是天家礼法,没什么好觉得屈辱的。 第九十九章终成正果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午时刚过,东宫偏殿已经团花簇锦,绫罗结彩,今日是太子殿下独女南阳郡主出嫁的良辰吉日,似乎空气中都开始弥散甜腻的气息。 武士彟自问经商有成以来,已经算是见识日广,那些见到高官显爵便腿肚子转筋的情形,似乎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了:五六品的王府府掾、一州刺史,只要礼物分量到了,完全可以平等论交;纵然是三四品的总管、尚书、侍郎,最多卑躬屈膝一些,礼物再重一些,也能混个脸熟,断没有塞了珍玩奇货之后依然话都不敢说清楚的时候。 然而,今天被萧铣恩准来围观大礼,终于让武士彟商人的久违谦卑又不得不找回来了——而且,据说哪怕他如今是萧铣身边得用的豪商,若非如今得了武官虚衔的话,纵然萧铣想请他,他也没资格入场。 如前所述,前些日子萧铣在杨广那里陈情的时候,杨广信口赏了武士彟这个商人一个正九品的“右内率备身”,虽然官小,名义上却算是东宫六率中右内率的低级武官,所以出入东宫理论上不算太逾越。 “刚才来道贺的是将作监宇文大匠……啧啧啧,朝廷五监正三品的主官,萧郎君的人面真是广啊;吁——这两位居然是太常卿与太常博士?更了不得,虽然与将作监平级,掌朝廷礼法的便是清贵,看着便气度不凡呐,唔那太常博士居然还和萧郎君‘愚兄贤弟’相称?却是什么来头?罢了,不多想了。” 武士彟作为一个客串引路的低级武官,见到如此多的贵客,已经是目不暇接,商人的本能让他很想见一个就第一个名片——哦不是结交混个脸熟——然而场合的肃然又让他不得不一再告诫自个儿不要犯职业病。来观礼道贺的官员似乎最少也是五六品的,再低就看不见了,未时便先来的,都还是小鱼小虾居多,到了申时,重量级的朝廷中枢要人们也有选择性的出现了。 并不是所有高层朝臣都会来贺喜,毕竟这只是郡主出嫁而非公主,而且与杨广一脉有些龃龉或是与萧铣有不和的人,显然会回避。只不过前者的话连礼物都省了,后者至少还得应景一份贺礼。 “尚书左仆射、越国公杨素到!左翊卫上大将军、宇文述贺礼到!” 随着这一声呼喊,来宾的**推到了顶峰,武士彟几乎吓得一激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啧啧……以越国公的身份,那定然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才来的,不会是看在萧郎君面子上……” 然而这句念头刚刚在脑海里转个过儿,便看到杨素施施然走进来,拜见了上头横坐的太子杨广之后,略说两句,便转向萧铣攀谈起来。这一幕看得显然超过了武士彟的理解认知范畴。客人们带来的贺礼,也多有珍玩玉器、上等蜀锦为主;一些在东南外放过外官地,甚至还有用小斛装上满满一小盒的小粒珍珠、碎红珊瑚等物,让武士彟直为自己此前替萧铣准备地聘礼捏了一把汗——当时若是稍微差一些,那可就让萧郎君丢了脸面了。 申时末刻,大礼在太常寺官员的主持下,逐渐开始了,下面摆布的内外男女总计上百桌筵席也正式开席。 南阳郡主被四个宫女簇拥着引领了出来,头上盖着嫣红的缭绫面纱、湖丝霞帔,虽然看不见面容,甚至连身段都被,却犹然给人一种高挑窈窕的凌然之感。萧铣在前接着,按着礼法拜了杨广、萧妃谢恩,随后陆续而为,礼法遂成。郡主立刻被送回后殿,留下萧铣在前头还要应酬一番。 武士彟名义上是低级武官,这种场合只有先看着看、护卫左右的份儿,哪轮得到一开始就下席面,不过这却也给了他一个好生观察的机会——比如太子杨广和越国公杨素的席面,都只距离他侍立的地方不到十步。 今日的酒席上,有几样东西是他为了萧铣的婚礼,让今年运河修通后的第一伙江南而来的商船队水路运到颍川、而后水陆交替进贡进京,武士彟让沈法兴全程操办了这事儿,如今自然也关心这些贡品能否讨得达官贵人的欢心。 “这中秋八月,居然在大兴还能有孤当年扬州时才能吃到的螯蟹?啧啧啧,当年在扬州时也不过有这般大的,倒是铣儿有心了,也不知是如何手段弄来的。” 杨广坐在最上头,看着宫女帮他剥蟹,膏黄蟹油晶莹透亮,觉得甚是赏心悦目,还没有吃便觉得淡雅的腥香扑鼻而来。他是在吴地住了多年的人,甚是喜爱吴地文化之风雅,性情反倒与关中人的粗豪之态颇为格格不入,中秋佳节能够吃到大闸蟹,自然是非常愉悦的事情。再看下面诸臣虽然有许多不好这一口的,但是无一例外都对这个逆季节地理的东西啧啧称奇,让杨广的虚荣颇为满足。 杨广若有所思,似乎想起身边不远有一个萧铣此前提到过的“急公好义之豪商”,抬头看了半圈,一指武士彟,说道:“那个谁,这些贡物,是运河新从江南运来的?” 武士彟那叫一个受宠若惊啊,赶紧扑通一下冲上去跪下,然后口齿激动地解说:“回禀太子殿下,确是江南兼程送来,且一路连湖水一并运来,还备了颇多湖水,路上颠簸搅动,才得到此。除了这蟹,今日这席面还有三样江南贡物——第一便是这烈性甜酒,第二便是清新炒制的杭州淡茶,最后则是这批今年新试制的婺州火腫。” 茶酒二物好理解,听说这两样东西,今年又要在突厥与高句丽的边市上大卖,为大隋攫取这些蛮夷的财源起到颇为重要的作用。至于婺州火腫,却是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不过听了武士彟的介绍,杨广也免不得好奇起来,让他指示了一番是哪一道菜,便让宫女伺候,好试试看女婿的孝心。原本要到两宋宗泽时才闻名天下的金华火腿,也算是提前成为了将来武士彟手头的畅销货。 …… 外头宴席觥筹交错,萧铣却无心多留,勉强应付了一轮,做到没有失礼之后,便觑便离开,闪身便要回后殿。萧妃也是一直关注着场面,唯恐侄儿喝醉了,耽误与自己女儿的好事,此刻也是带了几个宫女,护着萧铣入去。 “铣儿,姑姑这女儿,将来可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待她……诶,不说这些了。”萧妃在女儿寝殿外头,搂着萧铣絮絮叨叨交待着,抹了一把眼泪,又感慨道,“你和颖儿的事,也真是多磨,不过都过去了,你将来也别怪你姑父不让你们早成好事,实在是我大隋风气如此,婚嫁颇看门阀,虽然你是本宫亲侄,此前却是因着你父母都不在了,家中长辈人口稀少,总归容易让外人看轻,你姑父却是想让你先立功,自立门宅,也好迎娶得风光一些。” “孩儿谨遵姑姑……哦不,母妃教诲,定然不会辜负颖妹。” 萧铣说着,在萧妃关切的目光中,推开了寝殿的门。萧妃在后头,心中各种担忧小心的念头涌上心头,很想听一下里头的动静,又觉得有些荒唐,然而却又敌不过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心中直如百爪挠心一般放不下。 寝殿内,红烛高烧,散发出丝丝蔷薇与木樨的清香甜腻,萧铣深吸一口气,如同要醉倒在这个气息中一般,上前去,温柔地掀开表妹的面纱,斟了两盏加了药材的合卺酒,与表妹杨洁颖喝下,杨洁颖很快也面色酡红飞霞,也不知是药,是酒,是火,是情所致。 这当口儿,是不是该吟诵一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助助兴呢?虽然还没有水调歌头这个词牌,又有何妨?便作长歌,婉婉唱来便是。萧铣脑子一热,便连词带曲一锅端,用了王菲那个版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唱到情深之处,双唇已经被杨洁颖的痴恋痴缠打断,只剩下嘤咛娇喘之声;四目对视,萧铣从杨洁颖眼中看到了一种所托得人的释然,一种为自己的夫君而骄傲的欣慰。彩裙飘飞,落幕轻垂,粉脂软玉,若隐若现,触手之处,莫不温香。隐约竟似有两团晃眼的明月轻颤微摇,让萧铣尽享青涩成熟的双重美感:有时候想想,拖到妹子十六岁再娶,虽然比这个时代的普遍情况晚了那么两年,却多了几分神秘旖旎,总比那些摧残萝莉的煞风景要好一些。 “表哥,一会儿,可要怜惜留情,慢慢教导妾身才是呢……唔唔……” 杜鹃啼血,凄婉哀鸣;杨洁颖被打断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白天鹅一般从空灵坠落尘埃,不过很快,她便觉得一团要熔化周身的热火在身上绽放开来,酥麻酸痒的感觉,游走于四肢百骸,让人浑身抽去了力气,再无反抗的**。 萧铣不是鲁男子,一开始的冲动过后,便是无尽地温柔缱绻;杨洁颖觉得自己如同一片漂浮在阳光之下温暖海上的浮舟,随波逐流,任人施为。 …… ps:周末驾照科目一上课,还要做题,这两天就一更。 第一百章变天 芙蓉锦帐**暖,公子从此不早朝。没有一丝匆忙,没有一丝负罪,也没有怕被窥破行踪的不安,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颇受用过几次妾不如偷的欢愉之后,终于可以合法放肆地宣泄自己的**与爱意,实在是令萧铣颇感深陷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唉,实在是没办法,谁让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呢。有了妻室家小的,玩得腻味了的,会觉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而找不到妻只能偷的日子过久了,又不免反其道而慕之,这只能用稀缺的才容易产生美感来解释了。 杨洁颖云英初嫁,菡萏初开,对爱郎的痴缠自然更是深重,似乎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存在了。为爱郎素手调羹,亲侍起居之外,有时候竟会整日痴痴地呆坐那里,无论萧铣是在吟诗作对,还是调琴弄曲,习字作画,她都这么静静地看着,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或许,她知道这种宁静并不能享受太久吧。果不其然,从两人抵死缠绵不问世事那天起,才不过堪堪满月,一桩打断他们生活的噩耗如期而来了。 …… 九月间,宫中传出消息,皇后独孤伽罗山陵崩,杨坚本人都哭晕了过去,含泪命太常寺议定,上谥号为文献皇后。太子杨广以降,无不缟素哀悼;皇亲国戚宗室子弟禁绝一切娱乐活动,直至丧事完结,皇后下葬为止。 别以为这条礼法要求毫无约束力,毕竟古代的避孕技术可不发达,夜深人静夫妇琴瑟和谐固然没人抓得到,但若是叮叮当当造小人造成功了,将来别人根据小人儿的生辰月日拿来一推算,被发现是在服丧期间造出来的话,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萧铣跟着妻子一起,在两仪殿与杨广和其余诸王守了三天孝期,随后便被杨广抓包,强行派了差使。 杨广召见萧铣时,看着也是满面憔悴,似乎确是悲伤过度。萧铣前世看书,还见过演艺野史等书言之凿凿,说杨广在为独孤皇后守孝的时候,依然用蜡封的竹筒偷偷藏着肉食命人送来,以避茹素之苦。如今萧铣亲眼所见,跟着茹素守了三天,又哪有这般不堪的事情发生。杨广却不知道萧铣心中在想什么,开门见山便交代: “父皇伤痛过度,命越国公为首,大治陵寝;将作大匠宇文恺副之。这两年里,通济渠是别想开工了,此陵规制糜费,只怕尚在仁寿宫之上。你素有巧思,善于营建便跟着杨素,宇文恺好生用心吧。父皇对此事颇为重视,将来事成,功劳只怕远在运河己仁寿宫之上,你好自为之,做得好,便实升工部水部司郎中。” 在杨广的认知中,萧铣应该是立刻纳头便拜,接受任务的,从江南河到邗沟,他不都是这般勇于任事的么? “父王,儿臣所擅,不过水利,宫室筑城等营造,并非所长。至于钱粮帐目管理之法,宇文大匠也已经掌握,实不需儿臣这般无用之人协助,儿臣不敢妄受此命,误了朝廷大事。” “什么?你想拒绝?”杨广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此刻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用一种似乎不认识对方了的眼神盯着看,许久才森然续道,“如今躺在那里那人,可已经是你的皇祖母了!孤真是看错你了,难道此前你为国尽忠所作所为,都不过是为了尚娶颖儿么?” “父王误会了,儿臣不过是自觉宫室陵寝等朝廷营造历来死伤过重,不愿手染太多鲜血——儿臣往年修江南河,全线贯通,死者不过数百。邗沟工期紧张,最终死者也不曾逾千。而开皇十六年仁寿宫成之时,死伤近万。儿臣年少不忍,如果要儿臣与闻那些死伤万民而奉一人的事情,还请父王收回成命。” 听了萧铣的理由,杨广的怒气倒是消弭了下去,不过和萧铣打交道久了,很快便明白萧铣定然是另有办法,要用这种手段拿捏着逼他授权罢了。气极反笑之下,佯骂:“有什么减轻民夫死伤的法子,不妨说来。不管有何阻挠,孤总为你做主便是。不过,你既然要作怪,工期上可要仔细!如今即将入冬,尚且不妨,若是开春回暖时还不得令母后安然下葬,可要仔细你的爵禄前程!” “法子,儿臣在江淮时已经私下用过了,无非是延长民夫服役期限,然多减免其税赋户调,官府供给口粮报酬,将参与的民夫训练成半专业之人使用,可大大减少死伤。宫室陵寝之营造,对民夫技艺的要求,更远胜于修河。国朝建基以来,大兴宫、大兴城、仁寿宫等项,民夫死伤无不逾万,如大兴城当年更是死亡数万方才修成;深究这些死伤的本因,莫非是由于朝廷征发徭役期限以二十日起,最长也不过六十日而已,并免当年粮税户调。而六十日时间,根本不够民夫训练成有素的工匠,即便做力工也不趁手,各种事故伤亡损失自然难免。” “既然已经用过,为何在京师不能直接拿来再用?可需要什么方略条陈?” “父王,此事在边地使用,且民夫超期服役所需钱粮出于自行筹措,则自然不虞各方干涉抵触。用于京师,且钱粮来路不足,自然要慎之又慎,以免权贵既得利者阻挠。关于此法,儿臣倒也有一个详细的法则可供参详,唤做租庸调法。如今朝廷制度,已经允许朝廷有需求服役时,朝廷可以徭役替民户地租、户调;然却不允许民夫主动请求多交一倍地税或户调,来免去原本每年规定的二十日日徭役。如此则人人皆被徭役约束,钱粮富庶之家不得交钱免疫,朝廷需要用人时又要不停轮换民夫,则民夫培训、熟手过程中,浪费效率太过。 且若是修河等事,因各州民夫俱在本州服役,尚且没有沿途往返之人力浪费;而修建宫室陵寝死伤过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宫室占地仅在一州,如征发数州民夫服役,则各州民夫都要长途跋涉集中服役,路途死伤浪费,不可小视。秦之渔阳役而生陈胜吴广,泗水役而起刘邦,皆因长途服役误期逼反黎民,请父王明察!\" 这孩子,怎会有如此惊人的运筹人心才能?杨广很想震惊,但是他这些年来似乎对于萧铣揣摩世人逐利之心、因势利导的本事见得太多太多,只好见怪不怪了。心中只觉得,天下言利不言义之人,到了萧铣这个程度,便算是至矣尽矣,蔑矣加矣。 不过,肯言利之人无大志远图,作为将来的外戚,能这样未必不是好事。 “此事果然影响甚烈,若能实施,果能为我大隋革除一桩扰民弊政。不过,父皇一生别的事情可以迁就,母后的后事却是不可能迁就的,孤便试试劝说一番吧。“ …… 杨广最终还是对萧铣提供的法子深以为然,亲自入宫求见杨坚,以加快文献陵工期为目的,请求试行租庸调法:仁寿三年,关中十四州民户租调徭役,仅征发陕南大兴周边四州徭役,且预期征发半年之久,避免往年朝廷修建大型工程时反复征发/放归多批的麻烦,由官府供给工期内的口粮,并且增发相当于一户一年户调的绢帛麻布等物,作为超期服役的工钱。另外十州,免去本年徭役,加征双倍粮税或户调,因为是试行的第一年,暂且也没有让民户自行选择,只是一刀切地强行摊派,五州增粮免役,另五州增调免役,多征收的粮食布帛,便最为超期服役民夫的口粮与工钱报酬。 萧铣本以为在大隋朝会很费劲儿才能走上明面的租庸调法试行,居然最终是借着抠门皇帝杨坚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奢靡——为了办老婆的后事——而搭着这趟顺风车,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并且得到了一次成功推行的经验。 这种令人感动的历史瞬间,或许只有一千四百年后,徽州某些冒着杀头掉脑袋危险搞分地承包、最后终于侥幸上达天听,被某个矮个子伟人批了一个好字,从此依靠长官意志合法化,不问白猫黑猫只看疗效,可以相提并论吧。 这一刻,还没有人看出租庸调法的这一次试行,对将来华夏商品经济对自然经济一切自给自足毫无社会交换的原始状态的冲击力,这就像一颗还没有湿润的种子,楔入了一块磐石的细微缝隙之间。 萧铣介入到了文献陵的工作,除了让他个人捞到了一个混功劳的机会,把杨广早就许诺过,却借故拖欠了的五品郎中官职,正式授予给了他之外。这件事情,还导致了一个更加深远的影响:在萧铣的建言献策之下,因为施工队伍改成了更长服役期、更专业的人员,文献陵修建工期因此比历史同期提前了几个月完工,文献皇后的遗体也得以更早安葬下去,让宫中的丧期氛围早早地消散了。 杨坚毕竟是被妻管严压抑了一辈子的可怜人,他眷恋独孤伽罗不假,但是当独孤伽罗的影子彻底消散之后,杨坚空虚的心灵便变得脆弱无比。宣化陈夫人,荣华蔡夫人在侍奉杨坚小疾的时候,提前了数月乘虚而入,需要发泄爱妻逝去后持久的需求与压抑的杨坚,很快利用后宫无数美人的温柔,排遣了对妻子的思念。 杨坚的身体,如同历史上一样飞速地垮了下去,而且,因为独孤皇后下葬得更糟,他纵欲的起点也更早,到了仁寿四年时,已经进入了耳鸣目眩,头风老神衰,肝肾虚竭的程度。 仁寿五年,怕是熬不到了。杨广也没有想到,他更快送母后入土为安这件事情,居然导致了久抑反弹的父皇更早垮了下去。仁寿四年秋,独孤伽罗死后仅仅周年,杨坚便已经不起,卧病仁寿宫中,杨广亲奉汤药,侍疾月余。到了十一月间,杨坚已经口不能言,把宫中妃嫔全部遣散,只留下宣华陈夫人侍奉。一日,又不知为何,以宣华夫人召兵部尚书柳述入仁寿宫,杨广心腹宇文述察觉柳述阴谋,当机立断执之扣押;越国公杨素调遣六率兵马替换宫禁左右卫军。 俄尔上崩,天下缟素。房陵王图谋不轨,旋被诛杀。 哭灵三日,太子杨广归大兴宫登基,月余之后,来年元月元日,改元大业。 第一章白云苍狗 白云苍狗,倏忽数年。 岁月,在萧铣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除了下颌那一副开始蓄起的精致三角短髯。不过那些无形的气质修养方面,似乎变化程度比**的面貌更加明显,一股深邃忧伤、成熟的气场,形成了一个有故事,有味道的男人的魅力。 过完年,他就要二十三岁了,如今,已经是大业三年年末。 四五年前,他刚刚迎娶表妹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八岁的青涩少年郎,做着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这四五年里,靠着扎扎实实跟着修文献陵的功绩,以及此后随着杨素、宇文恺新建东都洛阳、挖通超过一千里之长的通济渠。桩桩件件,从仁寿三年末到大业二年,让他积累功勋,逐步爬到了正五品上的工部水部司郎中、爬到从四品下的将作少监。而五年前担任过将作少监的李敏,早就又升了一级换到别处担任图挂虚名的上州刺史了。 不过,萧铣做的正事也仅限于此了,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建树,他就像新帝杨广的一张狗皮膏药,有兴建工程或者筹措钱粮方面的困局时,总会让他如救火队员一样来共同赞划一番大计,而别的领域有事儿,却不会想到他,只是一脚踢开。 无论是仁寿四年年底时,汉王杨谅起兵作乱图谋夺位、杨广派杨素带兵平叛;还是后来诸般朝廷派系倾轧洗牌,血流成河,都没有萧铣参与其中的影子,在那些时刻,萧铣就如同置身世外的淡泊高人,总能在人们的视线中隐身,既不追求拥立平叛之功,也不得罪别的派系、贪图落井下石痛下杀手。 当然,说实话,这种生活虽然升职会慢一些,却没有什么可以惋惜的。如果可以纵向比较的话,上辈子这四年应该还在大学里浪费人生呢,暂时的放缓生命的节奏,一边韬光养晦一边和妻子嬉游享受人生,顺便有空向姑母兼岳母尽尽孝,未免不是好事。 如今,隐患终于过去了,数年的谦冲淡泊、就事论事地踏实态度,到了收取回报的时刻。 一切,还要从数月前一个人的死亡说起。 …… 大隋新京、东都城内,东宫宣仁门外清化坊。 萧铣的宅邸,或者说南阳公主府——在杨广登基的那一天起,杨洁颖就从南阳郡主升级为南阳公主了——比之当年萧铣初到大兴时置办的那座,已经增广了无数倍。南阳公主作为当时大隋皇帝陛下唯一的独女,占据八分之一个清化坊,修起一座占地百亩的巨宅,也并不算是太逾越的事情。而且比之当年的大兴城,如今杨广新修的东都洛阳更为宏大,“城池周长百二十里”,也就是面积大约有15x15平方公里,纵然聚集二十万户,依然不显得拥挤,达官贵人的府邸比在大兴时更大,也就不足为奇。 这一日,是腊月下旬,距离年关已经很近了。萧铣把前堂一处刚满百日的灵位撤下,亲自指挥着宫女宦官好生洒扫,把府上数月来沾染的晦气都扫除出去,免得坏了即将到来的年节的氛围。 取下来的灵牌上,书写的神位是“隋梁国公、内史令萧琮”。没错,便是在三个多月之前,萧铣最大的那个堂伯父萧琮病故了,如今刚满百日。按理说,这个灵牌上原本应该还有一个头衔,那便是“故梁末帝”,不过显然没有人有胆子这么写就是了。 想当初,杨广初登大位时,各路功臣纷纷升赏,朝廷上下是一派何等欢欣鼓舞的氛围:大业元年,越国公杨素首先因为开国过程中的大功,本已是尚书左仆射,后来又有拥立、平叛大功,几乎到了功高不赏的程度,故而被杨广封为尚书令这个原本几乎只给宗室亲王或者死人追封才用的官职。同时,在内史省(中书省)这个位置上,杨广也一口气设置了两名内史令名头的重磅官僚,分别是越国公杨素的弟弟、原大理寺卿杨约,和梁国公、前西梁废帝萧琮。 在隋文帝时,尚书令和内史令是有过多年空缺的,毕竟这些都是传说中的正二品官职,在实授的官阶中,已经是最高的存在了。很多时候这些官职无人时,尚书仆射或内史侍郎便可以暂代尚书令和内史令的实际职权。杨广登基之初居然如此大规模撒官,最初给人的震惊可见一斑。 而兰陵萧氏满门,因为萧妃升级成了当朝皇后,一度因为外戚之荣,盛极一时;除了萧琮这个早年做过皇帝、后来逊位之人做到了内史令之外;还有萧铣的八叔萧瑀从仁寿年间的内史舍人升格为内史侍郎,成了内史省的第四把手,仅次于萧琮、杨约和虞世基。其余萧铣还活着的另外两个堂叔也都重新封了开国侯爵,各有任用,堪称“诸萧昆弟布列朝廷”。 可惜,坐火箭升上去的人,终究摔下来也快,自古乐极生悲之事,不知凡几。 杨素功高震主,赏无可赏,终于在平定完汉王杨谅、修完东都之后,在大业二年年底猝然因病暴毙。杨素算是善终了,可是杨素之后,紧跟着两名内史令之一的杨约,很快被人查出犯了事儿,弹劾获罪贬官,须臾次年病亡。 杨素死后,大隋军中武将威望最高的,便只有当年杨素灭陈时麾下那四名独挡一面的名将了。四名将中,韩擒虎在开皇十二年就病死了,史万岁在开皇末年杨勇、杨广废立之事中站错队被杀。活到大业初年的,也就是贺若弼、宇文述二人。结果,杨素死后不久,贺若弼便被查出“趁尚书令病薨、图谋勾连已削职前任仆射高颎,引高颎重入朝、并诽谤朝廷时政”等等罪名,在杨约死后不久,贺若弼因罪被斩杀。 贺若弼死前,两京又多次传出童谣乩言,称杨隋当衰、萧梁当兴(史实,非小说家言),并有朝臣并内外侯官总管私禀杨广,言内史令萧琮与贺若弼素厚,多有结交。于是大业三年年中时,这一连串血腥洗牌的连锁反应,终于扯到了萧琮身上,萧琮的内史令被撤去,改封左光禄大夫虚职;饶是他担任内史令以来每天都只纵酒娱乐,从不过问政事,依然没能逃过猜忌。数月之后,萧铣的这个大堂伯便在忧虑之中染病身故。 兰陵萧氏其余昆弟子侄,在这个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野心,依然该吃吃,该睡睡,该泡马子找妞儿便随性去找。也就是到了萧琮病故之后,出于孝道和礼法,才敬而重之地举哀吊唁,仅此而已。 直到萧琮死的那一刻,老萧家最后一个曾经做过皇帝的人才算是全部离开了这个世界。多疑的杨广终于松了一口气,缓了几个月之后,居然生出了一丝内疚之心——很明显,萧梁这种存在时都不过是傀儡的政权,又怎么可能在大隋全盛的状态下复兴呢?自己就为了这么一句毫无根据的童谣,以及萧琮与贺若弼私交不错的传言,便逼死了自己的大舅子,似乎实在是有些残忍。 当然,以杨广已经当上了天子的坚韧心性,如果仅仅是残忍,又算得了什么?真正让冷静下来之后的杨广深思的,是他发现朝臣之中经过这一番清洗,居然只剩下宇文述一脉在军方拥有绝对权威,杨素死了,贺若弼死了,其他有可能和宇文述在同一个档次上的人,都已经死了。 似乎,对于杨素一门,贺若弼一门,以及自己老婆的娘家人兰陵萧氏一门,打击已经矫枉过正了一些。那么,对于在被打击过程中那些看上去依然安之若素、对朝廷始终忠心不二通过了考验的臣子,是不是到了该给个甜枣安慰一下了呢? 萧铣显然属于已经在关于兰陵萧氏的谣言中通过了考验的可靠之人。就好像历史上不久之后,低调的李渊在“杨花落尽李花开”的谣言出现后,低调数年不揽权不掌兵,静静等待同样姓李的成国公李浑和其子李敏一家被杨广误认为是谣言应验者而斩杀、自然洗脱自己的嫌疑。 …… “夫君,大伯的灵堂都撤除收拾干净了么?母后知道今日是撤祭的日子,也过来看了呢。若是还没收拾完,让母后再瞻仰一番也好。” 萧铣刚刚把拿下来的灵牌亲手擦拭干净,背后便传来了爱妻的声音;成亲五年的杨洁颖,已经被甜腻美满的爱意,滋润浇灌成了一个浮凸毕现、望之消魂的清丽绝艳少妇。烟霞云霓一般的羽衣笼罩之下,是令人窒息的妩媚妖娆,也只有萧铣这样经历过足够温柔乡习惯了的人,才不至于被魅惑到失态。 许是一家人毫不见外的缘故,萧铣还没有回答,也没等人通传,正堂门口宫女簇拥之间,已经转进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端庄雍容妇人,正是萧铣的姑母兼岳母、当朝萧皇后。数年的岁月,似乎并没有让萧皇后的美态受损。如果单纯从容貌上看去,保养得法的萧皇后似乎还不像是三旬熟女,好像只比自己女儿大了不到十岁的样子;不过,眉宇之间那股淡淡地忧伤哀怨,却远不是数年前可比的了。 如今,已经是大业三年末了,杨广登基已经整整四年(仁寿四年末登基,次年才改年号),当年的独孤皇后和杨坚,已经分别过世了五年、四年,杨广上头再也没有了人压抑和管制他的**,所以,这几年里,杨广那种如同报复性、发泄性地纵欲,相比于登基之前矫饰的清心寡欲之态,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不可否认杨广确实对萧皇后情深意重,从少年新婚之后的整整二十年里,都只和萧皇后一人恩爱,从十四岁到三十四岁。可是登基之后,尽管萧皇后的美态仅仅是略微开始出现逊色于那些二八年华的鲜嫩佳丽,杨广却出于猎奇,不停地寻找云英菡萏的少女宠幸。尽管杨广心中依然把萧皇后摆在了一个不可替代的女人的重要位置上,他的身体,却如同惋惜曾经的太过压抑一般,不停地开小差。 最近三年,萧皇后享受到的枕席恩爱,已经降到了不足一月一次的程度,这样成熟妩媚的她尤其有些神伤幽怨,毕竟对于养尊处优的妇人来说,三十六七岁还远远没有到爱情彻底凋零的年纪,她神色间那明显的憔悴,便是由此而来。 “儿臣拜见母后。”萧铣看着萧皇后,恭敬地行礼,让萧皇后心中的寂寥淡泊了几分。她的两子一女,如今长子、也就是太子杨昭已经因为肥胖症身染沉疴不起,说不得那天她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然萧皇后真要白发起码还得等几十年);次子齐王心性不佳,私德也很是不堪,;唯有这独女与女婿,成亲五年,恩爱有加,让萧皇后看到了当年杨广和她新婚时那种琴瑟和谐,如胶似漆的痴恋,时时勾动着心中的怀念。 “好孩儿,母后今日是来最后看一眼你大伯的遗物的,还有一些宫中的话要和你交代。” 第二章治不好的寅吃卯粮 萧皇后轻抚着写着大哥萧琮神位字号的灵牌,轻轻放下,又拿起一根即将要被烧掉的十三环琮玉带,神色复杂地摩挲了一下,又丢开。镶嵌十三块环状玉琮的腰带,终究是逾制了,自古亲王只能用十一环,郡王十环,国公九环,而十三环的,是天子之带。这根腰带,当年在萧琮腰间,只系过三年,也就是萧琮当年还是西梁皇帝那三年;然后便解了下来,从此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 不过,拿去烧掉之后,也就无所谓逾制不逾制了吧,大不了把没法烧毁的玉环拿走藏好。这么做总比跟着做陪葬更安全。 \"大哥虽然比本宫大了十来岁,到死时也还没到天命之年,虽不算夭,终究是早了些。罢了,如今这些都过去了。\"萧皇后在宫女服侍下洗漱了手面,又熏香了一番,算是把怀旧之心彻底放下了,一手拉了杨洁颖,一手拉了萧铣,到侧厅内坐了叙话。 \"铣儿,有些话,姑姑也不瞒你,你心里想来也是早就想到了的。不错,除了大业元年时陛下初践国祚,大肆升赏我兰陵萧氏满门,后面大业二年,大业三年两年里,咱确实遭了些忌惮,卷入了不少不该卷入的事情。不过如今大哥去了,姑姑的兄弟里面,也只剩两个还身子康健,外头陛下忌惮的越国公一门与贺若弼等军中关陇世家也都失了独当一面之权。这桩事情便算是揭过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再也休要提起。\" 多说一句题外话:隋军之中,虽然还有一个宇文述如今算是毫无疑问的军中第一人,别人权位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但是如果撇开权力单论门阀的话,宇文述一门却没有资格归入关陇门阀——这倒不是说如今宇文述单打独斗没有帮手,或者说他三个儿子官还不够大,而是因为宇文述这个宇文的姓氏乃是当年北周时被北周皇帝赐姓的,他们家原本是姓\"破野头\",是贫贱的鲜卑底层出身。 只要不是累世公侯,盘根错节数百年的大族,就理所当然不能称作\"门阀\",不管本人官位暂时有多高,势力有多大。这就好像暴发户和富一代们再有钱,也不能称作贵族一样(其实富二代也不算贵族,得富n代)。 在现阶段杨广主要忌惮对象还是门阀势力的情况下,宇文述虽位高权重,却还不是杨广要提防制约的对象。杨广对宇文述的利用态度,依然是有原则的重用,而远远没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程度,因为杨广自信以宇文述的根基之浅,即使如今位高权重,但只要皇权流露出要处置对方的倾向,马上可以轻松干掉。所以,虽然萧铣对宇文述有些私怨,如今也还没有顺势报复的计划和时机。 既然如此,萧铣回答时的气度便显得颇为豁达:\"母后说得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况这些年陛下对儿臣等并无不妥,外人的遭遇,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了萧铣的表态,萧皇后很是欣慰,微笑相询:\"你能这么想,那就是最好了,母后便和你说些正事儿。如今你也在东都闲职三年,只做些辅佐细务,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现在嫌疑尽去,母后也知道你是有大能耐,愿意做事儿的,探听得有几个出京放外任的机遇,你先看一下,母后也好再到你父皇面前去吹吹风。\" 终于有机会重新去做事了么!萧铣心中隐隐开始有些兴奋,过了年关就是大业四年了,貌似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有两年功夫,天下就开始陆陆续续出现抗拒修永济渠的小股蟊贼了,主要是山东河北一带。这之后再过两年,随着讨伐高句丽的开始,就会出现上层权贵的大规模叛乱。如今天下虽然还是一副太平景象,但是如果想在几年后的大乱中建功立业,已经应该开始绸缪外放揽取实权了。 心中虽然如是想,口头却不得不表示一番对姑姑的眷恋之情,话说出来时,已经变成了:\"母后如此为孩儿着想,孩儿实在感激不尽。可是这几年能够承欢膝下,晨昏侍奉左右,若是远离,数年内只怕再也无法日日尽孝。如今天下太平安妥,就算没有孩儿出去做事,一样有外臣可以帮助圣上,治理得上下相安。\" 萧皇后几乎又被萧铣的催泪弹台词说得改变了主意,也幸好她大哥的例子摆在那里,让她感觉到了如今京师还是是非之地,才没有动摇。针对萧氏的这一波谣言虽然过去了,但是清洗隋文帝一朝顽固遗老的行动显然还没彻底结束,这种情况下,离开京师显然是避开风口的好选择,否则被波及躺枪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不是八弟萧瑀一贯以内史侍郎的身份任职,不可能离开中枢外放的话,她甚至还想让萧瑀也出京躲避一番。 \"你这孩子,这些言语休要再提,母后还不知道你们的孝心么?但是这两年,还是先出去静观京中变化的好。 母后便直说了,明年陛下有三桩大事要筹备。第一件乃是吐谷浑无理拒朝,陛下打算明年筹备一番,后年便出兵讨伐吐谷浑;第二件是继续增修黄河以北直通涿州的永济渠,以便运河修通后漕运军粮到河北,修完之后,陛下说不定便要以讨伐吐谷浑得胜之师移而东征,讨伐高句丽;第三件事,也是与讨伐高句丽相关,绸缪着这两年里,选精明干练官员至吴中,大造海船,以便将来讨伐高句丽时以一路水师越海呼应,袭击高句丽腹背。这三件事情里面,要说你素来擅长的,无非是修河、造船两件,不过你素来缺乏军功,若是有心去讨伐吐谷浑历练一番,母后也能帮你谋个我赞划军机的参军职位,一切全凭你自己决断。\" 准备一年之后,朝廷就要讨伐吐谷浑了?在萧铣前世的历史知识印象中,隋炀帝讨伐吐谷浑得胜这桩事情似乎发生在讨伐高句丽之前一两年,那就该是大业六年的事情。如今却要提前到大业五年,难道是因为自己造成的蝴蝶效应,让大运河和东都修建等大事儿进度提前了,让杨广省下了一些钱粮人力,所以把他好大喜功的一生功业都提前了?看来杨广寅吃卯粮急功好利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得改啊。自己想办法让他赚的快了一些,杨广花起来的速度也更快了。 另一方面,萧铣似乎记得,历史上杨广为了讨伐高丽而派遣大臣到吴地大造海船的事儿,要等到大业六年永济渠全线修通之后。之所以如此顺序,是因为历史上隋朝大运河的四段河道中,原本江南河应该是优先级最低,在河北永济渠都修完之后才开工的,然后大业七年完工/大业八年赶上了讨伐高句丽的海军出征。现在因为萧铣的影响,江南河成了大运河中第一段修成的,仁寿二年就完工了,到大业三年都已经投入使用五六年了,光是征收到的漕税都已经把修河成本收回过半了。在江南河提前完成的情况下,去吴地造海船的事情自然可以提前了。 历史,已经被剧烈地改变了。萧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母后,孩儿实在无志于军功,只求作一文士,纵然是赞划策略,也非所长,便不耽误国事了,吐谷浑之事,孩儿不想参与。 永济渠虽然是大功,然朝廷修河多年,一切都已是成法,换做将作监/工部其余官员去统管,一样可以做好,而且永济渠不比黄河以南的三段运河——通济渠、邗沟、江南河都是有古人已经开河基础,本朝不过疏浚拓宽,且河床地质疏松,靡费不大;而永济渠千里之地,实为亘古未有,全靠本朝开山劈石从头修建,孩儿纵有巧思,却诸多都用不上,完全就是拿民夫人命去填,太伤天和名声,孩儿不愿参与。 三事相权,还是去吴地为朝廷督造海船,为海路讨伐高丽做些筹备比较符合孩儿的才能。若是可以的话,还请母后帮衬成全。\" \"好,你能有自己的想法,那便很好。母后这些年也多次听陛下提及你时,每每说但凡有你主动请缨的事情,必然可以有所成就,且巧思妙法不断,为朝廷俭省钱粮无数,为民夫百姓避免无数灾祸。母后支持你,便等着消息吧。\" 萧皇后于萧铣聊完正事儿,留在萧铣府上用了膳,又陪女儿杨洁颖聊了半天母女私房话儿。萧铣和杨洁颖甚至都亲自下厨,为萧皇后烹调了几道吴地的新菜,赚得萧皇后一阵怀乡之情发作,洒了几滴泪水。一直呆到晚间,才重新回宫——若是放在往年,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杨广一天不见萧皇后人影,早就找上了。而如今可以出宫一整天都无所谓,可见杨广实在是埋在少女堆中,无暇再顾及家中熟妻了。 三四天之后,也就是除夕前两天,宫中传出一道旨意:现工部水部司郎中,将作少监,驸马都尉萧铣,从四品下;改任吴郡太守,正四品下;将作少监依然保留,年后赴姑苏任职,治理地方同时,为朝廷监管扬州总管下辖各州漕运/水务,并督造海船。 之所以不是\"苏州刺史\"而是\"吴郡太守\",是因为颇能折腾的杨广宣布在大业四年将重新在全天下实施\"废州改郡\"的改革,所有某某州的地名,重新改回为郡。 按照原本的行政区划改革方案,\"吴郡\"将重新包含苏州/湖州两个州。而大隋灭陈初年从吴郡分割出来的杭州将改称余杭郡;南朝时便独立成郡的常州将改称兰陵郡。 不过,或许是因为萧铣担任了吴郡太守的缘故,在新公布的废州改郡方案中,\"余杭郡\"这个提法似乎消失了,余杭郡六县重新划归到了吴郡中。这也算是萧皇后为外放的女婿兼侄儿谋取的一点小福利吧,好让萧铣到了地方更加放开手脚做事,少有掣肘。也正是如此,新的吴郡才可以作为一等上郡,郡守拥有正四品下的品级。 …… ps:明天科目一模拟考,明天开始就恢复正常两更了。 第三章危机夜宴 大业四年,元宵佳节,东都洛阳的紫微宫。 洛阳紫微宫,是大业二年时修成的宫殿,与东都新城是同年竣工的,东西宽四里零二百步,南北深两里零八十步。南北方向的“进深”和二十多年前先帝修建的大兴宫相仿,但是东西宽度却要比大兴宫还宽出三分之一多,实为如今天下最为宏大的宫殿了。之所以如此宏大,乃是紫微宫除了效法大兴宫的诸多正殿之外,在其一侧还另有一块侧面延伸出去、连通皇家园林“西苑”的建筑。 没错,便是在历代演义野史中颇为文人诟病的那座长七十里、宽三十里,南达伊阙、北抵邙山,内有山川假海、海中再堆砌仙山岛屿的“西苑”了——据说“西苑”之内到了秋冬草木凋零时,便要让内用的巧手匠人宫女以绿绫裁剪出树叶、用彩绡结扎出琼花,以现四时皆春的胜景,数十万棵树木无不如此,实在是为足独夫耳目之娱,而靡费无度、奢侈已极! 西苑的奢靡肯定是有的,今夜的元宵赐宴,萧铣便身处其侧,虽未深入,也可略见大观。不过绿绫树叶、彩绡琼花萧铣倒是没看见,目力所极,最为奢侈的装饰乃是各种珍惜禽鸟羽毛制成的一桩桩羽葆。当然了,羽葆也是够奢侈够奇葩的了,只是没有野史那样黑得那么不动脑子。而且这些事情,多少也是各方相互作用的结果,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时间久了,也就成了惯性——这两年,各处“圣天子制羽葆,禽兽感恩自献羽毛”的祥瑞也不知道有多少南方地方官献过了,献了祥瑞的官员得了好处,自然有人源源不断地献上。 当初大业元年时,此宫、此苑,修筑所耗费的人工财力,不在一千多里长的通济渠之下。开皇年间量入为出积攒下来的朝廷钱粮,倒有一小半填了进去。如今天下虽然太平,可惜余财却是不多了,内囊底子都倾尽了出来。 紫微宫虽然是大业二年修成的,不过因为大业三年年初时杨广还在北疆巡幸视察与突厥之间的边防,接受启民可汗就歼灭降顺铁勒十余部一事的朝贺,所以当时并没有在东都过年,如今,还是第一年在紫微宫大宴权贵宗室。 “唉,好大喜功倒没什么,可是这如此奢靡浪费之风,着实……”萧铣自饮了一杯,心中暗叹,却也无可奈何。再过几日他便要再次离京赴任了,这几天,能拍马屁糊弄过去,那就拍吧。 萧铣示意了一下,让公主府上的几个宫女跟着他,端着几捆包裹着红色蜡纸的竹筒,走上前去向杨广敬献佳节贺礼。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东都。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好!贤婿果然好文才,这都好几年了,新春、元宵时,总能有佳句名诗——而且听颖儿说,便是朕登基之前几年,便已经如此年年有佳作了吧,不愧是诗礼世家的教养。” 杨广听着萧铣的恭贺诗词,龙颜大悦,不过更让他猎奇欣喜地,是眼前这些竹筒,他看着眼前那些竹筒可以发出巨响,飞射出一颗颗可升至数十丈之高的发光弹丸,随后后迸溅出万丝金光。 “此物便是诗中所称‘爆竹’了吧,果然贴切,而且能够这般如飞龙在天,射出金光万道,啧啧……此物却是如何制成?” “回禀父皇,此物乃是用了硝石、硫磺、木炭等物引火,又以海盐掺杂,取海盐灼烧时之金黄色,其中一些方子,还是从道家、及炼丹的方士术士那里博采众长而来……”萧铣也不拿捏,便略微讲解了一番,把这个原始版的烟花原理大致给杨广解释了一下,博得杨广又一番赞许,也让其余参加夜宴的权贵啧啧称奇,暗自羡慕驸马爷便是又有巧思,又懂得讨皇帝欢心,还知分寸。 其实,如果不是这年头还很难弄到品位纯正的钾、钙、镁、铝等金属盐,萧铣还是很想把烟花爆竹的光芒色泽弄得五颜六色的,如今,既然只有钠盐可以直接确保,也就只有弄纯黄光的了,也幸好进贡给天子之物,正需要金光万道,也算是刚好拍在了马屁上。 杨广心中正在得意,一挥手让正在殿上献舞的宫娥们都散开了,专心赏玩了一番萧铣献上的礼物。如今朝中,最能进献奇巧玩物的大臣里面,将作大匠宇文恺算一个,萧铣算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当初修文献陵时候提拔起来的工部官员何稠也算是一个,所以凡是他们献上的东西,不管实际如何,杨广都是颇有兴趣的,首先惯性印象便很好。 收了萧铣的礼物,尤其是一看就知道是萧铣亲自巧思设计、靠那些奇技淫巧的学问造出来的,杨广心中多少有些内疚:在拔除贺若弼和杨素的时候,因为一些谣言就把萧家牵扯进去,实在是有些不地道,尤其是看了萧家如今剩下的几个人,虽然聪明人不少,可是不是萧瑀那般性格有问题,太过正直耿介,便是如萧铣这般,聪明没用在权谋和军事上,只会诗词歌赋、奇技淫巧,并一些理财之术,这些技巧,终究是不会对统治有威胁的。 “此番去吴中,好生为朝廷筹备海船的事情。前两年留贤婿在京,也是朝廷草迁东都,诸事未稳;而且你姑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忍远离,自然放不得你们出京——便是先帝时,乐平、兰陵他们的夫族、婿族也都没有放外任的,所以贤婿也别想多了。”杨广自觉这番措辞很巧妙,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如今却放你们出京,那也是通济渠全线运转顺畅,朕将来也是要再多造龙舟,巡幸江都的,说不定会长住。到时候颖儿也可常来拜见。” “臣谨遵旨意!” …… 杨广没多久便回去歇息了,放任与会的群臣再私下饮宴一会儿。这两年,因为登基后在女色方面没了约束,杨广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不少,精力也逐渐不济。 杨广一走,场面上的拘束氛围似乎也淡了一些,剩下的人便似乎突然buff了一层牛头人酋长的耐久光环,交流速度也提升了那么15%的样子,三五成群开始私下寻机窃窃私语,或是相约离席告退。 萧铣因为还在伯父萧琮的周年之内,虽然礼法上没有要求侄儿给伯父守孝的,但是一般来说,除了这种杨广赐宴的场合之外,是不会再与宾客宴饮的了,所以出京之前,要找萧铣的人,多半会在这个场合寻机接头。 欧阳询第一个来到萧铣桌前,举觞痛饮,说道:“师弟,此番出京,却是前程远大,再放完这一任外任,将来何愁不能进入朝廷中枢呢。愚兄先贺过了。” “师兄哪里话,如今师兄也是满朝朱紫之列了,又有什么好羡慕小弟的。” 萧铣调笑着与欧阳询闲话了几句。他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在仁寿年间,欧阳询不过是一个太常博士,在那个位子上一做就是六年;而大业元年,因为欧阳询好歹算是教导过杨昭等学业,杨昭成为太子之后,仙及鸡犬之下,欧阳询也就升到了太常少卿,一下子提了两品,和萧铣这个将作少监理论上平级,却清贵得多。 不过,萧铣这般客套,换来的却是欧阳询的一阵叹息:“唉,这话也是休要再提了,愚兄这个太常少卿,也不知保得几年,不过倒也不是说为兄痴迷爵禄,但有些事儿,贤弟也是多上心一些的好啊。” “此话怎讲?” “怎得?贤弟还不知道——啊,是了,定然是因为梁国公的事情,贤弟一直闭门谢客数月,外头的消息都不灵通了。”欧阳询说到这儿,看了一下左右无人注意,又压低了一层声音,“这几个月太子殿下看着怕是也不太好了。齐王素来恶你,自然连愚兄也恨上了,将来东宫易储,咱还是小心为上。” “什么?已经到这一步了么?皇后娘娘这几个月却是从不曾与小弟说知过此事。而且,小弟不是也献上过一些偏方疗法,调理肥胖的么?” “哪里有用啊!前些日子,愚兄入宫授课,听说已经转发消渴之症了。” 太子杨昭,原本历史上到了这个点儿应该已经是因为太肥胖病死了,之所以拖到如今,也是萧铣前世对付富贵病有些心得,当初刚刚穿越时,便是靠治好了萧皇后的早期胆结石作的进身相认之阶。后来大业初年杨昭当上太子后肥胖并发症越来越严重,萧铣也是着实献了一些养身之法,让杨昭得以延命了一年多,但是为这,却不知让齐王杨暕恨了他多少——杨暕可是日日夜夜盼着兄长早死,他好入主东宫。 可惜萧琮死后,萧铣在家闭门谢客,这几个月对杨昭的近况不太了解,没想到已经恶化到了这一步,消渴之症,便是已经肥胖并发出糖尿病了,在古代就是必死之症。 “罢了,出京之前,小弟私下再和拙荆一起探视一下太子。至于齐王是否怨恨,咱也顾不上了。这两年,师兄在京可要自己小心低调。” 说着,欧阳询便没事儿人一样走开了,很快又有几个目标貌似闲逛一样来到萧铣的案前。 第四章人走茶凉 “萧郡守……哦,还是叫萧驸马吧,将来,咱可是要一处为官,文武协作,还望萧驸马钱粮船只、器械军备方面多多志应,来某才好与萧驸马戮力同心为陛下效命。来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这瓶甜烧酒,来某便干了。” “周某不敢与来大将军并列,便逊一些,干半瓶吧,萧驸马可不要嫌弃。” 欧阳询离开后,萧铣面前,此刻站着的便是两个高壮威猛、气场森然的武夫,都是身着高级将领的猛兽补服赴宴,为首那个四十来岁,次者约过五旬。这两人虽然平素没什么交往,但是好歹萧铣还是认识的。 稍微年轻些的叫来护儿,如今是右骁卫大将军,在军中高层清洗之后,其地位不敢说与宇文述或者另外一些老一辈的柱国相比,却也至少是十二卫中中等水平的将领了; 年长一些的那个名叫周法尚,从当年隋灭陈时候开始,便是在江淮一带协助杨素统领隋朝水师的,后来开皇、仁寿年间一直在永州、桂州等湖广之地担任总管,平定岭南蛮族颇有战功。去年时候才被杨广从湖广地方的总管位置上调回来,改封为左武卫将军(不是“大将军”),另有任用。 “见过二位将军,却不知……”萧铣拱拱手,也不知道从哪里继续往下接话头。 “可能萧驸马还不知道——陛下如今明面上加封来某登州总管,实则却不用到任。另外还有一道官身,陛下如今没有封下来,却是与来某提前说过了——一旦萧驸马在三吴督造的海船舰队成形,将来便要让来某提督海船水师,执掌海路讨伐高丽的偏师——至于周将军,将来也是水师副帅;咱将来可都要仗着萧驸马在后帮着筹措船只钱粮了。” “原来却是让二位将军但此重任失敬,失敬。将来,只怕高丽有事,二位将军便是萧某的顶头上官了——萧某自然不会误了将军们的大事儿,不过今年朝廷还在筹备讨伐吐谷浑,高丽之事要打起来,至少也得两三年,既然是还未公布的朝廷机密,萧某便先不多礼了。” 来护儿貌似粗豪,实则能够做到一卫大将军的人,又岂能行事不密,当下自然是称赞萧铣行事缜密,又叙了一番将来同僚的可能,说是要多多亲近。临了时,还和萧铣透底说,皇上有意让来护儿的长子来整与周法尚的弟弟周法明,如今便先去吴郡担任一些军职,一来上上手,二来也好方便及时了解海船水师的筹备情况,不过今日宫中宴请权贵,来整和周法明的爵位不够级别参加,所以今天是见不着了。萧铣自然满口应承下来,让他们到时候来上任时径自到姑苏相寻,来护儿与周法尚谢过,便离去了。 来护儿走后,又有好几波朝中权贵与萧铣趁机问候道别联络感情,不过都是些没营养的人,也没提起什么要紧事儿。无非是虞世基、虞世南兄弟这些和萧铣有点儿拐弯抹角故交的,或者是;要么便是宇文恺、杨达这些上官。 …… 萧铣本意在侍卫人群之中寻个故人,却一直没有找到,直到宴会结束转出宫去,都要离了大业殿时,才有一个宫中侍卫寻机与萧铣擦肩而过,萧铣心中惊喜,恰好左近无人注意,才觑便说两句。 “萧大哥,你可是要重新出京放外任了吧?小弟如今身份,却是不能跟着你走了,一切你自己多保重,出尘姑娘与独孤姑娘自会护你周全,若是没有得用之人,可要另寻勇士了。” “沈贤弟,这两年,在右翊卫中可没有人为难你吧?少年时候的事情,没有人拿来说事儿?唉,不是萧某不仗义,不提携自家兄弟。实在是这两年我萧家上下最怕的便是被圣上猜忌自蓄武士。沈贤弟武艺如此高强,若是宁可跟着咱,却反而不去投效朝廷,立军功报国,说不过去啊。” 原来,这个如今编入右翊卫的年轻宫禁侍卫,便是五年前跟着萧铣混过一阵子的沈光了。大业初年,萧铣知道杨广猜忌他伯父萧琮重兴,那阵子连带着对他萧家人上上下下蓄养武士这件事儿都很敏感,原本萧琮、萧瑀等府上都是有蓄养用于护卫的武士的,后来全部遣散了,若是无人护卫,便从宫中两卫抽调人手帮忙——抽调过来的,自然都是杨广的心腹了,便不虞有差。 萧铣从那时起,府上的侍卫也都换成了妻子南阳公主那边的人。独孤凤是从小保护南阳公主的,当然可以留下,沈光却是趁着年纪小跑了,隐瞒了此前那一段朋友关系的交情。 这桩事情当然不容易做,不过也幸好恰逢岂会有一个不错的外部条件,让这桩事情看上去办得挺顺理成章——沈光的父亲沈君道,在仁寿年间依然是官拜汉王府掾的,但是大业元年汉王杨谅举兵谋反,旋被杨素领大军平叛镇压;按说沈君道原本没有能耐参与其中,但是因为他原本是内外侯官派到杨谅身边监视的,所以沈君道但凡没有第一手拿到杨谅要谋反的情报,便算是渎职,朝廷顺势以杨谅幕僚的罪名把沈君道削职,连其二子也牵连充军。 当时,萧铣顺势假作趋炎附势、趋利避害之徒,假装和沈光没交情,看着沈光被充军,沈光表面上也就顺势和萧铣一刀两断,小时候那点交情纵然有外人知道,也不在当回事儿,只当是两人已经因为世态炎凉反目成仇了。 不过这桩事情对于沈光来说,却也不是什么坏事儿——沈光今年才十八岁,两三年前被充军时才十六岁。按照大隋府兵制,丁男年满二十之后,才可以招入府兵,沈光的年纪原本还要再待四五年才能从军,如今被牵连充军倒是省了一番事儿。后来,萧铣暗中帮衬,曲线给沈光谋了几个表现机会,沈光自己也武艺争气,又是京师籍贯,才得了机会调入右翊卫,如今军中三年,已经有个左右备身的基层武职,看护宫禁,只是没有属下罢了。 “萧大哥这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避嫌,小弟如何不省得?而且男子汉大丈夫,功劳爵禄自当马上取,那才痛快。此番萧大哥要走了,小弟别的也不多说什么,只有一言还不吐不快。” “贤弟但说无妨。” “萧大哥,小弟知道当年蒙你仗义,有意撮合过小弟与独孤凤姑娘,但是如今小弟对外身份如此,成了犯官之后,而且按理从此与萧大哥府上之人都该没什么交情。既然如此,还是请萧大哥给独孤姑娘另择良配吧,毕竟女孩子家都一十八岁还不嫁人,着实不妥。家父在家中,也已经为小弟另行定下了亲事,此前的事情,便算是一笔勾销了。” “唉,这……却是萧某对不起贤弟。” “何来此话,小弟此前与独孤姑娘也不过是共事过数次而已,并无什么深交,更谈不上有情,萧大哥不必挂怀。唔,今日虽然是小弟在这一段值夜,不过也不好耽搁太久被人看出破绽,咱便就此别过了。” “贤弟在京师多多保重,这两年陛下想来是耐不住性子,不是西征吐谷浑便是要东征高句丽。以贤弟的武艺,建功立业自然是不在话下,不过还是要以善保己身为要啊。” …… 别过沈光之后,萧铣当晚便出宫了。回到府上之后,少不得再鸡飞狗跳收拾几天,差不多就要出京上任了。临了时,想起欧阳询在元宵夜时和他说的太子杨昭身体不太行了,也顾不得避嫌,一边和妻子说了,一边安排同去探视一下这个自己的大舅子。 到了东宫时,见到杨昭果然已经卧病不起,呼吸粗重,声嘶气喘起来如同喉咙里始终有痰堵住一般,听太医说,消渴和风患都少不了,萧铣听了自然是摇头叹息,而杨洁颖已经禁不住发出悲声了。 “大哥……你这才多大年纪,父皇母后这一辈的长辈们都还一个个硬朗得很呢,你怎么就……呜呜呜……” “小妹,好了,这也是生死有命,没什么好说的。为兄世间荣华富贵也都享尽了,却是享福享得太多,落下这个冤孽之症。妹夫前年献上的养身法门,其实也颇有效验,只恨为兄自己坚持不住,吃不了那个苦,懈怠了,如今才落得如此。不过太医也说了,只要注意,再拖个一年半载还是没问题的。” 杨昭喘息着和小妹杨洁颖交代完了一些废话,这才转向妹夫萧铣:“贤弟,为兄也没什么放不下了,想来是撑不到你下一次任满回京了。便是还有一桩事情如骨鲠在喉,想要求贤弟帮衬。” 萧铣赶紧给杨昭跪下,肃容说道:“太子殿下如何说这等话,有什么要办的,外臣定然赴汤蹈火。” “不要叫太子殿下!还是叫表哥!”杨昭从病榻上起来,抖着手捉住萧铣的臂膀,用力说道,“为兄不是用太子的身份交代你,只是从人情上求你一件事情——待异日为兄弃世,东宫之位自然是二弟齐王的了,这也没什么。只是为兄尚有三子,尚在婴幼,最长的长子倓儿,不过三岁;最幼的侑儿,还在襁褓之中。为兄害怕将来数十年后,齐王会用父皇当年对付房陵王诸子的手段对付……还请贤弟早晚看觑,与小妹一起,届时不忘在父皇面前多多美言,让二弟不要想的太多——可能答应为兄这件事情么。” “小弟岂敢不尊太子……表哥之命!” “好,好好,”杨昭病态的表情中有了些血色,招呼一边服侍的妃子刘良娣说,“快去,把倓儿、侗儿都带过来,让他们好生拜谢他们姑父将来的辅佐回护之恩。” “太子,万万不可让行此礼啊!”“大哥,这却也是有点过了,咱都是骨肉至亲,何必如此呢?”萧铣和杨洁颖夫妇一齐劝解,杨洁颖还好坐在床沿上分说,萧铣却继续跪在那里并不起身。 “贤弟!这是该的,若是你觉得以姑父的身份受此礼过了,为兄便只好让倓儿执翁婿之礼了——算来,月仙也快两岁了吧。趁着为兄如今还清醒,却不如另有一事相求——可能让倓儿和月仙,便定下百年之事呢?” 杨昭口中所说的月仙,当然是萧铣和杨洁颖的女儿萧月仙了,那是杨洁颖大业元年时怀胎、大业二年年初诞下的。如今萧铣和杨洁颖成亲五年,仅得此一女,并无子嗣。 面对杨昭的恳求,萧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第五章乘桴浮于河 “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馀里地无山呐。啧啧啧,这开了通济渠,再从东都下吴中便是便捷得多了,哪里还用如当年一般到了颍川、宿州等地便弃船换马、反复折腾呢?至今犹然记得五年前修完邗沟时,从楚州回京那一路险阻,历历在目啊。” 黄河浊流之上,极目两岸景致,萧铣站在车轮舸的船头,心中感慨万千。自从五年前邗沟修完回京后,虽然此后他也有偶尔出京办差,但是无论是文献陵、东都城还是通济渠的差事,最远也就到过汴州,并未再去过南方,时隔五年才重回故地,肯定是感慨万千。 身后一个纤细明艳的身影悄悄地靠过来,从背后环住了萧铣的腰部,萧铣感受到两团温热弹性的肉球抵在了自己的背上,知道那是自己的妻子。 “那天大哥为倓儿求配月仙的时候,你们为何都只是应下了,却秘而不宣呢。他便不会多心,怕相公是哄哄他的么。” 听着杨洁颖柔柔地却略带无奈的声音,萧铣也是喟然长叹,“大哥是明事理的人,知道秘定此约,对外不宣的话,将来这些年份里齐王才不会进一步把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否则的话,虽然大哥可以确保咱不敢反悔,却是徒然为你我招惹了更大的仇恨,那又何苦来哉?反正咱和齐王本来就有些不善,而且齐王身边得用之人也不缺,大哥便不如顺其自然了。” “父皇这才登基第四年,想不到当初父皇与房陵王之间的事情,又要在大哥二哥之间重演。这天家之事,当真令人齿冷。若是咱夫妻不是公主、驸马能够为朝廷更多建功立业的话,有时候妾身真希望自己不是公主了。” 杨洁颖靠在萧铣背上,静静地宣泄了一番对骨肉反目的伤怀,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来。后头船舱内,独孤凤恰到好处地掐准时机,抱着粉妆玉琢一般、才刚刚两岁的萧月仙出来,没有打搅到此前萧铣和杨洁颖的卿卿我我。这也算是她跟在公主身边、婚后服侍了四五年调教出来的本事。 “爹爹……抱抱~” 女儿的娇嗲叫声,立刻把大人之间那仅有的一丝尴尬击破了,只剩下欢声笑语。两岁的孩子,在寻常人家也已经能相对流利地和大人交流一些简单的言语,而萧月仙父母都是饱学之人,出身名门,家教和条件又好,加上自身聪颖过人,两岁的年纪,说话已经非常流畅,而且白话文言都听得懂一些,连府上收集萧铣毕生诗词作品的诗集里头,耳濡目染之下萧月仙都会背诵不少,只是照本宣科还不解其意、不认得字罢了。 聪明归聪明,两岁幼女的娇憨天性却是改不了的,在父母面前,萧月仙依然是有机会撒娇便撒娇。 “好,爹爹抱。月仙今日在船上可乖乖睡了?这船虽然不颠簸,你小小年纪也是会难受的,要听独孤姨的话,多睡一会儿,不许看图画书,会伤了眼神的,等到上了岸自然会让你玩。” 萧铣抱着女儿问一句,萧月仙便乖巧地答一句,很是听话的样子,“孩儿都听爹爹的啦,不过一天睡八个时辰也足够了吧,不看图画玩玩木马总成吧。不过到了汴州之后,可要上岸停一天喔~坐在船上,闷死了。” “好你个鬼精灵,怎得都知道‘汴州’是在哪里了么?哪儿知道的。” “孩儿还布吉岛嘛,不过听独孤姨说,到了汴州便要转进爹爹修的‘通济渠’了,船就没有在‘黄河’上这么晃悠了,孩儿就记在心里了。” “好好好,真乖真聪明,爹爹都依了你,到汴州歇息一天再赶路。反正这一程去上任也不着急。” 萧铣和妻子哄着女儿,一派天伦之乐的样子。萧铣心中暗思,按照稗官野史记载,貌似自个儿确实该有萧月仙这么一个女儿,有没有儿子却是无从考证。不过历史上自己的表妹妻子杨洁颖、也就是南阳公主嫁人后可是有两个儿子的,所以按说自己和妻子身体应该都没什么问题,如今虽然暂时无子,萧铣心中却不急躁。倒是杨洁颖在仁寿年间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大业年间后,眼看着日子越来越久,自己却是只得了一女之后再无所出,心中暗暗有些愧疚。 毕竟,古人和现代人的思维差距还是很大的,三从四德的古代女子,总觉得成亲三年还没生下儿子的,心中便微有愧疚;若是连续生出女儿倒也罢了,可杨洁颖五年也只得一个女儿,此后又有两年没了动静,自然有些焦虑。唯有萧铣很是豁达——他才二十三岁,杨洁颖才二十一周岁,在后世那才是刚刚最低婚龄呢,有什么好急切的?女儿萧月仙生下来时很轻,身子也娇弱,说不定便与母亲怀胎时才十八岁有关——当然了,萧铣说的女儿娇弱体轻,那是相对于他所知道的后世标准而言的,放到如今同时代里,十四五岁产子的少女大有人在,比萧月仙生下来时骨子弱的孩子不知凡几。 一会儿,萧月仙被哄睡着了,杨洁颖把孩子重新交给独孤凤送回舱里去安睡,一边转头对萧铣说:“唉,那日咱答应了大哥的事儿,将来到什么时候告诉仙儿才好呢。若是一直不说,万一将来仙儿和倓儿都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再说岂不突兀?若是等到她七八岁便提早透个底,让她心中有个准备,又怕小孩子嘴快瞒不住,到时候又徒惹来麻烦。” “哪里有这么多麻烦了,七八岁也着实早了些,孩子啥都不懂呢,要我说,过了十岁再说也就是了。” “唉,也好——你以为个个都同你这般,虚耗到十**岁才成亲呢,没得耽误了人家。”杨洁颖口中虽然答应了,不过一想起自己被夫君耽误到了比寻常人至少晚成亲两年,此刻便少不得抓住机会又数落了两句。 “好好好,这都是为夫对不住娘子了,耽误了娘子少年欢娱。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嘛,便当是增些趣味也无不可。” 杨洁颖心中好气又好笑,拍了一把萧铣,勉强端起脸色来,问道:“好了,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儿呢。原先妾身还不觉得,不过前日大哥提起儿女亲事,妾身心中便空落落的。如今五年都没生下儿子,终究不是个交代。凤儿的事情,相公原先的打算妾身当然知晓,但是如今沈光与咱的交情也是不好宣扬的了,没得把凤儿再耽误下去。而且凤儿本来自己便是习武之人,和沈光本谈不上交情,总想跳出那个圈子来,将来嫁个温柔缱绻怜香惜玉又懂文雅的好人家。既然如此,她又跟了妾身这么些年,一直忠心服侍,相公便收了她吧,万一能先有嗣,也好备着。” “娘子怎得说起这些来了,这事儿还是暂且不议了吧,从长计议。” “你这磨人的性子,真真就是姑娘家命里头的‘天魔星’!唉,凤儿都十八了,不小了,比当初妾身出嫁时都长了两岁。还有那芸儿妹妹,如今除了偶尔来拜访,平素都成了客人一般,一年倒有大半时间在外漂泊云游不定,还不都是你耽误了人家!” 这个话茬儿不能接,接了的话,便要被当成早有预谋了。萧铣心中也是无奈,只好继续糊弄着妻子。有时候他心中也是遗憾,为什么让他少年时便遇到这么好几个美人恩重的优质少女呢?男人少年时,如果正妻才色品德俱佳,其实是并没有多少出轨**的。真正二十出头就拈花惹草的,无非是那些被“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所影响,家中正妻或姿色不足以娱耳目,或情调才情没有共同语言罢了。如果真有妻子才色德行俱佳,哪个男人耐烦给自己多找麻烦? 毫无疑问,杨洁颖是萧铣如今遇到的少女中,各方面综合最佳的,如今萧铣对妻子的钟爱,便如同杨广当年刚刚成亲时、十几年和萧皇后琴瑟和谐一般无二。连杨广都要等妻子三十好几、渐渐色衰才开始广觅新欢,萧铣就更别说了。有时候他心中暗暗感慨:若是张出尘独孤凤这些姑娘都再小那么一轮,等到自己而立之年时,那些少女才十五六岁,该有多好。可惜这些终究是意淫与假设,如今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她们多少都因为公主的光环而耽误了至少两三年青春。而且萧铣可是当朝驸马,历来驸马即使真因为公主生不出子嗣而绝后,但是公主压住了不让纳妾也是常有的事情。杨洁颖大度那是她自己谨守妇德,萧铣却不能太拿来当枪使。 萧铣在船舱前头和杨洁颖窃窃私语之间,独孤凤已经安顿好了萧月仙熟睡,然后重新回来想看看有什么要伺候的。刚在舱门内静静侍立,便听到了外头公主和驸马的言语。独孤凤心中一酸,两腿之间一热,几乎便要软倒在地上,勉力一咬舌头,才回了神一般站稳,好悬才没弄出声响来。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船队一直平稳地向前行驶,萧铣和杨洁颖的聊天也没有传出去,被独孤凤听到的那些言语,都烂在了心里。 第六章沧浪客 从东都出京,一直到汴州(杨广再次折腾废州改郡后,如今应该叫陈留郡)为止的路上,黄河两岸的景致人情还是颇为古风的,不过在转入通济渠时,已经可以看到黄河再往下游去的郡县乡村似乎比当初仁寿年间要凋敝了不少。听通济渠沿途巡哨的戍营交代,似乎陈留以东的濮阳郡、齐郡盗贼也比往年多了一些。 萧铣对此很是吃惊,他自问凭着他的努力,这些年至少已经节省了不少国力,虽然杨广的奢靡和急于求成并未改变,甚至还让各项工程工期比历史同期提前了一年多,但是在修运河的资源耗费方面节约了这么多,应该不至于有动乱之虞才对。 在陈留停了两日,细细查访了一番民情,才知道还是因为租庸调法没法好好试点下去导致的——租庸调法的核心,便是允许劳力富余、但钱粮穷困的百姓想多服役换免税挣口粮便多服役;如果是家里钱粮富足一些、但是劳动力不足的,则反其道而行之。这个法子的本意,当初是让有钱和有闲的百姓可以调济需求,降低朝廷征役征税的扰民程度。然而,到了山东、河北等地,却颇难实施。 原因无他,就因为山东河北都是当年北齐故地。北齐虽然灭国比南陈和西梁还要早那么七八年,如今已经算是形式上统一了二十多年了,然而却始终是治安上最不太平的一块地方。如果非要把大隋天下的各个区块划分一下经济发展水平,把灭各国后占领的地盘,以及大隋本来固有的关中、蜀地等加上,或许山东河北算是其中相对最穷困的地方。这里的百姓,基本上没有家里剩下钱粮的,只有一身气力。 大业元年,修通济渠的时候,杨广在济阴郡和东平郡等沿河数郡试行过一年的租庸调法,但是到了下头,发现想多征一倍税收以换取免役时,根本没那么多百姓愿意这么干,最后只好强行摊派,反而成了扰民。再加上因为有些反弹,地方上奏之后杨广大笔一挥又让政令有些反复,结果事情便更加不可为了——比如某些州一开始被允许试行租庸调法,朝廷敕命都下去了,后来发现全县全郡农户都是赤贫,要钱粮没有要力气一身,朝廷只好又改。但是这一改,最后却没多少命令下到基层,各层贪官酷吏利用上下信息不对称截留朝廷第二道诏令的遍地都是,最后成了贪官酷吏们强行摊派免役钱粮中饱私囊的盛宴。 如果理解这种画面想象力方面有困难的话,便可以看看后来北宋王安石变法时强推《免役法》、以多交钱免劳役时,地方上那一派趁机搜刮的场景。 说白了,租庸调法试行时,也是要有原则有适用环境的,必须是在百姓民户贫富搭配比较均匀、有人富愿意出钱、有人穷愿意出力的地方,才能比较稳妥地推行下去。如果是都是富人或者都是穷人的地方,硬性摊派便是要出乱子的了。 听说第二年通济渠好了之后,河北改修永济渠,又折腾了一番,结果民部就再也没有官员向杨广提起租庸调法的试行了。大批的民夫仍然被超期强制服役,而且有从黄河南边运到河北区远途干活的,路上人力和口粮损耗极其严重,一派“陈胜吴广渔阳役”的景象。 得知当初自己在修文献陵时候殚精竭虑提前提出来的租庸调法,最后落得如此一个水土不服的下场,亲眼见了其效果的萧铣心中也颇不是滋味。幸好妻子在侧看在眼里,也知道他已经是为国尽力了。 …… 沿着通济渠渐行渐东,直到入淮,两岸的民生情态果然比河北山东一带果然要好上一些。再往南去,因为邗沟和江南河的河道在仁寿年间就修好了,而且是萧铣当初自己从技术到管理都亲自奔走督办的,所以大业年间扰民的事情便少了不少,民力恢复颇为乐观。见了这些景致,萧铣的心情才略微好了一些。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哪怕到了淮南这边数处州郡,居然如今也依然有民户被长途抽调到河北去挖永济渠——从直线距离来看,这都已经有千里之远了。唯一一点还算有人性的地方,便是这些异地服役的民夫,好歹往返都有朝廷提供船只运输,免了他们路上徒步千里去河北的不必要辛苦。当然也不排除朝廷便是觉得运河水运人员方便,才从大运河沿岸州县征人长途服役。 这种情景,到了江都(扬州)之后总算是刹住了,再往南过了长江,才算是没有生出去北方远程服役的事情。不过江南百姓这两年也不安生,大业二年时,通济渠修完后杨广曾经一时兴起要坐龙舟下江都巡查,便这么来一趟,就让人造了二百尺长的龙舟、凤舟和其余百官、扈从军队的座船,江南百姓这几年的民力,便是多半花费在了给杨广沿着运河巡视造大船上面了,各式可载千人以上的大楼船、五牙船等,总数足足有三百多艘。平均江南一个州郡也要摊到二十来条大船的任务,其余小船就更是不可计数了。 二月中,萧铣的船队过了太湖,便沿着挖出来的吴淞河直入苏州城内,算是到了赴任的所在。进城时,自然有通守、长史与本地周边各县官员前来迎接上官。 本地的地方官,只要是这几年没有调走的话,那么当初修江南河的时候萧铣都是好歹混过脸熟的。只是当年萧铣还不过是一个背景还不明朗的县令、州参军而已,如今已经是本郡的一把手长官,而且是当朝唯一的驸马了,下面属官前来参见时的情态,可谓炙手可热。 新官上任,按例是要交割钱粮户籍账目才行的,不过萧铣因为没有前任,所以交割方面倒是略微方便了一些——到大业三年末为止,萧铣如今的辖区都还是按照苏州、湖州、杭州划分为三个州,的大业四年年初才废州改郡,所以萧铣是第一任吴郡郡守,而此前的三州刺史都是就地改任为副职通守,仍然分管原来辖区的具体政务,只是上头多出了一层萧铣这个总揽三州事务的上官,遇到有复杂大事,或者是与水务船政相关钦办的事情,才让萧铣来拿捏。 因为是下级向上级交割账目,三个通守自然不敢玩什么亏空小便宜的花活儿,哪怕此前略有贪墨的,也都提前搜刮也好摊派捐输也好,把账都平了才交给萧铣,萧铣上任后把苏州本地的常平仓等都验看了无误才签收,至于湖州杭州暂且还没功夫去。 当然,得知当初他在杭州时的老下属陆鸿鸣如今已经从县令升到郡长史、在杭州本地留用时,萧铣对于去杭州那边查账的心思也就不那么迫切了,毕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下属,掌握地方才更加方便。 交割郡守政务、上手各项地方民情着实花费了萧铣十几天的功夫,转眼已经是春播结束的时节了,眼看吴中之地因为水利完备,又是一个不惧风雨不调的年份,萧铣手头的琐事也算是略微闲了下来。 他此次就任吴郡郡守,主要朝廷压下来的任务便是帮助造大海船,不过这个任务并不紧急,两三年里能完成,最终不耽误事情便好,当下倒也不用急于先动手。萧铣心中盘算着武士彟这几年一直在吴地帮他打理庄园封地,经营丝茶麻布等南北货物,自从通济渠全线修通之后,武士彟的生意便更大了。既然有这么一个运河里营商颇有心得的手下可以用,纵然内河船和海船有很大差别,却也可以借助其经验一用。 于是,萧铣消停下来之后,一纸手书送去杭州,过了十来天,等到行商在外的武士彟回到了地头,便赶紧巴巴地赶来给萧铣请安汇报。 …… 苏州城南,一处方广百亩的庄园。此处地势低洼、多溪流池水、茂林修竹,浑然不似城中,那便是萧铣在苏州新置办的府邸了。地是提前让武士彟掏钱买下来整理的,不过时间仓促,屋宇倒是建得不多,只有区区数幢,星罗棋布洒在溪池竹林之间,倒是几乎无法相望。外头用树篱一围,天然便分出了内外。 此时此刻,府中一处溪流汇集的小湖中,两座原木栈桥,引向湖心一座还没上漆的木头亭子,便是萧铣招待武士彟的所在了。 “门下武士彟,叩见驸马。这两年没能亲自进京孝敬拜见,驸马爷真是越发雄姿英发了。” “老武啊,不是萧某说你,在咱这儿,便收起你在外头这一套,咱有事儿说事儿便好。” “是是是,还是驸马爽快,教训的事——唉,要咱这俗人说,三月前驸马让咱在苏州置办宅子,咱还真怕临时没有富贵人出手,到时候掉了驸马爷您的价。如今看来,真是非驸马爷您这等胸中有大丘壑之人,不能居此清雅之处啊。” “这也没什么,咱家里人口少,便夫妇与一女,旁的都是使唤人,要那五六进对仗严整地宫室作甚?这园子,咱也想了名字,便叫‘沧浪亭’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取随遇而安之意。” 苏州四大园林之一的沧浪亭,便被萧铣提前了数百年整了出来,等不到将来广陵郡王钱元璙再来折腾了。倒不是萧铣此前不打算复制名气更大的、始于唐朝陆龟蒙的拙政园,只是如拙政园等其他苏州园林,建筑都太多,又哪里是两三个月搞得定的?又要雅,又要省,便莫过于此了。 武士彟的文化水平也不知听懂没有,只顾说:“雅!真是雅!弄得咱都不好意思开口说生意行船的事儿了。” “但说无妨。” 第七章家大业大 “驸马容禀,且看这张涵盖杭、湖数县的舆图。”武士彟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一边说一边摊开在两人面前的木桌上,然后指点着细细分说: “南苕溪、西溪河一带的湿地桑林,加上坡地、垄地竹蔗园,以及龙井山、九溪、富阳县等地的坡地茶田。如今又经过五年的开发拓展,总计已经占田近六十万亩,挖作鱼塘的那些面积都还没有计算在内。至于开垦的方法,无非都是按照驸马此前交代的,专门寻找寻常世家、百姓治水不善,原本属于废地的沼泽淤荒之处,所以除了照例给官府一些契税、勘丈使费,加上拓荒民夫的口粮、种子农具支出外,并无别的开支。 这个法子后来还拓展到临近的余杭县、于潜县、武康县。如今驸马名下的桑林、蔗园、茶山、水田总计已经不下百万亩,其中产量完税的水田二十万亩;桑林茶田经营这些年下来,利用扦插繁衍的法子,都已经是彻底种熟的了,产量已经稳定了下来,每年咱的商队往北边行商丝茶所需的财货,都可以自产自销。 庄园多了之后,需要干活的人自然也多。幸好如今驸马名下民户也有五六千户之多,平均一户承种打理二百亩,不过田租自然也比外头限额四十亩露田、二十亩桑田的普通民户要高的多,好在咱的产业桑茶居多,而缫丝炒茶等工艺并不用农户自己料理,活儿也轻,故而百姓多是愿意在咱这里以四成收成的税率租种二百亩,也不愿意在外头租种什一地租的普通田园。” 这个账是很好算的,一户民户在外头按照占田限额租种四十亩课田、二十亩桑田,按照足额给朝廷缴税,如果是租种豪族大户的土地当佃户的话,那还要什一地租。算下来就算自己得到八成,那也不过是四十八亩地的净产出,而这还要刨掉种子、耕畜、农具的开支,还要指望真有六十亩地的足额份额给你种——实际上纵然如今杭州地广人稀,要想让百姓一户人家种得满六十亩也是不容易的,北方就更不用说了。相比之下,做公主府的民户,二百亩的起步,就算缴税交租去掉一半,总收成也比外头多一倍了,无非是多辛苦一些罢了,而且在集中缫丝等技术手段降低劳动强度的情况下,这些活还是可以干完的。 不过,听了武士彟的流水账,萧铣很快生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等等,老武,咱名下如今居然已经有五六千户之多的民户?当初咱离开杭州的时候,名义上可是才几百户,实际上也不过一千多户,如今暴涨到这么多,怕是已经有整个钱塘县四分之三的人口了吧?这么招摇,不会引起地方官府查问么?” 武士彟听了也是一愣,旋即释然大笑:“驸马多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哪里是五年前可比的——您如今可是当朝驸马爷了啊,这些民户,当然是记在南阳公主名下的了——本朝制度,亲王食邑三万户、食实封五千户;郡王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两千户;国公食邑万户、食实封一千户;此下郡公、郡侯、县侯等级,至县侯食邑千户,实封百户不等;若是当事人另有大功于朝廷,或者是犯错受罚的,封地也有可能单行增减户数,比如已故的越国公杨素,生前的时候食邑和实封户数便已经超过了郡王的定制。公主虽然没有明确的成法,但是历朝历代或比照亲王减半,或比照郡王。如今朝廷公布的南阳公主食邑一万户千户户、食实封三千户,驸马爷您是当事人,总不会不知道吧。” 萧铣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个某当然知道,四年前接旨的时候某亲自便在,如何能不知道?只是这事儿一直没去多想,后来有些可以钻营的也都交给你打理了。” “如此,倒是门下不曾与驸马细说其中处置关窍了,请驸马赎罪,门下这就把其中操作与您说知。”武士彟顿首再揖,然后似乎是回想了一下朝廷律令,才慎重地说: “朝廷册封的食邑户数与食实封户数,前者是指一个封爵的权贵有权执掌多少民户为其服役、租佃;后者是指有多少民户不仅要为其服役佃租,而且连国税都不用缴纳,直接将其国税部分缴纳给封爵者,供养其起居。 所以,具体到驸马爷您这里,如今咱这里的五六千户民户,有三千户是不用给朝廷缴税的,或者说要缴纳的部分也直接交给您府上便行了;另外三千户虽然是给您干活、给您交佃租,不过您还要统一将他们的国税上缴给地方府库——当然,当初开垦西溪河、南苕溪、龙井山等处时,因为是有开荒的政策,规定是免税八年,所以如今还有几年免税期。将来到了大业七年左右,便要开始缴税了。不过算账下来,以大人产业的盈利,按照粮田缴税实在是稀松平常,名下民户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如果把南阳公主那一万五千户都用上,如今还可以再扩充九千户呢,只是杭州附近山里的隐户不多了,没那么多流民可以招募,咱才无法扩充。附近苏州、湖州都是鱼米之乡,巨富之地,不会有什么民户流动的,门下寻思着,将来如果还想就近招募食邑封户的话,在两浙附近还能拓展的,便只有寻湖州的长兴县,或是浙江南边的明州,这些地方相对欠发达一些。” 听了武士彟一通深入浅出的分析,萧铣才注意到原来如今的贵族封户还有那么多讲究,他自己如今可以作为爵使用的头衔只有一个驸马都尉,并无独立的封地和食邑,没想到两世为人,这辈子经营一些产业还要靠自己老婆的份额打掩护,也算是奇葩了。 了解清楚了食邑的事情,萧铣也就没耐心再听那些细节了,直截了当便问:“这些东西,便交给你这边继续打理吧,只拣要紧的笼统与某说一下便是了:如今每年运河漕商总计获利多少?如今咱执掌的船队规模有多大?借助将作监和此前朝廷资源,弄出来的独立造船水平如何?这些才是后头两年朝廷讨伐高丽所需船政的重要资源,关系着陛下交代的差事能不能更快办好。” “门下明白——其实食邑封户的事情,大业年间已经不是门下亲自料理了。驸马还记得当初投奔您的那个吴兴沈法兴么?他身世洗白之后,靠着驸马提携,这些年来在地方上也得了举荐机会,以武入仕,立些剿平盗匪的功绩,五年下来已经做到了钱塘县尉。食邑的经营维护,便是沈法兴在操办。门下这两年还是专心漕商,并造船与营造等项,驸马此前拿来的一些将作监钻研出来的图样器械,也都置办下去了。 如今朝廷在开皇十八年时下的吴中民船三丈以上者入官统管的诏令依然是有效的,所以咱名义上并没有自己的船,都还是承包了朝廷官船自营,纳漕税便可。当然私下里这几年自然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势力,反正驸马上头有关系,多造船走私只要不走运河,也就不会被查到,总计有二百料以上沙船、轮舸三百余艘。如此算来,因为丝茶都是自产,省去了进货的本钱,一年下来漕运船队营商下来,总有两百万贯毛利上下——这也是如今漕商渠道畅通之后,苏、湖、常、扬等处多有豪族世家也加入其中,所以少了垄断之利,虽然货运规模比之当年增长了五六倍,纯利却只增长了三倍,都是竞争降价所致。” 萧铣知道武士彟不会在这个账目上和自己做手脚,毕竟自己查账的本事可是令人觉得神出鬼没的,利润的增长速度只有营业额增长速度的一半,显然是竞争激烈后薄利多销的原因。不过因为萧铣的丝茶在缫丝等工艺环节耗费的人力比别人少数倍,所以竞争优势还是很明显的,别的商人如果同样的价钱出货,可能利润还要低一半,那么他们投资扩大再生产的速度便会严重压制下来,不利于规模化,长久来看,应该没人有这个实力抢生意。 武士彟见萧铣不置可否,才继续往下说船政的事儿。 “吴中之地,朝廷将作监名下的船场,此前无非是在苏州常熟县、常州江阴县,以及杭州的盐官,并太湖内各州沿湖之地有大型船场,可造二百料以上大沙船。另外门下此前偷偷打探得,浙江南边的明州地界上,还有造从闽地传来的沿海船型的船场,不过却是私下里营建的,并不在朝廷将作监控制之下。门下在大业二年朝廷大造龙舟供陛下巡游江都时,曾经用了些手段,以驸马的名义把明州那边几处船场都吃了下来,同时免费承接了朝廷十几艘巡游官船的业务,才算是上下打点透了。如今咱自己已经可以熟手建造四百料的沙船与闽地海船,而且门下让工匠们钻研过,按照这个形制,只要有足够粗大的木料做龙骨或版屏肋板,这种船型加大到一千料都可以。所以去年门下便自作主张,私下派了一些船沿着闽地沿海南下,去岭南之地寻访热带造船大木,想来不日便可有消息了。” 第八章寻找附加值 那日武士彟来沧浪亭找萧铣汇报过了他名下产业如今这几年的经营拓展情况之后,萧铣心中着实感到欣慰满足,对武士彟的生财能耐也是更加高看了一眼。 三月间,随着武士彟又忙着跑一趟闽地接船,萧铣自己手头的事情处置差不多空下来后,便抽时间去杭州巡视了一番,见了如今在杭州当通守的老下属陆鸿鸣,以及自己从黑户身份提拔起来的心腹、钱塘县尉沈法兴,一来是叙旧,二来是亲眼视察一下自己的产业,果然一切都进展顺利,完全如武士彟汇报的那样。 数千顷的桑林茶园,都进入了可以每年满负荷采收的成熟期,而朝廷的免税期还有好几年,这种场景光想想就如同是直接用漏斗往里量银子铜钱一般。如今正是春蚕春茶采收的季节,封地内到处都是一派丰收的喜悦景象。而且似乎这些当初吸引来的流民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和沈法兴那般早年的黑户,颇有组织,让管理的人少费了不少心思。 现场视察唯一让萧铣觉得吃紧的地方,便是人手劳力的不足,以至于产出大多还是只能按照初级产品售卖,在如今天下徭役盛行、劳动力短缺的年代,着实少了一大块深加工的附加产值。 这事儿,当然只能问如今负责打理封地的沈法兴了。 “沈县尉,如今这些年,咱这里贩售出去的丝茶等物中,形式主要还是生丝和炒茶么?绸缎占的比例有多少?” 沈法兴虽然是吴兴沈氏,也算望族出身,不过他自己早年是粗人武夫,父兄都是跟着当年江南起义的将校,加上常年以黑户身份躲藏得久了,故而如今虽然做了小官,说话还是匪气比较重,见萧铣过问,忙不迭便杀头抹脖子一般拍胸脯: “主公说的不假,咱如今每年出产生丝数百万斤,确实只有不到两成、约摸十几万匹织成绸缎出货的。不过这事儿武先生也是殚精竭虑了,怨不得咱。着实是咱这里人手不够用没办法,区区六千多户民户,算上可以纺织的女人,一共不过两万多劳力,光是培土育树采桑等,就要用掉多少人手?实在是没那么多人做织绸的功夫活儿。” 萧铣知道这是实情,当然不会追究,只是沉吟着说:“这事儿倒是某自己疏忽了,也怪不得如今这么大的家业,拢共下来一年才两百万贯的利。当初开皇、仁寿年间,大规模出生丝是对的,因为北方徭役轻,劳力富余,有的是买丝织绸的世家,生丝自然价高。如今天下徭役如此繁杂,民间并无劳力富余,再出生丝,哪有人来织绸?时移则事异啊,却是要想些法子改善。” 沈法兴痛苦地挠挠头,实在是想不出折:“沈某是粗人,不懂那些技巧花活的道理。这要是防着人偷奸耍滑不交租或是作奸犯科贪墨损耗,咱都好说,这事儿却是哪里来的头绪?唉,要说武先生也是精明得够了,这两年遇到人力不够时,已经想方设法,比如主公在吴兴长兴县的封地理,因为西苕溪水位落差大、水头稍微高一些,武先生这几年便让人广造水车磨坊,帮着收成上来的民户碾米磨面,一年也好省下每家每户十几天工日,也免得卖粮的时候直接卖价贱的谷子。种了豆的,也多用水车榨豆油。可是缫丝织布这些活儿,实在是没法子省人力了。” 萧铣一听,也被启发了不少,饶有兴趣地追问:“你是说武士彟还让人造了很多水车碾米榨油?钱塘县这儿的封地里怎么没见?” “钱塘这边很少,西溪河水流太缓,冲不动的,也就南苕溪上略微有几座。湖州长兴那边,武先生说是天目山里流出来的河水,居高临下冲力大,所以才能多建。” “不错,想法倒是对了。有这个想法,便可以改良。第一便是在要集中修水车的河岸边筑堤防,好在局部位置抬高水头,便于集中造水车——某听说蜀地的都江堰,便是如此做的,蜀人工商多受其利。至于这些水力能不能拓展一些用途,也不是不能想办法。” …… 萧铣在杭州滞留了十几天,召集了一群当初他从将作监里各种手腕挖角出来的能工巧匠,把自己整理的思路说了一下,加上材料都是常年齐备的。十几日后,两样颇有价值的新东西便出炉了。试机的场地,放在了封地中南苕溪边的一座大水车坊里头。 几十个沈法兴挑出来的可靠民户家少女被叫到一起,试用萧铣弄出来的新玩意儿。这些少女都是当初沈法兴一起在天目山里躲避的黑户后人,没见过大世面,听说萧铣是当朝驸马,还是当年老主公萧岩的孙子时,这些少女差点儿没吓得软倒在地。 一群少女中,为首的那个名叫沈落雁,今年十五岁,是沈法兴的女儿。她当然平时都不会有多少时间浪费在针线女红上面了,不过缫丝织绸会肯定还是会的,相比于纺织,沈落雁更喜欢江南女儿的本色,跟着父亲跑跑船出出远门,身上衣着也都是干净利落的水着打扮。今天本着女人和女人沟通起来比较方便的考虑,才让她过来带个队指挥一下那些试机的少女。 一个负责动手营造这几台器械的老木匠,慈祥地诉说了一下沈落雁面前的这台缫丝机器的用法,随后便让她们做好准备,表示即将把水车轮与机器之间的变速链轮套起来,开动机器了。机器看上去颇为高大,足有寻常缫丝机好几倍大小,上面的锭子数量密密麻麻,需要牵伸的茧巢也相应多了许多倍。 沈落雁听了一遍,便听明白了:“好了,都听明白了——不就是这缫丝机不用人手摇脚踏,轮子便会自己转动么?咱只要负责一件事儿,就是把一个个煮好了抽出头来的蚕茧两头接上,固定在茧巢里,看着转轮把茧子抽散了便成是吧?别废话了那就开始吧,这么点小活儿还要这么好几个人准备。” 老木匠无奈的摇摇头:“女娃子,可别小看了这台东西抽丝的速度,到时候可别茧子来不及接上,断了头。” 沈落雁不以为然,让老木匠尽管放马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又偷眼觑了远处坐在那里喝茶观望的萧铣,心说这便是驸马爷了么,可真是俊,怪不得能做驸马爷,被公主殿下那般金尊玉贵的人儿看上,一会儿可要好好表现,若是蒙驸马爷搭话两句,日后在小姐妹们面前也好说嘴吹嘘。 工匠们动手,把传动链条套上接好,机器很快转动了起来,五十多个锭轮飞速转动起来,把五十个排列整齐、牵出了丝头的蚕茧飞快抽取翻滚,没过多久第一批蚕茧便差不多要抽完了,那些少女们才手忙脚乱起来,纷纷把新的茧子与正在抽的茧子的丝线尾部搓好,便于继续牵引。 沈落雁看着这些蚕茧飞速缩小的速度,心中也是震惊莫名,幸好她人聪明,很快就悟出了一个道理:这种水轮催动的缫丝机相当于至少二十个女工分别脚踏缫丝,接茧的人必须把各个茧子错开时间抽完,才能忙得过来,否则要是五十个锭子上的线头同一时间要再接,肯定是分身乏术的,若是让好多人伺候着这台机器只为了接线头的话,那又太浪费人力了,相当于没省到人力。 “快!把茧子筛一遍,按照茧子从小到大排好放到各个茧巢里头,让各个茧巢抽完的时间打出时间差来。”沈落雁这么一下令,那些乱忙的少女们似乎是有了点头绪,当每个锭子上抽完了十几个茧子之后,居然五十个锭子上待抽丝茧的接线头时间都形成了时间差,最后一算只要三个女工在那儿,每人分管约摸给二十个锭子接线也就够了——等到第二十号锭子接完线后,第一个锭子已经抽光了,正好需要再接。 但是如此一来,至少也是比正常一个女人一部小缫丝车缫丝,要快了至少六七倍,或者说省掉了六七倍的人力。唯一对这种法子推广产生制约的,便是找不到那么多水流相对冲力稳定的地方来造那么多水车,尤其是太湖平原周边,海拔都很低,地势都太平缓,水力冲击的水能不大——这也是为什么都江堰这样的水利工程古代只有在蜀地出现,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而是山势险峻之处流出的江水,自然水能资源要比平原丰富无数倍。 萧铣远远看着,倒是对指挥的那个少女颇有几分欣赏,居然这么快便悟出了适应新机器的管理方法,利用时间差避免人力的浪费。在萧铣记忆中,后世那些二十世纪早期实现了工业化的纺织厂女工,一个人要巡视几百上千个锭子,需要干的活儿主要就是接线头和换锭,无论是丝织业还是棉麻纺业。 “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倒是有几分见识?” 沈法兴在侧,听得老脸一红,赶紧谦虚道:“主公,那是小女落雁,她平素在家也不太做这些,都是跟着属下出门跑船的。只是今日要方便管一下那些女子,才临时叫来的。” “哦,居然是沈县尉家的小姐?倒是屈才了呢。那便一会儿再让她指挥民妇们试试那些织绸的机器。某倒要看看她接受新事物可快捷灵巧。” 第九章无缝天衣 且让我们用“飞掠视角”把时间线往后穿越一个多月,看看大业四年五月里,东都宫中发生的一件小事。 这一日傍晚,杨广正在寻思晚上去西苑中哪一个院子的美人那里过夜,却得到宫女来通报,说萧皇后亲手准备了药膳羹汤来见。杨广还是比较念旧情的,虽然这几年很少在萧皇后身上耕耘了,但是至少原配正宫要见自己还是很轻松的,不比那些绝情君主还要通传许多手续。所以,只要萧皇后求见,定然是拦不住的,或者说没人去拦。 “梓童这是怎么了,为何想到突然求见?朕今日还有不少国事要处置……” 杨广言语中的语调,显然是要下逐客令的样子:有事儿说事,没事儿便不要墨迹耽误爷临幸美人了。 然而听了这般伤感情的话,萧皇后却不着急上火,依然软语温存地款款而言:“臣妾知道陛下操劳,听太医说有些心虚上火,今日有江南进贡来的贡莲、茯苓等新鲜的清凉药材,臣妾特地熬了膏方给陛下送来,陛下用了之后,再去别处不迟。” 见妻子如此温存大度,素来刚愎自用吃软不吃硬的杨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少不得虚与委蛇一番,然而这么一虚与委蛇,却是看见了一件让他啧啧称奇的事情。 “嗯,梓童做龟苓膏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嗯?怎得梓童今日这套襦裙……快转一圈让朕看看。” 萧皇后身上穿的,正是一套兰溪缭绫织就的宫装束腰襦裙。兰溪缭绫,自诞生之日起便是宫廷贡品,据说可以织出四层锦色,后世白居易诗中所说的“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直千金”,便是形容缭绫之珍贵。而所谓襦裙则是隋唐时候流行的束胸装束,也就是胸部以上便没有遮盖彻底裸露,和后世的露肩装差不多,但是古人终究比现代人保守一些,所以襦裙外头是要套坎肩或者夹袄搭配着穿的。萧皇后母仪天下,就算在宫里也不可能直接穿裸肩露事业线的奇葩服饰,所以外头自然是套了坎肩的。 然而,吸引杨广目光的,却正是在于萧皇后身上这套襦裙——寻常襦裙的缎子布料如果是纯色的也就罢了,若是有织锦花纹的,肯定可以看见裁剪缝纫的缝隙,绝不可能一整块布料纹路不断从头到脚,缭绫的花纹最为繁复,只要拼接缝纫就肯定看得出来。然而,萧皇后身上这件襦裙,却是真真看不出半分拼接的痕迹。 “梓童此裙,真可谓是……可谓是……”杨广只觉得颇有溢美之心,却是找不到好词儿。 “天衣无缝是么?” “说得好,果然是天衣无缝!不过却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天衣无缝这个成语典故,要到唐末五代才载于典籍,杨广和萧皇后当然不可能知道,所以,这句溢美之词的来处,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是陛下的好女儿好女婿进贡过来的,说是在吴郡寻巧手匠人织得宽幅缭绫、云锦等物,先眼巴巴贡了些样子来。若是做成袍服的话,袖子那里还是得缝纫拼接,不过做成襦裙却是恰恰物尽其用了,除了背后一道缝隙之外,再看不出破绽。陛下觉得这衣服如何?” 萧皇后显摆地做了个如同胡旋舞一样的回旋姿态,居然把猎奇的杨广招惹得欲火焚身,当下这一夜也不再去西苑寻年少美人,一时兴起便狠狠耕耘满足了一番已经三十八岁的萧皇后,期间**不消多言。 不过吴郡宽锦的名声,却是一下子在朝中权贵那里得到了爆炸性的传播,连皇后娘娘都要亲自沾沾自喜显摆地东西,能差得了么? …… 时间线回溯到一个月前,也就是萧铣和沈法兴、沈落雁等人在南苕溪水车工坊里头试制新式织机的那一刻。 见到那几台织机的时候,沈落雁着实是吃了一惊,因为这几台新织机比原本见到过的都要宽得多,甚至有三倍宽都不止。 如前说过,朝廷在征收布匹类物品作为户调的时候,是以“匹”这个单位来计量的。可是为什么隋唐一匹的规制是一尺八寸宽、四丈长为一匹呢(注:汉尺比较短,所以汉代一匹的宽幅是二十二寸,到了隋唐尺长,就降到一尺八寸)?尤其是这个宽度,看上去似乎有零有整,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就是我国直到南宋为止,织机都是单人手工投梭式的——也就是双脚分别踩提纵代表奇、偶数根经线的踏板,让奇偶数的经线交错上下张开口子,然后双手拿着饶有纬线的梭子,左手交到右手、打紧打纬后,双脚再反向踏一次,让原本向上提的经线改成向下、原本向下的经线向上,这样便把刚刚穿过去打紧的纬线夹住了。然后右手再绕一下把梭子交回左手,重复踏脚的操作,便算是织好了相当于一根丝线宽度的布匹。这个动作辛辛苦苦机械重复那么了两三万次,一匹布便织好了。 这里面,行家就能看出一个制约布匹宽度或者说织机宽度的重要因素——梭子是要织女在经线底下左手交右手来投梭的,那么布匹的宽度自然不能超过女人双手前臂长度之和,加上一个梭子的长度,不然的话织女投梭的时候就够不到梭子了。古代女人平均比较矮,又没什么反手摸肚脐的达人,所以常年发展下来,布匹和织机宽度便约定俗成定在了一尺八寸宽。 到了南宋和元的时候有双人操作的大织机出现了,一台机器要两个织女,其中一个人专门负责投梭。这样才把布料的宽度大大增加了——踩踏脚的织女,其坐的位置与踏板是在织机的右侧,而非正中,她只要确保自己的右手可以把梭子从布料右侧底下塞进去;然后另外一个站在织机左侧的织女会弯腰把整个上身探到奇偶数根经纬线提纵长开的开口里,把梭子捞过来。这样的操作可以把布匹的宽度提高到相当于一个女人腰以上、直到加上举起手臂后到指尖的距离,大约是五尺左右。不过这种织机因为多用了一倍的人工,所以纺织效率提升一点都不明显,只是满足了一些高端用户穿着用大块整料制成衣服、免去拼接的消费需求。 现代拍摄的古装电视剧里头,南宋以前的人们身上的衣服居然是整块料子做成的,前胸后背主体部分都不用拼接,这种情况实际上已经是穿帮了。事实上,古人的一副所谓的“天衣无缝”“人衣有缝”,可不仅仅是袖子领子这些地方要有缝纫针脚,便是大块大块的地方也要拼接,所以古人才对衣服有没有缝那么敏感,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实在是因为这些缝太显眼了。 沈落雁此刻看到的织机,看上去只要一个人操作便行了,但是其宽度目测有六尺多的样子。 “这织机织出来的布宽倒是宽了,同样一番功夫织就的料子能比原来增长三倍,可是这东西怎么投梭呢?手根本够不到啊。” 沈落雁坐在上头,仔细看了一番,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只好出言相询。 负责这个机械的将作监老木匠——其实也不能算是纯的木匠,因为这个老师傅的手艺显然不局限于木工,他此前在将作监是负责修造弓弩的,不仅要懂木活儿,还要懂筋腱机括的使用——指着织机两边放把手的地方。 “按这两个机括投梭便行了,不用直接用手拿梭子。” 沈落雁将信将疑,脚踩踏板完成了一次提纵开口,而后小心翼翼按了左手边的机括。只听“嗖”地一声,梭子从原本的卡槽**出,沿着导轨一直飞射到六尺外对面之处,被滑槽卡住嵌入另一个机括里。然后下一次再转一圈右边的机括上紧弦,然后松开,梭子又飞射出来,每次弹力都刚刚好射到对面被捉住。 “天下居然有如此巧妙地东西……啧啧啧,当真是匪夷所思,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来天下只要三分之一的女人织布,便够天下人使用了?多出来那三分之二的女人不是没活干了?”沈落雁暗暗咋舌,心中充满了敬畏。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天下徭役如此繁盛,正是男丁远征涂野草,尚需健妇把锄犁。女人还怕没活儿干么——你刚才看到的东西,名字叫做飞梭,好处便是可以恰好靠机括之力自动投梭,还比人力双手交替省力得多。” 萧铣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便是十八世纪时英国人发明的正式飞梭那是用弹簧钢提供弹力的,而他这个山寨版的玩意儿,因为如今隋朝练不出弹簧钢,只好用动物筋腱提供弹性,结果做得好像织机两端有两部带着滑槽导轨的小型弩箭一般。 “啊,莫非此物也是主公的巧思么?小女今日得见奇物,真是何其有幸。”沈落雁听了一旁的萧铣开口,心中也是突突乱跳,跪在那里有些语无伦次,“小女还能……还能再多试试么?” “当然要试,今日让你们来,便是好好试试,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称手的地方——旁边那台没有飞梭的、靠两人配合投梭打纬的也要试,要确保可行,那台东西到时候公主可是要拿来进贡到宫中的,马虎不得。” 只要宽幅的绸缎在市面上出现,那么“有一种新技术可以织造出宽幅布料”的消息就不可能瞒得住。既然如此,若是萧铣还想多玩两年垄断利润,自然是要阴谋为这些宽幅布料想一个费事儿的来源——这时候,笨拙费力的双人大织机便正好派上用场,用来误导天下人。 第十章海客谈瀛洲 萧铣在杭州忙完了国计民生的事情,正准备启程回苏州时,沈法兴来报,说是去闽海接船的武士彟已经回来了,此行颇为顺利,船队从岭南重金采买到了足够的适合建造大船的热带大木料,如今船队已经到了杭州停靠卸货了。热带木料的贸易行路关系到此后两年萧铣为朝廷建造海船的大事儿,自然要亲自去看一下了。 候潮门外的锚地码头上,萧铣见到了晒黑了不少的武士彟,对于这个门下豪商的开拓精神颇为感慨:“武先生辛苦了,此行收获如何,咱的船走海路去岭南可通畅么?” 武士彟显然此前不知道萧铣正在杭州,在码头上见了人忙不迭过来行礼:“劳驸马关怀,一路都好:门下此前跑海不多,偶尔几次也是去山东的登莱等地,南边没怎么亲自去过。如今两趟试下来,果然还是要尖底深吃水的闽船适合跑南海。往北方去的平底沙船,耐不住南海的迎头浪;而闽船到水浅的北方海域,又架不住上下的滚涂浪。这次对水文不熟,差点误了期限,幸好还不是大风季节,危险倒是没有。” “没事儿就好,没想到武先生一介晋商,如今竟然也懂得航海用的观风望潮之术,倒真是入乡随俗了么。” “哪里是武某自己悟出来的——诶?驸马已经见过沈姑娘了”武士彟说着,眼光扫到萧铣身后的人,已经看到了沈法兴和沈落雁,便指着沈落雁说道,“武某这些常识,都是沈家那里学来的而已,如今说嘴倒是班门弄斧了。只可惜驸马为沈县尉谋了实职,倒是不好到处跑了,偶尔走海的事情还得咱自己去,说实话跑海还是要吴越闽地的人在行。” 萧铣被武士彟的言语提起了几分兴趣,回头对着沈法兴说道:“想不到令爱不光会针黹女红,还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小小年纪倒是看不出啊。” 沈法兴似乎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于自己把女儿教养成了风风火火的粗人有些惭愧,辩解说:“这孩子亲娘走的早,前些年某家跑船的时候,常常带着她,如今蒙主公给某谋了官身,不便离任,倒是连带着她憋得慌。主公可别见笑。” 萧铣恍然大悟,脑中已经脑补出了沈落雁的全部内在形象,大度随性地开解说:“这有啥好见笑的。将来有机会了让她独自掌船出海云游也不妨,萧某这里正好有个‘磨人的天魔星’没地方打发呢,到时候自能和沈姑娘一处。” 沈落雁听得怦怦心跳,完全不知道萧铣在说什么,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看这架势,莫非驸马已经把自己引为心腹了? 几人闲话完,便去卸货场看运来的木料,萧铣一边看,武士彟一边解释。 “驸马请看,这些是岭南柚木、赤木,都是上好的造船木料,此次各足足运回了几千料;比如今北地造船常用的榆树要好上数倍。那边还有……” 武士彟才说了几句,却被萧铣打断了,显然是萧铣对于造船木材品种的好坏没啥概念,需要扫盲一下:“武先生说,如今中原造船都是用榆木的么?这些常用木材又有什么优劣呢?” 武士彟也是一愣,才想起这位主儿是外行人,自己是做了很久功课了,对方却基础都不懂,赶紧告罪解释了一番。 “北方造船常用的有榆木,南方常用的有樟木、杉木。造船么,木料无非是三点要求,一要防潮防腐,二要足够坚韧,第三便是树型要尽量挺拔笔直——如槐树那般,虽然抗潮防腐,软硬也行,树径更是远粗于寻常树木,但是长得歪七扭八,既不能剖成长板,也不能削成桅杆,如何得用? 除了榆、樟之外,松、柏也是可以用的,不过柏树只能做桅杆,不能做浸在海水下的船体;松树防潮防腐更好一些,桅杆与船体都做得,然而却有一点麻烦——木料砍伐下来需要干晒数年,还不能是烈日天气,如此蒸干树中水分、晒出松脂,然后成材上漆,才堪使用,若是用得急了,当年砍伐当年便用,将来船材便容易变形,也容易渗潮霉烂。 若是寻常年间,可以用松柏造船的话,倒是省了如今这趟差使的许多事情,只是大业二年吴地各州郡给陛下大造龙舟船队,已经把民间提前储备的干燥松柏木材用了个囫囵,如今还要新造那么多去高丽的海船,便难以再找到合用的材料了,连连砍伐晒干也赶趟不上这个工期,某才只能去岭南找木料。岭南的木头不比咱这儿,端的有一个好处,便是砍下来直接用都不怕潮,因为这些树都是长在极其闷热潮湿的烟瘴之地,有些岭南好的木料,做成船不上漆,都能在海里跑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萧铣听了微微颔首,把这些大致记下。他记得前世读史书的时候,说起吴地百姓在大业年间最苦楚的一件事情便是帮助朝廷建造攻打高丽的海船,因为干活时间太长,多少民夫整天泡在海水里,腰以下到两条腿都浸泡得溃烂了,死者无数。后来杨玄感造反之后,天下群情汹汹到处都有反叛,居然连江南富庶之地都不能幸免,便是因为造船的服役太重,否则的话,按理说民变应该局限于北方运河和东都等大型工程沿途州郡才对。 不过现在听了武士彟的讲解,萧铣又有了另外一重认识:原本他只看史书,没有身临其境,还以为只是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导致民夫大量死伤;现在想来,木料的不足与工期太紧两相交加,肯定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于是,他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武先生,那么若是没有足够多的干燥松柏木料时,要强行赶造船只的话,有没有什么加急的办法么?” “办法自然是有的,那便需要生火堆远远地烘烤,又不能让明火离的太近烤得木材变形。最后听那些高手船匠们说,还要在船拼好后糊缝、上漆等步骤都多许多额外的麻烦事儿,门下不专精与此,却是说不上来太细。” 如此便是了!萧铣暗忖,历史上杨广肯定是强逼加紧工期,让民夫多费了好几倍的事儿,才赶上讨伐高丽,结果白白损耗了太多钱粮物料、多死了很多民夫。否则如果材料充足光是造船的话,不该有如此损耗才是,大业二年造龙舟,也没见大片大片死人。如今自己经手了这个事情,肯定不能让这件惨剧重演,那么关键便是要想办法开拓沿海运输,到热带州郡多弄些木料来完成造船任务了。 “如此,到时候倒是要有劳武先生再多组织人手,咱这边一边造出船来,一边便要派人去南海筹集木料,武先生自己日后居中统筹不一定要再出海,但是可要为萧某多多运筹调度,组织一些可以出海的人手才好。” “这些自然是门下分内之事,驸马,咱还是继续介绍一下这次采购到的木料有哪些门类的样品吧——您看,这边便是刚才说的柚木和赤木,分别产自两广潮人和俚人聚居的地方,那里虽有郡县,实则统治还是如同羁縻,不过那些蛮族颇为需求咱汉人的盐铁与工巧器具,将来无论是造工坊自制还是采买,只要能够弄到岭南便能换来足够的木料。 除了这两类木料,这次弄来的还有一些更加少见难得的上等木材,每种只得了一千料,都是来自林邑郡的,这种叫做铁梨木,还有一种叫做红檀,不过都数量较少,砍伐不易,只够用来造几艘船而已。大批建造的话,还是要靠柚木、赤木、铁杉等树材,将来咱们会重点采买。” “等等——林邑郡是哪里?” “怎么?驸马不知道林邑郡所在么?便是大业元年时,圣上听说林邑国多珍宝并海外奇货,让岭南行军总管刘方率领大军灭了该国之后,改作林邑郡的。只可惜刘将军当时在南中久战不归,从冬至夏,终于死于毒瘴,士卒病死者倒比战死者更多数倍。而且后来大军从林邑搜缴上贡,无非也就是些珍珠翡翠、南海香料等物珍稀。本朝关心时政者莫不叹息,觉得这仗打得不值。门下此次去林邑郡营商时,当地朝廷官吏好歹还有一些,不过看上去形势不容乐观,林邑当地的南越遗民趁着朝廷大军撤走,又越来越蠢蠢欲动,再过两年,说不定林邑之地又不是朝廷所有了。” 听了武士彟的解释,萧铣也是喟然长叹,心说什么林邑国,不就是后世的越南猴子嘛。杨广大业元年就趁着冬季出兵,灭了林邑国,也算是一桩赫赫武功了,可惜这个时代的汉人终究敌不过热带病,最后百战悍将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瘴疠之气的淫威下。 “南中毒瘴,果然非同小可。既如此,咱以后可要吸取教训——日后海船船队大成之后,春夏便跑北边,秋冬便跑南海,每条航路一年两趟也就是了,千万不可鲁莽。至于圣上觉得林邑多珍异奇货,某觉得倒是不错的,只是常人不识得其好处罢了——某且问你,此番去岭南,可见岭南之地稻米可以一年两种?仅此一项,便非同小可了。” 第十一章将门子弟 落实了造船的木料来源之后,剩下的活儿便都是按部就班没什么可以运筹的了。萧铣前世虽然做了多年包工头,但是木质船舶时代的造船技术实在是不在行,每隔几日去苏州左近的常熟县船场等地视察,无非也就是提一些管理上的事情而已,对于技术并不过问。 大方向上,倒是有属官谏言萧铣得到如今这批木料之后,马上按照朝廷的需求,建造沙船底型的大海船,以便将来可以直接用途高丽之战。但是这一点上,萧铣倒是力排众议,选择了将如今武士彟带回来这批岭南木料都在常熟、明州的船场造成营商运输的福船,不考虑作战需求。 萧铣这么决断的原因,无非还是觉得高丽之战时间还早,大不了留出两年整的时间为朝廷造船也足够了,先造一批福船的话,可以在后续的日子里持续扩大与岭南和林邑的沿海贸易规模,为后续木料和别的物资输入提供更畅通的渠道,如此,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了。而且民船的建造要求不比战船那般繁复,物料齐备趁手的情况下,几个月就造好一批大船也是可以做到的,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年秋冬季节南下的航期。 大福船和大沙船的图样设计,将作监都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只是此前缺乏足够长直坚韧的木料做龙骨所以才普遍停留在六丈长、四百料的船型级别。现在有了大木料,试造大船的进度也很是顺利。为了兼顾技术探索和效率,有大约三成的木料被按部就班直接按照四百料的成例建造,以求快速成型、稳妥。另外挑出巨木直接建造长九丈多、载一千料的船只。 武士彟带回来的木料中,有几棵将近十五丈的林邑柚木,很是难得,最后加工了一番后,将作监的工匠们准备作为实验性的试探,把船型扩大到载两千料、预算长度十四丈、阔三丈二尺的巨舟。而且沙船、福船各自拨款造两条两千料,以加快技术储备,若是将来沙船也能成功造得那么大,便可以把征发高丽时朝廷的旗舰改成那种大船,也是一个向朝廷邀功的政绩。 这样的船,是需要一边摸索一边技术储备的,一年时间都造不好,自然朝廷的拨款也不能浪费在这上面,所幸这些福船萧铣将来都是打算作为自己的私产使用,而且他如今余钱颇多玩得起海军,也就从武士彟赚来的钱财里头自掏腰包买单了,反正这些工匠都是他可以长期控制下去的,积累的技术都是自己将来用得上的。 说句题外话,朝廷虽说给征讨高丽所需的海船营造项目拨了款项,但是实际上相当于还是没给,只是允许吴郡地方这三年不必再向朝廷缴纳户调,让地方政府征税后截留下来,挪用作为造船经费——按照原本苏湖杭三州的户口税赋,三年的户调节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万匹绢绸而已,如果可以折成钱的话,约摸价值将近两百万贯(实际上因为铜钱稀缺,不可能全部折现,同时在隋唐时,丝织品也是有一定的半硬通货属性,大件交易有用丝织品直接偿付价款的例子)。杨广便是希望萧铣用这两百万贯的价钱,帮朝廷造出一支足够一次性运送二十万大军过海的舰队。 当然,除了户调之外,本郡的粮税也是可以截留的,但是粮税不过是给造船的民夫提供口粮,并不能当钱变现。造船所需的材料、工具等人力资源以外的成本,便是要靠着价值两百万贯的那**十万匹丝绸去采买置办了。 总的来说,如果不自己往里头贴钱的话,这些钱绝对是不够用的——运送二十万大军过海,可不仅仅是江河里运人,马匹军械,辎重粮草都要在内,尤其是这个年代航海技术不发达,从山东半岛到高丽如果风向不顺、运气不好,十天半个月才到也不是没可能。一艘四百料的大船,平均下来运人也就两百来人。海船为了降低重心提高抗浪性,又不能和江河里的楼船、五牙船那样把水面建筑层数早的很多、很高。如此算来,如果纯造四百料的船,没有更大的型号,要近千艘才够杨广定下的指标。平摊下来,一条大海船才给了两千贯的工料钱。这里头至少还有三四成的缺口。 而且这个价钱还只是针对不搞技术创新的官员而言,如果如萧铣这样,朝廷此前成例的海船最大只造到四百料,而他要上马一千料,那就还有很多额外投资——原本船场的船坞不够大,就要重新拓宽深挖,配套的器械也要添置,这些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投资可都是成本。 若是寻常官吏被派了这个苦差,为了避免完不成任务掉脑袋,也就只有一个办法——搜刮民脂民膏,加重徭役和户调捐税筹款。所幸萧铣还有些本钱,他自己如今每年封地和贸易船队的进账就已经比吴郡全郡的财政收入高了。所以还能从利用官身垄断部分贸易的方面动脑子,倒没必要和别的官员那么吃相难看。 …… 千头万绪中,好歹熬到了年中,正是盛夏炎炎的时节,最早开建的一批四百料福船、船壳骨架都已经出来了,就剩下内部舱室和桅杆帆舵等上层建筑和内部设备,想来两个多月也就可以成了。 武士彟早已不管船场的事情了,萧铣另找了将作监里带出来的一些官员负责。而武士彟则忙着满世界收购食盐铁器等在南蛮俚僚潮寇中吃香的紧俏物资,准备秋天时组织人手再去几趟岭南,好为来年筹备更多的木料。 这一日天气实在炎热,萧铣在常熟视察完,回到苏州城内便一头钻进自己那个堪称避暑圣地的府邸沧浪亭,痛快冲了个凉,便在竹林水亭中纳凉,一边读书一边吃果子,耳边还有女乐演奏。这样的日子,着实让他这个夏天都不想出去辛苦了。 然而似乎他注定是劳碌命,歇了没半天,傍晚时分有侍女通传,说是外头有几个武官来访,报的是右骁卫将军来护儿的门户,如今被朝廷派到吴郡担任武职的。萧铣一听,就知道是他小半年前出京上任之前、元宵夜那场宫中赐宴时来护儿、周法尚和自己提的那件事情了,如今自己这边刚刚造海船的事情有了些眉目,未来的海军将领们便已经有来打前站的了。当下他也不敢怠慢,把居家的衣服换掉,换上闷热的正装,出去会客。 沧浪亭说是亭,实则这半年来也是颇有扩建的,建筑屋宇增加了不少。萧铣在这幢苏州城里的庄园府邸上,还是挺肯花费银子的,虽然不知道自己在苏州能住几年,总归有钱还是要让日子过得舒服,如今除了后头数十亩的园林池馆不变,前头已经起了五进深浅的规规矩矩大宅,也免得堕了公主府的名头,各种营造修饰,银钱花下去也有数万贯。 来到前宅正厅,便见到好四个身材健硕、目光烁烁的武夫,两两一组分开两边坐着等候。左边两人,其中有一个看上去比较年长,有三十来岁,两人都身着粗绸便服,看着比较正常;右边两个都是年轻人,居然都穿着明光铠甲,让萧铣觉得颇不适应。 按说武将如果不是要出征杀敌的话,谁会那么招摇穿着铠甲呢?再仔细一看右边这两人,萧铣便瞬间悟出了一些缘由——右侧上首的这个年轻人,确切地说应该是少年人,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也就十五岁的样子,显然是害怕不穿铠甲的话被人当成不可靠的毛头少年赶出来,所以穿着铠甲撑撑门面,后头那个虽然有二十几,看上去和萧铣自己年岁差不多,但是自己的上司都穿着铠甲来,随从自然也不好不穿,否则便太突兀了,显得好像上司反而成了自己的护卫一般。 萧铣有心减轻一些尴尬,便先对右边两个年轻人拱拱手赔个罪,然后转过去先询问左边年长的那两人,这么做也是有心晾一晾,缓和一下气氛。 “不知两位将军家门乃是……” 那个三十多岁穿着粗绸便服的武夫拱拱手,答道:“末将周法明,如今新得朝廷任命得鹰扬郎将职位,兼领吴郡副都尉、领本郡府兵,暂代筹备水师,日后还要萧驸马多多携力才好。家兄便是左武卫将军周法尚,萧驸马或许在京师见过。” 说完,那个中年人又一指旁边坐着的二十出头年轻人,对萧铣补充说道:“此乃舍侄绍范,便是家兄嫡子,如今年岁不过刚入府兵,还未曾有机会得朝廷任命。家兄身在中枢,提些不便,才让周某带着出来,暂且在旗下任一个校尉,也好历练一番。将来萧驸马若是有可以历练的事务,也尽管使唤他,不用客气。” 萧铣听了微微颔首,大致上对于这个周法明和他侄儿周绍范的来路档次有了了解。如果说十二卫的大将军相当于执掌了一个省规模的军事力量的话,那么一个郎将兼副都尉,好歹也相当于掌握了一个地级市范围可以动员的军事力量了,算是中规中矩的中级将领。 第十二章历史演义害死人 萧铣好歹如今也在官场上混了七八年了,对大隋那些繁复的武官官制,也已经很熟悉了,知道鹰扬郎将是某一卫中排在第三级的武官。 比如在左武卫当中,有上大将军(正职,只能有1人),也有将军(副职,最多2人,也可以不满额或不设);卫再往下,还有“府”,也就是府兵制的募集基础—— 须知朝廷中央总共只有十二卫,加上东宫六率,也就是十几支最高级的军队建制。而府兵制设置的军府在全天下有两百多个军府,基本上每一个州郡都会对应一个军府,也就是这个州郡的百姓在战时需要征募进军队时对应的编制。如此,一个“卫”下面对应十几个府的府兵来源也就很正常了。 而军府的数量不仅比卫多了十几倍,更是比天下的州郡数量还多,那是因为在边疆地区军府往往是超设的,如西北、东北对抗吐谷浑、突厥、高句丽的地方,有些一个县就可以设置一个军府的编制;只有到了江南、荆楚这些安定的地方,才是一郡对应一军府。所以隋朝只有117个州,却有200多个军府。 卫下面,到了府这个级别,其武官的主官头衔便是郎将了,按照府的规划定名不同,有鹰扬府(隋文帝时的骠骑府,杨广改为现名)、车骑府(唐时改为折冲府),对应的郎将自然就是鹰扬郎将、车骑郎将;这种区分的本意,是根据府名的不同来界定这个军府的部队是骑兵为主还是步兵为主。但是后来因为鹰扬府行政级别略微高半级,各级武官为了争取待遇,很多府也就名不副实了。 比如周法明如今被任命到了吴郡统领府兵,将来要统领的部队肯定不可能是骑兵,只是朝廷为了在和平年代笼络人心、给武将一个上升通道,有更多晋升空间,才把其的官衔升格为鹰扬郎将。 至于郡都尉、副都尉这套官职与卫将军、府郎将又是另外一套系统了,是指负责一郡防务的主官、次官,就好像下面县要设县尉一样,按道理他们只管防御本郡不出乱子,但是调用的兵马从哪里来并没有保障。只是在没有战争的内地,郡都尉和本地军府的郎将往往是两套班子同一批人兼职。 “本官如今正愁吴郡没有懂得军务的持重将领主持防务呢。周郎将此来,倒是解了本官的燃眉之急了,日后自当多多亲善。” 周法明见萧铣言语和颜悦色,心中踌躇了一番,看了看对面的两个少年人,一咬牙又说出了一些套交情拉近乎的言语,这番话虽然可以套近乎,但是也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告密,周法明之所以敢说出来,显然是赌对面那两个来护儿派来的少年人不会也不敢出卖自己,或者说抓了自己的把柄对他们也没好处。 “蒙萧驸马信任,末将也是惶恐,其实说来,末将一门,与萧驸马还算有些亲故,只是当初家兄在二十多年前,便早已在淮南归于朝廷时担任了朝廷将领,参与了灭陈之战,当日有些言语不好意思开口与萧驸马说知,周某今日却是觍颜相告。先祖父灵起公,当年是梁武帝时驸马,尚永康公主,论起来,与萧驸马的高祖昭明太子,还是妻舅之亲,家父便是永康公主所生。” 听了周法明这样套近乎,萧铣也是有些好奇,随后稍微打听了一下,把事情来龙去脉便理清了出来:周法明和周法尚的祖父周灵起,当年是南梁大将,被梁武帝萧衍招为驸马,把永康公主嫁给了他,周家人那时候便移居了婺州。后来到了周法明的父亲周炅这一代,南梁已经灭亡了,变成了陈朝的天下,周炅依然在婺州担任武将,后来平定了东阳反贼留异的叛乱——永康、东阳,那都是后世金华市下头各个县的地名,所以周家也算是在婺州居住了数代。直到周炅死后,陈宣帝驾崩时陈后主与弟弟争位,发生了内部派系斗争,周家人站错了队,周法尚、周法明兄弟只好出奔到淮南避祸,后来淮南被隋朝占了才当了隋将。 想通了这层关节,萧铣心中便是暗爽:有个好出身,作为名门之后就是爽,不用和那些24k纯**丝出生的肉身穿越客那样,虎躯狂震都震不来小弟纳头便拜。自己随随便便把前朝皇族遗孤的身份那么略微显露出来一点,就有将领过来套近乎了,说不定半年前周法尚就想套这个近乎了,只是周法尚年纪大了,当初赶上了灭陈之战,估计不好意思,才挨到如今让弟弟来解说这层关系。 不过说实话,这层关系着实也不怎么令人愉快就是了——周法明的祖母永康公主,是萧铣高祖父昭明太子的姐姐,那周法明周法尚兄弟岂不是比萧铣高出两辈、成了爷爷辈的了?也幸好这种八竿子的亲戚关系实在太远,也没人会去算辈分。 周法明和萧铣一攀交情,免不了便多说了几句,结果把一开始相互介绍认识的场面话,说了足足好几分钟。如此一来,左边坐着的来护儿派来的俩年轻人便被晾得太久了,一开始仅仅是想缓和气氛接触尴尬,结果却变得更加尴尬。那个看上去十五岁的少年人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一口气咽不下去,咳嗽示意了一声,虽然有些无礼,却也起到了打断周法明话头的效果。 “少将军,可不能失礼。”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武士压着嗓子劝说那十五六岁的,神色有些尴尬,唯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幸好萧铣见机得早,马上开口说:“无妨,倒是本官失礼了,一时说得好奇心起,怠慢了二位。元宵节那天,来大将军已经与本官说过了这桩事儿,这位少将军,便该是来大将军的公子来整了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如此年纪,便能从军杀敌。少将军今年是有……本官没有别的意思,本官也是十四岁仕官、出任将作监中一名署令,倒是和少将军一文一武了。” 那个少年果然是来护儿的儿子来整,见萧铣客气,他少年人的心性也就很快揭过去了,没有多在意,学着大人的样子回礼:“末将今年一十六岁,不过在登州随军时已经手刃过好几个贼寇了。萧驸马是受朝廷之命筹建水师舰船的,纵然这两年还没到讨伐高丽的日子,但是舰船若成,将来有讨伐水匪海贼的机会,还请多多带上末将历练。” “好说好说,有机会定然带上。”萧铣拿出劝解少年人的温和语气,安抚好了来整之后,想起刚才晾了太久的失礼处,又怕来整背后那个随从尴尬,少不得也要开口询问一下对方身份——虽然按照来护儿年初的说法,萧铣很有把握来整那个跟班不会是啥有身份的人,也绝不会是和周法明、周绍范叔侄那般,俩亲戚一起来投奔自己。应该只是来护儿担心儿子年纪小,一个人千里上任路上有疏忽,找个老成一些的低级武官跟随罢了。 “来少将军,不知你旁边那位……却还不曾介绍。若是方便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免得本官失礼。” 萧铣一开口,来整那个跟班赶紧离座长揖,身上铠甲甲叶随着动作擦得嚓嚓响,口称:“贱名何足挂齿?某不过是跟着少将军一起来的扈从,能够入此府已经颇为难得了,岂敢劳萧驸马动问。” 不过他跟随的主人来整显然比他少一些人情世故,眼中看人也没有高下之分,当下大包大揽便说开了:“秦琼,你何必如此谦逊,萧驸马也是爽快豁达之人,不会以官爵高下看人的。” 说完,来整就转向萧铣,微笑介绍说:“这是跟随来某的伴当,名唤秦琼,齐郡历城人士,大业初年投军至家父门下。家父见他武艺不凡,又勤谨甚勉、诸事小心,几年下来,提携了做个旅帅,如今怕来某年少远出,有见不到的地方,便让秦大哥跟着提点。不是自谦,某与秦大哥比试武艺也有十几回了,着实不是对手啊……诶?萧驸马您怎么了?在听某言语么?” “少将军过谦了,少将军若是再长五年气力,将来武艺定然不在秦某之下。” 俩人说着,才发现萧铣似乎表情进入了当机状态。端着茶碗盖的手一直僵直在半空中,连手指头都似乎失去了弹性。许久,“呛啷”一声茶碗盖从僵硬的指节间滑落在地,摔得粉碎,才让萧铣似乎惊醒一样回过神来,还伴随着茶水呛到的声音。 “咳咳……你是秦琼???你真是秦琼?你的兵器可曾拿来,是六十斤重一根的双铜锏么?且让萧某看看。你既在齐郡,不该是在张须陀麾下服役么?” “萧驸马说的……秦某怎么都听不懂,秦某武艺只善用枪,骑射也还有些心得,至于锏之类奇门兵器,倒非秦某所长,不知萧驸马从哪里听来秦某贱名,有此误会呢。至于张须陀张郡守,却是本郡父母官,然而朝廷法度,军马皆由卫军长官,而且天下太平并无地方守御之困,怎么会由郡守大人亲领呢?如此言语还请萧郡守慎言!” “我靠!怎么忘了这层!演义害死人啊!”萧铣对于自己被隋唐演义毒害一事,在心中哀嚎叹息。如今的张须陀,官拜齐郡郡守,和他萧某人这个吴郡郡守是同类的官职。长白山贼王薄还没造反还是一年半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呢,和平年代的郡守怎么可能掌握得到兵权?大业四年的秦琼,当然还在来护儿的卫军中任职了。 第十三章刘备摔儿子 “误会误会!本官也是道听途说,听得张须陀张郡守保境安民有方,自永济渠营造以来,山东河北多有盗贼,唯有张郡守治下齐郡肃然有序,想当然还以为是张郡守备御有方,善于治军呢。秦旅帅、来少将军可不要误会啊。” 萧铣打着哈哈,把刚才被演义毒害带来的误会轻轻揭过,然而在座四人、除了少不更事不懂权力斗争的来整之外,又有谁人真肯相信这是一个天真的误会呢?还以为萧铣是指桑骂槐,借着齐郡张郡守的例子,来自比他吴郡萧郡守。心说:莫不是萧郡守对于此前圣上让他到吴郡办差,却不让他插手吴郡军备防务,心中有些怨气?想要试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本郡府兵的兵权纳入自己手中?如果真是这样,咱又该如何自处?尤其是挂着副都尉的周法明,首当其中便要面临这个问题。 隋朝时候的郡守,可别想当然觉得和唐朝的节度使一般权力很大。后来的节度使是政权、财权、军权、人事权四大权力一把抓的,当然到了地方就如同土皇帝一样容易形成藩镇割据;如今的郡守,却只有政权和财权,没有军权和人事权——或者说有有限的人事权,但是只能任命一些参军功曹之类的秘书性质属官,没法任命下面的各级主官。 一个郡的都尉,官阶上确实比郡守低了一级,但是两者之间是两条线路的指挥体系,相互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就好像后世省政府指挥不了省军区一样。(当然郡没有省大,比地级市又大一些) “萧郡守风闻不准,那也是有的,此事果然是误会,咱便休要再提。不过本郡既然需要萧郡守为朝廷筹备水师舰船军备,萧郡守多过问一些郡中府兵和守备的情况,也好便于及时查漏补缺,调整规划,这些咱都是理解的。” 周法明还算有些政治智慧,组织了一下措辞之后,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既不谄媚放权,也不把话说死。就算萧铣想了解军情,也开了一个参知其事的口子,而且他此前一直称呼萧驸马,如今改口叫萧郡守,态度俨然便是一变。萧铣知道这种事情再解释只会越抹越黑,索性就不再多说了。 “诸位来了吴郡,萧某自当略尽地主之宜。今日便休要再谈公事,萧某吩咐人备了宴席,咱便到后院水亭中痛饮一番——秦旅帅,今日不拘官阶,休要推辞。” 一句话,堵死了自觉身份低微正要告退的秦琼。 …… 这年头,大户人家后厨都是常备着温火宴的菜式的,所谓温火宴,都是一些慢火久炖的瓦罐煲,或者可以上蒸笼一直保温着不会涨烂的点心菜色,好等着客人到了随时能拿出来待客。在皇宫御厨的锅子都还是连着灶台的大锅、没法掂锅炒菜的年代,温火宴的菜色也不算烹调单调了,而历史上炒菜貌似要晚唐还是北宋才出现,温火宴也要到两宋之后才慢慢衰落。 萧铣接着数人聊了许久,上过两道茶果,而且四人上门拜访时本来就不是赶着饭点儿来的,自然后厨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尤其是得知其中有秦琼之后,起了招揽之心的萧铣暗暗吩咐后头再多准备一些精美肴馔,开宴时水陆铺陈,着实很见诚意。 更让周法明等四人觉得颇为怪异的,是亭中桌案的排布——这个年代请客吃饭,还是一人一张榻席坐人、一张长几案为桌,每人面前区区几道菜分餐的,没有圆桌围在一起的习惯。沧浪亭中却是依着亭阑的一圈长条石凳上铺了锦缎的褥子,虽没有胡凳的样式,却有胡凳的舒坦,中间则是一方石头的大圆桌。对于用榻席时都不耐烦跪着正坐、喜欢箕踞的武夫来说,坐这种石凳可以金刀大马地叉着腿,着实爽快得多。 周法明在四人之中最有见识,见状暗忖:“想不到这萧驸马私下里倒是个不拘礼法之人。此前听说萧驸马才学斐然,诗文之名历来为天子称颂,还怕是个道学拘泥之辈,如今看来倒是不妨了,将来公务上也好多亲近——是了,他历任将作监、工部,想来不仅才学斐然,也是巧思如潮,自然行事豁然。” “几位都是北地而来的,这吴中之地饮食,却是少了齐鲁燕赵的粗犷豁达,怠慢了远客,诸位将就着用些——这是莼菜的鱼羹,钱塘县西湖里运来的莼菜;这是松鼠鳜鱼,便是本州选太湖鳜鱼,挂了蜜汁、蛋清炸成;这是秃黄膏,选三秋时节本州吴县阳澄湖内的大蟹,蒸熟后以巧手侍女用银钩银签取出蟹黄蟹膏、熬油封存,也是如今未到秋冬,今年的大蟹还未长成,没有鲜蟹待客,不过这秃黄膏肥鲜,又没有吃蟹的麻烦,倒是适合几位将军……” 莼菜鱼羹、松鼠鳜鱼、秃黄膏、龙井虾仁……再加上荷叶粉蒸肉、东坡肘子、火腫汽锅鸡这些不怕久蒸的温火菜,几个并不算豪富的武将,看得只能认出其中两三成是什么,拘束得都不敢动筷子,还是萧铣几番点名相劝,才放开了吃喝。 桌上的酒,依然是朗姆酒,不过是用汽锅蒸过一道的,萧铣至今做不出密封蒸馏器,只能是拿蒸汽锅鸡的汽锅大套小、外头再浸冷却水。算下来也有快三十度的度数,比泰山特曲还是低一些,不过蒸过的好处是去掉了朗姆酒中蔗糖发酵不彻底带来的甜味,只留下浓辣,用来招待武夫是最好不过了。 任你再是矜持,这样的酒酒过三巡,什么繁文缛节都跑开了,连一直觉得自己官小不好意思和众人围坐一桌同席的秦琼,都开始话多了起来。 “唉,这江东还真是好地方,如今这年景,在山东河北,那都是巴巴地紧着过日子,此处还能如此民用丰富。远的不说,便说这秦旅帅的故乡齐郡,听说张郡守已经在考虑明年禁止民间酿酒了,唯恐豪商与民夺粮。如此烈酒,怕是耗费不少吧。实不相瞒,周某叔侄算是半个江南人祖籍婺州,萧驸马是知道了的,便是来少将军,其实也算是南人——来护儿将军本籍扬州,也就是江都。咱回来了,还没啥不习惯的,吃喝这吴地水食,反而亲切,只有秦旅帅的家乡景况不好呢。” 听了周法明打着酒嗝的话,秦琼喝了几杯似乎也有些意兴阑珊,想到这酒如此烈性,还不知道用掉多少粮食呢。若是如今宽裕一些的吴郡能够多筹备一些漕粮北运…… 萧铣何等精明,哪里会看不出秦琼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在想啥,赶紧打住了周法明的话头,装作自然而然地解释说: “为国效力、为民解忧,那自然是为官者当为,张郡守这个禁酒禁得好啊!不过呢,君子讲究做事原则,也要讲究方法。吴郡烈酒行于天下也有好几年了,咱今日也不瞒诸位——这吴郡的烈酒,包括此前那些带甜味的,无非是用竹蔗榨糖后留下的蔗渣酿造的,只不过出酒率不高,寻常用米粮酿酒,二十来斤米扣下去,也能得一斗酒酿、滤取**斤浊酒浆。这竹蔗渣滓酿的酒,一斗渣下去,酒酿是绝不会有,出的酒浆也才两斤,只好在竹蔗的渣滓本是废物利用,穷尽吴郡种竹蔗的山林才能一年产那么几千石的好酒。而且适宜种植竹蔗的环境,无非与竹林相似,多可用湿地、坡地,都是不能用作粮田的地方,如此,又何来占耗民生之说?萧某这些年,一直控制着竹蔗酒的产量,严加保密,图利尚在其次,首要便是免得有逐利无义的商人知道此中好处后,毁粮田而改种竹蔗。” 秦琼、周法明听得目瞪口呆。对于萧铣经营封地得法,而且手下似乎有豪商为他奔走,这些事情大家都是猜得到的,已经流行天下好几年的朗姆酒,最初是萧铣在杭州担任钱塘县令时、其门下之人从扶桑国进口来的,这一点也不是秘密。但是万万没想到,萧铣钻研出来之后的朗姆酒酿法,居然是如此简易。 或许有人会诧异——商人如此逐利的群体,见到暴利怎么会不拼命刺探呢?但是实际上,朗姆酒只在中原出现的前两年稍微暴利了一些,此后价钱一直就稳定在上等白醴酒五六倍的价格上,并不惊人,商人们以己之心度之,朗姆酒的度数烈性本就高过白醴酒将近一倍,如此价钱应该不算暴利,才被萧铣成功保密了下来。 如今一听说萧铣之所以压价不图在这个酒上赢得暴利,是因为为了保护天下贫民不因为商人刺探到秘法后,图利酿酒而毁粮田。在座四人马上对于萧铣的敬意拔高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程度。 而且,这个可是重大商业秘密,萧铣却毫不讳言地告诉了四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按说交浅言深是大忌,可是这个当口人人都忌不起来。 “罢了,不说这些俗不可耐的事情了。来秦旅帅,萧某敬你一杯,别看萧某平素是文弱之人,其实还是很敬服武艺高强的勇士的,在咱这里,不论身份。” 几个人正在那里喝酒联络感情,亭子外头却有两个宫女端着条盘走来,上头放着一排盏子,萧铣正在兴头上,便板着脸说道:“不是说了某正在与几位将军畅饮,没有吩咐秀要过来打扰,怎得如此没眼色?菜色不是都上齐了么?” 周法明、来整、秦琼少不得劝解,说并不妨事。那两个宫女端着盘子没发全礼,只能敛衽半蹲,回复说:“驸马赎罪,是公主殿下听了驸马在招待贵客痛饮,唯恐诸位不习这烈酒酒性,一时喝得多了,亲手调了一锅茱萸酸菜的酸辣江刀鱼汤,好给诸位将军醒酒。” 这么一解释,萧铣面子上也就过得去了,便从宫女的盘子中亲手端了鱼汤放在四人面前,一边说:“拙荆平素也有好厨艺,这道江刀鱼汤,最是擅长。倒是萧某忘了诸位是第一次饮此烈酒,还是一并尝尝拙荆的手艺吧。” 四人逊谢喝汤吃鱼不提,秦琼、来整等一开始听萧铣一口一个拙荆还没反应过来,喝了几口才猛醒——萧铣口中的拙荆,那不便是当朝公主殿下了?让天子独女给你做鱼汤喝……这是何等难以想象的礼遇?俩人端着汤碗的手,都忍不住开始发抖了。 第十四章福船建成 萧铣知道,光靠钱财和地位是买不来真正的忠心的,而且他如今外戚的身份敏感,朝廷也不允许他涉足军权,而如今天下还很太平,纵然有些盗贼,却还没露出要变天的趋势,在这样的环境下便露出太多太着行迹的招揽之心,并不是好事。但是如果只是敬贤尊武,那便没什么问题了。 最初的应酬,萧铣温润如玉风度儒雅、却不失豪杰气度的言行,南阳公主不拘上下尊卑,亲自做醒酒汤,桩桩件件都让人觉得萧铣着实是可以深交敬服的上官。周法明虽然老于世故,却也本来就有亲近结交之心,至于秦琼、来整和周绍范三个毛头小伙,根本没什么社会阅历,被如此礼遇之后已经进入了纳头便拜的程度。 萧铣跟进着又不着行迹地先给了每人上千贯的浮财给他们置办府邸宅子在吴郡好有个落脚处,这些虽然只是相当于送钱,却远比直接给钱面子上好看得多,纵然是廉洁之人都比较难拒绝,何况是钱财方面不太在意的武将呢。稍后又是借着吴郡濒临东海,有海外客商常来,给四人每人相赠了名马宝刀,来源无非是说成扶余国的名马、扶桑国的古剑,令数人感动不已,纷纷想找机会为萧铣效力。 可惜,他们想效力,如今却没什么事情可做,新造的大批福船怎么也要八月间才能投入使用出海,他们想暂时帮助朝廷磨合演练水师也没机会施展。萧铣有时候天气不太炎热时,也陪着他们去常熟等处的海船船场视察,了解进度情况,然后剩下的时间这些武夫便只有打熬力气,每天习武之外就没别的事情干了。 出于联络感情,萧铣有时候会找他们请教弓箭射术,他早年没怎么习练武艺,成亲做了驸马之后,有些年份赋闲在京师才玩玩六艺,武艺的水平也就仅限于骑马和射箭——当然了,以萧铣前世继承的那些陪着开发商老板们在俱乐部里玩出来的三脚猫半吊子射术,萧铣用的弓箭自然是特制的、弓身中间还带了搁箭的箭托。这种弓箭落在那些右手拉弓、左手大拇指一架便搭住箭杆方向的武将看来,简直是不可接受。 但是人家是驸马爷,就是当“六艺”中的射艺那般玩古雅的,秦琼等人也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唯有按着萧铣的范儿改良性点拨指导,教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萧铣用的弓对于新上手的人来说,还着实更容易射得准,对手感经验的要求不高,容易速成个**不离十。只是多了箭托之后,张弓搭箭的速度就慢了很多,对于战场上盲射速射覆盖的情况,基本上用不着,而如果真的不追求射速只追求准头的话,还不如用弩方便,望山准星刻度齐全。 听了秦琼的建议,萧铣也是一愣,随后果断决定——如果将来需要防身或者亲手做点粗人的事情的话,还是带一把弩吧……弓箭就留着玩的时候用用。 光阴荏苒,转眼两个月过去,第一批用岭南木料建造的福船终于是彻底完工可以启航了,武士彟筹备的运去岭南的货物也都整备停当,日夜装运上船,到时候这些新船和原先那批旧船就可以一并上路。萧铣手头如今没什么出色的航海人才,原本就一个沈法兴对于行船走水比较在行,如今也做了钱塘县尉,不能离任,所以便让沈法兴挑选身边原本得用之人,让他的女儿沈落雁带着出海,按照武士彟上次探寻出来的航路再走一趟岭南,直到林邑郡,采买来年所需木料,并一些萧铣需要从林邑郡寻找的物种。 这两年,在萧铣这里身份尴尬,亦友亦客的张芸张出尘,也多是四处云游不定,萧铣本就头疼怎么安置她,心中有愧,便提前联络了她回来,跟着沈落雁同船,出海就当是散心,观望岭南风物人情好了。 …… 船队试航的消息放出来次日,来整便火急火燎找到萧铣府上,背后还跟着想拉他都拉不住的秦琼。 “萧驸马,听说第一批新建的福船已经竣工便要出海了。来某到吴郡,两个月里寸功未立,请求随船出海护航,万一海上有宵小贼寇,也好杀敌报国。” 二人进来时,萧铣正在查看卷宗,当下放下手头的活儿,解释说:“来少将军可能是误会了,这批船队并不是要造给朝廷的水师船只——将来朝廷的水师船是要走浅水的黄海海域的,需要平底沙船的船型,而此番造的尖底福船是跑闽海、岭南的,这些船型便是驾熟了,对将来朝廷作战也没什么用。而且此番出航,是去采买来年造船所需木料,又不是剿灭什么水匪海寇,少将军去了,只怕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来整一听是出去经商,便有了三分退意,不过转念一想要买的货物是来年造舰队所需的木料,那也该算是朝廷公务了吧?这样应该不算丢人,如此一想,就硬着头皮继续坚持:“那……海上风涛险恶,总可能有些不开眼的小贼打主意,而且末将从军两年,虽然杀过几个贼人,却都是在陆上,出海着实没怎么试过,过两年便要渡海出征了,历练一下水性经历风浪也好啊。” 听了来整这么说,萧铣倒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但是转念一想,来整是来护儿的儿子,就算如今军职不高,但是出身摆在那里,若是进入了船队中,而船队里其他人都没有官身,岂不是要让来整有些决断之权?船队如今既然塞了张出尘和沈落雁两个女人进去,班底都是沈法兴原来的心腹为主,现在再让外头的年轻男人掌权也不太合适。这么一想,萧铣便想在找借口拒绝。 沉吟之间,萧铣还没想出借口,却是听到外头有一个常年服侍的宦官进来,说有事情禀报。萧铣本想拖延时间,便让来整在一旁等候一下。 “来少将军,不如且让本官处断了外头的要务,再商议你们的事情。” 来整也不好死缠烂打,试探着说:“既然萧驸马有机密事,来某明日再来不妨。” “不碍事不碍事,安坐即可。”萧铣虚招一下,示意来整留下,转头对那个宦官问道,“若是没什么机密,直说无妨。” 宦官捏着个公鸭嗓子:“回禀驸马,并非机密事。只是今日有杭州盐官县来报,说是明州海面上有数艘番舶浮海而来,过了浙江,在盐官一带泊靠。船上番人矮小,自称是东海倭国来人,为首者习汉文,自称名小野妹子,取汉名苏因高,其余从者,虽有识汉文者,言语音调,与我中土颇为不通。地方县令闻其自称国使,不敢自专,上报郡守,以请移送京师。” “倭国国使?日本人?如今人还在杭州地界么?有送来苏州否?” “盐官县令随书奏言已经派人护送来苏州途中了。” 隋唐时候,中日之间的航海还不成熟,没有纬度定位技术。萧铣在东南呆了数年,大致上知道汉船出海大约在四到六月,船家顺着季风瞄好方向,然后一路靠罗盘,途中不能转动航行方向,以免迷失在茫茫大海中,如此才能到新罗或者倭国,顺风的话十天就够了,不顺风两个月都有可能。而新罗或者倭国回返的船则在**月间,如今正是八月,季风适合浙东的海船沿海南下闽粤,自然也就适合日本的船漂来浙东了。 萧铣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还是先打发了来整才好,摊手说道:“来少将军,你看,你非要赶着出海,不如这趟万一本官需要派人护送倭国使节,便由你护送船队走运河进京,将来使节进京后要返程归国时,本官便派遣船队出海护航,由你独领数船、并配置好手协助如何?那倭国的方向,倒是与高句丽相仿,都是要出海往东北去的,你跑得惯去倭国的航线的话,将来对于讨伐高句丽之战的准备效果也就越好不是么?” 少年人只是闲不住,有立功做事的机会就好,而且猎奇之心甚重,听说有海外倭人来朝,当下也就不再挑拣。 “如此,末将便依着驸马安排。” 萧铣和秦琼对于来整不再折腾求事儿做,都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既然这样,本官便签函,调少将军这一校的人马南下,迎接护送倭国来使到苏州,本官先见过了之后,再计议送上京师的事情。” “末将遵命。” 来整和秦琼被打发走了,当天下午就带上本校人马,骑马出城南下迎接。萧铣唯恐夜长梦多,第二天便招来了张出尘和沈落雁,详细询问了她们是否已经准备妥当,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当天便让她们出海了。等到来整接了日本人回来时,去岭南的船队已经从常熟港开走了。来整便是这时候想改变主意,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 注:历史上小野妹子的第一次遣隋使发生于大业三年、公元607年秋。但是本书中杨广提前登基了半年,所以大业四年才对应公元607年。跳看读者请注意来龙去脉。 第十五章日出处天子致意日落处天子 靠!你明明是一个胡子都有两尺长了的大叔,就不要取“小野妹子”这样的名字好不好?很容易让人误会的有木有!当然了大叔是随着年纪形成的,而名字是一辈子跟着跑的,但是哪怕是你三十年前还处于正太状态,名字里有“某某妹子”这样的字眼也很变态不是? 这就是萧铣在苏州城南门外迎接到倭国国使小野妹子时第一反应的吐槽。 没错,就是倭国国使,因为如今日本列岛上的人对外自称都还习惯叫倭国,并没有觉得汉字的“倭国”二字有什么贬义。“日本国”这个名字,还要再过十几年,才由如今已经当政的圣德太子正式确认下来。 “小先生,这位是本郡郡守、当朝驸马萧大人。”一路上护送小野妹子来的、已经略微混熟了一些的来整,见到萧铣来以礼相迎,马上下马帮着两人介绍。不过一句话出口,小野妹子和萧铣就已经头上爬满黑线了。 “算了算了,来少将军还是别介绍了,应该称呼‘小野先生’,小野是姓。都跟着混熟了,还不知人啥是名,啥是姓。” 小野妹子这才开口,口音倒是汉语,不过可能是日本人接触的都是沿海的人,有重重的吴语口音,幸好不妨碍人听懂:“原来这位便是西国天子的驸马萧先生了么?失敬失敬,中原人物,果然不凡。且观萧驸马言行,似乎学问见识也很是渊博,对海外之事居然也多有了解。贵国‘仁寿元年’时,我朝曾遣使入贡,但听使者返回时说,中土并无人了解我倭国风土人物,没想到短短七年,中原人已经对我们这么了解了。” 七年前,那还是杨坚在位的时候,萧铣当时在京师,也是瞥到过一耳朵消息,说是有日本人来朝贡。结果那日本使节面君时居然称其国王“以天为兄、以日为弟,夜理朝政,日出而息,曰:委吾弟。”意思是说,太阳出来之后,天下大事就丢给我弟弟太阳去处置就行了。 自古华夷朝贡体系中,只有中华皇帝可以自称天子,以天为父;而我国国王居然自称以天为兄、以日为弟,那论辈分岂不是成了中原天子的叔叔了么?这样狂妄的使节,当然被杨坚呵斥为“此太无义理”轰走了。 萧铣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这小野妹子要是不提这一茬还好。一提,萧铣便心说莫非这次还是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头?当下也不接口,只引着人进城,在驿馆内安顿了,屏退左右再说其余。一旁只剩下来整、秦琼二人护卫。 驿馆之内。没了外人之后,萧铣立刻脸色一沉:“不知小野先生此来身负何种使命?七年前狂妄之言若是如今还有,萧某却是不能为你引见入朝了。” 小野妹子看来比七年前的使节要上道一些,略一尴尬,便赔笑解释:“此番吾王遣使西来,乃是拜求佛法,顺带和睦邦交,并无他意。我国自今王十三年时——唔,若是对应贵国,应当是‘仁寿六年’,与圣德太子、诸王大臣共发誓愿……” “嘿!打住,可没有什么‘仁寿六年’——仁寿乃我朝大行皇帝年号,今上践祚以来,已然改元,你所谓的仁寿六年,当称‘大业二年’才是,入朝时可不能说错了。”如此事关纲常的问题,当然是不能错的,所以萧铣也不会顾忌面子,果断打断了小野妹子的话。 “大业二年么?如此,在下明白了,这是我国浮于海东,不谙中原变故,失礼、失礼——那便是贵国大业二年时,吾王与圣德太子、诸王大臣共发誓愿,弘扬佛法,于奈良京建一寺,称法隆寺,塑丈六铜佛、绣佛各一躯。时有友邦高句丽大兴王,听闻我国盛举,亦遣使赠黄金三百两相助。如今佛寺、佛像历两年而俱成,然只缺经书、高僧,故而遣使西来求法,一是求取西国佛经,二是在下随行有僧人二百余人,还望可以在中土求法于名山古刹,习学佛理。” 原来是送一群和尚来取经,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了,在萧铣看来,这无非是和乒乓外交差不多,不用很正式。既然没什么敏感内容,萧铣便直截了当开口:“既是求佛,倒是无妨,不过可有国书?且让萧某一观。” 小野妹子一愣:“国书自然是有,不过听说那不是要到了京师才呈递的么?大人先看,是否不合礼法?” 来整、秦琼在一旁,心中也是狐疑,心说萧驸马怎得会在这种事情上僭越?虽然这里就咱几个,没有外人,不怕告密,但是就不怕这个倭人将来恶意泄露? “废话,国书按理自当到了京师直接呈递天子——然而贵国似乎信誉素来不著,上次已然有了‘以天为兄、以日为弟’的狂悖之言,以致龙颜大怒,萧某不看一下你们有没有违禁之言,怎么可以?” 小野妹子看了一下左右的秦琼来整似乎都不是善与之辈,心说若是这个萧驸马起了歹心,将来查起来报一个并不曾见到正式倭国使团、定然是在东海里遇到台风淹死了,他去哪儿喊冤?再不情愿,也只好一边掏出随身藏在匣子里的国书,一边解释说:“上次着实有失礼之处,实在是因为我国并不知晓贵国皇帝以天为父,并不是有意要盖过去的,此番已经改了。” 萧铣结果一看,好家伙,果然是改了,不过国书的抬头,从当初的以天为兄,改成了“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萧铣心说果然如此,气极反笑:“这么说,贵国是知道我朝君主自称天子,你们也‘降格’自称是天子了?如此无礼之书,也敢送来,便不怕天子震怒么。” “萧驸马,有话好好说,咱也是尽力而为了……唉,你不知道,一开始我朝自有蝌蚪文字书写,原意是‘东天皇敬白西皇帝’,我辈精习汉文之臣,已经尽力而为译作‘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请朝廷用印的。若是再改得卑辞一些,国内便通不过了。你看咱各退一步如何?我倭国如今对外,与各国如高句丽等都是平辈论交,并无强压服对手之例,也无从属于别国之例子。” “贵国口口声声称与高句丽交好,那么某倒要问问,你们两国究竟有何共同利益,且贵国可曾打听过高句丽国主对我大隋国书如何称谓?” “这个却不曾打听过,不过我国与高句丽交好,无非是因为我国素与隔海相望的新罗国有仇,自对马、岛郡(济州岛)互有攻伐,高句丽与新罗亦多有战事,同利则合而已。” 真是没有政治智慧啊!还是这些人在海对面呆的久了,关于中原外交策略方面的消息太闭塞?居然敢在隋朝官员面前说出倭国与高句丽在对付新罗方面形成了军事同盟。都不用萧铣如何表示,背后的来整和秦琼都已经微微握住了剑柄。也亏得萧铣涵养好,不露声色,继续假作纠缠称呼的问题: “既然没打听过,那便先去打听打听:高句丽国主,可是仅仅敢自命王爵,以我朝君主为天子、上书称臣的——好了,这件事情便就此打住,尔等无礼之辈,萧某是不会护送你们去京师的,便在吴郡住下,整顿回程所需,你亲自回国去改了国书再来吧。某便直说了:我朝能够忍受的底限,最多便是‘倭国大王敬白中原天子’,敢逾越此限的,便不必再拿来了。” “萧驸马,这如何使得?沧海微茫,往来不易啊,船要回程,至少要等到来年四月,才有信风可用。而且这只是你的意思,万一贵国朝廷不是这么觉得呢?您难道不怕僭越了么?” “那这样吧,某便把你国书上一些僭越之处,单独以奏章密奏西京大兴,请陛下圣裁,若是责令退还,便怪不得我——这也是为你们好,若是你们不通过密奏,直接当众呈送上去,让天子在朝堂之上失了面子,只怕你们便是想改都没机会了!反正你们信风不利,也要半年才能回国,萧某密奏往返京师,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你们也等得起。” 萧铣说完,不给小野妹子再开口辩解的机会:“来整、秦琼听令!” “末将在!” “把倭国使团中的国使、僧侣、水手三类分开安置招待,不得国使随便接触外人,妄议外事。但日常供应不可有缺,这事儿本官会另外吩咐驿丞处置。本官今日便密奏上京,请求圣裁。” “末将遵命!” …… 萧铣的猜测果然无比准确,半个月后,京师大兴正在筹备讨伐吐谷浑大军的杨广,在百忙之中接到萧铣的密奏时,果然大怒。 “哼,‘日出处天子’?倭奴好生猖獗,而且居然还敢勾结高句丽共伐新罗?新罗地处高句丽正南、江淮正东两千余里海外?这倒是个不错的潜在盟友……” 杨广当日草密诏回复了萧铣的奏折:准其扣押倭国国使半年,在中原时不得狂悖之徒与外人接触,以免损天子威仪,国书更改后,方许入朝。密诏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给萧铣看的,另一部分是给倭人的申饬之言——杨广也是颇有政治智慧的,知道如果让小野妹子空口白话回去改国书,倭国国内权贵肯定不肯,只有中原朝廷斥责了,小野妹子才有证据和理由可用。 第十六章兵分两路 数千里东海之上,两支船队,规模一大一小,相隔千里之遥,先后向着南边驶去。一支沿着闽粤沿海直奔西南方向,如今已经过了潮寇的地界;另一支则在浙南东瓯一带垂直向南偏东方向,深入大海深处。这两只船队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幕后的主人都是萧铣。 张出尘独自立在一艘一千料的大福船首楼里,隔着左舷窗看着外头的茫茫大海,风浪的颠簸如今已经不会让她晕船,但是有时依然会皱眉难受。她背后的右舷方向,天气晴好时极目眺望可以隐约见到陆地,领航的水手上一次回报时,便说已经过了番禺地界了。帖岸航行,也是这个时代硬帆船在无法做到顺风的情况下、折线航行抢风而不迷失航向的唯一手段。因为陆地可以作为航程的参照物,时时修正误差。 “芸姐,你既然和萧驸马也有些故交,和公主殿下也有远房表姐妹的关系在,为什么这些年还要在外头漂泊呢。过安顿下来的日子多好,咱这种是苦出身的,父辈早年被朝廷逼得东躲西藏,才不得不学得这些营生。” 张出尘知道是自己刚才那个大浪时流露出的不适表情,被敏感的沈落雁捕捉在了眼中,也不好解释什么,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芸姐我就不是苦出身?萧大哥没告诉你吧,咱当年也是苦出身,父辈和你情况一样的境遇,而且我小时候便被捉了,到开皇末年时,都还是故越国公府上的一个女奴呢。是萧大哥和南阳公主借机救我出来的。” “啊?原来还有这事儿,萧驸马说安排你带着小妹出海的时候,真没说起这事儿。可是既然萧驸马和你有亲,又对你有恩,你更该……” “落雁妹妹!女人报恩不都是要靠自己的……那个的,你如果那样想,就是在作践自己,女人也是可以撑起一番事业的。何况,当初他自己也没本事救我出去,最后还不是借了南阳公主的情面,虽然他们如今已经是夫妻一体了,不过女丈夫有恩报恩,也要分清正主儿。没得人家公主救你,你报恩时反而去分她的男人,那样还有什么光明磊落可言。” 沈落雁听着张出尘如此落落大方毫不避讳地说出这种羞人的言语,自己倒是羞得满面通红。她虽然出身和张出尘一样悲苦,而且少年时虽然有自由,却要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自谋生路,按说比被当成婢女养在深宅大府里的张出尘更有江湖儿女气息,只是眼界见识方面就不如小时候在越国公杨素身边看观天下英杰的张出尘了。 “芸姐教训的是,妹子知错了,以后绝不在胡思乱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落雁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埋到肩膀里面去了。 然而,这番改口之后的言语,依然没有躲过调戏:“你不一样,你受过公主殿下什么恩惠?你够格算公主殿下的闺蜜么?既然你和公主殿下非亲非故,一切都是驸马给你的,你想要报恩也好,自己过得开心也好,都由得你自己,学我作甚。” “啊?真的可以么?” …… 俩人正在首楼里闲话,门外又有瞭望水手进来通报,说是三日前在潮汕地界时出现在他们背后过的那几艘船又跟上来了,远远地缀在后头,请示张出尘是否要分出船去赶走他们——张出尘的船队足有好几十条福船,而跟踪而来的人只有两三艘,要拦截的话肯定是可以拦截下来的。 “没必要搭理他们,茫茫大海又不是咱一家开的,没道理咱可以去岭南,别人就去不得,他们要跟着混点儿生意,就全凭本事。” 瞭望的水手无奈,只好出去了。沈落雁见舱门关上,才转过去对张出尘低声追问:“芸姐,虽然遇到做生意的同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万一是歹人呢?前两次你便一直说不碍事,莫非你真是知道那几艘船上是什么人?” 张出尘点了一下沈落雁的额头,无奈地一摊手:“就你聒噪,啥都要打听。罢了,便告诉你也无妨,后头船上的,是一户扬州豪客,家族累世巨富。我这两年在外云游时,偶尔结识到,才得知他名叫张仲坚。既然同姓,又意气相投,便随口兄妹相称。 几年前萧大哥招募武士彟为他办差的时候,我心中不忿萧大哥用外人,还想举荐这位张仲坚去。谁知他却是个心气比武士彟还高得多的,说不愿居于人下,只要自己单干。可惜后来漕运贯通之后,吴地官船都在朝廷手里登记过的才许做漕商,他手头的船都是不在册的私船,做不了漕商,一怒之下也开始造船出海,倒是一个有狠劲儿的角色。俩月前听说咱有下林邑的航路,要去林邑寻些奇货,他得消息后便也自己备了船货,想摸一下门路。” “哼,真是不要脸,萧驸马和武先生寻摸出来的门户,他却想来分一杯羹。”沈落雁越想越是气鼓鼓的,几乎就要摆出嘟嘟嘴来了。 “傻妹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况这沧海之上,自然是海客人人来得了。他要来岭南、林邑多贩木料,那也算是为朝廷办事儿了,大不了咱到时候让他赚些利钱买他的就是了。” “可是萧驸马让在林邑国找的‘林邑稻’种子,还有别的诸如长绒花的白叠子等奇货,若是也被他学了去,岂不是糟。” 对于这个疑问,张出尘没有再解释,她自己心中知道,萧铣这人不是非常在意垄断的,如果是利国利民的东西,有更多人推广也是好事儿,只有几条海船的海客,一年贩运上万石林邑稻又如何?一季季种植扩大,没个五年八年也散布不到多大范围,远不止于让大隋的江南、荆楚等稻作区饱和,若是能在徭役越来越重、粮荒越来越明显的情况下多活一些无辜,也算是善举了。 …… 张出尘和沈落雁去往林邑的同时,那队从东瓯便折向南偏东的船只,则是由来整、秦琼带领,规模上要小得多,只有五条福船,他们的任务,是重新寻找平湖和夷洲岛。 三百多年前的三国时,吴帝孙权便让将军卫温、诸葛直率领一万军队到过夷洲,并且试图在那里建立统治。然而下场是“军行经岁,士卒死于疫者什**,卫温掳数千夷民还”、“卫温、诸葛直皆以违诏无功下狱诛”。 后来南朝宋齐梁陈,似乎都没有记载过再有征服夷洲的行动。台湾的热带病,在这个时代还是无解的。这种印象已经深入历代统治者的人心。 萧铣前些日子提出去重新寻找夷洲和平湖(澎湖列岛)的议程时,来整、秦琼这些人没什么历史文化,还不觉得危险,然而萧铣身边读书明史的幕僚佐官无不劝谏,以孙权的教训为诫,而且如今天下太平,寻找夷洲根本毫无价值。 不过,就在来整和秦琼彷徨的时候,萧铣利用被扣押起来的倭国使节团发挥了作用。 使节团是被萧铣分成三部分安置的。第一部分也就是小野妹子这些倭国朝廷的官员,自然是一直扣在苏州驿站里软禁,好吃好喝供着,直到他们来年四月返程回去修改国书。 第二部分是那好几十个和尚,萧铣一纸荐书送到天台国清寺,让国清寺的灌顶方丈收留挂单,学习佛法。还有一些安排不下的,那就丢到萧铣自己治下地盘的灵隐寺收容。为此,萧铣还拨付了一百部八十卷本的雕版刻印本《妙法莲华经》、并《摩诃止观》。那些没见过雕版印刷术,或者说连成套经书都没见过的倭国和尚,马上就如痴如醉不问外事了,被禁足在寺庙里多久都无所谓。据说后来在东瀛,天台宗比历史同期提早了百年一统宗教界,这却是后话了。 第三部分被单独扣下的,便是倭国使团的水手。萧铣派人略一查问这些水手他们来中原时走的航路,也正是从那里得到了消息之后,才坚定了萧铣寻找夷洲和平湖的决心的。 按照那些倭国水手的交代,他们来中土,往往有两条路线。第一条,是风向不顺的时候强行来中土时所用的,需要从筑前渡过对马海峡到达新罗的釜山,然后沿着半岛的海岸西行,一直到高句丽的大同江入海口、也就是瓮津半岛一带,然后向正西航行、经过短短五百里海路,就可以到达中原的登莱等地,然后再走陆路或沿海南下。这条路大部分都是沿着海岸航行,远海行驶的距离只有五百里,对于这个时代的技术来说已经可以毫无压力。 第二条路,就是**月间顺风时的航程,这个季节信风是从倭国方向吹向浙闽的,船队会顺风而来,并以岛链为引导参照修正航向,最后到达夷洲、平湖,然后或向西到福州,向北到明州。 所以,倭国人是掌握了琉球列岛和夷洲、平湖与大陆之间的航线的,而且非常熟悉。他们也有在夷洲停靠补给的经验,知道只要不深入内陆常住,那么在相对寒冷的季节沿海暂留是不会有瘟疫袭扰的。 萧铣给了那些倭国水手每人十匹绸缎的报酬,便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变成了自己的雇佣兵——为期半年,到小野妹子要回国时为止——然后,便让这些倭国水手领航,带着来整和秦琼去夷洲寻找产樟脑的树种,以及夷洲北部东海沿岸一些盛产鸟粪石的岛屿。 第十七章盆满钵满 小野妹子还软禁在苏州驿馆里面吃牢饭的时候,他手下那些备件出身、没什么节操和忠诚度可言的水手已经在萧铣厚赏收买之下,帮汉人开拓出了通往夷洲和平湖的沿海航线,并且在萧铣随船队派遣陪去的老练海客、绘师偷学下,把闽海外诸岛的海图方位、秋冬信风状况都大致明确了一番,这条航线倭国水手们会带着跑三趟左右,等到汉人们彻底掌握了这条航路的诀窍之后,以后就没必要让倭人与闻机密之事了。 当然,这倒不是说这个时代倭国的航海技术就全方位比汉人要强大,而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日本孤悬海外,对于超视距的越岛链航海定位总归有那么一些独到之处,对于日本周边的海域海况了解自然有汉人见不到的地方。至今为止的历代,无论是汉时来请封“汉倭奴国王印”的,还是隋唐时的遣隋使、遣唐使,都是日本列岛上的土人主动来华夏,而非华夏之人找上门去,多少也能说明问题——同理,如果是比对齐鲁江浙闽粤的沿海海况了解,在这些海域的航行技术,倭人肯定就远逊于汉人了。这是一个主场客场情况熟悉程度的问题,与民族主义无关。 九月中,去夷洲和平湖的来整、秦琼,与去林邑的张出尘、沈落雁几乎是同时回到了明州港,然后通过浙东运河、江南河把货物发往朝廷有造船场所在的各地—— 虽然明州不是萧铣所统领的吴郡地盘,但是那里作为造船场和海港着实有常熟比不到的优势,那就是无论是长江口的海港还是浙江口的海港,都因为冲积河床的地势,导致江河底沙淤积严重,要做到深水港的话疏浚工程量太大。而明州港大致相当于后世宁波的象山港,距离杭州湾口不远,但是海湾的开口却是直接朝向东海的,这就免去了天然河流泥沙淤积的问题。同时浙东运河是从上虞曹娥江一带一直挖通到明州面朝大海一侧的甬江的,为了过海船,吃水特地挖得比其他江南河河段还深一些,便是当初未雨绸缪所致了。 面朝大海的港湾,疏浚难度可不是内河可以比拟的。汉文明对海港疏浚的技术储备,大致要到南宋的时候,在泉州港的修建过程中才算是成熟,何况泉州不过是**入海口,冲积淤积并不如长江、浙江严重。而且从泉州的来历来看,那是胡商云集的所在,所以其实海港疏浚还是黑衣大食国舶来的工程技术,汉人也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现在仅仅是隋末,萧铣若是自己花功夫钻研,以他前世做包工头多年的丰富经验,也不是琢磨不出来,只是没这个必要耗费如此多精力罢了。 从林邑、岭南回来的船队,一次性运来了将近两万料的上好防潮防腐木材,都是那种不用干燥太久就可以在数月内使用的岭南树种。萧铣算了一下,足够建造朝廷征讨高丽所需船队木料的五分之一了——也就是这些可以建造大约两百艘四百料级别的大沙船。须知所谓的“四百料”是指船只的内部载积,并不是船体本身工料的耗费,有四百料船舱空间的船,本身的结构材料用一百料木材就能造出来了。 除了木料,还有五千石林邑出产的各色稻种、几百包白叠子花样品和同样数量的棉桃种子。 …… 而来整那支船队因为规模小,只有五条船,带回来的东西论分量只有几千石,主要是勘探和送样为主。在倭国水手的带路下,来整攻破了夷洲岛北部淡水河一带一个小原始部落——据说倭人每次如果船队沿着南线岛链来时,都会在淡水河口补给淡水,有几次遇到过这个部族。也就会拿出麻布、食盐之类的物资和土人交换整只的鹿脯,所以对于这几个部落的位置比较熟,没想到这些倭人水手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扮演了征服者的带路党。 来整办这件差事的时候还是很用心的,又有秦琼在一旁提点,已经显示出了一个合格将领除了勇武之外还应该具备的其他素质:他们抓获了百来个土著奴隶回来,然后从中筛选挑拣,发现了两个部族的长者巫医之类的角色。然后便威逼利诱让这些土著指点,说出他们平素在岛上常用的草药、治病物产、以及躲避瘴疠的秘法。在土人的被迫协助下,一种台湾岛独有的高产樟脑的樟树被来整他们发现了,然后匆匆采集了几十棵树苗、众多的种子、树皮和刮下来干制的樟脑,外加别的一些本岛特产之后,便匆匆驾船离开。 出发之前时,萧铣告诫过来整和秦琼:不要深入丛林太深,能够在沿海活动就在沿海活动,万不得已要深入的话也可以先放火。夷洲深处的瘴疠非同小可,为此船队还是带着足量的青蒿出航的,靠岸时每日都用青蒿榨菜汁引用。众人一直没敢忘记当年孙权麾下大将卫温的教训,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跑,连建立一个港湾根据地的想法都没有。 有了樟脑、薄荷、桉树油三样东西,就能合成划时代的驱虫利器风油精、万金油,让热带地区虫媒传染病的威胁大大降低,也能起到一定的解毒作用。只可惜桉树如今还在澳洲,萧铣这辈子是别想看到了,只能暂且单拿樟脑和薄荷顶一顶,也好作为将来自己手下航海客们躲避虫媒传染病的利器。 回程时,平湖、猫屿这些岛上的探索倒是毫无风险,如今这些岛完全是荒无人烟。平湖列岛是有三四座珊瑚环礁组成的,岛子都是环状,有两三个缺口通往外海,而环中是水深从一两尺到一丈不等的白珊瑚底,而且潮涨潮落时水面面积相差巨大,退潮到低谷的时候,一大半的面积都会裸露出来,最深的地方也只剩四五尺。 加上此处几乎终年无云无雨,全年烈日暴晒、劲风吹拂,而且有天然的环状海湾、狭窄的与外海衔接的口子、不渗水的珊瑚硬底地质……(台湾岛多雨,那是台湾岛有高山阻隔暖湿气流形成冷暖对流导致的。但是澎湖列岛地势很低,海拔最高才十几米,所以就和大洋深处差不多,除了台风季有时候降雨,其余几乎全年大风无雨) 如果是有晒盐技术的时代,这里简直就是从日照、降水、风力、地质、海水潮汐五个方面都完爆江浙齐鲁沿海任何一处的所在了。要知道在晒盐这个行业里,每一项自然指标要是可以翻倍,那带来的都是单产的翻倍、人力的巨大节省。比如降雨周期要是延长一倍,收盐的周期也就可以延长一倍,省掉一半人力。高日照强度的日子持续时间如果多一倍、强度也大一倍,那每年可以投产的时间和效率也会相应延长。珊瑚底地质比淤泥海沙地质的防渗漏优势,就可以多出盐、减少“洗泥”的工序。 一言以蔽之,如果这里开发一千顷的盐场,那效果至少相当于宋朝和明朝时在后世江苏盐城的沿海地区开发一万多顷盐场的年产量和效率,而且还不用那么多人手劳力来当盐丁。只可惜千言万语说尽,如今隋朝还没有晒盐的盐场,天下食盐都还是靠煮盐取得的。来整和秦琼帮着萧铣测绘了平湖的地理形势、航线规划图回来之后,还不觉得自己立了什么功劳、有什么作用。甚至还觉得在平湖的收获连猫屿都不如。 猫屿是平湖北部、钓鱼岛西部的几座无人小岛,也在夷洲和大陆之间。因为洋流鱼群的关系,这几个岛十几万年来都是海鸟群栖息的所在,自然会有鸟粪石资源,只是汉人文明一直没有发现。历史上要到甲午战争、马关条约之后,在台湾的日据时代被日本人发现,然后经过了二十世纪前三十年的疯狂开采,用以供给台岛与日本国内的肥料需求,到了1940年代才彻底枯竭,后来便没有再生鸟粪石资源。不过,20世纪的开采手段,那已经是工业化开采的了,比如今农业社会的开采速度不知道快了多少倍,能够够日本全国和台岛三十年农业所需,对于如今的时代,相信萧铣这辈子都是用不完了。 两只船队的收获,令萧铣大为满意,对于为首的张出尘、来整等人,每人都赏赐了绢帛百段。一起出海的诸人,从船长赏赐二十段,到普通水手赏赐五段,也都毫不吝惜。从上到下都是一片皆大欢喜的场面。 不过欣喜之外,终究还有一丝隐忧,那是张出尘回来之后,思之再三才开口向萧铣汇报的——至于汇报的原因么,有可能是因为沈落雁也知道这事儿,就算张出尘不说也不一定瞒得住。也有可能是看了来整那一路的收获之后,张出尘隐隐觉得萧铣在东海上还是有一些隐秘的利益要经营,有迫切的垄断希望——然后她只好把扬州豪客张仲坚私下组织海船出海、跟踪萧铣的船队开拓航路的事情说了。 第十八章破脸虬髯客 几天之后,扬州,张府。这是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府邸,原本是扬州首富张季龄的宅子,不过张老爷子年纪大了,仁寿年间病死了,如今执掌此处的便是他的儿子。 正堂主座上,是一个满面虬髯的豪客,约摸三十出头年纪,头上也不似这个时代讲究“身体发夫受之父母”的一般人那样留着长发,而是图个痛快,似受刑的髡徒那样剪得很短,然后头发也就和那虬髯一般,根根竖起如钢针一般,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刺头的气息。 这人正是宅子如今的主人、原扬州首富张季龄的儿子张仲坚。他就这么金刀大马坐在胡凳上,豪放不羁地用柳条剔着牙,风度与府邸的豪奢装饰丝毫不配。见到张出尘时,开口便问:“义妹,怎的今日却是想到找上门来了,真是稀客啊,莫非是为萧铣当说客来了,想劝我去吴郡拜见他?” “不错,却也不对。张仲坚,天下路数不少,你要生财也好,豢养死士私奴开销大也好,没必要跟在萧某屁股后面学样吧。” 张出尘进来时,背后厅门外跟着三个人,都是身份比她还要低微的打扮,两女一男,女的自然是独孤凤和沈落雁,男的便是萧铣,几人不说话时,看着还像是跟班扈从,张府上的人不好不放进来。而此刻转身进门开口的,便是萧铣。自从听说张出尘汇报了张仲坚试图抢生意的事情之后,萧铣一开始觉得贩卖岭南木材和林邑的双季稻倒是没什么,但是自己要垄断的台海利益万一被人戳穿了,可是不妙。也幸好第一次时张仲坚只跟踪了张出尘这一路,没有跟踪来整那几条船,才没有泄露萧铣这个秘密。所以萧铣决定亲自上门,做个了断。 张仲坚眉毛一挑,“呸”地一口吐出了柳条,好整以暇地嘲讽:“我和你主子说话呢,你个奴才插什么嘴——呦,原来倒是当朝萧驸马自甘下贱,居然扮起奴才来了,刚才没认出来,失敬失敬!张某不欢迎萧驸马,萧驸马就要不请自来么。” 萧铣面子上也不生气,不过他身后的沈落雁和独孤凤都已经柳眉倒竖,若不是萧铣在背后暗暗摇手阻止,只怕已经要发作了。这里是张仲坚的地盘,萧铣如果不先动手,谅他不敢造次,但是反过来就不好说了。 “这么说,张大侠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连萧某划分地盘的建议也不想听,非要坚持捞过界咯?不过就以你的财力和你们家在吴地数十年的积累,或许比武士彟强不少,但是咱有大势,还有为朝廷督办水师的公务在身,可以随意调度吴郡甚至会稽郡、丹阳郡的人力财力。你家族纵然豪富一方,却也抵不过朝廷大势吧?萧某真想不通你究竟哪来的信心。” 张仲坚的祖辈也都是豪富大族,但是直到他祖父少年时,都还没到扬州首富的程度,因为那时候南朝还是梁武帝末年,天下稳定,南方世家豪族不知有多少。但是侯景之乱中,长江以南的豪族几乎被连根拔起,后来立国的都是陈霸先之流**丝出身,在江北扬州的张家当时避过了侯景祸害的主灾区,又站队见机比较敏锐,在走马灯似的废立皇帝之中,都能趋利避害,才一跃而起。整个南陈一朝四十年光景,加上如隋后二十多年,张家作为扬州首富,至今已经持续了六十年,所以势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萧驸马,当今皇帝是何等多疑之人,不用张某提醒你吧。你身为外戚,你那退位多年的皇帝伯父去年刚死,你至今还不敢碰一丝一毫兵权,又是因为什么?这里是扬州,是朝廷的江都,不是你治下的吴郡,没有什么枉法的铁证,你才是捞过界了吧。” “如何没有铁证?朝廷开皇十八年下诏:吴中三丈以上大船,悉数籍入官中,以免吴民逃亡。这道诏书至今有效,你私建海船,只要萧某行文让扬州水曹参军,让他配合,封了你的船易如反掌,难道你还能抵挡朝廷官兵?” “萧大哥不要!这事儿还是好好说吧。”张出尘回身拉了一下萧铣的袖子,压低声音劝阻道,“妾身和这个张仲坚虽然是义兄相称,不过算不上很深的交情,妾身这可不是为了他开脱。只是朝廷开皇十八年那条诏令在吴地着实很不得人心,如今只是禁止不在籍的船只不能走运河漕商,那还勉强说得过去。若是用这条禁令来打击张仲坚,只怕对萧大哥你在吴地的人望有损。” 萧铣刚才也是吓一下张仲坚,他着实知道朝廷那条法令对于吴民来说是十足的恶法,差不多相当于明清时朝廷的禁海令那样对民间伤害很大。自己作为执行者,公事公办也就罢了,若是用这条去打击异己,那自己的名声可就臭了。为了对付一个张仲坚,还不值得萧铣付出这样的代价。 “林邑郡的木材和稻米生意,你要做便做,本官不拦你——但是日后不要再跟着芸妹后头刺探这刺探那——答应了的话,本官就和你各走一边,你贩运回来的木料,朝廷也会高价收购。” 张仲坚没想到萧铣这就开出了条件,而且对于如今他已经摸透的商路予取予求,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说明萧铣还有更多的秘密赚钱渠道。尤其是萧铣通过武士彟这几年越做越大的酒、糖生意,糖这一样张仲坚也是渐渐刺探到了一些门径,只是没有萧铣做出来的颜色好,酒却是丝毫摸不着头绪。难道这些都果然是和海外商路有关么? 如此一想,张仲坚得寸进尺更不愿意答应萧铣了。 “张某和义妹的交情,那是私事,还轮不到萧驸马来过问吧。” “张仲坚!这几年我在外历练,你确实帮过我一些,算是有恩于我,但是这次萧大哥开拓岭南、林邑商路时,我没有拦着你刺探,也算是报过你的恩了。你此行将来可以获的利益,只怕远过于你当初助我的百倍,我也不欠你的了。你此心不死,将来我再不见你就是。” 张仲坚一愣,随后知道自己是着了萧铣的道儿了:萧铣刚才的条件,哪里是在恳求自己不要再从张出尘身上刺探消息,那完全就是等着自己桀骜不驯、惹人厌烦,好逼得张出尘表态么!要知道这种事情,只要张出尘甘愿自己从此被雪藏的话,他张仲坚又去哪里刺探? 当下他心中大急:“义妹你不要误会,为兄不是这个意思,那萧铣不是个好东西,这是在挑拨你我呢。” “萧某挑拨?即使如今,萧某依然是言出必践:哪怕你依然想要缠着芸妹,而是芸妹自己不愿意见你,我萧某人依然答应把林邑的商路分你一半,条件照旧!” “好,我答应便是——不过你也要担保,从此不用朝廷的禁船令说事儿!若是违背,义妹自然会看清你的嘴脸。” “这又有何难,咱走着瞧便是。” 萧铣说完,也不多废话,抬起脚转身就走,三个女人也跟着离去,直到出了府门才放松了手上佩剑。 张仲坚等着数人离开,在那里把指节捏的格格作响,他刚才落了下风,最关键的还是没有算准张出尘对萧铣的态度和忠心,原本以为张出尘在外游历数年,萧铣也不和她如何往来,便是两人因为南阳公主生出了龃龉,没想到最后自己这两年结好张出尘的努力在萧铣那里还是不堪一击,尤其是对方先摆出风度之后自己却没有调整过来,惹得张出尘生出了厌恶之心。 “哼,且让你再得意两年。昏君如此暴政虐民,山东河北已有盗贼,这天下还能稳几年?待某多蓄实力,到时候再见个真章!不行,移民练兵的事情要更抓紧才行,光靠扶余海上那一些小岛,屯垦练兵还是不够啊……说不得只好现在抓紧捞两票大的,来年再动手了,但愿不要惊动新罗国。” …… “萧大哥,张仲坚的事情,是妾身对不住你。只怕让张仲坚分润了岭南的生意,你这边长久下来,也会少进账数十万贯。” “没什么,是我对不住你在先。你肯在关键时刻帮我,我便很满足了。做了驸马,总归有些身不由己,倒不是你表姐嫉妒,是我自己抹不过良心去。” 历史上没有萧铣的出现,南阳公主杨洁颖成了宇文述的儿媳,后来宇文述重病的时候,杨洁颖还亲自给宇文述喂药,可见她身为公主,但是在孝道妇德方面却堪称完美。如今嫁给萧铣,对于杨洁颖来说在某个方面也是一桩幸事——萧铣是个孤儿,杨洁颖上头自然没了公婆压着需要孝敬,但是为此杨洁颖在别的方面做得更好了,尤其是对丈夫的嫉妒方面,五年下来随着自己无子,已经彻底放开,只是萧铣过意不去,两人相敬如宾之下,才没有纳妾。 “萧大哥,如今你也不是常住京师了,既然到了地方,不必拘束,妾身也不想出去自行游历给你添麻烦了。日后便和落雁妹妹一道,谋点儿正事做罢,只要不是太过无聊的都成。” “你肯这样想,我这里始终是欢迎的。眼下,再跑两趟岭南,来年自会换人,让你去别处见识风物人情、海外奇观——对了,记得带上几盒我让高手匠人炮制的樟脑丸子,到了南疆也好驱虫。” 第十九章讨伐吐谷浑 暂且稳住了张仲坚那边不给自己找麻烦之后,萧铣的正事儿总算是没有耽误。大业四年最后几个月里,张出尘沈落雁又跑了两趟岭南航线,把朝廷征伐高丽所需水师船只的木料筹备足了将近半数,占城稻也筹备了不少。(后文就直接写占城稻了,不写林邑稻了,虽然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占城国,但是毕竟历史上中原文明引入籼稻的时候,越南南部地区政权名叫占城国,为了防止理解困难,下文统一。) 来整那一队为了保密,倒是没有频繁出动,反正勘测航路的时候几艘船顶得事,而到了真要开采发掘的时候,区区几条船又能运多少东西?出动次数多了,反而容易被张仲坚或者别的海客找到机会跟踪——如今萧铣也学乖了,不再觉得这个时代的东海是一片真空的蓝海,可以供他一个人予取予求,纵然还没有主动航行去倭国的航海高手,但是走沿海航线贸易乃至去新罗、高丽的已经有了,这些同行,还是要防着一点的。 所以,在开发夷洲的问题上,萧铣只是做了几点布置:第一,便是让人在朝廷刚刚才设立了两年的泉州置办一些荒地,将夷洲高产樟脑的樟树树苗和其他一些药用植物移种过来,便于将来在大陆上量产防治各种热带病、虫媒传染病的药物。同时在泉州沿海、**江口的位置圈了一些地皮,给朝廷装模作样照章纳税,修起简陋的海港码头,便于这些物产将来的运出,以及浙闽粤沿海的互通有无—— 如果换做是别的地方,萧铣当然不敢捞出自己辖区吴郡的地界去做那么大的手脚了,但是在福建中部沿海这么做却是毫无关系的。因为隋朝的福建实在是荒凉的可以,这里的地方官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一次进京述职的机会。到仁寿年间为止,后世整个福建地区范围内都只有一个福州的建制,大业二年年底才划出了第二个州泉州,分管福建东南段沿海地区,与福州南北分治。而后来唐朝时在福建内陆武夷山区建立的汀州、建州,如今还完全是不归王化的野蛮之地,武夷山上毫无朝廷统治可言;而南边与广东交界的漳州,则要等唐朝时泉州发展壮大、而南边的潮寇又在唐高宗时被开漳圣王陈元光剿灭之后才形成建制。 当然,如今已经是大业四年,朝廷已经又折腾过“废州改郡”的改革了,所以泉州这个地名其实也没存在几年,又改叫了建安郡。不过无论是泉州也好,建安郡也好,这里的刺史/郡守都是正六品下的下郡配置,从闽县县令直接就地提拔上来的,也没外地人来抢——实在是这个时代在建安郡做个郡守,还不如在北方或者江淮做个县令实惠。如此天高皇帝远的鸟不拉屎之地,有外地豪商来承包荒地垦荒纳税,地方官的欢迎程度自然和改革开放初期的内地贫困县听说外商来投资一样兴奋了。大笔一挥批了地皮之后,不管你在那地盘上作甚,只要不是招兵买马扯旗谋反,别的都不管你。 夷洲开发的第二点,则是组织船队到猫屿大规模开采鸟粪石运回明州、杭州、常熟等地卸货,准备来年磨碎后给萧铣自己的领地作为额外的肥料施用一年,看看效果摸摸门路,将来也好推广。 如此这般按部就班之下,大业四年终于是平静地过去了。整个冬天,明州苏州各处沿海造船场都没有停工,让朝廷舰队的工期得以提前。转眼过了年关,萧铣又忙碌起来,亲自巡视指点,在自己如今的封地里面推广占城稻的下种和让封地民户额外施用鸟粪石的肥料。他如今的封地算上茶园桑林稻田,拢共已经过了万顷——整个吴郡杭州、湖州、苏州的总耕地数大约是十二万顷,萧铣夫妇名义下的土地已经占了一个郡的十二分之一,比一个县城还大。所以料理起来也是颇为不易。 春蚕收下来之后,又是今年水力缫丝机和飞梭织绸机大规模投入实用的第一年,也有许多问题要解决。同时还要把岭南舶来的长绒白叠子花试种下去,收取棉桃后挑出可以适合牵伸纤维并条成纱的品种。其余纤维长度不适合牵伸并条的,就只能将来作为棉袄的填充物使用了——棉纺织业在中国要到南宋末年才出现萌芽,而即使是不会纺纱,把棉花作为简单的填充物使用,那也不是隋朝时就有的见识,只要弄出这些来,比时代领先几百年是毫无问题的。 不过岭南的白叠子花品种,其实也不算是当地特产,这种长绒棉学名应该是叫印度长绒棉,原产区最多分布到缅甸西部,而林邑的气候太过潮湿,并不适合种植这种作物。只是中南半岛上古代就有陆路商路,在林邑国可以买到来自天竺和缅甸的白叠子花,也是正常。同理,萧铣弄回来白叠子花之后,暂时也只能小规模养育选种,因为江浙同样不适合棉花的种植。如今的华夏大地上因为西域还没有征服,适合大面积种植棉花的地方应该是山东半岛,所以只有等将来和来护儿合作,到他的地盘上推广开来了——当然,既然免不了要泄密,秘方自然是在此之前献给杨广邀功的好。 …… 一切忙完,已经是大业五年的阳春三月了。朝中也陆陆续续传来消息,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一个不幸的噩耗——被萧铣献上的各种肥胖症疗养秘法调理了数年的太子杨昭,终究是没能敌过越来越凶猛的并发症,在这一年三月因为消渴之症(糖尿病)薨逝,享年二十六岁——这已经是比历史同期多活了两三年了。 杨广对此甚为悲伤,辍朝三日以示哀思;嗣后让太常寺与礼部拟议谥号,最终欧阳询上书,请谥“元德太子”,杨广准奏。 同时,这一年年初时,杨广就难得地从东都洛阳回銮到了西京大兴,途中停驾阌乡祭祀前代帝陵并开皇年间已死的诸位功臣——这种做派在杨广一身的习俗中发生过几次,而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在临时抱佛脚收买勇武之人的人心士气,准备对外用兵了。而且据说根据后世史学家的统计,杨广在他在位的十几年里面,住在西京大兴的日子,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两年,可谓不是在巡游途中,就是在东都洛阳、江都扬州;所以只要杨广回到大兴,肯定是有大事情急事情要办。 果然,回到大兴不满三个月——这还是因为杨昭的丧事耽误了其中个把月的功夫——到了四月末,杨广便下令朝廷大军西巡,会猎陇西演武,随行军马扈从与运粮民夫总数,将近五十万,战兵近三十万。 五月初九,大军到了陇西取齐、演武整编。西域高昌国前来朝贡天子。十三日,又出狄道。二十七日,在黄河“几”字形的那一撇处的临津渡渡过黄河继续西进——临津渡的位置,已经靠近后世的甘肃兰州了,在隋朝时候,从临津渡到正北方的武威郡,那就已经是构成了隋朝有建立郡县统治的最西部边疆了。 从临津渡过黄河时,杨广独断专行地发布了大军讨伐吐谷浑的诏令。虽然此前朝中已经有无数重臣猜到了这一点,但是杨广一直没有公布,导致他们也没法劝阻。没想到杨广居然玩这种让大军巡幸边疆后突然讨伐邻国的把戏,绑架了全体朝臣,让所有人都没有机会反对——自从这一次的手段玩成功了以后,杨广穷兵黩武的**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无法再被臣子阻止。酿成了包括后来想讨伐高句丽就讨伐高句丽,无人可劝的局面。 数十万大军继续西进,翻越星岭进入后世青海省地界,正式攻打吐谷浑。 吐谷浑王率大军迎击,死守覆袁川。杨广分别派遣内史元寿分兵向南屯守金山,兵部尚书段文振向北屯守雪山,太仆卿杨义臣在东进入琵琶峡、张寿西进泥岭,从四面围困吐谷浑王的军队。 吐谷浑王伏允率领大军与隋军激战半个月,双方都死伤惨重,但隋军人多势众不怕消耗,已然占据了上风。吐谷浑王伏允只好冒险带领百骑精锐趁着夜色突围逃跑,同时派他手下的大将“仙头王”继续打着他的旗号在覆袁川边的“车我真山”立营死守。 隋军没有料到吐谷浑国王已经突围逃跑了,继续攻打不休,过了两天后才得知消息。杨广赶紧分出一支军队,命令右屯卫大将张定和前去捉拿逃跑的吐谷浑王。但是因为吐谷浑王已经跑远了,张定和又没有得到杨广“追不上可以回师”的赦令,只好硬着头皮孤军深入猛追,结果人困马乏之下,被吐谷浑王筹集后续援军包围。张定和血战阵亡,但其副将柳建武依然率军苦战,斩首数百吐谷浑精兵,击退了试图吃掉隋军右屯卫的吐谷浑部队,两败俱伤之后撤回。 吐谷浑国王跑了,杨广只好把无尽的怒火彻底发泄在被围困在覆袁川边的车我真山的吐军大将仙头王。仙头王血战多日无路可退,只得率领男女军民十几万人投降隋军。杨广盛怒之下将投降者中的吐谷浑军士兵全部处死,仅留下平民押回关中为奴隶。然后继续率领隋军主力西进,务要击败擒拿吐谷浑国王本人。 然而,深入吐谷浑国境越远,战争就越困难,随军士兵在青藏高原边缘就开始出现高原反应,战力每况愈下。右翊卫将军李琼追击在最先,被吐谷浑国王重新组织起的部队击败,右翊卫将军李琼战死。后军继续追击,过大斗拔谷时,山路狭窄险要,隋军遇到吐军阻击,且高原地区居然秋天便下了大雪,让毫无防寒准备的隋军更是战力锐减。血战之后虽然击杀重创前来迎击的吐谷浑军无数,但是隋军也损失惨重,三十万大军至此战死、冻死、高原反应而死达到了二十万人之巨。 幸好吐谷浑国王也是撑不下去了,和隋军打了几仗之后,他摸出一个规律——只要躲到青藏高原深处,隋军就拿他没办法,为了息事宁人,吐谷浑王递交了恳请杨广准许他谢罪臣服的表章,并且缩入高原深处。杨广得了面子,见无法再开拓更深,也就借坡下驴退兵了,从张掖、武威回军。 此战为隋朝开拓了河西走廊的一部分,以及陇西以西祁连山外的土地——当然,这些土地在如今这个朝代还毫无经济价值。为了这个目标,隋军死了二十万人之巨,民夫也死了十几万,加起来又是三十万壮丁埋骨他乡——其实论伤亡,这个死伤与后来历史上第一次讨伐高句丽也不遑多让了,只不过差别在于讨伐高句丽打输了,于是天下汹汹。而讨伐吐谷浑打赢了,也切实开拓了疆土,所以死人和靡费钱粮的隐忧,暂时被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压了下去,百姓虽然民力逐步穷竭,还没到全面反抗的程度。 第二十章议征高句丽 朝廷大军讨伐吐谷浑的事儿,六月初从临津渡渡过黄河,六月底过星岭进入青海,再后头反反复复拉锯厮杀数月,最后退兵回到西京大兴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三十万军民埋骨西域,却没有引起杨广的重视,只让他看到了开疆拓土,彻底让西方各国臣服的赫赫武功——这一战,不仅把吐谷浑伸出祁连山外的领土彻底夺到了大隋的领土范围内,而且还威慑了其余西方小国。 远在吐鲁番的高昌国便是被他杨广的排场和声势吓到了,历史上后来二十余年都不敢正视中原,后来历史上到了李世民的时候高昌国才敢再次来朝贡探听虚实,结果发现李世民排场相较于杨广太过寒酸,高昌国主才以为唐远弱于隋,大剌剌选择了断绝臣服,惹得李世民不得不让侯君集劳师远征,把高昌国再彻底打服了——当然,这一切,如今世上只有萧铣才知道,而杨广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这个问题也着实给了人们深思——讲究排场威仪,奢靡无度,纵然是不对的,但是在面对外国人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以奢华和武备精良来宣示国力,有时候却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武器。 并不是只有用来杀人的刀剑才是武器,华丽的,闪烁着金银光泽却毫无杀伤力的银样镴枪头,如果可以作为仪仗队吓人的话,也是有价值的。唯有个中尺度,需要明君贤臣才能把握了。 闲言休絮。十月末回到了大兴的杨广,还没歇息几日,便重新召见了心腹将领、如今的军中第一人宇文述,开门见山便问:“吐谷浑龟缩数千里,已经丧胆不出,祁连山外,尽为朕所有。朕欲借新胜之威,短暂休整一个冬季,来年开春便移师东征高句丽,爱卿以为如何?” 宇文述心中发苦,对杨广的竭泽而渔不顾民力军力深感头疼。然而跟了杨广多年的他,却知道若要维持圣眷,此刻就绝不能直接劝阻。沉吟了数息之后,只是缓缓说道: “如今已经十月末,纵然到来年正月末再移师,也不过才休整三月,对于已经出征半年的大军来说,着实仓促了些,只怕士卒不堪使用。不过倒也不是说便不能讨伐高句丽了——只看陛下想要动用多少军力,若是不动朝廷中枢之兵,仅以青冀幽并各处兵马出战,倒也尚有可为……” 咱也没说不能明年就讨伐高句丽,咱只说如果明年就要讨伐高句丽的话,你只能筹措出动这么点人。宇文述深知,以杨广的好大喜功,肯定是不会同意带着一只小部队御驾亲征的,那样就太掉价了。 至于杨广的心理价位,宇文述大致能猜一些。首先高句丽国力在吐谷浑之上,此次御驾亲征讨伐吐谷浑已经动用了三十万军队,讨伐高丽肯定要比这个多。而且开皇十八年时,当时的汉王杨谅任并州总管时,被隋文帝杨坚委任讨伐过一次高句丽,那一次杨谅也是统兵三十万。如今杨谅已经是谋反未遂后被杨广软禁在府的阶下囚了,杨广御驾亲征带兵总不能比那个阶下囚的弟弟还少吧? 宇文述停了一会儿,见杨广并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没有告诉他自己准备出兵多大规模。自问还可以揣测杨广心意的宇文述,少不得委婉地用分析的语气为杨广‘设身处地’考虑: “陛下,臣倒是以为,高句丽国力过于吐谷浑,应当无疑。在陛下毕生武功之中,只有二十年前南平陈国之战可与之相提并论。灭陈之战陛下亲领五十一万大军出战,则讨伐高句丽也应当出兵五十万左右——而青冀幽并各处,开皇十八年时已经出兵三十万讨伐过一次,折损十余万之多,至今还不满十年,纵然休养生息有所恢复,最多也就只能再凑出三十万大军而已,无法满足五十万之数。因此要么从南边江淮吴越、荆楚等地搜刮兵员,要么就只有再多准备一些日子。” 宇文述满拟这番说辞已经摸准了杨广的心思,谁知杨广下一句话就彻底颠覆了他的想法,差一点儿把他吓尿。 “五十万?朕当年只有北方时,就能凑出五十万;如今奄有天下,区区五十万何足道哉?何况高句丽乃是先帝毕生试图讨伐而未能成功之国,其国力自然更在当年南陈之上——朕且问你,我大隋天下,有军府多少?州郡多少?” “回禀陛下,据臣所知,计有117郡,军府220余座。” “那便不要那么麻烦了——朕决意平均天下每郡出兵一万,合计117万大军讨伐高句丽。” “117万!!!陛下,府兵制一府或一镇最多抽丁五千,而且北方军府还是下设到县,或许还抽不满。若是每州一万,户口数少的州那便是两户一丁了,天下太平之时,岂有如此……如此……” “那就从人口众多的州府再多抽兵丁、超过府兵制的限额——朕想过了,此次吐谷浑之战,关陇兵马折损最重,死伤十余万府兵。短时间内要靠府兵制的话,恢复元气到原有规模只怕都不可能。朕决议在府兵制之外,另设新军,定名为‘骁果军’,直接从民间募集勇武之士自愿从军,目前就定在从关陇、东都、汉中等周边范围,额外募集二十万骁果军,让关中朝廷直掌常备军马恢复到三十余万。” 宇文述被杨广的折腾手法弄得目瞪口呆,讷讷地问:“那……既然是募兵制,如何确保兵源呢?府兵是摊派强征的,农忙务农,农闲服役,且服役时免除其户户调、对应粮税。但饶是如此,只要不是民风彪悍尚武之地,犹然苦府兵征兵之苦。盖因府兵刀剑铠甲驮马都要自备,百姓若不是指望着征战缴获收益,根本不愿为兵。这骁果军纯靠自愿募集,只怕招不到人啊。” 府兵制是一种强制征兵制,当兵的唯一好处只是服役期内免税,户调是直接免去一年,徭役也是按照服役期免,比如当年服役超过四十天,就不存在徭役了。但是粮税则是按照月数免——比如你今年当兵了半年,就只免去你家半年的粮税,你不当兵的那半年还是要交粮的。不过这还不是府兵制对百姓压迫最重的地方,最重的在于除了长兵器、弓弩、战马是朝廷配给的,其他铠甲、短兵器、驮畜都是要府兵自己掏钱置办的,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是巨大的开销。 《木兰辞》中描绘的花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景象,就是发生在府兵制的时代,当然花木兰算是其中的升级版——朝廷没有给你骑兵的编制,那就连战马都自己买,自己当骑兵。当然了,这也和花木兰处在北魏时代、而北魏是游牧民族立国,府兵中的骑兵比例极大有关。 杨广对于宇文述描述的困难丝毫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说:“募不到人?那朕就开更好的条件。比如一人入骁果,全家永久免税免调。骁果军全部兵器铠甲马匹都有朝廷出资提供,而不需应募之人花费。战时但凡勇敢争先者,缴获半数归私,以激励士气。如此,何愁没有人应募?” “这样的条件看出来,估计江湖游侠儿浪荡子倒是会来不少……但是大隋如今的财政已经如此吃紧,骁果军一建,起码又是好几十万户的民户从税赋来源上剔除掉了。罢了,民部不是咱管的,没必要为长孙炽、裴蕴的人说话而得罪了陛下。” 宇文述悲哀地在心里转了一番念头,最后还是憋住没说出来。长孙炽、裴蕴正是如今在任的民部尚书、民部侍郎。前任民部尚书韦冲今年刚刚病死,长孙炽也是讨伐吐谷浑的时候刚刚挪到民部来,屁股还没坐热呢。思前想后,宇文述最后只说出一句话: “既是陛下决心招募二十万骁果军,那明年便更加不可能讨伐高句丽了,骁果成军之后不经编练,如何作战?117万大军,更是要天下超募,各处筹备。不多给一两年,如何准备停当?” “也罢,那就来年再筹备一年,骁果军的事情,爱卿要多多用心,尽力筹备,别的各府府兵征集,朕自会让其余臣工效命。大业七年正月过完,朕便是要出兵高句丽的,绝不容再有拖延。” 成功拖延了杨广讨伐高句丽的日程表达一年,但是宇文述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要是明年马上出兵,可以换来杨广同意只用50万大军完成讨伐的话,宇文述此刻真是宁可杨广早去早回了。多拖了一年,却把军队规模变成了117万,这大隋的江山,还如何支撑得下去?117万军队,占用的民夫可就起码有两百万了。 讨伐吐谷浑期间,山东河北诸地因为加捐加税,盗贼数量已经愈发增多了,虽然还没有攻打县城扯旗造反的,但是占山为王的已经目不暇接,北齐故地,能够正常收上来的税赋已经下降了一两成。而且地方官吏为了在百姓逃亡为盗贼之后完成账面上的指标,只好把逃了的人的税额摊派压到没有逃的良民身上,这种手段即将造成的雪崩效应或许朝廷最高层还没有看到,但是显然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只要民族主义这口气一泄,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十一章骁果种子 征募骁果军的诏令,已经下达了旬日。关中子弟应募者居然也达到了数万,虽然距离杨广要求的最终二十万规模还有不少差距,但是考虑到时间还足够,这个速度已经可以满足要求了。 前来应募的士兵,多是贫贱无田产的下户、隐户,原本府兵制制度下逃匿征兵兵役之人,体力健硕武艺豪强之人也不少。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自然也很好解释——府兵制是需要当兵的人自费筹备一些装备的,赤贫人家,在府兵制下自然是想当兵都没本钱。现在骁果军放开了钱粮装备的门槛,自然可以吸纳一部分新的从业人员——就像李综理简政放权、取消了一堆“职业资格许可证”之后,那些行业的可用就业人员自然会有个短暂地暴涨。 这样的兵员来源构成,让杨广很是欣慰: 原本府兵制之下,兵员的摊派还靠乡举里保,多有地方上的资助,纵然是豪族世家的佃户,出兵多少要靠这些豪族赞助一些——尤其是世家豪族往往掌握着地方上的铁匠、马匹供应,就算当府兵的平常百姓人家自己有钱全额买,那也要通过豪族世家控制的产业,多少要卖人一点人情,所以府兵制下出来的军队,地方色彩极为浓重,对本乡本土的效忠往往威胁到了对朝廷的效忠,北朝二百余年世家在军中影响的始终强大,也多与府兵制的自筹装备有关。 现在,骁果军的兵源,终于和世家豪族势力关系远了一些,朝廷集中供应全部装备,彻底提供军队的全部后勤所需,也就斩断了世家对这支新军盘根错节的控制触角。 不过麻烦依然是有。第一个,便是士兵可以用新的,但是军官依然要从旧军队里面选取,否则军队根本形不成战斗力,也没法展开训练。而引入旧军官,如何才能尽可能避免世家子弟担任将领,就要好生琢磨了。第二个问题,便是朝廷供应兵器所需的钱粮,又出现了剧烈的吃紧——在府兵制时代,朝廷根本没做过那种“由朝廷统一出钱打造二十万柄横刀、二十万套铠甲、二十万套战袍皮靴”之类的事情,现在突然把原本分散在民间投资的东西揽到了朝廷手里之后,细算之下,杨广才发现这需要的钱粮竟然颇为巨大,甚至比再修一条通济渠甚至东都还要耗钱。要想强推下去,唯一的办法貌似只有苛捐杂税了。 …… 十月末的日子,北方已经进入了初冬,昼短夜长很是明显。黄昏时辰,天色已经全黑了。 大兴宫里,奢靡好大的杨广倒还没有放弃勤政的本色,依然在对着京中各卫军队的将校名单深思熟虑,勾选调入骁果军的人选。 后世有人说过,三征高句丽前后,杨广的脾性,尤其在是否勤政这一点上,差距还是很大的,在此之前,他奢侈好色归奢侈好色,但是雄心壮志犹在,所以努力勤奋程度不可小觑。而毕生大业失败之后,他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大业十年之后,就纯是奢侈好色,再看不到多少勤奋,就像打撸啊撸被队友坑得心灰意冷之后,只想二十投的放弃者一样。此言今人虽不能亲见,但是却也与真实颇为相近了。 “要想骁果军不控制在世家手里,唯有把此军军官都用关中非世家的后起之族将领、或是军中那些原本北齐、南陈故地出身的骁勇战将…… 总领督办的事儿,还是交给宇文述了。宇文化及虽然前两年在榆林郡偷卖盐铁给突厥人,不过幸好被御妹发现传信告发,没有造成大祸。如今宇文化及那货也被罚作其父的家奴圈禁了三年,应该改得差不多了,也就让他重新启用,到骁果军中当个郎将,暂领一军,日后有功劳再行升赏。 其余诸卫大将军,右屯卫麦孟才出身岭南,前陈末年为盗贼,然奋勇敢战,军中素无世家根基,可以一用;右武卫来护儿出身扬州、周法尚出身婺州,皆无世家背景;不过如今朝廷还要此二人统领海路军,暂且记下,将来可酌情调入骁果。如此,则骁果内有四卫大将军制衡分权,当不致使宇文述独大。其余诸卫大将军盘根错节,便不再入骁果。” 杨广在牛油巨烛映照下,奋笔疾书写上一个个名字,又划掉一个个名字,定下了大将军、郎将这些级别的全部暂定人选之后,居然还事无巨细,连下头的校尉甚至旅帅都想安排一下,这便忙到了酉时。 在府兵制下,十二卫的大将军自不必说,一个卫扩充到战时满编的情况下可以带领五六万人,遇到高丽之战这样的时候,甚至有带十万八万的。而下头的郎将,一般执掌一个军府,是五千人左右,一个大将军下属至少十个郎将。 至于校尉、旅帅那就更低级了,每个郎将下辖十校尉、每个校尉下辖二到四个不等的旅帅。每个旅帅下辖四个队正、二十个什长。如此算来什长领十人、队正领五十人,旅帅领二百人、校尉领五百人至八百人。郎将领三五千至七八千不等。校尉往上,各级常常并不满编。 所以,即使只是给如今已经募集的三五万骁果军选定中级军官,那也需要六七十个校尉、将近两百的旅帅,这个工作量不可谓不大,而且要求对各级军官的情况比较熟悉了解,杨广自己充其量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完成一小部分而已。 其中一个叫司马德戡的仪同,被选为了校尉之一,同列的还有赵行枢、裴虔通、元礼等,不可胜数。被杨广亲自点名调入骁果军当旅帅的,则有如今在宫中宿卫的沈光、麦孟才等。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再过数年,都会得到逐步的提升,对大隋江山造成何等的影响。 改着改着,杨广居然便在御案上睡着了。次日起身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御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毛氅,很是暖和,一旁却是自己的正妻萧皇后搂着自己侧躺在那里假寐,衣不解带,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缭绫织就的“无缝天衣”。 杨广心中突然有些愧疚,出征讨伐吐谷浑的时候,他是偷偷随军带了几个西苑中的美人随行的,这半年里也不算禁欲,可是萧皇后母仪天下,目标太明显,当时自然不在随军之列。回到大兴之后,日子照过,勤政之余宠幸发泄也不少,然而却没想到过去补偿久旷之身的萧皇后,算来自己的这个正妻,从今年正月过完之后,似乎就没有被自己宠幸过。三十九岁的女人,一年没有男人,那是何等的苦熬。 “陛下醒了么?快来人侍候陛下洗漱更衣。”萧皇后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了旁边的人身子动了一下,马上觉醒过来,发现杨广醒了,忙不迭呼唤宫女服侍。 “梓童何必如此……朕都许久不曾临幸于你,倒急着招呼宫女进来坏你好事么。” 萧皇后身子一阵战栗,眼角几乎有泪痕要划下,才知道自己是错过了一次机会——谁让她以为杨广已经彻底厌倦了她的身体了呢。然而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办法,只能是顺势卖好了。 “臣妾当年蒙陛下恩遇,践祚之前已经独宠后宫近二十年,让陛下龙体不得宣泄,天下美人不得雨露均沾。如今,正是该让出来,好让陛下广布恩泽,而且陛下远征归来日子不久,劳顿之下也该静养,在别处姐妹那里不得好好安歇,到了臣妾这里,难道还贪图这么一夕之欢,让陛下不能安睡么。陛下以国事为重,切勿以臣妾为念。” 一通漂亮话,居然说得杨广有些无地自容,当下也不知道怎么接口。倒是萧皇后心思细腻,一边让宫女服侍杨广洗漱后,马上就提醒杨广:“陛下可是忘了?今日可是颖儿回京见你的日子,而且又不是朝会,父女两年不见,陛下难道不想念么——前日铣儿和颖儿进京的时候,可是让六百里加急提前报告了行程的。” 杨广这两天脑子都在想骁果军的事情,早把那看过一眼的消息抛在了脑后,这方面的敏感哪里能和不用操心国事、一心扑在儿女身上的萧皇后可比? “萧铣不是还在吴郡郡守任上,给朝廷征讨高句丽督造海船么?颖儿自然和她夫君在一处,怎得朕便批了他们回京面圣?” “陛下真是善忘——去年时,有东海倭国国使来朝,但国书无礼,铣儿把倭国无礼之处密奏上闻,陛下也是盛怒之后让倭人悔改再来。东海烟涛渺茫,半年才得一次通航。倭国国使今年四月才归国、九月时重新讨了新的国书来中土。铣儿细细看了,并无失礼之处,再密奏给陛下。当时陛下看了,随手就批了让他护送倭国国使入京,免得倭人沿途失礼,损我大隋威仪。颖儿也是趁着这个机会,好回京省亲。” 杨广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当时他确实批了让人护送倭国国使进京,但是不记得批了让谁来,但是萧铣自己来了,貌似也不算错,而且女儿能够回来看自己,做父亲的总归是高兴的,这么一想,也就随意了。 “大朝会却是何日?” “大朝会便是后日——十一月初一,有大朝会。” “既如此,今日先见了你那女儿女婿,倭国国使先安排到鸿胪寺,两日后大朝会时再见。” 第二十二章尽释嫌疑 大兴宫,两仪殿。 “孩儿参见父皇。” 杨广迟缓地抬起头来,目光聚焦了好几次,才看清对面萧铣的面容。四十几岁的他,看来已经因为纵欲而出现了视力模糊的症候,不得不感慨岁月不饶人。杨昭已经死了,次子齐王又不中杨广的意,长孙年纪还幼小,一切的一切交杂起来,让杨广觉得天下开拓之功,更应该在他自己有生之年彻底完成。 “平身吧。”杨广嗓音苦涩地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梨膏汁润润喉,“倭国国使的事情,办得不错,没让那些狂悖之徒直接上京,惹得朝廷失了体统。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既然回来了,先说说给朝廷海路军马营造的战舰如何了。” “回禀父皇,至今已建成三百余艘巨舰,且其中部分船只比将作监原本拟定的四百料规格更大,其容积或二三倍、或四五倍,故而三百余舰可抵原本将作监规定形制六百艘之用。到明年秋天,臣便能凑其二十万人渡海作战所需舰船。” 这个速度,在杨广看来,应该说是中规中矩,不过多少有些意外——因为以萧铣此前的经历,原本给他压这些营造的任务,他总能超常发挥,超额完成,这次却没什么明显的神速进度。不过杨广却不知道,其实萧铣已经比他历史上的那位同行干得好得多了——至少材料很充足,不用靠不合格的原料多费周折强行上马,民夫日夜浸泡海中累死病死的也要少得多。只是这些,如今没了对比的参照系,你做到了别人也就当这事儿本该如此,作不得功劳。 “这也罢了,朝廷讨伐高句丽的日子你想来也知道了,押后到后年二月。如此一来,舰船的进度总归是赶得上的。说点儿别的吧,朕新议草创骁果军,兵源倒是足够,然兵甲器杖驮马靡费,朝廷岁入不堪使用。你这孩儿素来理财上颇有办法,可有什么想法?” “孩儿此次入京,原本倒也有些新奇之物要敬献给父皇。既然蒙父皇说起骁果军装备,孩儿以为以如今所处吴郡物产,倒能为朝廷分忧其中一二。” 杨广颜色一亮,不动声色:“那便让人取了呈上,再细细说来。” 萧铣吩咐了旁边候着的宦官,宦官自然出去传令,等了良久,有萧铣的从人取了些物件,由宦官带回。却是一些衣物,看着很是厚实,还有几匹布帛。杨广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若有所悟的样子,却也没正式看出名堂来。 “父皇,这几件物事,分别叫做‘棉袄’和‘棉布’。乃是用从林邑郡引入的长绒白叠子花所抽出棉絮制成、棉袄可直接将絮团状白叠子棉丝塞入双层绸缎、麻布衬里,起御寒之用。至于那棉布,则是用棉絮先弹去棉籽,再牵张拉伸成细棉丝、后并条搓揉纺成棉线,便可如蚕丝一样织布。只是如今用缫丝的器械抽取棉丝颇为不易,以至于这棉布竟然工本比丝绸还贵上数倍,难以推广。将来朝廷攻打高句丽,乃是在东北苦寒之地,少不得要为将士置办御寒衣甲。 如今吴郡既然尚有余力,而且孩儿夫妻在吴郡治理产业颇有余饶,募民屯垦桑茶,已将食邑限额实用大半。如今朝廷用度不足,愿为朝廷提供二十万骁果军所需棉袄、战袍。至于兵器铠甲,则非吴郡所能供给了。若是父皇应允,一应事物,届时自然先入朝廷,而后朝廷统筹用度即可。” 兵器、铠甲、马匹、军服。朝廷需要为骁果军置办的四大件东西里头,军服应该是最便宜的一块了。但是萧铣既然主动提出来承包这一块,杨广也已经甚为欣慰——毕竟萧铣只动用了一个郡的力量。如此,若是别的郡也能积极一些为朝廷分忧,就算兵器铠甲这些分摊给三四个郡完成,那只要有十几个郡愿意出这个力,不就凭空解决了骁果军除了军粮之外的开支了么? 萧铣还有一点很聪明,他没说自己直接给骁果军发放军服战袍,而是宁可多一道弯子、多被中间的经办人贪腐一些好处,也要把东西先捐输给朝廷,再让朝廷下发给骁果军。如此,则是示人以他萧铣无意施恩于新军,一切恩惠皆出自于上意。这一点很重要,就好像明初沈万三何其有钱,朱八八没钱修南京城城墙,他沈万三自告奋勇掏钱来修,但是坏就坏在他掏了钱还想出名,居然用自己的名义干这件事情,最后落得被朱八八斩首抄家的惨祸——朝廷重器,是你一个有钱人有资格卖好的么? 果然,杨广听了萧铣的小心谨慎之后,虽然苦笑了一下,似乎是叹息天家亲情之淡薄,但是内心还是颇为赞许的:“爱卿是说,此物乃是白叠子花所制成?便是御苑里头种着让人赏玩的那种白叠子花么?” 萧铣恭敬地肯定了杨广的判断:“父皇圣明烛照,一语道破其来历。” “居然如此,倒是天佑我大隋成功了——然此物若是大规模种植,亩产几何,可物美价廉么?” 萧铣整理了一下思路,把账目算了一下,谨慎地说道: “这白叠子花很轻,若是用重量来计算其产量,则是颇为不合时宜,而且一亩地着实也就仅产三四十斤而已。若是论大小,以升斗衡量,也因过于蓬松,无法度量。不过孩儿以为,可以用等效之法衡量—— 一亩地的白叠子花产出,配上棉麻绸布,制成棉袄,却也抵得十几件羊皮袄子的御寒之用。而若是在北地草场牧羊取皮制袄,这些皮袄也得七八亩草场牧羊方可。若是将来不用于填充棉袄,而是织成棉布,则一亩白叠子花可织布八匹,同样一幕桑林养蚕,仅可织绸两匹有余,是故棉布的原材料耗费,仅有丝绸四分之一,只是如今棉纱牵纱纺线的工艺尚不成熟,所费人工还在缫丝数倍,故而难以推广。” “亩产等效羊皮八倍、丝绸四倍——如此,倒着实是一件国之重器了。”杨广终于面露喜色,沉吟了一下,用玩味的语气问萧铣,“卿以为,朕当如何赏赐此功?” “孩儿不敢邀赏,此物孩儿只是试制,并未能将其推广,要想推广其中还有老大难处,非父皇圣断筹措不能为。” “哦?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但说无妨。” “孩儿在余杭,只是小范围试种此物,花费不小,只因为这白叠子花喜旱厌湿、需长日照射,南方潮湿,且春夏日照不如北方长久,大范围种植,实为不易。孩儿也潜心寻访民间隐逸闻达之人,最后才得知我华夏大地上,要想种好这白叠子花,一是要在河西祁连山外,二便是在齐鲁的登莱之地。父皇若要推广,还需责令地方官员组织,孩儿无力为之。” 后世中国种棉花最主要的产区就是新疆和山东半岛,但是新疆现在还没有在朝廷手上,只能退求甘肃。杨广一想,这两块地方果然都是夏日日照很长且少雨的所在,所以也就没有看出萧铣真正的心思所在——萧铣其实完全可以只说山东半岛,而不说甘肃,但是那样的话,他个人的倾向性就太明显了。现在,给杨广选择权,萧铣依然有把握杨广会按照他预想的来选择。 果然,杨广稍微想了一下,就拍板了:“河西胡汉杂处,雨水虽少,灌溉也颇为不便。那便放到登莱之地推广好了。朕下诏让齐郡张须陀处理此事——嗯,不过此物是国之重器,尤其这两年产出,都要纳入军用,光靠张须陀也不好。那就让张须陀总领此事,但巡防察验交给在那里编练水师的来护儿好了。他们一文一武,一个筹备民户钱粮土地,一个筹备巡查监督。” 把总领此事的人都定下来之后,杨广又想了想,试探性地问萧铣:“此事,卿可有别的经办与闻的人选?” “孩儿如何能有人选?张郡守、来大将军都是国之干臣,齐鲁地方哪里还寻得到更加可靠的了。” “没说替换他们俩——他们毕竟兼着牧守一方、统兵一方的重责,不可能全力投入此事,终究要具体经办的官吏的。卿便没有相熟之人举荐?” 真是多疑啊。看来,杨广在选定了山东半岛这个区域之后,似乎稍微有点回过味来了,觉得萧铣一开始提出的河西备选项那就是下了个套,早就知道他杨广不可能选河西了,多一个选项只是为了“令自上出”的面子罢了。如此怀疑了之后,少不了多试探试探:既然你中意在齐地开展,莫非有想要任用私人的打算? “怎么办,说自己毫无人选可以推荐?那肯定显得虚伪,真任用了私人,或者说出一些自己不该认识的人,又显得早有预谋……有了!” 萧铣心念电转,终于找到了应对之策:“孩儿此生都没有去过齐地,要说熟悉那里的人物,定然是不能的。不过思来想去,倒也有一二数面之缘,同时觉得其才学干练着实可用的。” 杨广知道戏肉来了,依然不动声色:“喔?不知果为何人?” “回禀父皇,孩儿当年出身,乃是开皇十八年朝廷开清平干济科。当时先帝将孩儿取在第十二名,孩儿一开始自负才学,还以为是为了打压孩儿年少、戒骄戒躁。不过那日看榜时,因一时感慨,偶遇了一个齐郡之人,名叫房乔,乃是当科头名。后来孩儿与之交谈不过数次,才知学问干练之道,果然是天外有天,才收起少年锐气。听说那人后来回到本郡任用,却不知如今是否还在齐郡,若是在的话,倒是可以一用。” 杨广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当年萧铣路遇房玄龄,叙同年中举之谊,是内外侯官上报过的,杨广也知道萧铣和房玄龄并无其他深交,如今萧铣举出这么一个人来,可见是纯乎出于公心了。如此忠君绝无二心的臣子,真是少见啊,当初为了一句萧梁当重兴的童谣,便把萧家打压数年,真是做错了。 第二十三章貌似乌龙 萧铣回京拜见杨广,毕竟是借了监视护送倭国国使入京的事宜。所以,后面自然是杨广正式接见倭国国使的戏码了。 两日后,大兴宫,十一月初一日的大朝会。 倭国国使小野妹子——哦,他告诉鸿胪寺的人的那个名字,已经正式改成汉名苏因高了,因为萧铣提前提醒过他,“小野妹子”这个名字在汉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就没必要说出来了——此刻正恭恭敬敬跪伏在大兴殿丹墀之下,不敢仰视三十步之外数重白玉陛阶之上的大隋皇帝杨广。 中原宫廷气象,着实令小野妹子震惊,相比之下,如今的倭国还处在飞鸟时代,并无定都,每一代天皇登基之前住在哪里,登基后就把居所所在的市镇就地改为国都,其居所便改为宫廷。有些体面有余财的天皇还会在登基之后休整一番,如果没钱的话就住旧房子——甚至于,连天皇这个称呼的正式确立,都还要数十年后由律令明定。 所以,大兴宫别处暂且不说,仅仅是小野妹子有资格路过的承天门、外宫横街两旁的三省六部衙署、以及如今身处的正殿大兴殿,就已经足够他震惊了,大兴宫无论是纵深还是宽阔,起码都是如今推古天皇政殿的十几倍规模。也幸亏这一年杨广为了讨伐吐谷浑和新建骁果军的事情,在大兴居住的时间算是大业年间各年中最长的,否则此刻在东都洛阳新建的紫微宫里接见小野妹子的话,他更要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上头呈送的国书里面,汉译本的称谓已经被改成了“倭国大国王敬白中原皇帝陛下”,小野妹子偷觑了一下杨广身边的宦官,见对方开始展开国书汉译本宣读,内中大意当然是东海番国仰慕天朝教化,到中土求取佛经、高僧等项。杨广听了并未发怒,小野妹子心中不安才算放了下来。 这一年里,他回去的日子可不好过,最后之所以弄出了这个两不丢脸的局面,其实还是他被软禁在苏州驿馆里的时候,萧铣教导他的法子所致。 按照萧铣的指点,大业五年四月底,小野妹子回到倭国的时候,对国内宣称了国书丢失,自请推古天皇与圣德太子惩罚。私下里,则是秘密把国书和中原皇帝斥责的密旨私下拿给推古天皇和圣德太子,澄清原委。与此同时,在出行之前,萧铣免费赠送了日本人一百套雕版印刷的八十卷本《妙法莲华经》作为表示诚意的礼物,供小野妹子打通关节。 果然,小野妹子丢失国书一事,马上遭到了撤职流放的重罚,流放到了淡路岛。然而区区三四个月之后,他的罪行就被圣德太子赦免了,重新任命为新一次的遣隋使,推古天皇也重新给了他一份国书,让他再次去海西求取通好。 这新一份的国书上头,日文版——如今的日文还不是后来晚唐之后发明了万叶假名后成了体系的日语,而是纯注音的蝌蚪符号一般的原始文字——内容抬头依然是“东天皇敬白西皇帝”,这是给国内公卿看的,好不堕了倭国国内的体面,不损天皇尊严。而对外的汉译本,则是做了阴阳合同,翻译上自谦了一些。 小野妹子被起复任用的事情,在倭国国内自然引起轩然大波,许多朝臣对于其担任使节丢失国书如此大罪却仅仅流放四个月就算过去了表示很不可思议,无奈圣德太子力排众议,也就没人好闹腾出花样。 实际上,小野妹子那是把朝廷的丢脸揽到了自己身上,这种自己受辱免得主子受辱的人,怎么会真的被主子重处呢。 而萧铣之所以敢给他出这个主意,那是因为历史上小野妹子最后也是用了这一招过关了——所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历史上小野妹子第一次来没有被人阻拦,成功见到了杨广,然后被斥责赶走后,回程时才假装丢了杨广回复的诏书。而现在仅仅是在萧铣这里就提前骂回去了,算是双方都没丢脸。 …… “贵国向佛求学之心,朕已深知。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有心慕教化之番国来习学,自然都是欢迎的。留学生事宜,自有鸿胪寺、文林馆安排;僧人来游方求学,有礼部祠部司主管。” “外邦小臣,叩谢皇帝陛下圣恩!”小野妹子双臂都贴到了地板,正是正宗的五体投地朝拜,让杨广心中自信心顿时爆棚——看看,不仅四夷臣服朝贡我大隋,连万里海外的岛夷都来了。 心情好的情况下,照例当然要多问一些番邦外国的风土人情了,一来听到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可以满足猎奇的**,打法千篇一律生活的无聊,二来听到了不堪入耳的事情则可以告诉那些蛮夷中原天朝这方面是如何如何的,以获取优越感——历朝历代中原皇帝,凡是好大喜功者,莫不喜欢在接见番邦蛮夷的时候这么垂询。 “且说一下,如今尔国是何人执政,朝中情势如何?” 一个老套的问题,一种约定俗成的开场白,就好像“xxx在钓鱼台国宾馆亲切会见了xxx,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xx高度脏样了中x友谊源远流长……”一个套路。 不过,小野妹子的回答,马上让杨广觉得有意思起来了——因为他听到的回答,居然不是寻常预料之中的套话。 “回禀大隋皇帝陛下,我国如今是推古女王在位、因女主临朝,以圣德太子摄政。” “什么?尔国居然允许女子为大王?是何言哉!果然是番邦蛮夷,不识教化——那女主莫非是太子生母,因太子年幼,故效法中原垂帘听政之态、只是自行僭了王号?” 小野妹子被问得有些无语,不知道如何解释,整理了一下思路,才缓缓回答:“当今推古女王倒也算是此前一位先王的王后。不过当今摄政的圣德太子,却不是女王亲子——女王并无子息,圣德太子乃是女王内侄。” 说完,小野妹子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省略掉了一个很重要的关节——那就是推古天皇本身也是更早先天皇所出的皇女,相当于中原的公主,所以本身是有继统资格的。之所以小野妹子一开始省略了这一点不说,那是因为如果说了这一点,杨广可就知道倭国皇室是亲兄妹**结亲的了。他来到中土也有些日子了,颇为学习了一些中原礼法,知道汉人极为不齿那些同姓结婚的男女,何况是亲兄妹结为夫妻呢! 出于羞耻之心,小野妹子才做出这个省略,但是这很快导致一个更加让杨广震惊的误解。 “什么?尔国王位,居然可以由王后的娘家人继承?如此何来国统可言?难道宗室无人了么,不但任由女主窃据其位,还允许外人立为太子?” “那……我国圣德太子却也是宗室之后,陛下误会了……实在是因为推古女王本身也是更早的先王王女、与其兄结为夫妇,故而女王内侄,也是宗室。” “哈哈哈哈!天下竟然有如此禽兽之国!当真是笑死人了,国主带头兄妹苟且,啧啧啧……”满朝肃穆的朝臣终于忍不住了,哄然大笑起来。 小野妹子忍住脸红,一点一点艰难地解释着,也幸亏他所说的事情着实奇葩,能满足所有人的猎奇之心,居然没有人打断他,任由他又臭又长地说完了。 半晌,杨广总算是弄明白了事情原委:约摸四十年前,倭国有一位先王,年号为钦明大王,生有子女数十人。钦明大王薨逝之后,其第2子、第4子、第12子先后即位为王,然旋为权臣弑君令立,这三位大王年号分别是敏达大王、用明大王、崇峻大王。 而如今在位的推古女王也是当初钦明大王的女儿,后来嫁给同父异母的二哥敏达大王为王后。三位做了大王的兄弟先后被杀之后,她一二哥王后的身份被拥立为倭国第一位女大王(第一位有正史记载的女天皇,卑弥呼这些不算),而推古女王没有亲生儿子,所以立了她四哥用明大王的遗孤、她本人的亲侄儿厩户王子为圣德太子。而之所以如此立,也是因为三位做过大王的兄长中,只有四哥用明大王与推古女王是一母同胞的,另外的都是异母兄弟,血缘相对没那么亲。 说清楚了这些,杨广一开始的瞬间震怒逐渐消退了下去,虽然对倭人的耻笑之心反而更盛。他脑中一直嗡嗡嗡地转着一个念头:“世上怎能有如此国度?居然让王后的娘家侄儿继承大统!这不是成了……对!就成了王政君之如王莽了么!王政君身为大汉太后,却任从内侄王莽篡汉,古今外戚为祸之烈,于此为甚!如今朝中,可有才能素著、谦恭之名为人称道的外戚呢?瑀弟算是一个,铣儿也算是一个……呸,朕都在想些什么!这些可都是久经考验的忠义直臣了……不过王莽当初也是忠义直臣啊!” 杨广心中挣扎的同时,朝中文武也有些敏锐之人觉察到了氛围的不对。而且:这倭国国使是在吴郡登陆、由吴郡郡守送来的。吴郡郡守正是当朝驸马、外戚、萧皇后的侄儿萧铣……这萧郡守应该是不明就里吧?不过番邦使节前来,也不能拦着不是?也不能都问清楚不是? 山东河北盗贼蜂起,讨伐吐谷浑又死亡军民三十万,还要重敛于民新建骁果军、集结百万之众讨伐高句丽……大隋天下不稳呐!有心人纷纷在心中种下了一条后路。 第二十四章试探 萧铣最初在大兴崇仁坊的故居,已经好多年没人住,只有几个仆役洒扫维持,不教堕了门面。不过接见倭国国使之后的那天晚上,萧铣却住回了崇仁坊的旧宅,只有随行的张出尘、独孤凤等陪伴,而他的正妻南阳公主杨洁颖,却是入宫住到了原本出嫁前的旧宫里,陪伴父皇母后。 次日一早,消息似乎是长了翅膀一样,满大兴城的权贵,都知道萧驸马昨晚借酒浇愁,痛饮大醉,诗兴大发,奋笔疾书连作三首诗作。这些诗作还凑巧被入宫的公主入神吟诵,被萧皇后听了去,然后自然也会被杨广听了去。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甯子解佯愚。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祸福回还车转毂,荣枯反覆手藏钩。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三首诗,道尽多少天下祸福无常,相疑之苦。尤其是第三首中“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三联,可谓是极尽臣节之人对君臣相疑的最终极感慨。 豫章木七年而成材,萧铣经受杨广的考验,又何止七年?如果从开皇十八年正式算起,至今也有十一年了。听说素好文学的杨广看了这三首诗作,也是喟然长叹不语。女儿杨洁颖委婉地表示:萧铣愿意在为朝廷办完督造海船事宜后,自去吴郡郡守之职。而老婆萧皇后则是略带哀怨地在杨广那里酸溜溜地说:反正臣妾也已经年老色衰,而陛下春秋正盛精力充沛,只要从此不再宠幸臣妾,何愁外戚坐大?老婆女儿夹攻之下,知道自己一贯不地道的杨广也是喝了一顿闷酒,此事休要再提。 …… 昨天喝酒喝多了可不是装的,为了逼真,萧铣是真的喝了很多酒后才“诗兴大发”的,如今,宿醉的头疼依然在折磨着他,一边喝着加了三倍酸醋的酸辣汤,旁边却有府上仆役来通报: “老爷,外头有上柱国杨玄感来拜访。” “杨玄感?越国公杨素故去后,某与杨玄感素无往来,怎得今日这种日子反而来见?不见!” 仆人转身便要出去编造“我家老爷宿醉未醒”之类的谎言,然而萧铣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等等,还是见一下吧。不过还是要和他说咱宿醉了,不太清醒。” 仆人一愣,随后还是照做了。一盏茶功夫之后,曾经的军中猛将、如今被安置为礼部尚书的杨玄感出现在了萧铣的客厅里。 礼部和鸿胪寺的职权有些交叉,接待外国使节的事情,礼部也有参与,所以既然是外国使节面圣的时候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让圣上起了不快,作为礼部尚书来过问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杨玄感来拜访萧铣,明面上的缘由便是“自觉工作失误,没有提前了解倭国国内风土人情,以至于倭国国使在正式朝堂上说错了话。然后顺便来找和倭人接触最多的萧铣深入了解一下情况补补课。 一进客厅,便闻得到一阵酒气,而萧铣的样子看着也是浑浑噩噩,杨玄感见状,上前在客座上坐下,叹息道:“诶呦,倒是杨某来得不巧了,萧驸马宿醉不轻呐。可还是为了昨日那倭国的矬子说错了话,惹得萧驸马如此?” “杨尚书客气,倒是下官失礼了。只是下官自己素来酗酒,和外人无关。” “萧驸马,杨某与你也算是同病相怜之人了,何故见疑?今日杨某是来和萧驸马讨论如何避嫌免祸、以便留得有用之身更好地忠君报国的,萧驸马不必如此套话连篇拒人千里之外吧?” 萧铣当然知道,杨玄感将来是个大反贼,而且他的谋反绝不是二征高句丽的时候才猝然起意的,根据后世解密出来的情况,似乎他在杨广讨伐吐谷浑时、导致关中大军折损二十万时就已经动了反心。只是因为吐谷浑之战结果是杨广赢了,人心一下子又稳定了下来,所以没机会动手罢了。 和这样的人结交太深,那就是取祸之道。 “对不住,杨尚书的话萧某一点都听不懂。萧某自问如今深受器重,并无隐忧,杨尚书还请另寻高明相询吧。” 杨玄感听了心中不免有气,不过也知道这种大事他主动找上门来讨论攻守同盟,很容易被对方当成是受意自第三方的试探,加上他自己也不敢先说出过了明路的大逆不道之话,免得反而给对方抓到把柄,所以就更难取信于人了。当下唯有耐住性子做最后的曲线劝说: “萧驸马——先帝有五女,兰陵公主不过其中最得宠之一,然柳述以帝婿之故,年过三旬便为兵部尚书。今上虽然登基后后宫广大,自大业元年至今,连得公主五六人,然都不过尚在稚龄,成年者唯尊夫人一人。且柳述素无才德,当年徒以世家出身、帝婿得此官位;而萧驸马你可是区区十四岁便因朝廷首届清平干济科科举出身,才学闻达于天下,而进大业二年、大业五年两次进士科承继其后,俨然科举入仕虽然还盖不过世家,却是增加为官者在天下寒门士子中人望的不二之法。如此诸般因素之下,萧驸马为官近十年,却依然是郡守身份,岂不令人叹息。要说陛下信重,只怕萧驸马自己也不信吧?”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父皇不让萧某徒登高位,也是看萧某年轻,不宜入居中枢,这没什么好多说的。” “萧驸马!事到如今,还要如此不愿以诚相待么?先父与令伯父位居三公,然不过间隔一年,原本无病之人均猝然离世。如今天下盗贼不少,杨某来与萧驸马共商自保之计,奈何拒人千里?先父在时,每每在杨某面前称萧驸马有见识,如今看来,真是令人心寒。” 杨玄感终于沉不住气,被萧铣的场面话给激怒了。萧铣却不生气,对方的话至今没有落下明显的把柄,他也不打算惹一身骚去出首,但是也不会与之深交,心念一转时,却突然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杨尚书,萧某不在其位,不谋其事,纵然真有遭人猜忌之处,但是不得不为妻女、姑母着想,是万不会做不孝之事的。杨尚书若是只求自保,何不多听听退闲的蒲山郡公之言——令尊在时,纵然推崇萧某见识,定然还是以为不如蒲山郡公的吧。杨尚书若能对蒲山郡公言听计从,全盘接纳,自然化险为夷,萧某与之接触虽不过数面,却也知道此人智识百倍于我,杨尚书何必舍近求远?” “既如此,杨某无话可说,这便告辞了!”杨玄感余怒未消,拱拱手抬起脚便走。 萧铣追在后头送出门去,从客厅到垂花门之间,犹然跟着喋喋不休:“杨尚书异日可不要以官爵地位高下取人,蒲山郡公虽然如今身无职司,才能可远胜于朝中名将。萧某也是看在令尊与先伯父的交情份上,赠此良言!到时候自有应验。” “这就不劳萧驸马费心了!” …… 送走了杨玄感,萧铣挨过午膳时分,又递了牌子请求入宫求见,少不得委婉地找杨广交待了一下早上杨玄感来访、谈论倭国国使的事情。杨尚书微言大义,责备了萧铣没有提前弄清楚番国国情,以至于让陛下提问时措手不及,这是他萧铣的过失。 杨广没有再多说这件事情,事实上他早已经得到报告,知道杨玄感去找过萧铣了,现在见萧铣主动入宫汇报这件事情,虽然是用顺带着承认错误的机会不着行迹汇报的,却也见得萧铣谨小慎微了。 末了,萧铣再次提出:“父皇,孩儿还请为朝廷造完海船舰队之后,自请去吴郡郡守之职。只愿为一监军、司马等职,随来护儿、周法尚二位大将军远征高丽,筹办军需,为国立功。还请父皇恩准!” 这番话昨夜他老婆南阳公主已经和杨广说过了,如今再提,也是自请避嫌,以示不在地方上揽权,经营自己势力范围的意思。杨广怕在老婆女儿面前不好交代,自然要宽慰力劝,然萧铣执意甚坚,倒是显得不好再劝了。 “父皇,既然父皇可怜孩儿。那么便请准孩儿一件奏请之后,再将孩儿从吴郡调离。如此,则孩儿虽不再治理郡民,却犹胜在任。” 杨广知道萧铣是真心的了,并不光是为了避嫌。也改作正色问道:“果是何事?但凡于国于民有利,朕自无不允。” “孩儿如今在吴郡督造战船,依然在地方试行了租庸调法,用钱出钱,无钱出役,故而民户贫富上下相安,给骁果军筹措的衣被袍袄,也多赖租庸调法额外筹集的布帛等物供给。孩儿也知道租庸调法在齐鲁、河北颇为失败,然东南财赋富庶之地,确实可用。还请父皇恩准,孩儿去职之后,继任吴郡之人依然可以推行租庸调法,则东南富民不苦于朝廷徭役,可保东南长治久安。” “又是租庸调法?你这孩子,怎得不看全局!租庸调法多年,利弊朕也算略有所知。然如今天下徭役繁盛,大多数州郡不适用此法,在东南强推,只怕北人更加不服,不患寡而患不均——虽然北人多半是无钱,就算施行了此法也没钱免役。但是只要北地不行而东南行,则北人绝不会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而要归咎于朝廷。此事干涉体大,不可轻易决断!” 第二十五章舍身为国 “啊……萧郎,用力一些。是妾身害了你,你怎么发泄怎么开心就……呃……任从怎么来吧。” 啪啪与噗嗤之声不绝于耳。二十二岁的杨洁颖那妖娆妩媚的身段如同风中纤柳,在夫君萧铣的发泄之下摆动不绝,渐渐地居然气如游丝,好像要昏死过去一般。成亲六年,似乎今夜这般的疯狂,只有过没几次,夫君那似乎被无尽之力加持了的迅猛,让杨洁颖从抵死恩爱之中,感受到了一丝灵魂的升华。 “唔唔……夫君心中可好受一些了么?”余韵之中的杨洁颖,面色酡红依然如三春桃花一般无法褪去,又好象要滴出水来一样,琴瑟和谐之美,莫过于此。 “没什么,为夫本来就没有不愉,这么用力,还不是娘子的勾人,让为夫至今痴迷不已么。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要有对不住那也只有为夫对不住娘子的份儿。” 杨洁颖俏脸一转,娇嗔道:“油嘴滑舌!明明知道妾身说的是什么!唉,只恨妾身未能给夫君生一个儿子,否则的话,如今夫君又怎会如那些一般外官那样被父皇猜忌呢。天家父女翁婿之间,都要如此,当真令人心寒。” 说到这儿,杨洁颖眼角扑簌着有泪痕流下,萧铣也不好去阻止,默默听着杨洁颖自言自语的发泄:“妾身也了解过了,别的牧守一方之要员,若是郡守倒也罢了。若是总管或新设的留守等方面要职,无不以妻子在京为质,则朝廷信服,多不猜疑。至于镇守地方的诸卫大将军,更是莫不如是。但若是那臣子无子,就只有以妻妾在京为质,然妻妾为质之臣,所受信任便不如留子为质的——男人做官到了那个地步,又岂会少了妻妾的?留在京中一些,到了地方少不得另娶,说不定还能再有子息。妾身没能给夫君留后,以至于夫君想要示天子以诚,亦无门路,却是妾身害了夫君前程。” 说完这些话,夫妻二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知道这是作为驸马的人无解的问题:就算萧铣把老婆留在京城当人质,自己孤身到地方赴任,做到方面要员。但是杨洁颖这个人质是没有威胁力的——谁让杨洁颖是杨广唯一成年的亲女儿、也是萧皇后唯一亲生的女儿呢?要是萧铣不轨,杨广能用杀了自己亲女儿的威胁来威胁萧铣么?显然不能。一个不能用杀死来威胁的人质,就起不到人质的作用。甚至于就算杨洁颖为萧铣生了独子,这个孩子的威胁力都不如普通大臣的孩子——谁知道出了事儿后公主殿下会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的骨血向皇帝求情呢?谁知道皇帝会不会怒杀无辜的外孙呢? 萧铣执掌一方的仕途,遇到的第一个明显障碍终于出现了:他缺少可以作为人质的小妾与儿子。杨洁颖冰雪聪明,又怎会看不到这一点。 “凤儿,你进来。”杨洁颖抬起极尽欢娱之后的身子,打起一面帘子,对外面轻声呼唤了一声。须臾,一个身着薄纱绫衣的娇俏少女脸色羞得如同红绡一般,悄声出现在了床前,正是十九岁的独孤凤。 “公主,奴婢一直……在外头服侍护卫着呢。” “还装什么?本宫不是都和你说好了的么?过来!” 独孤凤好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一挨地上了床,紧闭双眸仰面就躺,僵硬得瑟瑟发抖,洁白光滑的紧致肌肤,居然都微微战栗起了鸡皮疙瘩一样,显然是太过紧张。 “夫君,这次回京,妾身也去太医院寻了一些秘药,给自个儿调理身子,想来总归是有效的。不过不论妾身能否及时有所出,夫君都该好生收几个在房中——妾身也想过了,若是她们先为夫君添丁,自然也是好事。若是妾身争气,到时候也可隐秘其闻,对外宣称是妾出、过继给妾身名下即可——如此身世的子女,在父皇母后面前,效果也好一些,父皇也才会对你更放心。” “这怎么可以?明明是娘子所生的,难道还要让他背负一个妾出之名么?” “还有宗法过继呢,妾身身为公主,自然有朝廷礼法帮着,只要妾身愿意视如己出,难道还会让孩子受了委屈?但是在父皇那里,效果就不一样了。” 杨洁颖不让萧铣再说话,只是痴缠地索吻过去,没三五分钟又把自己弄得娇喘喂喂,而萧铣也是被重新撩拨得欲求不满起来。 “夫君还等什么?凤儿跟着妾身小心保护了十几年,最是亲近。让她分润点儿好处,妾身也是最不嫉妒的了。过几日,再让芸妹妹服侍了夫君,补个礼仪,她毕竟是有些身份的人,就让她面子风光一些,但是不得占先也就是了。” 萧铣的心砰砰直跳,居然觉得自己的紧张程度不下于僵卧在那里的独孤凤,显然一个公主老婆在旁边看着,让他颇为不适。 “怎么?难道还要妾身离去,夫君才放得开么?你们男人,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老婆都这么说了,萧铣总不好让妻子觉得自己虚伪,一咬牙,一双魔爪便伸了过去。独孤凤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起来,随即就像点燃了的柴堆一样浑身火热。杨洁颖天性中终究也有三分胡人的爽朗和六七分汉人妇德礼法的约束,此刻也不知为何,从背后贴了上去。萧铣在前后夹攻之下,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有走火入魔的真气流窜一样,让他不由自主。 “啊——”一声惨叫,独孤凤修长的**痉挛一般环了上来,然后无意识地抽搐起来,那种绵绵泊泊的波浪快感,很快汹涌袭来了。 …… 十几日后,萧铣与杨洁颖再次辞别了杨广和萧皇后,重新踏上了返回吴郡的归途。离开大兴的前夜,杨洁颖忍住内心的那一丝嫉妒,入宫向萧皇后和杨广陈情,表示她想安排萧铣纳妾,把萧皇后母舅张轲的庶孙女张芸安排给萧铣为妾,以便于传继萧铣的香火子嗣——毕竟她已经嫁了六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张芸好歹也和萧皇后有些亲故,算是自己人,身份也不太低微,而且杨洁颖也说了,她已经安排好了,即使张芸有出,她也可以继如己出。 这件事情上,按说萧皇后本该是比杨广更加抵触才对——毕竟杨洁颖是萧皇后唯一己出的女儿,是萧皇后的全部;而杨广现在靠着扩充后宫,已经得了好几个公主,虽然最大的也才六岁,可是对长女的关爱毕竟已经被分薄了。 然而,事实上最后却是杨广对于这个提议更加抵触,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萧铣毕竟是萧皇后的侄儿,是萧皇后继父萧岩唯一的后人血脉,萧皇后也不希望自己宗法上的继父一脉断绝香火,而且自己这个侄儿和女儿成亲六年,一直很是疼爱自己的女儿,琴瑟和谐堪称表率。就算为了后嗣纳个妾,想来不至于以后就不宠爱自己的女儿了。故而弄到最后,还是萧皇后帮衬着说好话,让杨广接受了这个事实。 杨广的抵触,无非是觉得天家的面子碍不住:你不宠爱我女儿事小,但是如果你过了明路表现出来,让天下人觉得娶了公主也能随便纳妾,那不是折了皇家威严么? 但是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细想似乎也顺眼起来了,尤其是杨广的多疑,很快想到了这件事情的深入影响:要是张芸给萧铣生下了子嗣,自然是将来可以作为外官的家眷留在京师做人质。而且这个独子和妾的人质效果远比把杨广的亲女儿杨洁颖压着要好用。素来爱才的杨广才好更加放心地大用萧铣。 萧铣离京的同时,朝觐完毕的倭国使团中,除了被留在鸿胪寺的留学生以外,其余也都跟着上路回返了,只是和萧铣一行搭乘不同的船只而已。与倭人同路的,还有一个闻喜裴氏的旁支子弟、礼部员外郎裴世清。他被杨广任命为回访使,是要跟着倭国国使小野妹子一起去日本回访的。 一路上裴世清好几次过船与萧铣攀谈,聊一些倭国情况风物、出使注意事项,但是无非是想和萧铣多套套交情。这也是萧铣第一次和闻喜裴阀的旁支深入接触,很快感受到了裴阀对自己的好意和亲善,萧铣暂且不会和他们深交,却也不介意多留一条潜在的盟友门路,算是有问必答,有求必解。 这两年,闻喜裴阀在朝中文官势力的监察、钱粮等方面都颇有势力增长,门阀首脑裴蕴先担任民部侍郎,现在又调任了御史大夫,成了御史台的一把手——相当于是后世的最高检察院检察长了——这个官位统领了朝中弹劾百官不法的权力,自然非同小可。举个例子,若是萧铣有得罪的政敌,那个政敌攻讦萧铣不法,裴蕴若是可以站出来拿出证据否认,就对皇帝有很大的说服力,所以对于那些需要在皇帝面前避嫌的人来说,结交裴阀很有必要。 而且看裴蕴出任御史大夫的时机,也可以看出他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那是在杨广提议要筹措新建骁果军之后不久,从民部尚书调任到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去的。朝中谁都知道,骁果军的建设,一改此前府兵制军队自筹装备的先例,改成了朝廷统一采购,缺钱的民部如今就是居于炉火上耶,谁做民部的高官都不讨好。裴蕴却可以在这个时间节骨眼上跳出火坑去御史台,班底和圣眷着实不浅。 第二十六章裴家使命 沿着运河走了多日,与访倭使裴世清的多日交流之中,萧铣也逐步了解了不少这两年他身处外郡所得不到的中枢内幕消息。这也算是闻喜裴阀对结好萧氏的一种投资诚意吧——当然,这只是诚意之一,毕竟如今这天下,萧氏的势力哪怕不算萧皇后,最大的绩优股也轮不到萧铣,而是萧铣那个一直担任内史侍郎的八叔萧瑀,萧铣通过自己的努力,如今最多是排第二。 通过裴世清,萧铣了解到,最近帮助裴蕴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民部这个火坑的,主要是他的一个远房堂兄裴矩出力的结果——这裴矩如今也有六旬年纪,已经是朝中元老,是大隋朝著名的外交战略家,一生功绩还远在裴蕴之上,和大业初年重新起复的宰相苏威档次差不多,只是苏威的权势不过是昙花一现,当初杨广为了制衡杨素才起复的挡箭牌,杨素死了之后就没用了,这个裴矩也是差不多的时间进入中枢的,却能在杨素死后一直保持重用,这在文帝一朝时就已经算是重臣的老臣里面颇为不易。 只是裴矩不如裴蕴那样容易进入近侍之臣的位置而得到宠幸,但是正道上的才能绝对是颇为可观的。现在官居黄门侍郎,是门下省的二把手。 插句题外话,在裴蕴被堂兄裴矩拉了一把,在杨广绸缪骁果军的当口从民部的火坑里捞出来之后,自然也要有人去填这个火坑的。新被调去当民部侍郎的,乃是樊子盖,后来尚书长孙炽年老之后,樊子盖更进一步做了民部尚书。此人以严厉清廉著称,倒也挤着牙根帮杨广把骁果军的钱粮凑了出来,而自己没有从中贪污,后来深得杨广信任,在杨广出征高句丽的时候,便把樊子盖留作东都留守。与樊子盖一起提拔上来的,还有新一任的刑部尚书卫玄,也是属于在骁果军建军过程中与樊子盖合作严谨,治贪有功之人,后来卫玄则被杨广留为大兴留守。这两个在建立骁果军中靠干脏活累活起来的人,分守两京直到隋末,也算是这件事情引起的一个余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裴矩仕隋,至少也是国朝初年的事情了,当时不过三十岁上下的裴矩,在隋文帝杨坚初年就有不俗的外交斡旋才华表现。 隋灭陈之后,裴矩受命深入岭南,用分化瓦解、拉拢一派打压一派的手腕,把那些形同半自立的岭南二十余州地盘统统纳入了朝廷代言人的控制。如冼夫人、冯盎等一方豪雄,都是被裴矩斡旋之后大浪淘沙留下的朝廷代理人,而被裴矩认为不可管理的那些豪族族长们,则都如同潮寇俚贼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许多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其中只有俚人酋长王仲宣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一个被裴矩推到对立面歼灭的失败者名字。而俚人原本在此之前,相当于是在后世广西省境内最强大的部族,在裴矩的操作下,就被联合广东的冼夫人势力灭了。平定一省之地只在弹指斡旋之间,手腕不可谓不高明,虽然没有多少直接的赫赫武功,却着实比硬打硬杀死人无数更见真章。 开皇末年,岭南无事之后,裴矩又被杨坚调到了北方,运作了挑拨突厥各部互相仇杀的事情,启民可汗与都兰可汗、达头可汗之间的相互厮杀,就多有裴矩挑拨离间的功劳。 尤其让萧铣听了感兴趣的是,根据裴世清的讲述,在义成公主和亲**启民可汗之后、朝廷也根据萧铣的建议增开盐茶酒边榷贸易,渐渐吸干了突厥的经济储备,裴矩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大做文章,屡屡和义成公主预谋合作,以手头的贸易权限作为筹码,挑动突厥各部厮杀。虽然碍于义成公主明面上的身份不好支持启民可汗的敌人,但是也可以通过泄露隋朝商队的行踪、商路种种手段引起敌人的觊觎。 大业三年,义成公主为亲姐安义公主报仇、由启民可汗麾下突厥军队出击,在一次决战中斩杀了仇人达头可汗,这件事情之中,按照裴世清的说法,就多有裴矩运作的功劳,才让启民和达头那次决战打得规模如此大。 大业三年之后,按照历史的原本走向,铁勒和薛延陀各部应该随着达头之死而逐步被启民收服,内耗残杀多年的突厥原本应该在这个时间点走向逐步的统一和强盛。然而因为萧铣带来的榷场贸易蝴蝶效应。以及茶叶资源对于草原民族人民寿命延长和治病养身上的一些效果,在义成公主多年不遗余力的潜移默化宣传下渐渐深入人心。所以裴矩和义成公主操纵的茶叶榷场贸易这个鱼饵相比历史同期更加珍贵了。 在外交挑拨天才裴矩的操作下,铁勒等薛延陀各部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风声:比如一旦他们归顺启民可汗,启民可汗就会在对隋贸易物资的二次分配权力上向自己的人倾斜,而铁勒人到时候既不能劫掠,也不能通过二次分配的正规渠道得到隋货,长此以往自然会不费启民可汗一兵一卒自行衰落。 于是,历史出现了拐点,铁勒各部始终以劫掠隋朝商队自给的办法保持其独立性,以确保族人的供应不至于如归降启民之后那样配给下降。铁勒各部与**可汗之间的关系也由历史上的拥戴转为继续厮杀。这一来一去、一合一战,数年之间至少让草原突厥整体上多损失了二十万精壮人口,可谓是杀人不见血。也就是到了如今大业五年,朝廷开始把重心从突厥转向吐谷浑之后,裴矩被杨广调走操作吐谷浑方面的外交斡旋,启民可汗才开始逐步统一草原,但是这个步伐也已经比历史上晚了两年多、而且额外多死了二十万精壮的发展潜力。 在吐谷浑之战中,裴矩又为杨广担任了两件重大的外交任务:第一件是在隋军正式出兵之前,裴矩成功以茶叶物资等贸易权为筹码,挑动铁勒部落出兵从北面攻打了一下吐谷浑的临接疆域。第二件事,便是出使西域,让以高昌国为首、加上其余二十六个西域小国组成的西域国家集团,在杨广出征吐谷浑的当口,到临津渡(今兰州附近)来朝见杨广,为杨广在讨伐吐谷浑的关键时刻得到了外交上“吐谷浑包围网”态势。 这一切的成功,让裴矩在终隋一朝上,在外交笼络事务上拥有了绝对的权威和皇帝的绝对信任。如今朝廷筹划的讨伐高句丽的事情上,原本杨广也是想让裴矩先出使高句丽探探底看看能不能给高句丽找点儿内患或者背后捅刀子的麻烦。只是高句丽棒子学乖了,从中原探听到了岭南俚人潮寇、漠北突厥薛延陀、西域吐谷浑三大势力在裴矩的外交阴谋下吃了多大的亏,所以不管裴矩想去干嘛都不听不合作,才让杨广不得不纯粹靠武力解决问题。 饶是如此,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思想,裴矩还是让自己的本家侄儿裴世清担任了回访倭国的国使,想借机探听一下倭国、新罗这些高句丽南边的邻国有没有和睦的可能性、有没有让新罗腾出手来在高句丽背后捅刀子的可能性。 …… 船到苏州,裴世清需要继续南下,从明州港搭乘日本人的船渡海,所以自然要在这里与萧铣分别了,临了,萧铣结合这一路上的见闻,对裴世清再叮嘱提点到: “想不到朝中斡旋,居然有如此多曲折,裴相谋深,当真是古来少有啊。萧某没想到裴大人居然还身负如此使命,那定然是要鼎力相助的了。不过据萧某所知,这倭国此前与高句丽是盟国,盖因两国不接壤,中间正好夹着新罗、扶余。所以远交近攻之策下,在推古女王在位之初,就曾与高句丽联合夹击新罗。 要想让倭人为我所用,只怕颇为不易,裴大人此番前去,但凡只要能够说通倭人暂时不与新罗为敌,便已是大功一件。剩下的,咱无非就再在新罗身上做做文章,也不求新罗能出兵多少,只要新罗肯暂借地方给我朝廷大军屯兵,并为我渡海军马提供一些粮草,免得咱隔海运粮,那么夹击高句丽的战术就多了至少一半胜算——当然,联络新罗之事极宜机密,当下万不可提起,免得高句丽先有了防备,先下手为强对新罗不利。朝廷讨伐高句丽还要一年多的准备时间,所以裴大人此次访倭,只要求得倭国暂且与新罗和睦这一点便足够了,别的一句也不要多提起,到时候再另行有人处置便是。” 裴世清拱手回礼,口称:“萧驸马所言,裴某牢记在心。其实便是出京之前,叔父也是这般教导下官的。下官定当仔细,不会误了朝廷的大事。” 萧铣点头称是,又补充了一条:“到明州之后,别急着马上走。萧某会让朝廷海船水师派遣周法明周郎将和来整校尉带几艘船,跟着你一起去倭国。如此,也好便于咱的水手认清去倭国的航路,摸清东海海况。周郎将是周法尚的胞弟,来校尉是来护儿来大将军的公子,都是将门之后。回程的时候,记得寻几个愿意归化的倭国水手,从新罗沿海、州胡岛的航路归国,那条海路将来朝廷征伐高句丽也是要经过的。” 第二十七章年关琐事 回到了苏州,住回了沧浪园,又听取了朝廷舰队建造的最新进度,处置了进京期间积压的一些大事,随后,沧浪园这片公主府邸便开始张灯结彩、广发喜帖起来了。 按说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如果是为了庆贺新春自然不会这么早就装扮起来。苏州城里别的官僚大族们还不明就里,只有少数收了帖子的,才恍然大悟:这居然是南阳公主要为自己的萧驸马纳妾、作主把自己的远房表妹也搭了进去,给自己夫君做小。 虽然南阳公主成亲六年只有一女是众所周知的,但是身为“尚”了公主的萧驸马,若是因为公主无出子嗣就想纳妾,那也是颇为不易的。南阳公主如此不嫉妒,其贤惠之名一下子就传播了开来,而人们对于萧铣这个驸马的受圣眷程度,也开始有了更高的猜测:皇后娘娘这得是多向着这个娘家侄儿,才肯委屈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让女婿纳妾呐。 好在纳妾不比娶妻,没那么隆重,请期算的吉日也不用拖的太久准备太长。不过七八日功夫,到了十二月初,这桩纳妾的事情便算是搞定了。当天沧浪园中也算宾客盈门,足足请了几十桌,有苏州本地的,也有杭湖等处吴郡治下的其他外地的官吏世家,最远的是几家从兰陵郡和江都赶来的,期间应酬不容赘述。一夜**,不在话下(某点提醒咱外站有写手越线了,坐牢三年半,所以就这样了) …… 虚岁二十二岁,放在后世那也就是大三在读的年纪罢了,这个年纪没被采撷的洁身自好女子还是很多的,当然随着世风变化,已经残花败柳的自然也不少。不过放到隋唐,那可就是奇葩了。张出尘便是做了这么好几年的奇葩,只为了心中背负的对杨洁颖的那一丝不忍和不愿负义,生生把自个儿熬到了如许青春。 当一切得到释放之后,迸发出来的痴恋缠绵,显然让人颇感吃不消,若不是萧铣身强体健,几乎要顶不住那般索求无度。也是他有心补偿美人恩重,泡在那里几乎半个月都没办什么公事,杨洁颖也很是体谅地没有过问,直到腊月过半、年关将近,萧铣才强迫自己从温柔乡之中爬出来,因为实在是有不少公务要他亲自处断。 回返倭国的船队,已经要了,裴世清也会在来整、秦琼的护送下上路,萧铣需要亲自去密送他们。这个季节并非传统由大陆返回日本列岛的季风季节,所以直接跨海的航线走不了。但是萧铣给他们多筹备了好几倍的存粮,以及新秘制的泡菜,让这些汉倭两国使臣水手不要怕辛苦,按照先沿海北上山东半岛、然后到新罗瓮津半岛、再沿海去日本的长途路线走,哪怕在航路上多花三四倍时间也无妨,反正这样还能多勘探一些高句丽近海的海况,就当是为朝廷水师先行了。 送走了裴世清之后,也还有别的事情。这一次进京归来,因为萧铣很上道,主动以吴郡如今的财力认捐了二十万骁果军的衣被袍靴,他还从杨广这里得到了另外一些优惠和差使。 优惠么,便是杨广再次承诺减免了来年吴郡的跨境服徭役义务,让事实上的租庸调法得以在吴郡有实无名地多推行一年,相当于是把吴郡的这笔捐输当成了额外的“免役户调”。本来如果没有这项优惠,吴郡在给朝廷造船这件差使之后,在本地没有大型政府工程的情况下,就有可能被抽调民夫到北方服役了,损耗会非常惊人。 额外的差使,则是杨广见萧铣不贪财;或者说此前虽然经营生意有方,但是在朝廷有事儿的节骨眼上,遇大事并不含糊,愿意毁家纾难;故而在钱粮上对萧铣更为信任。萧铣原来就做着扬州水曹参军实际上的活儿,修运河的时候也监管过漕商,现在还负责东南船政,所以杨广顺势就把这往后两年江南漕粮北运的担子压到了萧铣肩上。 隋朝,可是没有什么“转运使”或者“漕运总督”的概念的,一切和漕运相关的事务都是临时性委派官职,或者临时性兼任。 自从大业二年,朝廷建成东都洛阳之后,又在洛阳以东、汴州以西的荥阳附近修建了兴洛仓城,兴洛仓处在黄河和汴水交汇入口附近,水运极为便利,将作大匠宇文恺当年设计的仓城有粮窖八千囷、每囷可存储三千石,所以理论上最大容量可以达到2400万石粮食!这个数字占整个大隋朝一年粮食总产量的十分之一左右! 兴洛仓当然从来都没有装满过,但是遇到朝廷有大事的时候,提前储备的高峰期,存粮一千多万石还是有的。而长江以南地区,高峰的时候向北方兴洛仓运送的漕粮大约在一年八百万石左右,此外两淮也要北运一些,但是没有江南的负担重(杨广时两淮更多是出人力、徭役,因为距离北方施工地近,但是物力就可以少出。)这些共同构成了朝廷每年驻军及家属、朝廷官员贵族总计数百万中央非农业人口的消耗。 现在,这个每年从江南押解八百万石粮食去兴洛仓的任务,就落到了萧铣肩膀上总领,责任不可谓不重,讨伐高句丽在即,一切漕粮更是不能误期。 众所周知,古代运输仓储技术比较低下。如果是陆路运粮,那损耗就不用去说了,运的陆上民夫吃掉的比运到目的地的多好几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诸如诸葛亮北伐,从蜀地如果要人扛运粮进攻关中,后世有人统计过,路上吃掉十四斗,才能有一斗运到关中各谷北端。即使是有了大运河之后的水运,几成的沿途损耗,包括水手民夫吃掉的、鼠雀耗、漂没,那么两成还是有的,如果有地方官吏黑心一点,可以把各种损耗加到四成多。 也就是说,一年运输八百万石正粮的漕运,至少有一两百万石的手脚可以做。萧铣当然不是贪官,也不在乎钱财之类身外之物。但是天下汹汹在即,他也不能眼看着大笔漕粮都运去兴洛仓,将来数年后成了给瓦岗军资敌的物资,为求自保,适当留些后手自然是必须的了。 —— ps:这两天科目二要试车,两更不变,字数略少。 第二十八章盗贼蜂起 萧铣虽然需要总督两年漕运,但是这些事情肯定不可能事必躬亲,最终筹备完一切处置措施之后,到了执行层,还是交给了武士彟督办、水师郎将周法明领兵护送。 八百万石漕粮,光看粮食单产与粮田面积的话,靠吴郡的苏湖杭三州当然是凑得出来的,但是那样的话几乎要刮掉民间一半的粮产量,朝廷税赋自然不可能这么高。事实上,漕粮里头只有大约一成半来自于最为富庶的吴郡,其余八成半,则是由兰陵郡、丹阳郡、会稽郡、宣城郡、九江郡、豫章郡等十几个郡凑齐。负责运河漕粮北运的州郡,最南到会稽、豫章一带,也就是后世的宁绍平原和鄱阳湖平原,最西到武昌郡左右,相当于后世浙江、江西全境,加上安徽、江苏的长江以南部分、湖北最东边的黄州、武汉。武昌郡再往西,那就不是萧铣管得到的了,那里的粮食根据朝廷调度即使要北调,也会走汉水供应三辅一带。 即使漕运期限是从年末运到来年二月末,可以往返四趟左右粮船,那也需要两百万石的单次运力。武士彟此前跑漕商的船队显然有些不衍使用,也幸好吴郡给朝廷督造的讨伐高句丽所用海船多是适合黄海海况的平底沙船,吃水小一些的在运河里面也能比较适航地使用,于是萧铣把大部分四百料级别的沙船都拨了出来,解了燃眉之急。 以武士彟的身份,这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居然可以率领一支单次运能可以达到两百万石规模的船队,那可是相当于拥有上千艘四百料的沙船了。虽然这支船队额外还有一名水师郎将周法明,带着整整一座军府的府兵护送,但是这也足够武士彟为之骄傲了。事实上,如果没有周法明的五千士卒,光那八百多艘船武士彟就不敢上路了。现在天下已经不很太平,经过齐鲁之地这种盗贼重灾区的时候,要是有不开眼的贼寇冲破官军封锁打了通济渠的主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说,危险船队第一次北上的时候,还真是遇到了一些危险,那是年关之前两三天,船队开到济阴郡、东平郡之间的时候,就遇到了两股数百人的盗贼袭击,幸好周法明治军严谨,弓弩齐备,一通包抄截杀,斩首数百级挂在船队旗杆上,震慑住了不少宵小。 后来,武士彟听说就在一个月之内,齐郡张须陀治下首先爆发了一股大规模的农民军,为首的名叫王薄,自号知世郎,以朝廷加急修永济渠、运漕粮北上、山东歉收民不堪税赋徭役等由头,聚众谋反。还作了《无向辽东浪死歌》扇惑人心,其歌大意无非“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起兵后两月内,幸好齐郡郡守张须陀反应迅速,带兵进剿在野战中击败了王薄两次,让王薄意识到还没有和冠军正面决战的能耐,只好与稍后起兵的同郡贼头孟让二人带领剩下的几万人退往泰山山区,在山区游而不击保存队伍。 在王薄起兵后仅仅不到半个月,黄河对岸的黎阳仓城附近,也爆发了一股规模达到数万人级别的义军,为首者便是后来的河北巨寇张金称。张金称起兵的缘由自然也是麾下有一大股被朝廷永济渠徭役逼得没路可走的饥民,然后想趁着起兵后的突然袭击先拿下朝廷的黎阳仓劫掠一笔粮食——黎阳仓是黄河北岸永济渠与黄河交汇处不远的一座仓城,是供给河北官军存粮的最大粮仓,这件事情就发生在萧铣回到吴郡后不久。 身在大兴的杨广第一时间派遣手下心腹段达讨伐张金称,谁知段达这厮从来没打过仗,没啥军事才能,原本不去救援黎阳倒也罢了,仓城守军虽然只有千人,却好歹储备充足,又有坚城可守,自保总没问题。结果段达带兵讨伐张金称时,从东都千里奔袭赶到黎阳时,就遇到张金称假装撤退避战、故作畏惧朝廷援军的样子,轻易就把段达这个草包引诱中伏,大败段达,而黎阳仓的守军也一因为接应段达,乱中被张金称混进了细作,惨遭攻破洗劫。 也幸好如今朝廷距离朝廷正式讨伐高句丽还有一年多,河北的黎阳仓屯粮还不算多,但是那也至少是有三五十万人一年的口粮地分量了,这些粮食有一小半都被张金称在逃窜之前洗劫了,算下来足够张金称养二十万人的队伍养一年。 黎阳仓过了十几天才被朝廷二次派遣的军队收复,损失的粮食超过五十万石。杨广也是因为段达的残败,才深感用人为将还是要看将才为主,不能光看忠诚可靠度。于是又一次矫枉过正,把段达一撸到底之后,改让宿将杨玄感担任黎阳仓守将,并督办整个黄河以北的军粮漕运事务。至于张金称和腊月间才新兴起的河北贼寇高士达,杨广则另外派兵将剿灭,可见他还是不敢过分信任杨玄感,给杨玄感的军事权限仅限于守好黎阳仓、确保永济渠运河沿线的安全。 如今试图来劫掠武士彟押运漕粮的贼寇,经过对侥幸抓获的那几个贼头的刑询,倒也能问出他们自是被张须陀打散的一些王薄、孟让残部,因为辗转逃亡没粮食,一时急了眼想搏一把在运河上讨一口饭吃,结果就踢到了周法明的铁板上了。 周法明如今还是一心效忠朝廷的武将,面对如此情景唯有叹息不已。而武士彟却是胆大包天的投机分子,对比了主公萧铣治下之地的俨然乐土,和山东河北的民不聊生,一个邪恶的种子已经在武士彟的心中种下。 …… 武士彟在北方督办漕粮的同时,在钱塘县,做了三年县尉的沈法兴也被任满提携,改任为钱塘县令,而掌管军事的县尉则被萧铣塞给了如今也已经被腐化拉拢的周绍范。如此,政权和军权都得到了高度统一,在钱塘县南阳公主的封地上,沈法兴也就大模大样动用民夫修建坞堡,囤积粮食。 这些做法和乱世中豪族世家的做法并无什么区别,所以也算不上遭忌讳,只要豢养的私兵家奴不过千,也没朝廷关注。所不同的是,在南阳公主的封地坞堡中,也开建了一些规模不俗的大粮仓,虽然和朝廷的兴洛仓、黎阳仓相比还差得远,最多只有前者两三成的规模,但是对于私人所有的来说,已经不可小觑。 头一年,这里就会积贮大约两百万石的米粮。因为萧铣最终定下的对江南各郡的漕运损耗是加收三成,而他给武士彟留下的实际损耗管理限额是一成半。所以,其余各郡的一成多加收损耗,足以把吴郡应当纳粮的部分填补上去,而吴郡本地的粮税,则在偷天换日之后都没有装船,或是只有小部分装船摆出漕运的样子掩人耳目,实际绝大部分都进了萧铣在钱塘县封地的私库,为将来应急做准备。 第二十九章花开两头 沈法兴为萧铣在南阳公主封地坞堡中囤积的两百多万石粮食里面,来自挪用的吴郡粮税的部分,只是其中大约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则是大业五年萧铣自己封地上全面推广占城稻后,带来的额外一季收成。 整个大业五年,因为此前从林邑弄回来的种粮只有一万多石,所以只够种植四五十万亩水稻田——根据《齐民要术》,这年头的农业技术,种稻子的话一亩地大约需要种粮三四升。而种收比大约在一比五六十,也就是春播三升种、夏末可以收成一石五斗。一石稻谷大概可以种三十亩地——因此,大业五年时只在萧铣夫妻的封地范围内推广,并未对外。 事实上萧铣的封地收成还远不止单季一石五斗——因为前一年他还派船队去了福建近海澎湖列岛上的猫屿等处开采了鸟粪石来试点。在农作物对高磷、钾肥料耐受性还没体现出来的如今,一亩地仅仅多下十几斤泡碎了的鸟粪石,居然就可以让亩产再额外提升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十几斤肥料可以换来多七八十斤的亩产收益。所以萧铣封地上的占城稻在大业五年的平均亩产都普遍超过了两石。占城稻了鸟粪石肥料的双重使用,让田亩的年产量提升了一半多。这才做到了让萧铣仅仅依靠自己的封地,就一年囤积下五六十万石的存粮,不贪不抢,就靠自己的封邑民户实打实种出来富余的。 年关转眼而过,便是大业六年春播的季节了。因为占城稻种子经过一年的膨胀,如今已经有六七十万石了,萧铣自忖以吴郡全境也才十二三万顷的水田,如果这些粮食拿出绝大部分来作为种子的话,估计也够整个吴郡范围内推广了,如此,不出意外的话,到今年秋收的时候,整个吴郡的粮食产量可以提升至少三成——之所以没敢按照五成算,那是因为占城稻种子好保障,但是鸟粪石肥料却不好保障,在靠海船近海往返福建近海挖鸟粪石的情况下,开采速度肯定是满足不了吴郡所有县城的,能满足三五个县就不错了,再要扩大规模的话,又容易被潜在的竞争对手发现福建沿海的一些利益。 隋唐时候的百姓显然不太适合接受新事物,要让占城稻在没有强制力量的情况下被不读书的百姓自然接受,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原本历史上最早的占城稻推广记录,要直到北宋苏轼担任杭州刺史的时候才发生,萧铣足足把这个过程提早了四百年,而且是科举萌芽期的四百年,民智之低下自然有天壤之别。 好在世家当政、百姓愚昧的年代自也有更简单粗暴的管理办法——老百姓民智未开,不懂好坏,那就不懂好了。萧铣只管抓大放小,把境内各县的头面人物、豪族世家领袖召集过来,当场亲自为他们讲解说明占城稻的好处、亩产的提升、由此带来的在江南一年二种稻米的可能性…… 最后萧铣还拍胸脯地签了担保文书:引入占城稻稻种之后,但凡单季产量比去年提升不足两成的,则朝廷愿意免去当年税赋。至于是否超过,自然不能由世家豪族说了算,而要以统一管理认捐的试验田说了算。但是若是单季产量增产超过两成,可就不再是按照朝廷原定的亩产来十五税一了,而要按照试验田的最高亩产作为单产,十稅一收取粮税,算是额外的种粮钱。 若是不想签订文书担保、自负盈亏的,萧铣也任由他们只是从官府那里采购占城稻稻种的时候,要按照一比二十的比价购买种子:用寻常粳米晚稻二十石,才能换取一石占城稻种,但是考虑到占城稻并非杂交稻,来年种出来的粮食可以再次作为种子,所以有见识的世家宁可如今接受一次性的盘剥,为了长远利益也是愿意接受这个二十倍的价钱的。 如此一来,萧铣也算是把这个时代开拓发现者维护自己“知识产权”的努力尽到了极致,再想多捞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也不可能,毕竟这可是个印书都不用给版税的年代,秘法和海外异种都只有世家豪门珍藏起来不为外人所知一个运作方法,被人窥伺了就只有公开的份儿。萧铣能够用先手之利占三年优势就不错了,更长远的方面,他还是只能指望随着江南双季稻的推广,让这块地方粮价低迷一些,百姓躁动少一些,给他在乱世中筹措一份根基提供保障。 …… 占城稻和鸟粪石的利益要想多占,另一手准备自然是要推掉那些阻挠者。 在江东忙于大业六年春播的同时,在东海上,走山东-新罗-州夷(济州岛)-筑紫(日本的对马岛、壹歧岛、筑前国)路线出访倭国的裴世清、来整等人,也在两个月的辗转之后,探寻出了一条依靠借用沿海侧风航行去往日本的航路——就经济性来说,这条路在海上航行时的成本足足是季风顺风季节直航的五六倍。但是至少实现了从中国到倭国在非季风季节往来的从无到有突破。 裴世清的船队随着小野妹子的引航,从关门海峡穿过九州岛、进入濑户内海,直趋淡路岛附近登陆,随后走淀川和伊贺山道去往奈良京回访倭国大王。 也就是到了海上的时候,小野妹子知道有些事情肯定是瞒不住的,提前和裴世清打了招呼:倭国给中原皇帝的朝贺表章里头,是经过阴阳合同翻译的,中日文字对不上。请裴世清多多遮掩,到时候一应言语都由他小野妹子一力翻译,不要多嘴。 为了这个,小野妹子私下塞了一百两黄金给裴世清,算是封口费。考虑到不要在这个当口破坏两国邦交,而且这桩事情并无其他随行副使,将来回国了倭人说了什么,还不是他裴世清一人一张嘴两层皮说的事情?就算略有纰漏,还能推脱到自己不懂倭人言语方面,把责任推到小野妹子的蒙蔽之上。于是,裴世清就如同他那个没原则的天才外交家亲戚裴矩一样,很心安理得的收下了小野妹子的贿路。 唯一的条件是,小野妹子要在倭国国主面前为劝说倭国暂且与新罗和睦数年一事帮衬说话,帮助大隋实现为新罗消弭南方威胁的外交目的。小野妹子为了不让天皇丢脸,这些外邦邻国的利益自然是愿意牺牲了。 终于,裴世清在奈良京(注:指京师位置在奈良,但是实际上当时倭国京师的正式名称是藤原京)的斑鸠宫见到了如今四旬年纪的推古女天皇,还有她那个三十出头的侄儿、摄政圣德太子。随后在奈良住了半个多月,进行各种国事访问,把倭国与高句丽之间的亲密关系给条分缕析弄了清楚。 原来,倭国在外交态度上之所以亲善高句丽,其实倒也不全是因为远交近攻,更主要的一点原因是,推古天皇三年,也就是中原的隋开皇十五年的时候,有一个高句丽国的高僧慧慈来到倭国,首次为倭国带来了佛教,并且成为了圣德太子之师。这一先入为主,极大地导致了倭国在隋朝时候外交向高句丽的倾斜。 弄清楚了这个问题之后,裴世清当然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了,一来他此次回来,带了更多的《妙法莲华经》等雕版印刷的书籍,这些还是远在东北蛮夷之地的高句丽所没有的,而且还提前得萧铣提点,带了几个国清寺内当年智顗大师的高足弟子随行,东渡到日本传教——原本汉僧东渡要到唐朝时候鉴真才开始,现在被萧铣和裴世清合谋提前了一百多年,自然是很容易把才刚刚佛教起步了十几年的倭国扭转过来。 高句丽那些得自北魏的佛教北禅宗,在倭国很快被斥为异端,只留下萧铣控制和出身的天台宗。而当年高句丽来的慧慈法师,如今已经年迈老死了,而历史上高句丽派出的下一任访日僧正会灌禅师理论上要到推古三十三年才会来倭国——而现在才推古十七年,距离高句丽再次影响倭国信仰足有十四年的空窗期。相信这般提前运作之下,将来高句丽僧人还想来,都不会有机会了——当前前提是这个时空的高句丽国政权也要能够活到推古三十三年。 智顗大师的弟子们以几乎血洗的速度把高句丽佛教在倭国的影响连根拔除,其中国清寺的吉藏法师很快就取代了当年高句丽派来国师的地位。随后倭国在外交态度上很快向隋朝靠拢,担保近年内不再对新罗国土有所觊觎。同时如果新罗以南诸多其他小岛国有勾连高句丽的,倭国也愿意出兵帮助隋朝讨平——只是讨伐后得到的国土自然是归属于倭国的了。 裴世清不置可否地接受了推古天皇和圣德太子的好意,至于是否需要倭人出兵这不是他说了算的,回去后朝廷中枢自有公论。 到了二月间,裴世清也就告辞离开了倭国,随使团而来的商人们也出完了丝绸茶叶瓷器等在倭国十分走俏的汉货,带了一堆金银原矿和其他漆器纸扇古剑之类的倭国土特产,满载而归踏上了返程。 经过筑紫、壹歧之后,回程到达州夷海域时,一贯风平浪静的行程总算是遇到了一些波澜,让来整、秦琼颇为跃跃欲试。 第三十章途遇海寇 “啧啧,这贼船,还真是够招摇的,倒是和某读《三国志》时读到的‘锦帆贼’甘宁相若了——来校尉,秦旅帅,可有把握击退这些不开眼的贼人?” 裴世清站在一艘两千料的最大号沙船望楼上,看了一阵子远处扯满风帆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一群海贼小船,露出一股轻蔑的微笑,转头对着同船的来整和秦琼问道。 虽然看人数,这些逼近过来的海贼总人数可能是使团护送兵力的数倍,但是裴世清一直坚信,海战也是要看船大船小才好打的,大船楼橹舷樯更高,在这个时代的交战环境下,便可以让士卒获得如同守城一样的优势,而且这些日子,他对萧铣派给他保镖的来整和秦琼二人的武力值也是有了一定的了解,才敢如此托大。 “锦帆贼?还真是贴切。” 来整也看了一会儿,对裴世清的概括很是赞同。他是一个武夫,读书不多,没看过《三国志》,虽然知道甘宁这个古之名将,却不知道对方有锦帆贼这个绰号。如今见到了对面围拢追击上来的敌船之后,才很形象地理解了什么是锦帆贼。 许多人觉得,西式帆船就是软帆船,用棉麻混纺布料做帆;中式帆船就是硬帆船,用草席竹席作帆;这其实是个误解。中国古代很少见软帆船,主要是因为中国掌握棉布织造技术的历史,原本要推迟到南宋末年,在棉布出现之前,中式麻布太过稀疏兜不住风,自然不好做帆,这才逼得中国的古文明都用硬帆船。 但是,这不代表软帆船就绝对没有,只是软帆的成本太大。在没有棉布的文明,用丝绸一样可以做船帆,三国的锦帆贼甘宁,就是用西川蜀锦为帆。甘宁在投靠刘表之前,纵横长江十余年来去如飞的水贼生涯,也证明了软帆着实有其技术优势,尤其是在张挂表面积远大于同级别硬帆船的时候。 对面冲上来的海贼,最快的那些船,就是锦帆船,横桁两侧延伸出去张挂的,是货真价实的丝绸帆。 相比于来整的小觑,心思稍微缜密一些、阅历较多的秦琼,则是心下暗暗赞叹:这伙海贼,如此豪奢,只怕不是为了钱财来劫道的了。咱出航时,萧郡守反复告诫咱隐秘身份,别让人知道是国使出访,只作平素那般商队出行之状,莫非便是算好了引这些人来踢到铁板上? “少将军,不可小觑了敌人,还记得萧郡守在咱出航之前交代的话了么?估摸着这些人许是萧郡守早就算好了要引诱出来了的。咱出海的时候,可没有泄露咱的身份,在苏州,也没人知道倭国使团已经走了。” 来整再没觉悟,此前帮着萧铣开拓海商航路历练的时候,萧铣遇到的那些冤家对头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当下一拍脑门,对秦琼确认道:“秦大哥,你是说,这伙人是张仲坚的?把咱当成了萧郡守派来开拓倭国上路的了?” “**不离十,萧郡守可是说过,这个张仲坚在扶余海上颇有势力,这些年也在经营狡兔三窟。若是咱帮着萧郡守捞到了他的地界,他想做掉我们,在伪作海难,也不是不可能。” 来整一拍大腿,就去抽出横刀:“那还有啥好说的?干他娘的。” 裴世清没有靠近偷听来整和秦琼的窃窃私语,但是阅历已经让他看出,那两名萧驸马派来的武官,只怕是猜到了这伙海贼的来路,既然如此,他就只要看着就是了,最好等到收拾掉之后,再帮着萧驸马作证,定那些袭击者一个“劫杀国使未遂”的罪名报上去。 …… 张仲坚亲自押着一艘八百料的锦帆船,远远望着南边一里地外的大船,心中有些发苦,但是他也知道,今日一战不得不为,否则,萧铣的势力就会更快渗透进这一区域。 他自从和萧铣在商路上有了些摩擦之后,也不是坐以待毙,而是眼看隋朝天下不稳,自己也在海外寻求狡兔三窟之法。 历史上,他见李世民大势已成,不能再在中土争天下,便退往海外,寻扶余岛国做个国主、这扶余海按照记载,便是朝鲜半岛南部的海域。所以张仲坚这个岛主,历史上便该是在朝鲜半岛和日本之间,寻了小岛自立。 所以,扶余海便是张仲坚寻获的一块根据地,他如今也寻了几处岛子小规模移民屯垦、蓄养了两千私兵家奴,把原本在扬州的产业,部分可以转移地也都转移过来,至今这块根据地已经着力建设了第二年了。而几个月前王薄、张金称这两路山东、河北的变民出现,更是让张仲坚在两淮收拢到了不少齐地难逃的流民,从中阴选精壮编为私兵。 两个月前,对于萧铣突然派出商船队深入这片海域,张仲坚感受到了无比的紧张,尤其是船队成功开拓出了去倭国的商路之后,让张仲坚觉得如果此次船队安全返航,将来萧铣说不定会把与倭国之间的贸易商路也提到他的经营范围中来,那样他张仲坚的势力迟早会被发现,说不定还会招来朝廷的剿灭。 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反正这支去倭国的船队是走了一条原本没什么人走过的航线,要是遇到了海难,消失在了海上,相信萧铣也会掂量掂量继续试探这条航线的风险吧。张仲坚也不求能够永远瞒住萧铣,但是只要一两年,等到朝廷在高句丽碰了一鼻子灰,国内又民变汹汹,到时候自己就熬出头了。 “四艘船,一艘都不许走了!兄弟们并肩子上啊!”张仲坚独立船头大喝一声,他的副手也猛挥旗帜打出信号,围裹上去的战船终于与大船上的敌人展开了交换弓箭的对射。一时之间,矢如雨下,小船上的士卒因为高度劣势,很快被压到船舱里,只能靠射孔对外放箭。但是进攻的节奏并没有丝毫放缓。 为了今日这一战,张仲坚也是集中了两千水手和战兵,算是他在扶余岛上能够调动的水上主力了。对面只是一个校尉领兵,不会超过几百人的规模,而且朝廷士兵听说此前都没有正式下本钱合练过海战,只能靠吴地府兵天然的水性撑持场面,应该还是可以拿得下的。 付出了两百来条人命的代价,也射死射伤了对面数十号人,最大的那艘巨型沙船型战船终于被缠住了——虽然缠住之前,也撞翻了张仲坚麾下两条小船。张仲坚露出一丝狞笑,知道今日他成功了。 “咱也靠上去!兄弟们都准备跳帮!” 一根根飞爪挠钩钩住船舷,或借助舷梯、绳网、甚至是用破甲锥在船板光滑之处凿击进去寸许,形成受力点让人可以爬行上去。张仲坚的人马用了一切手段,分摊敌人的火力,第一时间往上猛冲。不断有人被大船上的府兵用长枪捅下船舷,但是也不断有阻挠登船的府兵被小船上狙击的弓弩手射杀。 …… “裴大人,你还是回舱里躲避一下吧,这里交给来某和秦大哥处置便好。”来整招呼了两个水兵,把裴世清请走了。回头才对秦琼说道:“船舷上头没有做防箭的盖板和射孔,还真是失败。看来这一战还是要躲到舱门口列阵反冲了。在船舷外头换命太不划算。” 言语内容看似郑重,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紧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颇有即将建功立业的跃跃欲试。秦琼苦笑,对于少将军的雀跃也是无可奈何,他杀的人起码有来整的三倍,但是这只是让他面对作战更加谨慎,不愿冒险。 第一批成功翻越船舷的死士刚刚站稳脚跟,等待他们的是在内侧舱廊底下列阵的枪林,以及当先手持双刀砍杀不休的来整。两把都是包锻上好钢料的横刀,在来整手中舞出水泼不进的缭乱,砍瓜切菜一样把立足不稳的几名悍匪砍杀当场。 无奈双拳难敌四手,来整顾得了一边船舷,却没法及时阻止四面靠上来的贼船上都有人攀登,居高临下以先手优势杀了十几人之后,背后和船尾方向便陆续有更多的人翻了上来。其中还有两个小头目见官兵凶猛,便要招呼暂且在甲板上结阵再行冲杀。然而,便在这个当口,两根连珠利箭在短短二十步的距离内飞射而来,那试图组织贼人的小头目都是咽喉中箭当场毙命。贼人轰乱的瞬间,秦琼便挺枪杀了上来。 相比于杀人求快改用横刀的来整,秦琼依然保持着冷静,虽然船上不能马战,他依然使用了自己趁手的长枪,大不了让左右结阵的士卒护住自己两翼侧后,免得被短兵的敌人近身、施展不开。没了后顾之忧的秦琼,一杆长枪毫无花哨,但是就如灵蛇毒信一样,出枪必然见血,一下便是一条人命,手下竟无一合之敌。 来整这个校尉,带来给裴世清护航的人马,总计有三个团,五六百人(团的军官是旅帅),分乘了四条大沙船,这条两千料的最大沙船上,好歹也塞了三百战兵。一开始因为被四面敌船从舷窗里逼近了放箭压住后带来的颓势,随着登船贼人被来整秦琼杀退了一波后,俨然已经扳了回来。 “点子扎手!没想到萧铣那种懦夫,手下居然还颇能募到勇士!来人,取某的软甲、宝刀来!”张仲坚开始沉不住气了,喝令手下取来兵器披挂,一副准备亲自上阵督战的样子。 第三十一章泼天大祸 张仲坚排开面前为他清出路来、好让他安全登船的手下喽啰,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的形势。他面前的甲板上是百来具双方的尸首,而穿着官兵那边衣甲的,居然只有二十几个,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投靠萧铣后的半年里,萧铣都雪藏了来整和秦琼的实力,尤其是这些精锐官兵结阵而战、远近结合时发挥出来的强横战力,让他手下没有配合可言的私兵显得如此无力。现在他看到的敌人,便是一团据守在船楼周围结成刺猬阵形状的敌人,内中还依托板屋射孔和女墙垛堞往外放箭,船舱内则显然有无数的弓弩箭矢储备,完全不必和冲上船的贼人那般省着用。 张仲坚不敢托大,抄了一块铁牌在手,另一只手则拎着一柄三十斤重的九尺陌刀——寻常军中的陌刀手,使用的制式陌刀轻的只有十七八斤,最重的二十二斤,就那都必须是双手握持了。张仲坚居然可以单手握住三十斤的陌刀,也可算是天生神力了,另一只手的铁牌分量也不在此下,只不过盾牌不用挥击,难度没那么大。 “对面那走狗,可敢与某公平一战?让手下儿郎厮杀,算得什么明雄好汉?” 这句话是张仲坚喊出来的,一边喊,一边让人往后退,只留下放箭的继续压制。他自忖自己这边人多,官兵那边人少,自古只有人少的一方会主动寻求单挑擒贼擒王,而人多的一方是不肯这么干的。自己反其道而行之,想来对对方是个很大的诱惑,而且此前观战,对方军中那个旅帅似乎颇以武力自矜,应该会受自己挑衅。 果然,双方的箭矢都开始稀疏起来,随后陷入了压抑的寂静僵持。好在寂静并没有几秒,就被秦琼打破了。 “兀那贼首,倒是好胆色,今日秦某便给你个机会死个明白——秦某乃右武卫来大将军麾下区区折冲校尉。尔等是何处贼岛来路?哼,谅你也不敢说,否则天兵到时,碾碎贼巢,叫尔等都死无葬身之地。” 来整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解:秦大哥明明已经知道对方是张仲坚的人马了,为何还如此说?是了!定然是秦大哥希望张仲坚留有一丝侥幸,以为他的图谋还没有暴露被萧郡守所知,如此,万一今日不利他还可以暂且撤退。若是秦大哥叫破了张仲坚一伙的身份的话,张仲坚畏惧朝廷报复,定然是不死不休,非要把咱这里全部杀了灭口不可。茫茫海上,也唯有如此做才最是稳妥。 张仲坚倒是没有多想秦琼那番话里的深意,当下只当对方确实不知道自己来历,心说如此正好,还有退路。而他内心实则在算计别的地方,并未在意这些。 见秦琼应战,张仲坚用左手在背后示意,让小头目过会儿注意放箭,而后自己就突前,走到距离秦琼六七步远的地方停下,一大块甲板都空了下来,只为二人单挑。 “咱可是拿了铁牌,对面那秦琼只有缠杆铁枪,到时候若是两边翻脸,突然放箭攒射偷袭,咱可以有盾牌护身,也好全身而退,那秦琼武艺再高,也架不住突然数十支利箭攒射。” 如是想着,张仲坚也不矫情,当下单手抡起陌刀大开大合便撩了上去。 “这张仲坚倒是个势大力沉之辈,幸好咱的铁枪用油浸的牛筋通体缠杆,倒也不惧兵刃上吃亏。便让秦某试试你的力道。” “铛!铛!”几声巨响,两人便是硬碰硬的路数干上了,陌刀大枪直来直去,丝毫不避忌搏杀力道。张仲坚此前还自忖可以占一些便宜才挑衅单挑的,没想到秦琼比他预料的还要耐力绵长。 他可是在远处坐船上看着秦琼先后杀死了自己将近三十个手下的,原本自忖这个秦琼就算神力不输于自己,但是好歹也会被此前的车轮战消耗掉不少,而自己是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应该占有明显优势才对。现在一交手,才知道秦琼此前着实是很惜力的打法,每一次都是灵蛇吐信一样轻易击杀自己的手下,绝不会多缠斗费力,显然是经验老道准备打持久战。 若是现在上来和张仲坚单挑的是来整的话,张仲坚自问有把握在三十个会合内拿下——原因无他,倒不是来整的武艺真的比秦琼低那么多。而是来整的打法一看就是年轻气盛,没有持久战的战场经验,开始时把兵器舞的水泼不进,但是体力的消耗也会非常迅速。如此,此刻若是来整上场,肯定会被张仲坚稳稳压住。 张仲坚和秦琼来来往往厮杀了三五十个会合,至少也有数分钟的时间了,而旁边其他几艘船上的战斗并没有停手,张仲坚见有体力优势还压不住秦琼,心下有些焦躁,少不得用铁牌硬抗架偏了秦琼一击挑刺之后,顺势往后一跃,背后一招手,便让手下之人卑鄙地开始放箭。 也亏得秦琼战场经验丰富,一看张仲坚后退就知道有阴谋,当下也不敢第一时间冲上,全神戒备着,果然便觑到有贼人张弓搭箭,船上距离太近,不能等箭矢射出再拨打,只能是就势往船舷边上一滚,再回手挥舞枪杆格挡。因为大多数的箭矢都是瞄准的秦琼一开始站立的位置,贼人要想挪开已经来不及了,十几支箭矢纷纷插在硬木甲板上,只有三四只找准了方向,被秦琼拨开。 “贼子敢尔!兄弟们放箭压住!”来整一声怒喝,官兵那边的也开始纷纷放箭起来,官兵有舱板掩护,显然可以遮蔽到至少七八成箭矢,故而高下立判。 张仲坚见一击未能得手,心中也是大恨,他知道交换箭雨肯定是打不过官军的,他恰才安排这个毒招,满拟是一击制敌、擒贼擒王,但是先手不中之后,马上就落到了下风。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悔恨的决定,异变已然再生。秦琼利用贼人两波箭矢之间的时间差空档,见张仲坚距离自己不过七八步,一个猛蹿上去,枪杆挥击连带着飞脚猛踹,把张仲坚的铁牌踹得拿捏不稳,一个仰面八叉摔倒在地——这也是张仲坚在双方开始放箭之后第一瞬间架好铁牌这一动作带来的必然弊端。因为如此一来虽然可以防止被伤到,却也遮蔽了自己的视野,在没想到秦琼恢复得这么快的情况下,反而着了道儿。 “不好!”张仲坚心念电转之间,一个鲤鱼打挺接鹞子翻身,同时把铁牌往前掷出想阻挡一刻,而后回身躲进人堆。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一根利矢破风而来,饶是张仲坚赶紧躲避,也被射中了肩窝。 原来是来整早就张弓搭箭准备觑个机会射他,而来整和秦琼又是数年的战友,颇有默契,一见秦琼扑上,就知道机会来了,配合的丝丝入扣。这倒不是说来整的箭术有多高明,而是三十步内信手射来,只要抓准了机会,准头其实并不重要。 “贼首已被射杀!兄弟们并肩子上啊!”秦琼抄过张仲坚丢下的铁牌护在身前,一边已经喊开了,船上贼人也亲见张仲坚中箭,哪里分辨得了真假?当下士气阵脚便明显松动了。下头靠住大船的小船上,数秒内便有人见势不妙,想要松开离远些。而这一下更加加重了连锁反应——大船原本被几艘小船夹住登船,在海上已经是很稳得了,不容易被风浪颠簸,如今旁边突然撤掉了一面支撑,便随风晃悠起来。原本这些晃悠对于跑惯了海的海客当然不算什么,然而因为来得突然,在甲板外围没有遮挡扶靠之处的贼兵自然猝不及防之下东倒西歪,而官军因为依托船舱,并未发生这种情况。 或许这种状态只有几秒,但是已经够用了,突然颠簸起来的时候,弓箭是没法使用的。官军冲杀过这二十步,一个枪阵突刺,居然杀得对面血流成河,溃不成军,瞬间就丢下好几十具额外的尸首。 “打不得了,快退!”张仲坚这时才堪堪从中箭的痛苦中回过神来,见不过几十秒的时间里,自己就大势已去,只能下令赶紧撤退。贼人纷纷跳海潜水逃远,或游回远处自己一方的小船。也亏得海战不是攻城战,攻上了“城墙”的士兵还能靠跳海逃生,但是另一方面,这条退路也让士气崩溃的战士无法坚持背水一战的决心。 大沙船上,足足丢下了两三百具贼人的尸首,最后关头秦琼、来整猛追穷寇、背后捅刀,又杀了一大片。再待到敌船纷纷离开大船过程中,又有一艘被撞沉、数艘遭到弓弩追杀攒射,损失不小。 也就是到了这个当口,秦琼见敌船已经退得远了,才和来整站在船头,纵声高喊:“张仲坚!你可知晓此船乃是朝廷使节之船,并非萧郡守行海商的私船!你公然袭击朝廷访问倭国的国使,如此大罪,便等着朝廷水师犁庭扫穴,将你荡平吧!今日你放我们活口归去,不日便是尔等死期!” 张仲坚听了,这才血冲脑壳。当下知道事情大条了,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然而,刚刚下令士卒重新靠上去厮杀,却又马上冷静了下来——刚才那校尉不喊,到了如今再喊,自然是因为自己一方已经退远了,而对方战船高大,再次靠上去的话,在接近过程中至少又要被弓弩攒射消耗几百人命,对方就是用这种办法想活活耗死自己!想来刚才一鼓作气都冲上船去了,也没能杀败对方,如今还有什么奔头? 一犹豫之间,又是几艘冲动靠上去的船,被射杀了好几十人,还被撞沉了一条小船。知道事不可为,张仲坚唯有壮士断腕,果断要求扯满风帆撤退。 事到如今,张仲坚唯一能祈祷的,就是自己在扶余海上那些巢穴,没有全部被朝廷探查到。否则,他只能再次狡兔三窟了。 第三十二章讨伐张仲坚 “广陵贼张仲坚,以盗贼势起,阴蓄死士,收纳流寇,窃据岛夷蛮荒之地,而窥伺海疆。竟至穷凶极恶,欲谋劫杀天使,闭塞外邦朝贡之途、成割据海外之实。罪大恶极,实所难书。着,虎贲郎将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州,以东阳郡府兵万余,进讨海疆,诛除此獠。吴郡郡守萧铣督办大军所需船政,并兼斥候之命,探明贼巢所在……” 裴世清的船队回到中原时,已经是大业六年的三月了。国使回到东都搬弄一番是非、惹怒杨广、再到旨意下发到吴郡、东阳郡的时候,就是四月份了。 看着手头的这份诏命,萧铣嘴角忍不住得意地上翘:这个裴世清,还真是会来事儿,果然知道咱要咬死谁,马上就那么合作。一个裴世清能量还不算大,但是这件事情至少说明裴矩、裴蕴两兄弟都是把自己当成了萧阀的潜力股,要大力帮衬自己。 虽然虎贲郎将陈棱是何许人也萧铣并不了解,但是一看杨广派给这次行动调集的兵权,萧铣心中就颇有一些安定:东阳郡,就是原先废州改郡之前的婺州,也就是后世的金华。(两浙各州在废州改郡后,婺州改东阳郡、处州/括州改永嘉郡、越州自然是改回会稽郡。)八百多年后,戚继光戚少保抗击倭寇时候,用的就是婺州的义乌兵。没想到现在就有提前数百年让这一幕上演,让义乌那些熟悉水性的山地兵去剿灭海贼。 萧铣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大业六年年初,杨广也下了一道命令,让虎贲郎将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州率兵万余讨伐流求岛,正史没有记载其动机。但是按照一年多之后朝廷就讨伐高句丽的时间线来分析,无非也就是给隋军新组建的海路军一次练手的机会,或者拔除一些东海上不归王化、有可能影响到朝廷海路讨伐高句丽大计的潜在威胁势力。虽然流求岛上的蛮夷怎么看都是人畜无害毫无主动进取的能耐。 现在,因为萧铣的蝴蝶效应,虬髯客张仲坚这股扶余海上的敌对势力被提前曝光出来了,拉走了杨广大部分的仇恨,那执掌东阳郡兵的郎将陈棱,也就被吸引过来对张仲坚火力全开了。 海路讨伐的部队还没有动手,江都那边的地方官员先是如同蝇子见血一样蜂拥动手,把张仲坚在扬州的府邸产业给抄了,张仲坚本人及其心腹人手、细软钱财都已经转移得差不多饿了。地方官据说得了五十万贯之巨的钱财缴赃上贡朝廷,其余不动产自然是当地留下。杨广得了这比浮财也是心中颇喜,转手就投到了为二十万骁果军置办武器装备的用途中去了。只是地方官上缴的贼赃都有五十万贯,却不知道还有多少在抄家的时候被贪墨了。 …… 四月末,萧铣手头最后一批为朝廷讨伐高句丽而建造的沙船型战船也已经纷纷摆上了船台,到七月就可以下水、九月就可以完工,这几年压在吴郡百姓头上的徭役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增种占城稻之类的杂事也自有人有条不紊安排下去。这个当口,有些配合朝廷征剿小贼的事情,也正好方便配合。 在吴郡郡守的府衙内,萧铣见到了杨广派来带兵的虎贲郎将陈棱。这陈棱约摸三十五六年纪,一张古铜色的面庞,风霜皱纹之色很是明显,不过却不显老——这是一种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厮杀汉独有的外貌风格。 “陈郎将远来辛苦,听说陈郎将麾下兵马多习水战,山林之间也来去如飞,端的是豪杰之士,这次朝廷讨灭海寇张仲坚,还要多多仰仗将军了。之恨本郡郎将周法明如今另有护送漕运的重任在身,没法前来襄助,否则也好为陈将军减轻一些负担。” 其实是杨广至今还有些忌惮萧铣这样的外戚和兵权有什么瓜葛,当然这句话是不能说出来的。陈棱是个武夫,却见不到这一层政治上的考虑。他只是觉得萧铣身份尊崇,不是仅仅当作一个邻郡的郡守那样对待就可以的,所以回答还是非常恭敬: “同是为朝廷效命,何分彼此。周郎将这也是成全了陈某战功,区区海贼,靠东阳郡一郡府兵,也便够了。只是这些贼寇巢穴不定,还要萧郡守多多探查,咱才不会有力没处使。” 萧铣和颜悦色地摆出亲善之态:“好说,好说。这都是份内的嘛。对了,还不曾请教陈将军何处郡望、祖上何人?萧某对朝廷将门不太熟悉。” “陈某是庐江郡人士。先父讳岘,原本是故伪陈谯州刺史、掌边军。伪陈灭时,先父废职还家,时末将尚在少年。后次年便遇高智慧、汪文进之乱,江北淮南庐江等地也有响应者。先父与朝廷派往淮南剿贼的柱国李彻约为内应以破贼军,无奈谋泄被害。末将当时勉力杀出重围,仅以身免。后李柱国重新平定淮南,怜恤末将一门,举荐末将担任军职,此后历年积功至此。” 原来也是一个少年时祖上是南陈官吏的将领,倒是和周法尚、来护儿这些出身南朝故地的将领身世差不多,只不过能够如今当上将军的,当时隋军打进来的时候都或多或少要当带路档,否则哪轮得到现在的权柄呢。对于当时是否背叛陈国这一点,萧铣内心其实是不在意的,毕竟南北朝包括隋朝都太短命,如果非要追求一个人祖上三代都效忠一个势力到死,那就没人可用了。 “果真是善战可靠之人。萧某这辈子最佩服的,便是你们这些一刀一枪杀上来的武功。比那些因为出身豪门世阀而少年高位的将领不知可靠多少倍。和陈将军这样的人合作,萧某这心里都踏实多了——咱也不虚言,张仲坚贼寇的势力踪迹,要说彻底掌握,咱如今确实还做不到。但是已经有几处贼巢在这两月内被探明——便是新罗国以南、扶余海上的州夷岛,与其余一些小岛。萧某都已经让郡中从事在海图上标出来了。” 说完,萧铣拍了一下手,屏风背后转出两个校尉,萧铣指着他们对陈棱介绍说:“这位来整来校尉,乃是右武卫大将军来护儿的公子,如今在吴郡水师中充任校尉,接收战船。这位秦琼秦校尉,当初是来大将军派给来少将军的伴当,如今也积功升至校尉。他们都是亲历了张仲坚贼子袭击国使一事的,后来对于贼巢了解也最多,本郡此番就把他二人派给陈将军当向导。” 对陈棱客气完之后,萧铣自然也要转向来整、秦琼略微训诫一番:“陈将军是客将,从东阳郡赶来咱吴郡作战,钱粮器械辎重难免有不到的地方,你们二人也多照看着些,凡是咱吴郡府兵有的,东阳军没有的供给,都尽管拨下去,到时候本郡自然给报账。至于海船这些,任从陈将军调用便是。” 这年头,府兵的装备是自给的,萧铣作为和平年代的郡守不掌武备,也拿不出多的刀枪弓弩,能够给予的支持,无非是衣被、伙食这些,但是这个表态还是可以让人生出被笼络之感。陈棱一下子觉得这个萧郡守着实是个妙人,至少比东阳郡那山沟里的郡守要大气得多。 须臾,陈棱出城去往常熟县,跟着来整、秦琼到了给他的客兵安排的营地内宿下,马上便有吴郡的粮曹参军——也就是本郡的军需官——送来一万套薄棉衣、葛布军服,一万套暂新的麻布靴子给东阳兵换装。另外还送来行粮一万石、竹蔗酒数百坛、时鲜果蔬无算;让伙头军用黄酒豉油烹了数十口肥猪、上万尾焖烧的鲜鱼劳军。东阳郡地处浙南山区,自汉朝七国之乱起就有银矿、铜矿,当地百姓多是矿工、猎户出身,受制于地理,虽然也算是南方,却少有鲜鱼吃。而苏湖一带因为萧铣推广桑基鱼塘养蚕种蔗,导致鲜鱼大量供应价钱比以前跌了数倍,拿来劳军实在是惠而不费的东西。 此后数日,肥猪并非每日都有,可是鲜鱼却是从不间断。如此荒年,东阳兵们看到一个普通士兵都能保持每天单独有一尾几斤重的鲜活大草鱼或者青鱼打牙祭,也是被吴郡这边的富庶与郡守的豪爽给震惊了。 除了士兵们每日有吃喝恤养体力之外,郎将陈棱、朝请大夫张镇州二人和各级中低级军官还都额外拿了劳军的锦缎,从数段到百段不等。萧铣没有直接给银子或者五铢钱,也是不希望太张扬被朝廷监察的说成笼络友军。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在吴郡歇息调养、操练驾船十几日之后,陈棱终于不好意思了,找来整要求出征。 来整和秦琼虽然得了萧铣密令要好好款待友军,但是也知道讨伐张仲坚已经是朝廷有了严旨的事情了,耽误不得,他们也想早日建功,所以并为推搪,拿出海图给陈棱略微讲解了一番要去的所在,加上船队这些日子也补充好了给养辎重,次日便可以拔锚。 陈棱看了萧铣提供的海图,果然比原先看到过朝廷的海图要精细不少,对扶余海上诸岛都标注得更为清晰,而且中国古代的地图,直到明朝位置,对于海岛的标注基本上就是一个小圆点,根本看不出海岛的大小形状,除非是日本那样的巨岛,才略微描绘形状。而萧铣给的海图上,“州夷”俨然是一个狭长椭圆、南北有浅浅海湾的岛子,据说那里便是张仲坚的主要贼巢之一了。 之所以画得这么准,无非是因为萧铣前世看过济州岛的旅游地图。 第三十三章棋错一招 火矢排空而来,一座座颇有鲜卑风格的木栅坞堡点燃,里面是狼奔豸突惨叫的牧民,男女老少都有。持着生锈马刀和桑木弓、竹片弓的游牧汉子不成战阵地胡乱冲杀出来,不过很快就被隋军的弩阵和陌刀阵、枪阵或射或刺,杀得稀烂。 州夷岛上,又一个部落被摧毁了,把抓来的头目拷问一番,却也没找到和张仲坚勾结的证据——在已经摧毁的十几个村落里,似乎只有四分之一左右和张仲坚有过接触、收受过张仲坚的兵器物资资助,愿意听命于张仲坚。可见,州夷岛上,张仲坚的势力还没有发展到决定性的程度。毕竟现在距离历史上张仲坚自称扶余国主还有好多年,他还没来得及在东海上发展壮大到那一步。 但是这又如何?陈棱看着满地的尸体和俘虏,反正这些都是高句丽那边迁移过来的游牧蛮子,只要不是大隋子民,只要有其中一部分和反贼勾结了,那就杀了灭了就是。萧郡守提供的情报,显然是准确的,为了防微杜渐,对于这种有小部分人和反贼勾结的地方,也要彻底镇压,而不是因为妇人之仁,等这里糜烂蔓延开来。 陈棱是纯粹的武夫,只认这个道理。而且他知道朝廷计功是算首级和俘虏数的,这些都是军功,干嘛和军功过不去呢?历史上这一年,陈棱去讨伐流求岛,最后也抓回来俘虏一万七千多人;试问这个朝代的流求岛上能有啥文明?抓回来一万七千多人,无非也就是高山族的猎户罢了,和三国时孙权派去的卫温手段差不多(卫温也给孙权抓了一万多高山族人回到会稽郡充实人口。) 州夷岛面积虽然只有流求岛的十分之一,却好在是温带草原地势,三万顷的岛子上,养育两万人口还是可以做到的。所以陈棱和张镇州捞到的人头功劳也不算少,男女幼童加起来着实抓了一万人的俘虏。陈棱分出张镇州带领麾下两个折冲都尉、两千兵马驻扎州夷岛并看押俘虏,自己便带领剩下的八千人马继续分乘萧铣拨给的五十艘大海船,沿着新罗近海标注出来的诸岛扫荡。 …… 张仲坚这些日子过得着实憋屈。自从他知道自己被萧铣阴了、不小心犯下了袭击朝廷国使的罪行之后,就已经赶紧转移了在大陆上的产业,或者是假托一些明面上关系比较远的哥们儿名义,进行无害化处理。但是他数百万贯的家业,又哪里是这么容易能够短期内撇清的?动静大了,肯定会提前惊动官府的,所以也就只有动产被及时处置了大半,而不能快速出手的田庄几乎都损失了。 现在,朝廷又派了一个东阳郡的郎将给萧铣当打手,他安置在州夷岛上的两千流民以及刚刚分化笼络的一些牧民部族村落,就这样被陈棱的大军以一力降十会的迅猛给扫了,前期投资几乎都打了水漂。早知如此,不如集中全部力量,和陈棱决一死战好了,还免得如今被步步瓦解,蚕食削弱。 所以,在得到了州夷彻底陷落的消息之后,张仲坚一咬牙,做出了一个背水一战的决定:让手下头目把手头的死士私兵、流民土著、粮草等物,都集中到他目前手头掌控的地盘中,最大的那个岛屿巨济岛上,等待集中兵力决一死战。(注:这个时代,韩国南部近海的巨济岛还没有名字,不像济州岛已经有了“州夷”的称呼,所以只能沿用现代的名字。) 准备作乱之前,张仲坚这种级别的豪族也是有两千家丁私兵的,准备起事之后,经过轮番花钱扩充,精锐战兵也有三四千人规模了,毕竟这些战士要增加规模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招募流民和收服土著就要容易得多。 君不见同时期的王薄、孟让动辄就拉起了几万乃至十万的队伍。而在齐鲁之地被搅乱的同时,张仲坚的人在齐鲁沿海收集流民、加上掳掠本地土著,居然也得到了五万之众,只是这五万之众是包含了女人小孩的,壮年男人本来就只有两万不到一点,其中有多少人能发挥出战斗力,就很值得疑问了。同时期齐郡郡守张须陀屡屡可以用数千官兵杀败数万农民军,所以张仲坚也不敢小觑陈棱直扑而来的八千正规东阳兵。 六月间,陈棱连续扫荡了新罗国南面沿海的十几座小岛,都没什么斩获,每座岛屿上居然只有数百人口而已,也没什么武装,着实令陈棱扫兴。月底时,终于按图索骥摸到了巨济岛——巨济岛已经是朝鲜半岛南部最靠东边的大岛了,濒临釜山海峡,其正南面就是日本的对马岛——在这里,终于发现了张扬无比,很是明显的目标:张仲坚把他的全部势力都龟缩到了这里。 临时扩充到四千的战兵部队,两万的丁壮,三万的妇孺老弱,战兵全部装备了甲胄刀枪,按照正规兵马的比例配属弓弩。丁壮虽然只有极少数有铠甲,但是好歹也都配备了短兵竹枪,和简易的竹片、桑木弓箭,只是不可能有弩这种昂贵的装备。兵马之外,张仲坚还在巨济岛上筑了一丈高的土城圈起自己麾下人马,土城上头,为了节约成本,还缭乱地插了五六尺高的削尖木桩,作为守军放箭用的胸墙垛堞。这样的防备,比之中原的城池当然是简陋得多了,但是放在海外岛夷这里,已经是了不得的防御设施了。 …… “这张仲坚逆贼还打算在朝廷大军面前硬撼死守了?不自量力,若是陈某带兵,肯定会选择抛弃家业、带上财宝,继续远遁外海,不会留在这里等死。” 陈棱策马绕了张仲坚在巨济岛上修葺的坞堡,挥舞着鞭梢嘲讽地指点了一番。秦琼跟在侧翼听了其言语,也随声附和道 “郎将见解得是,张仲坚原本也有海船不少,若是与我军争夺海权,尚有可为,如今居然龟缩至此,实在是取死之道。海岛并无产出,咱有了海权,困都能困死他们。” “张仲坚这是舍不得他聚集起来的流民战力啊——若是寻机海战,他只有那四千战兵可用,多余的民壮,一来不够船舶,二来都是齐鲁之地吸纳来的居多,水性不熟,不堪一战。唯有打守城战,才能与朝廷军马拼人数优势。咱浮海三千里至此,他定然知道咱不堪出动太多人马,想要以逸待劳了——对了。去抓几个没有被张仲坚驱回坞堡的岛民,问一下这一代每年雨水如何。若是干旱,呵呵,都不用咱动手了。” 不一会儿,果然抓来了几个岛民,都是体弱的老头儿,没有丝毫利用价值的那种,所以张仲坚没把他们抓进坞堡去浪费粮食。老头儿抓到陈棱面前一问,结果却很是让陈棱沮丧。 现在是夏天,正好是台风季,朝鲜半岛南部诸岛,雨水都不是一般的丰富。看来,断绝被围敌人的淡水资源迫敌完蛋的策略已经用不上了。 “只是不知道张仲坚有多少存粮。来校尉,你带领一千士卒,分二十艘海船,即日起巡视本岛与北边新罗国境之间的海峡,莫要走漏了从新罗私运粮草至此的船只。秦校尉,你带领一千士卒,即日起沿着张仲坚逆贼的坞堡北侧,挖掘长堑,立营寨于彼,不要放任贼人出坞樵采打渔。某自率余部主力,分三面合围此坞堡。” “末将得令!”来整、秦琼分别应诺,自去安排不提。陈棱自己又分出三艘海船结伴而行,作为哨船,去西南方三百多里之外的州夷岛联络张镇州,让张镇州一来在州夷就地搜刮粮食猎物、并捕鱼补充军粮;二来派人回大陆报信,好让萧铣再派商队到州夷岛来囤积一些粮秣——东海上的季风,四到六月本就是适合从两浙沿海前往韩日海域的,要到九月才逆转过来,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在州夷附近多囤粮草,也是便利,到了九月时则能迁徙一些俘虏人口回去。相信有了州夷这个屯粮之所,萧铣也是不会拒绝趁着这个机会多积攒一些的,毕竟明年朝廷要是讨伐高句丽,有这么一处不受季风影响,可以就近给来护儿的海路军就近补充粮草的据点,那也是很有好处的。 围困战开始了,第一个月里,张仲坚还不是很紧张,除了一开始试图突围,结果在立营据守的秦琼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丢下几百具战兵尸首和一两千民壮之后,就缩了回去。但是渐渐的,失算的懊悔就开始笼罩在张仲坚的心头。 他原本以为,陈棱跨海作战,肯定后勤补给比自己还困难,但是他错就错在,如果他是拒敌于登岛之前的话,那这一设定还可以维持,而一旦敌人登岛了,立营掘堑围困,形势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个海岛,张仲坚守军的渔猎樵采优势彻底失去,并且被敌人掌握了。尤其是渔业方面。作为一个岛屿,虽然巨济岛满足不了五万人的口粮,但是如果打渔的资源掌握在张仲坚手上的话,再借重原来的存粮慢慢补贴,让人马撑两年还是没问题的,而朝廷大军哪里等得了这么久。 现在,打渔的资源没有了,而且一正一反,落到了朝廷官军的手中,如此一来,陈棱哪里还有困不死自己的?这场战役的局面,已经打成了千年之后德川幕府平定天草四郎时贞的“岛原之乱”时的盘口,天草四郎时贞,就是这因为岛原城守军放弃了滩头防御龟缩岛城,最后守军饿得不行、准备出城到海边捞昆布(海带)充饥时,被被幕府军趁乱杀入干掉的。只是如今这个时代没人可能知道这个典故罢了。 第三十四章挡道的都搬开 张仲坚的魄力终究不是天草四郎时贞可以比拟的,所以他没有等到自己的人全部饿得不行再考虑突围的事情。围城进行到八月下旬——也就是围了两个多月后,虽然坞堡里还有一两个月的粮食,但是张仲坚已经决定提前突围决战了。 原因无他,虽然撑到粮食差不多吃完再出去也还来得及决战,但是张仲坚每日在堡顶观望,都可以看到外面的隋军在继续挖掘长堑,再下去,要是隋军的工事彻底完备,把所有的口子都堵死,那么他连决战的机会都没有了,或者说就算要决战,他也会从原本守城的一方演变成攻城的一方,不得不顶着长堑夹城进攻了。既然如此,不如当机立断。 对于陈棱来说,张仲坚发难决战的时机也不算太差,虽然夹城没有修好,但是却极大地制约了张仲坚的主攻方向——在夹城有口子的时候,张仲坚肯定会往那几个缺口方向进攻突围,那么人数较少的隋军在集中兵力方面就会获取一定的优势,而张仲坚后队的民壮可能就会因为战场的狭隘而无法充分展开,更无法打出包抄围裹的态势,只能是和隋军正面决战。 八月二十七这天,在巨济岛西北方向,陈棱本部夹城工事与秦琼营寨夹城工事之间的缺口部位,爆发了突围决战。张仲坚选择这里,也是隋军诸将意料之中的事情:这里距离新罗大陆最近,而且岛子与陆地之间最狭窄的地方只有二十里距离,没有船也有可能泅渡游水突围成功。 陈棱也是严阵以待,把来整、秦琼两员猛将都调回来正面战场,其余夹城围困的方向上依然分出两千兵马防止张仲坚分兵突围,而六千主力全部放到这个结合部准备决战。 对面的巨济坞寨门大开,三千多战兵、两万民壮各持兵刃,乱杂杂地冲杀了出来。隋军并没有贸然冲上去堵门以获得以多打少的优势,而是静静地在距离寨门两三里地远的夹城周围列阵。阵前有临时挖好的六尺土坑、还有一排排木桩削成的拒马、防护箭矢的板屏——相对于其他地区,这里的防御工事已经是最简单的了,张仲坚找不到更简陋的地段突围。 “各营整队!弩手在板屏、拒马背后依次列阵!枪队在拒马之间甬道列阵、持盾在先、持弓在后。陌刀队押后、哨骑两翼掩蔽!”一连番的细致军令,让府兵很快调整好了阵列。 隋唐军制,并没有专门的弓箭手建制,或者说名义上叫“弓手”的士卒,其实也都是有格斗兵器的。到了后来唐朝,所谓“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枪占十分、弓占十分”,那就是说每一个士兵都会配发一杆长枪、一副弓箭。临阵先射几轮时,扮演的就是弓箭手的角色,冲近了之后,马上转换角色近战搏杀。也是这个时代汉人文明之间没有什么西方骑士战争中“放风筝”的浪漫主义不切实际打法,所以没有衍生出不列颠长弓手那样的专业只会射箭的怪胎。 “放箭!”密密匝匝的箭雨破空而去,很快带起百来声凄厉惨嚎,张仲坚的队伍也开始明显出现了速度一窒,微见骚乱。隋军对付草原骑兵时往往只有临阵三矢的机会,而遇到这种冲锋缓慢的敌人,倒是得其所哉,居然能射出五六箭之多,实在是收割人头的好机会。 对面的部队之所以重的慢,也是张仲坚了解过朝廷官军的打法,所以在精锐战兵之前,先督战押上了五千普通民壮组成的队伍,用这些队伍去承受两军接战之前不得不承受的那些死伤,然后直到战况胶着、战线犬牙交错、远程武器没法发挥的时候,再让自己的精锐战兵扑上——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连续五六轮密密匝匝的攒射,足足一千多人倒毙在了冲锋的途中,才把这宝贵的一百五十步距离拉近了。民壮最多都只有破旧的皮甲或者完全没有甲胄,被弓弩射中基本上是箭箭入骨。临到接战,对面隋军凝神齐刺,配合着拒马的阻拦、贼军人潮的挤压,瞬间又绽放出无数血花,似乎从来没有人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以如此剧烈的频率消失过。 …… 流民组成的人马果然是不可靠的,正面厮杀还没顶过半刻钟,就已经在阵前倒下了两千多具死于肉搏的尸首,张仲坚要不是在出战之前反复训诫了此战突围即有生路、被围只有死路一条,而且官军也着实是四面合围而非围三缺一、让这些未经训练的士卒不得不被背水一战的凶性所激励的话,只怕这点时间都没到也就崩溃了。 反观隋军那边,半刻钟下来,虽然体力也有了极大地消耗,但是隋将陈棱显然是调度有方的,六千士卒分为固守板屏区域和甬道防区的,如同犬牙的咬合面一样,可以交替后退而不乱。在甬道上的枪队一旦体力不支,或是伤员明显增多,还能后撤轮换、让预备队顶上——这种行径要是在两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正面交战的时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因为另一方肯定会抓住敌人部分单位退却的时机杀进缺口中,彻底把敌人的换防演变成一场崩溃性的屠杀。 无奈张仲坚投入到一线的部队并非经过战阵训练的精兵。隋军枪队后撤之前,板屏背后的弩队都会猛烈攒射一阵,枪队后排也会拼力放箭,略略逼退流民之后才退却一些,如此,缺乏经验的流民一直抓不住机会给敌人痛击。别说大规模杀伤隋军做不到,连车轮战耗竭敌军前队体力都做不到。半刻钟下来,流民取得的战果只是逼迫隋军放弃了两道拒马而已 “朝廷的鹰犬倒是有两下子,这是吃定了张某的前军不够果决呐。没办法了,让死士营跟咱冲!” 对面在阵后土台盾墙之后观战的陈棱,看到张仲坚中军那支明显铠甲兵器都比较完备的人马开始冲锋了,利用黏住了隋军正面的战友血肉掩护,避免了隋军的远程打击消耗,看样子,把这支人马完整地投入到近战中这一点,张仲坚还是可以做到的。 “把来校尉、秦校尉和他们的亲兵队喊来,快,别监视其他方向了,张仲坚的精锐都在这里,压住两翼阵脚,咱就赢了。” 传令兵很快吧陈棱的命令传了下去,巨济岛上的坞堡本就只有两三里直径,隋军的包围圈也不超过五里直径,两翼的秦琼等人和亲兵都有战马,所以赶来也就一盏茶的功夫,正好赶上张仲坚的精锐主力被投入到一线厮杀的当口,前后相差不超过两三分钟,这正是两军相撞后锐气刚停的当口。 来整和秦琼一赶到,马上如同猛虎下山一样冲杀进了敌阵,来整这次也学乖了,在马上只用长枪,随着亲兵队一起斜刺里冲杀,就如同剥洋葱一样把敌军两翼外围的战阵剥下来一层层血皮,骑枪到处,颈血飙飞,竟无一合之敌。出征之前他们可是得了萧铣的暗示:只要克尽全功,而且斩获够多,便保举他们再升一级,为折冲都尉。真实的秦琼可没有演义里的秦琼那么淡泊名利,那么不在乎官位高低,这些条件还是很吸引人的。 张仲坚这边除了张仲坚自己勇武有力,其余却没什么将才,确切的说,是张仲坚毕竟只是一方豪族,并非有朝廷背景的,所以用人只能以自己的亲近可信之人为军官,然亲近之人并不代表才能高下,与官军当中层层选拔出来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来整、秦琼两翼冲杀之下,张仲坚的队伍终于渐渐不支,力竭崩溃了下来。张仲坚见势不妙,唯有弃了身上醒目的甲胄,混入人群跟着纷乱的队伍四散突围。隋军抓大放小,一时间竟也顾不到那么多。 …… “想不到这张仲坚麾下死士,满面虬髯的倒也有这许多。终究是走了这贼子。” 来整忿忿然一刀抹下一个满面虬髯的邋遢脑袋,很是不甘就此丢了大功。 相比于来整的泄气,陈棱在计点战果时倒是淡定得多,拍着来整的肩膀安慰说:“来校尉不必介怀。这张仲坚纵然走脱,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他此前聚众作乱,无非是靠他扬州张氏那点家业根基,如今纵然带一小撮心腹走脱,又能带走多少东西,要想再东山再起,没有钱粮是万万不能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在更荒僻的海外做些贼寇强人的行径。这些虬髯贼全部杀了,选一个形貌过得去的,拿石灰腌了,作为张仲坚的首级送去报功,也是无妨。” 他好言劝说,当然不是因为来整的官位,而是因为来整有一个爹叫来护儿了。两人正在那里攀谈,一旁秦琼匆匆赶来,对陈棱禀报道:“陈郎将,坞堡内打扫战场时起出两口地窖,果然有无数缎匹、金银、制钱等物,只怕总数也至少数十万贯,还请郎将处置。” 陈棱听了,却丝毫不见喜色,只是淡定地眼睛一眯,细思一番,然后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听说朝廷在扬州抄出的粗重什物、庄园田产,最后上缴朝廷的都能值五十万贯。此处既然抄到了细软,总不能低于这个数,其余的,倒是可以上报已经被张仲坚用于招兵买马、囤积军粮花费掉了。此事还是回去让萧郡守最终定夺吧。” 第三十五章苛政猛于虎 “为什么非要对张仲坚下如此死手……原来不动手的时候,只是因为夫君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要让他自己撞到朝廷的逆鳞上来么。”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收服他为咱……我是说为朝廷效力。但是娘子也是知道的,张仲坚不是屈居人下之人。既然如此桀骜,又挡了咱的道,搬开就可以了。何况我也没有下必杀之令,一个豪门巨富又有野心之人,把他的根基拔除,他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么?若是他能远走海外甘心做个富家翁,不再招兵买马庸碌过此一生,我也没必要斩尽杀绝。” 时间线回溯到夏天,东阳郡的虎贲郎将陈棱讨伐张仲坚的队伍才出征一个多月,或许才刚刚赶到州夷吧,胜负消息自然不可能传回中原。不过在自家府上,萧铣已经面临了妾室张出尘略带不甘的质问。倒不是她帮着外人,而是心中犹有一丝仗义的不甘。 萧铣是实用主义之人,桀骜和他完全不沾边,所以他当然不会很**地不去解释——能够解释得事情,他是一定要解释的,因为他的价值观里,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哪怕身居高位也是如此。装逼装**或者桀骜,只是过敏弱者的习惯。哪怕是项羽吕布关羽黄药师之流的人因为自负自矜而不愿意解释,宁可被世人误会也不解释、不在乎的——这些人在萧铣眼中看来,也只是个loser。 张仲坚如果遇到的是未来的李世民,那还是有可能和平共处留下的:李世民志在一统中原,然后享受万国来朝,虽不追求闭关锁国,但是海客都是胡商自己找上门来,海外扶余国有些人在蛮夷的地盘上扑腾,只要对中原的朝贡态度不管,李世民才懒得去计较。而萧铣是志在建立海洋文明的,他的出身,他的定位,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和那些东海上割据海岛的家伙共存。国土可以不要,但是大海必须是他的,如今的时候,东海,只能是他萧铣的。 费了一番口舌,让张出尘不得不接受了萧铣的理念,已为人妇的张出尘也就只有默默接受了。 …… 在陈棱归来之前,在中原还发生了很多大事,萧铣也忙碌了不少活计。比如给朝廷准备的二十万大军渡海所需造船任务,终于在这一年夏末收工了。两年多的繁重造船任务,让吴郡和会稽的百姓依然死了数千人,都是被海水长期浸泡超期服役导致的问题,以及除了血吸虫病以外的其他水媒介传染病。因为萧铣的努力、木料供应链的便捷,这个死亡数据比历史同期已经少了**成,但是数字依然不可小觑。唯一支持百姓依然顺服的,只是萧铣不断向各县豪绅世族解释:朝廷已经答应了,此后数年吴郡等地可以通过试行租庸调法,以多纳税代替徭役。抓丁造船当水手的事情,不会再有大规模的征派。 工部和将作监都派员前来接收查验,确认保质保量。而后,萧铣便要调集水手把数百艘大海船沿着海岸航线往北转移到登莱等处,交给右武卫大将军来护儿接收。当然了,从海路送去的船只,只是那些吃水太深没法在运河内航行的千料以上大沙船,剩下的小船,因为漕运还需要用到,自然没法马上交割。 漕运事务方面,大业六年的夏税被勒令提前征收完毕、打包装运,由武士彟押着直接送往黄河以北永济渠沿岸的粮仓——不过七月间,武士彟千辛万苦赶到黎阳仓、准备向杨玄感交割漕粮的时候,又出了不小的变故,让他着实憋了一口闷气。 “周郎将、武校尉,今年这笔漕粮,咱黎阳仓只能接收五十万石,剩余的部分,陛下前些日子刚刚让兵部段文振来传旨,说是直接运到涿郡即可。陛下为了征讨高句丽的事情,已经让各地全面动员起来了。民部上书樊子盖也被临时调去兼任涿郡留守,亲自督办各地解往东北的粮饷军需。” 这就是武士彟和周法明见到杨玄感的时候,杨玄感两手一摊告诉他们的噩耗,一副“我也很同情,但是爱莫能助”的表情。 武士彟瞠目结舌,商人本性的契约精神发作起来,就要和杨玄感争辩:“什么?朝廷不是定下了这两年吴郡的徭役,便是押解漕粮到兴洛仓或者黎阳仓么?怎么能出尔反尔?到涿郡那可是又要多走一千多里地,往返便是将近三千里!不管怎么算,即使是免去粮税户调、只服徭役,也不过这么长的役期,咱萧郡守还在陛下那里认捐了二十万骁果军的衣被军服作为免役调,如何能变卦呢?” “朝廷运粮,若是中途再换船,装卸一番又是几多劳顿?为了天下计,武校尉还是一路送到涿郡的好。” “咱可以不换船的啊——我等吴地水手,可以就地下船自行回去。朝廷再另外征募北方水手操船去涿郡不就是了?反正这些沙船都是登莱来护儿大将军的水师要用的,运完粮食之后直接交割给来将军即可,不用归还我吴郡。” 杨玄感听到这里,也是极不耐烦了,作色喝问:“武校尉这是成心抗命不成?要是你们萧郡守在此,只怕都要忙不迭为国分忧呢!此事还有什么可议的。若是不去,到时候朝廷问罪下来,你们自领便是,和杨某说些甚的。” 运河最北端通到涿郡也是大业五年下半年的事情了,所以大业五年的江南漕粮,吴人只负责到兴洛仓或者黎阳仓。最北面这一段,着实是今年临时加码的任务。武士彟据理力争了一番无效,只好回到船队公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朝廷征发的徭役上开始写得明明白白,结果到了地头又变卦增加了一倍的行程,成百上千的漕船上,总计数万的水手几乎要炸了锅,武士彟、周法明二人闹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才弹压了下去,说服民夫继续北上。然而,麻烦却还在继续等着他们。 武士彟千辛万苦又行船了足足二十几天,才算是勉强赶到了涿郡。因为永济渠是在水量稀少的河北平原上的,其北端连通的只是小水沟一般干涸的海河,所以水位很浅,用大沙船作为漕船只是堪堪可以通行。更麻烦的是因为永济渠挖通的时候,原本并没有天然河道故址,所以沿途海拔勘测不如南边通济渠邗沟那般精确,有些河段有短暂地逆流,风力又不够,还要数万水手下船拉纤绳通过。沿途还因为河北平原一马平川,贼人来去如风,遇到过两股张金称手下逃散的盗贼,幸好周法明那五千充作漕兵的府兵战斗力尚可,周法明也沿途警觉,才没有损失太多。 到了涿郡,交割军粮时,以“大公无私”著称的民部尚书樊子盖一句话,就把武士彟气得几乎吐血。 “这批漕粮账目当有三百万石整,清查计点仅有二百八十万石有奇,短了十七多万石之多,本官只能让民部按照查验数额交割签收。其余的回程后再跑一趟补上。” 武士彟忍着气,低三下四地央求樊子盖:“尚书大人!沿途损耗总是有的,而且兵荒马乱地,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一边说着,武士彟少不得想办法私下给樊子盖塞几袋金铤,央求他把这十七万石的差额抹过去。谁知武士彟这次是真的排到了马蹄子上,这樊子盖果真是个真清官,而且又臭又硬那种,丝毫不知变通。武士彟贿路一拿出来,樊子盖反而火冒三丈,咬定了以为是地方官吏和押运之人舞弊。 “你当本官不知道地方官吏那些勾当么!沿途损耗,哼哼……各郡郡守各县县令征收租税的时候,可不曾少收了‘损耗’,既然知道途中有损耗,为何不加运一两成,补足可能的差额。自古朝廷征粮,都是以解运到点的存数来交割的,鼠雀靡费,难道还要算在朝廷头上!” 武士彟知道坏了事儿,心说自己怎么这么背,在黎阳遇到杨玄感,在涿郡遇到樊子盖,恰好是两个极端上的两类人。当下赶紧说正理条分缕析地解释,却已经晚了。 “尚书大人!咱萧郡守也不是没有在江南漕粮上加征损耗,也不是没有在起运的时候额外多装损耗。实在是江南诸郡年初时拿到的徭役指令只是把漕粮运到兴洛仓、黎阳仓,不是到涿郡,这平白多出来一千多里地的单程路程,损耗哪能不增多呢?这也是朝廷朝令夕改所致,咱夹在中间也是没办法呀,还请樊尚书明察实情!” “明察实情?尔等若是没有心虚,为何行此龌龊贿赂之事?本官今日要彻查的就是萧铣那等依附裙带鱼肉一方的佞幸之人!” 好么,樊子盖就是一个海瑞一样看不得别人日子过得好的老变态,只要看到人豪奢条件好,那就一棍子当成是贪官污吏。尤其是在民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之后,听说萧铣是善于找豪商营商争利出名的,就更是先入为主了。 武士彟也是被逼得没法子,最后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亏空。结果因为朝廷多收了粮食,回程的时候民夫水手沿途的口粮都不足了,只能饿一顿饱一顿挨回吴郡。武士彟还算是有大志的人,不比计较蝇头小利的豪商,路上缺粮还试图花钱找沿途州县商人买粮,无奈河北山东早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数万水手民夫和五千士卒的口粮,一般商人哪里供给得其?一出手,就免不得粮价暴涨。为此,水手中还饿死了数百人之多,一直挨到淮河流域,总算是武士彟靠自掏腰包解决了行粮。 第三十六章先天下之忧而忧 武士彟押运今年的夏粮遇到变故、被朝廷临时加派徭役期限的消息,是用信使探马飞速回报到吴郡的——也就是说,萧铣得知这个麻烦事儿的时候,武士彟还没到涿郡呢,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武士彟此后还要被樊子盖再在粮食损耗问题上再刁难一遍。 但饶是如此,也已经够萧铣受的了——萧铣可是在杨广面前认捐了朝廷骁果军的冬衣的,而华夏大地上大规模的棉花种植,也就是此前一年才开始在山东半岛张须陀、来护儿的辖区内、也就是后世山东青岛、日照一带展开。大业六年夏末,正是这批棉花收获的季节,原本萧铣还等着漕船船队运了漕粮到黎阳仓之后,返回的时候到济阴郡接应一下,把棉花都运回来吴郡,组织自己封地上的百姓和郡中各县民户加工裁缝呢。 不是朝廷不能在齐鲁之地就地赶制棉袄,而是到了如今这个当口,山东实在是乱成了一锅粥,没被裹挟进反贼的百姓,也都已经被其他徭役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民间女子都已经拉上了田间地头种地,只求别因为徭役而抛荒。江南虽然也苦于徭役,总归比北方好一点儿,这种耗费人力极大地劳动密集型活儿,还是不得不带回吴郡来操办。 现在,武士彟的漕船都被临时延期征用了,萧铣头大之余,赶紧飞鸽传书到登莱的来护儿那里,说明了情况,请求把已经海路开去登州交割给朝廷水军的海船再拨回一部分,走海运把山东收成的棉花运回常熟港等处,免得耽误了朝廷新军的冬衣。此举少不得会再耽误来护儿麾下军队与舰船磨合训练的期限,至少一个半月。但是来护儿也深知萧铣是一心为国,而且此前对他很是尊敬,对来整也很照顾,所以并没有留难。 …… 棉花运到常熟港的时候,已经是折腾到了九月初,毕竟这玩意儿轻抛占地方,打包很费周折。萧铣身为郡守,原本是不必亲自过问这种事情的,不过考虑到朝廷的任务已经很紧急了,而且来护儿那边这次肯定也派了人护送随行,为了表示一番重视,萧铣也就亲自跑了一趟距离苏州不远的常熟港,没想到,在那里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玄龄兄!怎得是你亲自来了,快快上车,一路风涛颠簸,可是辛苦了。” 看到最大的一艘两千料的大沙船上下来的一个穿着七品服色的官员,萧铣赫然发现居然便是十年前他在京师中清平干济科时遇到的同榜头名、齐郡房玄龄。 “晦之贤弟——愚兄托大,如今依然称你一声贤弟,萧驸马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玄龄兄耿介,不以高下富贵为意,方为大丈夫真名士之本色。若是刚才喊一声驸马,萧某扭头就走,此后只和你公事公办,再不叙私谊!”萧铣谈笑风生地拉过房玄龄,扶他同车,也是一派名士风度。一边走,一边又问,“对了,玄龄兄,萧某还不曾关心过,只知道你被派了督办此事,却不知你后来竟是被朝廷委派了具体什么职司官爵?” “在郡中挂一曹从事参军、分管此事而已,从六品下的阶,不过张郡守也不管我,有些东西还是来大将军管着,这上头也是政出数门。论起官职,贤弟莫不是要看愚兄笑话么?可不比你有萧皇后这个姑母撑着,十四岁入仕途,现在区区二十五岁倒爬到了正四品下;愚兄二十有九,还在从六品上厮混。不过如此年头,不做官也有不做官的自在,实是无可留恋。” 上了车坐定,听着车轮声咕咕碌碌碾在碎石夯路上的微微颠簸,房玄龄整理了一下措辞,才开口自陈:“这两年,齐郡和周边数郡形势着实堪忧啊。愚兄这回一来是不想误了朝廷的事儿,既然如今在齐地本就专管朝廷的棉政,现在闲暇下来的季节,出来走走也就是了。二来是实在不忍见齐地父老乡亲民不聊生,又无能为力。 有时候想想,这官不做也罢。也不怕贤弟怪罪,以愚兄之见,讨伐高句丽固然是正理,然而何用百万大军常年征剿?何用倍之民夫千里运粮?真不知天子是如何想的。只怕高句丽倒是可以沧海沃炭,一鼓而灭,但是大隋天下,也要元气大伤,乱上数年。” 萧铣对于房玄龄交浅言深也很是敬佩其胆色,换个人,只怕谁在当今皇帝唯一的女婿面前说这种话,都要掂量掂量有没有可能被出卖——其实也不算是交浅言深,只能说是房玄龄看人准,虽然如今已经好几年没和萧铣亲近交往了,但是他依然坚信当初的第一印象和对人的判断,才敢在萧铣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玄龄兄真是痛快人,其实何尝是齐地、河北如此呢?便是咱这里吴郡,按说远离北疆,现在也是诸事压身。萧某去年承揽下骁果军衣被军服的捐输,原本是和陛下密约免去此后吴郡越境服徭役。结果今年都没过去呢,运送漕粮的数万水手,都被额外加派要一路运到涿郡!说是朝廷从北方各郡征不出那么多熟悉操舟驾船的水夫了,只能从吴地征集。萧某真是愧对本郡百姓啊,到时候哪里还有脸面向本郡各县世家豪族解释。” 萧铣说着,就把他麾下武士彟在黎阳仓遇到的事情详述了一遍。房玄龄听了杨玄感转述的上意,也是喟叹不已。不过眼下还是正事儿要紧,并非怨天尤人感慨的机会,所以两人聊了几句后,剩余的行程便沉默了下来。 一直回到苏州城后,萧铣又分出人手把一部分棉花用小船转运到湖州、杭州,让当地再组织人手缝纫,各处都有任务指标层层摊派,确保不能误了朝廷期限。 萧铣原本也想过是否能发明出原始的手摇式缝纫机来,但是终究因为缝纫机的机械结构比较复杂精密,不比多锭纺纱和飞梭那种小机构简便,遂告放弃。结果导致了这桩活至少还要调用几万针娘才能按期做好这么多活计。 当然了,萧铣的一番努力也不是彻底没有成果,毕竟他手下还有不少将作监的工匠可以使用,所以实验缝纫机失败之后,好歹得到了一件副产品——其中一种试图完成穿线、勾线动作未遂的缝纫机失败作,最终被发现至少还可以用来做手摇给进后匀距离打针孔的活儿。所以至少免去了针娘们缝衣服的时候扎针费力的麻烦,而且还可以让针孔整齐划一,不必每一针都花费目力去瞄准。 只是这种机械不可能太多,所以用到的丝麻布料都是从萧铣的庄园中让那些封地内民户女子先打完孔,再分发下去二次加工,好歹让百姓降低了那么两三成的劳动强度。另外此物在缝纫衣被的时候效果看着还不明显,但是加工皮革靴子的时候却很便捷——皮革质地坚硬,原本打孔是需要用锥子的,缝纫时候才用阵线,所以要两道工序,不比丝麻布料可以用针一次性完成,所以有了手摇式的匀距打孔机之后,相当于减少了皮革制品缝制中将近一半的工作量。不过这次吴郡承揽的捐输里头最多就一些皮靴,所以可以用到这道工序的产品也不多,萧铣也无心承揽这个活计,闲聊时和房玄龄说起,准备此事完毕之后,把这种机器献给朝廷交给将作监,将来朝廷各处军器监制作皮甲时也能省点人力。 因为这东西实在还谈不上商业价值,萧铣也没有敝帚自珍。房玄龄跟着督办查验活计的时候,看了萧铣殚精竭虑弄出来的缝纫打孔机,只为了减轻百姓劳作之苦,也是赞叹不已。 “吴郡百姓能得贤弟这般殚精竭虑为百姓谋福祉、轻徭役的郡守,真是幸事啊。天下其余各郡,还不知有多少百姓期盼贤弟这般的父母官。只可惜这大隋如今,天下凋敝如此,还有无数地方官只以中饱私囊为务,可憎可叹!” 面对房玄龄的感慨,萧铣无非老生常谈地谦逊:“不过略尽本心而已,都是份内该做的事情,萧某如何敢居功。” 两人就这般忙时署理公务,闲暇时便小酌清谈,倒也过了十几日。眼看给骁果军捐输衣被军服的活儿展开得不错,却也已经是九月末了。这一日,从北方突然同时传回来两条消息,算是一条好消息一条噩耗。 噩耗便是武士彟赶到涿郡、被民部尚书樊子盖刁难的事情,终于通过哨船驿马传递回了吴郡。萧铣听了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房玄龄在一旁虽然不好说樊子盖大公无私有错,但是也暗暗摇头,觉得樊子盖着实不知变通,天下这许多真个贪官污吏地管不过来,萧郡守这般已经奉公克己的良臣,却要觉得好欺负一样拿来做筏。 萧铣也懒得解释,只以行动说明问题:当下就从运棉花回来的船只当中,抽调了一部分吃水较浅的,从钱塘县南阳公主封地坞堡的私库中,调运了足足三十万石粮食,另外派了来护儿那里随行来的护卫兵丁和水手,重新装船起运——否则等武士彟回到吴郡,再出发,那就又要多耽误一个月了。 “萧贤弟,这……朝廷国税不足,你居然就拿自己府上的存粮先垫付了?这可是三十万石!想不到萧贤弟如此豪富一方。” “也不算都是萧某的名头的,是南阳公主府封地上的——公主本有食邑两万户的虚封,某手下却有能人善于经营,吸纳民户投效后,由公主府承担这些民户的国税,数年下来也颇有积余。三十万石存积暂且周转一下还是腾挪得出来的,反正秋粮上来之后再找补一些也就是了。都是为了朝廷么,也就只有事急从权了。” “大丈夫不拘小节,如此年月,也唯有这般行事才能报国救民了。只可惜愚兄没那个本钱如此豁达。” 第三十七章夹带私货 与武士彟的噩耗几乎同时传来的那条好消息,便是陈棱所部终于攻破州夷岛、巨济岛等处,成功讨伐了张仲坚的根据地。 此战前后斩获总计七八千人之多,还俘虏了三万多原先被张仲坚收买笼络的流民,另外还缴获钱财无数,并两万石左右的存粮——当初张仲坚手下流民最多的时候,也有五万之数,不过其中尚有老弱残废,经过一战,战场上杀了数千,然而老弱也都在围城战中或饿死或被抛弃,所以剩下的这三万人无非都是四五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女和少年而已。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算是可以直接派上用场发挥效益的优质人口。 海路没有信鸽哨马可以传递消息,只有一些轻快哨船比战舰航行地快一些,可以用来报信。所以陈棱的战报送到萧铣手头的时候,陈棱自己的主力舰队其实距离常熟港也就两三天的海路了。 萧铣让公主府上封户们好生筹备,自掏腰包杀猪宰羊网罗鲜鱼,备酒蒸饼,然后到了日子亲自到常熟港给凯旋的陈棱接风。东阳兵们一上岸就受到了颇为丰盛的招待,吃饱喝足了还每人分到了数千钱五铢钱、两匹湖丝缎子。为了接风和打赏,萧铣也投下去了超过十万贯的开支,足足占武士彟一年营商的半成纯利之多。萧铣也知道这个钱不能省,现在还没到正式天下大乱的当口,吴郡一年能捞到的军事行动也就那么一两桩,让帮你厮杀的将士们觉得跟着你值,就是最重要的了。 接风三日后,陈棱找到萧铣,才开始密商一些本次讨伐的细节。萧铣看了石灰腌渍的虬髯人头,而后陈棱私下里告诉萧铣实则此战并没有抓获张仲坚本人,只是从贼人里面寻了形貌略微相似的斩了之后石灰腌渍,也就分辨不出了。不过捣毁贼巢、歼灭贼众和缴获钱粮军械都是实打实的。 陈棱说了一通大致的,最后拱手总结禀报道:“萧驸马,此战我军总计缴获钱财**十万贯、另有存粮两万石、刀枪军器两万件、竹木弓箭五千副、皮甲数千件——军器原本还能多三成,不过作战总有损耗,有一些是补足了本郡府兵作战的损失,有些则是敌人在战场上砍坏了。粮食不多,那也是因为围困日久,都被贼人吃得差不多了。末将思忖着此前朝廷抄没张仲坚逆贼在扬州的产业,也上缴了五十万贯。如今缴获的都是张仲坚家的细软,总也不好少于五十万贯,故而剩下的那三四十万贯余财,还要请示萧郡守如何处置——此事来校尉、秦校尉也都是知道的。” 陈棱最后一句话,是暗示萧铣自己这桩事情上很透明,没有瞒着萧铣手下的意思。萧铣也知道陈棱是个识趣之人,自己如今是当朝驸马,二十五岁就做到了四品的上等郡郡守,前途不可限量,陈棱肯定不会为了昧下一笔钱就恶了自己。 水至清则无鱼,太过较真,如何有厮杀汉给你卖命?萧铣略微算了一下账,很大度地拍板:“不是咱萧某不心系朝廷,只是这几个月来中原的变故陈郎将有所不知啊。加捐加税加派徭役络绎不绝,咱吴郡也为了运粮到涿郡,多垫付了三十万石军粮出去,这还没算百姓劳苦。如今这当口,讨灭张仲坚上缴个三十万贯,也就够对得住朝廷的了,朝廷也无暇顾及下头,钱粮留在地方,说不定还能多利民一些,交上了也都挥霍在了辽东,一个响儿都听不见。” “那萧驸马可是要……” “剩下的五六十万贯,萧某却是一点都不要。陈郎将自去作为朝廷赏赐密发下去也好,只要不张扬,萧某再不过问。不过俘获的流民倒是可以安置一些到萧某的封地中——南阳公主府名下两万户食邑,一直不曾满额,余杭等处也民户稀疏,多安置五千户拓荒倒也无妨。军器甲胄若有不犯禁的,也可留一些。” 陈棱听了萧铣慷慨的条件,简直大喜过望,赶紧偷偷表忠。萧铣制止了陈棱的表态,略微静了一下,又开口提起另外一桩事情想让陈棱办理。 “陈郎将,此事萧某本就没什么功劳,不占缴获那也是该的,众将士在外用命厮杀,有死伤的本当多得一些抚恤。不过萧某倒是还有一桩事情——倒也不是私事,而是从另外一些渠道得知似乎东海上还有几处张仲坚余孽的巢穴,以及此前与张仲坚勾结的蛮夷。可能还要劳烦陈郎将劳动一番,也好克尽全功。放心,没什么强敌要打,无非是剿灭一些并无武备的蛮夷而已。出征所需军粮消耗,自然也都是本郡供给。” 陈棱听了,终于心思紧张了一些,知道这是萧铣想趁机夹带一些私货,没敢马上答应,只是小心谨慎地追问了一句:“剿灭贼众余党本是末将本分,却不知那些余党贼众身在何处?” “便是东海流求岛北端,有些高山蛮族,另有流求岛与闽海之间的平湖,不过数百户野人,然而那里居于闽海要冲,倒是该当开建一个良港,也好为长久计,平定闽海诸贼。没什么杀人的活计,无非是要建港筑坞堡为主。” 萧铣说着,拿过一卷舆图,在上头指给陈棱看,陈棱是东阳郡的虎贲郎将,本就身处浙南,对福建地区原本比萧铣更熟悉一些。一看海图,那地方也就距离福州、泉州沿海不三百里而已,平湖岛更是只有一百五十里就能到大陆,海船顺风的时候一天就到了。只是平湖的岛子面积太小,若是没有精细的海图,不太容易找到位置罢了。 这种沿海小岛,最多也就几百户化外渔民可以驻扎,就算真有张仲坚余党那也没多少实力,何况都知道是萧铣夹带的私货了。陈棱当下自然是胸脯拍得老响,答应两个月搞定。陈棱估摸着东阳郡兵直到冬天都不会有什么事儿,可能明年开春朝廷征讨高句丽之后或许会让东阳郡兵北上换防,但应该也不会作为一线作战部队,所以这个冬天完全可以假借战事未毕再进取一番。 …… 在常熟歇息了不到十天、帮着往萧铣的封地移入了四千户、两万人的流民俘虏、又把军中伤病留下遣返本地安养之后,陈棱就带着剩余的八千战兵和一万罚作奴隶的流民重新上路,沿着闽海南下去了。 来整因为讨伐的战功,已经被萧铣保举、来护儿联署、朝廷升任其为折冲都尉,介于校尉和郎将之间。而秦琼出身低微,暂且还差一些,萧铣准备让他在琉球之战回来后做到折冲都尉。此战自然还是来整、秦琼两个给陈棱带路,同去流求不提。 流求岛上本就没什么武装力量,无非是高山族的野人。陈棱大军在历史车轮的惯性之下,终于还是在大业六年把讨伐流求这桩事情给办了——只不过历史上他是直接被杨广不知为何脑抽派来的,而如今却是被蝴蝶效应干涉、先去讨伐了张仲坚的海外势力,最后年底才被萧铣想办法夹带私货来秒了流求的地方部落。 萧铣深知对南方用兵要很谨慎,因为瘴疠瘟疫非同小可,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最多只打半年、天冷的集结出兵,一旦天热马上撤退,才不会重蹈灭林邑国的刘方刘大将军覆辙。好在陈棱去流求已经是十月份,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蛇虫全部蛰伏,瘴气也都收散,有樟脑丸和青蒿的情况下,完全不惧疾疫。 陈棱果然轻而易举在流求岛北部淡水河口的位置剿灭了数个部族,杀人两三千,而且还俘获了一万七千多人的流求土著(注:隋书史实上,这一年陈棱讨伐流求就是俘虏了这么多土人,不要怀疑。当时流求的土人还是很多的。)随后自然是按照萧铣提供的图纸和规划,在淡水河口奴役这些土人疏浚浅滩、搭建栈桥、建成港口、并且夹河筑成夯土基座、上插木桩的坞堡。 一万七千土著和从张仲坚那里辗转带来的一万流民俘虏通力之下,数万劳力每日干活,进度自然是很快,虽然也病死了一两千人,却是半个月就建成了一座土城、并有木屋数百、货栈邸仓蓄水池等设施无数,并且砍伐了周遭林木,纵火烧荒。俨然来年可以成为一个容纳数千人的移民点。 忙完了流求本岛上的事情之后,陈棱舰队仅留下五百戍卒、一千奴隶、两千土著留守当地戍卫屯垦,其余全部回返。回师的时候舰队路过了平湖岛,按照图纸占了三座大约有十几平方公里面积的主岛环礁,都是礁心咸湖退潮时仅水浅数尺、白珊瑚砂底地质的所在,然后挖礁填土补上那几道数里长的环礁通海缺口、垫平咸湖湖底、堆起一条条高出海面数尺的珊瑚砂垄,隔出一块块数百步长宽的盐田雏形。 只可惜陈棱不知道这些设施终究有什么用处,也不可能知道将来这里可以产出巨量的精盐,否则他说不定就不会对萧铣给他的条件觉得满足了。两万民夫在粮食供给充足的情况下,劳碌不过一个多月,就把几个小岛的盐场都修得七七八八了。这些人里头,将来会有数千身份见不得光的流民被萧铣长期留在这里,终生作为盐丁奴役,不得回归大陆,以便把这里的秘密多保守几年。另外还有一两千人,会被派到猫屿做奴隶,常年负责挖矿鸟粪石供应吴地,每月自有来运货的萧氏商船队来给他们提供粮食淡水诸多给养。也许只有在这些蛮荒之地,才能坦然利用这些如同奴隶一般毫无权利的廉价劳动力吧。 第三十八章神转折 陈棱帮着萧铣把流求和平湖诸岛土着这块私货,也当作“与张仲坚勾结的东海贼寇”这张大名单里的敌人,一并扫除了干净,还带了两三万劳力给萧铣做了一个冬天的只管饭不要钱苦工。在天下大乱的前夜,为萧铣在东海上又巩固了一块稳定的后方家业。 武士彟也在涿郡受尽了刁难之后,千辛万苦回到了吴郡,后来还帮着萧铣操办了运送秋粮走海路去登莱供给来护儿军的事情。可谓辛苦良多。 房玄龄也在吴郡的秋粮北送、骁果军棉衣备办完成之后,跟着去登莱的海船回到了齐郡。临走的时候,与萧铣接触了两个月的房玄龄,已经颇被萧铣行事的不拘一格、变通为民所打动了,连连感慨说此番为朝廷办差事了之后,若是上头再有乱命,让他做那些增派苛捐杂税徭役的事情,那他房玄龄定然怒送一血——哦不是怒而辞官不做,到时候萧铣可要负责给他找一个优渥的幕僚差使做做! 对于房玄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投效言语,萧铣当然也是用相似的态度笑纳了。对于这种情况的出现,他也没有太过意外,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喜。毕竟他如今也算是身居高位多年了,不是刚刚穿越的**丝,虎躯一震有人来投才是顺理成章地情况,非要折腾一些难度出来,那才叫矫情。 房玄龄和萧铣的交情算是什么?虽然接触次数不多,但终究是当年同科中的“清平干济”;要是放到后世科举发达的朝代,这就算是“同年之谊”了。隋朝的科举还没这么发达,然而只要惺惺相惜、你的地位也足够高对方那么几级,投效也就顺理成章了。 送走了房玄龄,安顿抚慰好了武士彟和陈棱等各方已经成为自己属下或者还在属下与同僚之间摇摆的人,萧铣差不多也就迎来了大业六年最后的落日。 年关依然还是在吴郡过的,过完年,历史车轮的巨大惯性愈发显现出其威力,天下各处牧守将领乃至少数地方行政官员纷纷被杨广召集到东都朝见,随后其中大部分人便要开拔去涿郡,展开对高句丽的讨伐。而一部分会在战时被委以重任的要臣,这当口往往也会加封一些临时职衔——比如那些要害之处的郡守、总管往往都会得到“某某留守”的头衔,以让民政主官拥有临时性指挥地方卫戍军权的权力,战时可便宜行事。 萧铣也在出征前被要求进京述职之列,而且他身份终究特殊,因为是驸马,往年都是应该带他的公主老婆一起进京的,然而这一年却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故。 年关的时候,南阳公主杨洁颖害喜呕逆,公主府的太医诊断了一番,却是已然有喜两个月了,这也是萧铣长女萧月仙生下来后五年多,杨洁颖再次有孕。根据太医诊断,此前数年延宕,也是第一次生产时年纪尚幼、当时杨洁颖才十七岁,而骨骼又娇弱狭小,伤了身体有些后遗症,所以调养至今才重新得以正常受孕。 除了正妻杨洁颖之外,刚刚被纳进门不满一年的张出尘、独孤凤二女此前并无病恙,萧铣耕作之下没有结果也是不正常的。也是事有凑巧,杨洁颖查出孕情之后没几天,张出尘也被发现怀了尚不满月,若非专门排查问诊,还没到露出行迹的时候。 妻子有孕,自然不能跟着萧铣进京,萧铣安抚了一番后,也就独自上路了。此去东都,他心中对于下一步如何走,如何请命,已经有了些盘算。 …… 正月末,萧铣到了东都洛阳。各地进京陛见的官员,也不用等待朔望等日的大朝会,都会随到后递了表章入宫、隔几日杨广但凡有空暇就接见。萧铣的表章递进去,自然是第一时间送达天听,杨广也没让内侄兼女婿多等,直接就在西苑接见了。 萧铣进去时,杨广正在看书。见到萧铣,等对方行礼毕,杨广放下书卷开门见山就调侃说:“听说爱卿幕下僚佐对于朕增派徭役、让吴人直接运粮到涿郡,多有怨言呐。还在涿郡和樊子盖闹别扭?” 萧铣偷觑杨广表情神色,似乎很是随和,一派即将恪尽大功伟业前的踌躇满志状,知道杨广心情还算不错——估计这种心情,可以一直维持到征讨高句丽的战事出现顿挫之前。 掌握了杨广的心情,萧铣拿捏着分寸说道:“臣不敢。臣属下僚佐也多是急于国事,怕完不成了反而误国,一时举止失措。至于漕粮不足额的事儿,实在是因为提前不知道程途,少算了路上损耗。后来臣马上又另让他人补运,总归没有耽误朝廷要的数额。给骁果军等诸军的数十万套棉衣军服,吴郡百姓也都勤勉劳作,都赶制出来了送交军前。” “这么紧张做什么!朕知你勤勉,此前两年,都已经自称孩儿了,怎得今年又开始称臣?被你姑姑听到了,又要以为朕如何不待见你了。恰才所言,不过是让你不要埋怨樊子盖,朕知道他的臭脾气,不过这个当口,没有樊子盖这样又臭又硬的脾气在那里什么情面都不认的话,百万大军的军需如何备办得齐整?大军出征之后,朕自然会寻个时机把他从涿郡留守的位置上撤下来的,让他回京专心当民部尚书。” “臣之所以称臣,乃是明志:身在其位,纵然君命朝令夕改,也唯有先尽人事。然则这些年……江东百姓也已经苦不堪言,若是陛下来年再有征发无度,臣固然要忠于君命,却不敢再身居此位以虐民了。” “大胆!萧铣啊萧铣,你真是一点都不让朕省心呐,稍微给你点和颜悦色,又要来撩拨朕。你以为你娶了朕的爱女,朕就一直任从你卖弄耿介?你们老萧家都是一个臭样!你那八叔,都曲笔了朕多少道诏旨了。你们当朕不知道天下百姓疾苦么?要给尔等卖弄忠义的机会?江东赋税徭役几何,朕会不知道?比山东河北如何?至少轻了一半!如今山东河北有了盗贼,江淮荆楚多为国分担一些,便这般叫苦,难道是忠君之民所为。” “臣正是因为知道江东尚未有盗贼蜂起,才如此劝谏父皇。若是真到了如齐鲁青冀一般无二时,那便晚了。” 杨广的脸色更加阴冷了,刚才的好心情被萧铣破坏无存,但是一看就是陷入了一种危险而冷静地沉思,想知道萧铣触怒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江南各郡真的也被长途运粮到涿郡的徭役给逼得人心浮动了?不可能,江南素来富庶,民间一两年余粮积贮还是有的,而且还有世家大族庄园支撑治下民户生计。纵然这一年再苦,也可以靠接济渡过,朕讨伐高句丽,最多一年也就克尽全功了,如何会真的逼反百姓?难道百姓就如此无知?为朕咬牙忍一两年都不行?” 杨广和萧铣在这个问题上,最大的认识差异,就是看不清第一次征讨高句丽之战的成败。如果朝廷第一次征讨高句丽就可以全胜,或许山东河北依然会继续大乱,但是终究可以控制住,不会再往两淮和江南蔓延。可问题是历史上第一次征讨高句丽大败,次年还要再变本加厉搜刮筹备军需和强征府兵,那天下也就彻底糜烂了。 萧铣不知道他的出现,能不能帮助杨广一遍过关干掉高句丽——至今为止,因为他的外戚身份,因为此前朝廷在军事行动上无论对突厥还是吐谷浑,还是历次平叛战争,都是很顺利的,萧铣并没有插手军权的可能性。至今为止,他能够为杨广布局的,也就是钱粮军需方面,萧铣自己的官声名望,也都局限在这些领域。如果有朝一日萧铣能够在军中打破一个突破口,那么他需要的是一个契机——一次朝廷大军遇到明显挫败、发生大洗牌的契机。 如果一直打顺风仗,萧铣做官年份再多也只能继续在文官系统里厮混,就和他八叔一样,官位比他高这么多,朝廷旨意上呈下达表章预批都需要内史省参与,但是萧瑀这个内史侍郎就永远是内史侍郎,不可能有兵权。 杨广想不明白萧铣的动机,或者说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愿意去想到“如果讨伐高句丽失败了怎么办”这个问题。所以他决定不去想了。 “爱卿这是想要触怒朕,好让你脱身离开郡守这个官职咯?是想在天下晏然的时候,留下一个治民能吏的好名声,一旦百姓有困苦便要退缩之人咯?好,原本朕还打算让你担任右武卫来护儿的行军监军,拔擢你到从三品下,让你继续兼着吴郡郡守。现在看来,你只配给来护儿当个行军司马。吴郡郡守既然你看不上,朕自会让愿意‘搜刮’之人帮你干了这个恶名之事!不过,等到朕讨伐高句丽得胜归来之后,再想要回吴郡郡守这个官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朕自然要用官爵赏赐那些为了能够忠君办事,不惜有损本身名望的臣子。似尔等爱惜羽毛胜于忠君之辈,如何配得重用。” 来护儿即将被任命为登莱、淮海行军总管,统帅朝廷的二十万水师,所以这个行军司马的官职,倒也不是配给“有武卫大将军”的行军司马,而是配给行军总管的行军司马。如此,行军总管是正三品的高衔,这个司马的品阶相应也有正五品上。不过比如今萧铣的吴郡郡守官职已经是降级了,比驸马都尉的本官头衔倒是平级。 讨骂讨罚成功的萧铣却心中丝毫也不恼怒,反而有一种跳出是非的豁然开朗之感。 如果杨广第一次讨伐高句丽就大胜了,那么隋朝在他萧铣有生之年应该是不会亡国了。既然如此,他已经是当朝驸马了,做个富贵闲人又如何?官位高低,还那么有价值吗? 如果杨广讨伐高句丽失败了,甚至需要失败两次。那么隋朝存亡的大方向应该就不会改变。如此一来,他现在爱惜羽毛丢掉的吴郡郡守,最多也就是放在某一个可怜虫手上寄存一两年而已。一两年后,应该就是淮南杜伏威起兵的差不多同一时间,江南也会变乱,那个当口,身为第一批激起了民变的地方官员,有多少人会掉脑袋?自己到时候再回来接手那些被砍了的地方官的摊子也不迟。 在乱世中,百姓和地方世家那里的名望印象,比朝廷给的官职更重要。如今,已经到了应该爱惜羽毛的年代。 第三十九章从军行 萧铣被杨广降了官职的消息,在宫中自然是很快传开了,毕竟萧铣如今的官位虽然不高、资历也不深,但是“当朝唯一驸马”的皇亲国戚身份,终究是很吸引眼球的。 萧皇后就是第一个颇为不淡定的代表,听说了消息之后,当天晚上就召萧铣入宫相见,其间自然是不可能只叙姑侄亲情;而且不但召见了萧铣,萧皇后还把做内史侍郎的幼弟萧瑀也找来,想一起劝说萧铣给杨广认错,盼望杨广收回成命。 最后还是萧铣百般安慰了萧皇后,说今日被降了官阶调任它处并非纯是杨广的责罚,也有他自找的因素在其中,无非是为了爱惜羽毛,不参合到一些搜刮百姓的脏活中去而已。听了萧铣的解释,萧皇后明白他并没有真的如何触怒杨广,那么只要亲情还在,官位高低就没那么重要了,这件事情也就算揭过了。 倒是萧瑀听了萧铣的论调之后,反而大生知己之感,对这个曾经做过自己一阵子学生的侄儿颇为赞赏。 “大丈夫有所为有不为,见天子遭人蒙蔽,便当挺身直言,纵然见黜,也在所不惜。唯有不在其位,方能免去己身之责。” 这番话,就是事后萧瑀训诫、勉励萧铣的。还夸赞萧铣是萧家晚辈后进之中心志最为坚忍之人,要自己尚在幼龄的儿子萧锐,以及亡兄萧琮的遗孤萧铉、六哥的儿子萧钜、萧钧等昆弟都学习萧铣为楷模。 萧瑀的儿子萧锐还小,历史上娶了李世民的女儿襄城公主为妻,是唐朝的驸马。而如今李世民都才十几岁的小正太而已,萧锐自然更是幼童状态,想来如果隋朝的寿命不明显延长的话,萧锐是不可能赶得上在大隋仕官的了。 而萧铉、萧钜、萧钧三兄弟里头,萧铉最大,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原本也是在朝中担任散官。但是自从大业三年他父亲、前西梁末帝萧琮死了之后,他这一脉被杨广忌惮的枷锁似乎也松懈了;后来河南腹地出了盗贼之后,萧铉得了襄城郡通守的职务,到外地上任去了。襄城就是古代的许昌、颍川之地,也是汴洛要害。 萧钜、萧钧二人在仁寿年间都还没成年,自然没有官职。萧钜比萧铣还小六岁,今年刚刚及冠,在朝中担任太子内率的侍卫官职,属于官品不低权力很小的清贵闲职,现如今东宫虚位、杨昭死了两年多杨广都没新立太子,所以东宫各率的武官就更是权势尴尬了;萧钧才十七岁,也是处境相若。他们的父亲萧珣虽然还健在,不过已经年过五十,空留了一个爵位后早早退养在家——对于老一辈的、在西梁亡国之前就已经担任过要职的西梁宗室,杨广还是要防范一辈子,一直防到死的。 除了萧氏家族之外,对萧铣被杨广降职反应第二敏感的,反而是宇文述一阀。宇文述如今已经总掌朝廷兵权调度,此先对于杨广委任萧铣作为来护儿的行军监军还是颇为忌惮的——宇文阀这几年算是已经绑在了齐王杨暕的战车上了,而齐王素不善萧铣,宇文述和宇文化及父子在有可能不着行迹、不留把柄的情况下自然要尽可能阻击萧铣介入兵权。 而此前这些年萧铣看上去始终对军事不感兴趣,才让双方相安无事。现在杨广的折腾性子一拍脑门就要因为萧铣熟悉海路便派给来护儿监军,宇文述自然要反对。 但是,幸好萧铣触怒杨广被降职一事适时地发生了,宇文述一看萧铣好歹是从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而且也没资格按照原来的计划担任监军,只是担任行军司马。因此宇文述也就不为己甚,没有再吃相太难看连这个任命都要阻击。 当然了,宇文阀的明哲保身、害人不可损己心理在这件事情上起了大作用,但是这绝不是全部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宇文阀一直在靠拢齐王杨暕”这个政治标签,是几年前杨昭刚死时贴上去的。杨昭死后没几个月,杨广的一名侧妃萧贵嫔(也姓萧而已,但是和萧皇后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也是出于兰陵萧氏)为杨广生出了第三子杨杲。 大业七年正月里——也就是几天之前,杨杲刚满三岁的时候,杨广就给这个小儿子加封了赵王的封号。如此一来,似乎此前作为杨广仅存独子的齐王杨暕入主东宫的前景也没那么板上钉钉了…… 作为军中巨阀,宇文家在齐王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自然不愿意在导致自己家族的路子越走越窄的前提下,为齐王得罪更多人。 …… 闲言休絮,那些朝中派系倾轧的恶心事儿,实在是没什么好多说的。大业七年正月转眼而过,朝中对于各路大军出征的安排也彻底尘埃落定,随着出征的脚步定了下来。 隋帝杨广征发天下兵马,计有一百一十七万整、号称两百万,分四十军从涿郡出发,征讨高句丽。运粮民夫更比兵马倍之。四十军中,每一卫上大将军名义上要统领两军、计二十四军,是有指定出征目标的,不过实际上因为不可能十二卫的上大将军都来随军出征、国内不留名将戍守,所以有时候也以副职代理。另外十六军则是随同御驾同行,见机行事。每一军实额两万五千人,对外号称五万;杨广亲领的御营多一些,实有五万。 按照朝廷明发旨意上的说法:“左路第一军往镂方道,第二军往长岑道,第三军往海冥道,第四军往盖马道,第五军往建安道,第六军往南苏道,第七军往辽东道,第八军往玄菟道,第九军往扶余道,第十军往朝鲜道,第十一军往沃沮道,第十二军往乐浪道。右路第一军往黏蝉道,第二军往含资道,第三军往浑弥道,第四军往临屯道,第五军往候城道,第六军往提奚道,第七军往踏顿道,第八军往肃慎道,第九军往碣石道,第十军往东日施道,第十一军往带方道,第十二军往襄平道。左军以左翊卫上大将军宇文述为首、右军以左候卫上大将军、兵部尚书段文振为首。” 也就是说,基本上高句丽与隋朝接壤的道也好、或者是内陆的道也好,在出征之前杨广名义上就已经分配好了其征服者。而高句丽的行政区划中,“道”虽然已经是最高一级的了,可是考虑到高句丽的国土范围,一个道也就相当于隋朝的一个郡而已。 四十军依次出征,从二月十二这天开始,每日起行一军,足足花了四十天才全部完成出发,先头第一军已经过了辽西走廊的柳城(后世的东北要害锦州)时,第四十军才刚刚离开涿郡。前后行军阵线居然拉开了足足一千多里地。一时之间,直到涿郡为止的运河上,乃至涿郡以北的陆路道路上,牛马驴车和士卒民夫络绎不绝,几乎如同举族迁移一般壮观。 除了陆路的百万挂零人马之外,这一百十七万军队中,还有十五万是走海路、从登莱渡过黄海最狭窄的区段,直接攻击朝鲜半岛腹地的。那当然就是右武卫大将军、登莱-淮海行军总管来护儿的海军了。这路人马,以来护儿为主帅、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周法尚为副帅、行军副总管;驸马都尉萧铣为行军司马。 原本杨广还打算设置监军一职,不过后来因为萧铣的变故,监军便缺位了。好在杨广也不觉得这事儿多重要,没有监军也就算了。临时给行军司马萧铣和行军长史崔君肃下旨,增其权柄,让二人分权、分摊了监视海陆军行止的任务。 这个崔君肃原本就是右武卫的长史,是来护儿的老部下,但是并不是什么都听来护儿的,也颇能坚持己见。萧铣此前没见过此人,对其毫不熟悉。 …… 登莱的海军出发要比陆路军晚一些,毕竟从登州到瓮津半岛的航程,不会超过五天海路行程,而陆军光是各军到齐就要花费四十日,去的太早的话,海军就要孤军奋战了。萧铣离开东都后,也不及再回吴郡,直接就在亲兵保镖护卫之下走陆路直奔登州与来护儿会合。至于吴郡派去的战船,早在前一年冬天就全部到位了,现在萧铣只要自己本人到了就行。 齐鲁大地上,如今着实是多事之秋,来整和秦琼这些军中将领都已经提前回军复命了,萧铣身边除了些路人甲级别的侍卫,就只有独孤凤一个心腹护卫,一路上也干掉了两三股小蟊贼,又得张须陀派人互送了一程,才算是安全赶到。 路上经过黎阳时,萧铣听说附近又有一股贼军投靠了河北第二号大贼头高士达,虽然只是一股两百人的小人马,但是在朝廷的邸报上却是影响不小——原因是这次投贼的已经不是普通没饭吃的平头百姓了,而是军队里的中级军官。襄国郡的一名旅帅,带领麾下两百个府兵,成建制反出军队、抗拒从军征讨辽东,投奔了高士达。而那名旅帅,便叫做窦建德。这也是隋军当中有记载的中级军官带领属下本部府兵成建制主动降贼的最早记录。 高句丽还没开始打,军队已经乱象丛生。 第四十章百万大军伐高丽 怒海风涛之上,波峰浪谷之间,战舰千艘阵如鳞次栉比,在黄海上浩浩荡荡地前行。 萧铣还是第一次亲自出海到这么远的地方,此前虽然他麾下势力已经在东海黄海上经略了多次,但是他本人最多也就坐海船到过明州沿海的一些群岛而已。幸好吴人的出身、两世颇习水性的他并不会晕船,黄海海域的水深也比较浅,只有暗涌较多,横浪反而较轻,只要习惯了那种上下起伏的失重感之后,便如履平地了。 “萧司马倒是不减名师之风呐。听说前晋永和年间,名士出游,乘桴浮于海。那些自命风骨之士到了风涛颠簸之间,也畏畏缩缩莫不敢前,只有谢安淡然若素。萧司马从不出远海,第一次横渡去高句丽便能如此,风度不下谢安。” 萧铣正在旗舰船头观风,背后有声音传来,回头一看,却是行军总管来护儿和长史崔君肃。来护儿扬州人,武夫出身,肯定是说不出这般引经据典附庸风雅的言语的,所以刚才开口之人正是崔君肃。 行军总管属下的长史和司马两个职位,都是辅佐总管的文职,要想让没有古代官场概念的后人分清这两个官位的大小,还是颇为费事儿的。不过稍微举一个显眼的例子,大致就可以有个概念:比如,假设诸葛亮北伐时自任“行军总管”(当然蜀汉是没这个官职的,只是假设)的话,那么长史就是杨仪,司马就是马谡,杨仪是诸葛亮的秘书长,负责日常公文书函文职工作;马谡相当于诸葛亮的主要参谋,参赞军机调度。比照到如今的隋军海陆军,总帅就是来护儿,副帅就是周法尚,秘书长就是崔君肃,参谋长就是萧铣。 “来总管,崔长史。下官原先不曾出过远海,这两日一时贪看海景浩淼,一时倒是失神,没听到二位动静,失礼失礼。不知这行程还有多久可以到高句丽?” “看海况,应该是再要两天也就够了。”来护儿根据经验揣摩着回答,自从去年年底战船全部交割之后,以来护儿治军之严谨,自然也是狠狠操练士卒与舰船磨合了几个月,对于航线熟悉程度已经比较深刻。停了一下,他又感慨了一句,“可惜陈棱陈郎将没能随军,不然此战咱手下又可多一员熟悉高句丽沿海交战地理的干将。” 来护儿如此说也是有原因的,他麾下十五万正规军,半数是来自山东半岛的登莱各郡府兵,还有半数则是从淮南、三吴甚至荆楚之地征募来的——毕竟杨广此次出兵,足足是一百十七万人,全天下除了岭南和蜀地因为或形同羁縻、或蜀道险远没法出兵,其余天下将近九十个郡都被强派了兵役。浙北的府兵,大多数都抽调到了来护儿的军中,而浙南东阳郡的府兵则是被拿来换防、驻守登莱。 陈棱去年征讨张仲坚贼部、平定流求之后,因为萧铣的帮衬吹捧,军功上达天听,所以额外得了金紫光禄大夫的虚衔。今年杨广出征时候,就把陈棱加封为东莱留守,戍卫海陆军的基地大本营。也是免得山东地区张须陀治下的乱贼愈演愈烈后向半岛深处蔓延、抄了海路讨伐高句丽远征军的老巢。 若非后方不稳,本来以陈棱在隋军中少有的海战资历,此次出征肯定是可以随军征战的。(注:陈棱在杨广三征高句丽的时候留任东莱留守是史实。) 萧铣何尝不想陈棱同行出征,然而此刻只能是反过来安慰来护儿:“陈留守也着实是一员精悍有节的干将。不过后方一样重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下官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总管。” “萧司马这般客气作甚?你本就是参赞军机的,有议论一起说来参详便是。” “我军三月初出征,朝廷四十路陆军都还没全部离开涿郡呢。如今已然出海后,海路险远,与后方声气不通,陆路进展快慢毫无所知,将来到了高句丽,如何才能协同作战,避免孤军深入呢?” “这着实是个问题,不过来某也想过了,咱出兵时,虽然陆军四十军都还没全部出发,但是也好歹二十四军前军都已经出动了,只是御营随驾的后续主力未动。光是前军二十四军,那也有六七十万大军。出海这天,听到的最新消息是宇文述、段文振过柳城、强渡辽河,在河口与高句丽国前来主动迎击的先锋将领乙支文礼野战一场。 乙支文礼原本照搬兵法,还想‘半渡而击’,不想我大军绵延数十里一起渡河,乙支文礼区区一军,哪里抵挡得过来。却是被段文振公两翼的兵马渡河后三面夹击杀败,死伤一万余人。想来经此一战,高句丽人也会有点收敛,从此只敢与我大隋坚城固守而已,不敢迎击浪战了。按照这个进度算,咱这一路人马渡海到了对岸的时候,陆路军应该可以行军到辽东城下,高句丽人应该都会被围困在几座坚城之中固守,野外道路当会畅通。” 如今的高句丽,可不是后世的高丽那么一点点地盘,除了朝鲜半岛大部之外,还拥有相当于后世辽吉二省的地盘。按照大隋朝中有识之士的估计,如果高句丽有亡国灭种之危时,以倾国之力动员,还是可以强征出六十万大军的,而其中效法中原府兵制的话,也可以有二三十万大军。所以两国交战之初,高句丽要说一下子非常畏惧隋朝不敢放手一战,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辽河渡河之战中,被隋军歼灭了一万多人的先锋部队后,应该会审时度势收敛一些,毕竟这一战也相当于歼灭了高句丽全国常备军的二十分之一了。 萧铣听了来护儿的乐观言论,心中却是有些苦笑,又不好太拂了来护儿的信心,只是忧虑地说:“高句丽人如果因此龟缩、固守坚城,固然可以让我军围城之后继续进兵、道路畅通。然而辽东之地,不仅仅是有一条辽河,而且辽河还有数条支流入海,这些河网切割之下,道路要想畅通可就殊为不易了。高句丽人若是有舟船之力,截我大军后路,各处骚扰,那朝廷还是不能对坚城围而不攻、千里跃进的。更何况咱这一路人马是直捣腹心,陆路人马要增援我们,还要过鸭绿江呢。朝廷出征时,海路便只归海路,陆路便只归陆路,两边毫无统属毫无配合,终究不是兵家善法。” 来护儿听了萧铣这番言论,也是频频点头赞许,对萧铣在军事方面的认识第一次有了些认同——在此之前,来护儿纵然觉得萧铣有才,那也只是文官的材料,不会认为他懂兵法。现在寥寥几句虽然没有引经据典,也没说出什么兵家的大道理,却着实切中时弊。 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大方略是杨广定下的,不容置疑。来护儿只能反过来劝说:“朝廷定下的大方略,咱便不要置喙了。何况海陆相辅、以水军阻截辽东诸河并鸭绿江,这个方略也只是在得知高句丽人固守坚城不出、我军需要围而不打、千里跃进的时候才会起作用。当初出兵前又哪里能料到高句丽人会这般坚守不出呢?所以世事无万全之法,兵家之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如今高句丽人志在坚守,说不定咱海路军若是太过兵强马壮、让高句丽人忌惮,那到了浿水之滨,说不定咱也依然得屯兵坚城之下不得进。反而如今看着后援无继、兵马不多,高句丽人欺我弱势,肯与我们一战也说不定。” 萧铣吁出胸中一口浊气,听来护儿如此老成之断,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数人便在海上每日谈古论今,叙论兵事,来护儿来整等将校则多与萧铣说知一些军旅中厮杀汉的见闻,萧铣不曾有时间空下来细听过这些,一时也颇为觉得有趣,并不枯燥。船队又行了两日,前锋哨探的战船便回报已经见到陆地了,俨然是到了高句丽沿海地界。 在船上憋了五天的来护儿甚感振奋,让从人取了全副披挂,穿戴整齐了准备上岸厮杀。船阵渐渐收拢,其余副帅周法尚与下面各路将领周法明、来整、秦琼等带领的战船也都靠拢上来,一部分准备在浿水河口登陆抢滩,一部分则准备滩头巩固之后直接驶入河口,直奔平壤城下。 当然了,这么做的前提,是高句丽人没有派出水师来阻挠。不过这种愿望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来护儿穿好披挂、集结战船后不久,就已经看到一彪高句丽人的战船从浿水河口杀出,前来迎击了。 毕竟,高句丽水军还从来没有与隋朝水军一战过。陆路的失败或许会打击高句丽人陆地野战的信心,但是并没有影响他们对水军的自信。自古兵法云半渡而击,隋军隔着大海半渡而来,不击一下怎么对得起这个好机会呢? “看来高句丽人还是不死心,想看看水路能不能‘半渡而击’了——萧司马且观望,看本总管如何杀敌!” 第四十一章临海水战有萧郎 “八牛弩绞弦——放!”“弓队沿舷列阵,放箭!”“全部被高句丽人的盾板挡开了,快上火盆、放火箭!” 声嘶力竭的混乱战场上,各种命令交错织就在一起,形成一幅惨烈的厮杀画卷。数以万计的箭矢破空飞去,大部分却只有孤零零地被海风吹散,飘落在海面上,不得建功,少数可以如愿插上敌舰,却未必能痛饮到鲜血。 高句丽人显然是发现敌情后仓促来战,人马规模并不多,只有不足百艘战船,而且比隋军的战船小得多,每船不足百人,总计算下来,最多也就七八千人的水军来迎击。而他们对面的来护儿,可是统领了十五万大军,是高句丽迎击水师的二十倍。 来护儿根本没把高句丽人放在眼里,只顾全军压上,洒漫厮杀。一刻多钟打下来,高句丽人外围也被撞沉或杀光了十几艘船只的士兵,隋军死伤还不足高句丽人的一半。然而后面随着高句丽人船阵的稀疏分散开来,似乎高句丽人也变得越来越有韧劲儿,并不愿意就此放弃。 “咄咄咄~咄咄咄~”的箭雨插在木板上的声音频繁响起,一些高句丽战船已经被射得如同刺猬相似,却犹然在反击,通过舷窗的射孔对外放箭,反而把弓箭手比高句丽人多了数倍的隋军大船上一些弓弩手射杀。隋军大船压过去想冲撞直接击沉对方,却往往会被高句丽人灵活的小船躲开。 一艘刚刚从前军退下来的四百料战船对着来护儿的旗舰靠拢过来,一个甲胄上有些血污的年轻都尉从舷梯爬上大船,对来护儿行了个军礼,正是他的儿子来整。来整所部开始时打了先锋,后来战况胶着之后,前沿又展开不了兵力,来护儿才让他撤下来休整。 “父帅!这些高句丽人的战船乍一看很小,但是着实都是硬木制成,甲板上并不站人,多是藏在船舱中开窗放箭。咱麾下儿郎跟他们对射不占便宜啊!只有靠船大撞上去撞沉才是最爽利。只是高句丽人船又灵活,轻易不让咱撞中,这仗委实憋屈!” 来护儿大度地一挥手,并不介意:“没事儿,咱慢慢收拾他们便是——区区七八千人,在我十五万大军面前,又能有如何作为?六郎,你身上这血……” 来整赶紧擦拭了一下,示意父亲并不碍事:“没什么,那都是贼子的血,刚才末将逮到了一次机会跳帮杀贼,当时原本是想撞敌船的,没奈何被它们躲过了,两船擦舷而过。末将一时气血上涌,带了十几个武艺精熟胆子肥的弟兄,一跃跳上敌船,把一船高句丽狗子都杀了个精光——他们一艘船才八十几人,还有半数是弓手、二十人桨手,持刀盾长枪搏战的,不过二十人常备,其余都不堪技击。孩儿带了十几个人杀尽一船绰绰有余。” “果然和本帅所见不差,对付这些高句丽贼子的水兵,还是要靠跳船搏杀为要。”来护儿沉吟了片刻,转头对旁边观战的行军司马萧铣问道:“萧司马,当初你为吴郡郡守时,为朝廷督造战船。可知为何这些高句丽战船如此迅疾灵活,我军战船虽然高大,但弓弩对射却没有优势。连撞击、靠帮厮杀都不如贼船灵活?难道我泱泱天朝上国,造船技法还不如蛮夷么?” 来护儿与其他中军将领和来整对答的时候,萧铣自然是正在其侧的,此刻听了来护儿的问话,虽然不是直接质问他这个当初负责给朝廷造船的主官的不是,但是他自然是不得不解释的。否则在别的一旁将领眼中,他萧铣也会落个酒囊饭袋办差不利的坏名声。 “来总管,这个却是无可奈何的——咱大隋也好,倭国也好,造海船都是为了远涉跨海行商、作战,首要考虑的便是战船的航海性能——所以咱的船不能在下层的船舱上开舷窗用于架弩射箭,因为那样在风高浪急的时候就容易进水,要想不进水的话,只有把下层船舱抬高,但是那样船的重心又会上升,导致风浪中不稳。 而高句丽人自古造船并不为渡海击敌,只求自保守御。所以他们造船丝毫不考虑航海性能。如今面对的这种战船,形似硬木围砌的屋宇,四平八稳,咱姑且称之为板屋船。此船重心很高,所以可以把驻扎弓箭手的船舱做成全封闭,且船板极为厚实,弓弩不能透,仅留出射箭窗。 又因为不计稳定性,水线以上的板屋舱可以比水线处的船舷还阔、从下方伸出划桨孔,以桨橹加速——而咱的海船是没法用桨、只能用帆的,短程自然机动灵活性更不如高句丽人了。若是高句丽人的船是与我大隋在江河之中的水师战船交战,咱完全可以改良车轮舸作为战船,把这些贼子杀得片甲不留。又若是让高句丽人把这种静水江湖、浅滩中使用的战船挪到浪涛剧烈的海域使用,那更是都不用咱动手,光靠天威即可让这些贼子灰飞烟灭。” 来护儿听萧铣仅仅和自己这般一样远远地观察,前后看了不过一刻钟,就能说出这么多条分缕析地道道来,一下子也是肃然起敬起来。 “萧司马果然是在将作监待过多年,后来又为朝廷倚重、专精船政海务,对于战船的了解果然造诣非凡。”来护儿捻须赞了一句,皱眉指着远处的高句丽水师,肃然问道,“不过那些缘由固然不能避免,然应付眼前局面,萧司马可有扬长避短的方略么?” 萧铣苦笑,这年代又没有火炮;连大食国的阿拉伯商人都还没大规模来到中土呢,中原连猛火油这种别的唐末五代之后穿越客常用的金手指都找不到。让他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好想?不过完全给不出建议的话,他这个行军司马也太容易被人看轻,支吾了一阵之后,萧铣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给了一条建议。 “敌船机动灵活,不易撞中,唯利跳船搏战。不如设法让我军战船上把八牛弩所用铁杆巨箭换成带有绳钩的。如此只要数箭命中、锲入敌船,就可以拖住敌船,靠近后跳船搏杀。敌船既然是全封闭结构防备箭矢,甲板上空无一人,想来要让人出舱砍断绳索也颇为不易。” 来护儿把这条建议略微过了一下,马上发现颇为可行,对萧铣的军略才能也就更加看重了:“好计!果然是深得敌我强弱之要义,行扬长避短之极致!传令前军各船,全部换掉床弩箭矢!” 来护儿一声令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前军各艘战船果然都改变了战术,双方的态势陡然便发生了变化。萧铣心中也是暗暗庆幸:幸好这个时代的高丽棒子还只懂得建造防备弓箭的战船,没造出同时兼容防备跳帮接舷战的战船;不然的话要是到了李舜臣时代弄个船舱顶上插满刀子的乌龟壳,可就连跳帮这招都用不上了。 …… 黄海道水军都统姜以式蹲在一艘最大的板屋船里头,看着外头愈来愈烈的厮杀,口中苦涩愈重,似乎可以问到嘴里溢出的血腥味。 今日他原本只是例行派出巡哨战船沿海巡防,没想到就遇到了隋朝的大军渡海到达,急急忙忙点起手头在瓮津砦全部的水师,也只有不满八千人,赶来迎击隋军。兵力的劣势已经是二十倍的了,若是再没有一点以逸待劳主场作战的兵器技术优势,这个仗就没法打了。 姜以式如今才不过三十岁,也是高句丽贵族出身,才能这个年纪就做到统领全国六分之一水军的高级将领位置上——当时高句丽只有六道设有水师,总数约摸五万,所以一个统领八千水师的将领,兵已经不算少了。姜以式也算是个人才,知道海船和江河船舶的性能差异,知道如何扬长避短,所以开战之后一直在利用划桨船的转向灵活、不受风力制约等优势规避隋军大船的冲撞、接舷,只想以弓弩对射。隋军战船虽然船舷高,却不封闭,对射的话交换比是不如高句丽军的。 可是隋军变阵之后,一切都逆转了。又是半个时辰的激战,他麾下三十艘战船被隋军床子弩射出的带尾绳的铁箭插住、随后被拉扯接近,最终被如狼似虎的隋兵跳船后砍杀殆尽,只留下满是血尸的死船孤零零飘荡在那里。甚至有隋军士兵杀光了船上高句丽兵之后直接缴获了船,砍倒高句丽战旗,升起隋军军旗,然后反戈一击投入到剿杀高句丽水军残部的战斗中来。双方都有了灵活的划桨船之后,高句丽人的战局就愈发恶劣了。 “咄!咄!”两声闷响,姜以式感觉到坐船都震了一下,心中刚刚升起一个不详的念头,就听到有瞭望手过来火杂杂地通报噩耗: “都统,不好了!咱的船也被扎中了!划桨手已经全力在划了,拉不开啊!” “席八!还不快让刀盾手都上舱顶把麻绳砍断!”姜以式心中冒火,对那些没眼色的部下怒吼着。他的船最大,足有两百人,刀盾战兵和长枪手总计有八十多人。马上都被派了上去。 然而,已经灭了二三十条板屋船的隋军似乎也杀顺了手,对于高句丽人的反应早有准备。一看姜以式战船上无数刀盾手从舱口冲出来想要砍绳子,马上有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万箭齐发攒射过去。被硬木厚板憋屈了半日的利箭一有发泄的机会,马上欢快蜂拥地扎入**,在船舱口射得如同一串串血葫芦相似。纵然偶尔有两根绳子被砍断了又如何?速度已经慢下来了的板屋船就是活靶子,隋军大船上的床子弩上好了弦马上可以再来一发。 姜以式的徒劳反抗没有丝毫效果,反而让他的坐船在敌人接舷战之前,就白白被射杀了半数近战好手。当如狼似虎的隋军跳上甲板砍杀的时候,姜以式只能拿弓箭手和划桨手来近战抵抗了。 第四十二章议取平壤 “铿”地一声脆响,姜以式只觉虎口一阵剧痛,手中兵刃已经被对面一个约摸二十三四年纪的隋军都尉用陌刀砍断。半截残柄脱手飞出,插在船舱柱子上头,柄尾犹然嗡嗡作响地颤抖着。 磕断姜以式兵器之前,那名隋军都尉已经连着斩杀了六七个划桨手和弓箭手了,满脸满身都是鲜血,那隋军校尉原本容貌虽然并不狰狞,甚至还可以说有些英气果决,只是被血迹这么一衬托,凶性也就毕露无疑。 “兀那贼将,降则免死!我乃大隋左武卫将军麾下都尉周绍范,你死在我手里,也不算冤了。” 姜以式咬牙不从,周绍范也懒得和他废话,侧过陌刀刀刃,用刀脊一个横拍扇过去,磕在姜以式头盔上,把姜以式扇晕在地,随后让麾下士兵把准备好的白旗立刻升到这艘板屋战船的桅杆上。 虽然不知道姜以式的身份,但是隋军将校又不傻,如何看不出姜以式的坐船是这批高句丽战船中尺寸最大的?所以**不离十就是旗舰了,能够扰乱一下敌人军心也是好的。 果不其然,升起白旗之后不久,残余的高句丽水师便开始慌了阵脚,原本虽然处于下风,至少还被上官弹压着坚持战斗,现在几乎是眼看不敌就夺路而逃,全部窜回了浿水中躲避,浿水入海口两岸的小型锚地就这样被放弃了,任从隋军先锋小船登岸。而退进河里的残部也没什么好下场,因为失去了闪转腾挪的余地,被隋军碾压着推进,最后大部被歼,幸存者都是弃船登岸、仅以身免。 …… 隋军旗舰上,来护儿看到自己的船队终于驶入了浿水,两岸农田草场俱无人烟,高句丽百姓居然也都逃难跑了个精光,心中踌躇满志。看来他来护儿的首战,也不比陆路军打得差——陆路军渡过辽河时,歼杀高句丽军一万多人,他今日一战,至少也歼灭敌人水师五六千、战船八十余艘。如果考虑到隋军陆海军的规模,他的单位兵力歼敌数反而更高。 当天隋军船队又溯流而上不过二十里路,眼看天色将黑,而己方并无根基,来护儿也不敢一下子太过深入,便寻了浿水湾尽头一处地方就地扎了水寨,整备人马、分兵把守来日再商议进兵细则——浿水便是后世流经平壤的大同江,浿水最靠海的那一段二三十里河道,因为是河口三角洲地势,河面很宽,足有**里;要到后世朝鲜的南浦-松林之间后,河道转折向北,才陡然收窄,只剩下不满两里宽的河面。所以来护儿暂且驻扎的这个地方,便是大同江骤然收窄的拐点处。 立营完毕,众将也都下船登岸歇息。伙头军备好了干粮干肉腌菜为主的食物,来护儿便召集众将聚宴,也好商讨军机。在海上的日子,虽然只有几天,但是鲜肉鲜菜并不容易保存,吃这些干制腌制的食物也是寻常,且喜登陆后士卒就地抓获了一些高句丽牧民逃难离去时走散的牛羊,略微丰盛了一下来护儿军的餐桌。来护儿也不是奢侈之人,知道军心军纪重要,只是自己这里留了两只肥羊宴客,别的都让散了给士卒吃顿好的鼓舞士气。 恰才作战时各船各自为战,军令都靠旗号传达,一些消息也都不通,如今坐下来饮宴时,各军日间有建功的,现在也都来献宝献俘,周法尚、周法明、周绍范一家来的时候,绑了一个俘虏,来护儿一问,才知道便是今日交战的高句丽水军都统。 “好!没想到此次倒是周都尉建此头功。六郎,这些日子你可要好生学习你周世兄。”心情大好的时候,人也是不介意故作谦虚一下的。来护儿看着捆得和粽子一样的姜以式,一边用匕首切着羊腰子肉,一边对侍立在自己侧后的儿子来整训诫道。 “末将谨记父帅训示!末将日后攻打平壤城时,定然先登杀贼!”来整一边答应,一边心中只是懊恼:谁让他今天是做了先锋,第一波出战呢?战况不利被车轮战轮换下来之后,萧司马才出了奇计,让高句丽贼子一下子崩溃了下来,结果被作为生力军新投入的周家叔侄抢了头功。 “下次咱一定要等萧司马看清敌情,定下计策,咱再猛打猛冲。”来整最后在自己心中如是默念道。 相比于来整的郁闷,周绍范正在沾沾自喜,想要领功,不过却被其父周法尚的言语阻却了。只听周法尚放下竹箸,拱手对来护儿禀明:“犬子岂敢居功,今日也是中军运筹定计得法,犬子恰逢其会出战——谁赶上这个机会,定然都是能建功的。来帅的赞划决断,才是制胜关键。” “周副帅不必过谦,要说赞划,那也不是来某赞划的——以床弩钩住敌船,接舷厮杀的点子,是萧司马巧思偶得。不过如此说来,今日论功,还是应当以萧司马为首——”说了一半,来护儿似乎知道萧铣要谦虚拒绝一样,提前抬手制止了萧铣开口,接着说道,“萧司马不必过谦,昔日汉高祖云‘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而已张良为军功之首。今日你这一计,就事论事也是当得。” 萧铣逊谢一番,也就受了来护儿褒奖,一旁自有长史崔君肃在那儿帮衬着来护儿这个粗人的言语引经据典、补其不足。 宴会进行了大半,论功的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萧铣颇为不习惯地学着那些武夫用匕首切羊肉吃,却也颇有几分前世去草原省份旅游时的感觉,不知不觉也大快朵颐了个够。随后,来护儿便说到了后续的作战方略,让诸位畅所欲言。 “大军渡海劳顿,水土不服也是有的,今日扎营之后,且休整三五日,再计议进取攻战之道。崔长史,你且把平壤地理形势与诸将说知。” 崔君肃领命,取出一副舆图,摊放在帐中一张亲兵刚刚拼起来的大案上,指点着对众人说道:“诸君且看,这张舆图也是朝廷此前以辽西的内外侯官从高句丽客商与新罗人那里弄得,比开皇末年征讨时用的舆图还要精确一些。从图上可见,如今我军正在浿水河口上溯三十里、折往北方的这处拐点屯驻。根据此前密探情状,浿水从此往上游,距离平壤仅六十多里路程。如今咱扎营的地方,往下游河宽**里、往上游仅宽两里,到了平壤附近,更会逐步缩窄至一里左右,所以水师如此多战船全部溯流而上的话,只怕施展不开。至于具体后续如何进兵、哪些人马水路进击、哪些人马留守、或陆路进击,还要诸位畅所欲言。” 大同江的江水径流量本来就是比黄河还要小数倍的,和长江比那就只有百分之一左右。区区一里宽的河面,塞进几百艘大战船着实有些不靠谱,所以听了崔君肃的介绍之后,诸将也都开始沉思起来。 副帅周法尚首先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虽然程途只得六十余里,却不知途中有几座郡城?几座县城?总不会两岸一马平川毫无阻滞,陆路也可随意进兵?” 崔君肃一边读图,一边回答说:“唔……计有北岸一座郡城,南岸三县。其余并无城池。这高句丽人如此小国,竟也分析如此多郡县,不过一郡之地,放到中原也才抵得一个大县而已。且高句丽城池俱为夯土堆砌,并无包砌城砖青石,小城也无角楼箭橹,若要攻打,想来纵然没有云梯石砲也可破城。” 周法尚沉吟片刻,对来护儿谏言道:“总管,朝廷陆路大军距此尚有两千里之遥,我水师孤军深入太甚也是不妥,既然总管决议不等陆军单独进取,也应以稳扎稳打为务,不如先分出一些人马走陆路取沿岸郡县,步步为营。再择拣精锐以舟船直趋平壤城下,登岸攻城。” 来护儿也亲自起身看了舆图,问了水文情况。最后说道:“以某之见,这浿水到平壤附近,最多只能容纳三四万士卒的战船进退,多了便施展不开。既然周副帅以为当稳扎稳打,不如届时你便统领陆路人马进取、并营守水寨大营。本帅自领四万精锐、战船百艘突前,水路直达平壤外围。” 萧铣也没听出这个方略有什么问题,当下没有发表反对意见。其他将领自然更加不会拂逆来护儿的意思了,这个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大军在浿水河口休整了三天,把渡海颠簸带来的劳乏一扫而空,营寨营建也渐渐稳固起来,随船运来的军粮纷纷被搬到岸上,在营中建立起粮仓贮存——这一次大军渡海作战,有可能需要持续数月,有可能是半年,粮食供应除了尽可能在高句丽境内掠夺、因粮于敌之外,就全靠海路运来了,这也是海路军总计有上千艘船只的原因,否则光是运人的话,一半都用不了。这些运粮船到了之后卸了货还是要折返的,趁着季节适合再走几趟。 三天里头,高句丽人似乎也有不开眼地主动来反击撩拨了一次,但是被守营的周法尚轻易痛击了一顿。来的贼军规模也不大,不过万余人马,只是因为熟悉地形,击败后一旦逃窜,隋军没法追击。把来护儿也撩拨得心里憋屈。 休整完毕后,终于要开始沿河进兵的战略了。 第四十三章缩头乌龟 “总管,周副帅那里已经刑询过那些高句丽战俘了,这是刚送来的战报——陆路军此前攻克的那座无名小县名叫松林县、现在刚刚打破的郡城则是大安郡城。前头到平壤还有四十里地,只有两座县城与一些山寺野砦可以屯兵。高句丽王似乎前日水陆两次试探进攻失败之后,就彻底收缩了回去,准备如辽东那般坚守不战了。” 来护儿站在船头,望着江面越来越狭窄的浿水,心中没来由地有一股压抑之感。所以对于崔君肃转达的报告他也只是点点头,并不置可否。 “退兵不一定便是避战坚守,也有可能是诱敌深入,咱不可掉以轻心。除了路程、战果,周副帅便没有回报什么别的迹象么?” “唔……也有,不过都是些坏消息。除了咱登陆那一战打了高句丽人一个措手不及,缴获一些牛羊资粮、军器衣被之外。后头咱再进兵时,都缴获不到存粮了,显然是高句丽人有了时间坚壁清野,能运走的都运走了。松林县和大安郡被攻陷的时候,城内也有一两千兵卒守御抗拒,但是似乎他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在城破时放火焚城——结果我军什么都没缴获到。” “坚壁清野,绝粮之计?如此,高句丽人当是觉得我军渡海而来,定然携带存粮不多,想坚守以等待我军粮尽自溃了。如今是四月间,距离中原夏粮收获也还有三个月,高句丽苦寒,这平壤一带论南北方位,也和中原的河北之地相若,只怕夏粮要到八月才能成熟。高句丽人是在赌我军拿不出四个月存粮撑到夏收劫掠么?若真是这般,高句丽人果然是真心坚守的可能性更大,不太会是弄险诱敌了。” 来护儿自言自语地做出了判断,想起一并参赞军机的司马萧铣一直一言不出,觉得还是有必要讨教一下他的意见,便开口相询——其实来护儿也是出于礼貌,因为大军初到高句丽的时候,萧司马在海战中的谏言颇有建设性,也着实让大军多快好省地打了个胜仗,所以自然后需要多听听其意见。但是另一方面,对于陆战来护儿自忖是打老了仗的,他可是当年从灭陈之战时就已经领军的宿将了,萧铣纵然妙手偶得,也超不过他自己的老辣。 萧铣也深知这一点,自忖军事计谋上至今只是取巧补漏,见识新颖,但是并没有系统的谋略规划,说得太多,也比不上来护儿自己运筹的战略。所以当下只是略微提了几点。 “总管的谋划已然洞悉高句丽人奸计,萧某也没有更好的判断。萧某只是觉得,无论高句丽人是诱敌也好,坚守也好,咱都要做好后手的准备,那便是了。真要直插平壤时,不如让水路的前军先锋多乘从高句丽人那里缴获来的板屋船——板屋船多有桨橹可以划水,江河中不赖风力,短程赶路灵活迅捷,如此一旦前锋有变故,也好进退容易。若是都已大沙船突前,到时候只怕退之不及。” “此言果然也是老成持重之见,那便按照萧司马建言。只可惜我军缴获的板屋船只够承载五千士卒,只好挑出五千精兵为水师先锋突前,本帅中军再以沙船运载四万士卒接应,两军相隔十余里,依次进发。” …… 平壤外围的剩下两个县城果然也是不堪一击,都只有一两千人兵马,江北岸的那个,是周法尚从陆路攻破的,江南面的那个,则是来护儿的水师到了地头之后登陆攻破的。高句丽人也无一例外每次城破就点燃铺满了全县屋宇仓敖的稻草,放一把大火让隋军什么都得不到。 来护儿也恼怒高句丽人的焦土毒计,动了屠戮的凶性,对于县城被焚毁的地方,隋军便派出哨骑队四野搜略,凡是发现避走乡间来不及远遁的高句丽牧民农夫,都统统斩尽杀绝,鸡犬不留,随身衣物口粮能掠取的便纵容士兵掠取。萧铣一路看着暗暗摇头。 “总管,如此掠夺庶民,只怕长久了也是不妥……” “怎么,萧司马恻隐之心又起来了?哈哈,某早就说,萧司马不适合看咱厮杀汉行事,看看萧司马为了三五百姓请命、结果被削了吴郡郡守官职、降级来此担任司马,那便看得出来了。对这些边夷贱类,有什么好讲恻隐之心的?根本就是禽畜一般的存在,多杀一些男丁,将来从军抗拒朝廷的贼子便少一些;多杀一些妇人,将来生育小贼的便少一些。尤其是看高句丽贼这般宁可焦土抗战也要拒归王化的悍逡之态,就知道对他们当然要杀得多多益善了。” 萧铣被说得脸色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总管误会了,某倒不是妇人之仁,这些边夷贱类、禽畜狗种,杀了也就杀了。只是如此纵容士卒掠夺,日子久了只怕军纪松弛,不好收拾啊。士卒多不读书,不明义理,以重赏重罚驭军卒,则不可使赏赐钱财来得太易,否则到了苦战血战的当口,利轻而危重,则士卒会趋利避害、不愿死战。” “萧司马此言说得也是。不过我军既然要持久作战,粮秣辎重能多掠夺一些便多掠夺一些,谁知道仗要打多久?咱多杀一些高句丽平民,多抢掠一些资粮,敌人的潜力便短一分。对于高句丽这种死硬之敌,不能和南陈等华夏衣冠之国相提并论,那就是要针对其全族全民开战,而非吊民伐罪,仅诛首恶。这事儿便一依咱所见,暂且因粮于敌,到了平壤再做调整,到时候看平壤战情是否顺利。” 萧铣听了来护儿这番言语,心说来护儿既然心中还是有分寸的,他也没必要多劝。水军沿江行驶,既然前面已经没了城池阻碍,来护儿也就放胆突进,一直行到距离平壤城只有**里水路的时候、平壤城楼都已经可以在战船的望楼上眺望看见了。 这时,浿水江面突然一分为二,有一座梭形的沙洲岛把江面隔开,沿着岛屿两侧的江流都被收窄,分别只有五六十丈宽度。大军船队再要通过,无非只有两列纵队可行,队形会被拉得很长,很容易首尾不能相顾。这岛屿在朝廷此前密探得来的舆图上倒也有标注,只是无名,萧铣后世对朝鲜地理不熟,也不知道其名字。 但是其实这两座岛屿也是自古就有的,到了后世的朝鲜,它们便是平壤城南大同江中的头老岛和羊角岛。是因为大同江流到平壤附近时有一个由正南向正东转折的大弯,水流速度陡然放缓后,河水携带的泥沙便会沉积下来,千万年来便会渐渐形成江心的沙洲岛。 “总管!瞭望得岛上山寺有旌旗数处、江北山坡上,也有狼烟升起,似乎也是一处依山结砦的寺庙。”望楼上的瞭望手很快发现了异常,并且第一时间汇报给来护儿。萧铣在一旁也是听得真切。 “总管,看来不能水路直达平壤城下了。高句丽贼人定然是想用这个犄角之势,去我战船之利,让我们不得不弃船登岸先拔除这些山寺改建的营砦。而且这里距离平壤城只有**里路程,高句丽人若是在城中囤积重兵,随时可以出城夜袭骚扰,不怕救援不及。” “萧司马不必担忧,本帅难道会看不清这些道理么?命令板屋船列阵据江面。后军依次下船,上岸列阵,与本帅拔除这两座山寺——来整、秦琼听令!” “末将在!”周法尚的人马不在这一路,所以今日一战来护儿都是用自己的嫡系战兵,军官们也都是嫡系的。 “你们二人,各自携带本部兵两千,为前导,试探攻打二寺,后续自有援军源源接应。” “末将遵命!”来整和秦琼入高句丽以来,都没机会捞到过什么显著的功劳,此前几个郡县城池也轮不到他们攻打,早已是憋得**难耐了,此刻自然是轰然应命不提。 四千人马分成两股,上岸逐次摸上前去,山势并不高峻,也就几十丈海拔,而且关键是山坡并不陡峭山寺砦子都在坡顶,四野有些林木遮蔽。来整分到了攻破岛上山寺的任务,秦琼则是分到了江北那一座。 秦琼麾下士卒一路奔袭,突进到距离山寺约有一箭之地,才放缓了结阵。秦琼自忖寺中敌军肯定会依托地形和墙楼放箭压制,然而许久都没有反应。秦琼才让士卒继续把阵型放松散一些,小心逼近。然而竟然入了寺门、占了一段围墙,都不见敌军攻击。寺庙倒是很大,寺中几处前堂、庭院中杂乱堆放着布帛衣物、粮食禽畜,甚至还有一串串的制钱洒在地上,以及一些酒坛。 秦琼眉头一皱,厉声喝令:“全军不可妄动!这定然是贼人的诱敌之计,想要我军乱了阵脚后再返身冲杀过来!妄取财物者军法从事!” 下完这道命令,秦琼可以感觉到身边士兵们吞口水的声音。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怜悯士兵贪欲的时候。过了许久也不见动静,秦琼正要下令继续搜索、占领全寺,他麾下有个旅帅憋不住了,凑过来小声谏言:“都尉,咱故作松懈,若是贼人真有伏兵,不也正好引诱他们出现么?不如小弟带了手下故作贪财哄抢诱敌,大不了最后所得平分给诸营兄弟就是。都尉约束其余兄弟不可妄动,也不见得会中了高句丽人诡计。” 第四十四章曾母逾墙 秦琼略微按捺了一番,最后还是同意手下旅帅樊虎带着一些人故作劫掠散漫的样子,开始散开队形大肆搜刮高句丽人抛弃的财物,一边让另外的弟兄占据各处殿宇庭院。被分到没得抢钱的士兵自然是老大不愿,幸好秦琼再三对众军宣布一会儿搜到的财物全军平分、不许私藏,才略微弹压住了一些。 幸好,高句丽人没让秦琼久等,仅仅数分钟后,最后两进寺舍内便有高句丽藏兵喊杀冲出。寺外两侧山坡树林中也有伏兵杀来,竟是三面夹攻之势。秦琼暗叫一声侥幸,立刻让一直保持队形的部队堵住已经掌控的各门,开始列阵抵抗,弓弩手则全部缩入前寺,按照旗帜号令放箭。 后寺和两侧坡林面积藏不了太多兵马,充其量也就数千规模,纵然有可能比秦琼本部兵马多那么一两倍,秦琼却是屹然不惧,因为他深知后方还有自己的援军,自己麾下这两千人,就是来试探敌人是否有伏兵的。 秦琼让麾下士卒守住两段寺院山墙和正门,自己策马带着几百精兵往后寺杀去,后寺的伏兵也在一员高句丽战将的率领下一齐杀出,竟与秦琼狭路相逢。当下刀枪交错,箭矢横飞,血拼作一团。 那高句丽将领似乎也是有见识的,颇知道隋军将领高下,见秦琼甲胄服色不过是都尉或者校尉级别,连明光铠都没资格披挂,便有些欺秦琼低微,挥舞着狼牙棒大开大阖杀了过来。秦琼一开始还谨慎,不敢乱卖破绽,只是角力抵挡。那高句丽战将兵器沉重,看上去颇占了上风,导致秦琼每一下都不敢硬接,只能顺势卸力。 十几个会合之后,秦琼摸出对方招式应变的水准,便不再留手。趁着对手一棍蓄力过猛挥来,秦琼大喝一声“来得好”!一个镫里藏身让过兵刃。对方被惯性一扯身子便在马背上坐不稳,正要用力扯回兵器,脖子上已然多了一个血窟窿,死不瞑目地直挺挺栽下马来。 其余高句丽士卒一见将领被杀,也是胆寒,被秦琼顺势冲杀杀散,也顾不得死守待援,丢下几百具尸首,从山寺后门蜂拥逃出。两翼林子里杀出的高句丽伏兵眼见寺中的内应伏兵已经覆没,士气也是狂跌不止。拼杀了半刻钟,来护儿督促的后军已经掩杀上山,高句丽兵只有隋军一小半,一边留下死士断后,一边大部便往北溃逃,再也收拾不住。 须臾打扫战场,隋军斩获也在两千之数,颇为可观,算上杀伤的高句丽伤兵,只怕这一战高句丽折损也在五千以上。来护儿心中暗自骄矜,自觉高句丽人就算是想要诱敌,也不可能下这么大的本钱。想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高句丽贼子一开始也是试图与用伏击对付自己,但是可惜野战着实无能,伏击了都打不过。高句丽人的才能,也就只有死守坚城一途了,若是没有坚城,那就什么都不剩了。 来护儿让士兵在头老岛和江北这座无名山寺中驻扎立营,又纵火焚毁了两侧的山林,不给敌军未来可能的偷袭留下藏兵隐蔽所在。随后,亲自领着四万人马走陆路直扑平壤城而去。 大军又前行了四五里,平壤主城已经在望。远远可以看见城门还未关闭,大股高句丽军民眼见隋军出现在地平线上,还在往城里蜂拥逃入。平壤城外围,视野中也有四座坞堡,分别距城池四五里,却已经是燃起了熊熊火光狼烟,显然是高句丽人觉得层层设伏固守没了希望,重演了焦土死守、坚壁清野的旧把戏。 先锋来整瞭望了一眼,急急向来护儿禀报:“父帅,高句丽人肯定是恰才在山寺中伏兵打不过咱,觉得再犄角相应也没什么用了,才临时把外围坞堡都撤走了、集中兵力防守主城。咱该让骑军奋死突杀,尾随在堵在城外的高句丽军民背后,趁乱掩杀入城才是!” 来护儿也觉得儿子说得有理,应声下令:“六郎你与秦琼带领骑军冲刺、在背后掩杀贼军!若不得手,却是不能轻易攻城!” 来整连末将领命都没来得及说,就跟着秦琼火杂杂冲杀上去。两三千骑兵冲刺过五里路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而平壤城的城门却很小,只能慢慢通行,看似足有两三万人的平壤外围卫星城坞堡中的军民没来得及全部撤进平壤,被秦琼撵到背后的时候,还有数千人没有进城——这一切,也只能怪高句丽将帅进退失据,没有提早下令撤退疏散,而是敌军兵临城下时才临时变卦所致。 平壤城西门上,一员高句丽大将大喝一声,挥手下令,却是有守军放下了千钧铁闸,把后面的数千人挡在了城外。铁闸底下恰好有十几个人通过,全部被轰然碾成了肉泥血浆,场面好不凄惨。那高句丽战将还在那里呐喊下令,汉人也听不真切言语,不过想来无非是让被堵在城外的高句丽军民各自为战,奋力杀退隋军,否则不再开门。 这四五千堵在城门外的高句丽人,精锐战兵数量本就只有两三成,其余都是民壮甚至毫无战力的普通百姓,又大乱之间没有统属,无人指挥。自然在秦琼和来整面前如同砍瓜切菜,须臾就被杀得血肉横飞。一开始城头高句丽守军看城下还是自己人多,不敢胡乱放箭怕误伤了。后来见秦琼所部杀得兴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阵阵瓢泼箭雨压制过来,把隋军甲骑都射杀了近百人,而高句丽土著更是被自己人的箭雨射杀了七八百不止。秦琼见高句丽人使出这般同归于尽的箭雨覆盖,心中也是暗惊,才算是见好就收退下兵来。 …… 来护儿来到前军督战,秦琼见到来护儿第一句话便是请罪。 “总管,末将无能,没能趁乱抢下平壤城的城门。” 来护儿大度的一挥手:“无妨,谁能料到那高句丽贼将如此凶性?为了堵住咱,连自己的后军都不要了,还不分敌我放箭一律射杀。遇到这种敌手,便是本帅亲自来督战,也不见得抢得下城门。且喜此战终究斩获不少,那便先去高句丽人放弃了的坞堡里歇息,计议长久围城破城的法子吧。六郎,一会儿去把崔长史、萧司马也都请到北边那处坞堡来,某的帅营到时候便设在那里。” 连续三场小捷,终于让来护儿掉以轻心了,走进一座火光尚未完全熄灭的坞堡后,来护儿让士兵从大同江里引水灭火,扑了靠着坞堡北墙的苍敖之后,隋军继续深入,才发现陈坞堡内各处街道凌乱不堪,居然还有无数散落没来得及收走的财物。 高句丽人刚才的退却看上去着实太惨、太慌乱了。这些东西,应该真的是他们退兵的时候太仓促,来不及拿或者抓大放小掉下的吧?隋军士卒们开始哄抢起来,来护儿只是皱眉片刻,终于还是没有下令制止这种行为。 数处被高句丽人放弃的平壤城外围坞堡中,都发生了这种军纪败坏的行径。 半刻钟,一刻钟,混乱在加剧。当劫掠持续到了将近半个时辰、参与劫掠的隋军士兵们都被大包小包不堪重负。有逐渐平息的趋势时,高句丽人终于动了。 平壤城头出现了一员甲胄华贵的高句丽将领,正是当朝大将军乙支文德,乙支文德看了一眼城外几处卫星坞堡中尘烟扬起之状,下令西门北门开门突击。恰才付出了几千人代价都非要往回逃生收缩死守的高句丽军,似乎突然打了鸡血满血复活一样,有了与隋军硬撼死战的勇气。 来护儿再想整顿军纪,已经有些迟了,而且隋军分散在三个坞堡之内,他也只能指挥到自己所在这个的直属部队而已。仓促之间,隋军想到的便是堵塞城门,占据这些坞堡扮演防守的一方——出城反击偷袭的高句丽人,总不能直接攻城吧? 就在来护儿为这个决定松了口气的当口,致命的变故发生了。 在高句丽骑兵冲杀到坞堡前不足一里地的时候,这几处坞堡内都突然火起,数条隋军进驻时没有发现的地道入口被挖开,从地道入城的高句丽士兵从藏兵洞、城门旁的屋舍废墟里钻出,一阵猛剁从背后干掉了隋军守门士兵,然后大开堡门放任高句丽兵入城。 来护儿早该想到,这里是高句丽人主场作战的地盘,高句丽人有充足的时间部署防御工事——就算提前挖几条好几里路长的地道,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这些拱卫王京的外围坞堡,与主城有秘密的地道连接,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世上最憋屈的战斗,莫过于守城战中的巷战了。巷战不比守卫城墙的战斗,可以居高临下用各种远程兵器虐人,而且也不如野战那样可以便于结阵而战。危险有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也有可能敌我形势犬牙交错,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拼杀。 “乙支大将军钧令:莫要走了来护儿,杀呀!”高句丽士兵如同不要命的蛮子一样蜂拥杀入,和隋军绞肉一样杀做一堆。几处坞堡很快成了血肉的屠场。 第四十五章败中取胜 平壤城外的数处坞堡内,血流盈渠,尸积如山。震天喊杀之声,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 大同江岸边的山寺中,来护儿用横刀当拐杖一样拄着地面,也没擦拭铠甲上满身的凝血,就这样略显呆滞地环视四周。四万精兵,居然在半天的血战之后,只剩下区区万人逃了出来。隋军的结阵而战之利,被高句丽人的主场反偷袭消磨得一干二净,战役的最后时刻,几乎就是各自为战的疯狂杀戮,已经精神崩溃者的溃逃四散。尤其是隋军分兵在数座坞堡之内,更是让相互之间无法沟通消息,来护儿也无法指挥到其他地方的属下,进一步加重了灾难的程度。 来整也是杀得浑身血污,今日他砍死的高句丽士卒起码有二十个,还杀了三个校尉,此刻几乎已经脱力。不过他身上的责任担子较轻,还得反过来劝说父亲:“父帅,咱今日也杀了不少高句丽贼子,虽然败了,好歹也是重创敌人,万不可泄气啊。咱收拢余部,联合周副帅的后队人马,至少还能集结出十二万的总兵力,如何不能再战?” 秦琼杀人更在来整之上,而且他所在的营一开始与来护儿的中军并不驻扎在同一个坞堡内,他却是最后战后撤出手下最多的一营,让来护儿对秦琼这个后进都尉的治军才能更加多了几分赞许。秦琼此刻也在来整身旁,跟着劝解来护儿说:“总管,都这许多日子了,高句丽狗贼哪里肯与我们正面血战?今日虽然死伤得苦,好歹被咱逮住了机会硬战,高句丽兵被杀至少也在一万多人,负伤更不可计数,唯有本土作战,逃亡可能会少一些。若是这些高句丽人缩头乌龟一样固守不出,我军强攻城池的话,要想杀掉一万多高句丽兵,己方伤亡比只怕比今日更大。” “好了,你们不必安慰本帅了。今日之败,该领的罪责,归国后本帅自会去陛下那里领受。不过眼下还是要先把仗打下去。咱在这里竖起帅旗,有逃散了的士卒也好跟上到这里汇合。我军收拢残兵之后,再徐徐而退。今日务要退到下游上船。到了江上,便不虞高句丽人再行偷袭。” 来护儿下令撤出来的众军歇息,然后在山寺各处竖起旗帜,吸纳逃散的隋军溃兵。然而没过多久,有哨探飞马回报,说是高句丽兵又添生力军杀出城来,直扑此处而来,显然是想将来护儿的本部人马全部歼灭。 “等不得了,让后军先退,即可安排上船,秦琼来整,你们各自带领一千骑卒,前去骚扰奔袭,不可恋战,若是敌军返身接战,尔等便立刻后撤拉开距离。都选马力尚健的好马去,至不济,骑兵还能陆路退往大安郡城,周副帅已然固守了那里城池,可以抵挡。” “末将遵命!”来整和秦琼两个苦逼的打手歇了没多久,再次翻身上马而去。 跟着来护儿撤下来的步军主力依次缓缓退往下游江边,他们进兵时乘坐的战船还在那里等候,大船没法开到大同江被头老岛二分的狭窄河段里,所以没法太过突前接应。来护儿自己领着三千中军士卒在寺中断后固守,,一边继续收拢陆续逃来的残兵,一边等友军都撤得差不多了,最后时刻才拔旗后退。 …… 出城追击来护儿的,正是高句丽国主高元的弟弟、颍阳侯高建,麾下足足三万生力军,都是此前屯兵在平壤城内隐忍不出、蓄足了锐势的。出城不过两三里路,就见到远处来护儿收拢残兵的军旗摇动,显然是开始退兵了。高建心中立功心切,让各部加速前进。 须臾,有来整和秦琼两股小规模的骑兵从侧翼杀过来骚扰,专事骑射,也不近前搏杀。高建心中焦躁,分出麾下骑兵分别抵挡来整和秦琼的纠缠,自领中军大队继续往来护儿集结的方向杀去。 一路赶出去将近十里地,终于追到头老岛附近的江滩时,隋军大队已经撤走上船了。只有几十艘板屋船靠在岸边。岸上约摸还有两三千人的隋军在那里乱哄哄地试图挤上船,来护儿的帅旗俨然也在其中。 很显然,这支隋军就是断后掩护友军先撤的,来护儿倒是颇有名将风骨,即使不得不退兵,也是自己走在最后。 “诸军勉力与我冲杀!莫要走了来护儿!我军人数,足有敌军十倍,还怕杀不得来护儿么?” 两万高句丽步兵鼓噪着冲向河滩,来护儿眼看继续组织人手上船的话,显然会被半渡而击打个措手不及,当下也是一咬牙,大喊:“亲卫营背水列阵!不得夺路上船!返身杀退贼人,才有生路!” 亲卫营不过两千人,此前一战中大多得以保存,也是来护儿作为有武卫大将军带出来的嫡系人马,不敢说战斗力可以比寻常府兵以一当几,但是至少来护儿治军有方,御下有术,士卒乐于用命。亲卫营的士兵至少在士气和军纪上可以做到:即使明知此战必死,但是大将军下令死战,那就一定要战下去。 这就够了。两千号刀盾长枪的士卒,在大同江的河滩淤泥之中列阵,如同刺猬一样。而远程兵种似乎都已经撤上了船,并没有留在岸上。 来护儿正在整军列阵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高喊:“总管,速速让亲卫营后退一些,退到河里来。咱的战船吃水不够浅,靠不到河滩上。” 回头望去,却是萧铣也穿着一件皮甲从一艘板屋战船舷窗里探出头来大喊。来护儿一看萧铣指着板屋船舷窗里伸出的那些如同刺猬一般的弓弩箭矢,马上心下雪亮。一看高句丽人还在三箭之地外,一咬牙下令亲卫营再后撤百步。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如果敌人一个冲锋不管不顾杀上来,后退中的部队会瞬间本打崩。如果不是亲卫营可以让来护儿指挥得如臂使指,他是不敢这么做的。 高建却不虞有他,见来护儿准备背水结阵一战了,也不求速成,反而放缓了速度,重新整理好阵型再行冲杀——毕竟从平壤城冲出来后,他的部队也已经徒步赶了十几里地了,体力消耗着实不小,队形也非常散乱,如果直接投入战斗,则不免“行百里而趋利者,可厥上将军”。这点兵法常识,高建作为高句丽宗室大将还是懂得的。 列完了阵,高建终于全面杀了上来。来护儿冷冷看着对面,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麾下士兵也只是握紧了枪矛刀盾,一个个抵在了一起,相互依靠。最前排还有一排整整三百人的陌刀手,把九尺陌刀凝握在手,渊渟岳峙一般不得命令好不动手。这些陌刀手没有盾牌,所以人人都穿着鱼鳞铁甲。 高建的军队冲到距离来护儿军阵不足两百步的地方,来护儿背后的板屋船上数千支箭矢破空而出,几十艘板屋船的舷窗全部大开,已经上船了的隋军士兵人人拿了弓弩,依次轮流到窗前放箭。连本来作为划桨手的力兵、没有受过弓弩训练的,此刻也拿了一把窝弓在那里凑数,只求箭雨密度,不求命中精度。 利刃入肉之声不绝于耳,血泥在河滩上泛滥开来,一具具倒毙的尸首沉入没足的淤泥河沙、乃至过膝的江水中,淹没无闻。高建一开始对隋军远程打击的挣扎不以为意,一边勒令士卒继续冲锋,一边让己方弓弩手回射。但是仅仅半盏茶的功夫,他就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 隋军暴露在外的都是重甲盾牌的重步兵,而且阵势严谨,膝盖以下还没入江水中,不但很难射中,射中了也威力不大。而且隋军站桩防守,很少露出破绽。 而高句丽步军是进攻的一方,人在跑动中,就算有盾牌也遮蔽不严。更何况是在立足不稳的河滩上冲锋?一旦失去重心,行动迟缓,立刻便是活脱脱的靶子。而原本高句丽士兵在坚实的平地上冲过两百步的距离只需要短短一分多钟,现在挪到了一脚踩下去要陷进数寸的淤滩上,跑步速度陡然便要拖慢数倍,跑得快了还会被绊倒践踏,所以相当于是活生生在箭雨中多淋了好几倍的时间。 在淤泥河滩上列阵作战,本来就是利于守方,不利于攻方的。 再看两军的弓弩手:隋军弓弩手是在板屋船上,只有舷窗开着,其余都是硬木厚板遮蔽,箭矢不透,高句丽弓弩手要刚好从舷窗射孔里把箭射进去才能有效。而且因为板屋船的高度,隋军弓弩手就和守城一方在城墙上射箭般有射程优势。这个时代高句丽人还习惯给弓箭手穿高束胸的布甲,防御力可怜得惊人,所以还没持续十轮箭雨,高句丽弓弩手便已经死伤惨重,垮了下来。再后头,从远程火力方面看,就成了隋军一边倒的压制了。 萧铣却不知道,他这一战中急中生智的办法,却是无巧不成书地把四百年后五代十国期间,南唐与吴越争闽的一场经典渡海登陆战战例给抄袭了过来:五代后汉初年,闽国政权灭亡后,南唐皇帝李璟和吴越王钱弘佐争夺福州时,吴越军渡海在福州白霞浦发动登陆战。南唐将领査文徽死读兵书、套用“敌军半渡可击”的兵法,试图歼敌于滩头。结果愣是被吴越军用重步兵下船在沙滩泥泞中列阵防守、弓弩手在海船上冲滩搁浅放箭的战术给耗死了。南唐军大败,死伤万人。 类似的场景,只不过是从福州海滩,搬到了平壤城外的大同江河滩上。 第四十六章棋高一着 高建眼看着麾下一些部队被隋军箭雨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甚至有些后队都冲到距离隋军阵列七八十步了,却开始动摇逡巡,高建简直是怒火填胸——这不是找死么?都顶着箭雨冲过了一半距离了,再退下来不是再白白多挨一针射击?这种畏葸不前的逃兵,如何能够纵容?当下喝令督战的亲卫持他令剑,策马过去斩杀逃兵。高建自己,也不得不突前督战,一边让士卒擂鼓助威,一边探马逡巡,大喊后退者斩。 萧铣在一艘板屋船上,望见对面高句丽军阵中有骚动,随后旗阵前移。定睛看去,有衣甲鲜明的将领在那里呼喝鞭笞。总有将近四百步距离,着实看不真切。他心中一动,马上下令。 “打旗号,让各船把每船的两台八牛弩都搬到右舷!” “遵司马将令!”来护儿和周法尚都不在船上,这些作为接应的水兵自然都听从萧铣指挥。一声应诺之后,便下去办事儿了。 八牛弩原本高句丽人的战船上是没有的,而是隋军中一种重型弩,上承秦汉大黄弩、元戎弩、下启唐宋三弓床子弩。平素只在攻守城时或是大型战船上安装,所谓八牛,不过是形容上弦所需要的绞盘力量相当于八头牛的拉力,故名。这种床弩要快速上弦的话,需要占用三四十个士兵一起推同轴绞盘,但是如果人少的话也可以用,只要加长绞盘轮上的手柄杠杆倍数,几个人就可以拉动,只是速度会很慢,几分钟才能射一箭。 这种兵器,在大规模近距离作战的时候,在守军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当然没什么大用。同样的人力耗费,如果人手一把桑木弓或窝弓,单位时间里能射出去的箭矢数量火力密度足足是八牛弩的许多倍。故而,刚刚接战的时候隋军一直把这种武器窝藏在船舱里,并未动用。 “回禀司马,各船旗号,都已经挪好了。” “看到那处旗阵没有?全部八牛弩都对着那儿射,觉得谁看上去像是大将猛将的,就往那里招呼!” 须臾,三十多支铁杆铁羽的巨弩箭矢激射而出。虽然将近四百步的距离瞄准基本上就是一个笑话,但是覆盖打击总可以吧? 箭雨落地时,对面一阵人仰马翻,旌旗倒伏,居然被射杀了十数人之多,当然也有可能是战马被射烂了背上的骑士被掀下来。八牛弩的巨箭果然威力惊人,虽然有插在地上入土两尺、寸功未建的,但是只要逮到人了,穿透两具**后再钉死第三个都绰绰有余。萧铣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战果,只是没法做到。 大约两分钟之后,高句丽人开始全面动摇了阵脚,已经接战的部队也纷纷开始后撤,乱作一团。萧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恨自己不知道对方带兵的将领是谁、叫什么名字,不然的话这个当口大喊一顿“xxx被射死了。”铁定可以动摇敌军军心呐! 然而,就在萧铣急得百爪挠心的当口。令他更加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高句丽人阵后开始高喊:“颍阳侯战死啦!快撤啊!”“全军撤退!快跑!”然后全面出现了后撤。隋军最后两阵箭雨又射杀了数百人,算是为高句丽人送行,然后才发现两军之间已经拉开了一两百步距离,高句丽人真的全线退却了! 在岸边浅水中杀得苦苦支撑的来护儿这才缓过神来,简直惊喜得不敢相信,因为他毕竟不是在船上指挥的,不知道萧铣用床子弩对高句丽人的帅旗进行了覆盖攒射。也是问了左右亲卫,才了解了前因后果。 “兄弟们跟本帅返身杀回去!高句丽人的主帅被萧司马埋伏的床子弩射死啦!此战必胜!”来护儿厉声大吼,手舞足蹈几乎都没了一个领兵统帅该有的风度,实在是今天早先中计被剿杀失利的打击让他憋屈得太想翻本了。 来护儿的亲卫营刚才片刻工夫的惨烈厮杀中已经死伤了三分之一,能够挪动的还不到一千五百人。要不是这都是来护儿天天亲自带领的死士,这种伤亡程度下根本没人敢反击。但是此军果然不凡,来护儿刚刚下令,就一脚深一脚浅地反冲锋,没冲出十几步就被泥淖绊得东倒西歪。 萧铣在船上,刚才还在诧异高句丽人为什么这么傻逼?为什么主动喊出了主帅被射杀的噩耗动摇自己军心?此刻见了来护儿下令反击、士卒冲得东倒西歪,心中如同惊雷闪过,一片雪亮:高句丽人已经识破了自己布下的阵势,知道在江滩上作战,因为泥泞不能前进,极端利于防守的一方,而不利于进攻的一方。 英法百年战争中的阿金库尔战役,英军不是也选择了一块泥泞的战场,让法国人冲锋不起来,然后才充分发挥数千长弓兵的优势,把法兰西重装骑士团射得人仰马翻、再用灵活的轻步兵辅兵补刀么?泥泞,对于依靠远程火力的防守方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天助。 “来总管,不可追击!泥泞利于守方不利于攻!高句丽人识破了我的计谋,这是诱敌之计!我草泥马,你们都给老子一起喊!一定要让来总管听见!”萧铣急的破嗓大吼,来护儿还因为嘈杂听不见。急的萧铣恨不得有个扩音喇叭,没有喇叭只能连踢带踹让船上士兵一起吼。 “来总管,萧司马劝你不可追击,这是高句丽人见了泥泞之后的诱敌之计!快快趁机撤回船上!” 士兵们不敢用太吊的语气得罪来护儿,所以转述的言语要温柔一些,而且把仇恨值的目标标定得很清楚:这是代萧司马喊的!要是最终证明了这个建议贻误了战机,那你来总管也找萧司马算账就好,别找咱这些传话的! 好在音量毕竟够大了,来护儿的亲卫营冲出不到五十步,堪堪被来护儿止住,劝了回来。 来护儿毕竟是治军多年的老辣名将,只是刚才被早先失利的憋屈和复仇的怒火暂时蒙蔽了,被萧铣点醒之后,他好歹还是知道好赖的。 来护儿的亲卫营后撤往江面上泅渡了数十步,然后一个个靠舷梯绳索爬上船去撤退,绳索舷梯一次只能上两三个人,一千五百多人的亲卫营挤在二十多条船边上,也要好一阵子才能上完。而来护儿丝毫没有指挥士兵哪一部在先,哪一部在后,士兵们挤作一团,居然混乱了起来。来护儿也丝毫不制止。 …… “这来护儿真是草包!可惜隋军战船上的水师领军中……有能人!可恨!居然识破了我诈死诱敌之计。全军重新压上,趁来护儿上船混乱的时候,再次冲杀!” “大帅不可啊,我军刚刚撤出来,一进一出被射杀了好多勇士,现在都撤回来了再杀上去,又要被箭雨白白射许久。” “怕什么!这里的隋军已经不多!但是全歼其一部、或是擒杀将帅意义重大!局部比敌人多死几千人,又算得什么!来护儿全心撤退,已经无人断后阻击,阵型已乱,正好再杀!” 高句丽国主高元的胞弟、此军主帅颍阳侯高建躺在一张毡子上,面部毫无血色却声色依然严厉地训斥着属下。他的右臂被床子弩几乎齐根射断了,一堆麻布死命扎在断臂仅剩的那一点残肢上止血,地上则至少流了一升的血。然而高建如此重创之下,居然还一心想要趁势设计扭转败局,也算是心志极为坚韧的勇者了。 属下将领见主帅如此勇毅,纷纷下去重新率军冲杀、想把来护儿的中军灭在这大同江边。 然而,刚刚冲进隋军板屋船上弓弩射程,一个让高句丽人绝望的现象发生了。 来护儿麾下那看似已经杂乱无章的亲卫营,那些看上去留在岸上还没登船的人数也就七八百人了,但是这七八百人却在来护儿的一声令下之后,重新飞快组成了一条细细的背水之阵。因为人数太少,只有三条人墙的厚度,但是却依然严密地防卫着登船的这一段滩涂。 “高建贼子中计了!诱敌不成反被诱!全军放箭!”隋军在同一时间虚张声势地高喊起来,弩箭弓箭也完全以不要钱的样子疯狂泼洒出去。 其实,高句丽士兵如果继续猛冲,还是可以把来护儿最后的七百亲卫杀死在河滩上的。但是隋军的高声大喝,提醒了高句丽士兵他们两次中计的事实。这对于士气的打击实在是巨大非常——就好像两军交战,一军败退后,突然两翼伏兵齐出,高喊敌军中计了,而且败军也返身杀回,那么此前占优追杀的一方肯定会不可避免的士气大挫。 即使在精算师沙盘推演后,得出结论:败军加上伏兵也依然战斗力不如我军。但问题是普通士兵不可能做到冷静,多少胜势的军队就是因为那么一阵动摇和混乱而葬送掉了。 高句丽人便是如此。他们在箭雨中又白白挨射了三五分钟,全军进退失据,友邻部队有前冲的,有后撤的,有逡巡的,有相撞的。泥泞的河滩让倒地者被战友狠狠踩进了流沙之中,连挖坑埋葬的事儿都省了。 高句丽人彻底败退了,最后一阵,还白白多留下了几千具死尸。已经断了一臂的高建试图起身,用左手挥舞宝剑督战,然而没有任何效果。凝视着远处的板屋船,似乎要透视敌船中那个看穿了自己随机应变计谋的敌人。然而他的目光终于没有奏效。 “啊!”高建眼前一黑,丢掉宝剑用左手抓住右侧断臂的伤口,一阵钻心剧痛,摔下马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居然是急怒攻心,血压暴涨,崩裂了断臂上刚刚略微止住血的伤口。 第四十七章两线作战 次日天明。船队沿着大同江顺流放下去,不用人划也放出了四十里地,已然到了周法尚步步为营固守住的大安郡城。 听说昨夜陆路上,来整和秦琼的骑兵队也是靠着马力一路撤到大安郡,陆上着实战死了将近半数的勇士——其中许多其实只是负伤坠马,但是在撤退的逃跑战中,这就相当于是被判了死刑。也是到了大安郡附近后,周法尚严阵以待,并且预设数道伏兵互为呼应、成掎角之势。还突起反杀了高句丽人一阵。高句丽人丢下千具尸首后,发现是隋军大部,当时已经入夜,正不知隋军多少,但是至少也有数万人。高句丽人以为中计,只能连夜退走。 现在来护儿也到了。 一身疲惫伤损的来护儿,手下的亲卫营不乏缺胳膊少腿的伤残。他本部所领的一万残兵,最后活着回来也就七千之数。所幸萧铣接应得当,让他在昨天最后撤退前的大同江畔战场上找回了场子,利用泥泞战场打出了很高的杀伤战损比。最终细细算来。昨天一日一夜的血战,高句丽军和隋军都死伤了不下三万人。 在周法尚的掺扶下,来护儿颓然走进原来高句丽大安郡守府邸、如今的隋军水陆军行营总管府,在正堂主座上坐定。两边都是各路将校,包括文职的长史崔君肃也在。来护儿环视全场,见人缺了不少,昨日一战牺牲了一个郎将、两个折冲都尉、六个校尉,心中也是悲从中来,有些自责。开腔说: “昨日一战,亏得萧司马接应,总算没有堕了朝廷的声势。不然来某从军三十年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现下算来,两军昨日死伤基本相当。不过最后萧司马用床子弩射伤了高句丽追兵主帅、王弟高建,着实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劳。本帅当表奏朝廷,用哨船送去柳城,为萧司马向陛下请功。诸将奋力死战,只是还未取胜,来某不好让朝廷升赏,但是自问定然要拿出私财抚恤死伤。” “总管何必如此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若不弄险,必然不会大败,但是也不会大胜。只要原本绸缪了有七八分把握,便该搏一把,岂能等必胜的把握才出手?何况我军也没有败,不过是和高句丽人杀了个两败俱伤,各自折损罢了。” 周法尚在一边好言开解来护儿,众将也帮衬着说些。见来护儿略略神色有些起色,周法尚才补充了一个利好消息。 “而且,来总管坐船顺流而下,却是消息慢了——周某昨日击退敌军陆路追兵之后,又放出哨骑探马侦察敌情,连夜往返平壤。探马回来时回报,说平壤城内昨夜举哀,显是那王弟高建回城后,伤重而亡。我军现在已经成功退兵,高句丽人诱敌无用,应该不会在这事情上作伪。” “高建真的死了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这样一来,我军好歹还可以有得说嘴,在陛下面前给个交代。”来护儿神色颇为回暖,似乎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沉吟许久,说道,“既如此,本帅这便给陛下上表——我军初战与高句丽贼军互有杀伤,但射杀高句丽宗室大将,此后高句丽人坚守避战。我海路军无力独力攻破坚城,唯有牵制高句丽大军在平壤,候陆路军消息,待陛下统筹全局方略。” 定下了基调,来护儿想了一想,又问周法尚:“周副帅,我军现在计点,还能有多少可战之兵?本帅好禀报圣上,也好心里有底。” “我军出征时实有十五万士卒,如今勉强还能凑出十二万,不过伤病相加,也有将近两万。故而随时可战之兵,不过十万有余。” “十万人强攻敌军一心死守的平壤城着实为难,这便先休整吧。” …… 十几日后,四月末,辽西柳城(今锦州)。 对高句丽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了,这里至今还是隋帝杨广御营驻扎的所在。相较于涿郡,柳城已经又往东北偏东方向突前了七百多里,也更容易掌握前线军情。不过这里和辽东城的距离,依然有一百五十里之远。从柳城再往西,就是辽河的支流小凌河、大凌河,乃至辽河干流。水网纵横,后退不便,这也是御驾暂不渡河的原因。 毕竟杨广是一国之君,登基七年,不太可能再和当年灭陈之战中那个晋王一样,亲临第一线前沿了。驻扎在距离交战最前沿两百里的地方督战,已经足以摆出御驾亲征的姿态。 辽河沿线以东,没有坚城可以固守的地方,在隋军出兵不过一个月的时候,就彻底剿清了。此后的日子里,高句丽人无非都是龟缩在坚城之中固守。 三月底开始,宇文述、于仲文、段文振三人各自节制数军,轮番攻打辽东城不休。辽东城坚固非常,城墙高峻、楼橹完备;隋军也是做了持久战的准备,攻具严整,云梯井拦、临车冲车、壕桥版屏一应俱全。往来厮杀血腥不堪,几乎每一天隋军都要丢下上千人的尸体,而高句丽人虽然有防守方的天然优势,也免不了平均下来日死四百人。 一个多月的血腥攻城战打下来,隋军居然已经在这座坚城之下战死了三万人、伤残了两万人。城内高句丽守军死伤总和也有两万人。只是高句丽人素来把辽东城作为边防要隘,开战前该国三十万征募军,倒有十万人屯驻在辽东城,加上战时临时募城中民壮守御,足可凑出十五万人对抗百万隋军。因此死伤三万的高句丽人还有余力继续坚守,隋军如果想用消耗战硬耗耗死辽东城守军,那么这个仗估摸着还能打半年,而且隋军不再死那么二三十万人估计都打不下来。 或许有人会好奇——自古攻城战哪有纯粹耗人命的打法的?守军虽然有地利,但是攻击的一方如果人多势众,往往会纠其一点猛打猛冲、其余数面佯攻牵制,然后在一个点上形成突破之后,顺势杀上城去,把战役形态变成城头搏杀乃至破门巷战。 古今多少攻城战,守军人数众多的那种,其守军最后战死的途径,大部分反而都是破门后的巷战——比如立国在南京的那些朝代,它们亡国的时候,南京城里哪一朝哪一代没个二十万守军?可是即使这些国家灭亡时君主是下令死战至最后一人的,这些守军牺牲在城墙上的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最多两三成,其余都是城墙突破后的阵战中快速被歼灭的。 那么,隋军为什么不利用人多势众、可以佯攻、主攻相结合的办法,分薄高句丽守军的兵势、然后在一点形成突破呢?须知辽东城的形状并不是规整的四方形,城墙为了依托自然河流歪七扭八,周长足有将近六十里地。就算高句丽有十几万守军,平摊到六十里长的城墙上,每一里城墙也就两千人左右,隋军总能找出一个相对薄弱的点狠打猛攻吧? 原因只有一个:杨广下令诸军,如果作战中遇到高句丽人不敌后请求投降,那么就要停止攻击,允许高句丽人派投降使者谈判。但是这一命令很快被高句丽人利用了。每每宇文述、于仲文、段文振配合默契、攻击波有主有次、有明有佯、把高句丽守军成功调动起来觑见破绽后,高句丽人马上打出投降旗诈降。然后拖延时间派出预备队增援破绽点,补强防御。拖延时间成功的战术成功后,又马上撕破脸不投降了。结果隋军佯攻分兵营造的破绽机会就那么在拖延中浪费了。 要说出于天朝上国的骄傲自大、为了彰显咱大隋是礼仪之邦,要给蛮夷悔过自新投降归化的机会,那也不算错。但是问题是,这种拖延计最多只能中一次吧?就算再仁慈过了头,也得确保事不过三吧?但是杨广却压制住各军不理高句丽人投降请求速战速决的**,至今为止一个多月里已经中了高句丽人四次诈降拖延时间的计谋了。几次三番把歼灭战打成了消耗战,前沿督战的众将敢怒不敢言,完全不知道当年灭陈之战时那么果决的晋王殿下,如今登基为帝七年了,怎么打仗反而一点不果断了? 这一日,轮到宇文述主攻,整天血战下来。大约杀伤了高句丽人两千多士卒,隋军伤亡倍之。似乎是已经摸透了高句丽人会诈降、而陛下不会允许果断不理,宇文述已经开始懒得组织像模像样的登城战了,而是只用少量身着重甲、手持厚皮盾牌的重步兵、以云梯装模作样接近城墙,试探性登城,一旦阻挠太强,就退下来。而小队佯装登城的目的,只是引诱高句丽人多派一些弓弩手和抛掷滚木擂石的士兵来临墙防御——然后隋军就派出大队弓弩手在城下和城头对射。直接以弓弩交换鲜血和生命。 站在城墙底下抛射城头,固然效率要低很多,平均隋军死伤要比高句丽人翻一倍。但是这好歹比蚁附登城的交换比要好看不少。宇文述此战的部署,显然是深得杨广企图,只求多快好省地换命杀人,不求破城。 日落时分,一天的战报通过探马两个时辰内飞奔一百多里,送到了杨广手上。杨广照例看了一下杀伤对比人数、被勒令出战的部队属于哪一郡哪一府,也不必细看,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四十八章看不见的战场 杨广一个人,在油灯昏黄光线的映照下,翻看着宇文述送来的战报,一边掏出一个随身的小钥匙,打开身边一个小小的翻盖匣子,从里面抽出一本折页,形如账簿。 纵然不是在京师,但是以杨广的奢靡,龙舟脚殿都得跟着他走,何况区区御用器物呢?如果杨广要阅览奏章或者看书,还怕没有光线明亮一些的牛油巨烛用么?所以他既然用了油灯,就只能说明,那是杨广自己希望用油灯。 虽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侍候的宦官宫女也不敢靠近,但是杨广依然对于明亮没什么安全感。油灯的昏黄光线,让他有一种寂静的安宁,好像连苍天都会因为光线太昏黄而看不清他手里的那份折页上写了什么龌龊的东西。 “弘农府兵……看来今日也是打残了。嗯,弘农府兵是朕那死鬼老哥的岳父元孝矩的亲弟弟元褒的势力。如此,八柱国之一的元氏在军中的势力也削弱得差不多了,元褒可以找个罪名拿下了。” 历史上,元褒就是死在杨广首征高句丽的当年死去的,享年七十三岁。前线元氏的嫡系势力范围部队打残之后,元褒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杖责下属官吏时、不慎将属吏打死的罪名而罢官下狱,然后莫名其妙病死在狱中。他的亲子,以及几个侄儿,也就是他已故兄长元孝矩的儿子,也先后或有获罪、或被打压丢官、降职。而元氏的势力似乎没什么反抗的能力。 元氏既是被杨广杀死的废房陵王杨勇的妻族,又是原本西魏皇室末裔、北周宇文家夺位后,元氏虽然没落一些了,但是依然是延宕三朝的柱国上将军,被杨广有心拔除,也算是不怨了。 “河东南部的临汾郡府兵、平阳郡两郡三府的兵马也差不多了,校尉、旅帅已经战死了九个、都尉战死了俩,有一个郎将怯战,被宇文述请命斩于阵前明了军法……这几日再让宇文述加把劲儿,其中宿卒军校和高句丽人同归于尽之后,杨素那几个儿子的职权也就可以再削一削了。不过杨素当年根深蒂固,没罪名直接动他的儿子只怕朝廷惶恐……罢了,便从弘农杨氏外围羽翼,寻果有罪名的下手吧。” 世家贵族,平时跋扈乡里,横行地方的事情肯定干了不少的。只看皇帝想不想查,真查起来,要老虎有老虎,要苍蝇有苍蝇,无非快慢而已。这些世家常年掌握的军中势力没了之后,总归可以轻松扫除的。 杨广在那本阴暗的账簿上写写画画,盘根错节三个朝代的八柱国体系中,杨素、元孝矩两脉差不多就要完蛋了。李穆、李浑、李敏这一脉看日程也已经提上了加速削弱的行列。而李浑这一脉从其祖父时候分出去的旁支之中、有一个袭了蒲山郡公爵位的三十好几晚辈、名叫李密的,本来也该被杨广这一杆子大扫除给波及到,只是李密见识长远,似乎开皇七年朝廷港开始远征高句丽的时候,他就已经提前弃官逃走了。 元、李、杨、独孤……数姓柱国门阀,就这么轻描淡写出现在了杨广的账簿上。 …… 正在杨广聚精会神志满意得地拾掇完了面前账簿之时,回廊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杨广抬眼看去,之间一个大臣服色的人被负责通传的宦官追着,碎步已经转到了临时充作御书房的厅门口了。 “何人夜至!朕不是说了让你们都出去,不要进来通传的么?” 杨广天威难测,区区一句话,那个追着进来的宦官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奴才罪该万死——是萧国舅有紧急军情通传,让奴才进来禀报求见,但是陛下恰才说了,不许奴才进来通传,奴才便没给萧国舅传达。萧国舅怒斥奴才误事,说不信陛下不见他,就自己进来了。” 这么几句话的当口,杨广也已经看清楚了,原来闯进来的是他的小舅子、内史侍郎萧瑀。内史侍郎就是后来的中书侍郎,皇帝圣旨下发、群臣奏章上传御览都要通过内史省。在内史令缺位的情况下,杨广在外巡幸也好、御驾亲征也好,至少都是要带一个内史侍郎在身边,不然遇到朝政大事就没人帮杨广先阻拦梳理一遍、事无巨细事情都要杨广亲自督办了。 历史上,大业五年之后,杨广巡游无定,身边带着的要么是萧瑀、要么是虞世基,反正总归是两个必须带一个。一开始还是带萧瑀比较多,但是历史上到了大业十二年的时候,杨广在雁门被突厥人围困那件事情里,萧瑀为了杨广的安全,磕头死谏、恳求杨广在隋军救兵到了之后假装与突厥议和、以便圣驾撤出包围圈。结果这个死谏得罪了杨广。 按说那件事情里,萧瑀的处置是对的。八百年前,汉高祖刘邦遭遇突袭、被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山,不也假意屈辱和亲先求脱困么?无奈的是刘邦大人大量、做了皇帝依然痞气十足、不在乎自己个人的面子,脱困后还重赏了一开始劝他不要冒进、后来又献计和亲的刘敬。而杨广太爱面子,觉得自己被突厥羞辱了之后,最后还饶恕了突厥,架子端在那里下不来台,于是就重责了萧瑀,剥夺了其内史侍郎的官爵,罚他留在旧都大兴当寓公——如此就可以昭告天下: 不是咱杨广不想干死突厥鞑子,咱当初是受了萧瑀这个奸臣蒙蔽,才饶恕突厥与之议和,本来以朕的本意肯定是分分钟找回场子来的呀!但是咱又是天朝上国,言而有信,虽然当初议和是受了奸臣蒙蔽,但是既然答应了就做到,咱就只处置奸臣以谢天下好了~ 萧瑀在那件事情里面做的和汉初刘敬为刘邦做的事情是一样一样的。但是人主气量差距太大,才会如此。也正是萧瑀被罚官之后留在了大兴,导致了历史上后来李渊起兵时,和李渊好歹有点亲戚关系、又对杨广心灰意冷了的萧瑀投靠了李渊,后来又成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而虞世基则因为萧瑀的被黜,在大业十二年之后扮演了那个始终跟随杨广到处跑的内史省独相,最后也因为死忠于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所杀。 当然了,这些都是扯远了的后话。如今这个时空,历史轨迹已经被萧铣的蝴蝶效应改变了这么多,那些未来的事情是否依然会发生,都已经不好说了。且回归正题:反正如今杨广亲征高句丽之时,带的内史侍郎就是萧瑀。外头有军机大事来奏,也都必须萧瑀先看了之后筛选一遍、小事萧瑀自己料理掉;只有萧瑀判断是大事、必须圣断的,才送来给杨广。 “没你们的事了,都先退出去,留萧国舅一人奏对便可——”杨广懒得和宦官们生气,一挥手,斥退了他们,然后才转头对萧瑀说:“瑀弟夤夜急来,终究是有何要事禀奏?” “启禀陛下,是平壤来护儿送来的军报——来护儿领水师十五万,直插浿水登陆,与高句丽血战五场,计歼灭高句丽水师万人、马步军四万人。我军也折损颇多,死伤三万,期间曲折,颇有顿挫。现已攻拔平壤外围一郡三县,拓地数百里。高句丽设伏、野战数论,我军二败而三胜。 浿水江畔一战,行军司马萧铣埋伏舟师、接应配合来护儿所亲领马步军,以伏弩射杀高句丽军主帅、伪王高元之胞弟高建,堪称我军反败为胜之首功。如今平壤城内举哀、高句丽贼丧胆,再不敢出,唯有据城死守。来护儿部因器械不足,无法强攻重兵固守之坚城,故如今唯有虚困东南二面、围而不攻,以待朝廷大军接应。” “哦?来护儿已经打到平壤城下了?还与高句丽人野战数场?果然是国之干城,可以仰赖。” 杨广眉毛一挑,神色颇为喜悦。消息太突然,让他一时之间没法咂摸透彻,又咀嚼了一下,才消化了来护儿奏报的全部内容,转为欣慰之状:“而且没想到铣儿居然还能指挥舟师、伏兵接应、伏弩射杀贼帅,后生可畏啊——是了,马步军阵战,铣儿从未经历战阵,自然不谙此道。然而水战,北人所素不擅者,越人善水,自有优势。而且渡海而击,又与江河作战不同,可谓朝中宿将都是头一遭,谁都没经验。如此一来,铣儿倒是开皇末年便修河运、营船政,定然对于海军颇有见地钻研,才得了这个巧去,天意佑我大隋啊。瑀弟,把战报呈上来,待朕细细观之。” 萧瑀碎步上前,恭敬地把战报放在御案上,而后略微退后了五步,站在杨广左近。这俨然便是姐夫和小舅子私聊的架势,丝毫不避忌君臣礼仪了。 杨广接过细看,上头比萧瑀恰才简明扼要转述的那些内容更加详细。而且还提到了当初朝廷海军刚刚渡海在黄海岸边遭到高句丽水师拦截、萧铣如何出谋划策帮助朝廷海军击破了利于对射而不利于接舷战的高句丽板屋船,等等诸事情。 这番细奏,显然和杨广一开始的猜测相互印证,证明了萧铣立功着实是机缘巧合、天赐其便——要是单论马步军,一起去的宿将里头,来护儿周法尚哪个不是戎马三十多年的宿将了,用兵老辣还轮得到萧铣表现?但是偏偏海军是朝中诸将谁都不擅长的,仅有一个陈棱,还被留在齐地做了东莱留守,没得上阵。然后就被寸有所长、偏偏对海军,确切说是对舟船颇有造诣的萧铣逮住机会,极尽各类战船扬长避短之能事,把水师给用出了花儿来。 “好!朕得佳婿如此,果然当年没看走眼。” …… ps:本周六,也就是八月一号,本书上架。周末上架爆三更,此后正常。感言到时候写。 第四十九章人人都是影帝 萧瑀静静地等杨广看完、也赞叹完后,才开口道:“陛下,那……来护儿所请陆路大军迂回驰援之事……陛下以为如何?臣一介文人,不懂兵要,是否要连夜召回段尚书绸缪此事?” 杨广从一开始的欣喜中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来护儿不仅仅是来报喜的,也是来求援的。想了一下,很果断地否决了萧瑀的建议:“不必急着召回段爱卿。且先给来护儿回书,让哨船带回去,便说让他固守待援、搜略四野以持久,便是了。朝廷自会有援军前往,然沿途险阻,日期暂不便定。” “陛下!辽东城已然残破,若是陛下有决心,一个月定然可下啊!辽东城若下,鸭绿江以西,尚有何敌军可以阻挡朝廷天兵?何不给来护儿明确回复一个……” “萧瑀!是朕决断还是你决断?不要失了你的时!”杨广不等萧瑀说多,厉声打断了萧瑀的言语。见萧瑀面色颇为不豫,知道是萧瑀那耿介的劲儿又犯了,杨广心中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朝中两个内史侍郎,杨广如今已经把它们的脾气摸得很是清楚了。 萧瑀这厮,仗着是自己小舅子,每每是心中觉得如何做有利于国家,就非直言说出来不可,有时候气得杨广冲上去亲手给个耳刮子,他都继续犯轴不改口。而虞世基就要圆滑得多,虽然大业初年虞世基也是事事以大局为重,但是后来见杨广屡次乾纲独断,劝了也没用之后,就开始愈来愈顺着杨广的意思说话,属于那种知道事情不可为之后,不作无谓之牺牲的。 后人颇以为虞世基谗佞,但是如果真遇到了劝不回来的君主,拼却一死死谏有用么?岂不是成了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批驳的:“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 为了虚名,硬谏白死,那就只是明朝那些邀买廷杖、挨完打还把打烂的屁股肉拿回家做成腊肉标本的嘴炮,就算死了也死的毫无价值。虞世基虽然媚上是有的,但也是晚年逐步转变过来的,论其人品,充其量和五代不倒翁冯道差不多。只能说这种人是不愿意无谓白死,却并没有利用媚上去虐民害民 此刻,果然萧瑀犹有不平,见左右无人,说出一番谁都不敢和杨广说的话来。 “陛下久久不克辽东城、四番中高句丽贼诈降拖延之计,无非是不想让元、杨、李、独孤诸氏盘根错节的关中、陇右、河东、河内、汴洛等处府兵建功立业、独成大功。而是想让齐鲁、幽蓟、江淮、荆楚之兵建功。则日后关陇八柱国门阀在军中根结尽数扫除,是也不是? 所以才强攻血战的苦差让这些军府担着、人让他们死、而即将破城时又让他们退下来,桀骜将校也已作战不利之罪斩了十几个了。待到将来辽东城真个奄奄一息时,才换上江淮兵、齐鲁兵作致命一击?还留着辽东城这块饵料、几次三番诱使腹地的高句丽军觉得辽东城尚有希望、分兵来援,而陛下又让这些府军围点打援、耗竭高句丽军后方兵力?” “放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杨广气得一拍桌子,拿起一个镇纸就丢过去,居然砸在萧瑀额头上,登时迸开一个血窝。而萧瑀牛脾气上来了,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求饶。杨广连珠炮一样怒骂: “朕围点打援有错么?辽东城距离涿郡有多远你知道么?九百里!整整九百里!都是旱路,而且是泥土路!丝毫不曾修缮的那种!永济渠到涿郡便算是到头了,在北面有阴山、燕山,难道还能让河水穿山而过不成?你身为内史侍郎。走路路为朝廷大军运粮九百里至辽东城,靡费几何你不知道?这九百里旱路的运输损耗,比从江南河最南面的吴郡、把江南稻米走四千里运河水路运到涿郡的损耗还要高三倍! 在辽东城这里打持久战,敌军也要陆路运粮数百里、损耗非同小可。若是压到鸭绿江边,则朝廷百万雄兵的粮道要再延长五百余里、多渡几条河;而高句丽贼军的粮道损耗却能缩短五百余里、少渡几条河。此消彼长,是何等差距,你萧瑀不知道么?如果朕此战非得杀够五十万高句丽人,才能让其亡国灭种、彻底臣服,为什么不在辽东城多杀那么十万二十万、为后续减轻压力?兵法有云,‘大军灭国,势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这硬骨头的数节竹节,是让领兵者在两国边境的硬仗中就先砍掉的,不是让你留到最后的!后头之所以可以‘迎刃而解’,那也是在边境战中已经耗竭了弱势一方的潜力! 朕为什么一直不派兵截断从北边上游流经辽东城的沈水?你当朕不知道高句丽人每每趁夜从沈水偷运军粮进辽东城么?朕知道!但是朕就是要他们这么做,因为高句丽人从鸭绿江南边水陆转运一石军粮到辽东城,他们起运的时候就要准备四石。如果他们没法直接运进辽东城、而要多迂回几百里陆路到沈水上游、再装船从沈水运进辽东城,路途损耗就要再翻一倍!让辽东城里的高句丽兵吃掉一石军粮,就相当于高句丽人要拿出八石军粮,朕为什么不让他们多吃几天?” 萧瑀不通兵法,被杨广反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发现杨广果然说得很有道理。他是很讲道理就事论事的人,说话做事都是对事不对人,被说服之后,心中竟然无比惭愧,颓然跪下,磕头如捣蒜,很有诚意地认错了。 “是臣未能体谅圣心……竟然,竟然胡乱揣测,臣罪该万死!” 杨广心中冷笑,他恰才说的那番冠冕堂皇的道理,当然也不算是假话,但是也绝不是他全部的想法,只是萧瑀言行正大,听不出来背后的潜台词罢了,所以被他摆平了过去。 杨广在此次征讨高句丽之战前,也确实有如此的军事设想——当年他进行灭陈之战前,就反复好几年在小规模边境冲突中骚扰陈国,让陈国连续几年一到夏收秋收的时候就制造摩擦、让陈国不得不紧急征兵防御、结果耽误了收割季节的农时。如是三五年,陈国府库穷竭,军粮都凑不足了,没打就先垮掉了国力。他对于高句丽之战也有一个认识:耗竭敌人的国力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战略纵深挺远的那些国家,要想消灭之,一定要在边境战中尽量歼灭其有生力量。否则进攻一方补给线太长之后再打苦战硬战,后勤消耗就太巨大了。 而同时,让世家柱国掌握的那些府军去死人、消耗、最后却捞不到功劳、和高句丽人把消耗战阶段的活儿彻底干完。再让自己新建的嫡系骁果军啦、北齐南陈故地的新兴军事力量啦——之类的,去下山摘桃子,收割胜利果实。这个考虑,杨广当然也想,而且重要程度不亚于刚才说的第一点纯军事考虑。只是因为不想和萧瑀多白话聒噪,所以杨广选择性的说了其中一个方面而已。 “知罪了那就起来吧!朕也不罚你官职爵位,就罚俸一年,好好反省刚才的言语。免得战后回京再让你姐姐到朕耳边聒噪。” “罪臣谢陛下圣恩。这是臣罪有应得,绝不敢有怨尤。那么……来护儿那边,就让他再在那里耗着?” “先这么恢复了吧,反正海船消息往来,也就二十天,而二十天内,陆路人马总归是还不会出兵的,就先这么回复他。后头再有变故,再派哨船就是了。” “臣遵旨!臣这就去办!”萧瑀又磕了个头,下去传令干活、包扎伤口去了。 杨广目送萧瑀离开,心中也是颇为复杂、陷入了沉思。 “没想到铣儿居然还如此有水战的天赋。朕原本只是指望来护儿这一路人马能够牵制住高句丽主力,使之不得一次性投入辽东战场、将战局打成逐次添兵之状。没想到还有以来护儿为主攻、建立大功的机会……可惜已经要五月了,马上改弦更张拿下辽东城,也该是六月才能做到。不如再让宇文述令那些门阀府兵血战攻城半月,而后换上骁果军主攻、收取大功。宇文述再领三十万各柱国门阀的兵马前去打援、步步紧逼,渡鸭绿江增援来护儿……”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要成就一个帝王绝对掌握自己的国家的雄心?杨广在心中毫无人性地筹算着,就好像人命只是一个数字:如果大隋江山要外平高句丽、突厥、吐谷浑三狄,内荡八柱国门阀,总共需要死那么五十万士卒的生命的话。那么杨广觉得就从那些已经被八柱国门阀控制了的府兵中去死人好了。等到国内不受杨广直接控制的五十万府兵,和外邦的五十万蛮夷战士同归于尽的时候,他杨广的天下理论上不就千秋万世、如臂使指了么? 至于天下百姓,暂时受一点苦就受一点苦好了,那也只是一个数字。等到朕的大业终成的时候,等到朕的内外统治超越汉武帝的时候,赏你们一道《轮台罪己诏》之类的东西,再慢慢休养生息也就是了。 局势应该还在掌控之中……杨广如是想。 第五十章必死之心 烈阳渐渐挪到了北回归线上空,一年中最为暑热的日子已经到来。距离来护儿请求援军合击的奏报发出,已经足足一个半月过去了,距离来护儿收到杨广的回复,也已足有二十多天。 杨广给来护儿回复的指示非常简单:第一,固守待援;第二,因粮于敌,在高句丽腹地尽可能搞破坏,把外围州郡搅和得稀巴烂,能够引诱到高句丽军出来野战决战那是最好,趁机消耗高句丽有生力量。引诱不出来,那就劫掠粮草物资维持军队,高句丽平民反正你逮到的随便劫杀就是,尤其是要抢在高句丽人之前收割夏麦。 来护儿也着实这么严格执行了,当然执行的效果只能另论。比如因粮于敌这一项,依靠抢劫高句丽百姓,充其量只能满足来护儿四成的军粮需求,也好在萧铣对于海运有些准备,而且去年剿灭州夷岛上的张仲坚之时,着实后来预作准备在那里也囤了不少粮食,转运距离虽然不比东莱过来近,却好在可以沿岸航行,在台风季航海难度较低,所以来护儿的军粮一直不虞有缺,可以长期久战。 抢收夏麦这种因粮于敌的主要手段没有成功,是因为高句丽人实在凶悍。他们效法了历史上前秦对抗桓温北伐时的法子——历史上,东晋名将桓温第一次北伐时,出蜀道,攻至长安附近的霸上时,因为蜀道运输艰难、军粮不继,只能暂缓攻势,等到抢收夏麦补充军需后再一鼓收复长安。结果前秦苻健不顾百姓死活,把关中平原南部的麦田全部在成熟之前纵火焚毁,选择了同归于尽的坚壁清野程度,硬生生把靠蜀道运粮的桓温逼退了兵。 高句丽人现在对付来护儿也是这么干的:在麦子至少还有一两个月才能成熟的季节,就提前或纵火,或脔割,对峙中毁掉了方圆三百里地之内的全部农田,总数估计有一千多万亩之多,拼却损失掉相当于高句丽全国全年两成多的粮食收成,也不让来护儿掠夺到一粒麦子。 历史上苻健可以这么做,那是因为他是五胡戎狄,而中原的农耕民族是汉人,非其族类。饿死百万汉人来抵挡另外一支汉人朝廷北伐中原的军队,苻健当然毫无心理负担。而高句丽人饿死的却是本国本族之人,可见其狠毒果决,犹然在五胡之上。 …… 平壤前沿的战事,便这么暮气沉沉地僵持着。辽东城下,已经迎来了最后总攻的时刻。 七八天前,宇文述重新调集了朝廷此次出征的总计四十路陆军中的九个军、号称三十万,踏上了绕过辽东城、直扑鸭绿江的正途。 而实际上,只是这九路军原本满编的时候有三十万府兵的编制而已。攻打辽东城的这三个月里,都是这九军人马在承担消耗战的主攻任务,战损早已逾越了三分之一,所以充其量实际员额此刻也就二十万上下。 八柱国等世阀控制的九军被调动走之后,杨广终于把他自己新募集的、绝对效忠于他本人的骁果军,乃至次一等的江淮府军投入到了攻坚战场上来,让他们完成最后的大功。被调走的部队里,当然有怨言,也有很多将领已经看出了杨广削弱八柱国为代表的关陇门阀的恶毒用心,无奈此刻实力大损,又无大义名分,发作不得,只能继续隐忍。 战鼓隆隆,旌旗猎猎,今日俨然已经到了总攻辽东城的最后时刻。 经过数月攻战,辽东城的护城河几乎已经全部填塞。沈水原本穿城而过、直抵辽东城北的水门,现下也已经被隋军工事处置过了,引流转折去了别处,所以沈水的水运已经断绝了将近一个月,近期也没有外头的高句丽辎重队可以趁黑夜偷渡入城。沈水截断之后,高句丽人只有在城中深挖打井确保饮水,时间久了,也渐渐捉襟见肘。 除了城河全废、外部补给彻底断绝、水源渐渐紧张之外。辽东城的防御工事也早已在屡次攻打之后残破不堪。城墙本就只是夯土而成、以蒸糯米汁黏合,现在被打破之后只有临时用普通粘土碎石堆砌修补。城楼箭橹这种工事自然是毁一座少一座,战时根本没法补充,所以隋军总攻之前,城头除了城楼的位置有几座石头堆砌的实心台子之外,其他楼橹已经全毁了。 守城物资方面,箭矢好歹还能够拔隋军射过来的箭矢重复利用,只是磨损无法估量。擂石则全部换成了城内屋舍拆除后拆下来的砖瓦。至于木料、石灰瓶、油料这些紧缺物资,城里已经找不出来了。 辰时初刻,辽东城北门突然响声大作,却是隋军把已经拦截断流了月余的沈水重新掘开了堤坝、放水冲城。城北地势低洼之处,顿时平地水深七八尺,城墙被浸泡冲击,也出现了多处渗漏松动,大水一小部分淹入城内,让高句丽人大乱阵脚。 很显然,高句丽人都意识到了这是隋军的总攻了,不然不可能把好不容易截留的沈水重新挖开,因为那样的话,此后很久整个辽东城北边半部分都会重新得到“护城河”的保护、这不是给后续隋军的进攻添堵添麻烦么?所以隋军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 大水刚到,水头还没退去时,好几十艘隋军大小战船乘浪而来,借着水势猛冲向辽东城北侧城头。舟船上有些还架着各种飞梯等攀登器具——毕竟辽东城有将近两丈高的城墙,就算平地水深七八尺的时候,也是不能直接漫到城头的。不过舟船可以挑选一些水线以上部分较高的船只,抵消一部分与城头的高度落差。 今日担任城北攻击任务的,是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入夏以来,麦铁杖不幸感染了时疫——其实整个隋军之中,入夏以来瘟疫就没有断过,多多少少都会爆发一些。听说当朝萧驸马给圣上进贡了一大批驱虫的良药,帮着限制疫病,但是驱虫药终究只能对虫媒传染病有奇效,而不能包治百病,只能限制瘟疫规模,却不能根除。瘟疫死伤人数,这两个月来,也总有数万人之多了。 麦铁杖就是在病榻上缠绵了半个月,后来得了萧铣的属下武士彟进贡而来的药物,略微止住了症状,但是医匠复诊后觉得不太可能彻底扛过去。因此,麦铁杖耻于病死在病榻上,决定趁着自己症状尚可、体力尚在,死战一场,求个身后哀荣。所以今天就担任了这个明显是来拉仇恨吸引火力的任务。 麦铁杖带着两个儿子麦孟才、麦仲才,以及麾下的虎贲郎将钱士雄、孟金叉。分别乘坐几艘一百料的沙船直冲向城墙、船舱上有临时搭建的木架平台,借着水势恰好可以比城头还高一些。觑个亲切,麦铁杖便当先一跃,跳上城头,手中狼牙棒猛挥而下,居然就抡死了三个靠近的高句丽士兵,以及一个过来接战的校尉——那校尉已经举枪格挡了,但是可惜兵器太轻,被抡断了之后余力未消砸在胸前护心镜上,吐血身亡。 麦铁杖长啸一声,继续沿墙猛杀! 这是一次必死的攻势。因为登城的时机并不会持久,这几十艘战船上的敢死军登城后,他们是不会有援军的。 或许会有看官好奇——为什么没有援军呢? 因为如果这种借助蓄水-放水-纵船靠近城墙后登城的战法可以持久的话,那么隋军早就用了,又怎么会想不到?之所以一直不用,那就是有个重大的弊端在里面。这个弊端就是蓄水的水头并不能持久。 沈水,也就是后世穿过沈阳城的浑河,水量并不算很大,要形成一下子平地七八尺的水头,是需要在上游筑坝蓄水很多天才能形成的效果。而一旦决堤放水之后,除了开始几分钟水位能冲到这么高,时间一久,水自归下,往旁边散开后,水面面积一下子增大,水位就低了。 一旦水位下降了,靠水位坐船登城的先头部队,就失去了后援。而且因为积水不散,后续再让步军用云梯登城也不可能了,会被积水阻挡。这些敢死队上城之后,除非有本事杀光这一片城墙上的全部敌人、然后打开城门,不然,他们就迟早会被淹没在敌军的人海里。 但是麦铁杖无所谓,他是持着必死之心来的,他带的,也都是自己的心腹死士。右屯卫今天的任务,是摆出很有可能破城的架势,对城北猛攻、佯攻,把高句丽人的全部预备队都吸引到这个方向来,然后让城南的骁果军担任真正最后的杀招取城。 江淮军虽然也是杨广嫡系,但是终究没有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骁果军亲信。何况,麦铁杖是自己求死,杨广又怎么会再牺牲别人担任这个不太说的出口的悲剧任务呢? “高句丽狗贼来呀,你麦爷爷在此,有种便杀过来,没种你麦爷爷可要杀破城楼了。” 麦孟才大吼着在城头一阵猛击,借着一开始的突然性先手优势,连杀十几人,也为后续将校士卒登城扫清了一段城墙,钱士雄、孟金叉等和一群亲兵纷纷成功登城,让城头的隋军人数如同滚雪球一样暂时越滚越大了。 虽然这一团雪球滚到最大,也就只有数千人,随后就会断绝后援,再也无法输入新血。 …… ps:150章,50万字整。自问还算良心,明天早上上架了。早起就会有一更,周六周日都是三更。 第一章辽东城下 辽东城北喊杀震天,数千隋军勇士一鼓作气借着水势和战船上的船楼,居高临下跃上城头,发动了血腥无比的搏战。 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以求死之心,狂杀猛进,手中镔铁钉刺的狼牙棒挥舞得猎猎生风,每一招都是一往无前的搏命打法。身着镔铁鱼鳞甲虽然极为沉重、会让人在短时间内就耗竭体力,但是也着实让人可以在最初形成极为强大的爆发力,而且不用担心防守。无数猝不及防的高句丽兵将就这样被麦铁杖当场击毙,是他们没能在隋军登城敢死队立足未稳的那一瞬组织起反扑。 麦铁杖今年也已有五十岁上下,他也是原本江南吴郡的人,隋朝灭陈之战中投了北朝,算是和来护儿出身、年纪都相若的猛将。 麦铁杖在前陈没有灭亡时,当时不过二十岁上下,曾经是陈后主的宫廷侍卫军官,以脚力健硕著称。据说每每日落时分卸了宫廷禁卫的职责之后,就偷逾出建康城(南京)、急趋二百里到京口(镇江)作案、做那些高来高去的大盗行径、劫富济贫,然后半夜回返,天明前又能回到建康。故而即使有几次作案露了相,被人看清了容貌,来指正他时,陈后主陈叔宝也完全不信——因为陈叔宝每天下班的点儿亲眼见到过麦铁杖,第二天天亮“上班”的点还能准点见到,谁都不信世上有人能一夜之间从建康往返二百里远之外的京口作案。 后来麦铁杖能够夜行五百里这一天赋异禀,还是南陈的刑部尚书蔡徽设计套出来的——刑部那里接到的京口一带豪门大户报的大盗案件太多。线索都指向麦铁杖,尚书蔡徽也顶不住那么多大户告状的压力,设了一个计谋。诈称有一道很紧急的公文书函,需要从建康送去京口,同时给送信人悬赏黄金百两,为了机密起见,只需宫廷侍卫接这个差事。麦铁杖不知是计,贪图百两黄金赏赐,就去送信了。结果暴露了他日行五百里的异能。后来在南陈事发混不下去,才过江投北。 这些都已经是陈年往事,麦铁杖如今也五十岁年纪。自然不可能还保持二十岁时的精壮和耐力。不过猛虎余威尚在,这样一个少年时当大盗、后来从军三十年的亡命徒,爆发拼命的当口,此刻在城北城墙上的这一错高句丽将校。又有谁是麦铁杖数合之敌? 区区半刻钟的时间里。辽东城北侧的城墙上,已经倒伏了数千具残缺的时候,而高句丽人的尸体居然还是隋军敢死队的两三倍之多,不得不说隋军的突袭真的很成功。 辽东城内的高句丽军最高统帅、城守乙支文礼也顶不住了,把手头的三万多预备队分批往城北战场支援,最后见麦铁杖的亲卫凶悍难抵,终于在激战开始后约摸一刻多钟的时候,投入了全部的预备队。乙支文礼手上。已经抽不出应对其他方向应急情况的预备队了,他已经真实相信。隋军就是打算依靠城北这一股大军冲开北门,放隋军大军从城门杀入。 在高句丽预备队被彻底调动耗竭的同时,隋军另外东西两面城墙外,也颇有军队攻打,不过都是弓弩压制为主、冲车撞门为辅,配合少量云梯、以及分散使用的飞梯攻打。场面虽不如城北那么惨烈,却也至少每分钟都有十几条人命消失,各处高句丽守军,在总共数十里长度的城墙上,已然全线吃紧。 …… 辽东城南,这里是骁果军的营地。作为一支军队,骁果军成立不足两年,实在是年轻得够可以,然而皇帝亲自督建的嫡系军队的名头,让外人不敢小觑之。这一天,至今为止城南还是相对来说最安宁的战场,但是只有骁果军将士们知道,他们被皇帝勒令了总攻破城的任务。 另外三面的佯攻也好,敢死队也好,都是在为这一路最晚发动的攻击铺路,为他们分摊压力。 辰时三刻左右,城南的战场终于动起来了。数十架重型的砲车、近百部床子弩、三四万人之多的弓弩手,赫然在距离城墙三百步外的地方列阵完毕,而后弓弩手慢慢向前靠近。 近处,夜里想办法设置的版屏拒马等防御城上弓箭、防御敌军出城反冲的简易工事罗列严整,既能起到防御的作用,又不会因为其存在而阻挡了进攻器械前进的道路。弓弩队前头,则还有百架云梯、五百架简易飞梯、十几部冲车巢车顶在头里,一切看上去都是准备多日、养精蓄锐已久的样子。 骁果军旗阵之下,数辆兵车严阵列队,在那里观望战前的准备工作与弓弩压制的效果。为首的兵车之上,却是一个不过四十岁光景的将领,看上去似乎不太符合作为骁果军统帅所需的资历——朝中十二卫大将军,都是至少五旬上下的年纪,而且参与过当年灭陈之战,四十岁的人,担任骁果军统帅资历着实有些浅薄。 不过,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四旬将领便是宇文化及——他父亲宇文述是军中第一人,而且十几天前被杨广派去干“带领九路、三十万大军渡过鸭绿江、迂回敌后配合来护儿攻击平壤”的脏活累活去了。稍微懂一点朝廷局势天下门阀关系的都知道,那九军是皇帝掌控力最弱的九军,是此次征战高句丽以来最不受待见、专干脏活累活、专打苦仗硬仗的部队。 既然让宇文述去做那种有损个人威望、说不定战后还要承担一点骂名的脏活儿,给他的两个儿子一点甜头实权、也不算过分吧?这正是杨广惯用的御下之术。 好在宇文化及自从大业初年的榆林郡走私通敌事件被处罚以来,这五六年表现还算不错,恶行都有收敛,所以不仅郎将的官职早就恢复了,还在前年朝廷征讨吐谷浑的时候升到直阁将军、此次征讨高句丽又升了半级。所以综合来看,宇文化及勉强也有“暂代骁果军统帅”的资格,让这事儿顺利办了下来。 宇文化及坐在战车上,眯着眼看着飞蝗箭雨破空往来,城头还击却逐渐稀疏下来,还不断有高句丽弓箭手中箭跌落城墙,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下令第一波先登死士出击。 宇文化及下令不久,一个青年将领便策马过来忿忿然请战。只见那年轻将领约摸二十三四年纪,身着银光闪闪的上等明光铠、头戴鎏金豹头钢盔、胯下骑着汗血马、手中拿着镔铁长槊、要悬百炼横刀,颇有悍将之风的样子。 “父帅!今日圣上可是严令了必须取城的,为何不让孩儿本部兵担任先登任务、赢得头功?孩儿不服!” 原来这个二十三四岁的将领,便是宇文化及的长子宇文承基了,也就是宇文述的长孙。宇文承基从小自负武力强横,少年时虽然偶尔有与人争斗中遭遇过一些不敌的挫败,但那几次也被他自认为是一来年少武艺没有大成,二来当时临敌经验不丰富,着了人的道儿。但是自从他及冠,此后在军中这几年,与人比斗就再无败绩,所以宇文承基的信心也就高度膨胀起来了。对于皇帝此前一直拿辽东城打消耗战这一点,他也是从父亲宇文化及那里了解到了一点风声。眼见今天就要破城了,却不能得首个登城的功劳,心中不免大为不忿。 宇文化及自己虽然与乃父宇文述相比,在军略上的见识已经是差了好多个段数,但是好歹将门之后,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军旅之事终究历练得多了。纵然是中人之姿,这么多经验值灌输下去也能带兵打仗。 所以听了儿子宇文承基的急于求成言语,宇文化及心中不由得暗暗摇头:此子如今才能,那是比自己还差了太多,终究是中庸之才,又缺乏军旅战阵地历练,眼下也就个人勇武拿得出手。不过如果再从军数年、多有机会征战,或许能锻炼出来吧。当下宇文化及也只有恨铁不成钢地怒斥: “短见!你道高句丽人真的已经无力反抗了么?今日为父虽有把握以大军破城,可是前头这一两阵,着实没什么胜算。那都是在拿人命堆,制造机会。让那些桀骜不驯之徒上去吃吃苦头也好,你还怕到时候没机会立功?” “那岂不是胜之不武?虽然朝廷功劳赏赐不会少,但是军中重勇士,若是前两批死士中有打得出彩的,纵然最后不敌,退了下来,甚至战死,那他的勇名只怕也永远在孩儿之上了,孩儿立志于做骁果军第一勇士,不愿受此诟病!” “混账!匹夫之勇,有什么好逞的?而且你还道你真个勇武无敌了么?这两年骁果中和你动手的,哪个不是让你三分?何况骁果成军未久,天下勇士尚未云集,各路府兵中的好手也不知凡几。给本帅好好地待着!休要在聒噪。” 宇文化及骂完了儿子,马上下令说:“让虎贲郎将冯普乐的人马打头阵,率八千锐卒先登!” 骁果军中,也是有派系之争的。有主动靠拢宇文阀的,也有不太着调的。被宇文化及选中了当炮灰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运的家伙。被点了名的郎将当下便整军前进,硬着头皮带了本部兵马,准备攻城。 ps:上架了,首日三更。感谢编辑烈手大大,以及所有支持我到这一步的读者。只能说,读者的多少,决定了一本书走多远。我不是会为了钱把书写的又臭又长之人,相信大家都看得出我挤出水分的诚意,但是太惨,终究会让书过于凝练一些,失了本味。 啥也不说了。 第二章笑纳奇功 虎贲郎将冯普乐麾下的八千士卒中,有一个旅帅,名叫沈光。 没错,便是当初杨广登基之前,与萧铣少年相交的那个吴兴沈光。 郎将下头有都尉,都尉下面是校尉,校尉下面才是旅帅。所以沈光和冯普乐之间差了三层领导关系,冯普乐当然不会熟悉自己麾下这号人物的能耐——一个郎将底下,可是有四五十个旅帅,最多认个脸熟。 不过,冯普乐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悲催地被宇文化及选为炮灰第一阵,和他麾下有这个沈光也是颇为相关的。八年前萧铣抢时间修完邗沟运河、试图赶在独孤皇后薨逝之前回京、迎娶南阳公主时。宇文化及曾经为了阻挠萧铣的好事儿、为他三弟宇文士及留一线希望,而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宇文承基扮演盗贼截杀阻拦。 当时宇文化及的手段虽然弱智了一点,就算成功了也几乎没可能让宇文士及娶到南阳公主。但是如果使用得法,真的阻挠了萧铣的行程,那么恶心萧铣几年还是可以做到的——毕竟萧铣也是皇亲国戚了,不能顶着国丧娶妻。一旦进入二十七个月的守制孝期,再想别的补充办法,总归还有一线专机。 可惜的是,宇文化及这个笨办法,连往下推演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儿子宇文承基、以及二十多个府上私蓄的死士,居然阴沟里翻船,连武力值这一关都没过去——萧铣当时身边只带了沈光、独孤凤、张出尘三个保镖,其中俩还是女的。最后虽然有萧铣用攻心策分扰宇文承基心神这一场外因素。但是至少明面上宇文承基加上半打死士都没打得过沈光,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宇文化及决定有机会就干掉沈光。虽然杨广登基之后。萧氏因为童谣乩言的打击惹上了嫌疑、一直到萧琮病逝之前都不敢再和任何军中之人接触,沈光也在那时被迫离开萧铣门下,自行从军、另投了门路。可是宇文化及可是一直注意到了,此沈光便是彼沈光。 今天,是骁果军打硬仗的日子,而且也是他宇文化及第一次可以从全局上暂时控制骁果军的指挥权。公报私仇,便在此刻。 …… 日未移影。辽东城南门城楼两侧,以及下面的墙沿根上,已然躺倒了上千具隋军士卒的尸首。身着高句丽兵衣甲的也不在少数。细细数来,居然没有超过一倍的交换比。按说高句丽军有防守的地理优势,在敌军冲上城头站稳脚跟之前,自损一个杀敌三五个都是正常的。而现在居然只有一比二的交换比。显然是箭矢和滚木擂石消耗太过,后继乏力了。 知道自己所部被当成了炮灰的虎贲郎将冯普乐好歹还算有些谋略,知道攻击要分出梯次,精锐要留到关键时刻动用,所以麾下已经有三个都尉轮番以本部兵攻击过了,这也是在寻找高句丽人的破绽。 沈光单手执一柄刃长将近五尺的大横刀,左手悬着蒙了双层生牛皮的油藤蛮牌。回望了一下麾下的两百个弟兄,马上。就轮到他们这一队冲城了,与其余士兵的紧张情绪相比。沈光似乎觉得自己有些不太正常,因为他心中此刻充满的只有一种即将见证历史的豪迈感。 “铿~咔哒~”又是一架顶上带着密齿刀钉的巨大冲梯狠狠搭在了城墙上。高句丽人的城墙因为没有包裹城砖和条石,所以只有夯土表层,久经厮杀之后,连结实的夯土都屡屡崩落,补上去的就只有未经紧固的黏土,所以隋军新一批的攻城梯具只要在梯子头部装上大钉,就能狠狠楔入城头,不会再被高句丽人守城士卒用推叉推倒。 城墙不过两丈高,而冲梯却特地做了有五丈长短,为的就是降低一会儿冲击的坡度。冲梯表面也不如普通云梯飞梯那样是纯粹的横档,而是已经近似于一块表面粗糙、抓附力很强的凹凸木板,以一排排原木横着搭成,只要坡度不超过40°,士兵们就很有可能直接冲上。 “兄弟们杀呀!朝廷有旨,先登者赏百金、赐物千段、封朝请大夫!” 沈光大喝一声,冲梯刚刚楔入城头,就顶起蒙皮蛮牌飞身急冲,略显陡峭又颇为狭窄的冲梯,在沈光脚下居然如履平地。对面三四支劲箭射来,沈光也不必目视,只顾略微转动一下蛮牌,借力卸力便拨开了箭矢,身子只是稍稍一晃,脚下却是丝毫不慢。 五丈长短的冲梯,在沈光脚下不过数息之间,就冲到了头。对面高句丽人似乎才反应过来这里有一个新的威胁点,赶紧数支长枪挺刺过来,试图在沈光身处冲梯末段、无法左右闪避的当口将这个潜在威胁抹杀掉。然而沈光身子一斜,大半重心都已经偏出凌空,依然可以借着横刀交于另一只手,借提前挥砍动作的惯性扯回重心。 “噗噗噗”闷响连声,三个高句丽长枪手已然毙命于沈光的五尺横刀之下。如果非要和小半个时辰之前麦铁杖在城北佯攻时的武艺表现做个比较的话;那么麦铁杖就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巨熊,而沈光则是轻灵非凡妙到毫巅的迅捷猎豹。论马战,出身吴兴的沈光或许武艺还不及秦琼之类的北方猛将,但是在攻城战这种考验平衡性与特殊地形作战技巧的场合,沈光几乎一瞬间就找到了自己人生价值的巅峰。 行云流水的飘逸横刀错落斩下,围裹上来的高句丽士卒一下子便被斩杀了十几个之多。两个高句丽校尉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赶紧带着两队士卒冲过来,想要把沈光以及他身后刚刚冲上冲梯的几个弟兄全部击杀在城头——沈光在冲梯上冲得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他后头跟进的弟兄们至少落后了他三丈远,显得后继乏力。 “并肩子上啊!只管杀了打头的那个隋狗!”高句丽人喊着汉人听不懂的夷语,枪林如墙冲了过来,不准备给沈光任何闪避的机会。 “来得好!受死吧!”沈光夷然不惧,高高跃起揉身扑进,似乎毫不担心自己空门大开、重心凌空。对面的高句丽士卒急急抬起枪杆,已经被沈光贴了上来,滚到了枪杆上,闪过了枪头部分。横刀顺着枪杆撩去,十几支握着枪杆的手臂残肢乱飞。两名高句丽校尉居然也在瞬间被秒杀当场。 “不可以退!把他推下去!”几十个高句丽兵也是蛮勇发作,知道此刻退了那就必然会被对面那个鬼魅一般的隋军勇将蚕食杀光,而且有许多士卒已经惨嗥断臂、活下去也是残废了。而人一旦博死换命的勇气被激发出来之后,潜能便非同小可了。 好几十个高句丽兵如同悬崖边的南极企鹅群一样,在从众的冲锋践踏之下,把人堆狠狠往城墙外边推,也不顾挤下去的是敌人还是战友。几秒钟之内,足足三十具尸体下饺子一样从这个冲梯缺口被挤落,重重摔在两丈高的城墙根下,也不知多少是被战友挤下来的。下面的摔烂如同番茄酱一般,上头的再前仆后继地压上去,堆起了一座小尸山。 “成了!沈光那贼子算是销账了!”一直在关注着这个方向进展的宇文化及很显然知道刚才冲上去的是沈光的人马,他当年的那点小恩怨,总算是报了。似乎差不多是让宇文承基带领生力军去建功的时候了…… “可惜了,是个勇士。” 宇文化及斜后方数十步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音量不响,但是熟悉那个音色的宇文化及,瞬间吓出了一声冷汗,赶紧回头,试图确认对方刚才没有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居然是两个多月都不曾亲临攻城战前线的杨广,今日亲自来巡查了。 “陛下!您不是一直在御营么,怎得今日却来这里观战了,这里危险呐,还不来人护送陛下远离一些……” “今日是破城之期,朕当然要亲临观战!当年朕亲征灭陈、开拓吐谷浑四郡之地时,比今日还靠近前沿的日子还少么?宇文化及,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朕就在这里看你如何破城!” “末将遵命……末将见战况激烈,正准备投入犬子亲率死士登城,为国建功……” 宇文化及这番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气氛不对,因为杨广脸色数变,根本没有在听,而是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刚才城头激战的地方。 “好!不意我大隋竟然还有如此勇士!宇文化及,还不赶紧总攻、扩大战果!” 宇文化及赶紧回头,看到了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原来刚才一堆人用同归于尽的办法下饺子把沈光从城头挤下来的时候,沈光一开始也着实气力不济,抗不过数十人猛冲的力道,被冲了下来。然而他身手矫健非凡,凌空坠落时居然从甲袖中甩出一根飞爪挠钩,绳长七八尺,紧紧勾住了冲梯椽木。等到一群冲出城墙的人全部摔死之后,又摆荡了几下,就如同人猿泰山一样鹞子翻身踏上了冲梯的梯面,继续杀上城头,胡砍乱杀,所向披靡。 有杨广亲自视察盯着,宇文化及再想做手脚已经不敢了,只能吞下这个炮灰变成了功臣的苦果。 “宇文爱卿,这个勇士果为何人?朕要赏他赐物千缎、封朝请大夫!“ 第三章胜利下的阴影 沈光少年时,也就是还在吴郡故乡、没有到大兴来的时候。当时吴中名刹禅定寺新建,山门外有一道十几丈高的旗幡,是用整颗大雪松削出来的。结果工匠竖好旗杆没多久,挂旗幡的绳索居然断了,旗帜坠落地面,僧人无可奈何,只有寻思把旗杆重新锯断放倒、把旗幡重新绑扎结实再竖起来。 那时,沈光刚好游历经过,对寺中僧人言道:“何必重新砍倒旗杆?把旗、绳给某,某自能上去接上。”僧人惊喜,把东西给了沈光,随后沈光把旗帜卷好衔在口中、单手执索、单手攀缘,如履平地一般,蹭蹭蹭便直上了十几丈高。把旗幡绑在旗杆顶之后,手足放开,自然落下,在空中仅区区以掌足虚拍旗杆数下以减速下坠。最后落地时又倒纵十几步卸力,安然无恙。 当是时也,乡里传闻,皆称沈光为“肉飞仙”,极言其身手轻捷,来去如飞。而那一年,沈光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而已。 如今,沈光已经二十二岁了,从军也有六年(入骁果军之前还曾在右武卫中历练四年),武艺已然今非昔比。要说马战、骑射,沈光或许在隋军中算不上第一流的勇将,但是那种需要轻灵便捷、纵高伏低、考验轻功的场合,普天之下,便再无其敌手。这种武艺才能,在攻城战中,便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辽东城,一块夙命之地。成了沈光跃入御览的捷径。宇文化及也没有料到沈光有此天赋异禀,害人不成,反为人作嫁了。 …… 在城外列阵等候的上完隋军劲卒。紧张地眼看着沈光那一路先登死士越冲越深、爬上城头的士兵越来越多、逐步向碎石堆砌的城楼方向杀去,一个个都把心悬到了嗓子眼。终于,沈光那身着血色皮甲的迅捷身影带着几十个弟兄杀进了城楼的藏兵洞、关索洞中,随后不久城门的吊桥便轰然放倒——很显然,这便是军事术语中所说的“斩关落锁”了,也就是登城后杀进城楼内控制吊桥的控制室,然后破坏吊住门的铁索。把吊桥放下来。 “城破啦!万胜!杀呀!”大股隋军猛冲上去,冲车撞锤狂冲猛撞,只靠门闩插住的内城门再也扛不住巨力。轰然碎裂。随后是高句丽人动用的塞门刀车,也在两股巨力相撞中粉碎殆尽。不过两军冲在前头的攻门士卒,也足足有百余人被巨力冲撞碾成了肉泥,或是成了挂在刀车利刃上的碎肉。城门洞内。瞬间一派修罗屠场之状。 但是。城毕竟是破了。 杨广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地遥遥一指城头,对宇文化及下令道:“传令全军:破城不封刀,屠尽城中军民,为战死的众将士报仇。边夷贱类,不可以待以仁义。” 杨广的思路很明白,辽东城内的都是胡蛮狗种,非我族类。不可能感化,否则这些高句丽族人也不会如此坚持地抵抗朝廷大军了。要想辽东之地长治久安。最好的办法还是军民屠尽,再移民汉人过来。 而且杨广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如今已经六月间了,才破了辽东城。高句丽号称倾国之力可得六十万劲卒,如果真因为种族主义死磕到底,自己今年是结束不了这场战争了——这毕竟不是灭陈,不是汉人打汉人的内战。汉人打汉人只是消灭对方的政权,而同族的百姓是会自然归附新朝的。而胡汉之战,没有这个基础。 既然今年有可能打不完,那就要尽可能多以消灭高句丽的军民人口、有生力量为要务。辽东城内高句丽军队加上民间男丁,凑出十五万人口还是可以的,算上妇孺老弱,总计也有四十多万人,这里面不仅有战前就在辽东城内的军民,也有广大的辽河平原上那些高句丽族的死硬平民、开战后撤退入城躲避战火。 对于一个总共只有四百万人口的蛮夷国家,如果可以一次性屠灭四十万血统上和其核心族群一致的死硬者,那么肯定可以对高句丽形成重大打击吧。 须知高句丽的四百万人口,可不全是高句丽族,也是有近百万的汉人,和几十万南方新罗扶余族人在内的。比如此次杨广来讨伐,在辽东平原上就收容了大约五万户的民户人口愿意投降归附,那五万户、三十万人就是汉人成分。真正的高句丽族,全国不过两百六七十万,一次杀了四十万,就是减少了一成半的核心民族人口。 十万隋军蜂拥杀入,开始了屠戮的盛宴,满城上下,鸡犬不留,付出的伤亡,都要数倍的鲜血找补回来。 …… 一个疯狂的日子过去了,次日天明的时候,疲惫不堪的沈光撑开眼皮,便想到找军中记室了解昨日的伤亡、尤其是一些在血战中失散的战友,也不知是死是活。 “沈校尉!你果然在这里,昨日可是威风!咱兄弟可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了。听说你昨天睡倒之前还在打听咱的消息?果然是好兄弟。” 沈光摇晃了一下脑袋,定神看去,这不是麦孟才和麦仲才兄弟么?还有其父麦铁杖的佐将钱士雄。 “你们没死!太好了,昨日你们跟着铁杖世叔在城北做敢死队,我还以为……还以为……唉,铁杖世叔应该是……” “先父苦心,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家父本来就寒热病交加,难以痊愈,只是用药勉强压住症状而已。出征之前那一晚,先父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某若战死,尔等尚得延数代富贵。第二句是:大丈夫不能死于疆埸,莫非要受亡于病榻之耻。” “那昨日最后……” “先父与郎将孟金叉都战死了,最后时刻先父见城南火起、该是朝廷大军已经破城了,咱在北边牵制的敢死队也就完成了使命。先父带着仅存的两三百弟兄且战且退到城头,力战阻住高句丽人反扑,让钱都尉带着我们兄弟俩跳城墙跃入沈水故道——当时血战半日,城下积水却还未退尽。钱都尉眼神好,带着咱兄弟跳进了一个好歹有三尺深的水坑,借着水势缓冲,故而从两丈多高的城墙上落下也不过略微扭伤了脚踝而已,逃得性命。” “你们的功绩,不在沈某之下。先登首功,该记在铁杖世叔名下才对。若不是他孤注一掷,吸引了高句丽人数万预备军,某在城南又如何这么快登城站稳。不行,陛下昨日还许诺了封我朝请大夫的散衔,某要去陈情。” “沈兄!何必如此!沈兄的功劳也是性命搏杀来的,有什么彼此之分。先父生前已经是右屯卫大将军了,难道还给个反而低了好几级的朝请大夫?陛下明断,定然是会有封赏的。” 几人谈论半晌,唏嘘不已。才想起昨日厮杀太烈,黄昏时分退下阵来就直接倒头便睡,如今又快午时了,差不多都十个时辰没吃过东西了。都是厮杀汉的人,一旦感觉到饥饿感,也没心思办别的事情。而伙营还未到开饭的点儿,所幸都是中高级军官了,沈光找营中属下寻摸了一番,得了些昨日屠城劫掠来的腊味——辽东城已经围困了许久,城内富户纵然有肉食,也只剩下腌腊制品。 几条牛腿羊腿,硬的和石头一样,烧烤根本咬不动,只好大锅慢慢炖煮。也不等熟透,只是略微炖软化了一些,几个硬汉就拿着障刀当匕首,直接切了插着生啖。 用完了饭,右屯卫军营中果然便有军官来找麦孟才、麦仲才兄弟的,说是陛下论功行赏,要追赠战死的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金紫光禄大夫头衔、追封为宿国公、上谥号。让麦孟才兄弟赶紧回营接旨。麦孟才兄弟二人,长兄封为鹰扬郎将、弟均为折冲都尉,同得正义大夫散衔。 隋制,朝请大夫为从五品文官散衔,正义大夫为从四品散衔,两者皆有品级而无实权。所以麦孟才因为父亲战死一事,最终获封的散衔还比沈光高了一级。沈光自己的封赏也很快都下来了,几人分别接旨,也是一边感恩杨广天恩,一边心中振奋,绸缪着再寻机为国立功。 …… 辽东城广大,没个七八天根本屠不完。隋军整整狂杀了多日,到了六月下旬,眼看城中搜刮不出几个活人,财物也都劫掠一空,而数十万尸体无人掩埋,在炎夏暴晒之下,不过五天时间就会肿胀溃烂、爆发出瘟疫。隋军中出现了数百中毒遭瘟的迹象之后,宇文化及赶紧奏明杨广,结束了屠城,把大军撤出。 但饶是如此,隋军连连隔离,最终还是付出了数千人的额外病死。从总攻那日算起的话,隋军在破城屠城的最后血战中,又折损了四万多兵马,换来了杀尽城中十五万军民男丁、二十五万妇孺残弱的战果。 然而,这一次朝廷远征高句丽的最**,终于要过去了。数日之后,从前沿传来了此前被指令分兵跃进、强渡鸭绿江进兵的宇文述军战报。这份战报让杨广不需要再犹豫对于辽东城究竟是焚城后派人固守、还是毁弃后免得重新落入高勾丽人之手。 “什么?宇文述渡江后在萨水大败?因为不熟地理,被高句丽贼军设计诱入萨水河故道、遭高句丽军决水淹灭?混账!宇文述误国大事!” 第四章萨水惨败 不得不说,隋军虽然已经在战前分析过了高句丽的敌情,该弄的舆图也弄了一些,比如来护儿渡海作战的时候,就颇赖战前筹措的舆图指点方向、知道前方哪里有河川水流、哪里有郡县城池。否则,也打不到平壤城下。 不过,这个时代的舆图就算再详细,也是没法和后世的军用地图相比的。图上标注得河川宽度有多少、水深有多少?山脊有多高?城池有多雄峻?这些参数,都是看不出来的。 所以,当宇文述和于仲文带领号称总数三十万的九路大军强渡鸭绿江、继续往高句丽腹地奔袭的时候,其实除了能够看到哪里有山川河流这些基本信息之外,其余信息只是一抹瞎。过了鸭绿江,距离平壤城可是还有四百里路程呢。 而隋军对地理情况了解不详,所带来的又一个问题,就是完全不了解进入鸭绿江以东的朝鲜半岛后的后勤困难——后世中朝边境的主要地形地貌,就是长白山脉的山区。纵然有鸭绿江这条江穿过山区,那也不过是蓄流长白山麓的雨水雪水而成的,其河谷非常之狭窄,入海口的冲积三角洲也很是狭小。部队离开鸭绿江河口超过三十里之后,走完义州地界,行军的路线便再次被长白山区笼罩。虽然长白山到了沿海一带已经没有辽吉边境那么高峻了,却也着实够隋军喝一壶的了。 宇文述和于仲文的所有辎重运输车队,包括牛车骡驴等都难以前行。而且高句丽山民组成的“义军”在长白山区神出鬼没,专门袭击隋军缺乏护航的辎重队,让不熟悉地形的隋军苦不堪言。 当时宇文述一看距离平壤也就三百五十里光景了。陆军行军五六天也就可以赶到,便一咬牙冒了个险,让士卒自行携粮行军、背负十五日的口粮——那样如果七天之后找不到高句丽军决战,或是没有能够和来护儿已经在平壤周边腹地的部队会合的话,那么部队就原路返回,还能保证归途有军粮可吃。再加上宇文述估计高句丽人的坚壁清野也不可能太彻底,总能抢到一些补给。便没觉得这个办法有什么不妥。 让部队以携行食加速行军后,高句丽人骚扰辎重队的义军便没了目标,最后只能贸然袭击隋军背负粮食的主力军。结果自然是被隋军痛杀大败,还被隋军反报复沿途屠灭了几十个村镇。又过了两日,高句丽正规军也开始派出小股部队不计损失地袭击隋军,虽然每次来的人马都只有区区几千之数。伤亡不小还不够隋军塞牙缝。但是却好歹迟滞了隋军的行军速度,隋军为了应付作战,一天只能走三十里山路。 宇文述知道这是高句丽军主帅乙支文德为了迟滞自己的行动——因为敌人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辎重粮队,部队只有十五天随身携带的口粮,那么乙支文德肯定要想办法让隋军没法在十五日内赶到原本预定的地点,那样隋军自然会粮尽而退。 乙支文德想要如何,宇文述当然偏偏不能让敌人如愿,便继续反其道而行之。在宇文述看来。乙支文德的表现是出于怯懦和避战,显然是打着坚壁清野死守的打算。不敢和自己决战的。而只要乙支文德不出城,宇文述就可以大模大样南下和来护儿的登陆部队会合,到时候自然可以吃来护儿的部队带来的军粮维持。 在宇文述心中,还有另外一个见不得人的想法: 杨广让他干这件迂回敌后奔袭的苦差,他也接了,就算战败了,那也是因为计策太过行险而败,怪不得他宇文述,而且那样的话杨广清除隋军中八柱国世家门阀嫡系府兵的计划也完成了,只是少杀了些高句丽人,杨广也不会责罚他宇文述——实际上,杨广之所以派于仲文和宇文述一起领兵,就是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兵败之后,或者这九路军中的八柱国世家门阀嫡系部队损失太惨重后,回到朝中需要平息那些贵族的怒火,就会把于仲文作为此战失利的罪魁祸首推出去当背黑锅的替罪羊。 事实上,历史上首征高句丽隋军战败后,一回国于仲文就被作为责任人问罪了。而实际上萨水之战于仲文根本没有啥指挥权力,都是宇文述在指挥。 但是,如果宇文述可以成功和来护儿会合,最后依然失败了的话,那么在隋军合兵后有四十万兵马的情况下,这个败肯定不可能是在战场上被敌人正面击败的——高句丽血战多场,如今也已经国力大损,不可能有实力在正面战场上毫不取巧硬战击溃四十万隋军。所以,失败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种,那就是四十万隋军会合后,最终粮食不够吃,粮尽兵败。 会合之后,军粮理当由来护儿提供,由萧铣督造的海船水师提供。回合之前,粮食吃尽了,是他宇文述的责任;会合之后,粮食吃尽了,就是来护儿、周法尚和萧铣的责任,是水师的海船渡海运粮不力的责任。因此,只要两军会合,那么前有于仲文这个战场上作战不利的背黑锅,后有来护儿这个后勤出问题时的替罪羊。他宇文述个人的仕途就没有任何一丝风险了,无论隋军怎么败,都怪不到他头上来。 正是这个念头,最终给宇文述的心理价码上了一道双保险,让他做出了部队不顾一切靠携行食直扑平壤。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在他看来必然会死守平壤、不敢出城作战的乙支文德,居然真的出城作战了,没给宇文述与来护儿合兵一处的机会。 …… 六月二十七这天,距离宇文述军渡过鸭绿江,已经是第九天了。宇文述三十万大军,堪堪行到了距离平壤还有区区八十多里的安州。看路程,还有两天时间就能到平壤。纵然来护儿的嫡系人马没能直接在平壤城下围困,而是退到了大安郡,那也不过再加三十里路、也就是一天的路程而已。也就是说,最多三天之后,宇文述就能成功和来护儿会合,把此战的问责风险先推个一干二净。 安州城下,有一道小河,名叫萨水。隋军赶到时,看见的便只是区区一道不足二十丈宽、七八尺深浅的小溪流而已。然而萨水河南岸,隋军斥候却见到了严阵以待堵路的高句丽军,像是要等待隋军半渡而击的样子。 宇文述观察了敌情,对于乙支文德试图用这样的小河来半渡而击觉得很是诧异——这么小的河,不用舟船就能泅渡,隋军几十万人一旦展开,高句丽人堵截哪一点都顾此失彼——当初高句丽人想堵辽河玩半渡而击,都失败了,何况区区一条萨水? 事出反常必有妖,宇文述多次作战下来,也知道乙支文德不是这种小白,他之所以这么干,肯定有原因。可惜还没等宇文述想到原因,乙支文德已经发动了。 萨水河上游十五里开外,有一个淡水湖,名叫延丰湖,水通萨水——就好像洞庭湖、鄱阳湖这些大湖也水通长江、可以在长江干旱或者洪涝的时候调峰蓄谷。宇文述军刚刚度过鸭绿江的那天起,乙支文德就已经带了数万兵马来延丰湖一带施工,堵截萨水、筑高堤坝、围住延丰湖的湖岸蓄水。经过七八天的蓄水,那里的湖水体量一旦溃决出来,已经足够让萨水河的径流量瞬间暴涨十几倍了——当然,这个暴涨只能持续不到半天的时间。 对于用兵,这已经够了。 宇文述的三十万大军,在渡河的时候,受到了决堤而下的洪峰洗礼,数以万计的隋军士兵被洪水直接冲进了大海,东倒西歪举动困难者,也有十几万之多。更要命的是,就算没有被洪水杀伤的士兵,也在大水的洗礼下丢失了兵器、粮食无数,原本就靠士兵随身携行的军粮,全部打了水漂。 乙支文德的大军恰到好处地发起了猛攻,高句丽人还动用了不少板屋战船,趁着水头水陆并进,就好像关羽水淹七军时攻打于禁那样。宇文述、于仲文各自节制了数军拼命抵抗,然而毫无办法。乙支文德为了今日这一战,也是集结了十几万之多的高句丽正规军,算是赌上国运孤注一掷决战了。如此规模的部队,加上隋军被水攻的挫折,形势马上就崩盘了。 宇文述和于仲文的九路大军,最后只有他们亲自所在的两路有一些残部逃了出来,宇文述当机立断,重新分配了军粮,把那些打散了建制的部队的军粮全部搜缴回来,给自己的那一军补足到足够徒步逃回鸭绿江的粮食。而其余隋军将士就这样呗抛弃了,没有一点口粮,要么被俘、投降高句丽人,要么战死,要么就地在茫茫洪水中抢劫粮食维持生计,最后蛮化成高句丽人。 而及时撤退的部队,也并没有算彻底逃过劫难。此前一直消极避战的高句丽军与民间义军,在隋军大部覆灭之后,对这些后撤的残部马上露出了凶残的獠牙,一路狂追猛打,血战数场。相较于大水中那一场一边倒的战斗,倒是反而后来这些追击战中隋军有不少部队表现出了背水一战、反戈一击的勇气,战后细细算来,高句丽军的战损反倒是在这些小战役中死伤得多一些。 大隋三十万兵马,只有四万人逃了出来,其余二十余万,全部在此战中陷没——诸位看官或许会觉得这个数据太过悲惨,但是须知这已经是隋军打得比历史同期好一些才有的结果,历史上,三十万大军只有两千七百人成建制逃回辽东。而乙支文德的大军,在这么一场大战中,死伤居然只有两万多人,取得了一比十左右的巨大交换比。 第五章论持久战 萨水战败的消息,原原本本奏到了杨广的案头。宇文述什么细节都没敢隐瞒,只是陈述经过、请求处分。 杨广对于这个结果自然是震怒非常: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宇文述会失败,毕竟宇文述带去的部队都是些人心不齐的拼凑军,各方影响太复杂,不能合成一股力血战,那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但是纵然宇文述失败了,在杨广的预谋中,好歹也要和高句丽军拼个两败俱伤,拼个够本。不说杀伤高句丽二十万众主力吧,至少十几万人战果还是要的——结果宇文述倒好,回来禀报的战果,只歼灭高句丽军三五万人而已,比杨广的预期至少低了一大半。这还是宇文述已经粉饰了一番后的结果,如果杨广可以如实看到乙支文德那一边的战损统计的话,在整个鸭绿江以东战场,高句丽军战死失踪等永久性战损不过两万多人。 宇文述的军报照例是随军的内史侍郎萧瑀给杨广送来的,所以萧瑀少不得顺势劝说杨广:“陛下,鸭绿江以东,多有山川阻隔,高句丽人化外蛮夷,不知修治道路。大军前行,实无补给,军无战心,致有此败。还请陛下收拢宇文大将军残部,莫要再行险了。” “如今已近七月,再重整大军渡江深入,至少是八月秋季的事情了,若是遇上高句丽军在山险之地层层设防阻截迟滞,或是高句丽贱民自发组织起来骚扰朝廷大军粮道,着实可虑……那么。朕若是重新在此就地经营辽东城、控制此处据点,疏通自涿郡至辽东城的后方道路、清除四野之间的高句丽贱民,瑀弟以为如何?” “陛下!辽东之地。今年因为战乱,颗粒无收,大军若是在此过冬,一驻便是半年的话,路途上损耗的军需粮草非同小可、都要从涿郡运来。即使是要相持的话,也该以少量兵力经营前线,陛下亲率五十万主力西返。到涿郡驻扎。涿郡有运河沟通南方,军粮补给尚且便利——在辽东城吃掉一石军粮,可是要从涿郡运出三石军粮!这还没算民夫百姓被强征运粮的困苦。还请陛下体恤百姓之苦!” 杨广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许久才睁开,对着舆图怔怔地踌躇了半晌,最后吐出一口浊气,颓然下令:“那就退出辽东城。纵火焚城。并让士卒开挖四墙、推倒门楼,将墙土全部填入城壕。随后大军撤走。在柳城以东百里的大凌河、辽河等河流夹束之处,将收复的营州及属下二县城池重新修治一番,每城屯兵三万,以军役修葺道路,以备来年。朕自率五十万兵马回涿郡驻扎。待到来年辽东全境贼人肃清、道路俨然,再行进兵。” 杨广所说的营州,是南北朝时北魏建立的行政区划。就在辽东,大致相当于后世的营口、盘锦两市。所以比柳城又往东推进了一百多里,并且跨越了数道辽东湾主要河流的入海口。杨广下令在此固守保存胜利果实,也是为来年进兵时减少再渡几条河的麻烦,而且可以提前在这些地方屯粮。 至于辽东内陆腹地的辽东城,对于防御一方的高句丽来说是有重要的屯兵牵制价值的,但是对于隋军来说,其实只要拔除了这个钉子、不让其在高句丽人手中,也就够了,隋军自己占领那里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因为隋军进攻高句丽腹地的战斗,更多是在营州-鸭绿江一线进军的,不需要经过北方的辽东城。因此,杨广定下的“我不要,但是也不让高句丽人得到”的毁城方略也不算有错。 自古搞破坏总是比搞建设容易,把城墙推倒到护城河里,自然比挖河筑城轻松很多,大约只要耗费后者一两成的劳动力也就够了。高句丽人回来之后,也不是说完全没法重建此城——只是杨广用了五十万大军,施工了半个月,才把城拆了,高句丽人总不能凑出五十万人,干半年重新修起来吧?高句丽国也没那么多人力可以浪费。 而如果高句丽选择投入少量人力简易修葺,比如城墙减矮一半、不造楼橹瓮城,则辽东城定然恢复不了旧观,也就没有此前那么明显的防御地利优势了。那样的话,杨广是不怕高句丽人重修辽东城、他率军再攻打一次的。 在杨广心中,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认识——因为长白山脉的存在,让大军深入高句丽腹地去杀高句丽的有生力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隋军粮食都要多消耗数倍。如果高句丽人舍不得辽东城,非要过来收复失地,那么隋军正好把辽东城变成“辽东城绞肉机”,让高句丽人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毕竟,对高句丽的作战是民族外战,不是政权内战。 杨广的大军在辽东平原上一直滞留到了八月份,期间除了毁掉辽东城之外,还分出大军到四野之间再次搜杀、破坏高句丽人的经济基础。除了没进入长白山脉以外,凡是长白山区西边的平原几乎都被扫荡了一遍——尤其是辽东城以东的,此前因为辽东城这个据点没有拔除,是隋军扫荡的真空区,如今城破后的两个月,可谓是查漏补缺,鸡犬不留。 凡是找得到的汉人聚落,则全部迁移到营州、柳城以西屯垦、修路,烧毁其在辽东的家园。若是找到的高句丽族聚落,无论县城乡镇村寨,一律屠尽烧毁。最终居然也凑出了一二十万人战果,为渡过鸭绿江失利的大军稍微报了一点仇。 干完这一切之后,大军终于徐徐而退。杨广亲率的人马,年初时有百万之众,现在却只剩下六十万人上下。他留下了十万人在柳城、营州前沿,自己带着五十万大军回涿郡,在九月间赶到了目的地。 这一年的征战里,隋军总计也从辽东掠夺到了四五十万人的汉人人口,充实到了柳城-涿郡之间那些开发不充分的州县地区安置。然而大隋在河北地区的户口却没有因为这个举动而有所好转——此前为了供给一百多万大军的军需后勤,征发运粮修路的民夫足足倍之,达到了两百多万,而大半年的辛苦徭役压榨之下,这两百多万民夫病死的、累死的、饿死的、逃亡或投奔河北义军的,足有将近四成之多!也就是说,杨广从高句丽那里掠夺来四五十万汉人人口的同时,河北境内本身的在籍人口流失却比这个数字更多了一倍!也许这其中有半数死去了,有半数从贼了,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 杨广退兵的消息,最终传到平壤的高句丽军主帅乙支文德那里时,已然也是九月份的事情了。听说隋军撤退,乙支文德心中还是安定了不少,然而此后剩下的便是苦涩地烂账。 虽然高句丽在战场上击退了隋军,可是它国家的规模小、底子薄,还真扛不住几次这样的打击,自身的损失,让高句丽全国上下触目惊心。 高句丽国的总人口,便只有四百多万。大半年打下来,几乎三分之二国土上的汉人百姓,都被隋军掠走迁回了,总数四五十万。辽东与大同江的隋军海军登陆场附近,以及宇文述渡过鸭绿江时沿途烧杀抢掠,让这大半年里高句丽族百姓的死亡总数也有差不多这么多。 也就是说,光是平民的被夺走与死亡,加起来就有百万之数了。 再看高句丽军队的损失,持续小半年的辽东城战役,因为最后是城破后被屠城的,守军几乎没有人幸免,所以前前后后也搭进去了十六七万作战部队。萨水之战战死两万、与来护儿军先后多次决战,水陆军总计损失五万,再加上零零散散隋军攻城略地中的杀伤,高句丽军队永久性损失,不下二十五万。从全局上来看,或许死两个高句丽兵,可以拖三个隋兵垫背,然而高句丽和隋朝的人口国力比例有十几倍的差距,这样的交换比消耗显然是高句丽扛不住的。 高句丽战前三十万在册府兵、以及三十万开战后可以两户一丁额外抽的临时壮丁新军,已经是其极限了。大半年打下来,二十五万军人成了枯骨,那就只剩下三十五万人撑场子。 高丽国主、婴阳王高元深感不安,在秋收季节之后,又加征了五万青壮入伍,把高句丽的武装力量重新扩充到四十万人的规模。然而谁都知道这是一种竭泽而渔的做法。 须知,一个国家的人口,女人就要占掉将近半数,剩下的男人里面,少年、老者、残病再去掉,那就又是一半。所以四百多万人口的国家,青壮男丁最多一百多万。 经过一年的消耗,高句丽折损了百万人口、二十五万正规军。九月时国中民部文官帮高元粗略统计了一下,发现高句丽国内在籍的、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只有五十六万多人了。 要从五十六万青壮年男丁里抽四十万军队,这是亡国之兆。这意味着来年种地的劳动力里面至少一大半是小孩老头和女人。而放牧的劳作则几乎全部是女人和孩子承担了。这样的战争,若是再以今年的烈度持续三年,高句丽可就要直接被杀得亡族灭种了。 第六章彼之战败,我之摘桃 时间线回溯到萨水大战之后四天。平壤西南方向四十里的大安郡城、也就是隋军海路军在高句丽腹地的前沿桥头堡。此时此刻,便在此处,来护儿、周法尚与萧铣刚刚得到了宇文述萨水惨败的消息。 这还是高句丽人故意不隐瞒消息所致——乙支文德在萨水水淹宇文述成功后,立刻就开始故意散播泄露,以图让来护儿也尽快知道来和他会合的友军已经被歼灭了,以动摇来护儿继续巩固桥头堡待援的决心:“你已经没有援军了,就靠你的十二万人,和咱高句丽的平壤城守军决战,还要攻破坚城、根本不可能。” 按照兵法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在宇文述已经覆灭的情况下,乙支文德也全力收缩放弃辽东平原、把全部兵力缩回鸭绿江以南后,平壤战区的高句丽军人数俨然已经反超了来护儿的兵马,而且放任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的话,估计最终乙支文德的兵力可以达到来护儿的将近三倍。毕竟如前所述,高句丽国竭尽倾国之力还是可以再凑出总数四十万人的战斗人员的,投入三十几万到平壤战区并不是不可能。 兵力只有别人的几成,还想扮演主攻城池的一方,来护儿当然做不到。所以如乙支文德所想的,在得到噩耗之后的第一时间,来护儿就开始召集众将,商讨后续的安排——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讨论“撤军”这个议题,还是看在传来的消息中只能证明宇文述战败。而没能证明杨广是否有继续派出援军的意图。在杨广的态度不明的情况下,来护儿自然不能越俎代庖,所以用的表态只是“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 …… “总管。宇文大将军所率人马全军覆没的消息,果真可靠么?下官以为,虽然如今数方都有消息传来,宇文大将军兵败应当是无疑的,可是三十万大军,哪里能一战之间尽没?陛下素来好功急进,得知此消息后是否会继续另外派遣兵马进军。也未可知。我军若是能战,崔某不通兵事,自然是诸位将军处度;然若是不能战。崔某亦以为至少该等待朝廷明令——或许我们这边还能主动派遣信使哨船,渡海回返柳城,向陛下奏明前方战情,带来准信。” 这种“老成持重”之言。一看就是行军长史崔君肃说出来的。崔君肃不懂军事。只懂政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观点估计也是不赞同的,一出了事情,首先给出的建议就是远赴千里之外听从君令。所以自然是听得来护儿摇头不已。 来护儿再问副帅周法尚等,周法尚依然是建议固守桥头堡、分出小股兵马往别的敌军虚弱方向劫掠骚扰,以作诱敌。这套战术虽然可行,却没有什么建设性,因为来护儿已经这样做了两个月了。宇文述兵败之前来护儿就在这么干,现在还这么干颇有“我自不动如山”的意味。 军事上来说。这么做也没啥问题,可惜政治上就不正确了——宇文述覆没了,你就在战后得到噩耗继续坐地自守,什么有建设性的补救措施都不做?回去传到杨广耳朵里,这事儿好做不好听啊。 崔君肃只重政治,周法尚只重军事。两方的意见都不能令来护儿满意,最后少不得转向虽然很年轻、但是此番出战高句丽以来已经给了来护儿数次惊喜的萧铣,心中竟然隐隐期待萧铣能给出比周法尚和崔君肃更靠谱的方略来。 “总管,下官倒是以为,崔长史等待陛下明命之谏确实可取。我大军孤悬海外,没有陛下明令,着实不可退兵。然而宇文大将军覆没的消息,也不该由我们上报给朝廷——否则岂不是显得我们得到消息很灵通,比宇文述的残部逃回辽东都快,陛下那里,难道不会以为我军坐视宇文述被歼灭而不救么?在座诸将都知道我军艰苦,可是数千里海外,陛下是看不到我们的艰苦的,不可不慎啊。所以下官觉得,主动派出信使这事儿,还是别做了,最多慢上十天半个月,陛下总能知道实情的,若是要我军退兵,陛下也会有哨船主动派来。我们又不是守不住,没必要太主动。 此后固守期间,咱照搬周副帅已经成熟的良法固然是稳定持重、于战有利,不过也要注意到这么做显得我军对友邻部队战败毫无反应……” “那么萧司马意下觉得该当再加上一些什么辅助作战的手段呢?”来护儿恰到好处地主动打断了萧铣,说出了自己的提问。因为在来护儿发问之前,他已经用余光撇到周法尚想要开口了。很显然,周法尚只要一开口,那就是义正言辞劝说萧铣不要顾虑政治正确、而要以军事准则为作战方略唯一考量云云……所以来护儿不给周法尚开口的机会,也是避免了尴尬。 “下官以为,已经登陆的人马,可以按照周副帅的方略继续部署。但是既然咱们是海路军,当然要用好水师之利。不妨派出水兵数万、搭载战船沿海北上,到萨水河入海口巡视,一来可以对宇文述军战败的战况予以确认。二来三十万大军,只有可能被击溃,而不可能被全歼,高句丽人没那个实力,所以说不定此去营救得法的话,还能捞出一些陷于敌后零星抵抗的友军。 第三,高句丽人经此一战大胜,必然骄矜。论陆战,高句丽兵很快可以凑出数倍于我军的人马,然而水师方面,高句丽素来只有六道水师、计五万兵而已。黄海道水师已经在此前我军登陆时被歼灭其大半,余下不过五道、四万三千余众;这其中还要分出两道在高句丽东海岸、防备新罗与倭国的方向,所以留在西海岸的,不过三道水师而已。萨水之战后,乙支文德未必不可能派出水师协同作战,或从海边驶入萨水截断宇文述归路,或沿海运兵进兵搜杀。我们若是集中水师,争取与敌一战,说不定便能局部以多打少,歼敌一部。将来纵然退兵,则我军回撤之前好歹还胜了一场,算是‘乘胜退兵’,朝廷之中,也好交待。” “此计着实不错……本帅便亲自分兵率领五万舟师,沿海北上萨水接应宇文大将军残部。周副帅统领六万余部,固守大安郡城等已取城池,成掎角之势,护住浿水入海口河道。” “总管!此出不知时日,万一经久不回,而陛下旨意不过月余便到,届时总管不在大安,如何接旨?即使要分出舟师迂回救援友军,也指派一偏将前去即可,总管不可亲出啊!带走五万人马,也着实多了些,若是乙支文德得知情况,囤积大军求战、趁机分割包围周副帅各部,不可不慎。” 崔君肃又是一番谏言,最后来护儿不得不把分出的舟师规模减少到三万人,在大陆上依然留下八万人马固守。这时候还是萧铣主动请战,解除了来护儿的左右为难。 “总管,下官自问陆战并无尺寸建功之能,出战以来,唯有水师尚且偶有一得。此战我军只是为了接应宇文述溃部,所需兵马确实不用太多。倒不如多派船只、少载士兵、多载资粮,如此一旦遇到我军溃部,则可以直接接应上船,或是给援军粮,让友军得以坚持。下官请求带队出战,只需三万兵马、然而要带走满载时可装载十万士卒的战船、以便收集败兵,请总管准许。” 这个时代,海陆军还没分的这么清楚,就算是宇文述手下的败兵,或许因为是北方人不习水战,但是上了海船好歹也能划划桨、担任一下接舷战,确实没必要从来护儿那里抽走太多士兵。所以萧铣的建言一提出之后,来护儿马上就眼前一亮,顺势准了。 仅仅筹备了两日,所需兵马物资装船完毕,萧铣便带着三百艘隋军渡海沙船、五十艘缴获的高句丽板屋船从浿水启航,向西驶入黄海,随后折向北方,沿着朝鲜半岛海岸线、离岸约摸十五里到二十里的样子,徐徐前进,扑向浿水河口北方一百五十多里的萨水河口。 跟着萧铣的,有三万士卒,挑选的都是来护儿麾下十几万人中水性最精熟的。部队名义上的副将乃是鹰扬郎将周法明,不过也要听从萧铣的调遣指挥。来整、秦琼、周绍范等实力派中级将校也颇在其中,让萧铣对这支部队的战斗力颇为放心。 已经是大业七年下半年了,来到大隋朝这么多年,萧铣还是第一次以一个军事统帅的身份,直接带领一支军队,虽然这还是一个没有得到朝廷正式任命的、仅仅是战时行军总管临时委派的军职,却也着实让萧铣心中暗暗激动了一番。 这都是他自己努力挣来的,在军方的势力范围夹缝中,利用朝廷诸将都不习海战这一真空区,“填补大隋朝国内空白”,潜移默化中突破了外戚作为一把手将领直接带兵这条红线。 “不知道宇文述的残兵败将里头,有哪些遗产生命力比较顽强、现在还能蹦跶呢?这一战可要好生经营,不能堕了威风啊。” 两天后,船队开到了萨水河北岸海域,萧铣心中激荡,如是想着。 ps:扑到连骂都没人骂,或许是懒得骂。 一天的稿费只值一个煎饼果子,还是只能加劣质无品牌淀粉火腿肠那种。如果想加培根,一天的稿费连一个煎饼果子都吃不起。 第七章救回来一个脑残 萨水河西北约摸五十多里地,一座被灌木和丛林遮蔽的山岭上,一支规模不小、但残破不堪的隋军寂静地在那里歇力。很显然,这是宇文述的九路军中被打散的其中一路。一个浑身血污的郎将,穿着一身刀枪箭痕很是明显的甲胄,铿铿地从山下半是攀缘半是奔跑地上了山顶,窜着粗气对面前的主帅禀报说: “李帅,末将带了几百个弟兄,刚刚好歹袭了一个村落,问了地理。此处名叫郭山,东南边是清州,北边是宣川,不过如今俱是焚了的废城。高句丽狗应该沿着大路追击宇文大帅远去了,暂时还没空闲到搜山对付我们这些走散的人马。侯莫陈义将军的人马应该也在这附近不远,那日战败时他们便在我军左近。” 被称作李帅的将领,是右侯卫将军李景,也有四十来岁年纪了,开皇十八年,当时的汉王杨谅担任并州行营总管讨伐高句丽,李景就在杨谅军中主管骑军。不过后来大业元年汉王杨谅造反的时候,李景好歹是站对了队伍,站在了杨广的朝廷这一边平叛,限制了杨谅军向幽州方向的扩张。故而平叛之后,李景开始升官,一直做到了右侯卫将军、封了柱国,此次出征高句丽时,他也算是四十路军中的一路将领,率领一军名义上出兵浑弥道。宇文述挑选九军越过鸭绿江的时候,李景正在其中一路。 听了斥候郎将的回报,李景也是长叹一声。站起来远望四周,无所适从:“唉,高句丽人是走远了。可是咱的军粮也尽数吃完了,附近也没有城郭村寨洗劫。孝慈,你离开这两天,骡马已经全部宰杀吃了,士卒都开始煮皮甲吃了,再下去收拢的残兵倒是越来越多,然而人人相食如何了得。” 刚刚打探消息回来的郎将名叫冯孝慈。也是在李景麾下干了十几年的,知道自家将军忠君体国,却少变通。如此局势。李景依然还有恻隐之心,前几天友邻部队的溃兵被接应到了,还主动聚拢收拾、分出余粮安顿,结果加速了粮食吃光的速度。面对如此情景。冯孝慈也不知道如何劝说李景是好。 两人正在聊着。又有几百个士卒回来了,李景心中似乎生出了意思希望——因为他认出了那是他派出去搜寻粮秣的搜粟队——然而赶过去一看,情势却是让他大失所望。因为搜粟队弄回来的食物,无非是几百筐野苋菜、荠菜而已;稍微有点儿填肚子效率的,是士兵们每人手头用柳条穿着的一串串大鱼,加起来该有几千上万条,好歹能够勉强顶饱两天。 带队搜粟的军官,则又在李景心头补了一刀。禀报说:“将军。郭山底下、清州城不到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是萨水分出的支流。河水直接流进黄海。今日兄弟们也是豁出老大劲儿,用竹篦子拦了河口,才捞到这些收获,往后再想要这么多鱼,也是不能得了。” 李景默然之间,冯孝慈却是受了启发,有了个想法,试探着奏陈说:“将军,咱既然能砍竹子编这些竹篦捉鱼,不如索性在这郭山上连夜伐木伐竹绑扎筏子,让士卒下山后沿着海岸渡过去。末将此番出去打探路径,逼供了几个本地山民,说是这郭山往西南十里路,到了海边;再渡海不过十几里,便有一个只有渔户和些许薄田的岛子,叫身弥岛;身弥岛再往正西二十里,还有一岛名叫皮岛,地理情势都相若。 既然咱可以打渔维生,占住了两个岛子勉强先安置这几万人,哪怕是竭泽而渔,靠海吃海,撑持个把月还是很好做到的。那里荒僻,也不虞被高句丽人回军时搜到,我们也可以静下来好生伐木造船筏或捕鱼,或图后计走海路逃回辽东。” 李景听了心中很是意动,只是追问了一句最紧要的问题:“此论甚善,不过孝慈,你说道将来徐图后计咱自己逃回辽东,却不知那皮岛距离辽东海路有多远?” “听说到鸭绿江口不过**十里而已,如今夏天风大,木筏自然无法航渡,但是秋冬风息时分,不到百里的路途,又是沿着海岸,觑个方便怎么都到了。” 李景也是别无他法,一咬牙:“那便是这么办了,但愿高句丽人不要出动水师从萨水迂回到鸭绿江上劫杀我军残部,不然咱船都没有,只怕葬身鱼腹。好在现在只要先去身弥岛、皮岛,水上不过二十里,几个时辰的空档就够了,先过去了,再徐图后计吧。” “末将遵命!这便去带弟兄们准备伐木。” 李景也很干脆,当下派了郎将冯孝慈、司法参军吕玉一武一文俩去督办这件差使。也是李景命大,此后不过一天多,打来的鱼刚刚吃完、竹木也砍伐得不少,到了后天佛晓的时候,冯孝慈带着人下山到海边准备捆扎竹筏的时候,看到了海面上有一旅战船经过。 不仅有高句丽式样的板屋船,也有隋军的渡海用大沙船型战船。冯孝慈紧张地瞭望了很久,在确认这路水师的身份之后,终于激动得热泪盈眶。 …… 两个时辰之后,身弥岛上。数万隋军残兵已然被连连撤到了岛上。身弥岛、皮岛几个岛子上原本没有被高句丽人疏散的上千户渔民、农夫,全部死在了隋军的屠刀之下,不留活口,渔户积攒的渔获和少许余粮,也都落入了隋军之手。 “吭哧~吭哧~”李景和冯孝慈二人一点右侯卫将军或者虎贲郎将的风度都没有,在一张简陋的原木桌子旁席地而坐、据案大嚼。萧铣在一旁说话都插不上几句嘴,只能先看着他们狂吃猛吃。 冯孝慈干掉了一木盆的稠粥、一碗煮芋头、还有炖在粥和芋头里的一段盐焗火腫——火腫是萧铣为了保障大军渡海作战而腌制的猪腿,也就是后世的火腿,从吴郡一路带来的,至今还有不少没放坏,在来护儿军中作为补给——吃完这些,冯孝慈先回过些神,颇觉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对萧铣解释说: “萧司马恕罪则个,我家将军也是身先士卒,饮食与士卒最下者同苦,所以也六七天没吃到米粮、四五天没吃到肉食了。” “无妨,宇文大将军兵败时,来总管没能及时接应到,也是深以为憾.派了萧某带领舟师沿途搜索,便是想要补救些个。能够救出李将军、冯将军,来总管必然深感告慰。” 萧铣很是大度地安慰着冯孝慈,一边观察吃货状李景的表现,见李景居然还没有应答自己的客套,不由得对李景这厮的政治敏感度迟钝深感吃惊,只好上赶着追问了一句:“不知李将军后面有何打算?莫非想直接让萧某载着你……” 李景一抹嘴,爽快的说:“当然是载着咱到辽东登陆,李某自带残部回去请求陛下处断。” 萧铣此前也是对李景不熟,此刻听了这么没脑子的言语,也是忍不住眉头一皱:心说你都被卖了一遍了,还急着回去再被卖一遍?萧铣虽然没有明确观察到过杨广清洗军中八柱国世家势力范围的直接证据,可是有些东西靠政治觉悟想想都是知道的。萨水之战中,派出来的部队都是不受宠、要被杨广清洗的,或许这个李景个人很忠心,也很得杨广信赖,但是他负责的府军兵镇辖区不好,也是有的。 “李将军,萨水之败,虽然朝廷肯定会拿于仲文下狱问罪,可是各军多多少少也有些……李将军便不怕陛下情绪不太稳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李某回去了,能够平复天下人对于丧师之愤,李某也认了。” 得,这厮没有挽救价值了,是不是该在海上处理掉?就在萧铣这么咂摸的时候,也多亏了冯孝慈的劝谏救了李景的性命。 “李帅!萨水之败,非战之罪也。宇文述老贼让咱负粮而前、全军只有半月口粮,这摆明了是要咱陷于绝境,疲弱至极时让高句丽人寻咱决战。虽不能说朝廷想要咱输,可至少也是拿咱不当人看了,摆明了让咱和高句丽人换命啊,咱云州、代州诸处府军,都是出自李阀、独孤阀、侯莫陈阀,被陛下疑忌也是正常。不过纵然如此,倒也罢了,能够为国杀敌而死,杀一个异族胡狗便是够本,杀俩也是赚了。可是如今陛下盛怒之下,咱回去了铁定没有好果子吃,来年还是被反复折腾,不如留在皮岛,也省了往返辛苦风险,只要军械粮草补给齐全了,还能就近杀贼,不比回去受罚更能为国效力么?” 这样的话,冯孝慈平素肯定是不敢和李景说的,但是人在化外蛮邦的地方,前途生死不知时,总会激发出一些兽性,一些剥去了人类礼仪虚伪的直白。 “放肆!陛下圣意,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李景再次怒吼起来,萧铣看着不是话头,只能做和事佬劝说:“李将军,自古君疑臣则死,臣疑君则反。冯郎将所言也不无道理——萧某相信冯郎将不愿如今归国,也是看清了形势而为,并非不忠于国,而是想留下有用之身,将来更好为朝廷杀高句丽鞑子不是?” “君疑臣则死怎么了?这不是应该的么!” 第八章尘归尘土归土 对于李景的脑残,萧铣也没什么话好和他多说,就把对方当成烧坏了的npc也就是了,这种废柴,网罗了也没用。 然而在是否要在海上把李景做了这个问题上,萧铣心中还在犹豫。倒不是犹豫他自己是否有能耐做掉李景这个旱鸭子;而是犹豫李景身边的郎将冯孝慈、参军吕玉看上去都是明白人,不是颇有严明将领的素质,便是颇像能吏干臣,若是跟着李景一条道走到黑,那就亏了。但若是萧铣真把李景做了,冯孝慈这些人看着也都怪讲义气的,到时候说不定也不愿意跟着萧铣混了。 所幸,萧铣不用为难太久。一来是高句丽人比较配合,二来是冯孝慈比较上道,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屯驻身弥岛后当夜,副将周法明来找萧铣报告,说是黄昏时分在身弥岛与郭山之间的海峡中击溃了一小股高句丽水师,约摸十几条板屋船的规模。当时周法明便击沉、俘获了七八条船,无奈敌军拼死分散突围的情况下,还是有那么三四艘船走脱回去报信了。 高句丽的水师此前并没有能够发现萧铣,而是在萧铣沿岸巡视、与冯孝慈、李景的人马接上头之后、大规模摆渡隋军士兵往身弥岛撤退的时候,被高句丽人的哨骑、哨船探查到了,才顺藤摸瓜找来的。 可以想象,周法明击溃这一小股高句丽水师之后,一旦余贼回去报信。来日或者后日便会引来大股高句丽水师报复。萧铣带领的隋军只有两条道可以走,一是和高句丽军就地决战,二是马上连夜撤退。明儿赶早就驶离身弥岛、皮岛海域,前去辽东,把追击而来的高句丽人甩开。 但是第二条路子也有风险,因为此刻距离萨水之战战败也不过一周多的时间,宇文述本人也才堪堪逃过鸭绿江,鸭绿江南岸的隋军溃兵还有不知凡几,这种战略形势下。高句丽人是很有可能派出水师沿着鸭绿江逡巡堵截隋军败兵逃回辽东的。所以如果发现了萧铣水师的高句丽人引来了在鸭绿江口布防的高句丽水师的话,就有可能截断萧铣的归路,届时就只能选择一战。 …… 周法明走后不久。高句丽水师发现我军、这两日内随时可能来袭的消息就传遍了身弥岛,很显然是周法明故意让人散播的,也好动摇李景和其他溃军的军心。一刻钟后,冯孝慈和吕玉二人就连夜找上门来拜访萧铣了。冯孝慈一进门。开门见山就说: “萧司马。听说高句丽水师贼军发现了咱?都是末将今日午后让萧司马来接应咱的人马登岛、迁延了时间太久,害了萧司马麾下的弟兄啊。若是这两日必有一战,到时候请务必让冯某带领本部兵当先杀敌,纵然战死,也是够本了。连累友军这种事情,冯某还做不出来。” “冯郎将一心杀贼,务实无华,本官很是欣赏你的节义。不过午后李将军那里……似乎不太赞同这样的做法呢。我军水师战船。如今有三百艘沙船,高舷无橹。沿海及江中行驶的速度,短时间内不如高句丽人的板屋船有爆发力,跑是跑不掉的。不过还有那五十艘从高句丽人手中缴获的板屋船,若是多载精壮士卒,轮番划桨,又有先行之利的话,想来撤到辽东还是没问题的。萧某不能弃军自去,当然要和高句丽水师一战,不过李将军、冯郎将、吕参军,你们加上那些别的友军将佐、嫡系亲军,若是真急着回去向陛下请罪,萧某可以把那五十艘板屋船全部拨出来,你们能运走多少人就运走多少人……” 冯孝慈勃然变色,愤愤不平:“萧司马是何言哉!若是如此看不起冯某,冯某宁可此刻便跳海游水回岸上,寻高句丽人厮杀,除死方休!” “冯郎将稍安勿躁,萧某还没看出冯郎将的忠勇么?前面不是说了,是怕冯郎将被上官斥责。” 冯孝慈和吕玉都是明白人,知道他们这几路人马都是杨广的弃子,到了此刻,也该是纳头便拜给投名状的时候了。萧铣之所以不答应他,也是因为萧铣身份贵重,有些大不敬的话不适合从他口中说出,也害怕是外人试探。所以冯孝慈一咬牙,把那些话自己说了出来。 “萧司马,如果冯某可以用您刚才说的借口,说服李大将军先带着死硬……忠君之人先乘板屋船撤走。并且答应冯某在这边敌后周旋,萧司马以为如何?” “那要是李景到了辽东之后,心念你们这些故旧部署,还要再派船回来接你们呢?” “我就说咱已经跟着萧司马的沙船舰队辗转敌后周旋厮杀,他寻不到所在了。况且冯某跟着李将军十几年,好歹还是有些情面,也知道李将军虽然愚忠,却也仗义,言出必践。只要冯某让他指天盟誓不再顾及咱如何在敌后厮杀,让他上报冯某等已经战死异国,李将军也是会答应的。 至于李将军带走的麾下众军,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只会以为自己是幸运之人,被挑上了板屋船先撤、死里逃生。余下的战友运气不好,快船不够,这才陷于敌后。如此,这些人便不足为虑,不可能泄露了咱的行踪。到时候国内的消息纵然传说我军余部被高句丽人水师围剿,全部死在异国,他们也不会怀疑。” “如此,却是可惜了身弥岛这个据点了。李景已经认得了这里的路途……” “李将军不习水战,而且萧司马可以派心腹水手引航,到时候再驾船返回东莱。左侯卫的兵马,只让他们下苦力划船,他们不习水性,又没有海图。不知道身弥岛方位所在,是寻不回来的。萧司马是吴人,可能不知道北人在水上是何等寸步难行。” “好。冯郎将真是妙人,不过从此以后,在国内,冯郎将可就是死人了。纵然过两年朝廷平灭了高句丽,冯郎将一身前途也没得重新施展。” “噗通~“冯孝慈着甲跪下,用头盔在地上磕得“锃”得一响,果决地说道:“天下如此。冯某此后只求跟随主公救民,冯孝慈这个名字,世上再也没有了。” “诶。可不要误会了,萧某并无异心,只是事急从权,为了朝廷剿杀高句丽狗贼的大业。暂时如此。冯郎将不必多礼。” 接受了冯孝慈的投效之后。萧铣对于他们的忠诚度和可靠性还是颇为放心地,毕竟三十万隋军中幸存下来的,都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纵然还有一小撮死忠于杨广的,可大部分都会看破原本的忠君,或是对原本盘根错节控制他们的柱国门阀的效力惯性。 从这样死过一次的人里头挑选自己的班底豢养起来,还相当于是让他们纳了投名状——这些人将来在国内都算是死人了,活着回去不仅原来的地位都没了。说不定还会有灾厄。 就好比千年后韩战战场上,那些喊出了“向我开炮”的某军战士。只要被拍进了《英雄儿女》的电影,在文艺创作中被光荣牺牲了的,那他就facebook。如果最后被发现他们居然负伤昏迷后被美军俘虏了、停战后再放回来的;那没的说,等待这些人的肯定是剥夺一切荣誉隔离起来,审查他们是不是做了叛徒,为什么要打伟大的英雄儿女的脸,十年浩劫里还会有数不尽的牛棚等他们坐。 大头兵可能不是全懂这些道理,但是总归有既令人,而且萧铣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悟到这一层,就好比美军有好几年时间用“自由之笙”给战俘洗脑,让这些人最终明白,天下只有跟着萧铣这股势力,才能让他们有一个合法的身份活得长久。所以萧铣用起这些人来最是放心不过。 何况,萧铣已经想通了,就放李璟走,而且也好趁机让李景帮着筛选一遍,把死忠的刺头都挑出去,只给萧铣留下可用之人——当然李景那个呆头鹅是不可能理解这其中的关窍的,说不定还在感恩萧铣大公无私让其中一部分人先撤了。 也不知道冯孝慈去找李景时用了什么手段,说了哪些说辞,萧铣也懒得去管。总而言之,次日佛晓时分,冯孝慈回到萧铣这里报告情况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搞定了,李景被彻底说服,而且发下毒誓让冯孝慈求仁得仁。 萧铣心中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马上让秦琼安排了三百个心腹精干的水手,又可靠又懂领航引水、观风掌舵的那种,在五十多艘板屋船上每艘安置五六个人,作为骨干。又让李景为首,联络散在岛上的其余两军独孤阀、侯莫陈阀等的溃兵,筛选出要赶着回去承受杨广怒火的先逃。 个中混乱,实在不能一言而尽,花费了大半天时间,又堪堪忙到午后,李璟带了五十多艘每艘上足足塞了两百多人的板屋船上路了,直扑辽东半岛方向,回去投奔他们的昏君。李景带走了一万多人之后,身弥岛上还剩下的两三万人显然都是死里逃生一回后铁了心不想回去给昏君卖命的了。 加上隋军溃兵还在不断运动中,有了这些种子,若是有充足的时间,有了身弥岛和皮岛这个坚固的高句丽沿海据点、并且让高句丽沿海的隋军溃兵知道的话,萧铣估摸到严冬季节为止,自己说不定能再聚拢一倍数量的残兵,足有五六万人。从这五六万人里精选出能打的补足兵器继续当兵,残了的或者羸弱的去州夷岛或者南边吴郡沿海的岛子、流求岛当移民屯垦,都是不错的,这些人没了国内的合法身份,用着也放心。 宇文述三十万大军,自己带回去的只有不过四万,剩下的真正在萨水之战中被击毙的其实只是一小办。战场上没死掉逃散的,往大了说十万人还是有的,没想到其中的精华最后却便宜了萧铣,被萧铣接收了雪藏起来,而且远处海外。在现如今东海黄海基本上是萧铣势力私家海的情况下。这里闹翻了天杨广都不会发现动静。 而萧铣最终可以收集到的五六万人,可都是入韩三十万隋军经过大浪淘沙后剩下来的精华,都是饱尝冷暖鲜血。被最残酷的自然法则淘汰筛选过几轮了的。 …… 前景固然美好,不过要吃下这个桃子,消化其中养分,萧铣还需要过一道坎,那就是对付即将赶来截杀他的高句丽水师。打好了,萧铣不仅可以消除现实中的威胁,也可以让这些新收服的人马彻底佩服他。从单纯的感恩转变为既承其德、亦畏其威,实现恩威并举的统治。 毕竟,军中不比朝廷。自古只尊重强者。萧铣骨子里是个文人,对这一套原本不感冒,此刻也只有捏着鼻子尝试着上了。 李景离开后不过个把时辰,萧铣便把周法明、来整、秦琼这些自己的旧将。以及冯孝慈、吕玉和别的几个残军中收拢的中高级将领全部召集起来商议军机对策。 这些残军旧将中并没什么颇有才能足以让萧铣认识的。论军衔无非是有几个郎将。 其中一个名叫侯莫陈思,是鲜卑侯莫陈氏子弟,其父是侯莫陈芮,开皇、仁寿年间做过柱国,后来大业初年就因罪徙边,几个儿子也自然是在此次高句丽之战中被编入了炮灰部队。这侯莫陈氏如今基本上是八柱国里头被杨广削弱得最快的一个,这侯莫陈思连亲爹都丢了爵位,只剩一个亲叔叔侯莫陈颖还算是做着高官。不过一看官名和辖区就知道也是个凄惨的家伙——侯莫陈颖从大业初年至今,历任桂州刺史(废州改郡之前)、南海郡太守。一直在岭南的广西、广东做官。隋朝的两广何等荒凉,在那里做官和流放的罪臣也没什么区别了。 除了侯莫陈思,还有一个郎将名叫独孤延寿,三十多岁,是已故的独孤皇后六弟独孤陀的儿子。 独孤皇后身前兄弟有六七个,独孤陀是倒数第二小的弟弟,然而这独孤陀却不长进,在开皇末年时对自己的亲姐姐独孤皇后下猫鬼诅咒,试图求财。猫鬼是隋时很有特色的一种类似巫蛊的诅咒术,施术者豢养将死的老猫,如同厌胜诅咒的针扎小人下咒差不多。据说被下咒了的人的家产,就会慢慢被破财为施术者攫取。 独孤陀案发之后,其家人子女自然被一锅端了,杨坚在开皇十八年五月时明发上谕:凡天下有豢养猫鬼、巫蛊、厌胜者,全家流徙边疆。原本杨坚还想杀了独孤陀,最后是独孤皇后以德报怨,绝食为弟弟求情,杨坚才饶了独孤陀狗命。后来其族徙边戍守,又是独孤阀的势力,所以也在此次萨水之战炮灰军的范畴内。 于是乎,机缘巧合之下,萧铣如今收拢的无家可归残军将领中,就多了侯莫陈思和独孤延寿俩难兄难弟,暂时看起来没啥用。 废话少扯,萧铣召集了那么一大堆约摸十个将领、都尉,就开始讨论对付马上要打上门来的高句丽水师的办法。 萧铣先示意周法明介绍一下情况:“周郎将,且向诸将解说一下高句丽人在黄海周边的水师实力,而后咱再说破敌之法。” 周法明顿首称是,开门见山就说:“高句丽素来有六道水师编制,其中一道人马主将姜以式,在数月前浿水之战中,已经被萧司马用计歼灭在浿水河口,所以只剩下五道水师。其中又有两道素来安置在东海道,面朝倭国、新罗一侧,纵然战时调度一些过来,也鞭长莫及,所以如今有可能来围剿我军的高句丽水师,纵然全军出动,也不过三道兵马、最多三万人而已。 所以若是仅仅与高句丽人的水师交战,咱人数和船数、舰船大小等方面都不占劣势,也不必畏敌。唯一可虑者,乃是身弥岛、皮岛距离陆地太近,分别只有十几里与三十里远。并非远海作战。若是高句丽人就近派出萨水一带追击朝廷溃兵的陆军登船,运到岛上与我们决战,则算上陆战兵力,高句丽人规模会远胜于我军,而咱现在再去找来总管的援军也赶不及了。要想解决这个关窍,还需要诸位群策群力。” 冯孝慈急于立功求取信任,马上赶着开口:“我军人数实则也不算少了,萧司马本部虽然只有三万水兵,却也收拢得咱这里两三万人,凑一下还能选出两万可战精兵,只可惜都是北人,不习水性,船上立足不稳,不知能不能在水战中帮上忙。若是实在不行,不如就在岛上马上伐木立营固守,分其军势,若能吸引那么几万高句丽兵马,也好为萧司马在海上的军队分摊些压力。” 不等萧铣开口,周法明先否决了冯孝慈的说法:“此计不妥,如今高句丽可用的兵马不少,拖得越久,就越能源源不断杀来。要想安稳,关键不是斩杀高句丽人多少士卒,而是要一战毁掉他们大部分战船,只要没了船,那便不是一年半载内能解决的,咱悬于海外,就可高枕无忧。若是船还在,咱这里五万人马,能杀多少高句丽人?杀得再多,高句丽人还是能够源源不断运上来。要想,就想个怎么设计将高句丽人的战船都歼灭了的法子。” 第九章皮岛海战 萧铣和周法明、冯孝慈等人的军议上最终也不知谈了些啥。 只知道当天夜里,隋军便撤离了身弥岛,侯莫陈思、独孤延寿俩龙套级别的郎将带了约摸一万人战斗力不足的人手转移到了相对来说比身弥岛更加深入黄海的皮岛屯驻,并且占据岛上山险之地扎营。这些人或是有伤残未愈、或是此前溃败中兵甲缺损严重,目前无法一战。 而冯孝慈、吕玉带了两万可战之兵,全部上了萧铣的战船,也来不及多适应训练,就要投入战斗了。三百艘沙船,总计运载了五万人,三万水兵,还有两万临时客串的陆军,就这么从皮岛再次,往南边的深海海域逡巡,试图寻找归航之路。 萧铣当然知道他们的行踪免不了被高句丽人的哨船监视,只是高句丽水师此前兵力还没有完全集结,不敢来撩拨罢了。如今算算时间距离他们行踪暴露也有两天了,高句丽人也该来了。 果不其然,萧铣的水师佛晓作出要突围之状、不往西归、反往南航后。不到两个时辰,在七月十六这天巳时,才开到皮岛南面二十里的海面上,就看到东西两个方向上有黑压压的高句丽战船压了过来,虽然还有二十多里的距离,却已经可以在战船的望楼上略微看到那群黑点了——在没有望远镜的年代,二十里外的战船,也只能显示为一个黑点了。 “不要理会高句丽人,我军借着侧风。继续全速往南突围。” 萧铣浑若无事地下令,隋军沙船继续有条不紊的撤退。也有将校质疑高句丽板屋船都有桨橹可以划船、短距离爆发航速比隋军沙船快,下午的时候肯定可以追上。萧铣也不以为意,继续全速前进,把高句丽人往深海引诱。 他的想法很简单,划桨船就算是封闭式船舱,但是抗风浪性肯定不如远洋海船,就算黄海的浪不算高,只是暗涌多。那么只要把交战战场引诱到深海,对于隋军就是有利的。而且隋军船队全靠风帆行驶,士卒在形势中耗费的气力不多。可以歇力养精蓄锐。而高句丽人要想追上,肯定要下死力气划船,如此一来连着划桨两个时辰后,相信高句丽水师中的划桨手们体力都彻底废了。到了交战的那一刻。定然无法再客串战兵使用。 …… 二十里外,高句丽水师船阵中,高句丽宗室高成武满面阴鸷之色,恨恨地看着远处正在逃窜的隋军水师舰队,恨不能飞身越过这段距离,直接与隋将搏杀一番。 高成武是数月前在浿水河畔被隋军战船上伏弩射杀的映出啊阳侯高建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大王高元的侄儿。自从听说这路隋军水师的领军将领是来护儿麾下行军司马萧铣、与鹰扬郎将周法明之后,高成武便很是激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几个暂时受他节制的水师都统劝他持重他也不听。只想集中全力把萧铣的兵马杀光。 “大帅,水战不比陆战,今日大军帆桨并举,已经划了一个多时辰了,便是两班桨手轮换,也已经乏力,再这么赶下去,只怕赶上了也要缺额数成可战之兵啊。” 这是其中一道水师都统在劝说高成武,眼见地这水师都统也是草包,只知道从体恤划桨手的体力方面认识追击的不妥,却没有看出战船的海况适航性问题。如此浅陋的理由如何说服得了高成武?自然是招来了一阵斥责。 “大胆!你这匹夫,莫不是怯战么?乙支莫离支授某剑印,都统沿海诸军劫杀宇文述残部归国之途,如此重任,岂容在这萧铣身上浪费太多时日?若是被他窜入深海,后患无穷,便唯你是问么?” 那水师都统自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了。心中则是哀叹这高成武是统帅陆军出身,只是此刻被乙支文德授权了协调沿海围剿诸军,手下原本就有七八万陆军精兵,所以水师也要被这个外行管着,今日一战,只怕伤损不小了。 高句丽人不恤体力,狂划猛追,不过个把时辰之后,已经缩短了超过十里距离,而追赶之中,双方船队也已经行到了皮岛以南五十里的海域,若是论与朝鲜半岛大陆的距离,则拉大到了八十多里。 高成武焦躁之中,突然心头袭来一阵狂喜——因为他居然看到那些隋军水师开始降帆转向、结阵摆出备战之状了。是隋人知道逃不掉,所以把最后的时间用来结阵收拾队形了么? “快冲上去!把这些隋人全部干掉!全部战船迫上去,穿插到隋军船阵之中,就近开舷窗放箭压制!本帅今日便要报了父仇。” “大帅,隋人战船虽然不利箭矢互射,却居高临下,要小心隋人接舷跳船厮杀呐。数月前姜都统便是被隋军用床子弩以链矢扎入船体困住、随后被隋军登船砍杀而败的。” “怕什么?今日本帅麾下怎么也有三五万陆战精兵,都是精锐虎熊之士,隋人不跳船来送死便罢,若是敢来,某的大斧早就**难耐了。全速杀上去!” …… 隋军船队中,郎将周法明打完旗号,让三百艘战船全部收拾停当、掉头迎击。做完这一切,两军前锋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五里路了,周法明也才有空闲下来,见缝插针问萧铣一句: “萧司马,为何此刻让船队掉头?若是再往南引,至少还能赶出二十多里路才被追上,岂不是更容易引入深海么?临时改变昨夜商定的战术,真是差点儿让末将措手不及。” 萧铣手头没有驼绒扇,只好拿了一柄倭国式样的纸折扇,对着天边遥遥一指:“黄海水深很浅,大部分地方都不过五六丈而已,离岸八十里和百里,又有什么差别?只是深水之地常有,而好风不常有——天边云动加速,自正西向正北转飘,这便是好风了。逮住这个当口,不是正好与高句丽人决战么。” 农历七月,还是台风季节,虽然台风的重灾区是天朝的东海与日本东部沿海,而朝鲜半岛并非台风多发地,但气旋与低压还是不少的。萧铣等的,便是这一刻,他赌的就是这个季节的黄海上,一天里总有那么几个时辰的乱头大风,就算他萧铣抓不住好风哪个点儿才来,但是只要抓住了拖延决战时刻的主动权,让自己能够握住这个机动,做得到把决战提前或者延后几个时辰再发生,就肯定抓得住最佳的战机。 “传令来整、秦琼、周绍范、冯孝慈。让他们各自带领本部军三十艘战船散开,准备包抄围堵敌军两翼。周郎将,咱便自领中军,依次出击便可。” “末将这便去传令!”周法明心中大为安定,回答得也很是干脆。 三百艘战船的隋军水师大阵,很快分成了三大块,中军仍然保持了一百五十艘以上的战船,掉头朝向正北;而两翼各自有六十艘战船驶出,拉宽了交战正面,并加速突前,那些战船上,是一个个立功心切或报仇心切的悍将。申时初刻,总数达到七八百艘战船之多的海上大决战,终于爆发了。 来整和秦琼处在左翼,两人共有六十多艘战船,迂回得很是深远,似乎是准备绕过高句丽前军,直捣腹心的架势一般。几个月前的那场水战,来整一开始杀得凶猛,结果后劲不济,车轮战中被换了下来,萧铣出了新计谋之后,却赶上让周绍范夺了头功、活捉了高句丽水师都统姜以式。 打那以后,来整心里就颇憋了一口气,时时刻刻想要反超。尤其是来护儿亲自在平壤城下先败后胜、靠萧铣伏弩射杀高建后乘胜撤退、回到大安郡那一役后,军中颇有一股暗流传说:来总管用兵似乎不如周副帅稳健,来少将军也不如周少将军善战……这让二十岁都不到的来整如何忍得下去? 今日一战,周绍范需要和新投效的冯孝慈搭档,俩人定然配合不熟,而且冯孝慈从来没打过水战,还是个旱鸭子,想来周绍范定然指挥起来不得其法。而来整自忖自己和秦大哥是配合了多年的,只要沉住气,夺得头功不在话下。 右翼果然比左翼先厮杀开了,是冯孝慈的队伍操船不够妥当,队形还没彻底展开,就直挺挺和高句丽军左翼偏师绞杀作了一团,很快周绍范的人马也被缠住。而后则是两军中军逐渐缩短距离、展开箭矢如蝗的对射,隋军的床弩链矢纷纷用上几个月前发明出来的老办法射出如同钩镰枪一般尺寸的铁杆铁羽巨箭,扎透一艘艘高句丽战船的硬木护舷、甲板,然后各种拖曳猛拉缩短双方距离,再施以接舷跳船的肉搏血战,或是几艘隋军战船配合,趁着敌船被拘束住了行动力,用出撞击的战术。 今天的高句丽人似乎表现得在肉搏战中颇有准备,船上除了划桨手和弓箭手之外,还颇安排了不少专门使用刀盾长枪的肉搏士兵,显然是吸取了数月前被隋军跳船砍杀的教训。一时之间,隋军倒也看不出占了上风。 来整一直沉住气,往左侧多迂回了两三里路,等到中军与右翼都彻底厮杀作了一团,他才被高句丽人撵上,眼瞅着时机差不多了,来整让望楼上的士卒令旗一阵挥舞,随后他和秦琼就如同两颗形成锐角的尖牙一样楔了进去。 第十章乘风大胜 来整与秦琼的座舰,各自带了三四艘护住两翼的僚舰,如同游鱼飞梭一样,抢好了上风口的位置,才迅猛地插入高句丽军船阵右侧的薄弱之处。 几百艘战船组成的舰队,薄弱之处总归处处都有,只看抓不抓的住了,还有便是敌人终究不是死人,会让你站桩dps输出,一旦被发现了结合部弱点,便会变阵补强,所以在帆桨并用的战船时代,水军将领们都不太在意这些阵型上的弱点,被逮住了再补救也来得及。 对阵型的严格控制,要到了纯风帆战舰时代才开始被海军将领们提到一个新的重视高度,因为纯风帆战舰完全没有划桨的动力,全靠风力驱动,一旦风向不顺,就算想追杀或者逃跑都办不到,所以将领们开始把如何在开战之前就抢占上风位当成了一门系统科学来研究,英国、西班牙、荷兰人在这些方面后来都有很高的建树。 不过,这一切显然不可能出现在公元七世纪的地球上,高句丽的水师将领们,现在显然还是划桨动力为主的战术思维,对于来整和秦琼的伺机突破并未太多重视,甚至连来整和秦琼提前抢占了风力优势方向也没有注意到。 几十艘高句丽板屋船团团围裹上去,试图拦截隋军战船,而后用精准的弓弩轮番点射削弱隋船甲板上裸露的士兵,再最终决战。然而,没冲出多久,高句丽人就发现实在寸步难行。 “赶快放倒桅杆!咱转的太快了。现在是大逆风!” “风向太乱了,根本兜不住航向!” 一团团嘈杂的声音在各艘高句丽战船上传出,带来的是水手手忙脚乱地各种应急处置措施。海风缭乱地威力。已经在这些重心偏高、头重脚轻的高句丽战船上显现出恶果了。 两艘高句丽战船运气比较好——也可以说是运气比较糟糕——勉强撵上了来整的坐船,原本打算平行擦舷而过、相距那么二三十步齐射一轮箭雨,众所周知这样中短距离的齐射原本是威力最大的,既可以精确射杀敌人,又不像陆地上交战时那样,有被敌人冲上来肉搏的危险。若是放在陆战中,弓箭手哪里寻得到这种可以好整以暇对准二十步外的骑兵猛射几轮。而骑兵却冲不上来肉搏的情况? 不过因为风力的原因,这两艘原本准备擦舷而过的高句丽船显然是跑偏了一些,直接侧撞到了隋军大船。隋船都是渡海大沙船。料数吨位普遍在高句丽战船的三五倍以上,而且重心很稳健,一撞之下,两艘高句丽船立刻被一股巨力猛然横向推开了数丈远。还猛烈侧倾了二三十度。相撞的几艘船船舷都被撞断了几十块硬木板材。露出狰狞的伤口。 然而,对于隋军战船来说,相撞的后遗症也就到此为止了,对于高句丽人来说,症状却在发酵恶化。 “不好了!左舷排橹灌进海水了,所有人快去舀水!” 板屋船为了划桨省力,船舱是比船体舷侧还宽出那么三四尺宽度的。然后宽出来的部分下面是中空镂了很多滑动的方板,和舷窗形似。只不过舷窗是侧开的。而这些方孔是朝底下开的。这些孔做得很大,是为了划船的桨橹可以自然舒展入水。但是此刻。海风一急,浪涛本来就可以从这些桨口中打进来,一旦发生船体侧倾的颠簸,哪怕是短暂三十度的颠簸,也足够致命了。 一旦一侧船舷的桨口有瞬间全部浸到海浪线以下,就会有几十吨上百吨的海水可以在数秒内涌入船中。如果这个时间超过十秒还没恢复侧倾,那么,就算这艘板屋船那可怜得储备浮力暂时还没耗竭,但重心也会不可逆地偏移到一侧船舷,让情况继续恶化,再不可逆。 惨叫声与跳船的噗通声之中,来整眼看着两艘高句丽战船就这么倾覆了,敌人应该为了防备隋军此次战役跳船接舷战,在上头部署了超额至少一倍的战兵。因为来整看见战船侧倾沉没时跳出来的高句丽水兵极多,像下饺子一样,那么小一艘船,起码硬塞塞进了两百号人。 谁知两百多人的战船,连一刀一枪都没逮到厮杀的机会,就这么轻轻一下侧撞,全部下海喂鱼去了。这里距离朝鲜半岛陆地海岸已经有近百里,人力是不可能游泳游回岸上去的。就算游到皮岛,也有六十多里,几乎是人类体力的极限,更别说到皮岛还有一个很大的麻烦,就在于皮岛目标太小,掉在海里的人没有任何导航设备,根本找不准方向。 所以,此战落水之人,如果没有友军战舰捞救,那就等于是直接宣判了死刑,任你水性再强,也是众生平等。 “不要和贼军纠缠,床子弩射出链矢后相互配合拖曳敌船,一旦限制住敌船行动便撞上去!船头两侧上拍杆!”来整很有大将风范地下了一道道指令,萧司马昨夜说的那些高海况海域交战时敌我双方的优劣势,现在已经在战场上一一应验了,所以让来整对于萧铣说过的那些作战窍门更是深信不疑,随机应变之中,来整信手拿来便用,倒也丝丝入扣。 另一边秦琼的表现也不在来整之下,或许是名将潜质冥冥之中自在发挥作用,虽然秦琼水性和水战本事不如来整,战场观察得敏锐力却犹在其上。 “拍杆移到船头正前方,不要偏了战船重心! “撞船不必撞正了,斜刺里撞上去便行,撞正了力道太猛,咱自己的船受损也不轻!” 一条条军令之下,带来的就是一艘艘高句丽战船东倒西歪,或沉或伤。 来整和秦琼口中提到的“拍杆”这种器械,在隋军战船中也是早就有的,当初隋灭南陈的时候,在蜀地建造的五牙战舰就是一种有好几层水上船楼、两舷安置拍杆的利器。拍杆是一种用整颗大树削成杆子,一端用榫结构装上巨石或者铁锤作为锤头的重型器械,平时用麻绳吊起锤头,不让放倒,一旦两军接敌,船舷侧有敌船经过,就砍断麻绳放下好几吨重的锤头砸击敌船。二十年前南陈亡国的时候,其水师战船便多遭隋军五牙战舰的拍杆砸沉,拍杆这种兵器也一举扭转了当时隋水师不如南朝的劣势。 然而,来护儿的水师刚刚渡海那时,和姜以式的高句丽黄海道水师的那一场战役中,拍杆却没有用上,因为拍杆这东西会极大地抬高船体的重心,降低适航性,不适合渡海远航,所以当初那些隋军战船上,拍杆都是拆卸了放倒的,临战也来不及安装起来。现在隋军水师在高句丽已经几个月了,自然有时间重新改装一部分战船,把拍杆用起来。 而且经过测算,萧铣很快发现了一个拍杆武器的改良办法,那就是把拍杆从舷侧移到船头。因为如此一来拍杆就不会再影响战船的侧向重心,只影响纵向重心。然而纵向的船体长度是横向宽度的四倍,也就不怕拍杆分量这点干扰了。挪到船头之后,唯一的缺憾是攻击角度和范围受到了极大地制约,不过却弥补了中式战船没有古罗马式战船与中世纪地中海姜帆船金属撞角的遗憾,在船头撞敌的时候,效果好了不说,还避免了自身船体过重的伤损。 来整和秦琼越冲越深,终于引起了高句丽水师中军主力的恐慌。近距离和隋军战船擦舷游斗、弓弩对射怎么看都变成了一种送死的战术,在越来越猛烈的海风波涛之下,稍微一次磕碰都能让容易进水的高句丽战船喝一壶的。 眼看隋人要冲进旗舰船阵,高句丽人终于醒悟了过来,由一开始的被动躲避接舷肉搏战,变成了主动寻求肉搏战的机会。高句丽船小,那就用数量堆,一艘艘靠住隋船后,开始抛出挠钩绳索,攀爬登船厮杀。 就算同样是肉搏战,高句丽人主动求战,和被动被逮住肉搏,那也是差距很大的,前者高句丽人是靠用箭矢对射时的优质交换比,逼得隋军跳到高句丽战船上肉搏,而后者是高句丽人扛不住隋军游走拍杆撞击,主动靠上去跳上大船。 隋军大沙船水线以上很高,高句丽人要跳上去,自然不得不扮演“攻城”的一方,从木质装甲板护卫严密的船舱中出来,裸露在毫无遮蔽的甲板和舱顶上实施攀爬,而隋军弓箭手终于可以尽情居高临下挥洒箭矢和石灰瓶、碎石袋,招呼攀船的敌兵了。这一来一去的变化,至少可以让战斗力的发挥相差数倍。 早就憋得手痒的来整、秦琼等人当然不会抗拒高句丽人主动登船肉搏。乐翻了一样指挥弓弩手射出排排收割人命的箭矢,在三十步之内的精确点射距离上,把高句丽人在登上甲板之前就割麦子一样射到一片片。甚至在有些有舷窗的部位,当悍勇的高句丽兵刚刚把大半个身子攀住了船舷,准备翻身而上的时候,隋船的舷窗就会突然打开,从里头伸出一干叼毒的长枪,如毒蛇的信子一样,恶狠狠一下撩阴枪捅入高句丽兵的小腹,扎个透明窟窿。 这些躲在下层船舱里沿窗刺枪的,都是冯孝慈吕玉等人带来的萨水之战残余陆军。他们不习水性,没法上甲板作战,只好在相对稳定的船舱里寻求立功厮杀的机会。每一枪捅出去,看着毫无防备毫无还手之力的高句丽牲畜惨叫落海,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好像萨水之战时被敌人水淹偷袭的仇恨,都可以在这一枪枪中慢慢报个干净。 第十一章八艘飞 皮岛以南的海域,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那股壮观的景象,就好像中海油的油井平台被撞崩了发生泄漏一样。 超过三百艘高句丽战船或沉或撞残重创,或是主动发动接舷战后,反而被以逸待劳居高临下的隋军士卒杀得血葫芦相似。整个海面上,已经战死的,受伤的,落海等死的高句丽人,至少有五万之数。 黄海沿岸的三道水师主力,居然在一整天的血腥搏杀之后,在萧铣选定的主场,被歼灭了大半,连高成武带来的陆军士兵,也有两万多人折在了这一战中。 高句丽人再是悍勇,也抵不住大风浪、高海况作战环境下划桨船的适航性劣势,以至于他们露出颓势的时候想要逃跑,都发现自己的船只如此的不灵活,在风浪中寸步难移,比追杀的隋人还慢了数倍,眼睁睁看着一船船的战友被追上,或撞死,或垂死反扑与隋人接舷肉搏,却在登船的过程中就被射杀刺杀大半。 每每一条船被追上后,隋军战船的船舷都可以用百余个高句丽人的鲜血来洗船,到了交战的后期,只要看到一艘隋船其中一侧船舷都是朱砂涂抹的颜色,就知道这一侧船舷上至少毙命了一船高句丽水兵。若是有隋船两舷木板都是血红之色,就会赢得友军的羡慕和尊敬。 来整和秦琼的船已经全船都是血泊之状了,从船舷到甲板,统统一片赤红。不过那都是他们的战船至少屠宰了上千个高句丽兵才得到的荣誉,自己战船上的士卒则才死伤了一半都不到。多余的鲜血渗漏下去,把内部一些船舱都染红了。弥漫出嗜血的激情。 高句丽军主帅高成武似乎是最终明白了没有逃掉的可能,决定让自己决死一战,就算输也要输得有尊严一些。高句丽中军船阵最后的近百艘船团团围裹起来,密如刺猬一般结阵死守,迎接隋军的搏杀,眼看着来整和秦琼的船队靠了上去,而且隋军后队也在周法明的指挥下从秦琼杀开的缺口中涌入高句丽中军核心。高成武也懒得逃跑了。 最后一场如同陆地上城池攻防战一样的肉搏总攻开始了。秦琼在在场的隋军诸将中箭术最为高超,目力自然也是最好,眼见高句丽人最终不顾自相碰撞集结成了一团。摆出如同连环船阵一样的打法,心中暗恨再也难以让自己的坐船快速穿插进去,而且高句丽战船靠拢之后,因为相互依托。隋军大船再想撞翻也很是为难。只能跳上高句丽战船一艘艘搏杀过去。也所幸高句丽人的战力已经在此前血战中折损了一大半,现在剩下这些船和人,隋军就是打硬仗血拼也得拼掉。 一边强攻,秦琼一边在心中暗忖:要是早知道高句丽人最后会这样抵抗,隋军就该提前准备一些火攻船,密集靠拢的船阵最怕火攻,这一点自从赤壁之战后,天下随便一个武夫都知道。然而世上事岂有万全。至少此战从开战那一刻时算起,还没有火攻上场的机会。隋军也就没能先知先觉准备了。 秦琼跳帮杀上一艘高句丽战船的时候,高成武还没注意到这个杀神——因为对方和他还隔着三艘平行的外围战船挡在中间呢。然而仅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高成武便冷汗涔涔地注意到了那家伙。 秦琼带着百来名亲兵好手,都是配合默契的长枪横刀,甚至还精选了三十名齐整精良的陌刀手,不用多久就把一艘高句丽战船上的士卒砍成了血葫芦,然后翻过船舷,继续往高成武身边杀来。 也不能怪高句丽士兵肉搏武艺太差,而是高句丽军此前好几个时辰都是在用人力划桨赶路,所以还没接战之前每艘船上就起码一小半人累成了狗一样,没打就没体力了。风浪起来之后,为了稳住船,所耗费的桨手人力也不少,进一步加剧了这个问题。毕竟这个时代的桨帆船船型的舵大多数都还不够大、不够高效,船桨很多情况下也是要起到辅助船舵稳定方向的作用的,开战了也一刻不能停。专职的划桨手累趴了或者被射死了,还得让战兵补充上去。 眼看秦琼神勇无比,接连杀穿了两艘船,距离自己的坐船只隔了最后一条友军战船,高成武终于有些慌神了。他不是怕死,而是此刻高句丽战士至少还有将近两万人在抵抗隋军,自己身为主将,若是现在死了,岂不是极为打击己方士气?就算要战死,身为大将,也必须是战至最后一人时候的事情。 “贼将休走!戴金盔的是高成武!”几十名隋军陌刀手如同地狱里的厉鬼一样,浑身挥洒着鲜血,一边开始齐声高喊,一边继续砍杀。旁边源源涌上来的隋军后队士卒也开始跟着高喊起来。 “大帅,速速到右船上躲避!我大高句丽还需要大帅继续奋战,不可呈一时之勇啊。”高成武身边的将校与一名水师都统都开始劝谏高成武,也给了高成武台阶下。高成武一咬牙,脱去了头盔,往右舷翻过船帮,小心翼翼地跳到了看上去还不甚危险的邻船上。 “兄弟们上啊!莫要走了贼酋!” …… “噗通”一颗人头丢在了萧铣的面前,让萧铣的脸色终于露出了完胜的笑容。 丢人头的秦琼,也显得很是意气风发,动作说不出的挥洒。来整在一旁略微有些不甘,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与有荣焉,斜乜着俯视了周绍范冯孝慈一眼。 “秦都尉果然是神勇,凭借今日此战的功劳,一年半载之内还怕升不到个鹰扬郎将?萧某也是听说了今日战况。秦都尉追杀高成武的盛举,将来可要被写成‘八艘飞’的典故了。” 萧铣一边说着。心中一边恶趣味地想到:八艘飞,该没平教经什么鸟事了。 战场上,残酷的屠戮终于结束了。整整六万高句丽人的亡魂。溅射在这片海域上,最后四散逃出去的,不过一万多人而已。高句丽国主今年计划的重新整军、额外加征两户一丁才能实现的四十万正规军计划,经此一战后,便**裸地只剩三十四万了。死六万人,可是相当于如今全国高句丽族剩下青壮年男丁的十几分之一了。如此一场战役,杀伤的高句丽人居然还在萨水战役之上。更是让那些亲历了萨水之战的隋军士兵颇为鼓舞,冥冥之中对指挥若定的年轻萧司马有了一些期许,似乎那是一个比宇文述更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名将之才。 至于高句丽水师的板屋船。成功撤离战场的也不满一百艘,其余不是被围住了杀绝其上人手,便是被撞沉或是受损后在风浪中沉没。经此一战,萧铣估计就算高句丽人还能凑出士兵来再战。一两年内只怕也凑不够一次性运载那么多士兵的战船了。 就算高句丽人把部署在日本海方向的军船民船全部搜刮调集到黄海一侧。他们也恢复不了今日的规模了。对于这个时代的高句丽人来说,海军终究是他们的短板,造海船是一桩大量耗费一国国力的事情,比的就是烧钱,没钱没物资没巨量的劳动力,光靠你的民族再悍勇野蛮也没用。这就是自古游牧政权都只能陆地上逞威,而海军强国都必须是经济发达的富庶之国的原因。 如今被痛歼的高句丽水师,他们用的船是高句丽国几十年积淀存下的。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财力去补充。相信在隋军年年压迫的情况下,高句丽王高元只要还有点儿见识。此后几年都会选择抓大放小,把有限的资源全部投入到重建、扩建陆军上头,而水师则只用现存战船保持守势。 也就是说,这两年萧铣哪怕只在皮岛屯兵,也不怕高句丽人找上门来决战了。沿海战区的主动权,从此握在了隋军手中。而皮岛距离萨水河口仅仅一百里,距离鸭绿江口也差不多是这么远——从萨水入海口往正西方向,从鸭绿江口往正东南方向,走一百里都可以到皮岛。 当然,隋军在此战中的损失也着实不小。尤其是最后阶段的肉搏阵战,因为都是攻坚血战,没什么花巧,同时对士卒的水性要求也不高,萧铣大量投入了萨水之战中撤下来的那些隋军败兵参战。也好在那些隋军都是死里逃生了一次的,对高句丽人仇恨非常,打起仗来极为用命,郎将冯孝慈本人更是亲自斩杀敌兵数十人之多,手下随身跟着冲杀亲兵队都打光了三茬儿又重新抽人组织起来。最后若不是秦琼连跃八舰斩杀了高成武,让高句丽人军心崩溃,只怕隋军死伤还要多好几成。 此刻,秦琼拿着高成武的首级来报功时,隋军自身的损失也差不多统计出来、送到了萧铣面前。 他从来护儿那里带来的三万水师,战死、重伤残废、沉船落水失踪的,加起来居然也有一万两千多人。冯孝慈的两万人马,也死伤过万。五万隋军水陆战兵,血战大半天,居然缩水了四成的人数——由此也可以看出海战的酷烈程度远胜于同时代的陆战。 因为陆地上一方士气崩溃很快会逃亡四散,一场战役下来真正被杀死的不过十分之一,最多五份之一。而海上人不可能脱离战船独自逃亡,遇到风向天候不利,就只有死战到底,若是血拼到最后船沉了,更是全船殉国,再怯懦者也没得幸免。后世一个陆军师一场残酷战役打下来还死不了两千人,但是一艘战列舰被击沉动辄就两千人全灭,就是这个道理。 所幸,这些本钱如今还不是萧铣的,只是他暂借的。大浪淘沙的残酷自然法则,正在为他慢慢刷洗出可以作为嫡系班底的真金。 第十二章得胜回朝 大业七年七月二十六,杨广计划中大军撤回涿郡的日子,便在这两天了。萨水战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距离战败的讯息传到辽东城,也已经有二十三四天。经过这些日子的破坏,辽东城已经失去了作为一座城池继续坚守的价值,辽东平原上的汉民也基本上迁徙完毕、高句丽族百姓则屠杀殆尽鸡犬不留。 在辽东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是时候回銮涿郡了,杨广心中如是想。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好消息意外的传来了,纵然不能阻挠他暂且撤军的计划,却让他心头阴霾扫除了大半。 内史侍郎萧瑀又一次连夜进宫,请杨广圣裁。 “陛下!好消息!臣贺喜陛下洪福,左侯卫大将军李景,在萨水之战中为宇文述断后,兵马血战星散,陷于敌后。所幸得水陆军总管来护儿大将军得知萨水之败后,星夜起水师沿海北上接应,成功收拢得李景败兵,暂移囤至高句丽沿海诸荒岛,并分批以海路送回辽东。李景将军与万余幸存战士,前天已经到了柳城登陆,兵马已经被宇文述安顿,李景本人也已经赶来御营,恳求陛下明日接见。” 杨广拿着朱笔批阅军机的右手,居然有些颤抖,用左手握住右手定了一定,杨广才哆嗦着追问确认了一句:“是左侯卫的残部,被来护儿救出来了?李景人现在在哪儿,为何还要明早觐见?他的奏章到了,人难道没有飞马同来么?” “李将军也来了。只是怕陛下深夜劳顿,不敢夤夜入宫。” “废什么话,立刻把李景带来。朕要亲自问他。” “臣遵旨。” 不过半刻钟,李景就被带了进来,进来之前显然是抓紧时间处理过了,把风尘仆仆之色洗去了大半,然神情中那饱经劫难之后的沧桑感,却是洗不去的。 “末将叩见陛下……末将不意……不意今日还能死里逃生,重见天颜。” “抬起头来。”杨广说着。仔细观察了一下李景的神色,心中也是叹息,缓缓问道。“是来护儿亲自率领水师救你出来的?” “确是来总管麾下水师援救的。不过来总管与周副总管需要在浿水大营驻扎备御高句丽人,没法亲来,只能分出一股水军偏师。具体领军的将帅乃是水师郎将周法明、行军司马萧铣。末将与左侯卫下属其余几路府军残部,包括侯莫陈氏、独孤延寿等将麾下本部。总计逃生者两三万众。然归途为高句丽水师所截,朝廷战船行驶迟缓,不得突围,萧司马只好分出缴获的高句丽桨帆船把末将本部的万余人马突围抢运出来。末将离开时,萧司马似乎正在筹备与追击围堵而来的高句丽水师再战,如今应该已经分出胜负,只是路途遥远,胜负损失臣不能得知。” “是萧铣和周法明领兵?如此说来。正主儿便该是萧铣了。周法明不过是萧铣没有将职,军中威望不够。借去镇一下人心用的罢了。”杨广的脑子还算灵敏,马上想到当初萧铣做吴郡郡守的时候,周法明就是执掌吴郡府兵的郎将,来护儿肯让周法明跟去,而没有自己亲自带队或者让周法尚去,那就显然是让周法明听从萧铣的调遣了。 “看来来护儿也对萧铣的水战用兵之能颇为推重啊,不到半年,便倚重如斯。既如此,李景你且下去歇息吧。瑀弟,这几日好生关注前方军报,说不定来护儿那边的消息也会很快送来。真是可惜了,让来护儿全军撤回的旨意都下了半个月了,追都追不回来。现在纵然再改回原旨,说不定来护儿都拔锚,在撤军归国途中了。” …… 杨广等了五天,到八月初二这天,终于等来了来护儿方面的军报。萧铣与周法明所率领隋军水师在皮岛以南海域,利用将高句丽人适用于江河水情的小船诱入深海、寻风高浪急的机会,与敌决战。高句丽战船多毁于风浪,倾覆无数,杀敌之数,足有五六万众,只是贼军葬身鱼腹者多,所获首级不过一万两千余级,回军后自会呈兵部报功。隋军上报伤亡战损,也在两三万间。 古代战争,斩获首级数本来就是比军队上报的杀敌数要小至少一个数量级的。上报杀敌万人的,或许只有数百级首级,多的也不过一两千。所以来护儿斟酌后上报的六万杀敌战绩,配上一万两千级首级,也是完全经得起推敲的。 这绝对是辽东城破城、屠城之后,灭杀高句丽人第二多的战役了,杨广得报大喜过望,当即下令重赏了来护儿上柱国爵位——来护儿本来就有柱国头衔,这只是升了一级。周法尚、周法明、萧铣以下也各有封赏。 在皮岛海战中斩杀了高成武的秦琼,其名字也第一次进入御览,杨广大笔一挥,将秦琼也升为了鹰扬郎将。只是具体让其负责哪一镇还没定下,显然是要他们归国后再细细分配的了,左右也逃不过在来护儿或者萧铣辖区范围内管一镇府兵。 得了这些消息之后,杨广也是安心踏上了回銮涿郡的旅程,一路上且行且住,半个多月方才到达涿郡。随后他今年也不打算南下回两京了,就在涿郡驻扎小半年,准备来年开春再进兵攻打高句丽,进一步消耗高句丽国力。 杨广到达涿郡后又不过十日,来护儿的海军人马也全部回到了东莱,就地休整驻扎。来护儿、周法尚、萧铣、崔君肃等主要将领和文官则换上快马兼程赶到涿郡面圣,一是谢恩,二是听候质询。 来护儿、周法尚面圣没遇到什么麻烦,无非是杨广说了一些抚慰的言语,让他们继续好生努力。来年再建奇功。来护儿这半年仗打下来,虽然也折损了五万隋军,但是杀敌超过了十万。俨然是隋军各路大军中表现最为耀眼的一支。 最后,面圣即将结束的时候,来护儿只是小心翼翼地向杨广奏明了一句:因为大军撤回时,留在高句丽的存粮犹然够十万大军吃两个月的。他考虑到海路风涛险阻,运输不利,水师千辛万苦把粮食运到高句丽,再原路运回来。着实浪费太大。而若是不运回,大军撤走后粮食落入高句丽人之手,也纯属资敌。所以行军司马萧铣谏言在高句丽近海寻一处岛屿。屯兵屯粮,一来把海军余粮移囤到那里,二来留下数千兵卒虚监守备,还可以安置此前萨水之战中救出来的伤兵。并且进一步收拢在高句丽境内逃窜的大隋官兵。 杨广并没有当面对来护儿的这个奏陈做出表态。他心理上还是很倾向于这种在敌后楔入一个钉子的做法的。只是具体的事情,他准备一会儿再问萧铣。 …… “真是没想到,爱卿还有统领水师之才。朕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果然弓马骑射要靠北人,水师海战还是要靠吴人啊,这算不算是无师自通。” 萧铣觐见的时候,迎来的首先是杨广的一番感慨于赞许。确实,自从浿水之战胜利以来,萧铣也立了好几次军功了。但是因为海途远隔,杨广还没亲自接见过萧铣。也没有正式给予过封赏。居然在浿水两战之后,最后回程之前还捞了一个皮岛海战的大胜,杨广怎能不觉得感慨呢。 “孩儿只是颇有巧思,因势利导而已。也是敌我众将皆不曾有机缘习水战,被孩儿取了巧。‘世无良将,遂使竖子成名’而已。” “世上当真是有生而知之者,不可不叹——来护儿说,最后留军万余在皮岛屯驻固守,也是你的主意?此事虽然有专断之嫌,却也是为国谋国,你也不必往心里去,朕自然会追认。不过那里留守的兵马究竟果是何处聚拢、粮草军需可支应多久?便不怕高句丽人上岛围剿么?” “好教父皇得知,来总管此前余粮,尚够十万大军支用两月,若是只留下万余兵马,则撑持一年都不成问题。所留士卒,东莱军约有数千,其余还有数千都是萨水战败后左侯卫为主的溃兵,也有别的部队,只是乱中将校多有死伤失踪,实难统计其归属。皮岛海战,我军战损亦有两万之多,水师战兵折损甚巨,当时连开船回返浿水的人手都不够了,也就事急从权从萨水败军士卒中吸纳了一些操船,渐渐互相混杂,难以区分。还请父皇见谅。” “这些算得什么大事?李景都已经和朕说过了,那些残卒能够活命,本就是意外之喜,有暂屯海外养伤固守的,来护儿自然可以便宜行事——高句丽之战,只怕还要再打一年,来年战罢,再提这些人的处置便是。” “孩儿谢父皇宽恕擅专之罪。” “罢了,朕难道便是如此刻薄寡恩、只罚不赏的么?大军临敌,没有随机应变如何作战,而且还是远隔海外。今年你浿水两战皆胜,第二次还伏弩射杀了高句丽伪王之弟高建,皮岛海战更歼敌五万之上。朕决意来年让你以淮海行军监军之职,再辅来护儿渡海进击。” 行军司马是行军总管的属官,要低好几级,而监军就完全不同了,最多只能算是行军总管的副职级别,而且俨然还有监察督导职责,非极受信任之人不能担当。萧铣一年的军功,最后赚来的却是把当初去年出征前触怒杨广罚没的官职还回来,也不知是不是折腾了半晌无用功。所幸萧铣并不在意这些官职上的事情。 萧铣谢完恩,杨广也懒得和他多说,挥手让他退下,不必再在涿郡待着候驾。 “爱卿也可算是公而忘私了,一出海便是七八个月——朕那爱女,在吴郡都被丢了七八个月,居然产子时夫君都不在身边,当真可怜。朕准你假期,过完年再到东莱取齐复命便可。” 第十三章贼起贼落 大业七年朝廷的征战任务,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各路大军各回各家,因为多是败绩为主,也没什么需要封赏的。 萧铣作为其中唯一的亮点,纵然在大形势不好的前提下,因为“本事业部kpi未完成”,所以他自己kpi指数再高自然也没法赏得太重。 但赏还是要赏的,而且要做全套。仅仅给一个来年右迁淮海行军监军的实职当然不能算全套,爵位、赐物统统都得跟上。 所以,九月底萧铣风尘仆仆回到吴郡的公主府邸时,带着的封赏诏书上,写着的是:册封武进县公,食邑三千户,实封二百户;赐物万段;增南阳公主邑至三万户,实封一万户。 武进县,就是常州的武进县,也就在南兰陵。虽然这只是一个县公的封地,但是因为兰陵萧氏就出自南兰陵郡武进县,一个西梁后裔、萧氏族人,被册封为武进县公,也是荣宠极贵的表现了。 其实按说以萧铣如今的身份,又是外戚、皇后的侄儿,又是驸马,原本就算没有功劳,册封一个县公之类的爵位也不算啥;而军功封爵,则更多是应该往开府仪同三司、柱国、上柱国那个体系上靠。之所以杨广直接册封萧铣为武进县公,想来也是对其此前仅仅背负了一个驸马都尉的头衔有些亏欠,所以一下子补足了。 而且县公也好,郡公也好,封邑和实封的数额都是比较受限的。要往上加一两千户都犯难的很。所幸萧铣的驸马身份,在这件事情上让杨广很好运作,选择了直接给南阳公主加了万户食邑、数千实封。公主本来只要不超过亲王。那都是随便可以加的,杨广别的女儿又都没成年,没有公主封号,南阳公主再受宠也没人敢置喙。如此,对于杨广来说,只是给自己亲女儿加封封地,萧铣则可以得了实惠。反正自己的老婆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 相比于得到新爵位,萧铣更在意的事情是家中妻妾生产后的状况,故而归心似箭。得了封赏,辞了杨广后简直是一路坐船日夜飞驰回家的。 …… 九月深秋,夜凉如水。萧铣夜里叫开的苏州城门,回到沧浪亭。一进府。便直奔妻子住的园子。枯荷秋池、临水亭轩中,萧铣见到了容光如初的杨洁颖。夫妻相见,多少别离之情只在四眸辉映之间,似乎多少言语都替代不了这种交流的信息量。 “夫人安好,容颜气色更胜离别,为夫也就放心了。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快把月芍抱来给为夫瞧瞧。” 月芍是萧铣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的姓名,因为长女叫月仙。次女也就顺了这个名字往下取。萧铣此前从家书中得到的讯息,是杨洁颖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而妾侍张出尘幸运一些,产下一个男婴,然后被杨洁颖作为己出抚养了。 杨洁颖神色一黯,起身说道:“便不看看儿子么,先想着芸妹的孩子。儿子字辈都没定下,妾身也不敢取名字,还等着夫君回来才取呢,夫君倒是毫不关心。” 萧铣一惊,随后马上想明白了事情的因果,毕竟,杨洁颖是给他过提醒的。 “夫人是说,月芍才是芸妹所生,只是夫人为了将来为夫领兵一方为国出征,好有个让父皇放心地质子在身边,才对外假称……” “不错,正是为了此,才对外假称妾身产女、芸妹产子;是妾身无嗣,才继过来。” 萧铣一阵无语,却也没有多说。倒是萧铣反应的镇定,让杨洁颖颇感意外,她原本还以为萧铣事到临头听到这个结论还会大发感慨呢。 杨洁颖不知道萧铣之所以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实在是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夫妻成亲**年了,杨洁颖的性情萧铣早就了如指掌,而更重要的一层了解,则来自于对历史的预知: 历史上,宇文化及弑君谋反之后,又被窦建德击败,逆贼全部落入了窦建德手中。因为窦建德始终只称夏王,不曾称帝,所以算不上谋反,残存的隋朝皇亲国戚那个当口对窦建德也都很客气。后来查宇文化及逆党的时候,窦建德提出,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所生的儿子宇文禅师,按照律令,也在宇文化及谋反案被株连斩杀之列,但是因为是公主之子,让公主自行判断。南阳公主很是狠心地亲口下令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最终落了史书上一句“兰陵主质迈寒松;南阳主心逾匪石”的考评。 现在这个时空,杨洁颖虽然嫁给了萧铣,但是她的本性并不会变;既然另一个时空她会为了忠于父皇而杀了自己亲生儿子,那么在这个时空会做出把自己亲生儿子对外诈称是妾出的事情、换取夫君能够更受皇帝信任、带兵为国尽忠,也就不足为奇了。 “既然如此,就取名叫萧嗣祚吧。” 萧铣跟着大军出征高句丽之前,他那个留在东都的堂弟萧钜,已经有一个年满周岁的儿子了,取名叫萧嗣业。历史上这个萧嗣业要到唐高宗李治时期才发迹,成为了唐朝讨伐突厥的大将,当然最后也打过几次败仗。这一切如今自然不会发生,但是萧家下一代子孙的名字既然有了先例,萧铣也不想打破。 “嗣祚……是想取福寿绵长之意吧?虽然有些险字,倒也罢了。这么取,也好看得出夫君看重这个孩子,到时候作为质子在父皇身边,父皇也会更放心。” 祚字自古有三意,一是年月、寿数,如“国祚”就是指一个国家可以享有天下多久。其次含义是皇位皇权,如皇帝登基便称“践祚”。也就是踏上了“祚”就代表为君。最后一层含义则是赐福之意,如“福祚绵长”。萧铣给孩子这么取名字,杨洁颖自然不疑有他。只会往第三个意思上想,也就同意了夫君的意思。 “好了,不说这些了,便带为夫去看一下孩子吧。” 萧铣说着起身,由杨洁颖引着,去后头探望了出月子不久的张出尘,以及在一起服侍张罗的独孤凤;又安慰了一番。便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长女萧月仙已经六岁多,很是乖巧伶俐,在父母与诸位姨娘教导下读了几十卷书、数千字在腹中。俨然是下一代气质才女、贵族名媛的典范。见到父亲归来,很是痴缠了一阵,说话语音都脆生生糅糯糯的。 萧月芍与萧嗣祚都还在襁褓之中,两三个月的婴孩正是每日嗜睡的时候。所以萧铣见到的时候也不好吵醒他们。只能自己激动地看看。眉目清秀可爱自然是正常不过的了,唯一过于常人的便是两个孩子都很是白净,没有同时代别家孩子出生前几个月时那种浑浊暗沉的肤色,或许也有萧铣穿越后改变了体质所致吧。 萧铣探视了两个刚出生的孩子,又略尽一番为人父的责任,陪了萧月仙半个时辰,哄女儿睡下,才回到妻子房中。夫妻分别**个月。原本该是久旷难耐,正该**一番。好在杨洁颖出月子才两个月,孕期并不会欲求不满,所以才好些,两人回房躺下,只是继续说些征途见闻、来年朝政局面变化。也亏得杨洁颖是公主,否则真难想象一个女子如此关心天下大事。 夜话之间,杨洁颖想起向萧铣介绍说:“父皇征战半年,天下却愈来愈乱。山东除了王薄、孟让两个大贼头之外,又多了一处势头崛起的贼寇,号瓦岗军。虽然这伙贼人后起,却比王薄那些无谋草莽更加狡诈,知道张须陀厉害,便避实击虚避开齐郡,在别处起事。济阴、东平等处地方官无能,眼看贼势坐大,跨连数郡。 张须陀只有一个齐郡,根本无力也无权越境剿匪,结果被贼人连着发展了数月,达到数万人。父皇回到涿郡后,才连连抽出时间,给张须陀加了职权,担当齐鲁十二郡讨捕大使。张须陀履新后,才开始集结各郡兵马资源,准备反扑。” 瓦岗军这批第二波乱贼中的翘楚,终于也开始崛起了么?萧铣当然知道反隋的第一批农民军无论是山东王薄、孟让也好,还是河北张金称、高士达也好,都没什么大能耐,就好像陈胜吴广黄巾军都没什么好下场一样。撑到最后的,反而是山东瓦岗、河北窦建德这批第二梯队起事的、他们在冠军剿灭出头鸟的过程中,收编了出头鸟的余部,去芜存菁,威胁才是最大。 萧铣此刻也唯有感慨:“这些贼情,为夫回来的途中也都听说了。不过也幸好这瓦岗军如今还没有英才谋主,依然是占山为王,坐地自守,看不出和王薄孟让的差距。为夫就怕假以时日,瓦岗之地比长白山更加靠近通济渠运河。若有一二有谋之士划策,以切断运河劫掠漕运为务,只怕此贼便要猛然坐大了。” 杨洁颖对夫君的见识也是深以为然,颔首称是:“谁说不是呢,连父皇其实都略微看出一些这个苗头了。夫君还没到姑苏时,妾便收到了父皇诏命,说是唯恐将来路途不靖,上京省亲不便,让妾身带上芸妹和子女到东都居住。说是夫君的吴郡郡守之职已经被卸任大半年,既然外任,家眷本该另寻驻地随行,只是此前妾身与芸妹怀胎数月,不宜挪动,此事儿才搁了下来。现在产后调养了,正该进京——如诸卫大将军妻小一般。” 萧铣苦笑,杨广这哪里是真心觉得瓦岗军对运河有威胁了、怕将来南北交通不利才这么做的?他纯粹还是本着一贯帝王心术要把将领家眷接近京师而已,现在一边提了自己做来护儿的监军,一边就接了自己老婆孩子去洛阳,倒也算是给了他面子,已经把他萧铣当成了一方镇将。 “既如此,夫人再在这里歇息月余,把家中事务都安顿一番,也好去东都与母后一起共渡年节了。这是好事,何必伤怀。若不是咱如今封邑庄园都在吴地。为夫便是和夫人立即上京也无妨的。而且父皇行止不定,没有啥定性,今年驻銮驾于涿郡。过两年若是高句丽平灭,就住到江都来了,到时候咱回来也近。只是不知吴地今年可还算安稳么?若是安稳,咱离了也没甚后顾之忧。” “吴地如何安稳得了?夫君去职之后,父皇只求用唯务搜刮的酷吏当政,当初在杭州做过地方官、后来因为陷害夫君而被贬到福州去的那几个东西,也都回来了。许是父皇觉得干脏活儿便要用手段肮脏之人吧。 这些贼子一上任,便把夫君在吴郡推广占城稻的事情作为政绩上报了上去,说是吴地百姓按照原本朝廷产量纳税。颇为不足比例。朝廷马上统一调高了江南数郡的田亩计税产量,连同会稽郡、丹阳郡这些还没怎么来得及大量推广占城稻的郡,也被统一调高了,那里的百姓明明田亩还没增产。税却调高了。根本无以为继。今年夏粮的时候,已经是怨声载道;秋粮如今还没征,也不知道到时候要闹到什么样子。百姓隐田逃亡者已经开始有猛增的趋势了。 不过江南原本富庶,若只是征粮也就罢了,无奈朝廷徭役是一点不减,各种要运到北方的物资,都要吴地水手直接运到涿郡。而且夫君走后,那些贼子把损耗也算得更重了。而沿途民夫可以花销的吃食口粮却听说比夫君在任时更少了数成,根本是要人食不果腹地服役。民间对比之下感念夫君在任时德政的颇多,对于如今,只是敢怒不敢言。” 听到这个本该是噩耗的讯息,萧铣心中却是一点都不难过。原本他还怕因为自己把吴郡治理的太好了,江南要是在隋末不发生民变他可就歇菜了没了“俺胡汉三又重新杀回来了”的机会了。现在一看那些狗官做得很是断子绝孙,也不怕他们逼不反吴民了。 “沈法兴和武士彟他们在地方上都还好吧?可有固守地方,安抚百姓?” “余杭、钱塘那里,毕竟咱府上的封邑多在那里,封邑税赋不必由百姓直接上缴朝廷,都是咱府上代理,而咱并不对治下民户加税,所以百姓很是安乐,普通民户前来托庇投效的也越来越多,若非夫君此次为妾身挣到了食邑三万户的资格,只怕都要塞不下了。沈法兴在钱塘县加高城墙,修治战具,显然也是以备不虞;此外还拨出民夫徭役,在咱府上封邑之地筑了坞堡,以备不虞。武先生这两年实升了郡里的水曹参军,掌漕运、海运,在常熟县与明州都都颇有势力。” 杨洁颖侃侃而谈地介绍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神色肃然地开始询问萧铣:“夫君,说起武先生,妾身倒是想起一事。自从夏天那阵子开始,咱府上的商船队从东海回返时,似乎多载了一些平素所无的物资,乃是如雪的上等海盐,因其获利也是极为丰厚,远胜咱家原来的糖酒贸易。莫非东海番国还有特别擅长煮盐的么?这盐铁酒茶的官榷可是朝廷严控,夫君莫要落人把柄。” 萧铣当然知道,杨洁颖说的事儿,便是他此前让陈棱带着流民和府兵去平湖列岛屯垦的盐田现在已经可以用于投产了,所以开始展现出巨额的获利潜力——当然了,因为晒盐技术这个时代还不存在,所以那些不明真相的府兵和流民在修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盐田,也就免得人多嘴杂泄密了。如今开始经营之后,也就武士彟为首的一些头目清楚其中关窍,连去运货的水手们都不一定了解全局。 “这些盐货果然是外藩运来的,南洋有极热之国,国中煮盐比中土俭省数倍,难得是品质也好。为夫掌着番舶之利,稍取其便又如何?而且国用不足,水路兵马远征、维持海船运转所需开销几何,朝廷又哪里能全部拨款?咱用之于国,问心无愧也就是了。这两年不比大业五年前,父皇对于理财之事已然问得不多,只要不是资敌,豪门世家私商违禁,查得也不严。而且为夫现今已然走上从戎之徒,自古岂有武夫不贪财而为天子重用者?此事便当聊以自污吧。” “夫君非要如此说,妾身也说不过你,那便这般处置好了。不过妾身劝夫君还是适当上报一些,也不必按照朝廷例税,便当捐输一般,给父皇分润一些,如此既行事隐秘了,又不虞将来被揭开了遭人攻讦。番盐本就不多,涉及海商也就几家,没必要当成朝廷成法入则。” 萧铣也觉得杨洁颖说得有理,这件事情倒是他此前没来得及去想,当下从善如流:“还是夫人说得有理,夫人真是贤内助啊。好了,咱也不说别的了,今夜为夫便好生报答伺候好夫人吧……” 杨洁颖娇嗔着打开了萧铣的魔爪,故作板脸地说道:“妾身出妊不过三月,身子还要调养。而且也不见得就久旷了。这几日先去凤儿那里,她可是苦苦熬了一年了。” 萧铣愕然,直到确认杨洁颖并非说笑,才赧然退下,去了独孤凤的房间。独孤凤也没想到公主如此豁达,居然驸马回府第一夜就赐给了自己,自然感戴不一,曲尽缠绵讨好之能事,不能尽言。 第十四章作死布局 大业七年,俨然已经步入了寒冬季节。万物凋零,徭役却还未停息。一支足有十几艘漕船构成的官船队,在日渐荒芜的河北平原上缓缓往北而行。船型很是古板,没有车轮舸般的划水桨轮,而是还需要数以百计的纤夫为船队拖曳,一派强烈的人力与自然力的对比,仿佛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油画一样颇有感染力。 “河北倾颓如此,陛下尚且对高句丽用兵念念不忘,这天下,唉……”船头一个额前头发微微稀疏的中年人,看着一年比一年耕作零落的田野,如斯感慨着。 他,便是现年四十五岁的唐公李渊了,论亲戚关系,算是今上杨广的姨表兄,比杨广大三岁。此次沿着运河北上,也是被杨广委派了新的官职,需要到涿郡赴任。 李渊七岁时,其父李昞亡故,他便袭唐国公爵位,那时还是北周天下,隋尚且未建。大隋立国以来,文帝杨坚一朝,李渊的爵位也是直接按照前朝的范例追认,并未有过任何更动,爵位保留的同时,历任河南、河东、陇西各地数州刺史。然而随着杨广登基,因为大隋整体的爵位管制改动,唐国公的封号也就简称为了唐公。 杨广登基的初年,便废除了国公这一级别的封号,比如越国公杨素就直接改称越公,唐国公李渊自然也直接改称唐公,都去掉了这个国字,以示除了亲王之外,其余任何爵位都没有封国之说。 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公子也出舱来巡视。恰好听见了李渊的自言自语,心中也是一阵忧虑,问道:“父亲。陛下如此用兵,只怕高句丽之战还要迁延日月,咱此次到涿郡督粮,不会有什么揣误吧。自古军需账目最是糜烂,大军一动,多少钱粮器械损耗不见踪影,若是前任亏空剧烈。来年大军供给出了什么乱子,陛下近年来愈发不近人情,不知会不会让咱家……” 对于儿子的这个问题。李渊倒是似乎心中有底,被问了后反而心情好了一些:“建成,此事你不必多虑,那是不至于的。大业七年一整年。陛下都把涿郡督粮的任务交给了民部尚书樊子盖。这樊子盖为父最是熟悉其性情不过,是个古板死理之人,丝毫不通权变。陛下用他督办了一年涿郡军粮,也就是看重了他这一点,若非因为高句丽之战要拖延的时间远远比陛下预料的久,一年之内打不完,而齐鲁河北腹心之地贼寇又渐渐糜烂,陛下急需樊子盖留守后方要害。也不至于把他调离涿郡留守的位置。” 这个眉目英挺,身形峻拔的公子。正是唐公世子李建成,听了父亲的教诲,恍然大悟:“倒是孩儿见识不足,对朝中大臣秉性不太了解,只以常理揣测之。这件事情孩儿倒是听说了,陛下忧虑后方无人督办,又或是贼寇侵扰,上个月陛下新进下旨,让刑部尚书卫玄卫文升兼领大兴留守,辅佐留在大兴的代王侑一并拱卫故都、关中安定。让民部尚书樊子盖由涿郡留守改任东都留守,辅佐越王侗拱卫汴洛,并节制兴洛仓、回洛仓等通济渠、永济渠入黄太仓。陛下定然是一来要稳固后方,二来觉得此前筹备的讨伐高句丽的军资犹有不足,而地方催缴又不力,所以要借重樊尚书亲自到腹心财赋之地就近督办。” 杨广那已经早逝的长子杨昭,一共为杨广留下了三个嫡孙。次孙侗和第三孙侑分别留在东西两京。而李建成言语中没有提到的长孙杨倓,今年已经七岁,比两个分别只有五岁的弟弟稍微懂事了一些,所以今年已经被杨广带在了身边随驾——相对来说,杨倓比他那个最小的叔叔杨杲还大了三岁多,所以如今算是唯一一个开始常年跟在杨广身边的宗室后裔了。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信号,朝中众臣看了都在心中暗暗揣测,究竟是杨广怕小儿子长不大所以带嫡长孙在身边先做个备胎呢,还是真的已经转移了决心准备立长孙而不立幼子了。为了这事儿,朝臣近来对于宗室亲王们愈发不敢太接近,唯恐被杨广发现异常后收拾。 闲言休絮,却说李渊听完了李建成的分析,终于赞许道:“不错,陛下安排,定然便是这个心思。建成,你的才识学问已经不错了,为父很是欣赏,不过还要再接再厉,却不能妄自菲薄。一些东西你如今还见不到,那也不是你学问不够,只是年纪尚轻,历练不足,与朝臣交往也不多,看不清他们脾性,不能针对具体的人分析,也是很正常的。” 李建成肃然恭敬地拱了拱手,“谢父亲夸奖,父亲大人教诲,孩儿都记下了。” 李渊与李建成父子交谈对朝中事情的看法,不觉日暮西山,便回舱里歇息,任由纤夫继续扯着船北上。因为要恤养纤夫体力,所以如此昼行夜停,过了襄国郡地界,往前到涿郡为止再无水位上升的河段后,不需要纤夫了,一行人才加速昼夜行驶,两天便到了涿郡境内。 李渊到达的消息,自然是提前有哨船探马传递的,杨广不管是否重用这个表哥,礼法上还是很尊重的,让宇文述派了军官来迎接,却是宇文述幼子宇文士及带队。宇文士及一见到唐公船驾,少不得肃立河旁恭候,见礼毕,李渊便客气地拉着宇文士及一起先上船饮宴一番,再下船赴任。 这个时空的宇文士及,因为萧铣的截胡,丢了驸马的身份,尊贵程度自然要逊一些。不过因为宇文述的功勋,宇文士及依然是少年时就受封了新城县公的爵位的,虽然县公比国公低了两层,却也算是不错的贵族了,李渊与他交往。自然不算掉身份。 而且宇文士及背后的宇文述,军中地位一向稳固,此番朝廷萨水大败后。兵部侍郎于仲文被作为替罪羊扛了全部战败责任的黑锅,下狱后忧愤不平而死,这桩事情便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李渊也深知其就里。所以,李渊当然看得出来杨广目前对宇文述还是宠信非常,将其当作了黑爪党的白手套一般用法。基于这种认识,已经对自身处境和朝廷处境有些不安的李渊。自然要尽可能结好宇文阀了,毕竟乱世之中,只有枪杆子才是最可靠的。 李渊与宇文士及喝了一阵子。又让儿子李建成、李世民,女儿李秀宁都出来拜见。李世民如今还是个十三岁的小正太,而李秀宁也不过是十六岁堪堪破瓜之年的少女,去岁及笄时与太子右内率、钜鹿郡公柴慎的儿子柴绍定下了亲事。宇文士及也很是谦逊的数人一一见礼。他论年纪也就比李建成大了三四岁。正该是对李渊按父执辈论交。 酒喝的多了,话题自然会聊开一些,李渊心中也想留些后路,自然免不了试探宇文阀对于“万一天下有什么变故,当何去何从”这个问题的看法。宇文士及言行谨慎,没有被李渊套出话来,最后说得多了,倒是李渊自己入戏。略有失言。 “唐公,陛下圣明神武。自灭陈、伐吐谷浑,无有不胜,高句丽自然也不在话下。高句丽灭后,以百万雄师回军剿贼,岂有不平之理?恰才唐公的话,还请慎言,在下可以当作没有听见。有些事情,现在说还太早了一些,不过家父对唐公的友善,那是一直都没有变过,还请唐公宽心,莫要多想。咱喝也喝的差不多了,还是早点儿入城面君的好。” 李渊心中微赧,却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点破,假作喝多了,听不懂宇文士及的劝阻,任其自去。至于告密这种事情,李渊暂时还不担心,毕竟船舱密室之中,出口入耳,并无旁证。 …… 李渊进了涿郡城,拜见了自己的表弟杨广,原本还以为杨广会让他直接取代樊子盖离开后留下的涿郡留守职务,然而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又被放了一道鸽子——杨广居然直接取消了涿郡留守这个职位,只是让李渊督兵怀远镇,兼办大军后勤粮草。也就是负责保障从涿郡一路到柳城的粮道通畅,但涿郡城防却并未交给李渊。 得了这个消息时,李渊心中也是略有不甘,然而随后又觉得好歹低调可以安全一些。如今李渊也见了涿郡的众将,几乎没有什么大将因为去年的萨水之败而对杨广有怨气,或者说有怨气的都已经死了,现在的杨广,显然对朝廷的局势还很有控制力。 且说李渊忍气吞声在涿郡附近的怀远镇做下了督粮的公务,全家都带来上任,看着很是安分。另一头,杨广对于朝臣与后方镇将的调度却显然还远远没有停歇,李渊不过是杨广很多步环环相扣的棋子中的一颗而已。对于越来越猖獗的国内盗贼,杨广如今也是有一些了解的,他需要务求千里漕运运河的每一个点上都有可靠之人布防,做到粮道漕运万无一失,来年才能放心地和高句丽人打持久战。 在李渊负责的粮道区段以南——也就是沿着永济渠从黎阳到涿郡的这一段,原本去年便是交给已故越公杨素的长子杨玄感负责,今年杨广为了持久战的稳定,再次给杨玄感升了一下职务,加了黎阳留守官职,不仅管漕运,还有地方防务之权,相比来说,这杨玄感的官职地位,倒是反而在李渊之上了,只是爵位还不能相比。 杨玄感被提拔的同时,杨广本着帝王心术,把此前跟着杨玄感办差的两个弟弟杨玄纵、杨万硕分别加封了虎贲郎将、鹰扬郎将头衔,让此二人到涿郡来,明年开春便跟着朝廷大军去辽东、高句丽作战,领一镇府兵——杨玄纵与杨万硕带领的府军,恰好便是去年宇文述、李景等萨水大败后带回来的一些残兵,重整补充后新编而成的,因为萨水之战中隋军将领军官损失很是严重,有一些郡对应的军府,其郎将都战死了,有大把的空缺留了下来。 从黄河到涿郡的漕运,全权交给了杨玄感,那么剩下的便只有黄河以南直到长江的问题了——按理说大运河最南边还有江南河,但是因为至今为止大隋都没有江南出现反贼的迹象,所以江南的漕运防护任务便被杨广忽略了。 黄河以南漕运,到淮河为止的通济渠段有樊子盖的东都留守军与张须陀的齐鲁十二郡讨捕军负责,而淮南之地,去年则并未有部署,杨广也是现在才临时加了一个棋子上去。 被选中监管淮南邗沟航运安全的,则是江都郡丞王世充。 王世充从开皇末年开始做兵部员外郎,从六品的小官,一直做了六年,到仁寿末年也没有升迁。好在杨广登基后的这七年里,王世充揽到了几桩领兵督办民服徭役兴建工程的事儿,靠着狠辣高效的手段,在江都行宫等营建工程中办事迅捷,颇受了杨广的赏识。所以从大业二年开始逐步上升,先是做了江都宫监,后来王世充在江都富庶之地又借机搜刮民脂民膏打造许多精巧的玉器进上,大业六年已经升到了江都郡丞。 现在王世充又加了一道督办邗沟漕运防务的工作,终于让王世充这个原本走上了文官体系的文臣,有了实打实接触兵权的机会——要保护漕运河道安全,一个漕兵都没有总不成吧?府兵都被征调去辽东打仗了,靠府兵也不成吧?王世充只好勉为其难先“自筹粮饷”组建了几个营的新兵…… 完成了这一切的后勤布局,杨广自忖来年的二征高句丽已经再无后方风险了。因为兵部侍郎于仲文背负了萨水之战的黑锅后死了,而尚书段文振更是年初征战不久就病死了。杨广有不能不带一个随军的兵部尚书或者侍郎,于是把兵部郎中斛斯政火线提拔升了一级,升格为兵部侍郎,继续代理死去的于仲文原本干的工作。 做完这一切,杨广便每日悠游闲散地等着冬天过去,好让他再去高句丽杀人放火了。殊不知杨玄感和斛斯政都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杨玄感的两个弟弟,虽然火线提拔了郎将,但是都是指挥的那些去年萨水之战败亡军队的死人的缺,这些部队做过了一年的弃子,侥幸没完蛋,谁知道来年会不会再被优先安排做一次弃子? 至于斛斯政,今年萨水之败弄死了个于仲文顶罪,来年再败这么一场的话,除了斛斯政顶罪还能是谁? 第十五章新李密三策 各方势力各怀鬼胎之间,大业七年终于被历史车轮彻底碾过,迎来了大业八年。从大兴,到东都洛阳,到河北的涿郡,到淮南的江都,江南的吴郡,这些地方的年关,都还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似乎乱贼的侵扰都还没有让这些地方受到一丝影响,甚至两京还因为今年皇帝杨广是在涿郡过年的,不用安排伺候銮驾,而免去了很多耗费民力的虚礼。 比如说,不用再到处收集珍惜兽绒鸟羽制作羽葆步障啦,不用搜集龙脑等南阳香料供皇帝塞进新鲜的过年神器爆竹中折腾啦…… 只有有识之士们知道,这种烈火烹油的虚伪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谁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或者后年,这些天下腹心重郡会变成什么样子?尤其是涿郡,乱贼距离那里已经只有三百多里地界了,若非杨广在涿郡有五十万大军长期驻扎,涿郡哪能有现在表现的安宁? 正月和二月过得很是安静,天寒地冻地并不适合出兵,而早春纵然雪化了,在北方还要等待凌汛的结束,防止泥泞,所以大军真正开过柳城、度过辽河作战,显然已经是三月份的事情了。 萧铣依然是跟着来护儿、周法尚出兵,只不过经过一年的历练和提拔,他现在虽然还干着同样性质的活儿,但身份却是监军,而非行军司马,俨然是来护儿的副职级别,而非其下属。 海路因为不用等晴好天气晒干凌汛后的泥泞道路,出兵还能比陆路早一些。尤其是隋军去年还在皮岛等高句丽沿海外岛留下了钉子桥头堡的情况下,不用担心再和去年那样被高句丽人阻击于滩头——去年之所以陆路先出发,海路后出发。完全是因为海路军总兵力敌不过高句丽倾国之兵,需要陆军这个皮糙肉厚的mt先出击拉住仇恨值,然后dps才上前站桩输出。 来护儿这路人马启程之后不久,再过几十天便该是杨广亲自督领大军再赴前线了。不过就在这个当口,发生了一些让外人不太注意的小事。 比如,首先是履新的兵部侍郎斛斯政三天两头地病倒,不能亲自处理一些兵部调度的事务。其次又是杨玄感俩新任虎贲郎将、鹰扬郎将的弟弟杨玄纵、杨万硕也先后各种不适,暂时需要离岗,只不过都没有上头的人注意到罢了。 尤其因为斛斯政本人掌握着兵部在涿郡的一些人事、后勤安排。杨玄纵等人告病需要暂时离任求医的休假都是斛斯政直接批的,所以再高层的人自然大多数不明情况了。 …… 黎阳留守大营。 杨玄感的节府上,终于迎来了一个宿命安排的贵客——已经辞官不做数年的前蒲山郡公、李密李玄邃。当年杨素还活着的时候,在杨玄感面前称许的晚辈英杰。无非萧铣与李密二人。 大业四年。萧门一族因为萧琮的关系被整体打压到低谷的时候,杨玄感也曾经本着同病相怜的幻想,与萧铣接触过,试图找出一些萧铣是否有可能也对朝廷不满的可能性,然而最后的结果令杨玄感很是失望。要么是萧铣这厮藏得太深,要么是因为萧铣被自己的妻子与姑母的公主、皇后身份束缚了,为了皇亲国戚的身份还未生出更大的志向,总之。那次试探什么都没有得到。 哪怕当时杨玄感拿出先父杨素对萧铣的欣赏提携等交情套近乎,极言杨素生前对萧铣的看重。萧铣也未有被其所动,只是淡淡地说自己的见识谋略,远远不及蒲山郡公李密,不敢当杨素当年将其二人并列的美誉。 从那以后,杨玄感再没有在谋大事上对萧铣产生过幻想,不过在三人成虎、曾母逾墙的效应之下,杨玄感潜意识中对李密的才能谋略就更加看重了——他父亲临死时给他说了两个该拉拢的人,而其中一个又力辞,只极言自己不如另一个,这种情况下,杨玄感产生强烈的心理暗示也是很正常的。 杨玄感见到李密,心中也是大喜,让府上下人在密室内摆宴,亲自把李密迎了进去密谈。因为是早就料到了对方要来的日期,宴席都是提前备下的,没几分钟便摆弄好了。二人分宾主坐定,便开始单刀直入。 “玄邃贤弟,你今日肯受邀前来,足见推心置腹。事情到了这一步,为兄起事便在旦夕之间,也不瞒你什么了——为兄如今有黎阳郡兵八千,新募护漕兵马近万、并直接控制的漕丁水手也不下万人。靠着手头这些力量起事,该以何处为先,何处为下,还望玄邃贤弟指教。” 李密三十多岁,是个黑瘦汉子形象,纯上颌下鼠须数绺,听了杨玄感的言语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先反问了一句:“敢问楚公,麾下三万人马,操练器械如何,可能一战?手中粮草辎重可是足备?若要远征,可有车马民夫运粮?” 杨玄感显然是准备了许久,情况都了如指掌,应声便答: “郡兵历来是轮换募集的,而且精锐有一些已经被昏君抽调去辽东了,本郡剩下的府兵没有服役集训超过两年的。护漕兵丁虽然成军不过一年,却好在是常备,可以全年操练,如今是愚兄手中最得用的一些人马,由三弟玄挺亲自约束。其余漕丁水手只能说是使唤日久,纪律尚可,然并未能操练军阵,某交给了幼弟积善打理。 至于粮草军资,黎阳本就是大军后勤中转所在,自然不缺,运输的车船骡马方面,马匹自然是缺少的,如今这天下,牛马都被昏君征发到辽东去了,用于从涿郡往更北方运粮。黎阳依赖漕运,不缺的未有船只。” 李密听了,微微颔首,“不过三万人马,而且可战之兵不过半数,纵然起事之后可以聚集起一些乌合之众,但那都是打不了硬仗的……既如此,某手中此前为杨兄预想的三策,也便分出高下了。” “敢问果是哪三策?” “第一个便是下策——起兵之后,就近沿永济渠南下,转入黄河,直扑东都洛阳——此法原本在某三策之中,也算是持重之策。虽然洛阳处于天下之中,四面腹背受敌,却好歹有八险要隘维护,若能拿下各处险塞,只要坚持一年半载,天下人自然蜂拥而起,到时候也不怕昏君专心攻打咱一方。此策不能速胜,但只要拿下东都,便可基本不败—— 可是听了杨兄手头兵马人数、可战之力,则某以为此法最为凶险,只可算下策。盖因昏君北上时,在东都可是给樊子盖留守了数万精兵的,对方有坚城可守,兵力还在我军之上,而我军新募的乌合之众并不能血战攻城。所以除非我军侥幸,能诱敌出来决战,否则樊子盖只要沉住气,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此策原本着实是稳妥之计啊,可惜了。”杨玄感感慨了一声,对于李密说的下策似乎心有戚戚,很是怀恋,“愚兄一直也在想,黎阳附近,腹心之地,最近的便是东都了,仅仅六百里地。自古若是手握精兵起事者,不虞长途奔袭,盖其本部人马精锐,士气凝聚,不易流散。而以乌合农夫为兵者,欲为千里流寇亦难,农夫无远志,谁人可使之奔袭离乡而战?罢了,且说上策中策。” 史书上只说杨玄感竖子不足与谋,所以白痴地选了李密的下策。可若是有人此刻真的身临其境设身处地,未必不能看出杨玄感的识时务。李密出谋划策当然可以天马行空,那是因为李密刚来,不了解杨玄感手下实力,才能够不考虑后勤难度和军心士气,出很多执行层面几乎不可能的谋略。杨玄感看这个问题的身份角度与李密不同,务实一些本无可厚非。 “中策,前半部分和下策相同,还是沿永济渠入黄,而后转进东都,然至孟津之后,弃船登岸,绕过东都而不攻,直扑崤函故道,入大兴、闭潼关,关中可尽王也。关中有秦之四塞,且居处天下西陲,四方无敌,如此便可坐观天下,待群贼蜂起,昏君无力支持,再成始皇、高祖霸业。” 果然,听了这个中策,杨玄感并没有刚才李密说下策时候那么激动共鸣,仅仅沉默了半晌,自嘲叹息一番:“关中卫文升虽然不通兵法,精兵也不如樊子盖众多,然而此去大兴千余里,便是只到潼关,也要比到洛阳多三百多里,还不能走水路。资粮军械届时只能大部抛弃,或因粮于敌。山东诸郡征集的乌合之众不愿远涉关中,如之奈何?更何况某如今官职为黎阳留守,若是让兵马巡视运河沿线,还可以短时间内掩人耳目,不必立刻扯旗造反,若是要去关中,只要兵马一动,反情立现,哪里还有突然性可言?此策还不如下策。” “话也不能这么说,楚公入关中,还有一利,便是楚公先人曾总领天下兵马,关陇门阀当年最为拥戴令尊。楚公只要能够入得关中,哪怕在山东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全部散尽,楚公只身携昆弟、亲锐入关,便可以依靠旧时令尊威望扯起人马——既如此,粮草军械无法速速运去,又有什么可惜呢?” “这倒是也有道理……人心未必不可用……”杨玄感被说的再次犹豫起来,着实委决不下,最后只能是一咬牙,先问上策。 “还是请玄邃贤弟一并先把上策说了吧。” 第十六章驽马恋栈豆升级版 “还是请玄邃贤弟一并先把上策说了吧。”杨玄感说出这句话时,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优柔寡断。 “驽马恋栈豆,此之谓也。就因为舍不得已经可以到手的钱粮军械、乌合部众,便放弃西进潼关。可惜越公诸子并无英武类己者,唉。”李密心中暗叹了一声,面上却不好露出不豫之色,只是古井无波,继续介绍他的上策。 “楚公要想留下如今已经囤积的粮草军械,又不愿意舍弃起兵后可以聚拢的乌合之众,那么想来,作战范围只能在运河沿线各处选取了——楚公总督永济渠段漕运,运河沿线各处未反之时便可去得,突然性足够保障,起兵之后还可以依赖漕运补给后勤,如今所得皆不必放弃——所以,某之上策,便是趁昏君大军正式开拔到辽东之后、咱等待其与高句丽人接战的契机,突袭涿郡。 涿郡乃昏君囤粮之地,从黎阳仓北上后,漕粮运至运河尽头,便要囤积在那里。再往北,只有靠李渊以骡马牛车督运转移,定然不如运河漕运快。涿郡会囤积有大量存粮,只要断了此处,昏君前线七八十万大军不出两个月,必然粮尽自溃。再有高句丽人从背后掩杀,安得不灭。” 说完上策,李密终于听到了杨玄感倒抽凉气的声音。 “此去涿郡也有九百里路程,比之去洛阳的六百里远了一半。与去潼关的九百多里也差不多了。对于这个路途与突然性的问题,玄邃贤弟是怎么想的?” “比洛阳远。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但是和去潼关的九百里,当然不是一回事。相信楚公自己也是知道,去潼关的九百里,是六百里水路加三百里山谷陆路。故而综合算来,这九百里也不算什么。 至于突然性,楚公前面也说了,您督办漕运,兵马若是在正式扯起义旗之前提前沿运河向北移动那么几天、数百里路程。朝廷也没法很快疑心,如此,也可以争取几天时间。而且细细算来。扯起义旗后咱的消息要传到涿郡,六百里加急还要一天的时间。只要咱水路急行军,真正给涿郡守军的反应时间不会超过四天,如此。难道还不够突然么?” “四天……四天!”杨玄感念叨了几遍这个期限。心中根据自己管理漕运时的经验复盘了一下,知道李密估算的行军速度与信息传递速度都没有错。可是他心中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答,所以还是迟迟不能答应李密选择这个上策。 “某还有最后一问,玄邃贤弟。虽然从如此看来,取涿郡与取东都在突然性方面只差了一两天时间,但是咱做出取涿郡或者取东都的决定之后,对于昏君回防所需的时间是大相径庭的。若是咱取东都,昏君从辽东到柳城、从柳城到涿郡、再到东都。就算是日夜兼程以精兵急行军,马军也要二十多天才能赶到。步军起码一个多月。而咱取涿郡,昏君回防的时间可就可以至少短一半了,这一点,不可不查。 而且涿郡之地处于河北原野之上,与中策相比,取大兴一旦不成,还可以堵潼关截断敌援军进兵道路,取涿郡若是不成,昏君回军道路也无法阻碍,咱暂时无力东进榆关,或者说昏君大军距离榆关到时候并不会比咱的军队远,这个时间差根本抢不到。” 榆关是汉长城东段的地名,其实就是相当于后世明长城的山海关。北京再往北方东方,要想阻断辽东军队回防,也只有在阴山、燕山山脉的这些隘口堵截。否则一旦大军窜入了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就算杨玄感夺取了涿郡城又如何?就算杨广粮草不济,难道还不能绕过涿郡城南下、到别处就粮么?这点行军路程中的粮食,杨广总是凑得出来的吧? “楚公,世上岂有万全必胜之法?改朝换代的事情,本就是古今最为艰险的险路,要想一点都不冒险是不可能的。若非取涿郡看上去也很是仓促,昏君又岂会放松紧惕?若非昏君早就猜疑楚公,又怎么会在楚公容易取的东都留下额外的守军?为今之计,若是只想着规避风险,必然是受制于昏君的,咱要做的,无非是在昏君想不到的角度创造新的机会——比如楚公在涿郡可有可能发展一些昏君没想到的内应?这才是用兵正道。” “昏君想不到的内应?”杨玄感眼前一亮,狠狠握住了拳头,对李密如实相告,“兵部侍郎斛斯政惧怕于仲文、段文振的前车之鉴,倒是与某同病相怜,已然答应了……还可以私下给某二弟玄纵、五弟万硕秘密批一些因病延期再赶赴辽东的假期……原本某还打算让二弟五弟赶快秘密离开涿郡,回到黎阳帮某一并领兵。” 李密一拍桌子,想不通杨玄感都有这么好的条件了,还有什么好犹豫:“那不就成了么?楚公还让您两位领兵的昆弟回来作甚?直接留在涿郡当内应啊!就算留在城里到时候会被谋害,也大不了提前两三日出城,寻涿郡附近小县先攻取了固守,作为楚公大军的落脚点。又或者让令弟带领心腹,暂且隐姓埋名便埋伏在涿郡城中,到时候寻机骗开城门,或内应突袭破门,都是办法。而且既然有斛斯政同谋,陷害昏君的发法子就更多了。让斛斯政筹办大军军需时少报一些,尽量压缩昏君大军随身行粮的数量,让昏君大军提前与高句丽人血战、恶战,不都是办法?” 这个时空杨玄感准备起兵前的环境,终究是与历史同期有了很大的变化,萧铣带来的蝴蝶效应已经发酵了这么多年,以至于大局方向都有了轻微的变轨。所以杨玄感面临的选择变得更为云波诡谲,更难决断也就不足为奇了。 比如历史上萨水之败后隋军应该只在宇文述的带领下逃回来两千七百人,其余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所以杨玄纵杨万硕兄弟被杨广任命的虎贲郎将、鹰扬郎将都是空头军衔,手下没兵。但现在跟着宇文述本人撤回来的,以及后来萧铣海路帮助李景撤回来的萨水溃兵加起来也超过五万了,这些部队原来都是八柱国门阀将领们控制的府兵,既然活着回来了杨广也只有在这些门阀中再安抚性安插将领,所以杨家在涿郡的“存量财富”自然不是历史同期可比。 杨玄感“驽马恋栈豆”的脾性可是一以贯之的,他既然舍不得自己在黎阳仓当留守经营起来的势力,当然也会舍不得两个弟弟在涿郡如今那点微薄的嫡系人马,虽然只是两个残缺的府兵军镇,一个府只剩两三千人,但好歹也是正规军呐。 又比如第二个蝴蝶效应,那就是历史上杨素对李密的推崇备至,如今变成了杨素临终前对李密、萧铣都很是推崇。但萧铣又不与杨玄感深入接触,只作避嫌之状,却极口称赞自己才学谋略远不如李密,所以李密在杨玄感心中的受信任程度也被心理暗示大大加强了。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所以除了李密所言的入关中这个中策在杨玄感心中已然没有好感,但上策取涿郡与下策取东都之间微妙的心理权衡,已经足够强大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玄感沉默了很久很久,酒都喝了七八杯了,好像漫长到要把一切战局变化的可能性都推演一遍,直到李密都快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终于拍桌子决断了。 “吾意已决!便用贤弟上策,直扑涿郡,断昏君后路!某这便先派遣密使与斛斯政联络,让其配合。一旦事发之后,斛斯政若是在朝中呆不下去,可以先觑便逃亡到高句丽那边去,只要昏君授首,某自然赏他富贵。” 李密终于松了一口气,赞道:“楚公英明!如此,才不负令尊生前威名。越国公在地下,想来也会欣慰的。” 不得不说,杨玄感虽然大局观上、战略层面上很优柔寡断,常常被自己的存量财富束缚住了奋发的手脚。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具体的日常执行层面体现出了良好的追求细节的素养,锱铢必较那叫一个彻底。听从了李密的大战略之后,杨玄感也不闲着,马上扯了李密继续完善起兵细则: 比如大军要等到昏君去辽东之后多久才发动,才能既不给昏君马上撤兵的机会,又可以不让杨玄纵杨万硕离队的事情泄漏啦;又比如大军起兵时一开始该用什么名义,又是否要留下一个兄弟就近守住黎阳仓老巢、在黄河两岸就地先招兵买马扩大影响啦……尤其这个第二条,以杨玄感的性子那真是非做不可,他哪怕是定下了北上涿郡的方略,也是不愿意放弃已有的根据地的。 这些问题李密自然只有捏着鼻子一一给杨玄感筹算策划。最后俩人密议敲定: 起兵时日以杨广从涿郡动身去辽东后二十日上下为宜,而杨玄纵杨万硕二人也该提前想办法弄一个人借故病情提前痊愈了、领本部亲兵离开涿郡,假作追赶杨广大军到辽东复命……然后掐准了日子,在榆林关驻扎的时候偷袭夺关,截燕山,断昏君归路。 和斛斯政的配合,不仅要斛斯政想办法挑唆高句丽人与杨广决战,黏住杨广,还要把杨广在辽东的军前屯粮地泄露给高句丽人,这样如果高句丽人偷袭焚粮得手,杨广大军连随军的两三个月粮食都拿不出来,那么留给杨广反扑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数倍。 定下了一切毒计,杨玄感志满意得,分送了数封密信,给涿郡的弟弟和斛斯政。 第十七章三方推演 杨玄感和李密的密议结束了,历史的车轮似乎暂时没有注意到杨玄感身边发生的那些事情,已然心无旁骛地朝前推进。来护儿的水师出征,杨广的亲率大军渡辽河,都没有被影响。 时间线转眼到了大业八年三月末,来护儿的大军再次渡海,在大同江口宠信建立起了桥头堡。高句丽人少不得再派出一些骚扰性质规模的水军来迎战,阻挠一番,随后被击溃逃窜,就如同剧本排演的戏码一样——毕竟现在高句丽的水军已经极度衰落了,全国也搜刮不出两百条可以作战的板屋船,自然不可能再对来护儿的水师构成威胁。 萧铣作为监军,在大军登陆成功后,自领战船百余,沿着海岸扫荡高句丽人船只,并联络皮岛、身弥岛留守人马,查看这些敌后部队半年来的情况。刚一到岛上,就受到了冯孝慈为首诸将的欢迎。 经过半年的发展,岛上已经聚集起了超过五万人,而且沙汰伤残衰老之外,还能重新精炼起三万刀头舔血的精兵,不得不让萧铣感慨萨水战败留下的隋军还是有很多精良的种子的,冯孝慈的手腕也颇为高明。 萧铣满面春风给诸位见了礼,抱拳叙说别来之情:“冯郎将、吕参军、独孤将军、侯莫陈将军……诸位在此半年,可是辛苦了。岛上军需粮秣、米肉衣被可有短缺么?萧某对于谏言来总管将诸位留在敌后牵制高句丽人,初时倒是不觉得如何。到了后来愈发心中不安。” 最铁杆最有眼力的当然是冯孝慈了,他是已经看清了形势,准备铁心投效的。当下拍着胸脯先回答,把基调定下了也好挤兑其他将领:“萧驸马说哪里话来?留在皮岛,是咱自己决断的,总好过回去国内再被摆布,遭二茬罪的好。这半年来,存粮丰足,比在辽东时士卒还吃得好。而且周遭数岛也有些薄田可以开垦。够万人耕作,平地可以种麦,坡地还能收些萝卜芋头。已经十分是好了。咱全军上下,都感戴萧驸马收容安置之恩。” 有冯孝慈这样铁心投效的,当然也有不那么坚定的,比如独孤阀、侯莫陈氏的那几个将领。他们过了半年。显然也冷静了不少,打着哈哈试探萧铣:“咱留在敌后,这也不是路途断绝么,想来朝廷也是不会太过苛责的。高句丽未平,咱当然也是只有继续在这里为朝廷效力,若是高句丽最终灭国了,我等也算是为国立功了,总归有归处便是。到时候还要仰赖萧驸马为咱证明战功呢。” 听了这样的言语。冯孝慈当场便面露不豫之色,只想要开骂训斥那些人忘恩负义:萧驸马去年担了老大干系。把他们这些不愿意回去做二茬炮灰的官兵收留下了,安置在敌后,美其名曰打游击。现在倒好,听说杨广第二次出兵高句丽声势很大,高句丽人有亡国之虞,这些人又开始动心思想着能不能让朝廷追认他们战时在敌后打游击的名分、好洗白了重新回去拿高官厚禄! 虽然萧铣一直名分上说的,都是让这些人马在敌后打游击,并没有揽为己用的明示,只是手握这些皮岛留守军的粮草供给、掐好后勤。但是在冯孝慈眼中,他已经是真心打算投效萧铣的了,毕竟他相比于别的几个在场的世家将领来说,门阀不显,却有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义气。萧铣的才能、出身、礼贤下士,已经折服了他,更加上冯孝慈此人还算有些看清天下大势的眼光,觉察出了大隋天下不久的趋势,自然会如此决断。参军吕玉也是出身不高,情况和冯孝慈同理。 冯孝慈正要撸袖子开骂那些人忘恩负义,却被萧铣一个手势和眼色暗示制止住了。萧铣心中冷笑,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毕竟,人类在极度危险的绝望环境中,对于把他们救出险境的人是会感恩戴德,冲动投效的。去年萨水战役刚刚惨败、追亡逐北的当口,萧铣如同救世主一样出现,这些满脑子都是不要再当炮灰的将领自然是彻底服从了他。但是随着时间的冷却,半年的敌后屯垦游击生活的浸润,冷静下来的人们重新认识到了杨广真有今年内灭了高句丽的实力后,不由得也会产生一些慌神,尤其是高句丽亡国之后,对于大隋来说,皮岛和身弥岛就不再是法外之地了。 不过,萧铣却一点都不怕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他知道今年杨玄感是要造反的,杨广没这个功夫灭了高句丽,就算因为他萧铣的改变,大隋对高句丽的削弱已经远胜于历史同期,那么即使最终高句丽亡国,也至少要到大业九年的第三次征伐。 既然杨广今年灭不了高句丽,萧铣又何不落得大方,再表现一次自己的大度?再开一张“如果朝廷灭了高句丽,萧某便保诸将可以重回朝廷大军编制、让朝廷追认你们在敌后的战功”的空头支票呢?这种空头支票不仅可以进一步分化收拢人心,还能帮他鉴别出心意不诚、意志不坚、唯我利己之辈。 “诸位不必担心,萧某当初留诸位在此,也是为了更好的消耗高句丽人的国力——不知诸位可知,便因为诸位在皮岛屯驻了半年,而且时时以水师出击,来总管在大安郡重新登陆时,抓获战俘一问,说是高句丽人额外分出了数万兵马、耽误农时只为了防备你们。而且高句丽人还把萨水河口直到清州地界,方圆宽数十里、南北近百里的地区内,田园都抛荒了,只是害怕你们劫掠当地、民粮资敌。如此功劳,如何不能对朝廷言? 若是今年陛下灭了高句丽蛮夷,萧某担保为诸位请功,即使首级凭证不够,只要诸位后头跟着萧某真心杀敌,萧某也会从自军中分润出一些首级军功,帮助诸位不被朝廷亏待。” “萧驸马,这……这如何使得?没有军功就是没有军功……”冯孝慈已经急了,几乎就要口不择言,而且还对独孤延寿和侯莫陈礼投去了鄙视的目光,幸好对方没看见。 “我说行那便是行的,冯郎将不必多言——如此,今日大家可还有什么异议么?没有的话,这些日子便要行动起来了,分兵数股,好生把高句丽人的沿海都劫掠一空。只要把高句丽兵马调动起来,便是功劳一件,来总管的大军,自然会窥觑便利,与咱合力反围剿高句丽出战部队的。” “末将唯萧驸马之命是从!”心中惭愧的几个将领,纷纷表态彻底服从了萧铣的调遣。如今萧铣身为淮海行营监军,对于大隋海外部队,可是有了全权节制监督的权力的。萧铣察言观色,心中冷笑,对于侯莫陈氏那一股子将校已经在心中打上了清洗的烙印。 …… 萧铣在皮岛堪堪展开工作之后不久。在河北大地上也发生了几件小事。 第一件便是杨玄感又一次例行公事一般让麾下漕运船队起运了一大批粮食,约莫几十万石的样子,踏上了北上涿郡运粮的道路。只不过这一次,护送漕船队伍的士兵有点多,连上水手居然超过了两万人,而且带队将领居然是杨玄感亲自押运,处处透露出云波诡谲的氛围。 大军押运,理由自然是有的,那便是最近高士达帐下头目窦建德颇为知兵,崛起迅速,已经让高士达贼军有了觊觎漕运的表现,杨玄感为了讨伐不长眼的窦建德,所以亲自押运、多派重兵。杨玄感起初按照漕运的节奏缓缓而行,一直过了襄国郡全境(后世河北邢台),都没有引起沿途地方官吏的疑心,眼看便要穿过武安郡(邯郸)。从黎阳到涿郡的九百多里路程,便被杨玄感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行了四百多里。 杨玄感起兵运粮的同时,涿郡城中被兵部侍郎斛斯政私下秘密批复了病假的杨玄纵也恰到好处地病好了,在兄长带兵运粮到襄国郡的同时,杨玄纵带了自己麾下本部的两千多去岁萨水之战残兵、以及从弟弟杨万硕那里借来的一千多人,凑齐四千兵马,假装追赶杨广的御营、要去辽东效力。从涿郡出发后,往正东行进不过二百四十里路,便该是长城东端的榆林管卡,算算行程,倒也和杨玄感搭调。 最后一幢秘闻,便是如今屯军鸭绿江边的高句丽莫离支乙支文德,这日突然接到了一个自称是隋朝兵部侍郎斛斯政派来的密使,交给乙支文德一张舆图,上面标注了辽东隋军如今的分布驻扎图,以及隋军在辽东的军前囤粮之所、柳城的布防情况。 乙支文德接到这个消息的第一瞬间,是震惊不已。还以为杨广都拿出了什么小儿科的技能引诱自己出兵强攻柳城,好让高句丽人在主动进攻的战役中白白流尽鲜血呢,好在那个密使也没要求乙支文德马上相信,只是表示不愿意再回隋营,愿意留下直到情报证明为止。乙支文德不置可否,便把密使留下了。然而,用不了十几天功夫,乙支文德就会为他这个漠视后悔不已,再想连连补救时,已经不得不付出多好几倍的代价了。 第十八章愣头青导火索 去年自从辽东城在隋军撤退之时被摧毁后,高句丽人终究是舍不得这个楔入隋军背后威胁其粮道的钉子。 所以乙支文德在那年秋冬两季,征发了大量劳力了民夫,包括许多女人和老头儿,强行抢修了辽东城。这个工事靡费高句丽国力不少,却也无法让辽东城回复旧观,至今只有一个挖土堆砌的城墙、和筑墙时挖土挖出来的简易壕沟。城墙没有蒸土、黏合加固,城壕也没有修羊马墙和拒马鹿角,甚是简陋,和杨广第一次攻打时遇到的坚城辽东城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今年杨广再来时,乙支文德再次在了东城部署了三万精兵,以图拖延,或者在隋军继续绕道而过的时候威胁隋军后方粮道。但是乙支文德也只敢放三万兵马,没有再和去年那样决心死守辽东城,毕竟高句丽再也死不起那么多人了,如果放多了,再被杨广打一次围点打援、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而专心屠杀高句丽有生力量的战役,高句丽就要亡国灭种了。 这种情况下,斛斯政的接触试探,要想不被乙支文德当成是杨广的拙劣计谋,实在是很难。这一切,只有让时间来检验,来证明斛斯政是真心想当汉奸、出卖祖国,然后乙支文德才会做出应对——当然了,严格来说,斛斯政就算这么做了,也不能叫汉奸,毕竟看这人的姓氏也知道他不是汉人,而是鲜卑胡人。要论汉奸。也只有杨玄感这个弘农杨氏出身的可以算是汉奸了,他的谋主李密也能算一个。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却说杨玄感军即将离开武阳郡境的时候。河北情势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杨玄感想过假作漕粮运输调兵有可能为自己争取一些突然性和时间差,但是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再往前走,到时候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沿途聚拢足够多的乌合之众从军?还有没有可能裹挟到足够的郡县官吏从“贼”?这一切,杨玄感心中都有一种无法回答的无力感。 人一旦彷徨,紧张,难免会做出一些敏感的举动。让外人看着颇不正常,而这种情况被放大之后,自然免不了被逼马上起兵的下场。 这一日。杨玄感的大军已经一早便离开了武阳郡城,却留下了千余兵马在城外运河渡口留守,接过了地方府兵的职权。武阳郡如今没有郡守,最大的地方官只是郡丞元宝藏。这元宝藏官职比杨玄感低微好几级。以为杨玄感不过是为了加强漕运沿途护卫,不敢说什么,但是元宝藏麾下却有不够糊涂之人,发现了一些异常。 入夜时分,郡丞府来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书记属官,秘密紧急求见,元宝藏还没睡下,也就顺势接见了。 “魏征。你有什么公务不能明日上衙再说?便非要夤夜来此么。”被打扰了了的元宝藏心情不是很好,加上最近本郡贼情严重。政绩堪忧,说话语气便重了一些。 “郡丞大人,下官昨日与今日早间,都观察了楚公带来的护漕兵马,似乎大有异常,不合常理——五十万石行粮,居然要两万多人护送,而且连水手都发下了兵器,是不是太多了一些?河北之地便是张金称、高士达亲来,如今也没有和两万官军正面硬战的实力。若仅仅是如此,那也罢了,可是下官今早拿张金称、高士达的贼情动向试探了楚公身边那个黑脸的记室,对方反应也颇不寻常,万全没有要劝说楚公趁机顺手剿贼立功的打算,似乎只想一直敢去涿郡……” 元宝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觉得魏征太过疑神疑鬼:“魏书记,太多心了吧?杨玄感身为黎阳留守,总督河北漕运,只想一门心思干好眼前职责分内的事情,这有什么奇怪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官吏多了去了,张金称只要没有让杨玄感自己的任务受到影响,杨玄感不愿意费这个心顺路兜圈子剿灭也是正常的。何况贼寇哪里有那么容易剿灭,逃窜起来快着呢——若只是这些事儿,你便不必再说了,明日有空听你慢慢分析。” “郡丞大人!可还不只如此呢!1”魏征急了,唯恐元宝藏不停下去,起身离座,扯住元宝藏衣袖,急道: “下官还做了一件逾越的事情,此刻说出来,也不怕郡丞大人您怪罪了——自从下官对杨玄感起了疑心,便偷偷计点随行粮船。发现杨玄感给士兵和水手每顿配的伙食很是丰盛,万全不像是将领驱使府兵和徭役民夫的样子,这一点下官是亲自混入杨玄感队伍中与他们一起共食了两顿发现的,伙食好到简直是招待家将私兵一般。发现这一点后,下官又偷偷计点了各处粮船数量、吃水、舱货。虽然不能看清船内货物详情,却能看出一点:这支漕粮队伍里头,剩下的余粮绝对是不到五十万石的了!” 元宝藏也被魏征的肃然说得有些紧张,可惜脑子反应不够快,只好傻傻地追问:“魏书记以为这说明了什么?” 魏征也被元宝藏低下的智商给气急了,心说这种人要不是因为姓元,哪里有资格做到郡守,也顾不得礼节,厉声点破:“这说明杨玄感如果真如宣称的那样,这一次是押运了五十万石军粮去涿郡的话,怀远镇的李渊根本不可能签收这笔粮食的!杨玄感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够交差!所以杨玄感这一趟绝对不是去运粮的,说不定便有不轨图谋!郡丞大人,事不宜迟,还是先向朝廷密奏其中疑点吧。” “这……会不会太多事了?要是杨玄感没有问题,咱不是平白得罪了……” “郡守!若是通报不实,大不了推到下官胡乱猜疑上头便是。可若是真料中了,到时候郡守知情不报,陛下那里会如何处分,郡守不会没有想过吧。” “混账!魏征你这贼厮鸟,如何和本官说话的!陛下如何知道本官知情不报?难道你要去告密不成?还不退下,此事休要胡乱揣测!”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元宝藏如何忍得了被魏征这样威胁,加上魏征这人脾气臭那是史上有名的,在上官面前处理不好关系再正常不过了。再加上元宝藏虽然和去年被整死的元孝矩一门算不上什么很近的关系,但是好歹从姓氏就可以看出姓元的都是当年西魏贵族后裔,对于杨广被推翻多少还是乐见其成。听说杨玄感真有可能作乱后,元宝藏反而懒得去管了,只用官面话搪塞,斥退了魏征。 魏征冷笑离去,也是愣劲儿上来了,不顾代价连夜自己秘书奏折一道,寻了郡将的战马,亲自赶路去涿郡举发疑点。 …… 数个时辰后,武阳郡界正北方数十里的官道上,杨玄感撒出去的斥候,抓获了一个文官服色、长相讨嫌的秀士。从身上搜出来一封密信,却是元宝藏口吻举发杨玄感异状的。斥候军官颇认识几个字,看了大惊,马上交给了杨玄感。 也是杨玄感谨慎,这些日子行军都是摆出了半战时状态,斥候哨骑撒出去二三十里远,魏征终究不懂军事,又不知道寻荒僻小路去走,被逮了个正着。魏征被押解到杨玄感面前时,昂然不跪,只是怒骂杨玄感篡逆。他虽不怕死,却惋惜情报送不出去,心中扼腕不已。 杨玄感带着李密提审了魏征,魏征见杨玄感还颇为重视他,并且以谋士一并审讯自己,急中生智生出一计。招供时口称,自己不过是受郡丞元宝藏指派,去送密奏而已。元宝藏造就料到有可能落入敌手,派出了三个信使分别走不同道路前往涿郡。纵然他魏征被抓,也还会有人成功送到的! 杨玄感与李密大惊,从魏征神色中又看不出破绽,连夜把斥候撒出去更远,但是一无所获。辗转反侧了一夜,杨玄感决定立刻扯旗,正式起兵,然后明日便一改正常漕运的行军速度,改为急行军直扑涿郡! 魏征被俘时听到了杨玄感这个军令,心中也是哀如心死,心说这也是他能够做的最后一桩事情了。他也不想给昏君卖命,可惜总不能看着朝廷七八十万大军在辽东被异族胡虏与汉奸合力害死。 “昏君!这是魏某最后一次给你卖命了!但愿你能够带领朝廷大军逃回涿郡后,好自为之吧。”如此想着,魏征也放开了胆子,被囚禁在营中该吃便吃,该喝便喝。 然而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天之后,魏征就见到了一个老熟人来劝诫他,身边跟着的则是李密。 老熟人正是武阳郡丞元宝藏。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魏征!楚公已经举义旗,兴义兵,临近的河北三郡,一日之内都归顺了楚公,本郡也甘附骥尾,蒲山郡公念你机智勇毅,生了爱才之心,你便跟着本官一起降顺了义军吧!” 魏征目瞪口呆:“什么?元郡丞,你如何也胆敢……唉,罢了罢了,天丧隋祚。尔等留我一命,某也不会出一谋,划一策,徒费酒肉而已。哈哈哈哈,原来阁下便是蒲山郡公李密,怪道杨玄感这些日子举动缜密,魏某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第十九章涿郡沦陷 也是杨广命好。 虽然因为杨玄感起兵条件与历史同期相比发生了巨大变化,最终导致杨玄感在定计的时候舍不得既得利益,选择了李密的上策;同时,因为李密的筹划,起兵时直扑涿郡这一计划在最初的实施阶段,也是难以预料的顺利,让杨玄感在扯起反旗之前,就已经通过合法借口让他的心腹嫡系部队,尽可能充分地接近了涿郡。让开战后需要急行军的路程,几乎缩短到和去洛阳的下策基本相当的程度。 但是,蝴蝶效应总是连锁的,因为杨玄感来了河北,结果在途中遇到了魏征这个心思缜密、又不怕死的老愤青。纵然郡丞元宝藏毫无悬念地做了杨玄感的第一批附庸,魏征却好歹逼得杨玄感不得不扯旗,破坏了杨玄感进一步秘密行事的可能性。 杨玄感很想杀了魏征,李密却劝阻了,觉得此人可用,说服了杨玄感改为招降。那魏征却也不拘泥,或许他本就不想效忠杨广,而只是不忍看朝廷大军被高句丽人消灭,才铤而走险的,此刻也就很光棍地以徐庶进曹营的姿态投降了。 …… 杨玄感起兵之后的第五天上午,高句丽人重新抢修的辽东城下,杨广御营。 “陛下,大事不好!黎阳留守杨玄感谋反了!”内史侍郎萧瑀面色阴沉得可怕,拿着一封唐公李渊送来的军报,疾跑着冲进杨广的御帐。 “谁?居然是杨玄感这厮先反了?竖子倒是好胆色。” 杨广的语气很阴冷,也包含了一切应该有的震惊。然而听在萧瑀耳中。却另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来自于杨广的语气和神态的震惊,而是来自于杨广下意识的用词。 一般来说,一个人说话时爆出的第一个词最可以说明其潜意识。就好比斯巴达人听说有敌人的时候。第一个词永远不会是“howmany?”而是“where?”,一个词组,就可以表现出斯巴达人嗜血杀敌的**,从来不问来了多少敌人,只问在哪里。 而杨广刚才爆出的第一个词,不是“什么?”,而是“谁?”。可见杨广心中似乎对于手下将领有可能的谋反早已经做好了千呼万唤的准备。只可惜此刻没想到的是杨玄感第一个沉不住气。 不过想想也是,杨广一直觉得,最容易造反的。肯定是辽东军前的某一两支被他摆布的炮灰军吧。但殊不知纵然炮灰军有怨言,在杨广几十万大军挤压约束之下也是不敢反的。谋反要变成现实,肯定总归是要在看上去有那么几分可能性的条件下才现形。 冷静下来后的杨广,才坐回自己的位置。毫无表情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在哪里起兵的?” “四天前一早。杨玄感在武阳郡丞元宝藏的境内扯起反旗的。打的旗号借口一开始是栽赃右武卫大将军来护儿谋反,他杨玄感奉密诏北上讨贼,不过走不到两天就露出真面目了。听说起事的由头是杨玄感走到元宝藏辖区内时,被元宝藏幕下的属官发现了异状,密奏举发了,杨玄感不得已仓促起兵。 这份奏章是唐公李渊从怀远镇送来的,信使发出的时候杨玄感已经起兵一天半了,距离涿郡只剩两百多里路程。唐公未有入驻涿郡的诏令,不敢擅专入城助守。只能以小股斥候人马前去骚扰杨玄感。故而只好火速上报,请求圣裁。” “呛啷~”一声脆响,杨广砸了御案上一个越窑笔筒,狼毫兔毫鼠须的毛笔落了一地,磨迹斑斑。杨广双重标准地恨恨说道:“李渊啊李渊,你这窝囊废!这个当口儿了,还想着先避嫌、避嫌、避嫌!避锤子个嫌。莫不是乐见杨玄感之成!”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万全没有想到他自己对李渊是何等的制约和猜忌,给李渊的兵权是何等的微薄,比杨玄感军少好几倍。 萧瑀的妻子独孤氏,是独孤罗的女儿;也就是李渊母亲独孤氏和杨广母亲独孤皇后的娘家侄女儿。从亲戚关系上来说,萧铣不仅是杨广的小舅子,同时还是李渊和杨广的表妹夫,所以他和李渊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此刻听了杨广的诛心之论,少不得帮助李渊曲线解释。 “陛下明察!唐公绝无异心,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快就上报贼情?须知唐公上报贼情的时候,河北已有三四郡之地从贼了,唐公能够坚守本镇并且报信,已属难得。而且涿郡城池坚厚,守军人数也在唐公本部兵马之上,唐公应该是觉得杨玄感不可能轻易拿下涿郡城的才是。” 杨广的贼脾气也是一阵发泄过后就会松泛一些,嫌恶地摆摆手,示意萧瑀暂时不要说李渊的事情了,让他召集众将觐见,商讨分批退兵、留人在辽东城断后的问题。萧瑀也如蒙大赦,便要退走。 可惜,萧瑀还没离开,又看到内史省一个属官冲了进来,是如今还没什么机会在杨广面前经常露脸的封德彝。 历史上,大业十二年之前的内史省是被萧瑀和虞世基二人把持的,要到杨广被突厥围困在雁门那一次之后,萧瑀被杨广作为下台阶的靶子黜罚之后,萧瑀的位子空了出来,然后虞世基才从右侍郎升到左侍郎,同时空出来的右侍郎位置被此前还是内史舍人的封德彝顶替。 而如今才是大业八年,封德彝还是个小角色,如果萧瑀不退下去的话,封德彝可能就一直捞不到做内史侍郎的机会了。这样一个小角色,自然颇为珍惜在杨广面前露脸的机会。 萧瑀是封德彝的上官,自然要摆出架子问一下:“封德彝。何事如此惊慌,都不待本官回署商议便这么匆忙入宫了?” “萧侍郎,不是下官不等您商议。实在是您来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一封急报送来了,赶的比前一封还急——这是大前天入夜的时候发出的,当时唐公李渊的信使才过榆林关不到两个时辰,而榆林关便被贼人偷袭破了,如今燕山各隘,已经被贼人把持。大军已无归路!” “什么?榆林关被贼人攻破了?这不可能!” 震惊的杨广,终于有机会说出一句正常一些的感慨,用上了“什么?”这个起语词。这一次。他是真没想到。 “是此前偷偷告病留在涿郡、没有归队的杨玄感二弟杨玄纵所为。杨玄感举旗前三天,杨玄纵假称痊愈,重新带领本部府兵三千,诈称来辽东军前听用。杨玄感起兵时。杨玄纵恰好通过榆林关。趁机突然发难,从关内夺了关隘,杀了守将。还请陛下速速回军,想办法突破榆林关,或是在燕山、阴山之间别寻隘口入关为上!” “这……这不可能!杨玄纵病假滞留涿郡,这事儿朕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兵部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给朕找斛斯政来!朕要扒了他的皮!他便是这般渎职,报效朕的提拔之恩的么?萧瑀,还不快去把斛斯政找来!” 萧瑀和封德彝唯唯告退。自去找兵部侍郎斛斯政不提。然而两个时辰都没能找到,一直到了入夜时分。萧瑀才颓然地回来,给了杨广一个噩耗。 斛斯政听说杨广派人大索之,便带着早就收拾的细软,越境偷跑到高句丽人那边投敌了。 听了这个噩耗,杨广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中失神,仰望天空。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杨玄感有胆子做这个吃螃蟹的“首义”者了,原来他杨广身边,居然聚集了这么一大堆叛逆者,都已经盘根错节交织成网了。 “让大军立刻收拾,明日一早,朕带五十万大军先撤往榆林关方向,要做好强攻的准备。宇文述带领十万兵马继续在辽东城保持围困姿态,以断后;令分十万兵马,拒收辽河沿线,不要给高句丽人趁机渗透突破的机会。左侯卫李景留兵十万,驻守柳城、营州,确保大军前沿囤粮之所。 另,马上飞遣信使至蓟门——不行,信使没用,还是让宇文化及亲自带一些精锐,去蓟门,寻右武侯大将军、幽州总管李子雄,务要确保燕山北线长城隘口畅通。万一朕急切攻不破榆林关,便从草原上多绕些路,走燕山北线入关回涿郡。” 将领们在杨广的指挥下,让隋军这部巨大的战争机器飞速运转起来,四方人马按部就班,开始或回撤、或断后、或固守。杨玄感造反的消息此刻还没有在全军中散播开来,因为杨广不打算让宇文述和李景手下那些被分出来留守断后的士兵也知道这个消息,这种事情,只要回去平叛的部队知道就行了,自然要出发之后再公布。 杨广的大军规模巨大,行军不能太快,五十万人回涿郡,哪怕是从柳城到榆林关那四五百里,都要走上五天。等到杨广心怀侥幸回到榆林关的时候,两个连环噩耗又传了回来。 是被他派去蓟门的宇文化及狼狈逃窜回来了。 被杨广寄予了厚望的涿郡坚城,在两天前被杨玄感以内应攻破了——杨玄感的弟弟杨万硕,在涿郡攻城战爆发之前,已经隐姓埋名和心腹亲兵改换身份,埋伏在了城中。杨玄感攻城不过三四天,就逮到了内应的机会,里应外合杀开一座城门,让杨玄感得以入城。 宇文化及赶到蓟门的时候,杨玄感已经破了涿郡城,并且秘派信使来联络李子雄。宇文化及带兵去找李子雄的时候,李子雄一边是被宇文化及引诱,一边是害怕杨广猜忌他或者事后算账,也反了。虽然左武侯大将军和幽州总管麾下的兵马并没有都跟着李子雄裹挟了反叛,而是有很多逃散了,但是幽州北部,这么快便落入了杨玄感之手。 第二十章谁有我惨呐 “天亡我大隋啊!莫非真是天亡我大隋!李子雄狗贼,朕哪里对不起你了?连你这杂种都附逆?” 榆林关外的大营里,仅有一人的御帐中,杨广摒退了所有侍候的宫女宦官,不愿意被人看见他颓废的一面,然后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闷酒发泄。这一系列的事情,给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天亡我大隋”这样的台词,杨广也就独自一人闷在屋子里的时候才说的出口,毕竟皇帝的威严还是要保持的,若是外人听了去这样的台词,杨广肯定不介意把那些听到的人灭口。 历史上,左武侯将军李子雄也着实在杨玄感起兵之后附逆了,起因则是杨广猜忌他,派人去传召,给李子雄另派官职进朝廷任用。作为一方牧守镇将做的久了的李子雄,担心这是杨广要对付他了,才跟了杨玄感混,并且被杨玄感很是倚重,甚至让李子雄取代了李密作为首席军师的地位。而且历史上杨玄感选择了进攻东都的下策,李子雄去投奔他的时候可谓是只身出逃,把在幽州的嫡系势力都放弃了,而现在李子雄就在自己辖区内附逆,造成的危害可是大得多、 说白了,杨广和李子雄没什么恩怨,反叛不过是一出“君疑臣则死、臣疑君则反”的戏码而已。这种戏码,在以多疑著称的杨广身上总是上演的特别多,因为给他打工的文武总是特别没安全感。纵然历史改变了,还是有那么多害怕的将领按照历史车轮的滚滚惯性前仆后继地附逆。 从燕山北线关隘迂回通过长城的路子已经走不了了。而且随着涿郡城被攻陷,就算这条路还能走,也没什么抢时间的意义了。剩下的路子。只有稳扎稳打,强攻榆林关了。 榆林关便是后世山海关的位置,虽然如今还不叫山海关,也没有后来明朝修山海关的时候修的那么巍峨雄壮,但也是不容易攻打的。狭隘的关隘正面极大的阻挡了大军的展开,让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杨广军没法同一时间投入太多攻城兵力,只能以车轮战的形式消耗。 所以。攻下榆林关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会拖延多久时间,便不好说了。杨广不得不计算自己军队剩下的军粮问题。 在去年。也就是大业七年的时候,因为乐观觉得战争不会持续一年以上,所以大隋朝廷的囤粮布局是这样的:天下最主要的一部分囤粮,留在东都附近作为太仓的洛口仓。约莫保持常年有一千多万石。其次是河北永济渠南端的黎阳仓,大约六百万石,再次则是涿郡,而后辽东的柳城。这几个粮仓构成了大隋朝廷从黄河流域往北调粮攻打高句丽的梯次所需。 而今年,因为杨广决心打持久战了,漕粮的重心进一步北移,黎阳仓的存粮数量已经跌到了第三位,并且几乎和第四位的柳城囤粮规模差不多了。基本上没有存很久的。第二大屯粮地的地位则被涿郡取代了,毕竟那里是运河最北边的端点。冬天的时候又有杨广的大军驻扎了小半年,在此就食。所以直到杨广离开时,那里都有六七百万石的存量,足够百万人吃上将近一年。 现在,涿郡丢了,这六百多万的存粮自然都落到了杨玄感手上,杨玄感虽然仓促之间拼命拉拢部队,充其量现在也就五万正规军、十几二十万的归附农民军、徭役民夫,论战斗力依然和拥有七八十万正规军的杨广不在一个级别上,所以杨广可以料定,杨玄感的谋划就是靠堵死榆林关和蓟门的长城隘口,把朝廷大军堵在关外,靠断粮慢慢饿死。 杨广现在可以指望的,就是柳城军前的存粮,那里的粮食因为没有运河相通,都是陆路牛车骡马运来的,运输量不大,所以才只能保持一百多万石的规模。这些粮食,给七八十万军队,以及配套的运粮、徭役民夫吃,省着点儿能撑两三个月。要想再久的话,那就只有牺牲那些民夫,不给他们口粮,只保障军队的粮食了。 然而这种天下蜂拥造反的当口,抛弃民夫徭役等人也是很危险的,那样基本上就相当于是逼着这些苦哈哈的百姓从贼了——涿郡城里杨玄感的粮食现在可是暂时吃都吃不光,万全不介意开仓放粮摆出救民水火的姿态争取民心的。所以杨广不到万不得已,做那种事情必须慎重再慎重。 …… 榆林关下,惨烈的攻城战正在反复上演。只有不到五里宽的关墙正面,对于几十万大军来说,实在是太难以展开了。而防守的一方哪怕一米墙头站俩人,也只要五千人就可以站满整面城墙。杨玄纵偷袭管卡得手的时候,本身就有三千嫡系兵马,再加上随后降服煽动的招降兵马,以及就地征发的民夫,守城已经完全够用了。 虽然那些民夫充入军中在肉搏、阵战,或是使用弓弩方面依然很拙劣,可单论往城下投掷滚木礌石、灰瓶金汁方面,他们做得并不比正规军差多少,而且胜在人命不值钱,随死随补充。 相比于防守方的好整以暇,攻城一方非常仓促,因为时间紧,重型器械都没有,就靠着原木和板材搭起来的简易冲车撞门,或是竹子的飞梯蚁附登城,别的防护装备一点都没有,被城头的弓弩和木石射砸得惨不忍睹,一排排地倒在血泊之中。 杨广把去年攻破辽东城时表现最好的右屯卫和骁果军都派上去强攻,无奈关卡坚固高峻,守军士气正盛,并非去年在辽东城时那般遇到强弩之末的敌人,所以连续三日也破不了关。都已经升到都尉、郎将级别的沈光、麦孟才等去年建功的勇将,也都败下城来,沈光饶是身手敏捷甲于天下,也在一次登城的时候身中数箭、镝刃穿透皮甲,入肉寸余,重伤的沈光只好被人抬下去养伤了。 杨广身边宇文述不在,李景也不在,来护儿还在朝鲜半岛,说话够份量的大将重将着实稀疏了不少,也是血战三日、死伤了数万人之后,才有太仆寺卿杨义臣冒死苦谏,力劝杨广暂缓进攻、先徐徐破坏外围工事,再图一战而克。 杨广对杨义臣的战略眼光还算有点儿放心,又经过数天鲜血洗礼的冷静。再加上这一日榆林关背后旌旗战鼓大作,军中纷纷传说是杨玄感已经平定了涿郡的形势,派了援军来帮助杨玄纵守关,杨广见突袭的机会已经没了,便答应了杨义臣所请。 这杨义臣别看只是个太仆寺卿,论官职好像是个文官,但实际上用兵很是狠辣。原本今年杨广还是委任杨义臣担任宇文述的副将,继续扮演远征朝鲜半岛高句丽腹地的任务,可见其军中履历还是很过硬的。至于这个杨义臣之所以官职一直是文官,则是因为杨义臣本身不姓杨,而是复姓尉迟。 先帝杨坚篡周自立之前,杨义臣的同族尉迟迥便是阻挠杨坚篡周的主要阻力,后来尉迟迥被杨坚灭了,才有了隋朝的。尉迟一族在隋朝初建的时候自然被打压地非常狠。然而尉迟一族中也有个别提前就靠拢了杨坚派系的,其中就包括杨义臣的父亲尉迟崇。所以杨坚为了安抚尉迟崇、表示重用如故,也就赐了他儿子姓国姓杨,示不疑其忠诚。杨义臣也就从弱冠之年便开始为大隋建立军功,垂二十余年。 可惜杨坚死了之后,杨广多疑,显然没有其父的雅量。所以杨广登基之后,杨义臣的官职品级看上去还是一直在升,但是却无缘在十二卫里头做事,官职不是太仆寺就是光禄寺,不是光禄寺就是礼部,为的就是不让杨义臣在军中建立自己的班底。不过每次遇到大战,杨广还是要用杨义臣,每每是直接让他以文官身份统领一军。比如吐谷浑之战中,杨义臣便是段文振的副将。 杨义臣劝住了杨广之后,好歹把隋军攻打榆林关的节奏给压了下来,按照杨义臣自己设想的步骤安排攻城战任务,一切看上去马上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杨义臣先让人就地伐木建造云梯冲车、版屏壕桥。堆积土山,虾蟆车运土填塞关外护城河。这一切期间,自然也少不了用弓弩队轮番压制,和城头互射,全部的战法,都是如同操典一般标准。 按照杨义臣这个打法,虽然会慢一些,但是最多也就半个月的功夫,榆林关外头的拒马鹿砦羊马墙陷坑等防御设施。和壕沟城河肯定都会破坏殆尽,城墙关门说不定也能破坏出一些口子,到时候再一鼓作气全线猛攻,未必不能破城。 可惜,杨义臣连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了。就在隋军按照杨义臣的谏言改变攻城战术之后,又仅仅过了五天,辽东那边宇文述、李景便又传来一个让杨广几乎要脑溢血的震惊消息。 高句丽莫离支乙支文德孤注一掷,意外地纠集了二十万精兵,从辽东湾沿海偷渡,绕过了隋军新建的营州城,直扑隋军辽东屯粮地柳城!而给高句丽军队带路的,正是刚刚火线投敌的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 涿郡被杨玄感攻破的时候,杨广的存粮从一年骤降到了两个多月。此刻若是柳城再下,杨广的军粮,那就真要从两个多月再次锐减到半个月了——他的兵马,到时候就会只剩下随军携行的那么一点可怜的口粮。 “斛斯政!朕誓要生啖汝肉!”杨广听到噩耗,咬牙切齿大吼一声,昏迷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王国兴废在此一战 “王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将勉励,务必誓死破城!全军冲锋!” 高句丽朝中第一人、莫离支乙支文德站在血火交融的柳城城下,用一种夸张的姿态,一边疯狂地挥舞着一把障刀,一边声嘶力竭一遍遍地嘶吼着勒令全军不惜一切代价、不顾一切伤亡地践尸猛攻城头。(乙支文德:草泥马,高句丽之战都特么打了一年半了,才给爷这个高句丽军中朝中第一人正面镜头?活该你这贼死鸟扑pu街gai) 那神色,那语气,要是更够再加上一句“塔兹**~”,便俨然是某小鬼子转世了。不过少了这一句,也不影响乙支文德作为一个棒奴贱种的贼酋存在。 乙支文德本人,都已经接近到了距离柳城城头不到三百步的地方亲身督战了,因为城头颇有几架床子弩,所以只能躲在厚实的障屋版屏后头。而总帅如此突前,别人便没那么好运气了,只能在箭矢风暴中奋力拼杀。 比如已经致仕的前任莫离支渊太祚之子、前军都督渊盖苏文,如此级别,也只能冲在一线,顶着盾牌在飞梯底下一边挥砍着逃兵,一边厉声斥令士卒蚁附。 攻打柳城的高句丽军足有二十万,是分三天才运到的,为了把这支部队运到城下,乙支文德集中了数十艘大战船,还有辽东半岛地区几乎所有的民船、渔船,全部可劲儿塞一次性也只能运输五六万人,所以只能是分批分次运输。 所幸辽东半岛深深楔入大海。把海域分割成了黄海和渤海;而来护儿、萧铣的水军一直是在黄海上活动,渤海上却没有一丝隋军水师的存在,才让高句丽人侥幸用如此简陋的小船都打出了一次迂回敌后的登陆战。说到底。还是杨广和一众隋军将领陆权主义落后思想根深蒂固,最终酿成此祸。 第一批高句丽士兵是在杨广回师攻打榆林关后的第七天运到的,运到后乙支文德并没有马上投入攻城,而是散布到了辽河、大凌河、小凌河等几条柳城周边的河流旁堵截固守,防止隋军别处兵马来支援柳城战场,顺便就地赶制一些简易的攻城器械。直到后面两天后军纷纷运到,才投入正式的攻城。 负责这一防区的李景手头也有十万兵马。然而陆权思想作祟的李景认为柳城并非第一线防区,所以把十万大军分成了三部分,在前沿的营州两县分别屯驻了三万兵马。 营州便相当于后世的营口、盘锦一带。确实比柳城更突前。从陆权的角度来说,高句丽人要攻打柳城必须先突破营州一线的防御,而后渡过大小凌河,偷袭是不可能的。掎角之势也很是严密。李景的部署不能算错。可是从海权战略思想的角度来说,这个部署直接导致了柳城只有四万守军固守,一线防御力量被极大地削弱了。 …… 乙支文德带来的,是高句丽倾国之兵的六成人马之多,也难为他对于斛斯政的投效如此重视,也如此有效率在短时间内组织起那么庞大一支孤注一掷的部队。如果换了任何一个别的目标在前面利诱,乙支文德都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然而,今天的目标万全不同。杨玄感夺取涿郡粮仓的消息。已经通过斛斯政传递给了乙支文德。所以,只要再拿下柳城的军前囤粮之所。杨广大军就会彻底绝粮、绝后路而覆灭,那可是足足七八十万大军呐!说不定还能生擒隋朝皇帝杨广!如此宏大的目标,有可能一劳永逸解决高句丽的边患,让乙支文德愿意以国运存亡相赌。哪怕死掉高句丽全国一半的青壮年男丁人口,只要可以攻下柳城、焚毁囤粮,这一战也值得打! 对赌国运的决死一战,胜者长存,败者灭国,柳城争夺的惨烈,也就可见一斑了。 高句丽军是渡海而来,船只可以运输飞梯冲锤,却没法运输临车、巢车、壕桥、虾蟆车,也没法使用正规的云梯。所以战争的形态便是数以万计的士兵在毫无遮蔽的飞梯上蚁附登城,或是直接推着撞锤撞门,扛着土袋填塞壕沟、在城下积土成山。一切的一切,都以求快为主要目的,死人的多少,已经是次要的了。 所幸柳城也不算是最顶级的坚城,比辽东城的城池还要低矮不少,比涿郡则更没法比,所以只要有两丈高低,也就可以爬上城头了。 一天的交战下来,双方使用掉的箭矢加起来,居然可以有百万支之巨,所幸双方都是从战场上拔了回射,射钝了秃了也照用不误,才没让后勤很快崩溃。死在箭雨下的兵将和割草一样倒下,无声无息,惊不起一丝波澜。 “启禀莫离支!李都统的万人队已经全数战死在城下了,李都统本人都殉国了,实在是攻不下去了呀。”一个负责给乙支文德传令的斥候军校带着哭腔,神经崩溃地回来报信,麻木与凄恻在其心中交织,已经把人逼成了精神病。 “怎么可能攻不下去?某还有十几万大军呢,才死了三四万人,便敢说这样言语么!我们要死人,隋人难道不用死人?算了,让盖苏文都统,带领左右三个万人队,都从那个方向强攻!把战死的敌我尸体都扫进护城河内,填平了壕沟,堆积土山的士卒看到战友尸首的,也要顺势堆上土山,不得丢下土袋就直接返身逃回!给某严令,凡是身边有战友尸首而不搬去助筑土山的,一律以逃兵斩首——而且斩逃兵的督战队也记得了,突前一些,斩逃兵也要冲锋押到城墙根的土山上斩!用尸体堆也要给我堆出一条通到城头的路来!” 城墙根下坠落的那些战死高句丽士兵和隋军士兵的尸体,很快被利用了起来。运土的人,扛尸的人自身,也一批批被无情的战火扫入了他们自己原本为他人挖掘的坟墓。攻击的酷烈。整日不息,到了最后,隋军主将李景亲自到了这一片城头督战,发现了高句丽人的异常举动后,不得不把最后的预备队都投入上来,让柳城内的妇孺老弱也都上城,不为别的。就为了把城头上战死的士兵尸体抛到内侧的城墙根,不给高句丽人以尸体堆砌土山提供原材料。 …… 最原始血腥的攻城战,持续了最为酷烈的五天时间。每一天高句丽人都会战死万人以上,受伤更在此数字之上,隋军虽然有防守之利,六天下来死伤也超过了三万人。李景在柳城的防御兵力中。完好的战力居然只剩下几千人。 而乙支文德那边,除了一开始用作战部队猛攻,后来已经发展到从国内押运女人和老人来辽东、然后走辽东湾海路运入柳城包围圈,做一些堆砌土山填平壕沟和挖墙冲门的活计。反正乙支文德也已经看明白了,这种活儿是个人都能做,被弓箭射中了,老弱妇孺固然是个死,精装男丁也是个死。都是当炮灰用,还管什么质量呢? 在柳城之外。大小凌河沿线的战斗也是异常激烈,李景部署在营州的六万兵马被敌人渡海迂回了后方之后,也马上发动了渡河猛攻,试图渡过大小凌河与高句丽军野战、救援柳城。无奈这一侧隋军扮演的是强攻的角色,而且时间仓促,将领们心急火燎,被坚守的、又没有兵力劣势的高句丽人打出了好几个半渡而击的战例。 虽然隋军很是英勇,每一战都可以杀伤高句丽兵数千,自己的损失却至少是高句丽军三倍以上。满满当当的尸首,杀得连小凌河都差点儿被尸体堵塞,河水泛红,一直持续几十里直到入海。最后营州隋军在数天之内打光了三四万兵力,连营州二县都只剩下每处不过万余守军,再出击已无意义,反而有可能丢了本身固守的据点,那里的隋军守将才算是作罢。 营州的李景偏师打得死伤累累,精疲力竭的时候,从辽东城结束对峙南下的宇文述终于也赶到了战场,而杨广本人的大军估计也就比宇文述晚两天。隋军在辽河和大小凌河沿线的兵力优势终于明显起来了,高句丽人堵截隋军援军的力量,终于要枯竭了。 五月初四,高句丽军强攻柳城的第六天,乙支文德知道留给他的时间,最多也就两三天了,也有可能明天小凌河防线就会被宇文述强攻突破。赢家通吃输家输命的豪赌到了这一刻,自然是凶顽无比。 高句丽人的攻城,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围城战场上,剩下的还能喘气的七八万高句丽人,四面开花对着只剩万余守军、而且伤兵还占了一大半的隋军城池发动了决死的猛攻。 每一面城墙下,都有一座几乎用半是泥土、半是人尸堆砌起来的土山,与城墙齐平了,尸山的坡度竟然也不算大,因为尸山很长,绵延很远,一直跨过原本护城河的遗址。在这几个方向上,连飞梯都不用,踩着尸体土山就能冲锋到城头。而别处的飞梯,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吸引隋军注意力,让隋军不敢集结全部兵力堵这几个口子。 李景亲自操着长枪横刀,带着几百人的亲兵队堵上了一个缺口,源源不断的高句丽士兵以两三列纵队的姿态不断冲上这个缺口,被暂时占据局部优势的隋军以却月阵刺杀出一个个血窟窿。两旁的隋军弓弩手根本瞄都不瞄准,就对着那一条尸山上蜿蜒的人列狂猛地放箭,逮到什么射什么。 闷哼着倒下的高句丽士兵也不会怎么下坠,毕竟周遭已经都是尸体了,有些还成了掩体,或是被活着的战友当成盾牌扛在一侧阻挡隋军箭矢的射杀。城下高句丽士兵的弓弩手更是丝毫不管城头在谁之手,几天的磨合下来,他们只知道对着这个坐标覆盖箭雨。无论是高句丽兵站在这块城墙上还是隋军站在这块城墙上,统统都射杀,以命换命。高句丽冲城士兵的价值,更多是吸引隋军不敢离开这段城墙,让隋军不能躲避这种强买强卖的换命。 李景也不知道自己砍杀了多少高句丽士兵了,至少有近百个,毕竟他是依托了地利的一方。然而身边的亲兵越战越少,他自己也被盲射覆盖的箭雨射中了足足七八箭之多,所幸身披重甲,还能勉力厮杀。 突然,城东和城北两个方向都传来了嘈杂的呐喊,似乎是万人齐喊的声势。不过数分钟后,那两个方向城内火头蜂起,城北的大军囤粮粮仓处也爆发了更为激烈的巷战。 高句丽人破城了!那两个方向本不是高句丽投入最多的主攻方向,却因为隋军在那里也没有预备队,终于攻破了! 李景再也约束不住兵马,只有两百来号人跟着他继续奋力刺杀,终于被高句丽人从城头压了下来。最后一刻,满身是伤的李景被高句丽军生力战将渊盖苏文冲上城头,乱枪刺杀成了马蜂窝。大隋十二卫军中的左侯卫,算是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了。 一刻钟后,正在小凌河沿岸渡河猛攻的宇文述观察到了高句丽军开始分出部分兵力后撤,虽然还有数千兵马留在河边殿后堵截,却已经不能长期阻挡隋军了。宇文述心中一跳,一个不详的预感刚刚升起,就看到柳城方向火光冲天,似乎全城都笼罩在了大火之中。黄昏时分天色还没全黑,火光原本是传不了那么远的,但是粮食不完全燃烧带来的滚滚黑烟,却可以耀武扬威地显摆其身姿,让数十里内的人都看见。 第二天,当宇文述歼灭剿杀了万余人规模的高句丽殿后军队,冲进柳城故址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丘墟。虽然城墙烧不掉,城内的建筑却是片瓦无存。大军在军前的囤粮,尽数付之一炬。他宇文述,以及皇帝杨广带领的大军,只剩下士兵随身携带的那点口粮了。而且如果从柳城被围困那天算起的话,这些口粮也已经消耗了好几天,剩下的最多只够七天实用。 一种似曾相识的绝望感在宇文述心头升起,和去年萨水之败时的绝望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当初绝望的只是三十万大军,而今天绝望的人数规模是当初的两倍半还多。当初挡在归途上的是鸭绿江,今天则换成了榆林关和巍巍燕山,以及燕山内张牙舞爪的杨玄感。 第二十二章惊天大逆转 柳城之战其实要论有生力量损失的话,高句丽军的死伤绝对在隋军之上,而且逼近了隋军的三倍。隋朝与高句丽大战了两年,这也是高句丽军队第一次主动出击,攻打坚城,扮演往城墙和壕沟里填人命的角色,以往都是隋军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乙支文德筹措的那些船只,一次性只能运输五六万人左右,而来攻打的时候,这些船足足往前方运输了四五趟兵力,带来了二十万正规军,以及后来战况白热化后陆陆续续填进坑里用于堆筑土山填平壕沟的几万老弱炮灰,两者加起来也有将近三十万人 而柳城被屠城焚毁之后,乙支文德撤退时,那些船居然一趟就把大部分高句丽残兵都塞下了,虽然还有万儿八千的断后阻击部队没装下,乙支文德实际上也没有安排回来再接应,在他心中,这些断后的兵力肯定撑不了两天就会被隋军吞没,等他的船队把主力运到辽东半岛一侧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毫无意义了。 当然,乙支文德在撤退的时候对阻击部队打的包票肯定不是这样的,少不得百般用尽欺诈手段激励士气,免得发生士卒争夺船只逃命的戏码酿成大乱。在自己的嫡系部队全部撤走之前,乙支文德一直摆出的是“咱不会抛弃一个帝国的勇士、不会抛下一个好兄弟”的姿态。 撇开这些过程量,可以看出,柳城之战。高句丽人至少死了二十万人,其中正规军死了十五万之多,还有七八万老弱妇女炮灰——这些人里头理论上当然也有一部分应该是受伤或投降被俘的。但是只要一想高句丽军队在柳城战役中下的那种断根绝种的绝户毒计,就可以推定,隋军肯定是不会留下这些棒奴狗种活口了,说不定还会把高句丽俘虏统统都杀了吃人肉,来报烧粮之仇。 经此一战,高句丽全国的正规军规模锐减到二十万人,包括这些正规军在内。精壮男丁的人口数量也跌到了三十万出头,全国总人口越两百万。与当年被隋军第一次讨伐之前相比,如今的高句丽已经算是全国户口减半。男丁更是死了七成多。 可是,乙支文德此战给高句丽带来的伤亡虽然都超过了日露战争里傻逼屠夫乃木希典的程度,但战后高句丽国内对乙支文德的威望尊崇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乙支文德依然被高句丽朝野当作军神一样看待。 毕竟。死人虽然多。战略目的却是达到了,烧绝了隋军军粮,从战略层面上来说,这一场战争还是高句丽人完胜。 …… “陛下,还是先吃一块马肉吧。宇文将军的搜粟队已经去北边寻找看看有没有散居的突厥人部落,若是寻到了,不拘什么手段,总归会为陛下弄回来一些牛羊的。不过今天总还得撑过去才是。马肉虽然粗硬,这几块却也是炖了快一个半时辰了。总归已经酥烂,臣试过了,可以下咽。” 榆林关外的御帐,内史侍郎萧瑀亲自端着一晚马肉羹,送到杨广面前,恳请杨广用一些,杨广却提不起精神,整个人都好像陷入了神志游离的状态。 柳城沦陷,又过去了十几天,距离杨玄感谋反,则已经满一个月了。榆林关,却还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障碍,横在朝廷大军眼前。毕竟榆林关不同于柳城,它只需要防守一侧就够了,攻击一方部队展开的正面宽度并不大,而且管卡不同于四面被合围的孤城,守城和守关最大的区别,就是守关的一方是可以有援军的。 榆林关的后方,正是杨玄感已经经营稳固的腹地,源源不断的援军和粮食在这半个月里被充分运到榆林关,杨广纵然让杨义臣拼死猛攻,也架不住防守一方也不断有新鲜血液输入。 三天前,对朝廷大军又一次重大的士气打击,来源于杨玄感本人也亲自率领嫡系部队数万,来到了榆林关,让这里的防御强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当时杨玄感亲自出现在了关墙上,对官军喊话,数落杨广暴虐害民的种种罪状,让军心颇为动摇。 而杨广和宇文述的大军,这些日子都是靠随身的军粮撑着。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粮食只够吃七八日,不过人在绝境中总是可以激发出一些潜能,一来大军可以暂时减少粮食配给,比如目前杨广给轮到攻城作战的士兵按照一人一天只有五合米麦的标准配粮,而没轮到攻城的部队只有一天三合米麦,这个标准比平时军粮丰足时至少一天一升降低了两三倍,才延长了军粮的维持时间。饶是如此,士兵们也多有饿得战斗力下降的情况发生。 除了粮米之外,也好在这里毕竟是关外草原,人没有米面吃,骡马和拉牛车的牛却好歹有草场放牧,所以隋军便分批先宰杀牛驴维持军心和体力,这些牲畜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吃马匹。另外大军也分出人马去草原上寻找附近是否有东突厥的散居部落,好劫杀后掠夺牛羊补给,然而这里本就是高句丽与东突厥的边缘地带,双方牧民在战时本就逃远了,抓回来的牛羊自然是杯水车薪。 相比于粮食的短缺,更让人颓废的是看不到希望。杨广竭尽各种可能想要鼓舞士气,却一点利好消息都拿不出来。 …… “咕嘟,”杨广的喉结猛烈地痉挛了一下,却不是在咽口水。喉咙好像已经被粘滞了起来,就好像一个人的喉咙太久没用,猛然开口时喉管内的青苔被撕扯剥落一般。杨广舒缓了一番,才用苦涩的语气说道:“朕不饿。瑀弟,你觉得杨玄感这厮会成功么?朕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这贼厮鸟还有这等能耐。” 萧瑀闻言大惊,赶紧跪下悲愤地恳求:“陛下何出此言?万不可自隳其志啊!” “杨玄感为什么敢亲自到榆林关督战?难道他起兵都一个月了。后方便没有勤王之师为朕分忧吗?” 萧瑀心中一阵吐槽,心说还不是陛下你把天下精兵都集中到辽东来了?国内乱贼都剿不平,哪里来的余力讨贼?好歹海路哨船信息还没断绝。中原的情况还是可以传到辽西的,只不过速度慢一些罢了,萧瑀也只好挑拣他自己知道的说,让杨广了解情况。 “陛下,国内空虚,您是知道的,精兵在外。何处还有兵可用?卫尚书远在关中,只可自守。张须陀在齐郡,虽然近一些。但是陛下当年有明诏,只有留守可以越境讨贼,郡守、讨捕使只可在辖区内剿贼,不得越境。张须陀自然也来不了。而且他本身兵也不多。如今应付一般乱贼就自顾不暇了。 最后只有东都的樊尚书还能指望,可是数日前得到消息,樊尚书麾下没有精兵猛将,皇甫无逸将军本就病弱,不能出征,樊子盖只好以不曾领军的裴弘策集结四万新兵沿永济渠北上,结果在黎阳就被杨玄感麾下偏将击溃……” 杨广烦躁欲狂,咬牙切齿地问:“所以杨玄感就这么大着胆子亲自来榆林关了?就因为关内已经没有朕的忠臣猛将可以威胁他的巢穴涿郡了?” “还不止于此。三天前杨玄感之所以敢亲身前来,根据昨晚新探明的军情。是因为五天前唐公李渊的兵马,也在怀远镇被杨玄感击败了——唐公只有不到万人的军队,实力太弱,不是杨玄感对手,救驾而败,也算是非战之罪了。” “罢了罢了,难得李渊一片忠心还是有的,不意河北之地,从贼者如此之多。” “不仅河北如此。自从杨玄感起兵以来,听说各地都有盗贼趁势而起,原本从未曾被盗贼侵扰的两淮、江南都不能幸免。两淮有一股巨贼,贼首名叫杜伏威、辅公佑,便在十几日前作乱了,已有数万之众。江南也有乱贼,不过具体消息还没来得及传来,不知贼首何人。徐州之地的留守董纯如今只能对杜伏威采取守势,江南乱贼还没有将领过江去剿,只有江都丞王世充沿江防备,防止江南乱贼渡过江北。” 按照历史的轨迹,隋朝末年的大乱,原本就是山东先乱,乱了大半年后河北开始跟上。然后山东河北乱满两年之后,随着杨玄感之反,一下子爆发性蔓延了整个两淮和江东。然后乱贼范围略微被限制住不扩散、维持了两年多后,再轮到杨广在雁门为突厥围困、血战一场。那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的节点,从那个节点之后,南方的民变从江东再次向西扩散,蔓延江西、荆楚;北方的乱贼也开始向西扩散,到达河东北部、陇西。最终到大隋亡国为止,只有关中腹地、汉中、蜀地以及洛阳以西的河南部分地区这么几小块地方没有农民军乱贼。 如今杨广经历的,正是杨玄感造反后带来的这一大波乱贼爆发期。只可惜杨广自己都是有国回不去,只能在辽西这块逼仄的地方听这些噩耗。 …… 杨广最后还是把萧瑀拿来的这块马肉吃了,随后精力有些不济,沉沉睡了半晌,直到听到一片欢呼升腾,他才被吵醒。 杨广已从御案上抬起头来,经有些惊弓之鸟,唯恐是外头又有乱兵投敌或是炸营,疾疾高声呼唤:“外头何人嘈杂!独孤盛何在?为何不来护驾!” 杨广的嘶叫声有些尖锐,很快引来了挂着车骑将军虚衔的宫廷宿卫统领独孤盛。让杨广诧异的是,他看到独孤盛的时候,后者居然一改此前多日的肃然,反而面露欣喜之色。 “陛下!是好消息!是来护儿总管的援军到了——还一次性海运带来了三十万石军粮。” 一阵剧烈的目瞪口呆,一阵剧烈的面部器官错愕抽搐,杨广发疯一样仰天狂啸:“是……是……来护儿终于来了么?天意啊!真是天意啊!天不亡我大隋啊!快快让来护儿来见驾!不,朕亲自去看看,港口是在哪个点儿?” 一连数条口谕,前后错乱,已经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程度了。毕竟杨广都吃了两天马肉了,士兵们都在吃那些新鲜宰杀的高句丽战俘人肉了,形势不可谓步艰难绝望,这种时候绝处逢生,任你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定力都撑不住,何况是杨广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呢。 跌跌撞撞冲上御辇,磕磕绊绊赶去海边,榆林关外根本没有深水锚地,也不会有港口,所以老远只能看到一大片战船漂浮在近海一里多远的地方,然后用小舟摆渡。杨广的御辇行到半路,先看到一丛将校行来,杨广居然破天荒地从御辇上下车了,惊得对面的人赶紧纷纷跪下行礼。 杨广也不让人平身,几步赶过去,俯身狠狠一拍为首那将领的肩甲,把弧形铁片锻造的铁甲拍得铿铿回响:“来护儿!爱卿真乃国之柱石!有爱卿在,何愁狂寇不灭、蛮夷不平!此天以爱卿授朕也。” “臣救驾来迟,致使陛下断粮,实不敢居功。” “废话,这是李景那厮和涿郡、榆林关守将无能,来爱卿远隔沧海,关你何事?快平身了,说说此番竟是如何赶来的。” “好叫陛下得知,自从一个月前杨玄感作乱后,消息通过哨船传递到平壤也已经是不足二十天前的事情了。末将心急如焚,寻思返回东莱运粮,然后北上渡海接应陛下,又怕赶不及。倒是萧监军熟悉海途,又有准备,一来在皮岛等岛提前屯驻了不少军粮,以备风向不顺时身处地后的我军粮食不济,此刻却是先派上了用场。末将从大安郡拔锚,经皮岛后沿正西远海而行,兼程倍道,方才得以在此刻赶到。此行后还当让空船回返东莱,再运粮秣前来。东莱留守陈棱需供给海路大军,彼处常年颇有存粮。” 被来护儿一提醒,慢慢冷静下来的杨广才想到了萧铣。茫茫大海,大军从平壤附近运到辽西,若非有精于航海的名臣,不能为此。杨广用目光搜索了一番,便看到了来护儿身后的萧铣——毕竟,副帅周法尚此刻不在这里,被派往了别处公干,萧铣的身份在登莱军中已经是仅次于来护儿的存在了,站的自然显眼。 “朕的眼光,还有什么好说的?贤婿自然是国之英才——此次救驾之功甚巨,朕便加封为兰陵郡公,增广邑食邑至万户!待朕破贼之后,马上兑现。” 一旁的萧铣终于逮着了今天第一次开口机会,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仅仅一句话,就把在场的人震得不行:“父皇,臣有一计,有擅专之嫌,来路上已经安排周法尚周副帅去办了。若是成功,杨玄感旦夕可破。” “当真?还不速速道来——啊不,咱先回御营,坐下慢慢说。”杨广心情之好,已经万全没了君臣礼仪。 第二十三章一片石大捷 自古长城营建关卡,与筑城颇有不同。城池是要防备四面围攻的,所以每一面都要修葺得面面俱到,而关墙却不然,那始终是汉人农耕文明防备草原游牧的利器,所以在防御力方面,只需要追求南面防北面,反之则毫无必要。 所以对于长城的各处关卡来说,从北侧攻破长城的难度是远远高于从南侧攻破长城的。尤其是那几座雄关,靠北的外墙处垛碟楼橹一应俱全,靠南的内墙这些设施就要简陋稀少一些。而差别最大的就是护城壕沟和鹿角陷坑这些了——在长城关卡外头,护城河是只挖靠北的外面那一道的,朝南的背面是没有护城河的,也没有那些扎满了鹿角拒马的陷坑,也没有羊马墙。 榆林关也是一座长城关卡,起修于汉长城,杨广登基后也重修过,自然也不能免除长城各关卡防御力北强南弱的通病。 榆林关西南方不远处,有一处嶙峋的海滩。不像别处的浪漫沿海有泥淖沙滩,这里的海水似乎并没有带来多少河流入海的冲击泥沙,对海滩的原始地貌也没构成多少冲刷风化,森森的卵石和嶙峋的砾岩交错着,显示着原始的蛮荒。 这片海滩,在周法尚带着三万水兵登陆之前,也没有名字。而周法尚也只是从萧铣那里听来一个萧铣随手起的名字:一片石。根据萧监军的描述,在此处登陆,正好可以与榆林关拉开一些距离。不至于刚刚登陆立足未稳便被叛军半渡冲垮;但是又能充分威胁到其背后,足以阻断叛军归路。而且相比于坡度太缓、水位太浅的沙滩地貌,砾石卵石构成的海岸至少会陡峭一些。也便于海船尽可能靠近岸边。 (注:只是萧铣如此定名,并非说此处战场与闯贼和吴三桂那个一片石精确匹配。考据癖勿扰。) 来护儿本人和萧铣不得不先去面圣陈情、运输军粮缓解杨广的短缺,所以自然不在周法尚这边。不过其余海路军骁将,却是尽数安置在了周法尚这里。从周法明到来整、秦琼、周绍范,还有一些皮岛军中精选出来的精锐,统统集结在了这区区三万大军中,可谓是群英荟萃。 周法尚赶到一片石的时候。大约只比来护儿、萧铣送军粮到杨广营中晚了仅仅半天光景——也就是前一天傍晚萧铣见到杨广,次日佛晓周法尚便在一片石敌后登陆。这个时间差已经足够榆林关内的杨玄感确认朝廷大军来了后援、军粮已经补足的消息,从而动摇杨玄感的军心。但是又不足以让杨玄感整顿军队做出反应。 根据萧铣事先透底给周法尚的计划,军粮运到杨广御营中之后,朝廷大军会到关前喊话,让来护儿亲自喊杨玄感答话。证明海路军已经运粮赶到了。并且野营大犒全军。敞开了喂饱士卒,做给杨玄感看,来打击叛军的士气。 根据萧铣的估计,杨玄感这种对于海军毫无概念的陆权猪,只要发现杨广的七十万大军和数量更多的民夫居然都可以靠海路运粮确保后勤充裕,一定会震惊不已——事实上,别看后人觉得海路运粮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放到大隋朝。还真没几个人有这个觉悟。不然朝廷也不会百万大军征高句丽却只能让海路负担十几万人的渡海后勤了,也不会走辽东陆路与高句丽僵持一年半了。 萧铣今日的突然性。是用此前朝廷一年半都没能捅破的低效为代价,来巩固敌人的认知的,不仅巩固了杨玄感的认知,而且还巩固了杨广的认知。作为一个连自己人都骗的巨大信息不对称局面,才能充分骗过你的敌人。在萧铣这一次脱颖而出之前,大隋朝没有一个人对朝廷的海运潜能究竟发挥到了哪一步能有一个精确的认识。即使是这一次,萧铣还摆出一副“咱也是逆境求生、为了救出陛下才勒紧裤腰带一搏,没想到真的能成”的小受姿态,而且还让人人都相信了。 …… “全军背海列阵!各板屋船、小沙船冲滩搁浅支援!” 周法尚登陆后仅仅一两个时辰,人马军械卸载堪堪完成,就有一大股贼军从榆林关里冲出来,准备将周法尚歼灭于滩头。周法尚心中冷笑,丝毫不惧,因为一切都在来总管、萧监军战前谋划的计划之中。自己一方的援军,很快就会赶来,自己如今一副形势弱于敌人的姿态,正好用于诱敌出关决战,免得再在坚城雄关上头死磕。 全军很快背水结阵,一艘艘高句丽人那里缴获来的板屋船,以及临时改装了舷窗、让船只下层甲板也可以开射孔放箭的中小型沙船,纷纷冲滩搁浅,打开舷窗木板,伸出一根根锋锐的箭矢。 周法尚的三万兵马,至少有一万余人的弓弩手,此刻全部都是隐藏在船上,冲滩火力支援。利用战船的掩蔽,这些弓弩手的防护比守城时还要可靠,除非敌人从舷窗里射进来,否则根本伤不到人,因此可以尽情的输出,敌人要想近战的话,则不但要击破前面周法尚部署的重步兵,还要冲过齐腰深的海水才能到船边,再抓着湿滑的船舷木板登船——这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更别说打着野战心理准备而来的叛军,根本不可能携带任何攻城攀登的器械。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完美,似乎是要翻版去年萧铣在平壤城下、大同江边,伏弩射杀高句丽国王高元之弟高建那一战。 谁让杨玄感这个匹夫没想到去和高句丽人勾结,了解一下高句丽人惨败时来护儿使用的战术呢?这个信息不通畅的年代,被人一招鲜连续吃几回的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尤其是当这一招第一次使出来的时候,对付的是番邦蛮夷时,国内的人几乎不会注意到得胜将领究竟用了什么计策、有哪些细节。 两阵对圆、周法尚看到对面叛将出来喊话威慑时。居然是杨玄感出阵,心中惊诧莫名,随后又是一阵狂喜,就好像杨玄感已经授首了一样。 “居然是杨玄感亲自出战?看来这叛贼也是急了眼了,唯恐咱在他背后站稳了脚跟,前后夹击呐!莫非真是上天要咱建功,让杨玄感落个和高建一般的下场?” 幸好。杨玄感还是有脑子的,不明虚实的情况下没有贸然亲自冲锋,只是挥军掩杀。两股大军很快如同海浪与礁石相撞,碎得一塌糊涂,鲜血飙飞,箭矢飞射。虽然很有战争的美感。可惜死的双方都是汉人,丝毫没有此前痛饮高句丽蛮夷鲜血时的成就感。 …… 周法尚和杨玄感在一片石激战的过程虽然惨烈,却没什么好多说的,因为从战术层面上来说,几乎就是来护儿和高建在大同江畔那一场登陆战-反登陆战的翻版。所区别的无非是杨玄感更加孤注一掷,投入的兵力更多,账面上的人数优势比例更明显。 但是,杨玄感的嫡系部队终究只有那么不到五万而已。现在纵然拉起了二十万大军。多的都是辅兵、杂兵、几个月前还是农民或流贼的普通百姓而已。故而虽众却不能对周法尚形成很明显的碾压。厮杀了足足大半天,都没分出胜负来。周法尚有船阵放箭掩护,就如同牛皮糖一样死死黏在滩头,不让杨玄感歼灭。 而且周法尚麾下的士兵有很多都是去年打过大同江畔那一战的,对于没什么文化的士兵来说,“已知”和“未知”对于士气的影响巨大,己方用过这种战术,还取得过大胜,那么士兵自然信心满满,韧劲十足。 一片石血战从上午一直打到黄昏,三五万士卒和杂兵在这片嶙峋的海滩上负伤、战死,双方都憋足了气,最终慢慢松懈下来。 不过,在申时初刻的时候,东边的海面上,再次出现了数以百计的战船帆影,立刻在战场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轰动。周法尚麾下的隋军士气大振,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大喝猛进。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杨玄感那一边。一开始叛军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随着敌人士气暴涨,各种喊话,叛军将校们自然是面如金纸,骇然不已。 杨广以来护儿为先锋,亲自督军前来了!昨日到杨广御营中运粮的来护儿部人马,卸下了全部粮食之后,腾出了船舱,然后立刻运载了杨广中军最精锐的部队,作为援军,渡海绕过了榆林关,直插关卡背后登陆。 而且,来护儿选定的登陆点,貌似比周法尚一开始选取的登陆点,距离榆林关还要近那么个把时辰的路程。 也就是说,杨玄感出关决战的部队如果现在不撤退,就会被来护儿断了退回榆林关的后路。而他如果现在撤退,又会被黏住他的周法尚逮住机会,衔尾追杀。如果榆林关内的守军再次冲出来助战,那么对于朝廷大军来说就更好了——守关的部队主动冲出来野战,拿人命对耗,杨广手头七十万大军,加上来护儿的十万,还怕打消耗战么? “全军速速撤回关内!五弟,你留下本部兵断后,不要给周法尚追杀咱的机会!” 杨玄感深感大势已去,准备做出一个壮士断腕的决定。 关键时刻,还是李密更加看的清楚、壮士断腕断得更彻底:“楚公不可!昏君既然有了浮海而来的实力,这榆林关还有什么价值?不如即刻以本部兵急行军逃回涿郡再作打算吧。派信使去榆林关传信,让二将军也赶紧带领精锐撤走,不要给昏君在关卡内包围的机会!” 这已经不是壮士断腕了,其实是直接断臂,但是杨玄感没有选择。 第二十四章攘外必先安内 杨万硕看着越战越少的己方士卒,心中悲凉。穷途末路的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被朝廷大军团团合围了起来,这便是一颗断后弃子的悲哀。 然则困兽尚且死斗,活人又怎肯乖乖等死?杨素诸子,多是颇有一些武艺,尤其是长子杨玄感,更是以勇猛在军中称道多年,杨万硕虽然比不上大哥,却也不虚了。 一杆缠杆长枪飞刺而来,挟着战马冲刺的劲道,破风之声嗡鸣不止,一听便知是一员悍将。杨万硕勉力撑起手中铁矛竖着一挡,虎口巨震,才算堪堪避了过去,然而双手已经有些麻木了。不想对面那将领似乎不需要歇力,也不等战马冲回来,便是仅仅双马交错后那么一丁点时间,略微兜转了一下马头,扭转狼腰便是一下回马枪,杨万硕只觉脑后生风,堪堪才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继续格挡这一枪。 幸好,听声势这一枪比刚才的蓄力一击要轻得多,毕竟回马枪的力道哪里比得上蓄势已久的冲刺呢?杨万硕自忖应该还能接得下来,然而枪矛相交的时候,一股恰才没有的枪杆横向抖动的暗劲传来,杨万硕的铁矛几乎便要脱手而出。 杨万硕下意识集中全身力量握紧矛杆,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对方的缠杆枪枪杆被阻挡住之后,居然以一个夸张的比例颤抖起来,就好像一根小提琴的琴弦被指板按住一段后,剩余那一段会抖得更厉害一样。那红缨的枪花。瞬间绽放开来如同碗大。杨万硕原本也只是堪堪躲过枪尖,这一抖,利刃便划过他的铁盔。拉出一道火花,随后狠狠划在他的眼眸上。 杨万硕一阵惨叫,铁矛脱手飞出,然后没等他有下一个念头,颈椎骨便被巨力捅断了。还在抵抗的杨玄感军断后残部,也纷纷在朝廷大军“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喊话中作鸟兽散。 几分钟后。“咚~”的一声,杨万硕的首级被秦琼意气风发地掷在了副帅周法尚的面前。周法尚欣然收起,准备给朝廷报功。 差不多是同一时刻。榆林关内的杨玄感军守军为了害怕被朝廷大军前后合围,也跑了个七七八八,断后的杨玄纵左支右拙,被朝廷大军攻了进来。登城攀援如履平地的沈光飞身上城。斩了断后贼将杨玄纵的脑袋。也交到了自己上司那里请功。 几天前还貌似雄壮的杨玄感叛军。冰消雪融地便折了小半人马。跳出包围圈的兵力狼奔豕突逃回涿郡。 …… 杨广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逃出生天,惊天逆转之后,少不得狠狠发泄一阵子。朝廷大军合兵一处,也有将近七十万众之多,只要不缺粮,那么和杨玄感的人马正面决战肯定是不虚的。追杀猛进了十来天,很快就把河北从贼数郡都收复了回来。把杨玄感逼到了孤城涿郡之中围困。 一开始被攻破的贼军部队被俘后,杨广怒中下令斩杀坑杀的不在少数。后来贼军惧怕,死战不降的例子多了起来,杨广发泄的劲头儿也过去了,才在群臣苦谏之下放弃了继续杀俘的行为,改为胁从不问。 形势一稳定下来,杨广不作死不舒服的劲头就又上来了。眼看着不过才六七月天,杨广心说要不是被杨玄感这一闹腾浪费了两三个月,今年可不就把高句丽给打灭了么?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他便心痒难熬,趁着围攻涿郡的间隙,把萧瑀、萧铣、来护儿、杨义臣等将领都召集到一起讨论是否有可能这俩月扫清了杨玄感贼军后,朝廷马上重新挥师东进,今年之内就灭了高句丽。 杨广最信任的宇文述,没有被叫来议事,因为他已经提前问过宇文述了,宇文述的表态是:陛下想干嘛就干嘛,咱宇文述只是个执行层面的牛马而已。 听了杨广的垂询,被招来议事的文武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对杨广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的急功近利程度深感惊叹,却没人敢先开口。最后还是在杨广面前最敢说话的萧瑀当了出头鸟,虽然他不懂军事,也知道此刻只有他能硬着头皮苦谏了: “陛下万万不可再造次了呀!杨玄感起兵,用的便是陛下穷兵黩武,不计百姓生死,才聚集起这么多无知愚民,杨玄感尚且未平,便考虑再征高句丽,大隋江山可怎么承受得起?百姓岂不是更容易被杨玄感蛊惑?杨玄感虽然平灭在即,然杨玄感起兵带来的各方盗贼蜂起之余波,犹然为祸愈演愈烈。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安抚内乱为先!” “怎么?四方盗贼竟然有这么多么?朕这里连杨玄感都灭了,樊子盖张须陀陈棱他们,还没把自己辖境内那些刚冒出来的新盗贼清理干净?” 萧瑀心中暗自叹息,也是杨广喜欢听好话的毛病太重了,周边奏言闻事的官员都不敢把坏消息直接原模原样告诉杨广。除了这次杨玄感作乱是在杨广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规模和程度没法掩饰,别的远方的盗贼,杨广根本就不知道实情。 “陛下,且让臣如实奏明四方贼情:河北之地,杨玄感的势力虽然已经缩到涿郡,然而高士达麾下部将窦建德趁着杨玄感势力退缩的当口,一度占据武阳郡、襄国郡,纵然后来朝廷大军逼近,他不得不放弃郡城,然则也颇获官军军粮器械,且占据各处县城,朝廷根本没有人手分兵进剿。 两淮杜伏威、辅公佑,本是齐郡人事,原先也曾在齐郡诸贼中起事,旋为张须陀所灭。今年便趁着杨玄感作乱的时机,南下徐、泗,在两淮起兵,利用两淮并无朝廷宿将的空虚,转眼聚齐数万之众,如今数月征剿不利,杜贼已经流窜裹挟了十万之众了。彭城留守董纯根本不是杜伏威的对手。 江南盗贼,当初陛下在柳城时,还不知其贼首姓名,后来大军入关,消息畅通,才从吴郡、会稽郡、兰陵郡上报贼情中得知,三郡贼首分别是吴兴朱燮、余杭刘元进、兰陵管崇。当时陛下随口让胡将吐万绪、鱼俱罗讨伐江东三贼,如今……” 怎么讨伐杜伏威、刘元进这些人马,当初杨广只是随口一提,就把国内留着投闲置散的将领随便拉了几个去,后来忙着打杨玄感,也就没当回事儿。此刻也就是萧瑀有这个胆子,借着是他小舅子的身份,敢把前方噩耗告诉给杨广,泼泼他冷水。杨广听了怫然不悦,好像万全没想到这种起兵两三个月的新贼都能这么麻烦。 “怎的?董纯、吐万绪、鱼俱罗三将,自开皇末年便为边镇宿将,从开皇至大业,数次征剿突厥有功。江淮民风暗弱,怎得他们现在连区区一些吴人反贼都奈何不了了?” “陛下!天下汹汹,不可尽用杀戮以制民。吐万绪、鱼俱罗到江东,三战三捷。先破管崇,后灭朱燮,然二贼率领残部,南附刘元进。三贼合兵一处后,刘元进自称天子,以管崇、朱燮为尚书左右仆射,重新裹挟募兵,贼众愈多。民间多有传闻,说吴人素忌胡虏残暴,陛下以胡将征江南,故而贼众虽然被杀甚多,却愈发踊跃从贼。还请陛下明察,安抚天下,再思拓边。” 杨广被萧瑀的实话扫了兴头,又不愿意相信,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来护儿,你说!江淮贼情,果真如此严重了么?需要朝廷停下对高句丽的远征,专心剿贼?” 来护儿没想到杨广会点他名,倒是有些猝不及防:“陛下,末将不在中枢,不敢妄言。但萧侍郎公忠体国,素为陛下所知,想来不会虚言。至于萧侍郎所言吴人反抗不休的缘故,末将也是吴人,出身扬州,倒是觉得其言不假。吴人素来以戎狄胡人为生番禽畜一般。胡将平叛,则吴人人心愈发背离朝廷。朝廷大军在战场上屡战屡胜,贼人却越打越多,一般便是为此了。末将虽然不通朝政,却好歹在军中忝居其位多年。若陛下能下定决心,今年以安内为要。末将愿不避嫌疑,为陛下举荐数将,各镇方面。” “罢了,便先说说你的用人看法吧。” “陛下,末将以为,河北之地,当以杨义臣杨将军为主,今年讨平杨玄感后,便就地让杨义臣限制打压高士达、张金称等贼,使之不至于因收拢杨玄感败亡之后的残部壮大。杨义臣出身尉迟氏,其族久在河东,在当年伪齐故地也有威望,正是最佳剿贼人选。在然此二贼已经崛起三年,非一朝可灭。陛下若是明年还要再征高句丽,以杨义臣之能也只能把张金称高士达打压限制到山野之间,却无力彻底剿灭。 而末将下半年若能回师东莱,则东莱留守陈棱的人马也可以空下来,陈棱麾下本是浙南的东阳郡兵,素习水乡作战,可南下与江都丞王世充合力,打压杜伏威。如此,则河北、两淮这两块今年因为杨玄感作乱而糜烂的地方,可以被朝廷重新收拾。至于江东三郡的乱贼……” 杨广见来护儿吞吞吐吐没有说下去,眉毛一挑,森然发问:“江东又如何?” “末将以为,若是杨玄感彻底平灭后,吐万绪、鱼俱罗还当真没法对付江东诸贼的话,不如以兰陵郡公萧铣为帅,征剿平贼——当然,明年三征高句丽的时候,若是陛下需要萧驸马为末将监军,到时候还可以再调来。” 杨广眯着眼睛,朝萧铣看去,而萧铣正是一副很无辜纯良的眼神:辽西一战,咱可是有救驾之功,难道你还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婿没有揽兵权的野心么? 第二十五章把柄在手 涿郡城下的攻城战,除了血腥二字,实在是没什么别的可以多说的——这座城池原本就是朝廷大军讨伐高句丽的根据地,城内存粮七百多万石,要想靠围城断粮来攻破,那起码得围上十年八年的。所以,杨广用了最直接的强攻手段,仗着精兵众多,花上俩月时间把涿郡城狠狠凿烂了。 杨玄感没有被生擒,如同历史上一样,选择了在城破之前,在涿郡留守府中,让其幼弟杨积善帮他介错自杀,然后一把火少了留守府,不给人找到尸首后辱尸的机会。杨积善也自知断无幸理,选择了投入火场**。 杨玄感这厮好歹不是专搞破坏的流贼,好歹也是贵族出身,有点儿节操。他死前唯一干的一件还算上道见人品的事情,是下令叛军不必放火焚烧粮仓——毕竟杨玄感是为了争天下,就算不敌,也没必要把天下搅滥。 那种“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给人类留下”的事情,一般只有农民军起兵才会干,因为那些人骨子里觉得“反正咱的基因留不到未来,未来的世界有多糟糕也和我没关系,是有钱人的后人遭罪”。从黄巢李闯张献忠,到加勒比海的海地独立战争,那种毁灭一切的事情一般只有狭隘的农民军才干。 杨玄感选择了贵族一样有尊严的死法,杨广也没有再费太多精力去搜寻其尸体凌辱。大军踩着满地尸体踏进涿郡城,夺回了杨玄感的遗产。户部的官吏计点了一番。涿郡粮仓居然还剩下了五百万石存粮,好歹可以撑着朝廷大军到明年夏天为止的军需。 李密没有选择尊严的死法,当初他根本就没有逃回涿郡城——其实在榆林关下。杨玄感叛军被朝廷大军渡海抄后路成功之后,李密就已经看到杨玄感的下场了,当时让杨玄感逃回涿郡,也不过是希望杨玄感多蹦跶几天,多拉一阵子仇恨值而已。而他李密本人,便当机立断趁着河北之地都还没被朝廷掌控的机会,隐姓埋名单骑南下。去寻一些有前途的农民军投奔了。 涿郡城被攻下之前,河北之地其他各处被叛军波及的州郡也都先后平定了,除了涿郡城。撑得最久的一处据点便是杨玄感做了两年留守的黎阳了,算是稍微费了朝廷大军一番手脚,折损了两三万人马才拿下。别处城池,不过千百人的伤亡。甚至是听闻杨玄感大势已去后直接望风归降的都有。 …… 萧铣在榆林关一战有救驾之功。后来又献计让朝廷大军渡海夹击杨玄感,可谓是居功至伟。涿郡城破,自该论功行赏。杨广为了表示信任,便让萧铣负责处置鉴别那些从贼了的官吏,一时之间,他也算是成了炙手可热之人。 这种活计,非极为受皇帝信任的人不可为之。毕竟手握鉴别审查的权力之后,哪些被俘官员属于“被迫裹挟”可以赦免,哪些属于“主动从贼”必须严惩。都在萧铣一个结论之间。同时这种权力虽然大,却局限于人事权。和兵权不太相干,又没那么敏感,萧铣作为如今最受信任的外戚之一,操办这事儿最适合不过了。 萧铣在涿郡临时办事的衙门里,一堆堆的卷宗在公事房中堆得如山之高,萧铣当然也没有那么多精力自己细细去看,只是交给手下幕僚属官仔细查验,而他自己则看一下结论,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陷在里头的、又着实没有反情的历史名臣或者名将,好搭救一把卖个人情留条路子。 一个幕僚走进萧铣的书房,把一摞折页丢在案头,大大咧咧地开门见山:“晦之,这些都已经整理好了,你看看没问题的话便定案罢了。里面有些莫须有的、又有官声的,愚兄都给你标出来了。” 萧铣不用抬头,便知道是房玄龄。如今他麾下其他人,但凡是有官职的,都以官名检校相称,唯有房玄龄没有官身,是私人幕僚的身份,待人接物也是不卑不亢,至今都和萧铣直接称呼表字。 房玄龄自从朝廷第一次远征高句丽的时候,就因为在齐郡做地方官需要聚敛虐民,愤而辞官了。萧铣这样的身份,不做地方官杨广好歹还会给个兴军司马、监军之类的安抚一下,而房玄龄这种上头人听都没听说过的人,辞官不做后当然只能给私人当幕僚。算来房玄龄如今在萧铣身边做事也有一年半了,只不过此前都在打仗,除了一些安抚皮岛军的调处事务之外,房玄龄没什么脱颖而出的机会。 这一次,可算是逮到机会施展所长了。历史上房玄龄在投靠李唐初期,最大的才能便是发掘人才,比如李世民帐下的杜如晦、张亮、薛收、李大亮一些后来位居卿相的干臣能吏,都是房玄龄发觉举荐的。现如今,在一大票杨玄感逆党官员中发掘无辜、施恩市义的活计,对房玄龄来说实在是再顺手不过了。 萧铣礼貌地赞了一句:“玄龄兄真是好精力,弟这些日子,一点头绪都没有。” 房玄龄不以为意摆摆手,也懒得拽虚文:“晦之大才,如何过谦,还不是被军旅重任给压的么,没精力看这些案牍劳形的琐事而已。愚兄闲人一个,正好做这些。” 对方直来直去,萧铣也不多客气了,翻开几本折页就先后看了起来,里头都是房玄龄觉得情有可悯应当赦免或嘉奖的官员。 “武阳郡丞记室……魏征??经审讯叛军中杨玄感身边书记人等,魏征实为武阳郡丞元宝藏降贼后裹挟而去,且此前魏征曾有试图单骑报信朝廷、警示杨玄感逆举之企图。只因半途为叛军斥候捉拿……” 房玄龄在折页上把前因后果都写得很清楚,包括后来杨玄感不得不立刻举旗造反,也是因为被魏征虚言恫吓,以为已经泄密。而在房玄龄深入交叉比对各方供词之前,这个魏征已经被暂拟定了个斩刑——因为元宝藏属于主动从贼的,而且是杨广着力要打击的元氏后裔。至于他身边一个小小记室有没有反对自己主官的言行,此前办差的官员根本就懒得查问这么细,而是一刀切就把元宝藏的属官都办了。 “这个魏征着实忠义可用,某当奏明圣上,多加褒奖才是。” “晦之贤弟,虽然恩赏出于朝廷乃是大公之心,然则天下已然如此,何必避这个嫌呢?朝廷能知道这魏征是何许人也么?愚兄倒是已经一个个提审的时候旁观了一番,这个魏征见识着实是有的,而且直言敢说,自有用处……” “罢了,既然是在玄龄兄面前,咱就不矫情了。那魏征便想办法让他感恩就是。” 房玄龄见萧铣不再遮遮掩掩,说话也放开了些:“爽快!既然贤弟如此开诚布公,那咱也就把咱的意思先说一下:魏征,还有这几个人,都是颇有实干之才,但是官位低微,朝廷根本不在乎,贤弟自行施恩留下,也没人在意,还能让他们感恩忠心。 还有这几个:比如治礼郎高士廉等,都是京官,虽无显要实权,品级却不低,这几个也都没有参与造反,只是此前和杨玄感或是斛斯政私交太好、走得太近、二贼谋逆之前的当口,这些人还有书信往来,此前被朝廷一锅端了的。若是私下施恩赦免这些人,难免朝廷注意,所以还是要朝廷正式出面,贤弟只要让他们知道你在圣驾面前为他们辩解美言、承你的情便可。” 萧铣听了,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嘉许:“玄龄兄真可谓知我者,此事便这么定了,某再细细看看,明日便分批处断。” 房玄龄闻言先行告退,留下萧铣把房玄龄整理出来的意见慢慢看完。 不得不说,因为杨玄感如今采纳了李密的上策,而后才被击败,所以平叛后需要被清算的文武叛臣组成成分,与历史同期相比也变化了很多。 历史上因为杨玄感强攻东都不下、后来又试图转进关中,最后没到潼关被朝廷大军灭了,所以一开始起事的时候,借着声势浩大,杨玄感颇为吸引了一大批东都和大兴的朝廷官员下注投靠,最后这些主动从贼的官员也被杨广大杀大洗了一批。而且从贼的官员很多还是官二代,连累了父兄都一并丢官问罪的也不少。 如今,杨玄感从黎阳起兵后,直扑河北。所以黎阳-东都一带的官员依然有从贼的,却比历史同期少了很多。至于关中大兴的官员,根本捞不到从贼的机会,算是因此而得以保了下来。而额外受到重创的便是河北地方官,这个系统遭到了更为严重的毁灭,魏征不过是被这个蝴蝶效应波及到的一颗小棋子罢了。 而要说东都洛阳跑去从贼的高官子弟还真不少。比如当年朝中四大名将之一的韩擒虎之子韩世谔,都在当初不开眼主动跑去从贼的行列中。只是韩擒虎如今已经死了,这韩世谔的利用价值便不怎么起眼了,属于萧铣没必要去救的。而裴矩、裴蕴居然都有族中侄儿去从贼,萧铣正好顺势卖个人情。 第二十六章困龙入海 杨玄感逆党的案子,办得差不多了,萧铣这阵子,也不知道推掉了多少说情的人,又不好真得罪得狠了,个中尺度,不足为外人所道。 不过,有些客人来访,是不能推辞的,尤其是对方还身负一些不能说的圣命。比如此刻和萧铣对坐饮酒的裴矩。 “萧驸马,唉,咱闻喜裴氏,族中人口众多,良莠不齐,也是无法,让驸马见笑了。前日舍侄的事情,裴某倒是多多承情了。来,咱共饮一杯。” (注:正史上,裴矩、裴蕴确有近支子侄在杨玄感之乱中主动投敌,但是没有记载名姓。事实上朝中高官子弟投敌的有好几十家,很有可能是为了分头下注。) “谁家没有年少遭人蒙蔽的呢?裴侍郎多虑了。昔日袁绍强横时,曹孟德自身犹然不保。克敌之后,烧诸将交通袁绍书信,便是此意。萧某虽然不才,也知如今天下汹汹,若然继续一味用急,只怕刚而易折,不如缓之,以安人心。但凡恩赦出自上意,便是无有不可的了,哪能事事较真?但愿裴侍郎能心同此理,便是朝廷大幸。” “痛快!萧驸马说得真好。不失君臣忠义,又能权变为国,裴某若是早三十年,决然没有萧驸马这般见识。” 裴矩以一种几乎要拍断大腿的姿态,低沉地为萧铣叫好,言语之间,似乎也放开了试探和戒备。俩人痛饮了一壶烧春,裴矩也就开始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裴某此前与萧驸马结交。也是泛泛,只有两年前族中世清蒙萧驸马举荐为遣倭使,多有立功。还蒙萧驸马暗中赏了一些富贵,这些裴某都是记在心里的。今日前来,倒也不全是为了前日舍侄的事情要感谢萧驸马,实是陛下另有圣命——萧驸马应该是知道我大隋有内外侯官之体系吧?先帝开皇年间时,便曾经以驸马柳述为内外侯官总管。” 萧铣一紧张,一开始想否认,后来一想知道这么一个机构的存在又没什么犯忌的。而且他当初出道时候就被人试图陷害过,真说不知道反而遭人猜忌了,于是很坦然就承认:“此事萧某确实多有耳闻。只是其中细节,咱便不知道了。” “既如此,裴某也就直说了——开皇年间,柳述为内外侯官总管;仁寿年间。当今圣上还需要杨素为其所用。故而暗中舍了内外侯官总管的职务给大理寺卿杨约;今上登基之后,杨素一门遭遇也是人所共见的,如今杨玄感逆贼也已经伏诛,便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从杨约去职之后,这六年来,便是本官忝列其位,为陛下执掌内外侯官。” 萧铣听了,倒是肃然起敬。怪不得裴矩可以担当大隋天字一号的外交大骗子,忽悠这么多邻国互相仇杀。原来他在秘密战线上有那么多的资源,才撑起了这一份局面。内外侯官这个体系,终究不像后来朝代的皇城司、锦衣卫之类,锦衣卫这种,其主官是谁,是对朝廷公布的。而内外侯官的总管,除了圈内少数人知道,对外并不是明授的职权。担任总管的人,往往还别有正式职务—— 只不过,柳述和裴矩在兼任内外侯官总管的时候,明面上的正式官职都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算是一个巧合。但如果就此以为内外侯官总管就一定是从黄门侍郎中产生,那就大错特错了。 “原来裴侍郎还身兼此任,失敬失敬。不过今日将此讯息告知萧某,又不知是为何?萧某虽是近戚,也不好无故与闻这些……” “已经不算是无故与闻了——萧驸马,可知此前为何陛下让你办理这个清查杨玄感从贼逆党的案子么?便是裴某与其他朝中大族,都有族中子弟涉案其中。裴某不得不避嫌,连内外侯官的力量都不能动用到此案中去。所幸萧驸马没有株连太甚,不至于让朝廷不稳。今日裴某来相告此事,也是陛下有意让萧驸马也加入到内外侯官之中,负其方面之责,为萧驸马剿灭刘元进、杜伏威等逆党增一笔助力——萧铣听旨。” 萧铣没料到裴矩带了口谕来的,只好按照接旨的规格行礼,幸好密室之中也没旁人,裴矩懒得多占这上头的便宜,马上扶起萧铣。 “陛下口谕:授萧铣扬州内外侯官总管职责,督领淮南、江南风闻、查举、侦明贼情诸事务。” “臣萧铣接旨。” 俩人坐回位子上,裴矩继续说道:“想来萧驸马也听说了,便在你办逆案这几天,江南贼情愈发严重。鱼俱罗、吐万绪虽然没有兵败,却也在吴兴陷入泥潭,不能进取。粮道屡屡被民军截断,只得退回丹阳郡固守。 陛下对于鱼俱罗二将做派甚为不满,且朝中有非议说二将本为宿将、攻打突厥胡骑都颇有功勋,如何会连吴人民贼都打不过?定然是见天下已乱,起了拥兵自保、养寇自重的心思。陛下最忌惮的便是将校有此心,只怕拿下鱼俱罗等人便在旦夕之间了。 此前来护儿大将军在陛下面前举荐你去江东平乱的建议,陛下也已经决定采纳,显然是准备一改此前胡将强攻的方略,改为剿抚并用。然则既然要抚,必须消息通达,明白贼军派系也好瓦解之,故而陛下才决议授你扬州内外侯官总管职权。” 裴矩说完这些,又大致给萧铣科普了一下内外侯官的体系。原来内外侯官不仅有居于朝廷中枢的一员总管,地方上镇守一方的大员中,也往往设有总管职务,但是只管一个地方,且大部分时候,地方上各州的内外侯官总管与掌握军政大权的留守之类官职是不能兼领的。萧铣如今可以兼领,也是因为杨玄感谋反这件事情中着实表现出了莫大的忠心。让杨广心中有愧,终于放弃了对萧铣最后的猜忌之心 根据裴矩所说,地方上的内外侯官总管。大致上江淮设一个;荆楚、岭南则不一定常设,如果不设的时候,则由扬州的总管兼管。此外还有益州、关陇、并州、河北、东都、齐鲁六处设置总管,便基本上覆盖了整个天下了。如今关陇的内外侯官总管由刑部尚书卫玄卫文升担任;河东、并州之地则是阴世师;另外还有河北总管段达、东都总管皇甫无逸等。 听了裴矩的讲述,萧铣心中也是窃喜,原本他随着自己暗中积蓄的实力渐渐增长,一直有些被窥伺的不安感。虽然他也知道内外侯官的实力和渗透力肯定远不如后世的锦衣卫。他也领教过其组织的不严密性。但是有人在背后盯着总归是很难受的。如今自己终于因为平杨玄感之战立的大功,被杨广充分授权了,将来做事儿可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虽然先帝时候的驸马柳述轻轻松松就做了总揽全天下内外侯官的总管。而自己如今只是负责一方,但萧铣心中没有一丝嫉妒和不满。毕竟乱世已经要来了,再坐镇中枢的话,说不定就会对地方失去控制。还不如先布局经营好一隅之地。而且按照历史的发展。随着北方彻底糜烂,晚年的杨广很快就会常驻江都,并且试图营建丹阳宫迁都。到时候萧铣的地盘自然就成了朝廷中枢。 萧铣又留了裴矩一番,好生招待,赠以厚礼,才恭送其离开。次日,萧铣便被杨广正式召见了。根据裴矩的提前透底,萧铣知道肯定是让他去带兵平定刘元进之乱了。 历史上。胡将鱼俱罗、吐万绪失职被斩后,正式窃取了平定江南这一胜利果实的。乃是江都丞王世充。这件军功,也成为了王世充正式起家割据的首功。现在阴差阳错落到了萧铣手里,也不知道王世充能不能正常崛起了…… 毕竟,历史已经证明,杜伏威和刘元进这俩同时起兵的难兄难弟,前者可是要比后者难缠得多。没有软柿子吃、刚出道羽翼未丰就不得不啃硬骨头的王世充,又会如何解决呢? …… 萧铣再见杨广的时候,已经可以从杨广眼神中看出一抹难得的温情,就好像任何高高在上、猜忌身边所有人的暴君,终于猜忌累了,需要发泄一下信任感一样。 “裴矩都已经和爱卿说过了吧。” “是的,父皇。” “逆案办完,朕便决意让你去江东平叛,可以从如今来护儿麾下的兵马带一小部分过去。你自己意下如何。” “父皇,为国效力自然是分内之事,但是必须得其法,孩儿才有用武之地——江南富庶,若只是捐输钱粮,当不至于使百姓铤而走险;民变关键,自然在于徭役。父皇如今既然决意撤换胡将的一味杀伐之策,自然是想兼顾安抚的了。而若要安抚,孩儿自然当有一些拿得出手的承诺以招降纳叛,否则,又如何能长久。” 杨广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萧铣是不是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不过应该是不至于如此远见——大约一年半前,萧铣故意触怒杨广,丢掉吴郡的地方官不做,去来护儿军中做一行军司马时,用的借口便是不能做这虐民之官。若不能向江南百姓担保租庸调法、担保多纳钱粮就可以免除徭役的话,他就不做这个官。 现在,一切下场已经证实了。萧铣离任了,杨广另换了虐民擅征徭役的地方官去治理,然后民变了。然而,身为皇帝,被人如此要挟质问,终究很是不爽的: “到了地方,军政钱粮,连同监察事务,都交给爱卿全权处断了,爱卿还想要朝廷保证什么?” “孩儿要父皇保证,江南租庸调法不得废易,南人永远不需要过江服役。如此,孩儿愿立军令状,今年之内,便扫平江南乱贼。” “如此,岂不是朝廷被百姓所逼,做出让步,于朝廷威信何存?” “出于陛下本心赏赐,如何能说是被逼?为了时务安定,一国两制又有何妨?” “哈,如此说来,朕要是不答应,你还要和当初一样不愿受命了。”杨广苦笑了一下,他居然也有苦笑的时候,最终念在萧铣的忠心与功劳,暂且勉强答应了,“朕答应你便是,即日便会有明诏——那么,自今日起,你便卸了淮海行营监军职务,改任为丹阳留守、江东六郡讨捕大使、扬州内外侯官总管。别忘了年底平叛的承诺” 第二十七章狂揽小弟 或许诸位看官多多少少会觉得有些奇怪:以杨广的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素来是不肯让自己的计划被别人阻挠拖延的。萧铣为了平叛,请命让杨广下旨在江南正式施行租庸调法、从此废除异地服徭役的苦差,但是如果这个请求耽误到了来年对高句丽的最终致命一击的话,杨广又怎么会答应呢? 事实上,这里头,不得不再看清一点蝴蝶效应:历史上,杨广在第三次讨伐高句丽之前,对国内民力徭役的征发着实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对运粮民夫的役使比第二次讨伐之前还重,仅次于第一次讨伐。 但是历史上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况,是因为杨玄感叛乱中,杨玄感采纳了李密的下策、围攻东都洛阳。当时杨玄感这么做,一个很重要的连带后果,便是攻下了作为天下太仓的洛口仓,这座足有一千多万石存粮的大粮仓。所以,虽然历史上的杨玄感从自身战略的角度来说,做得比如今更差,但是他对大隋天下造成的伤害却比如今萧铣所在的这个时空更大。因为朝廷军粮的损失更多,杨广才不得不在第三次讨伐高句丽之前再次竭泽而渔滥用民力重新调集军粮。 而现在,杨玄感选择了北上涿郡,东都一带并没有被破坏,洛口仓也完好无损。加上辽东前线战场的态势也被蝴蝶效应极大地改变了——乙支文德在以为有可能靠绝粮而灭掉隋朝八十万大军的前提下,冒险死战。强攻柳城,结果战损了十几万有生力量。而杨广也在和乙支文德以及杨玄感的血战中死伤了不下于这个数目的军队。如此一来,因为来年要面对的敌人更加弱小了。朝廷需要出动的兵力规模也有所下降。 综合各方因素,朝廷不再需要为第三次讨伐高句丽而做太多后勤准备,也就不需要从江南再调集粮食到涿郡。如此一来,杨广自然可以开出让江南百姓从此不必过江服役运粮的空头支票。说到底,杨广除了爱面子、刚愎自用之外,智商其实并不低,在实用主义方面还是很看重的。若非萧铣的建议在实用主义方面与杨广的大计并不违背。他是不可能答应这一点的。 …… 解释了那么多来龙去脉,且让咱把视线移回萧铣这边。大业八年九月中旬前后,萧铣终于从涿郡。走大运河,踏上了南下平叛的道路。与他一路同行的,有房玄龄等幕僚,也有来护儿重新借调到萧铣手下的来整、秦琼等将领。以及魏征等在河北之乱中被裹挟进杨玄感逆党、又被萧铣查清其情、洗脱冤屈后收服的低级官吏。 别看历史上魏征貌似又臭又硬。但实际上也是个果断敢为之人。否则也不会劝说李建成对李世民先下手为强。如今魏征被裹挟之前,也不过是一介郡丞幕下的书记官,有萧铣这样官声素著的名臣征辟他当幕僚,而且颇为礼贤下士,魏征没有不纳头便拜的道理,故而其中吃喝谈心赏赐之类的过程,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 和魏征情况相同的低级文官足有七八个人之多,大多都不是什么在历史书上留下了大名的角色。萧铣都不认识,全部是房玄龄一力考察后举荐留用的。当然也有个别漏网明珠。名声足以被萧铣所知—— 比如其中有一个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轻文官,名叫杜如晦。这杜如晦大业三年时被朝廷征辟为赵郡滏阳县尉,做了两三年见天下乱情将起,就辞官不做,但是留在了赵郡(今河北邯郸)隐居。如今因为杨玄感之乱往河北发展,赵郡也是杨玄感重灾区,所以杜如晦因此蝴蝶效应成了被裹挟从贼的嫌疑人,靠房玄龄洗脱冤情后暂且塞进了萧铣的幕府。 除了魏征之外,还有一类官员也和萧铣同行南下,这些官员多是此前官位已经比较高、没法直接施恩后收服为自己私人幕僚的,比如高士廉等。这些人有些虽然脱去了参与谋反的罪名,但一个交友不慎的错处是免不了的——哪怕你仅仅是此前和杨玄感或者斛斯政私交太好,算不上罪,但此刻也免不了被朝廷贬官处分。 当然,这些人里头,不可能所有人都和萧铣同行;比如那些被弄回关中老家家里蹲的官员,便不和萧铣顺路。顺路同行的只是一小撮被朝廷施加了贬官到南方做流官的人员,比如高士廉就是因为和斛斯政关系太好,通信过密,杨广一道旨意,把他从治礼郎这种清贵京官贬到了岭南去做交趾郡通守。 论官员品阶,交趾郡太守好歹也是一郡副官,就算交趾是最下的郡,其郡守也有从六品的行政级别,按说还比治礼郎高一级。不过没有人会怀疑这个调任确实是一次贬职——毕竟隋朝的时候,交趾郡已经挨着林邑了,是大隋疆土最南方最蛮荒的所在,简直就不是人待的。 而这,其实也是萧铣为高士廉谋划运作的结果了,因为历史上高士廉不仅要被贬官岭南,而且做的仅仅是交趾郡下面一个小县城朱鸢县的主簿,算是官位和辖区双贬。现在虽然依然要去岭南,却可以从一个县的副官提升到一个郡的副官,已然着实让高士廉承情。 …… 一行人一路无话,沿着永济渠行船四五日,便转入了黄河,逆流而上一天行程后,就可以转入通济渠。河北乱贼今年正是被朝廷大军集中打击的年头,压缩得很厉害,所以沿途都没有人闹腾。而且萧铣随身也是有万余兵马走运河随行的,便是高士达张金称也没胆子乱来。 走到荥阳郡的时候,眼看要转入通济渠,高士廉找上了萧铣,想求他暂缓行程,或是就此分道而行。萧铣诧异,忙问其故。 “高某自问和斛斯政的交情,被贬到岭南也是罪有应得,能得萧驸马帮衬,不降品级,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萧驸马相邀一路同行,本不该推拒。只是高某在东都家中还有母亲、丧偶小妹与一对外甥、外甥女,病老妇孺都占全了,实在不能与高某同行,受这岭南瘴疠劳顿之苦。故而,不得不先回一趟东都,另外寻了宅邸,并留下拙荆奉养母、妹。” “高世叔当真是前辈楷模,如此至孝。岭南着实艰苦,不愿意家中老小一并受苦,也是正理。不过如今道路不靖,高世叔若是与萧某兵马同行,尚且可保道路无虞。若是独行,如今两淮杜伏威的地界,只怕便过不去了。而且天下如此骚乱,高世叔把家眷留在东都,自己却往岭南,云山相隔,往来相见的机会只怕都没有了。若是高世叔坚持,萧某也可以暂缓在荥阳郡驻留三四日,给世叔安排家务的时间,然后咱再同行。” 高士廉心中是愿意跟着萧铣一起护送南下的,不过没好意思说出来,踌躇忸怩着说:“这个……如何使得,萧驸马身兼陛下委派的平定江南重任。多耽误三四日,也是罪过的。” “贼情倒不在这几日,萧某带领的兵马,也不尽都是靠如今随行这些,还有来护儿来大将军拨给的一些精兵,要走海路南下吴郡,总归比咱晚到就是了。不过萧某倒有一个提议:世叔不如把家人都接上,一并南下,只不过不必去到岭南瘴疠之地,便是打算在吴郡、会稽、丹阳,不拘哪一出,安顿下了,再自身去岭南上任,岂不是好? 一来江南到岭南,比东都到岭南近得多,而且江南贼情平定甚易,将来也不存在道路不靖阻隔等违碍,世叔还有可能探望家小。二来此去江南,有运河水路可走,大船平稳,并无车马颠簸之苦,便是上了年纪的或是妇人,也经受得住。走运河可以往南一路到会稽郡,若是再想往南,才不得不走海路或是山路,到时候再行裁处,岂不是好?” 高士廉听了心中意动。他姓高,其实是当年北齐亡国之君旁支后裔,他的祖父高岳,就是当初北齐开国君主高欢的堂弟。所以高士廉此前如同其他亡国宗室后裔一样,在朝中一直是最清贵闲臣,多掌礼法方面的事务。此次被流放到岭南,好歹是做了实权地方官,他心中也在忌惮万一自己被人猜忌了,留在京中的家人会不会有问题。所以历史上他带不了家小,便只好让自己的外甥结好李世民,搭上李渊这条线,好留条逃命的后路。 现在萧铣这个建议,明显更加有诱惑力得多。 “世叔若是南下置办府邸有什么难处,尽管向萧某开口。对京中故友,也尽管宣称是带了家眷到岭南赴任的便是,如此,也不虞有人闲话世叔攀附萧某了。”萧铣一通很是细致的安排,打消了高士廉的一切顾虑,末了,萧铣还凑过去,低声故作神秘地说,“其实萧某与世叔也算是一见如故,有些不当讲的话,也就不隐瞒了:陛下与裴总管委派萧某为扬州内外侯官总管,从江东,到荆楚、岭南,萧某不想让北人知道的事情,他们总归是知道不了的。” 高士廉心中剧震,爽快地感恩答应了下来。萧铣让船队在荥阳休整了三天,又在洛口仓补充了军粮,等高士廉回东都洛阳安排。三天后,便看到高士廉带着家小细软,分乘两艘官船回来回合了。 一行家眷中,有高士廉的老母,以及他的妻子鲜于氏,还有守寡了的妹妹长孙高氏,以及外甥长孙无忌、外甥女长孙无垢。长孙无忌如今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而长孙无垢更是只有十岁的小萝莉而已。 第二十八章赴任剿贼 九月的最后一天,萧铣带着亲随与万余兵马,终于赶到了还没有被江东乱贼刘元进祸害的丹阳郡。 他麾下的一万人马,都是从来护儿麾下原本渡海远征高句丽的海军中划拨的,也算是萧铣在高句丽的时候亲率用惯了的部队。 按照杨广的旨意,直接拨给萧铣的军队一共有两万之数,但是另外一万人因为此前来护儿军的战船都是海船,而隋朝时经过涿郡通往渤海的海河还是一条吃水很浅的小河,没法让海船进入,所以那些兵马只能走海路南下,到长江口后在溯流而上到丹阳郡汇合。 杨广终究是量才而用,不会给太多的兵马以免尾大不掉,形成军阀,所以给萧铣两万人,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此前吐万绪、鱼俱罗讨伐江南民变,也只有两万军队;同时担任江都丞的王世充,被授权允许自行募兵扩军对抗杜伏威,也是差不多有这么多实力。 既然规模限定在两万人,而组成多不计较,来护儿便给萧铣划拨了原本被征调的江东各郡府兵,也好适合本土作战——朝廷远征高句丽的时候,是把吴地的府兵大多调走参战的,除了浙南的东阳郡府兵、永嘉郡府兵被派给东莱留守陈棱做守备部队外,浙北和丹阳等地的府兵都是直接去高句丽作战的。这些郡的府兵,原本出征时有三万多人,一年半仗打下来,生还者也不过两万。差不多如今都算是被萧铣带着还乡了。 不过,和给王世充的条件差不多,萧铣也被允许额外自行募兵扩军。到了如今这个大乱的当口。对于有直接平贼作战任务的地方重臣、将领来说,朝廷也不会在兵源上限得太死,——毕竟打仗这玩意儿,和乱贼血战一场,官军死个万儿八千都是有可能的,要是官军将领被束缚住而不能募兵以补足战损,那就和被农民军捆住手脚吊打差不多了。 朝廷对于地方将领的控制。更多是根据粮饷来实现。比如如果带兵的是纯武将,没有地方政权财权的,那就直接卡军饷军粮拨付数额。只给你够养两万兵的粮饷,没法变出钱来的将领多募了也养不起。 而如果要制约的是军权政权一把抓的地方实权派——别以为这样的实权派此前不存在,其实到了大业八年这个当口,张须陀便算是这类实权派中的代表了。萧铣绝对不是最早的。也不会是最后一批。在这个待遇方面万全不起眼——那么钱粮控制上就会麻烦一些。朝廷一般使用的是减免地方钱粮税赋上缴朝廷的比例,留下养兵所需的数额。但如果地方官横征暴敛,加派超征税额来多养兵,朝廷就管不住了。 萧铣如今算是困龙入海,多年经营终于换来了朝廷的信任,成了实打实的地方实权派,做了丹阳留守和江东六郡讨捕大使后,六郡郡守都要听从他的规划。而且他自己在吴郡就有封地产业坞堡。而且听说余杭县、钱塘县如今在萧铣嫡系沈法兴的固守下,还没有被刘元进的乱贼攻破。所以萧铣要想多筹粮,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所以,当海路军来和萧铣会和的时候,带来的可不仅仅是区区一万人,而足有三万多人——另外两万多人,是从高句丽沿海的皮岛敌后基地募集而来愿意投效的人马,由冯孝慈、吕玉、独孤延寿率领。 皮岛军中原本还有侯莫陈氏的一些将领,这大半年来已经被冯孝慈清洗了:谁让他们看不清形势,还以为今年朝廷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就能结束了呢?结果因为估计错误,侯莫陈氏下头的士兵军官发现还是不得不靠萧铣维持局面,免得被遣送回国当二茬子炮灰,也就被冯孝慈等死忠于萧铣的铁杆慢工细活分化瓦解了。独孤延寿算是识时务者,在侯莫陈氏军官们被清洗的当口见风使舵重新表态死忠,得到了留用。 所以,汇集到丹阳郡的讨贼大军,足有四万之众,而且都是在高句丽血战余生的老兵,比此前吐万绪鱼俱罗带的国内新征府兵要精锐的多。这一局面让萧铣还没正式讨贼开打,腰杆子就硬朗了不少,两年来的布局总算是没有白费。 至于军粮的供给,萧铣也是毫不担心——在萧铣的大军到达丹阳郡之前半个月,武士彟就已经在京口城外、长江江心的金山寺私下囤积了好几十万石的军粮,都是从萧铣和南阳公主夫妻二人在江南的封地征收的,或是提前采买的。这样一来,便足够超额的军队征战所需了。 不了解金山洲地理情况的人,还真别奇怪区区一座金山寺,怎么可能藏得下那么多军粮。因为萧铣前世熟读明史,最崇拜的人物之一便有开拓海疆的国姓爷郑成功。历史上郑成功败走琉球之前,在人生的最巅峰期,便组织过一次围攻南明故都南京的战役。而郑成功用的战术,便是率领数万大军从海路入长江、不计下游沿海城池的得失、直接在镇江登陆后围攻南京城。郑成功的军粮来源,便是提前在镇江江心的金山寺秘密囤粮,足够数万围城大军食用半年之多。 所以,萧铣不过是偷师了郑成功未来要发明的计略而已。 …… 身为南梁后裔,重新回到丹阳古城,萧铣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出生的那一年,南梁已经沦陷了二十六年,作为南梁余脉的西梁,是在荆楚之地的江陵建都的。等到他四岁的时候,西梁纳土归隋,祖父带着他逃奔陈国,才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游历丹阳,然后到他六岁那年连陈国也灭了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这座南朝古都。 六岁孩童时的记忆,总归是很模糊的。如今萧铣已然二十八岁,那都是足足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满怀着感慨,萧铣踏入了台城内留作丹阳留守官邸的府苑——这里,原本是南朝灭亡之前,朝廷六部办事的所在,隋朝灭陈的时候,犁平了皇宫大内,却好歹留下了部分并不逾制的朝臣官署,留给地方官改作它用,所以丹阳的各处官僚府衙总是比别处州郡的要高那么一些规格,面积也宏丽广大一些,毕竟原来都是前朝中枢衙门改过来的。 留守府大堂上,萧铣坐定,两边分列文武,他也不多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朝廷命咱三个月之内平贼,不要耽误了来年再征高句丽的战事。诸将有什么方略,今日尽管直言——不过,可以先听一下本官今日召来的钱塘县令沈法兴陈述一下贼情,大家也好知己知彼。沈县令在吴郡各县中算是守土有方,如今其辖区正是与贼军交战的最前沿,前几日还是从天目山方向突围,来到丹阳通报贼情的。” 众文武应诺称是,沈法兴也就直奔主题:“好教留守大人得知。如今贼情糜烂,主要限制在兰陵郡、吴郡、会稽郡三郡。其中兰陵郡是交战前沿,尚且在拉锯之中,郡城已经丢了,与丹阳接壤的溧阳等县还在坚守。吴郡情况更差一些,只有余杭、於潜、钱塘三县在最西,靠近天目山,由下官带领本乡府兵镇守得免,也就是相当于朝廷废州改郡之前,杭州的西半部分还在朝廷手中,而原杭州东部三县,以及湖州、苏州大部分县城,都落入了刘元进贼军手中。至于浙江以南的会稽郡,原本七月份时贼情还不严重,后来鱼俱罗击退管崇后,管崇率领残部亡命过江投奔刘元进,让刘元进势力大涨,后来会稽郡全境都陷落了,成了贼军的后方根据地。” 萧铣和几个将领看了一下舆图,贼军盘踞了大约两个半郡的面积,将近二十个县、覆盖了十五万户百姓、将近一百万人口的沦陷区。 萧铣如今带来的将领里头,最高级别的也就是几个郎将,所以便轮到秦琼质询情况:“却不知贼军如今兵马筹备几何?仍然在固守的地方各县府兵,是否还可堪一用?” “贼军盘踞百万人口之地,总能强行拉起十几万众兵力。至于已然固守的五六个县,府兵士气都很是低落——朝廷刚刚把此前剿贼不力的鱼俱罗、董纯二将送交朝廷斩首示众,吐万绪也下狱后拷问时气愤而死,消息传到江东,此前作战的兵马军官人人自危,怕是不能用了。” 对于吐万绪鱼俱罗之死,萧铣当初也没打算救,毕竟如果这俩人救下来了,会不会被杨广任命给自己打下手还不好说,历史改变得太厉害保下这二人的话,对于自己割据江东也是个障碍。何况这俩是胡人,在萧铣眼中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不过,士气低落的事情,还是要解决的。既然本地府兵已经不堪一战,让他们守城也就是了。 “本地新征府兵指望不上,也就罢了。咱靠从高句丽带回来的四万精兵,足可破贼——珠诸将听令。” “请留守下令!” “来整、周绍范,你二人率领一万人马,从江南河入太湖,沿北岸而进,并分出小股兵力袭扰太湖沿岸各县,使贼军不明我军主攻方向、分其兵势。秦琼、冯孝慈,你二人率领两万人马,从溧阳陆路出发,直扑兰陵郡武进县等地。余部由本官亲自统领,随后进发——都且去准备吧。” 第二十九章逼贼决战 原本的会稽郡守府邸,如今刚刚改作草头天子刘元进的行宫大内。行宫的一切装修都还没来得及动,仅仅是把原本官府的牌匾都给拆了,便算是投入使用,此刻里头正是刘元进在主持庆贺酒宴,欢庆前一任朝廷讨贼将领的覆灭 “朱兄弟,来,今日咱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刘老大说得是!杨广那狗屁倒灶的昏君,活该他丢江山。前俩月吐万绪、鱼俱罗那两条胡狗,咬得咱多紧?要不是江南民心在咱这边,次次都可以募到兵重整旗鼓,胜败还在两说之间呢。这倒好,那昏君自己把自己爪牙鹰犬给废了,真是天授江南州郡给咱了。是该多走几个,来,刘老大,咱也不玩虚的了,咱敬你——这一坛子,咱干了,你随意。” 尚书左仆射朱爕说着拿起一坛子已经喝掉大半的纯粮酿造会稽花雕加饭酒,凑着嘴边仰头便灌,咕嘟咕嘟几声,就把两三升酒液导入了喉咙。草头天子将相,便是这般没有礼法,名义上俩人一个皇帝一个左仆射,却还是大哥贤弟这般称呼。 会稽的加饭酒是一种增加了酿造配方中糯米比例的黄酒,比寻常北方的粮酿醴酒度数还要高一些,至少有十到十五度的样子,所以一次性喝下两升酒,也相当于后世连吹七八瓶啤酒的量了,着实算是豪爽。只是加饭酒的酿造对粮食的消耗比普通黄酒还要倍增,自从朝廷征粮派税增多以来。民间很少再酿造这种酒,官府为了筹粮,也多有用行政手段禁止。 所以朱爕一喝大了。酒气上涌,想到这一点,便重新抱怨起来:“哈……要咱说,如今江南,咱会稽、吴郡周遭,四五个郡,都种了两年占城稻了。要不是昏君征咱江南的粮养着那些北伧,这米粮如何吃得完?还不让咱酿加饭酒,非要学着原来吴郡太守弄的竹蔗酒——还是榨糖榨出来剩的渣滓酿酒!想想都恶心。” “朱贤弟说得是——不过咱兄弟坐了江山。将来也不要北伧那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便割据江东富庶之地,享他酿的民脂民膏养活自个儿就好了,占了北方。夺了杨广鸟位。还得帮他养兖豫幽冀的流民饿鬼,可不是吃撑了么?哈哈哈,到时候喝个鸟毛的竹蔗酒?加饭酒喝一坛子砸一坛子都够了。” “痛快!刘老大果然是好见识。咱今日也试试喝一坛砸一坛的痛快劲儿!” 朱爕显然是喝得太高了,在大堂上直接拿起一坛子还没开封的加饭酒,拎起来往地上重重一掼,陶片迸碎,酒浆四溅。刘元进坐在主座上,丝毫不以为忤。反而也是大笑着连喝了两碗,便当时朱爕再给他变着法儿助兴了。草寇流贼出身的军阀。不知节制可见一斑。 喝了良久,刘元进放下大碗,似乎骤闻鱼俱罗吐万绪被杀这一喜讯的高兴劲儿也过得差不多了,冷静下来说道:“可惜管兄弟不在,今日不能一起痛饮了。” 朱爕正抓着一只东坡肘子——如今萧铣当年发明的东坡肉烹饪方法,在江东数郡已经流行开了,毕竟江东缺少牛羊,能够让猪肉这种原本难吃的畜肉变得媲美牛羊,对这一方百姓是很有吸引力的;而盛产花雕酒的会稽郡,因为原材料容易弄到,所以尤其普及——在那里据案大嚼。 听了刘元进的言语,朱爕一挥油腻腻的大手,跟着附和:“老大说得是,管二哥就是小心过了。那昏君如今还能派来啥比鱼俱罗更能耐的名将来奈何咱不成?无非换了人,更加将不知兵,就是再给咱送刀枪盔甲来的罢了。哈哈哈哈,这么打下去,咱连军器监都不用造了。” 刘元进深以为然,不过他能够做到草头天子,总归见识比朱爕强几分,有些话还是没说出来。在他看来,管崇非要回兰陵郡前线查探消息,无非是因为管崇是兰陵郡晋宁县人,当初刘、朱、管三人分别在会稽郡、吴郡、兰陵郡据一郡之地起兵,后来靠北一些的朱、管两家首当其冲被朝廷攻击,兵力打散了两次,才过了浙江来投奔,奉他刘元进为主。 但是,既然是军阀,肯定有私心,尤其是首义的根据地,能够不丢就最好不丢,那都是乱世中立身的根本。管崇的根据地在兰陵郡,距离朝廷新委派的丹阳留守攻击点最近,他回去打探消息、布置防务也是正常的。 念及此处,刘元进心中默默算了一下,貌似管崇离开回兰陵郡打探消息,也有四五天时间了,兰陵到会稽也不算远,就六七百里路程,若是消息紧急的话,也该有回音了。如今啥动静都没有,看来是朝廷新派来剿灭的将领也没啥可忌惮的。 想曹操,曹操到。刘元进胡思乱想之间,行宫的中门轰然打开,一个高壮沧桑的汉子都不下马,直接策马小跑着奔驰到庭院中,才下来直跨内厅——若是在杨广的朝廷上,有人胆敢这么无礼,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刘大哥,不好了!祸事了!”管崇冲进内厅,也不行礼,先捞过一坛子花雕酒满满筛了一大碗,一口气闷了,接口说道:“洒家去兰陵前沿的溧阳县等处转了一遭,打探得确切消息,朝廷派了驸马都尉萧铣担任丹阳郡守,带兵两三万人来江南讨伐咱,取代被斩的吐、鱼二贼。朝廷说是只给两万人,但洒家看着这萧铣肯定是聚敛了私兵,根据情报,绝对不止两万人,肯定有三万人。” 刘元进一愣:“便算是三万人,比鱼俱罗当初兵多一些,贤弟何必如此惊慌?驸马都尉?哈哈哈哈,一个靠睡了杨广的女儿爬上去的小白脸,还能比鱼俱罗这种杀了十几年突厥鞑子的将领还犀利不成?” 刘元进是会稽乡下出身。没什么文化。见识虽然有,但是人面不熟、对朝臣才具不了解,这一点始终是硬伤。故而说得出这般言语来。而一旁的朱爕是在吴郡起兵的,毕竟萧铣做过好几年吴郡的地方官,朱爕肯定了解一些,听了管崇的话,倒是脸色一变。 “刘老大,这个萧铣倒是不可小觑——虽然萧铣是靠睡婆娘的本事爬上去的,不过听说在昏君征讨高句丽的时候。也跟着厮混了两年军旅生涯,听说是建了一些功勋的,只是不知道有几分是杨广偏宠自个儿女婿。往他连上贴金送的功劳。不过纵然萧铣这厮打仗的本事不咋样,有两点却是不得不防。 第一,萧铣是萧梁后裔,原本的南朝皇族。虽然后来陈国三十几年江山。让萧家在江南威信扫掉了不少,但是有几处依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兰陵萧氏,听说是在兰陵郡三百多年的郡望大族,盘根错节,任你改朝换代,都抹不掉的。管二哥的地盘正好在兰陵郡,当地有多少兰陵萧氏的门生故旧心向他们,实在是不好说。 第二。几年前咱便听说过,那萧铣的祖父萧岩。二十年前便是被咱三吴之地反抗隋军的义军奉为主公的,当时连高智慧都要拥立萧岩,而且在南陈亡国之前,萧岩就是陈叔宝册封的东扬州刺史,治所便在姑苏。而萧铣后来自己又在余杭、吴郡做了好几年的县令、郡守,任上官声很好,后来残虐征发徭役的事情,都是萧铣被迫离任后,新来的狗官干的——而且民间多有传说,萧铣便是因为在杨广面前据理力争,说是朝廷既然在江南超征粮税,按照那什劳子的租调税换役的法令,就该减免徭役,最后才被杨广撤了吴郡的职务。某在吴郡起兵之前,还多有人念萧铣的好,每每说‘若是萧郡守在,何至于要闹到背反朝廷’,其声望不可小觑!” 刘元进静静地听朱爕条分缕析说完,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了,“如此说,杨广倒是不傻,他改了方略,这是不想一味攻杀,而要利用萧铣在江南的人望,分化瓦解咱了——既然如此,咱倒是不能再用对付鱼俱罗时候那套坚壁清野、固守反击的法子了,否则只怕没多久人心都要被萧铣慢慢拉拢过去。此战,咱利在速战,二位贤弟,如今咱便点齐人马,直奔兰陵郡,估摸着决战会在无锡县一带展开。那里有原先和鱼俱罗交战时的延陵砦可守,略有地利,又不至于让萧铣不敢上来一战。” 贼军向来都是说干便干,三个贼首商议好了速战的方略;刚刚逃过浙江不过半个多月的刘元进,重新收拾起主力人马,这便北上渡江进入吴郡地界,沿着盐官县、嘉兴县这条道路,直奔吴郡与兰陵郡交界的无锡地区。 在刘元进等人分析看来,此前吐万绪、鱼俱罗属于战场上很强大,但是得人心方面很弱智或者说无根基的角色,所以对付那样的人物,战场上硬拼是没前途的,就要坚壁清野,消极避战,让那些胡将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而萧铣属于南方威望很高的人望派,而其战场实力却没怎么听说过,所以对付这样的人,自然要反其道而行之,不给他拉拢分化人心的机会,堂堂正正在战场上击败对方。 …… 刘元进合三家贼寇的全部兵力,巅峰时可以打到十五万众,其中精装战兵大约五万余人,其余老弱少年等充作杂兵、辅兵的将近十万。这次听说萧铣兵力不少,刘元进也不敢托大,只在后方留了两万辅兵、一万战兵镇守会稽、吴郡各县,自个儿带了四万战兵、八万辅兵,总计十二万人马,直奔无锡来与萧铣交战。 农民军行军缓慢,缺少车马,而因为吴郡的余杭县、钱塘县一直被朝廷官员沈法兴牢牢守住了,刘元进的人马是从盐官、嘉兴二县北上的,所以连大运河都走不了,全靠两条腿行军,幸好江南筹粮方便,刘元进军又是内线作战、就地补给,故而并不幸苦。 饶是如此,从会稽渡江直到赶到无锡县,军队足足走了**天功夫。一路上,便是传来朝廷军队的先锋秦琼、冯孝慈等在兰陵郡境内分割包围、四处平贼的消息,显然形势并不乐观。 刚到无锡县那天,刘元进还想哨探一番,堪堪是否可以继续进兵,结果管崇麾下一个贼将突围出来,带来了一条噩耗——却是管崇的老巢,作为兰陵郡治的武进县已经失陷了,朝廷的军队围城不过五天,就拿了下来。 管崇第一个就跳起来了,一把拎住自己麾下那贼将的肩甲衬叶——如果那突围的贼将此刻穿的是有衣领的服饰,那肯定就有后世黑稻老大教训马仔的即视感了——一边拎起来,管崇一边用疑似分筋错骨手姿态的动作死命摇晃对方,厉声质问: “这不可能!武进县乃是兰陵郡治,好歹也有两丈多城墙,修葺完备,洒家给你们留的兵马也够,怎么可能五天就被拿下!” “仆射……你……你松口,要断气了……咳咳”那贼将也是命大,终于呼喊得管崇松手,猛咳了一阵,才接上气回禀,“仆射,实在是怪不得末将不尽力固守啊。那萧铣着实狠毒,围城之后只是一边用弓弩压制、一边作势填河,也不摆出强攻的架势。 但是围了两天,把周遭都把守定了之后,第三天一早,萧铣便亲自到了城下喊话,让咱城上守军出人答话。然后他便在两军阵前扯出一道黄绫的诏书,当众宣读了一番,无非是杨广下的旨意,此次叛贼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云云,以及许诺平乱后在江南行租庸调法,不得更易,从此凡多纳一倍税赋者,即免去徭役;还宣布此前种种税役重复征发、加派的乱政,俱是大业七年以来新任地方官吏欺上瞒下所为,俱已经被如同吐万绪、鱼俱罗一样审明正法。” 管崇听得目瞪口呆:“就特么这样完事儿了?就这么一纸废话,你们这些猪脑就相信了?好啊,看来你是觉得自己是‘胁从’,可以逃得性命了?爷爷剐了你这两面三刀的二五仔!” 那贼将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仆射饶命,末将冤枉呐——末将若是有此心,如何还突围来报信?且听末将说完。” 一旁刘元进也出手,拦住了管崇,脸色铁青,威严地说:“让他说完!” 管崇这才不好发作,任由贼将继续说道:“这还不算什么,可是架不住萧铣在吴郡此前官声太好,哪怕是在兰陵,他说的话愿意信的人太多;而且萧氏郡望兰陵三百年,盘根错节,改朝换代都不能折损其威信。末将虽然不信,却架不住城里人心浮动,仅仅过了两日,有城内豪富大户连络、各以私兵内应,夺了北门,放入萧铣的兵马,某死战不得,只能逃来报信了。” 刘元进心中暗暗震惊,心说如果不能速速求战把萧铣的威望打下去,这兰陵郡的变天便是榜样了。 第三十掌血战杀贼 兰陵郡,无锡县城北方的田野上。两支大军摆开阵势,隋军在西,农民军在东,剑拔弩张,战云布霾。 隋唐时候,一直到宋为止,无锡地区都不是一个独立的“地级市”级别行政区划,而是属于兰陵郡/常州下面的县。当然了,后世的“无锡市”,如今这个当口是由两个县组成的,南边靠太湖的这一块就叫无锡县,北边依傍锡山-黄山,面朝长江的那一块,则是江阴县。 (注:江阴县在隋朝有十几年属于苏州,另外十几年属于常州/兰陵郡,区划经常变动,书中简化处理,求别考据)。 无锡县与江阴县之间,有一道依托自然河道沟壑,修筑起来的夹城状防御工事,叫做延陵砦。所为夹城,就是和长城关卡差不多,两面城墙,两面都防御,只不过延陵砦简陋,并不能把这无锡到江阴的**十里路全部隔断,还是有不少缺口的,哪怕设防的地段,也不过是以木栅栏、尖桩木墙为主,少有夯土的城墙段。 这道延陵砦,当然不是刘元进和管崇、朱爕之类没远见的草头王修的,而是二十年前南陈亡国之前,东扬州刺史萧岩——也就是萧铣的爷爷——在任期内修筑的,用于抵挡隋军对吴郡的入侵,后来隋将宇文述便是在这延陵砦与义军首领高智慧决战,依靠从太湖水路迂回敌后夹攻取胜,最终平灭了三吴之地的反隋势力。 再过几百年,到五代十国。吴越与南唐两个南方政权,也在这里反复拉锯了六七十年,南唐拿不下吴越的苏州。吴越也拿不下南唐的常州,一直僵持到赵匡胤灭南唐的时候,作为仆从军的吴越才越过了这里的防线。 再过上千年,这道延陵砦的故址,会在塞克特将军和法肯豪森上校领衔的德国顾问团规划下,成为蒋校长拱卫南京的三道德制国防线的最后一道——锡澄线(澄就是江阴的代称。三道国防线乍浦线、吴福线、锡澄线分别在上海、苏州、无锡,是德国顾问团为蒋校长规划的层层抵抗倭寇的。)后来八一三淞沪开打。一直撑到十二月南京沦陷,中间便有整整一百零八天的战役,是在以江阴要塞为核心的锡澄线上打的。 可见。在古今军事家眼中,战略要地的定义,基本相同,不管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火器时代。太湖平原一马平川。此处虽然不算很险要。但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儿,这儿已经是兵家必争的固守之地了。刘元进好歹有三成墨水,颇打过不少仗,即使被萧铣逼得不得不速战速决,好歹也会挑一个对自己相对有利、而又不至于让萧铣迂回避战的战场。 …… 萧铣骑着一匹雄骏的黑马,站在阵后堆高的土山上,放眼望去,隋军这边。约莫有两万人马,而农民军一侧。怕得有十万之众。他身边跟着的,是客串此战副帅的周法明,毕竟跟着萧铣来的诸将当中,按照官职高低论资排辈,也该是他坐镇。萧铣虽然知道来整、秦琼将来更有名将潜力,也不好越过这个次序去,寒了身居高位的将校的心。 周法明虽然不惧贼军势大,心中却有些犹豫,略显忧心忡忡地说:“大使,我军如今新下兰陵郡治武进县,却是士气正盛,士卒颇感大使在江左之地的人望。贼军却是士气低落,唯恐被大使的威名引诱出无数临阵倒戈的内贼。既然是对贼军利在速战,为何我军还要给他们机会决战呢?” “拖得更久,虽然可以分化更多贼人,但是也没什么意义——鱼俱罗当初求战都不可得,还不得不深入敌境与之周旋,方才得以一战,今日贼人送上门来,咱有什么好避战的?某从辽东带回来的百战之兵,只会比鱼俱罗的人马更为精锐。最关键的是,陛下只给咱三个月的期限平定江南贼乱,若是迁延日久,你便不怕被陛下当成第二个鱼俱罗,疑忌你养寇自重么?让秦琼、冯孝慈出击,今日便堂堂正正击败了刘元进。 来整那两路人马,则好趁着敌军有生力量大损、后防空虚的当口,从太湖、长江沿线迂回绕后,跑马圈地,免得一城一城地攻过去——当初杨素和宇文述灭高智慧的时候,不也是如此用兵?对付这些记吃不记打的乌合之众,这些招数也就够了。” 看着萧铣指挥若定,周法明也收拢了心神,安心先打好眼前这一仗。毕竟将和帅考虑的问题是不一样的,周法明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今这个战场上,怎么样集中优势兵力才能最大程度地取得战场上的大胜;而萧铣要考虑的,不仅是一场决战胜利的伤亡比,更在于怎么打才能更好的善后,做到势如破竹,数节之下、余皆迎刃而解。 鼓角相闻,牛角号吹得嗡嗡作响,官军这边弓箭手纷纷列阵,抬高准备抛射。前头手持藤牌的长枪兵依次靠拢,比西式方阵要显得稀疏一些。这样疏松的阵形,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固然不如密集阵来得威力巨大,却能在机动灵活性上胜出不少——毕竟越是人挨人站得紧密的长枪兵方阵,士兵的行走速度便会大打折扣,因为稍微一快就容易乱,一乱就会自相践踏,所以密集阵的指挥官不得不刻意压制部队在战场上的前进速度。就好比高速公路上,越是因为天气能见度差、跟车距离越近,车子限速也就越慢。 刘元进是会稽郡土生土长的人,江南的贼军也没处去弄骑兵和战马,所以萧铣当然不需要为对抗骑兵冲锋而牺牲自己部队的机动性。 在长枪兵阵列之间留出的甬道中,是一股股埋伏的,操着横刀皮盾。或者双手持陌刀的后备队。这些士兵平时不投入战斗,直到白热化阶段才会有他们出场的机会,而且这些士兵多是从皮岛军那些已经丢了户籍身份、在大隋朝廷的户籍记载上属于死人的家伙里头挑选的。由冯孝慈带队。 至于萧铣最后的战略预备队,当然是从高句丽一直用到现在的、配备长枪横刀、皮甲铁盔的骑兵部队了,秦琼当上鹰扬郎将之后,这队人马一直归他统帅。 而这些装备,都是刘元进的部队想都不敢想的,农民军有的装备,除了那几万战兵可以充分保证使用从隋军那里缴获或者说一开始袭击地方武库拿到制式装备存货以外。其余辅兵都只能拿民间铁匠铺赶时间粗制滥造的兵器。唯一一点农民军和朝廷正规军相对比较平衡的领域,或许就是弓箭了——江南气候潮湿,弓箭容易受潮而不耐用。所以也很少花费精良的材质去制造弓箭,无论官军还是农民军,都是使用桑木弓和竹片弓。而且简陋弓箭容易大量生产,辅兵也正好可以使用。进行覆盖射击、不追求准头的时候。辅兵这种没怎么训练的士兵好歹也可以发挥出精兵一大半的战斗力。 正因为农民军的弓箭好歹还是给力的,萧铣才让长枪队都装备了藤牌遮挡,而且把没有盾牌的陌刀队作为预备队使用——要是和那些热血勇气流的白痴那样,在两军胶着之前,就把陌刀阵放到第一线,承受肉搏前的几轮箭雨的话,虽然陌刀手好歹都有铁鳞甲护体,却也免不了折损不少。 箭矢飞蝗对射。农民军一侧有延陵砦的部分简陋工事遮蔽,诸如拒马鹿砦、尖桩木墙。不过士兵们的甲胄便要简陋得多,所以双方交换箭矢的时候农民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纵然官军射出的箭矢十箭里头有七八箭射偏了扎在木头上,仅有射准那一两箭也足以致命,箭箭入肉入骨,飙射出一股股血花。反观农民军这边,射偏的首先有半数,射准的还要被藤牌挡掉大半,穿透藤牌或者从缝隙中钻过去的,还要被皮甲鳞甲再去六七成,俨然没什么效率。 “不要停,不许蹲下!全部起来放箭!放箭!”拒马、尖桩木墙背后,一个个农民军的军官用刀鞘猛力砸击被箭雨吓破胆后蹲在掩体后面不敢抬头的士兵,实在劝不动了,还拔出障刀一刀剁下脑袋威吓示众,逼着旁边的辅兵抬头放箭。 刘元进和管崇在阵后两侧观测着战局,官军的大阵推进很慢,但是很沉稳,给人一种巨大的心理压迫,丝毫没有因为冲锋而影响进攻一方放箭的效率——这种战法和此前他们遇到的胡人将领吐万绪、鱼俱罗带队的情况万全相反。胡将带兵,讲究的就是剽掠如火、其疾如风,只要官军是进攻的一方,一进入射程,就全速奔驰冲锋,杀垮农民军。而如今萧铣却是其徐如林,虽然两军在靠近的时候可以多数倍的时间交换箭雨,但官军却显得在这种交换中并不吃亏。 管崇看了半晌,一拍大腿喊道:“不好!官军如此布阵,把枪阵弄得如此松散,显然是为了降低箭矢的杀伤!老大,原本官军冲锋,临到阵前,都是队列严整密实,只求硬冲突破。这个萧铣弄得如此松散,突击定然无力,然而被箭雨攒射之时也能避免大量伤害。我军弓箭手都是未经操练的辅兵为多,能够把箭射出去、有个大致的方向远近也就是了,如何能追求准头?若是敌军密集,那只要方向对了,射不中瞄的人,也还能射中旁边的。现在官军如此稀疏松散,箭矢倒有绝大半射草丛里头了。官军是想徐徐逼近,压垮咱的士气呐!” 刘元进听了觉得果然有理,又观察了不过三五阵对射,就发现官军的心理素质很好,表现出来至少士气没有乱。而自己这一方的部队士气和心理素质,刘元进是心里有底的,知道这些军队只能打打顺风仗,一旦被持续的心理高压威慑,就会很快动摇。那些开始骚乱着斩杀不敢起身放箭辅兵的基层军官们,他们的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已急矣!不得不死战!二弟,你带领中军精锐,反冲出去——敌军阵形松散,利于避箭矢,而不利于对冲。此战成败,就在你手里了!” “大哥就看洒家的吧!若是不胜,咱的脑袋也没处摆了!”管崇领命,被迫转守为攻。 …… 冯孝慈手捻长枪,身披明光铠,缩在陌刀队中,两侧的士卒紧握兵刃,都可以看出手心微微发汗,不停地反复在麻质的甲摆上擦拭手心,然后重新握紧武器。士兵们对于敌人是否会展开对冲,一直是心中怀疑的,直到农民军那一侧憋不住了为止。 “大使真是算无遗策,知道刘元进习惯了和鱼俱罗打仗的战术,这下被对射得憋不住了!”看到管崇反冲锋的时候,冯孝慈心中大喜,不由得喊出声来,让旁边的陌刀队士兵都显得颇为振奋。士兵们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听说自己一方中计了,被伏击了,士气就会狂泻;听说敌人中计了,我方有援军了,士气就会暴涨——哪怕这个计策或者伏击或者援军从定量分析上细细考据,并不足以改变大局。 长枪如林,缭乱捅刺,隋军前军长枪队的阵形松散程度,随着管崇的突击被压缩得略微靠拢了一些,以应对密集的冲刺对杀。毕竟长枪及远,就怕近身,离得太开的话,被敌军拿着横刀短兵的士卒揉身而进,便容易伤亡。 “急啥!让刀盾营先压上,填补缺口。咱要留到最后!”看着陌刀营的军官们跃跃欲试,冯孝慈严厉地压下了他们马上冲锋的请求,很是沉着地先投入刀盾营。横刀、皮盾的组合,最利于近战,可以补足长枪营被人欺近身后的短板。 双方如同添油战术一样,把一队队数千人规模的预备队投入到战场中央那一大片血肉屠场,很快官军这便就有超过八千人陷入了犬牙交错的肉搏战,而农民军一方也投入了至少两万多人,双方的预备队看上去已经消耗了大半。一具具身着皮甲的躯体被捅出血窟窿,不甘地倒地,很快被冲锋上来堵漏的战友践踏进血泥之中。 生命在飞速的消散,不过一炷香功夫的血腥厮杀,农民军这边便死伤了四五千人之多,而官军却不过伤亡一千余人,高句丽血战归来的精兵,和农民军的差距便是如此之大。刘元进看着管崇没法突破,心中也是大为焦急,在中军重整了两万多辅兵,拿着短刀长枪也杀了上来,丝毫不顾这些士兵原本只是拿来放箭的。 “贼军没有后劲儿了!就是现在!陌刀营出击!”冯孝慈瞅准时机,大喝一声,如同猛虎下山,带着两千陌刀手精锐,扑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追亡逐北 “怪物啊!那边都是疯子!”农民军中哭爹喊娘一般,被杀开了一条血路。血路两侧,都是残缺不全各处透明窟窿的尸首;以及如鸟兽散的乌合之众,抱头鼠窜。 他们的背后,是一群群满身溅血、看着狰狞无比的凶人,手上的兵刃总长不过九尺,但是刃口就有两三尺长,双面开刃,中间的筋脊厚实坚挺,既可以猛刺,也可以两面横割斩杀。(陌刀可以斩杀,但是不能和战斧一样猛劈,因为两面开刃的东西,毕竟还是没有斧头厚实,为陌刀提供结构强度的,只是类似于剑脊的那一条铁质凸起。) 带队突击的管崇心中一惊,头皮发麻,却是知道此刻绝不能躲避。若是被这伙官军中的生力军打起势头来,己方本就孱弱的士气一泄,那就真是灭顶之灾了。他管崇好歹也是武夫出身,不是那种躲在人后指挥若定的角色,眼下便带着亲卫精锐反冲过去堵漏。 冯孝慈的陌刀营,陡然便感觉到前头阻力一滞,没有了一开始追亡逐北,狼奔豕突的快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冯孝慈终于有了点紧张感,以及与紧张感相伴随的隐隐兴奋。他连连下令让陌刀营进一步靠拢收缩阵形,一改此前士卒之间空出七八尺距离、便于拖割横斩的战阵;变阵为人与人之间仅间隔两三尺,和长枪营密集阵类似的形制。 一开始不用这个阵势,也是为了便于陌刀强大的杀伤力发挥。如果阵形收束得太密集,陌刀就只能以捅刺为主,横斩不容易施展开; 二来。也是怕贼军当中有狠辣的将领灵光一闪抽风,玩不分敌我的覆盖射击战术——毕竟,如今两军已经交战甚狠,战线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仗打到这一刻,两军前军都已经不再受到弓弩的威胁。毕竟谁都害怕射到了自己人,形成大面积的误伤。 可是,如果陌刀营的表现太抢眼。在一群杂兵中大杀四方的话,那么已经熄火的农民军弓箭火力会不会在刘元进的勒令指挥下重开,就不好说了——如果上万把弓箭对着这一片土地持续攒射,把这一区域的人不分敌我都杀掉。可以干掉陌刀队的话。而己方被误伤的只是一些杂兵,说不定刘元进就会这么干。 农民军的将领,历来都喜欢用蝼蚁一样的炮灰缠住精锐的敌人,然后用无差别重火力把双方都轰杀至渣。这种战术千年不变,哪怕到了二战中,虫族一样的苏军也喜欢缠住单兵素质精锐得多的德军,然后玩“向我开炮”的把戏。冯孝慈虽然不是穿越客,不认识史泰林和朱可夫。但是他好歹也是一个胸有平叛志向的将领,对历史上农民军的手段还是颇为了解。 但是。感受到前方的阻力之后,冯孝慈便不怕密集阵带来的防弓箭劣势了。能够对他亲率的陌刀营形成阻力,可见对面来堵漏的也是农民军中最值钱的精锐,对方应该不肯盲射覆盖换命的。 冯孝慈当然没有想错,因为他对面的就是农民军二号人物管崇亲自带队搜笼精兵来堵漏的。冯孝慈一变阵之后,堪堪挡住了陌刀营前进步伐还不到一盏茶功夫的管崇本部人马,便开始感觉到此前堪堪可以顶住的敌人,压力又陡增了数倍。这种感觉,确切来说,是敌人的突进速度一下子放慢了数倍,但是更加沉稳、突破更加有力。就好像一辆越野车,刚才不过是用快速档冲刺,现在则是在用大推力的慢速档爬坡越障一般。 管崇死命督战维持,他的亲兵营却手忙脚乱地节节崩塌,止不住向后退却。 收束了队形、放弃了拖割横斩战法的陌刀营,全部以刀刃指前,如同那些拿白蜡杆长枪抖枪花的士兵一样,仅仅小范围上下挥振刀刃,身体却全速前冲捅刺,第一排士兵的间隙中,还有第二排陌刀兵把刀刃斜刺里伸出来,缭乱刺击;凡是不开眼撞上来的敌人,再也没有侥幸近身的机会,偶尔仗着力大架开一两柄陌刀的,也会被斜刺里的打击捅成血葫芦串儿——这才是陌刀营正式的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冯孝慈杀得兴起,把管崇的亲兵营扒掉了三四层皮之后,便越众而出,让全军不顾队形分成数股猛冲猛突。管崇还没回过神来,他的亲兵队已经被迅猛的冲刺切割成了好几块,他本人也不得不扛着厚背大刀左支右拙,各自为战。 也就又过了几盏茶的功夫,管崇连连挡开三把陌刀,气喘如牛的时候,那几柄陌刀之间伸出来一杆刁钻的长枪,“噗哧”一声猛然捅进管崇的咽喉,随后奋力一绞。管崇的大好头颅便耷拉在了一边,只剩下左颈一些肉皮还连着躯体,连垂死的闷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颈血狂喷、射起数尺之高。剩下的管崇亲兵队,也如同砍瓜切菜一样被分尸杀尽了。 隋军左右两翼和中军齐声发喊,气势如虹,几乎一瞬之间,震惊打懵的农民军就额外付出了数百人命,都是晕头转向之间被瞬间击杀的,恐慌瞬间开始蔓延开来。 萧铣大喜,让周法明下令全军突击。秦琼的骑兵队也如同尖刀一样,迅猛穿插,凶狠地割裂凿穿农民军的大阵两翼。 秦琼一马当先,开始还担心自己冲得太早了,敌军还没彻底崩溃,然而很快他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农民军与正规军相比,对于将领战死的抵抗力显得更弱,似乎领头的被杀之后,就只剩下无头苍蝇一样的群氓。秦琼不过才捅翻了七八个杂兵,对面就如同波开浪裂,倒卷着崩溃逃散,一旦这个势头起来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收得住脚。 毕竟。按照原本时空的历史轨迹,这当口秦琼也该有一些从军和农民军厮杀的经验了——历史上,秦琼在首征高句丽的时候。确实是在来护儿麾下作战,后来回国投入平叛后,就辗转到了故乡地方官张须陀部下,张须陀所在的齐郡周边,是农民军最大的重灾区,自然可以捞到无数和农民军作战的机会。 然而,因为萧铣和来护儿的关系。本时空的秦琼自然和张须陀永远没有交集了,一点对付农民军的经验都没积累到,倒是和顽强的高句丽正规军打老了仗。所以。对于将领被杀、阵势冲垮后就全面崩溃的菜鸟,秦琼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这时,一个给战局结果板上钉钉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到了——在秦琼的骑兵队穿插进农民军两翼过半纵深之后,中军的刘元进似乎是害怕被隋军彻底凿穿阵线切割包围。居然选择了让中军旗阵向后移动。隋军见状一边冲杀更为迅猛。一边鼓噪呐喊,刘元进换了普通士卒的衣甲,一副跑路的样子,这一点虽然他的大部分部下都不知道,隋军那边也不可能知道,但架不住隋军为了动摇农民军士气,本来就是没有的事儿都要当成有的喊——比如刚才管崇被斩杀的时候,隋军就把农民军这边三个大头目被斩杀的言语都喊了一遍。只为了瞎蒙一个打击敌军士气。如今刘元进真个后退,哪里会不被隋军逮住喊话鼓噪的机会? 山崩一样的农民军向后退去。秦琼杀到手滑之后。长枪不再需要精准地刺杀、收回,而是信手挥洒地拖曳着摆动,借着战马冲刺的速度,让枪尖微微摆动控制好高低,从一排排脖颈的高度上准确的划过,射出一腔腔颈血。再后来,秦琼蓦然发现用长枪都是浪费,不如抽出横刀摆好高度,自然地拖过去。 噗哧噗哧的利刃入肉轻响不绝于耳,最多夹杂几声划破皮革的牙酸呲喇声,几乎没有什么金铁交鸣的铿锵硬气。也可见刘元进的人马有多么缺少坚胄韧甲。渐渐的,秦琼才发现除了自己的部队还有人可杀,此前还能够捞到不少人头的冯孝慈,此刻已经撵兔子一样干追着瞪眼了。 刘元进的兵马全面崩溃,溃兵都给隋军打了免费先锋、自相践踏己方的后军,为了跑得快一些,还把武器丢得到处都是。害得隋军的步兵因为甲胄沉重,都追不上没法背后砍人了,只便宜了秦琼的人,借着战马的速度,背后冲杀溃兵那叫一个痛快。 …… 残阳如血,大战早已终结,战场都被大致打扫了一圈。秦琼在满是残肢断臂与丢弃的盗抢盔甲的战场上往复逡巡了三次,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刘元进的下落。眼看着步兵将领冯孝慈也跟了上来,他凑上去凿了一拳,笑骂着调侃: “刘元进那贼厮鸟还是给跑了。真是晦气,还以为这厮要和那管崇一样死战到底呢。唉,还是冯老哥你运气好,宰了一个管崇,比得上兄弟手里百来颗首级还值当了——这两年就没打得这般痛快过,杀个百来号贼人,和割菜差不多,还没在高句丽战场上血战厮杀砍那么十几个高句丽兵费劲儿。” 冯孝慈咧嘴一笑,显然秦琼的恭维让他心理平衡了些:“那哪能比呢!高句丽人好歹是非我族类,是亡国灭种之战,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里的,原本都是江南百姓,也是迫于徭役才被人蒙蔽作乱的。匪首都死了、逃了,谁还耐烦继续送死?” 秦琼点头称是,手塔凉棚对着夕阳的方向逆光看去,黑压压都是俘虏,顺口问道”“咱的人马一直跑马圈地一样围堵,都没工夫抓笼俘虏,今日却是逮到了多少人?大使还满意么?” “细的不敢说,不过看是抓了三万多人,斩获的首级么咱这边有四千多级,不知叔宝你那头有多少,统一计了也好上报。” “那咱俩加一块儿该有七千首级了——某带两千骑卒,拿的首级也不比冯大哥一万步军少吧。” “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仗着最后追杀的便利。要是给咱的陌刀营多长两条腿,一万个首级都砍回来了。” 俩人插科打诨着,把战果统计了一番,就上报到了萧铣那里。萧铣听说没有抓到刘元进,心中也不恼火,这一点颇让冯孝慈和秦琼诧异。 此战的斩获首级,经过打扫战场后,最后定格在七千多具,不过萧铣也知道,哪怕是部分合围的歼灭战,实际上杀敌的人数肯定要比拿得到首级的多不少——这个比例么,基本上就和后世那些战役中“战死”和“失踪”的人数比例差不多,凡是死不见尸的,都是没拿到首级的——这么一算,杀敌只怕超过一万人。 杀敌万人,负伤逃跑的一般来说至少是两三倍,生擒俘获了三万多战俘。再加上刘元进的部队被打散后,直接逃归乡里重新化为乡民百姓的,这么一算,刘元进带出来的兵马,恐怕折损了七八成之多。 若是和鱼俱罗之类的胡将交战,刘元进也不是没有在战场上败得这么惨过,可惜鱼俱罗是胡将,不得人心,所以打散逃亡了的民军还会想办法再去辗转投靠刘元进当兵吃粮,这种损失还不至于让刘元进一蹶不振。 可是,萧铣可不是鱼俱罗可比的,以他的声望,被抓的战俘不被萧铣用“尤里洗脑**”转化成自己的兵就不错了,刘元进还能指望逃走的士兵会归队么? 战后诸将集结,等待萧铣的进一步训示,萧铣也不和人商议,直接在舆图上指指点点:“经此一战,敌后应该也没法快速组织起什么力量来了——给来整他们飞鸽传书,让他尽快渡过太湖,在吴兴县登陆,让沈法兴从余杭县北上,配合来整夹击。让周绍范沿江顺流而下,到常熟县登岸,敢滞留在吴郡境内的贼军,一支也不要放过,把刘元进逼过江去,逼回会稽郡地界。” 秦琼诧异,主动请战:“大使,如此大胜,为何不让大军衔尾追击,却还要把刘元进逼过浙江?” “朱爕这次根本没有跟着刘元进北上,咱当然要放他回去。朱爕被鱼俱罗击败投奔刘元进时,兵力不多,自然只能奉刘元进为伪帝,如今刘元进本部兵马折损大半,管崇又战死,主弱臣强,还怕没有空子么。此事某计议已定,不必再言。” 萧铣说完,环视四周,见众将虽然还有欲言又止的,却始终没人再正式开口异议,他心中也是暗喜:要是这就把刘元进给宰了,哪里还有机会真个养贼自重,把江东六郡官场都打扫一遍呢?正是要把刘元进的主力歼灭大半,先让他元气大伤,再像猫捉耗子一样把耗子玩个半死后再作弄折腾一阵,好让刘元进引着自己的大军一路南下。 嗯,听说当初鱼俱罗追杀刘元进等人,追击得最远时,好像刘元进都逃到建安郡地界了吧?建安郡便是后世的福州,已经比永嘉郡都南边一些了。咱中庸之道,不为最先,只要做得和鱼俱罗差不多,也就收手了——反正杨广给的剿贼期限是三个月,如今才用了大半个月而已。 第三十二章分化瓦解 当年鱼俱罗吐万绪也不过两万多人马,照样数次在正面战场上大败刘元进。鱼、吐等人虽然常规战争的带兵技能比萧铣要强不少,但萧铣手头如今也颇有一些潜力还未充分发掘的名将之才如秦琼、冯孝慈,如果萧铣自己只发挥自己优势的战略大局观,而把战术层面的指挥交给那些低级将领,那么指挥层面上来说,他相比于鱼俱罗当初就没有丝毫劣势了。 再加上鱼、吐二将当初匆匆忙忙来剿匪,一来需要就地筹措粮草,让隋军更不得人心,二来他们带来的只是朝廷精锐尽赴辽东后在内地新征的新兵,所以综合来说,萧铣率领的部队在战斗力上还是远远高于鱼、吐二将的。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怀疑和担心过这个问题:万一拿出两万精兵,在正面战场上打不过刘元进怎么办?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能够把刘元进逼出来冒险和他决战一场,那么结果就已经板上钉钉了,差距只是击败刘元进的快慢、以及一战歼敌的规模。 这也是为什么萧铣要把另外将近两万人马分散撒出去,让来整等将领沿着太湖和长江走水路登陆圈地的原因。自古消灭一个割据的军阀或者政权,最便捷的作战方式,便是在边境战役中引诱敌方主力出来全面决战,将其歼灭大半、基本击溃,而后就不必再在深入敌国腹地之后再反复一城一地的拉锯战;不必再在己方后勤线被拉得很长的情况下再打攻坚苦战。 势如破竹,数节之下皆迎刃而解。追求的就是让敌人把主力集中到攻击方刚开始下刀的“竹节”部位。萧铣对付刘元进的时候是这么想的,杨广在辽东城给高句丽人放血时也是这么想的。甚至千年后小胡子元首对付“平独镇露大**”和虫族毛子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大**中招了。后劲不足,被小胡子秒杀了,而虫族毛子再生能力比较强,把敌人拖到腹地之后还有巨大的有生力量剩余,然后反爆了。 闲言休絮,却说刘元进的主力在无锡县-江阴县一线的决战中,被一天之内杀伤两万余人、俘获三万、连同逃散的损失。足足折了七成人马。经此一战之后,在吴郡地界内,刘元进事实上已经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防守了。 而经此一战。萧铣的官军虽然也战死了两千多人、负伤人数再有倍之,可是因为抓到了三万俘虏,其中有将近万人是刘元进军中的正规战兵,所以筛选一番后补充进官军。好歹也可以保持自己带到江东的四万兵马齐装满员。 至于多出来的两万多俘虏。因为不堪作为军事用途,萧铣也做了分批处理,非要回家务农的,在离营时登记了籍贯所在,给了五日口粮,便放归了。无家可归的,统统充入萧铣自己的封邑作为佃户——萧铣和南阳公主如今加起来,已经有四万户的封邑额度了。几乎可以相当于小半个郡的人口,所以目前的俘虏和流民都填进去也填不满。 来整的人马次日就在太湖南岸的吴兴县(湖州)登陆。余杭县的沈法兴也作势接应,吴兴县本来就是萧铣修运河的时候治理过的地方,萧铣在那里官声很是不错,刘元进的败军又没敢往这里逃,伪官吏系统也没建立完善,自然是一鼓而下。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的那一万隋军,除了在要害江阴县留下了三千守军,扼守江面,余部继续东下,略微小战一场,杀敌不过千余,就占领了常熟县。 这一切,不过是刘元进兵败之后两天内发生的。听到了斥候急报之后,唯恐被断了后路、堵死在浙江以北的刘元进,哪里还敢回吴郡郡治姑苏县?带着三万多残兵,马不停蹄往嘉兴县、盐官县方向逃窜,连夜渡江回会稽郡。 萧铣分兵安抚平定诸县,捕获没有主动来投降的伪官吏,再顺手遍插亲信,安排上自己的人先当一个个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级别的官职,倒也有好几十个缺,连房玄龄给他查举的那些低端人才都不够用了。不过好在萧铣在吴地有根基,大可以用本地人为官,所以让熟悉地方情况的沈法兴、武士彟二人举荐,他和房玄龄再考察才能履历后任命。 一时之间,武士彟这个原本豪商出身的人,成了吴地炙手可热的人物,江南本地人要重新做官的,都来走武士彟的门路,让对官员们点头哈腰习惯了的武士彟非常不适应。萧铣也知道这么仓促行事,肯定会给武士彟很大的权力寻租空间,但是事情仓促,有些时候是不能拘这些小节的。 忙了数日,到了d+5day的时候,隋军三面合拢,吴郡郡治姑苏县无血开城,萧铣入城安抚,姑苏百姓顶礼焚香、箪食壶浆夹道迎接。萧铣开始还以为来整做了手脚,安排了人做戏,后来一问才知道是自发的。真是没办法,谁让兰陵萧氏的名望,他爷爷萧岩当年带领苏州人反抗的威望,他自己在这儿为官数年的恩德,想让人不欢迎都难啊,刘元进这厮在吴郡一点可看性的抵抗都做不出来,真是不能怪他。 总计不过半个月光景,吴郡各个犄角旮旯都扫平了,文武官员的梳洗撤换,内外侯官的检举排查、诛锄异己,让浙江以北的辖区,被轻轻松松收拾得铁桶相似。又让大军到钱塘县、盐官县二县驻扎休整了三天,萧铣便开始把渡过浙江、平定浙南的战略目标提上日程了。 …… 大军在钱塘县休整的时候,萧铣自然还是驻节在当初在钱塘做官时的府邸里头。眼看着就要渡江,这一天萧铣私下把武士彟召来,让他去办一件事情。 “主公。不知今日召见下官前来,却是又有什么要事?” “武先生跟着本官厮混,也有快十年了吧——如今幕下文武僚属。官位比你高的不少,但跟随本官这么久的,却是罕有。只是你商人出身,又要你帮着干些不入流的事儿,一直不舍得提拔你的官身让你从政——武先生不会觉得屈才吧。” 武士彟职业化地陪着笑脸,对眼前地位已经越来越高的主子回话道:“哪里能如此!属下深知自己才能,只是那些营商的事情上有些才干。真要治军理民,还没那个本事。而且主公这些年也颇给了属下一些武职虚衔,既有了品级体面。可以光宗耀祖;又不用做实事儿,可以落得自在经营,已经很好了。” “你能这么想,那便很好。这些日子。找你走门路的人不少吧——别怕,没有追究的意思,这事儿交给别人,本官还更加不放心呢,因为他们没见识过大钱,本官还怕他们经不住诱惑。武先生是见过大钱的,为本官打理公主封地,各种营生。一年数百万贯进出的钱财都见过了,还会觊觎那几个乡下土豪的好处么?不过。不知武先生有没有想过更进一步……” “请主公明示,属下但要做得到的,自然无不从命——自己做不到的,想办法托人也好,总归也要做到了。” 萧铣赞许地点了下头,抽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很好,这儿有一封密函,你想办法派人渡江送到朱爕手中。内中的内容咱也不瞒你,无非是朱爕这厮不过担任伪官,却好歹没有自己僭号,所以只要他杀了刘元进来投,某便保他隐姓埋名好好富贵下半生。刘元进是僭了帝号的,那就没办法了,只有拿着首级到东都去向陛下奏功。让朱爕好好想清楚,不要自误。” 武士彟吃了一惊,往后退了数步,诧异地说:“主公是想用离间计让朱爕直接和刘元进自相残杀?这个只怕不易做到。根据属下所知,朱爕如今人马还是不如刘元进的,而且他是吴郡人,在会稽根基不如本乡本土的刘元进……” “本官没有指望这个计策就能成功——不过纵然不成功,也要想办法让刘元进知道咱送书给朱爕过,也就够了。朱爕肯干掉刘元进那是最好,不肯干掉刘元进,也要让刘元进知道他若是落入咱的手里,是断无幸理的,那样他才会断了投降的念头,打不过也得想办法逃跑。” “主公是想把刘元进继续往南方逼?重新去东阳郡、永嘉郡那些地方逃亡?” 萧铣暗暗点头,有些话,他是不好对秦琼周法明魏征这些如今还忠于朝廷的官员多说的,也不好在他们面前露出野心。但是武士彟不一样:别人还在喊萧铣“大使”的时候,武士彟早就喊萧铣“主公”了,显然对萧铣的期待是不同的,也已经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干好了这件事儿,本官保举你一个朝请大夫的衔,另外,许你协理督办数郡的内外侯官监察事务——这种活儿,让门路众多交游广阔的豪商去兼任,却是最合适不过了,真让文武僚属做,还不一定做得好。” 看着萧铣拿出来的一块晦暗奇怪的令牌,武士彟一开始不认识,但是看清了上头的字样后,心中简直狂喜。他是一个立志做富甲天下大豪商的人,对于做官本来没**,只是希望通过政治手段,获取一些不用管实事儿的虚衔爵位、免得做商人钱再多也没政治地位,还被人欺负。 但是,内外侯官的凶名武士彟还是听过的,作为商人,本来就是需要刺探商机情报的,消息快门路广那是家常便饭。要是再得了这个官方的秘密身份好处,那在打击竞争对手、刺探商机的时候可不要太爽,而且也不会有人敢觊觎他的庞大产业了。 “属下定然竭尽所能,让刘、朱二贼自相残害,仅余其一,并且逼迫他们继续南走大山。” 武士彟领命,拿着密信走了,自去想办法找门路关系送信挑拨不提。萧铣并没有打算在这件事情上管得太深,因为他相信武士彟经过十年经营,成为江南第一豪商,肯定有自己的门路和想法,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已。 …… 武士彟已经去安排了,而大军还没有渡江,萧铣就先自说自话地修好了给杨广报捷的表章,让杜如晦做个跑腿觐见的差事,送去东都洛阳。 当然了,如果报捷的表章上仅仅要写的只是已经平定了吴郡、并且在无锡之战中斩杀了江南三大贼头之一的管崇的话,这道表章还能提前个七八天就发了,之所以拖到了现在,显然萧铣还是要额外往里头加料的。 在表章里头,萧铣还额外写了大军已然渡过浙江、杀入会稽郡,会稽郡全境平定指日可待,但有贼军首脑兵败后继续南窜,进入东阳郡、永嘉郡境内,疑似建安郡边界都有贼情。自己身为江东六郡讨捕大使,不敢擅自越境作战,还请圣裁云云。 这个态度,谦恭得和张须陀差不多了。张须陀如今领了齐鲁十二郡讨捕大使,从山东到淮北到处剿匪,但是遇到贼军逃出他的辖区了,就不敢再追,唯恐被杨广猜忌有割据之心,这也是张须陀虽然能战,但山东贼乱总是没法整股根除的原因之一。 萧铣身在江东,虽然现在地盘不如张须陀大,但是为了长久割据的打算,还是应该让杨广看到自己的谦卑谨慎,毕竟杨广的统治权威再维持两三年还是没问题的,没必要在这个当口做出头鸟。 杜如晦带着萧铣的表章上路之后两天,休整完毕的隋军就在萧铣带领下,重新集结战船渡过浙江、在会稽登陆了。萧铣留下了一万人马驻守后方,自领三万大军分两路进击,两万人马由周法明实际统领,在山阴县直接登陆后围攻会稽郡治,另外一万人马则在上虞县一带直接切入浙东运河—— 要说在原本的时空,朝廷大军要想进入浙东运河,还是颇为不便的,因为大运河修到钱塘县后,因为钱塘潮的问题,并没有敢打通最后几十里路连通浙江。而因为萧铣的原因,本时空内,仁寿初年江南河就通过三堡船闸直接挖通钱塘江了,所以运河船只从江南河直接开进浙东运河也就方便的多。浙东运河连接上虞县的曹娥江以及明州入东海的甬江,所以只要派遣一军从这里切割,甬江以北、后世的宁波地区就没必要再费事儿打一仗了,应该可以兵不血刃圈地而下。 第三十三章恢复元气 “萧大使!你不能言而无信,朱某以会稽来降,如何不得朝廷招安?你给的招降密函咱还收着呢,你要让天下人耻笑不成!” 会稽城内,被五花大绑的贼头朱爕大声叫屈,拼死挣扎,外头一路上尸首寥寥,破城的时候也不过乱战一场,死伤千余而已。因为武士彟给朱爕送信招安的消息,还是被巧妙地捅到了刘元进那儿。刘元进虽然不全信,终究起了一些疑心。 萧铣大军渡过浙江、斜插浙东运河分割时,刘元进只是在渡江时做出了一番阻击,结果又是大败,折损近万人马。刘元进自忖在平原地区再难和萧铣决一死战,留在会稽城里也不过是被团团围困后等死的命,唯一的生机就是继续往南逃,逃进浙南闽北的山区,占山为王,茫茫大山中,萧铣不熟地形,想来不一定能追得上。 所以,朱爕就被刘元进安排了继续留守会稽——你丫的当初爷和管崇去无锡县和萧铣决战的时候,你不就是在守家的么?如今你继续守好了。这属于典型的舍不得自己根据地,又不愿意亲身滞留在此承受被围困而死的风险,所以丢个炮灰在这里断后—— 如果朱爕命好,靠着会稽孤城撑过了两三个月,一直到萧铣被杨广重新调走参加来年的高句丽之战,那么他刘元进自然可以“俺胡汉三又回来了”重新回来接收地盘。如果朱爕命不好,没挺过去。那也无非是死了一个有和萧铣勾结嫌疑的头目而已,加上一些朱爕的嫡系部队,刘元进也没什么心疼的。何况朱爕如果能在会稽多坚守一阵子。也能为刘元进朝南行军跑路多争取一些时间差,有什么不好的。 朱爕当时就想反抗,但是他的嫡系兵力已然不如刘元进,又不敢真的火并,首鼠两端犹豫之下,想着万不得已还能献城投降萧铣,便暂且按捺着留下了。 坏就坏在朱爕这人实在没眼色。萧铣的大军到了之后,还想试试对方火候,看看自己有没有能耐守住。所以死撑着和萧铣的攻城大军对抗了两天,一交手,朱爕就明白靠自己手头的人马,最多撑个十天半个月。然后他就只好在城里头砍了几个军官的脑袋。给萧铣送去请降,说砍了的是刘元进留下的监军,他朱爕本无意再战,只是急切图刘元进不能得手,只能以会稽城归降。 萧铣大军进城,守住各处要害,就把朱爕拿下了,才有了本章开头那一幕。 “不敌而降。还敢窃辞狡辩求首义之功——若是真有心来降,为何不在大军渡江时便起事。拖住刘元进?四面合围城池后,犹然拒战数日,某却是不能承担此前的许诺了,来人呐,将朱爕囚车押解,送上东都,请陛下发落。若是朝廷也以为此降可以免罪,某自然无有不可。” 朱爕如同杀猪嚎叫一样被捆走了,跟在萧铣身侧的房玄龄面有忧色,谏道:“大使,乱贼多有摇摆不定,今日若是如此处置朱爕,将来如何劝降呢。” “话不能这么说,某也只是严惩首恶而已,从此便是要在江东立下一个威:扯旗造反之人,除非他诛杀了另一名贼首,否则只是以本身而降,则降而亦斩,正所谓‘当今之计、海内一统,唯流贼造反,若容其降,无以劝善’。如此,才能逼得群贼自相猜忌,不敌时相互图谋。而且若是贼首真个因此死战不降,他们手下便没有求生邀功之人么?” 萧铣的态度很是坚定,因为他知道江东不是山东河北,山东河北群贼太多,从大业六年就开始乱了,至今已经有三年,糜烂不堪;若是一味不饶恕贼首,那乱贼只会狗急跳墙。而江东至今发生民变不过才半年功夫,此前因为富庶,都是很安定的;而且江东民变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怕收税,而是怕服役,也就是说,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怕死,对于这种原因的民变,一定要下狠手干掉贼首,让百姓知道谁当贼首,那朝廷就必杀之,天涯海角都不放过,才能彻底震慑住。 …… 朱爕被送到东都去听从圣命发落,结果虽然还没下来,但是萧铣这边的人随便想想,都知道以杨广的脾气肯定是要把朱爕给剐了的。萧铣拿下会稽城后,依然是分兵平定诸县,把诸暨、上虞各处尚且不算深山的县城扫清了,走浙东运河一线的来整则把明州地界直到临海的贼军都扫清了。 刘元进估摸着只剩下两三万人,一路南逃,人马越来越少,直到东阳郡和永嘉郡的山区躲避,连永嘉郡都有临海这些沿海县城被放弃——总的来说,也就是逃到了后世金华、丽水一带的浙南山区里头,而台州这些沿海地区虽然如今从行政区划上也属于永嘉郡,但刘元进惧怕萧铣水师迂回来袭,根本不敢呆。 有鉴于此,萧铣带过江的三万人马,再次留下了大约万人,分守会稽郡各处,并把住诸暨、临海等浙南山区出山道路的隘口,防止刘元进继续北窜。剩下的,便给来整、秦琼二人留了一万人马继续追杀剿贼,往南扩张势力范围,他自己则北返回到吴郡,开始处置一些战后的领地重建工作。 如今也不过才十一月上旬,他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扩大地盘,刘元进这种丧家之犬,给来整、秦琼个把月,绝对可以搞定了,已然没有资格再浪费萧铣自己的时间处置。预计到时候萧铣的势力范围可以扩张到建安郡(福州)边界。 回程的途中,萧铣先到钱塘县安心住下巡视了五六天,找来如今已经是钱塘县令的沈法兴,好生询问了此前贼乱时自己在钱塘、余杭、富阳等县的封地情况,是否有被战乱破坏。沈法兴也事无巨细都汇报了。 因为萧铣提前让沈法兴帮忙、动用徭役修了坞堡,还有私兵固守,当初乱贼过境的时候并没有能攻破,最多只是损失了一些桑树,被贼军砍走拿去制造弓箭,以及把当年田间的收获粮食劫掠了不少、把桑基鱼塘的养鱼都捞走打了牙祭,仅此而已。萧铣评估了一下,最多也就是相当于损失一年的收成而已,但是可持续生产力并没有遭到破坏。当初他只是吴郡郡守,手头只有一万户上下的食邑封户名额,只能在这几个县营建封地庄园; 而如今再次回来,已经是鸟枪换炮了,足足四万户的封邑名额,加上自己的官身也变成了丹阳留守和江东六郡讨捕大使,正好把封地往北扩建,圈到吴兴地界内——毕竟,他的封邑户口额度,如今已经相当于四分之一个吴郡了,两三个县怎么塞得下?真要做到几个县就塞下,那可就全县都是他家的,别的地主乡绅都没活路了。 萧铣略微考察了一番,又和沈法兴、武士彟合计了一下,便决定把未来封地庄园的范围往北面的吴兴县西部、长兴县全境发展,最远可以进入义兴县、溧阳县南部。这几个地方大致上是太湖西南岸一带,自古太湖最繁荣的都是太湖与长江之间的东面和北面——后世的苏锡常三个富庶之地,都是在太湖与长江之间,因为那些地方都是鱼米之乡的平原。而西南两个方向,只要是从吴兴县(湖州)再往西,就进入了天目山山区,一直到宋朝为止开发都是挺落后的。 现在萧铣手头有的是流民,有从皮岛迁回来不适合再当兵的,也有征讨刘元进时抓获的俘虏中无家可归的,凑三四万人还是很轻松的,虽然按照“一户五口”的平均来说,这些人也就组成不到一万户民户,可架不住那里头男丁比例很高,都是壮劳力,按照萧铣的规划有的是办法把后世湖州西部、常州南部的太湖东岸丘陵地带开发出价值来。 尤其是,萧铣对于两浙的地理环境还是很熟悉的,长兴县境内后世有浙江境内唯一规模以上的煤矿——长兴煤矿,对于想要自建根据地打造兵器的萧铣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发展区位了。而且长兴县西边的顾渚山与天目山之间的西苕溪,也是河水普遍平缓的两浙地区难得的水能资源相对丰富的河流了,稍加休整堤防水坝,搞个类似于都江堰的古代水利工程,就可以获得平稳、均匀的水能冲力资源,搞搞各种手工业原动机不在话下。除了这个地方,整个太湖周遭其余地方都是死气沉沉,流速贼慢的平缓河流。 沈法兴身为钱塘县令,实则还是以经营萧铣的封地为主要任务,萧铣一旦有命,马上抛下自己本职的政务,和武士彟两个忙碌起来,安顿流民,组织人手起屋垦荒、分发农具、调拨物资,不在话下。 萧铣安排好了这一切,继续缓缓北归,途径姑苏的时候,少不得再逗留两日回去看看城中各处是否有严重破坏——毕竟相较于钱塘来说,姑苏的城池可是沦陷于贼手两三个月之久。细细查问,果然是有不少富户遭了劫掠或是灭门,市井凋敝,没个一两年恢复不了战乱前的元气。萧铣自己当初在姑苏的园林沧浪亭,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好在沧浪亭本来就是古雅恬淡的所在,没什么富丽装饰,不入俗人流贼的眼,所以除了拿走些值钱的东西外,别的流贼也懒得破坏。 安抚好了各处,萧铣正要回丹阳处理些积压的公务,顺便给高士廉送行,让他去岭南上任。然而还没离开姑苏,就遇到了高士廉一行自己走水路顺运河而下,到姑苏来找萧铣辞行了,这货居然如此等不及,一听说道路贼情被萧大使扫清了,就忙着去赴任。 第三十四章高士廉赴任 萧铣也没想到高士廉如此急着上任,还不等自己回到丹阳,他就寻了官船眼巴巴走运河南下了,仓促之间,只好在姑苏就地给对方设宴送行。 高士廉今年其实也才不过四十岁光景年纪,比萧铣也就老了十二三岁而已。跟着高士廉同行的一家老小中,长孙无忌今年十七,比萧铣小十一岁。萧铣和这一老一少的年龄差距,居然也差不多。 原本高士廉一直坚持要他自己和萧铣平辈论交,然后让长孙无忌喊萧铣一声世叔,亏得萧铣死活不肯,拼命解释他还是和长孙无忌年纪比较相近、所以摁着让长孙无忌喊他一声兄长就行了,他本人则称呼高士廉一声世叔。 笑话,这种辈分怎么能错呢?要是长孙无忌喊了他萧铣一声叔,这个下场可就太可悲了。 草草收拾出来的沧浪亭中,一切装饰都还没有恢复——因为都被此前乱贼破城时抢光了——但是胜在古朴,主客皆雅,倒也不觉得无趣。一众精致的江南美食小点陈列周遭,两壶会稽花雕,便可以陪客畅谈了。 萧铣敬了高士廉一杯,长孙无忌在一旁陪了。萧铣客套着先开腔:“高世叔真是劳碌,这路途刚刚被萧某扫清,便赶着上路了——这一趟,怎的家小也都带着,不是要让他们留在丹阳的么?” “带着上路,倒也不是一路带去交趾郡赴任——愚叔在丹阳小住了这段时间,听说贤侄当真是了得。把东南海运搞的有声有色,这些年从海上贸易的,北到倭国、新罗、州夷;南到琉球、朱涯、林邑;海船之大。已经远过千料——真是前朝历代所无啊。听海客往来传说,似是走海路沿海而行,既风浪不兴,又可一帆而至,比陆路翻山越岭去岭南更是便捷不少。 所以愚叔便思忖着改了行程,坐海船南下交趾郡。至于家眷,还是顺路带去钱塘或是会稽寻个所在安置——那里正是运河最南端尽头。从丹阳去钱塘、会稽最是惠而不费,运河无波,体弱之人也经得起。将来若是愚叔任满或是有暇回来。也近一些,方便探视。” 萧铣点头称是,觉得高士廉的想法着实不错,这年头。也只有走运河船运算是最安稳的了。丝毫不见颠簸,年老体弱的人也能行得这路,所以高士廉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把家眷留在运河最南端的某个城市住下。至于高士廉自己走运河,一路可以到甬江入海的象山一带,才需要换上海船,而且如今是冬天,台风季结束了,哪怕水性不好的人。走海路也不容易水土不服犯病。 “既如此,小侄先敬世叔一帆风顺。一会儿家人会备一些防备晕船和躲避瘴疠之气的药物。世叔收好了,路上多保重身体。长孙贤弟与其余家眷么,便留在钱塘县好了——小侄自会在南阳公主封地中,独辟一座庄园,供太夫人与长孙贤弟一家居住,安排人好生服侍。” 高士廉想客套,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咱也不算是交浅言深了,贤侄美意,愚叔也就不虚情假意客套了。到了任上,也只有好生为朝廷效命,也没什么可以单独补报贤侄的。” “世叔说哪里话来,小侄岂是施恩望报?不过世叔也不可妄自菲薄。小侄观长孙贤弟颇有才干见识,假以时日,定然是一代名臣,世叔舍得的话,小侄便单独带长孙贤弟到丹阳,先任一介长史、别驾之职——世叔勿忧,并非是留守府的长史,不过是驸马都尉府的长史而已,并不会权重为人所忌,又可以时时历练,与小侄商讨政务、出谋划策。” “这是贤侄抬举舍甥了,哪里算是愚叔补报——无忌,还不谢过萧驸马赏识。” 长孙无忌离席躬身一礼:“谢过萧大哥提携之恩。”面色却是既不骄矜,也不谄媚,说完就重新坐回位子上去。 萧铣虚还一礼,暂且按下长孙无忌的安排不提,继续对高士廉说道:“世叔,小侄门下这些年也多有海客南下林邑等处采买占城稻等财货,颇明了南海情势。却是听说朱涯洲西岸有一条江,河口多有黎侗蛮人部族出没,海客与这些蛮夷交易布匹盐铁,颇听说溯江而上不过百里,就有整山赤红的所在,似是铁山。如今江东兵乱,剿贼靡费颇多,虽然钱粮尚且充足,然江南缺铁,却是不争的事实。小侄此前有心派遣海客多捕林邑南蛮为奴,勘探铁山,只是碍于岭南之地并无熟悉的一方牧守,不敢背着朝廷擅专。此番世叔到了交趾郡上任,还望多多给个方便。” “竟有此事么?倒是不曾想蛮夷之地,也有珍宝。不过只是要寻些铁料的话,江东虽然没什么铁矿,淮南姑孰等处皆有铁矿,距离江左也不远,大不了花些钱财采买,岂不比去朱涯洲运来便捷一些——如今海客行商,运占城稻尚且可以说是作种粮必须,然则已经是不划算了,铁矿沉重,贤侄还是三思的好。当然了,若是贤侄执意,愚叔这儿自然是没话说的,能够相助的地方,一定鼎力相助。” 萧铣知道高士廉说的铁矿,就是长江北岸后世安徽境内的马鞍山铁矿了,那里的铁矿,南北朝初年的时候就已经开采出来了,算是当时南朝重要的一个铁料来源。不过萧铣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因为他知道国内大部分铁矿纯度都不高,普遍铁元素含量不过三成,也缺乏可以改良成品钢铁质地的稀有元素,而中国境内只有石碌铁矿有五六成的铁元素丰度。而且在如今这个时代,铁矿纯度不仅影响的是产量和效率,更是影响了成品的质量,既如此,不如去把海南岛的石碌铁矿弄来。 那铁矿也不过是从海南岛西安的昌化江入海口溯流而上,不到一百里路就到了,纵然有些原始丛林,大不了捕获一些林邑的越南猴子去做奴隶,填人命也能开出来,只要一开始基础设施草创了,后头靠昌化江的水运,运输出来应该没啥问题。而且隋朝的生产力也不过尔尔,萧铣为官多年,大致已经有了概念—— 整个大隋朝,太平年代,比如大业五年之前,也就一年一两千吨钢材、两万吨生铁的产量。战乱一起,人口大量流失死亡、百业凋敝,这个产量就更受影响了。萧铣估摸着,如今大隋朝一年能有一万吨生铁、一千吨灌钢法或炒钢法制造的钢材,便算是顶了天了。萧铣就算想让自己一家军阀将来就掌握相当于朝廷其余地区一样多的产量,一年运三万吨铁矿石也绝对够用了。 他如今手上有最大两千料的大海船,一趟可以运输四五百吨货物,这么一算,安排那么六七十条大海船专门跑朱涯洲的航线,三个月跑一趟,也就够了。这点海船数量在别家看来已经很恐怖了,对于当初掌握了吴郡造船业的萧铣却不算啥,而且明年就要最后一次征讨高句丽了,战后以杨广拍脑门的尿性,说不定就把来护儿那十几万水师所需的战船都抛在脑后忘了,萧铣监守自盗一下,几百艘千料以上的大海船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可惜,这些理由不上台面,现在还不是和高士廉摊牌的时候,所以萧铣只能挑能说的说,尽量以铁矿纯度与炼出的钢材质量两个方面解释。高士廉听了很有道理,也就满口答应了帮衬遮掩。 …… 萧铣隆而重之地送走了高士廉,便带领亲军回了丹阳,把高士廉大部分家属安顿在了钱塘,只带了长孙无忌随身。 对于长孙无忌的收服,萧铣虽然知道此人将来会颇有才干,却也不至于如今就对其充满太多期望。现实生活不是打《三国志xx》游戏,并没有某个武将可以一成年的时候就达到智力90+、政治90+的水平,那些都是需要生活的积累和资历经验的丰富,长孙无忌如今不过十七岁,从来没有治民理政的经验,又哪里能马上上手使用呢。 归程中,萧铣对长孙无忌并无期待,然而少年新锐的长孙无忌却是颇有跃跃欲试的样子,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给萧铣出谋划策,有些方略实在是不堪入耳,毫无操作性可言,萧铣只是不想打击对方的积极性,虚与委蛇地表示考虑。 或许是名臣能吏的潜质发挥,也有可能是无经验者千虑总有一得,回到丹阳的那天,长孙无忌终于拿出了第一条让萧铣眼前一亮的谋划。 回到丹阳后的第三天,埋头努力了一番的长孙无忌照常来府上公干,带来了一份厚厚的草案。 “大使,小弟这几日也深知自己从政资历浅薄,谋划多不堪用。这些日子苦心研读大使在江东多年的行政方略,才算是颇有所得——租庸调法,对于丹阳、兰陵、吴郡、会稽等富庶之处的百姓来说,着实是善政。只要多缴纳一倍赋税,便可以免除朝廷的徭役。 然而如今天下大乱,小弟体察民情多日,归途中又与地方官吏交流,觉得如今吴地百姓更惧怕的是服府兵兵役,既然如此,大使为何不利用陛下授权的在江东自行实施租庸调法的权力,扩大租庸调法的适用范围,把免除兵役也加入到租庸调法之中呢?若是让百姓多纳税不仅可以不服徭役,而且还可以不服兵役,想来定然可以大增官府钱粮吧。” 萧铣愕然:“那朝廷规定的府兵从哪里来?” 第三十五章王世充求援 “萧大哥,租庸调法既然允许百姓以多纳税免役,为何不能反过来,也允许百姓多服役免税呢?当然,租庸调法试行至今,也有多年了,真正成功的,无非是在江淮富庶之地,在山东河北,因为强行摊派,所酿成的恶果天下也是有目共睹,以至于陛下后来取缔了那些地方的租庸调法。 故而允许百姓多服役而免税,自然也不能任从地方上自行灵活摊派上报。为了不给胥吏豪绅勒索百姓的机会,眼下还是一刀切地由留守、郡守层面强行分区:诸如丹阳郡、兰陵郡、吴郡、会稽郡四郡,乃是江东富庶之地,则此地百姓定然不乐于为兵,不如官府一概只许他们纳税免役。 而东阳郡、永嘉郡,乃至更南面的建安郡,多是山地,百姓可种田亩不多,而且贫瘠,产出仅能自给,不堪重税。听说更有流于户籍之外的山民,以渔猎、采矿维生,这些穷苦人,岂非是乐于服役免税的好兵源么?将来萧大哥镇守东南七郡,以沿江富庶四郡供给钱粮,以浙南群山中山越故地的穷苦百姓为兵,岂非各安其所。” 萧铣静静地听完了长孙无忌的谏言,心中已然雪亮,对于长孙无忌有想出这条策略的智商和见识丝毫不以为惊讶——因为这不就是抄袭了杨广已经实施的骁果军建军制度了么!骁果军士兵一人从军,全家免税免徭役,装备也是朝廷提供。可谓是对府兵制的一个重大突破,极大地削弱了军队对地方的依赖,也削弱了军阀割据的潜力。唯一的问题,就是财政压力太大。 可是,杨广是皇帝,他可以这么干,萧铣如此做,就不得不慎了。 “长孙贤弟,你所言。愚兄尽知其利——可是,此中朝廷忌讳,贤弟却只怕不甚明了了。陛下可以组建骁果军。咱却……” “陛下不是不仅任命了萧大哥丹阳留守、江东六郡讨捕大使,还额外给了……扬州内外侯官总管么?还特许了在江东继续试行租庸调法的专断之权。咱也不要用骁果军的名头,只是先让富庶的百姓允许他们多纳税免兵役,等到府兵因此不足的时候。再允许穷困的郡县多出人少纳税。对外只说是租庸调法施行后,兵源不足的补救措施。如此一来,有实无名,又有谁人敢乱说? 萧大哥你的扬州内外侯官总管之职在手,江东各路消息上达天听,本就可以迟缓不少,至少一两年内,朝廷定然是回不过味儿来的了。如今天下大势。过了年关,开春之后陛下还要再征高句丽。谁人知道两三年后天下是何等样子呢。” 这话已经很是大逆不道了,萧铣听在耳中,却也不惊讶,知道这是长孙无忌的投名状。历史上长孙无忌如此力劝李世民干各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可见也是对从龙拥立之功很看重,很敢做的人,高士廉已经被自己半隐晦地收服了,长孙无忌也是半幕僚半人质的留下,显然希望可以尽快进入萧铣的权力核心。 “只做不说……此论倒是颇有可行之处……”萧铣沉吟良久,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断。 要说如今这个地球上,谁对于走修真主义道路能耐最为深刻,那铁定是萧铣无疑了,他可是从一代代n86的和平演变年代过来的人。“打的是xx主义的旗子,走的是xx主义的路子”这种手段,没有一个隋朝人可以玩得他这么娴熟。 “他们一般都依然打着马xx主义或种种社x主义的旗号,但却以实用主义的方法阉割其革命的灵魂。他们口头上挂着人民群众,实质上却代表着既得利益阶级的利益。他们共同的手法是欺骗。因为他们深深懂得在社x主义国家内以反社x主义的面貌出现,是不得人心的,是无法得逞的。因此,他们往往以改革社x主义社会的弊端为名,干的却是改变社x主义制度根基之实。他们有时甚至只做不说,或者做成再说。等到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悔悟时,已经为时已晚。” 这一套,对付刚愎自用先入为主的杨广,貌似很是不错…… 而且只要做成了,那萧铣此前面对的长期兵源问题,就能得到很好的解决——如今他一直保持了四万精兵的规模不假,但是这些士兵有大约三分之二都是北方带来的。古代南方人体格较弱,在冷兵器战争中吃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将来萧铣要进一步扩大地盘,肯定要在自己的地盘就地扩充军队,如果还是用府兵制,让吴郡和会稽郡这种孱弱之人从军的话,当当水军还好,若是陆军,肯定比北方人吃亏。 然而若是能够集中数郡募兵,情况显然要好不少——东阳郡可就是后来戚少保抗倭时招募义乌兵的兵源地,连同旁边的永嘉郡,都是猎户矿工山民渔民为主,比来源于农夫和手工业者的兵源肯定要优秀数成。 想明白了这一切关节,萧铣一拍大腿,一咬牙:“这事儿便这么办了!不过如今还不能急,咱今年只在吴郡、会稽等富四郡提前允许多纳税免除兵役,假作只是为了租庸调法。如此一来,转眼就过了年关,来年农忙季节过后,咱再假意推广租庸调法后兵源短缺的问题暴露出来了——到时候咱‘仓促补救’,再允许南边的穷三郡多募兵少纳税,补上缺口。这事儿便交给贤弟去办了,免役所需税额、募兵所需器械钱粮,贤弟和武先生好生合计一番,再试行下去便可。” “下官遵命!”年轻的长孙无忌很是振奋,对于自己投靠萧铣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就捞到了核心重要差事而窃喜。 剩下的细节,萧铣当然不会去管。长孙无忌找到武士彟,大致商量了一下。开始还想找萧铣身边的首席幕僚房玄龄问问意见,还是武士彟隐晦地告诉长孙无忌:房玄龄在萧铣身边。基本上只管招贤纳士的人事,不管别的政务;长孙无忌这才断了这个四平八稳的念头。 最后,就靠长孙无忌和武士彟二人实务独断,定下了比免除徭役所需的钱粮还高了两倍的税率,作为免除兵役的代价——比如在吴郡,那就是按照占城稻的平均亩产、一年两季作为基准计税产量,然后七税一计税。如果连同上原本就要缴纳的税赋和免徭役所需的税赋。则让正税的总占比提高到了五税一。 也就是说,比原本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的占田制、均田制惯用税率,已经高了好多倍。考虑到百姓实际上占不到人均四十亩课田的话,实际税额比例还有可能高一些。这种比例如果放在战乱荒芜的北方,妥妥的属于会把百姓压到动乱边缘的重税,但是在江南最富庶的地方、尤其是刚刚引入占城稻数年。百姓还颇为感激的年代。却万全可以过得下去。 这件事情里头,其实萧铣还是应该感谢一下杨广的——在首次征讨高句丽之前,萧铣自己作死把吴郡的地方官职务给丢了,杨广另派贪官酷吏来吴郡滥征民力,结果还做出了对可以种植占城稻的田亩重新计算平均计税产量的事情,足足把作为收税依据的理论亩产提高了一倍。如今那些贪官酷吏虽然死的死问罪的问罪,但是他们把计税产量标准提上去之后,萧铣却可以继续沿用。可谓是前任作恶担骂名,后来的官员摘桃多收税却再也不用承担恶名。 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不过是在“欲求做奴隶而不可得的年代”与“做稳了奴隶的年代”之间交替徘徊罢了。萧铣需要感慨杨广把人心的期望压制到了“欲求做奴隶而不可得”的程度,然后他出来扮演救世主,给人做奴隶的资格,仅此而已。 …… 闲言休絮,牢骚少发。革除府兵制战斗力地下的问题的同时,萧铣经营封地、扩大水力手工业作坊、勘探长兴县煤矿等诸多事情也都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到了十一月底,长兴县,以及吴兴县西部西苕溪中游地区,已经开辟出了数十万亩规模的平整土地,数万民夫把河堤与简易的拦水坝给修了,正在往拦水坝外头砌石质河沿,一副要当成百年大计使用的样子,逼格直爆蜀地的都江堰。水力纺纱、缫丝之类已经成熟的水力加工作坊也开始移植进驻,作为磨合期的样板工程,先来试试水——这些水力工坊,好几年前萧铣就已经在钱塘和余杭境内的封地建设过了,只是规模和扭力没有如今长兴境内的这么大,所以技术原理上来说没有丝毫难度,那些当年将作监里就历炼出来的工匠们也是轻车熟路。 这些弄完,转眼便是十二月了,水力的水车锻锤作坊开始提上试作的日程,不过可能还要两三个月的调试和鼓捣才能使用。长兴县的煤矿也在顾渚山南麓的一片缓坡地区找到了,江浙的煤炭不如安徽的质量好,多是烟煤,甚至有一部分是质量更低劣的褐煤,所以不能用来生产焦炭,也没法直接拿来炼钢时参与还原反应,只能是作为炼铁时简单的加热燃料使用——毕竟这玩意儿燃烧热值效率还是要比如今这个时代使用的木炭高不少。 耐火砖的材料,萧铣的封地中,那些烧窑的工匠们这两年倒是一直在鼓捣钻研。萧铣也不懂这方面的技术,好歹只能让工匠们反复测试,不求甚解,只要拿出效果上略为可行的配方就行。如今鼓捣出来的东西,虽然不能和后世的氧化铝耐火砖相媲美,但是如果仅仅要做个土法小高炉,炉温不超过一千三四百度的那种,却是尽够用了。 土法小高炉的建造结构并不难,萧铣纵然不专业,也能指点一些,将作监的工匠们只要有了指导思想,几个月也就弄出来了。难的是高炉炼铁时的投料比例和投料顺序、时间间隔、出铁的时间间隔,这些只能是建成后一次次试产看效果,如果比例和时间长度不对的话,就容易出废品,所以是个极其耗钱的活计,有可能要炼废掉几百上千吨的铁料,用掉更多超耗的煤炭、辅料。 好在萧铣预算还不少,决定撑下这个研发实验期的损耗,只是要求工匠们每一次实验失败不要紧,但是一定要把数据翔实的记录下来:每一次失败,是各种料投放了多少、时间如何配比才失败的,必须有严格的记录;失败不要紧,但若是同样的数据失败两次,萧铣可就要对工匠们追责了,那属于记吃不记打。 如今,他所需的铁矿和除了煤炭以外的其他燃料、辅料都还是从其他临近郡县掏钱进口的,武士彟从中组织了不少商船队为此奔忙,花钱如同流水一般。眼看着才到年关将近,萧铣已经额外把此前多年积攒的财富花出去了几十万贯之多。 好在,年关将近,却接连传来了三个好消息,让萧铣的心思又活泛了不少。 第一个,是杨广终于根据萧铣第二次上报的捷报,重新加大了萧铣的权限,正式把他的讨捕大使官职升格为“江东七郡讨捕大使”,也就是把相当于后世福建全省的建安郡也纳入了萧铣的控制范围。虽然只是一个郡,却有总计十五万户在籍户,按照人口算,竟是萧铣如今辖区七郡中人口最多的——不过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如今的建安郡是把当初福州、泉州两个州在废州改郡后重新合并起来的,所以人口自然超过了普通的郡。那里好歹相当于后世一个省的面积,十五万户,近百万人口也不算多。 第二个么,其实理论上传来地比第一个更早,只是萧铣必须压着不发罢了。那就是南下追杀刘元进的来整等将领,终于在建安郡的闽侯县把刘元进这个江东大贼头给斩杀了,送了首级来丹阳。萧铣收了大喜,用石灰腌了,算好日子,看杨广给他加官的诏书到了好几日了,才把刘元进的首级拿去表功。至此,不过半年多的江南民变乱贼算是彻底剿平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难度,毕竟刘元进只能算是隋末农民军中最烂的一批,江南也是农民起义根基最差、穷人最不够充分的地盘,被秒杀了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最后一条好消息,可以说是给缺铁矿缺得心痒,却又找不到借口过江的萧铣,送来了一个挠痒的爪子。 被萧铣制造的蝴蝶效应所坑的王世充,因为被抢了对付鱼腩刘元进这个美差,结果不得不直接面对杜伏威这个牛逼得多的大乱贼,剿贼至今五个月了,却没能建功。杨广颇为焦躁,见江南民变已经平定,便允许萧铣过江协助王世充。王世充也是久旱甘霖一般,急切需要外援。 第三十六章两淮贼情 其实仔细说来,这个时空的王世充,真是一个被逼越级打怪的苦逼典型。按说吧,一个只买了出门装“多兰之剑”的草丛伦,你要是和一个同样lv1的鱼腩对线,那么如果操作的玩家技术过硬,还是有可能慢慢积攒优势,最后形成滚雪球效应的。 历史上,刘元进就是那个不小心越塔送人头,给王世充怒送一血升级升装备的主儿——王世充以江都郡丞的官位起家被朝廷授予了剿贼的权限,然后就靠着江都本地府兵那几千人班底,可劲儿扩军备战凑了小两万人,然后堪堪和刘元进血战数场,最后还是靠的在决战中当场击毙了刘元进和管崇、打得刘元进部贼军全军崩溃,才扛过了一开始的艰难期。 对刘元进一战,史载王世充俘获了足足三万聊可一用的战俘,王世充又从中淘汰筛选了一番,让自己的兵力扩充了几乎一倍。然后才在后面两三年北上与两淮杜伏威等农民军首领的对抗中不落下风,并且最终撑到杨广从东都移驾江都为止。然后杨广御驾到了江都后,就把王世充调换了个地盘,踢到东都去留守,并且允许王世充带走其嫡系部队,这才有了后来王世充的一番功业——在对王世充的用法上,杨广颇有一点狗皮膏药的意味,反正东方两都江都和东都,只要杨广自己御驾在其中某一个都驻留,就把王世充调到另外一个都去带兵防御。虽然疲于奔命,却好歹也能见杨广对王世充的才能还是有所信任的。 然而。现在说这一切都没用了。萧铣的横空杀出截胡,对王世充造成的恶劣影响,那就相当于冲上来怒送一血的白痴敌人。被队友抢了人头。结果自个儿本来差一点儿经验就能升6出大招、还能升级下装备出个神秘之剑滚滚雪球,结果一下子全部打乱了节奏。 最可恨的是,抢了人头的队友还特么不是和自己一起对线的——比如一个中单的队友,到上路刷了个残血的人头,然后又特么跑回中单去了,留下上路的王世充面对级别装备都比自己高的敌人…… 王世充拉下面子来求援,就相当于是被抢了人头之后。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兄弟,别让咱扛上单了,咱扛不住。你丫既然抢了一个人头,就再过来抢几个,好歹丫的把杜伏威的级别装备压一压,确保比兄弟低两级。到时候你再走。 …… 接到王世充的求援私信。以及杨广的授权旨意时,其实萧铣也是有些惊喜的,但更多的是惊讶——他平定江东七郡的任务,基本上算是卡着时间点执行的了,年关将近才把刘元进的首级交上去。杨广马上又给他加派支援王世充夹击淮南乱贼的任务,便不怕朝廷第三次征讨高句丽的任务完不成么? 给杨广传旨跑腿的,是萧铣的老熟人裴世清,所以这个问题自然要着落在裴世清身上了。 “陛下有令。本官自当即刻率兵渡江北上,不敢耽误。只是去岁陛下曾说,开春时便要重新带领本部兵马北上,到东莱取齐,渡海再征高句丽,如此,岂不是时间有所冲突?却不知裴兄自东都来,可有什么新的朝廷消息?莫非是陛下改了安排?” 裴世清似乎是早就知道萧铣有此一问,直截了当坦言:“此事下官出京之前,也曾听萧侍郎向陛下说起过,陛下当时解释了,说是根据辽东探子回报,因为前两年连番血战,高句丽兵力不足,今年已经不敢再在辽东层层设防了,大军都退过了鸭绿江,如此,则海路军出兵日期可以比陆路军进一步延后。萧大使的本部兵马,只要三月末到东莱取齐、听候来护儿大将军调遣,便不算误期。 而且陛下也知道杜伏威似乎略成气候,并非一朝一夕可灭。只是因为其如今纵横两淮,对邗沟运河威胁巨大,屡屡截破漕运,连淮水上都有数次作案,所以陛下如今给萧大使和王郡丞的任务,只要在三月份之前把杜伏威以及其他淮南乱贼赶过淮北、并且肃清淮水自邗沟至通济渠沿线的乱贼,便算是可以了。萧大使要行军去东莱,固然可以走海路,但是也不希望从江都走陆路去东莱的道路被杜伏威祸害断绝吧。” “那是自然,本官北上虽然可以走海路,但都是为朝廷办事,如何又分彼此?漕运乃是国家大计,杜伏威贼子如此嚣张,本官北上协助剿贼,当然责无旁贷。” 萧铣当下便接了旨意,一边款待裴世清后恭送其离开,一边点起兵马,收拢各处将领,筹备军需物资,还调集了无数平底的内河战船——原本萧铣过完年都打算带兵走海路去东莱了,而所用的大海船有些吨位太大,不适合运河里航行,此刻改为协助讨伐杜伏威,当然要换一部分小船。 圣旨是腊月末来的,萧铣筹备了半个月光景,在丹阳过了元宵节,大肆犒赏了三军,然后才拔营起兵,渡江北上。他手头的四万人马,只带了朝廷账面上的那两万人,其余两万黑户的士兵则留在江东守家,交给冯孝慈带领——毕竟冯孝慈是当初从皮岛军收拢而来的高级将领,不太适合再出现在朝廷讨伐高句丽的大军序列当中。 如此安排,一来也是为了不让杨广觉得萧铣回江东不过三四个月,就拉起了超额一倍的兵马,二来江东也确实需要留兵固守,免得再有情绪不稳定的贼头冒出来。 渡江两天,到了江都地界,便有王世充眼巴巴赶来接着,劳军之礼一样不敢少,如此灾荒年代,还凑出数万人的饱饭,有鱼有酒,对萧铣的部队很是恭敬。没办法,谁让萧铣形势比人强呢。而且最关键的是,王世充可不是穿越客,萧铣知道自己截了历史上本该是王世充的胡。王世充却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要让他嫉妒萧铣,也着实嫉妒不起来。 …… 别看王世充如今官位还不算高,不过是从四品级别的郡丞,然而他的资历和出道年纪却已经不轻了,论辈分,其实是和来护儿、周法尚那一辈人差不多的——也就是说。都是当年隋朝灭陈之战前刚刚从军建功,后来一路爬上来的。 只不过,王世充当时立功没有来护儿之流那么明显。二十三年前陈国灭亡之后,王世充也不过封了个仪同三司,开皇十五年前后才爬到从六品兵部员外郎,又花了十几年。逐渐爬到如今从四品的位置。 按说。王世充其实和萧铣的人生经历应该早有交集,只是萧铣不知道罢了——开皇十八年末的时候,萧铣受杨广之命联络拉拢杨约、杨素兄弟时,便面临如何扳倒高颎让杨素更进一步的难题。当时杨素设计利用陇西大将王世积谋反一案,牵扯进高颎,最终让高颎因此失势,这桩事情里头,扮演皮条客帮着牵线搭桥的。便是王世积的远房堂弟王世充了。只不过那桩脏活儿后期萧铣自己倒是撇了干净,没有插手。所以不知道杨素后来找了王世充帮手。 如今的王世充,好歹也是奔五十的人了,比高士廉的年纪还大了七八岁,按说足可以算是萧铣的叔辈,然而王世充的姿态却摆得很低,与萧铣见面怎么都死活不肯以长辈论交,宴请套交情的时候非要以兄弟相称。搞的王世充的子女只好对萧铣执长辈礼仪——王世充的长子,其实都已经比萧铣年长一岁,大业九年都三十了,却还要喊萧铣叔。也亏的历史上没记载王世充有啥漂亮女儿,所以萧铣对于王世充的子女喊他一声叔也没怎么介意。 扬州城里,犒军宴席不过半酣,萧铣便问起了正事儿,向王世充了解起两淮贼情近况。 “王兄,此番萧某北上,期限你也是知道的,三月末就要到东莱取齐,再征高句丽,那是陛下御驾亲征的大事儿,日期断然耽误不得。两淮流贼,咱也只能是过境的时候顺手帮你剪除驱逐一些,要想细细的犁庭扫穴,那是来不及的。如今贼情如何,还请王兄分个轻重缓急,与萧某分说一下。” 王世充放下酒杯,酝酿了一下情绪,好歹调整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可怜地叹息道:“唉,萧大使有所不知,其实看王某给朝廷上报的战况,两淮局面这几个月其实还算是有所好转的,但是个中实情糜烂,只有王某自己知道。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事情,实在是如同饮鸩止渴,陛下以为两淮略微安生了一些,便不继续调集援军,要不是萧大使如今顺路要北上,王某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 “哦?此话却是怎讲?” “这番话,王某瞒别人,可是断然不敢瞒萧大使的——给朝廷的战报里头,咱上报了十月间击溃下邳乱贼苗海潮、十二月间击破海陵郡乱贼赵破阵,这两封战报,才让陛下对王某这个江都丞还算保留了几分希望,让咱继续督办这事儿。但是实际上,苗海潮赵破阵等小贼失了山头不假,但真正被官军剿杀的实力不过十之二三而已,剩下的十之七八残部……都投靠了杜伏威、辅公佑,被杜伏威吞并了。” “嘶……”萧铣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不就和当初鱼俱罗、吐万绪在江东时候一开始上报“贼首朱爕、管崇已被击破”差不多么?地方官的上报,总是喜欢报喜不报忧,只说这些贼军作为一股独立势力已经不存在了,却不说他们的大部分力量都被另外一伙势力更大的贼军兼并了。 震惊过后,萧铣少不得继续刨根问底,杨广可以做糊涂虫,在群贼渐平的幻想中继续意淫下去,他萧铣是要做实事儿的,自然要彻底全盘了解情况,含糊不得:“那王兄便直说,如今两淮究竟有几股大乱贼,分别实力几何,那杜伏威为何能短时间内慑服两家巨寇呢?” “要说那杜伏威,当真了不得,前年他在齐郡从贼的时候,不过才十五岁,然而不过两年,就看清了齐地有张须陀镇守,不易展开局面,毅然带了辅公佑及一小波嫡系南下,到了两淮这片当时还不曾大乱的地界作恶。当时朝廷在两淮并无精兵镇守,大军正在辽东,又赶上杨玄感逆贼之乱牵制了内地大部分兵力,所以被杜伏威钻了空子。 要说一开始,杜伏威不过十七岁,也就是辅公佑年长一些,能帮他稳住局面,却不至于让其独大两淮。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后来陛下……陛下把彭城留守董纯法办之后,才彻底糜烂的。杜伏威颇有大志,此前江淮其余诸贼都不敢打彭城坚城的主意,最多剽掠一些小县,或是在山野之间占山为王。唯有杜伏威胆色颇壮,深知董纯伏诛后,朝廷在彭城的防御定然有个低潮,便趁机大军潜行数百里,突然围了彭城,不计伤亡强攻。彭城守军当时群龙无首,正是新旧将领交接的空档,而且颇有一些当初董纯带出来的嫡系亲军,本来感戴董纯知遇之恩,董纯被朝廷问罪斩首后,一直心怀不忿,趁机便从贼做了内应,让杜伏威破了彭城。 彭城自古便是徐州首治,是设留守府的所在,两淮之地,除了咱这儿的江都之外,就属彭城存粮军械囤积最为丰富,一下子便便宜了杜伏威。而且杜伏威也因此声势大涨,与之邻接的下邳贼苗海潮被其威慑后,自忖不敌,略微摩擦了一番便投靠了他,只在杜伏威手下做个三头领。后来海陵赵破阵也是如此,只不过赵破阵更惨,是被杜伏威设宴斩杀、降服其部众的,连苗海潮那般到杜伏威麾下混个小头目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乱中有幸的是也并非所有江淮巨贼都被杜伏威收入麾下了,也有从杜伏威军中分化瓦解出来的——比如和杜伏威形势相若的,有一名南下贼首,名叫李子通,原本是济阴郡首批贼寇左才相麾下,也是觉得在张须陀镇守的齐地不易发展壮大,见杜伏威南下一下子扩张了数倍,也动心脱离了左才相南下。 只是这李子通来晚了,两淮容易攻取的地方都被杜伏威圈地圈好了,他一开始只得假意投奔杜伏威,伺机而动。赵破阵被杜伏威斩杀之后,其众并非全部心服杜伏威的,李子通便跳出来挑唆,最后带着他自己的人马南奔海陵郡,占了海陵郡称王,并且将赵破阵旧部中不服杜伏威的人马也拉拢了。李子通南下时本有一万余人久战之兵,又在海陵收拢了赵破阵两万残部,如今也集结了三万兵马,只不过和杜伏威纵横七八郡的十几万大军相比,还是弱小了一些——王某听说,那李子通原本还在筹备船只,打算着若是杜伏威要兼并他,逼得狠了,他便从海陵郡渡长江南下,到吴郡地界欺负刘元进这等鱼腩,窃据江东。只是萧大使以雷霆之势灭了刘元进,而杜伏威似乎也察觉到了萧大使有北上为王某助战的意图,暂时不敢自相图谋,放缓了对李子通的威逼,才让局面如此稳定下来了。” 第三十七章抢到软柿子 萧铣与王世充长谈许久,总算是把江淮贼情差不多弄清楚了:如今淮南最大的两股乱贼,就是杜伏威和李子通。 杜伏威的根据地在淮北徐州的彭城,但是在淮南也有地盘,主要是攻破了江都北方的山阳郡(也就是开皇年间的楚州、后世的淮安,邗沟运河北端与淮河交汇的地方),其军总计聚众十余万之多,毕竟是此前三家淮河流域的巨寇合兵一处的实力,非同小可。 李子通据守的海陵郡,则是在江都东面、长江下游北岸入海口。也就是后世的泰州、南通两个地级市的地界——如今还是隋朝,后世南通的一小半地皮如启东县等,现在还是大海,没有被长江水夹带的泥沙冲积出来呢,所以南通这块地方如今只有俩县城,归在海陵郡名下。与之相对应的,李子通军有兵马三万多人,其中一万人是李子通从山东就一直带出来的嫡系,还有两万是原本赵破阵部中不服杜伏威,分裂出来另投主子的,李子通对他们的掌控如今还不甚纯熟,只能算好歹尚可一战。 除了杜、李,江淮之间当然也还有其他小贼头七八家,这也是丝毫不奇怪的。毕竟隋末光是史书上有明确记载留下姓名的农民起义军就有一百多家,湮没在史海沉钩之内的更不知凡几,两淮那么大一块地方,有个十几家数量的反贼,再正常不过了。不过那些小贼最多就窃据一个县城固守,或者干脆只能占山为王、截流为盗。充其量不超过一万人马,全部捏起来捆一块儿也不如李杜两家总兵力多,所以就没被萧铣和王世充当回事儿。 按照杨广钦定的扫荡淮南、清除邗沟沿线州郡贼寇的任务。萧铣如今必须搞定的就是山阳郡的杜伏威军一部——杜伏威本人如今已然赶回淮北的彭城驻扎,杜伏威军中留在淮南山阳郡的守将是其帐下两员大将阚棱、王雄诞。 而至于海陵郡的李子通,虽然是新崛起的巨头,然而海陵郡并不沿运河,只是长江口北岸的一块相对荒凉之地。这个时代一没有海水晒盐,二没有江海转运贸易,海陵在朝廷眼中自然没什么重要性可言。所以李子通剿灭与否,本来并不重要。王世充言语之中,也是一力撺掇萧铣派遣主力北上。直捣山阳郡,找杜伏威留在淮南的那一部分主力决战,早日完成杨广的期望。 问题是,萧铣又不傻逼。他要给杨广打工剿贼不假。可是如今都三征高句丽的年头了,距离杨广嗝屁也不知道只剩多久,怎么能只流血杀贼不捞好处地盘呢?直奔硬骨头杜伏威去打硬仗,显然不是萧铣的路数。听了王世充貌似忠义的谏言之后,萧铣马上就断然否决了: “王兄,陛下有命要剿灭邗沟沿线贼寇,萧某自然是一刻不敢忘。然而磨刀不误砍柴工,进兵之道。首在持重,若是不能保护粮道。孤军深入太远,一旦顿挫,便容易给敌人可趁之机。李子通近在海陵郡,萧某若是不管不顾,直接从江都便取道北上、直扑山阳郡,那李子通若是斜刺里向西杀过来,楔入江都与山阳郡之间的地盘,断了咱大军粮道,到时候又如何是好?萧某看如今两淮乱贼如此之多,民间积贮已然空乏,到时候若是就地筹粮,只怕会把更多的百姓逼入贼营吧?既然如此,咱还是稳扎稳打,先灭了李子通的好。” 王世充心中骂娘。其实他心中自问,若是假设如今淮南没有杜伏威的存在,就他王世充和海陵李子通两路人马的话,他丫的不用三个月肯定可以趁李子通立足未稳先灭了对方。纵然李子通有三万人马,而他王世充只有一万,但朝廷官兵终究武器装备战斗力都是比农民军强不少的,一般来说三分之一的兵力规模破贼也算是靠谱了——君不见齐郡的张须陀经常就是带了两万人马撵着十几万的农民军在跑。 而如今王世充之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子通慢慢站稳脚跟,完全是因为杜伏威是个胸怀大志、眼光颇远的流贼,是流贼中的成功人士。杜伏威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所以不会给王世充集中兵力几个月、吞掉李子通的机会。此前只要王世充一动兵集中攻打李子通,杜伏威在山阳郡的兵就会南下威胁江都,逼得王世充不得不分兵回防,然后三方势力就僵持在了那里。 现在,如果萧铣肯当这个二货,帮王世充牵制住杜伏威的主力;王世充就能腾出手来趁机对付李子通,只要啃下这一块肉,将来他就能将长江北岸下游几个郡的嫡系地盘连成一线,一直背靠东海,解除后顾之忧,钱粮和兵源方面都会更有优势。 所以,王世充哪怕是挣扎蹦达一下,也会再勉力劝说萧铣一番:“萧大使,江都与山阳郡乃是直接接壤,从此处北上讨伐杜伏威在山阳郡的那部分人马,只要行军三百里便到了——听说当初邗沟段运河便是萧大使早年亲自督造的,这一代的地理萧大使不会不熟吧?这么短的距离便直接沿着运河运粮进兵,萧大使手头又有精锐水师战船,谁人能断你粮道?” 萧铣原本还是想言谈之间给王世充多留几分面子的,见对方贪婪不死心,只好发狠话一棍子闷死了。 “是么?扬州地界便没有贼军可以来断粮道?那萧某倒要问问王兄,两月前折冲都尉宋颢兵败的事儿,又该作何解释呢?” 王世充脸色勃然而变,随即才想到对方官位兵力都比自己高,只好强压下被打脸的怒火,扭曲着五官重新勉强摆出一副谦恭的面容,怎么看怎么有点别扭。 萧铣提到的宋颢事件,是王世充的一个逆鳞。他手下的人都不敢提。 去年十月底的时候,王世充当时就是对盘踞海陵郡的李子通尝试性的下过一次手,调动了近万人马去攻打。江都因此空虚。杜伏威得到消息后,不愿意让王世充成功吞并李子通,便用了围魏救赵的办法,直接从山阳郡南下攻打江都,牵制王世充的兵力。 王世充一来是回防不及,而来也是心存侥幸,想拖延住杜伏威。然后东边加把劲把李子通剿了,于是只派出了一个折冲都尉宋颢到江都与山阳郡边境的安宜县城固守,堵住杜伏威南下道路——也不是王世充不想派精兵强将去。实在是他本身不过江都郡丞的官职,手头只有江都的府兵,拢共不过万余人马,他自己除了郡丞之外。身兼的武职也就是郎将级别。所以能够派出去的武官,自然只有折冲都尉这一级了。 这宋颢果然是个草包,带了区区两三千人马,面对杜伏威南下的数万大军,居然都会中对方的诱敌之计—— 交战时,杜伏威故意摆出己方的农民军人数虽众、但装备简陋的样子,只以手持木棍穿破衣没盔甲的部队做先锋,被宋颢杀败之后沿着邗沟运河北撤。因为邗沟运河沿线有很多蓄水湖泊。港汊纵横,杜伏威军逃跑时三拐两拐就把宋颢引入了伏击圈。是一个芦苇丛生的小沼泽。 当时是十月末秋尽冬初的季节,正是天干物燥,沼泽枯水,芦苇很容易着火,加上杜伏威提前多埋了柴草,宋颢的兵马追到那处港汊沼泽,就被杜伏威四面纵火,全军烧死在其中。随后杜伏威让麾下猛将兼义子王雄诞带领轻兵南下,趁势夺了安宜县城,屠杀了全城百姓,劫掠了城中所有可以带走的物资,然后放火烧了全城。 安宜县城虽然不大,但从行政区划上来说,是江都的郊县。这个事儿是王世充的奇耻大辱,他也是因此被杨广痛斥过一番,若不是王世充想办法割肉掏腰包四处贿赂找朝中大臣求情,当时几乎因为此败而遭到降职。后来萧铣被杨广招来协助王世充对付杜伏威,多多少少也有两三分是因为这个缘故——毕竟江都作为陪都,其治下一个郊县被乱贼屠城了,这是何等严重的折损朝廷威望事件? 这桩事儿过去之后,一般人不敢在王世充面前提起,然而现在萧铣偏偏就提了。这一提,就捏住了王世充的软肋,让他不好意思再拍着胸脯说“不就三百里地么?还沿着运河,怎么可能被人断了粮道?”——谁让你丫的信用记录不好,就俩月前都能被农民军屠了本郡治下运河沿线一县城呢? 愤怒被硬生生压下去之后,王世充只剩下颓然:“既然萧大使执意先扫清两翼,拿下李子通,王某也只有支持的份儿。不过本郡兵马还要防备杜伏威,实在是不能分兵相助了。” “这不打紧,萧某自带两万兵马足可对付李子通——王兄也不要泄气,刚才萧某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冒犯之意。其实咱两家,还是可以深度合作的嘛,王兄若是有兴趣,一会儿咱私聊。” 王世充楞了一下,知道对方这是要给一棒子再给俩甜枣的把戏了,但是现在不就算是私聊了么?一想,才知道对方是说自己还有个弟弟和儿子女儿一堆亲眷在旁边听着呢,萧铣说的私聊,肯定是宴席结束之后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 其实王世充很想说一句:“左右都是王某心腹,萧大使但说无妨,不必回避。”但是他当然不会脑残到把这句话说出来。 历来电视剧也好,小说里也好,一方提议让听者“屏退左右私聊”,而听众大度地说出前面那番话的,都有一个硬杠子条件——这听众的官爵势力地位得比发话的人高才行。不然你上级找你说话,让你屏退左右,你还能说“左右皆是心腹”么? 王世充是胡人,便不拘束虚礼了,三两下划拉完酒菜,把陪同的弟弟王世恽和儿子王玄恕等人赶走,只留下自己和萧铣二人,听听萧铣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萧某有件事情,还要仰赖王兄——陛下此前只任命萧某为江东七郡讨捕大使,此番让咱来淮南平乱,也只是让咱疏通运河,却没有具体说海陵郡如果拿下,该归谁管辖……萧某还想请王兄补上一个折子,以本土守备职官的名义,力陈海陵贼李子通对邗沟漕运的威胁,以及对江东水师走长江河运、转入东海至东莱航线的种种觊觎威胁,一并详述。如此,陛下定然会对将来海陵郡的地盘做出处置,萧某定然会在别处补报的。” 王世充心中雪亮,萧铣这不光是要吞了李子通的部众,还想名正言顺得到海陵郡的地盘了,抢了自个儿的人头赏金,还要自个儿帮他说好话给名分,当真是欺人太甚!不过,如此摊开了说,显然萧铣也是不打算在私下场合再要脸的了,他说别处定有补报,王世充觉得不如先听听条件好了。 “此事非同小可,王某也是担着老大的干系的,萧大使所言补报,王某却是愚钝了。” “不知王兄为何总是把目光紧盯着江都的东面呢?对于江都西面的宣城郡,王兄难道无意么?” 杨广时期,江都行政区划是很大的,原本杨坚一朝时天下以州为行政区划,在这一代已经分为扬州、滁州两个州,但是杨广登基废州改郡之后,又重新合并成了江都郡。所以江都东面过去,就直接邻接了宣城郡。而这时的宣城郡是一个地跨长江两岸的大郡,在江南面有后世安徽宣城市、马鞍山市、芜湖市的地界,在江北还有当涂、姑孰这些县城。 正因为宣城郡横跨长江两岸,此前杨广给的授权里头,萧铣和王世充的地盘都没有捞到这一带。 “王某有意无意尚且不论,不知萧大使提起这桩事情?” “萧某以为杜伏威乱贼有流窜的趋势,极有可能西窜,自然应当增加王兄的防区范围了——而且到时候,宣城郡整个郡都可以归在王兄治下,包括长江以南的部分。萧某只要王兄准许咱让手下商人到姑孰采集铜铁矿脉即可——作为补报,萧某可以每年给王兄十万贯钱财、三十万石军粮作为补报。同时,姑孰矿山采出来的铁矿石,也可以分给王兄一年一百万斤——这些,够你再扩充一万多人的常备军了吧。” “萧大使如何有把握做到这一点?如何让陛下能相信宣城郡也会被乱贼波及。” “事到如今,既然王兄已经屏退了左右,咱也不妨多说一句——陛下已经让裴矩秘授了咱扬州内外侯官总管,萧某说哪里可能有乱贼要起兵,哪里便有乱贼要起兵。除非萧某说了之后,是想亲自带兵去剿的,那陛下还会猜忌三分,若是萧某上报之后,陛下却交给了王兄去办,这桩事情,想来没有人会猜疑的——咱和王兄,又没什么交情。是吧,倒是咱两互相吹捧的奏章,得打出个时间差来,别一股脑儿送上去就好了。” 王世充听得悚然一惊:尼玛你是扬州内外侯官总管你早说啊!早亮出来咱还谈这么多条件!当下赶紧表态:“既然如此,王某谢过萧大使美意了——该王某写的奏章,王某马上便写,萧大使要想出兵对付李子通的,随时都可以去。宣城郡那边……” “放心,时间差够了萧某自然会运作——萧某也想早点拿下姑孰铁矿,这桩事情,咱和王兄的利益是休戚与共的。” 萧铣画完大饼,邪恶地微笑了一番,似乎马鞍山铁矿已经捞到手了。 第三十八章以退为进 萧铣和王世充能够达成分赃协议,除了萧铣如今形势比人强,王世充不得不略作妥协之外,其实信息不对称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推手因素。 毕竟,如今整个大隋朝的东海越洋贸易,无论是去澎湖列岛运回白花花的晒盐,还是去倭国、新罗、洲夷弄回漆器、药材等番货;抑或到林邑、占城搞香料、稻种、优质木料,那都是垄断在萧铣一家手中的,确切的说是萧铣交给了武士彟和沈法兴两个走狗兼管着。 对于旁人来说,海陵郡不过是面朝东海的一片水咸土碱、农业产量不高,也没法种植蚕桑茶叶的贫困郡而已。而且海陵郡的贼乱虽然只持续了大半年,却好歹是被赵破阵、杜伏威、李子通三家贼头轮了三遍,每一次更换城头大王旗都代表了一次对财富的洗劫与对精装男丁的裹挟,所以大半年下来,这个海陵郡充其量也就剩下两万户百姓、不到十万人口,而且人口比例中壮丁低的可怕。种种因素,导致了萧铣开出了直接给王世充钱粮的筹码后,王世充果断放弃了对海陵郡的图谋。 十万贯钱、五十万石军粮,怎么看都比如今残破的海陵郡加上还算完好的宣城郡两个郡一年能收上来的赋税要多了,而且还不用背救济百姓、官府开支的包袱,而是纯利润,可以全数拿来扩军养兵,王世充不拿才叫傻了。 但是对于萧铣,海陵郡对于他垄断东海贸易的长远大计不啻于一个双保险——那毕竟是长江口北岸的地盘。有了海陵郡,和南岸的吴郡,整条长江水道的入海口就被他萧铣卡死了。他将来再在东海上有多少动作,闹翻了天国内人都不会知道。国内要是再出一个当年张仲坚一样不识相的渣渣,他分分钟就可以碾蚂蚁一样碾死。 而且有了海陵郡之后,萧铣自己的地盘和北面东莱留守陈棱之间的防区,就只差一个江都治下的盐城县便可以连通起来了。到时候,整个大隋朝除了渤海湾和岭南以外,整个海岸线就都是他萧铣封锁起来了——其实岭南方向。萧铣都布置了一颗伏子高士廉,让他对林邑方向的贸易和开矿变得四平八稳。虽说高士廉在大隋朝倾倒之前不会做出过于大逆不道力挺萧铣的举动,但是只要大隋的正统不存在了。到了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时候,要高士廉非得挑一个主子效忠时,萧铣铁定可以把高士廉收入麾下。 天下大势暂且说到这里,却说萧铣和王世充达成协议之后。又仅仅在江都休整了两天。就带着大军继续沿着长江东下,往海陵郡而去——其实如果不是萧铣要提前带兵过来和王世充谈判,威压王世充的话,他从自己的地盘直扑海陵郡只会更近,因为从兰陵郡或者吴郡任何一个点渡过长江,北边都是海陵郡的辖区。 这样便利的水路交通,要确保进攻的突然性实在是易如反掌,若不是李子通此前有点太过小觑江东的局势。还打过过江抢刘元进地盘的主意、所以筹备了一些草台班子水师的话,那么说不定萧铣大军登陆了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呢。 …… 正月十九这天一大早。海陵县城内的李子通,就在睡梦中被部下慌乱吵醒了,宿醉带来的头疼和昏沉,让他很是不爽,几乎想要一刀剁了报信之人,幸好报信的人嘴快,用最快的速度让李子通明白发生了啥,才没闹出乌龙。 “什么?昏君派来围剿咱的援军在临江县和如皋县登陆了?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李子通大事还不糊涂,一下子就彻底吓醒了,他自己的一万嫡系人马,大部分都部署在海陵郡最前沿的海陵县与建陵县防守,此外从赵破阵那里收服来的人马,在这两处也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部署。海陵县就相当于后世泰州市的市区,建陵县则相当于后世姜堰和泰兴等地,都是海陵郡内和江都直接接壤的地带。正是因为这些地方和江都郡丞王世充的地盘直接相邻,自然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海陵郡其余五县,此前李子通只留了总数加起来七八千人的防守兵力而已,毕竟在李子通看来,他的威胁就是王世充,王世充要攻打他的话,交战的方向就是江都和海陵郡陆路接壤的那一段,没想过敌人会舍近求远迂回到下游、再从长江上渡过来。 “回禀大头领,如皋县那里急报,说是来敌打着江南七郡讨捕大使萧铣的旗号,故而水师雄壮,战船极多,可渡江而战。咱在临江和如皋二县此前几个月筹集的民船,和两三千水师弟兄,被萧铣的人马一鼓而灭,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他们就拿大船平推着撞过来,便把咱的小船统统给灭了。” 李子通嘴里发苦,他的那点破船,哪里好意思称作水师?当初还是他初到海陵郡,知道杜伏威势大,知道和杜伏威在淮南这口锅里夺食吃不是办法,还是该找鱼腩抢地盘,才搜刮本地民船,试图渡江对付刘元进,后来听说刘元进灭了,也没敢再动弹。所以这些船只是准备用来渡江的,不是用来水战的,被敌人专业水战的战船一下子秒了,也是丝毫不奇怪的事情。 “萧铣……萧铣!此前探子回报,不是说昏君给萧铣的命令,是清扫邗沟和淮河沿线的截江之寇么?咱好好地呆在海陵,又不靠运河,你个天杀的萧铣,拿咱开刀是抽了风了不成!”李子通狠狠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发狠咬牙,闷声喝到:“去吧毛军师找来议事!” “小的遵命!” 战战兢兢的传令信使赶紧一溜烟跑了,离开这个有可能被作为泄愤对象的是非之地。须臾。李子通的首席军师毛文深便被引来了。 “大头领,卑职恰才路上已经对昏君走狗的动向略有耳闻了,想来大头领也是对如今的应对之策有些犹豫吧。” 李子通对旁人目中无人。很是自大,但对这个谋士毛文深倒是颇为尊敬.当初他不容于左才相、过淮投靠杜伏威时,便是这个毛文深给他出的主意,后来再叛出杜伏威部自立、收拢赵破阵麾下死硬反杜残部,也是毛文深的主意。可以说没有毛文深,他如今最多还是在山东给左才相打工呢,哪有这份胆色自己割据一方呢? “毛先生所言不错——快快请坐。此事还要毛先生为某一断。” 毛文深果然长相也是欠奉,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的样子,身材不满五尺。简直就是个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一看就很欠揍。封建王朝哪怕是科举的朝代,对于当官之人的仪态也是很讲究的。长得丑的。有损官威的,大致上就算学问好也没什么机会。何况隋朝不过是科举制度初建的第一朝,门阀举荐的残余还很重,以貌取人就更严重了。 所以毛文深便是这么一个有才华、有见识,而且见识还因为在这个看脸的时代被长久压抑鄙视、而变得特别深刻阴毒的阴暗读书人。李子通不嫌弃他,没有那些门阀贵族看脸的恶习,便够了,值得毛文深为之效力。 听完了李子通大略讲解了萧铣来袭的人马数量、方向、装备。毛文深鼠目一转,已经估摸出了战斗力差距。直言道:“大头领,如今咱最要紧的是兵马钱粮,地盘到了这一步,倒是不甚紧要了。如今正是春荒,今年的夏粮都还没下种子,为了这么一块没什么收成的地盘,和官军死磕半年着实不智。官军既然船坚,临江、如皋二县定然是守不得的。二县人马若能撤出来自然是最好,来不及撤出来被围住的,也让他们自生自灭拖延官军即可。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做两点。第一,大头领当整顿人马,集中兵力,一旦官军逼近海陵、建陵县,咱便往东北方向,进入江都郡的盐城县边境避走一二,那里多泥滩沼湖,地势复杂,官军急切不易搜索到咱,若是必要时,咱还可以化整为零躲藏,若是官军也敢化整为零搜捕,咱再集结起来打几个反击,便可以阻吓官军。至于在海陵囤积的钱粮,自然要全部带上。 第二,便是无论咱是否非撤往盐城县不可,大头领都要马上派出一股人马,筹集官军衣甲旗号——比如此前和王世充交战时零星缴获的便可以,若能从如皋退回的败兵身上拿到一二萧铣军的装备,便更好了——然后让咱的这股人马扮成官军的样子,从绕过盐城县城,从盐城西北方向斜刺里偷袭山阳郡方向的杜伏威部——” 李子通甚是不解,狐疑道:“大军临近,毛先生如何还让咱四面树敌?啊——毛先生是想诈作官军声东击西、同时偷袭杜伏威,然后逼杜伏威出兵帮助咱牵制官军?可是这招有用么?杜伏威真会中计?” 毛文深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毫不动摇地说:“大头领,杜伏威本人或许颇有见识,不一定会中这个计。但是杜伏威本人如今驻守淮北的彭城,留在淮南山阳的阚棱、王雄诞二将名义上是杜伏威义子、军中大将;实则只是一勇之夫,并无谋略,此计用在他们身上,定然可行。” 李子通霍地站起来,往返踱了几十步,一咬牙,一拍桌:“干了!” …… 临江县和如皋县被轻易拿下,在海陵郡地界上得到了一个楔入敌军软腹的钉子,留在这里的那两数千三姓家奴级别的乱贼几乎是一触即溃,乌合之众到了极点——没办法,谁让李子通留在这里的守军哪怕放在农民军中都算二三线部队,先从左才相,后被慑服于杜伏威,又跟着李子通叛出杜伏威部,短短半年换了三个主子,连那些小头目自己都没了坚定的效忠对象,被官军一打就作鸟兽散,实在是正常不过。 这一切的顺利程度,让萧铣也没有想到。原本他在出兵前,已经深入分析过了在淮南作战与在江南作战所面临的差异挑战,自问在淮南他没什么声望,也没有那些笼络人心的buff,可能要面临一场场攻坚战呢。 毕竟,江南当初一直是南朝的故地,从隋朝灭陈的时候,就反复爆发过反隋的民变,萧家又是兰陵郡望,萧铣的爷爷当年也是义军拥立的领袖。这几个条件让萧铣在江东作战的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干,只是把旗帜在那里一竖,都会有从贼的士兵渐渐分化瓦解地来投奔他,让刘元进等贼头不得不利在速战,唯恐拖得久了后自己手下兵马都被转化过去,以至于空有坚城也不敢用坚壁清野的死守策略,白白浪费了农民军采取守势时最大的一点地利。刘元进的溃败之速,一方面固然是刘元进才能不足所致,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也是刘元进没挑好地盘和敌手。 但是,淮南可是在七十年前侯景之乱、南梁灭亡的当口就被北齐夺走了,陈朝建国的时候,淮南就已经是北朝的地盘。所以如今除非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外,别的淮南百姓生下来就是北朝人,压根儿对南朝政权没有一丝怀念,萧铣最大的门第号召优势自然毫无作用了。 来淮南打仗的第一天,萧铣就做好了实打实打硬仗的准备,如今的了开门红,自然颇为振奋,安顿百姓、临时派遣官员后,便赶着往北直插,扑向李子通的老巢。大军行军不过两天,就逼近了李子通领地的核心区域,看样子贼军都坚壁清野缩进了城里,沿途乡村连活人都看不到多少,粮食更是一点没留下。 萧铣安稳地行军到了建陵县城下,看着城墙不过区区一丈五尺上下高度的小县,居然还有贼军故作镇定地固守,心中哂笑,便准备下令大军铺开攻城。 然而,也正是赶到了建陵县城下,王世充派来联络的斥候信使终于找到了萧铣,带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山阳郡的杜伏威部阚棱、王雄诞已经举兵南下,再次直扑海陵、安宜等方向而来,兵马人数不少于五万。至于杜伏威为什么会反应如此迅速,王世充也给不了萧铣答案。 第三十九章雕虫小技 阚棱、王雄诞能够做到杜伏威的义子,并且被杜伏威安排着互相牵制、为他守卫淮南的地盘,可见他们纵然没有什么政治远见和外交谋略,但战阵之上的敏锐嗅觉定然是不缺的。否则的话,纯粹是个靠个人武力的匹夫蛮兽,也不至于被委以重任。 毛文深为李子通谋划的诈袭诱敌计划,配合李子通本人的步步往盐城县方向转移,着实骗过了阚棱和王雄诞,这俩弟兄如同被火燎了菊花一样,一点就着,次日便蹭蹭地带了五万弟兄南下,直奔海陵郡北部边境,试图寻找前来找茬的官军主力。 一路上,还有零星的李子通军溃兵往东北方向逃窜,被阚棱截获,一问情况,都说是官军狡诈,深知江都周边义军防备严密,此番北上来讨伐的萧铣便另辟蹊径,从吴郡渡江偷袭义军不备的方向,已然连取数县。海陵的大头领李子通也已经分别率领各部往东北盐城县方向逃窜了,此前偷袭山阳郡方向的,应该是官军见侥幸得手、得意忘形,才组织的试探性进攻。没想到阚棱王雄诞防备严密,才没有被小股官军得手。 阚棱自问这个消息应该是不会有错的了,毕竟普通小兵分开审讯,总不可能都说假话。他哪里知道,为了行这个计策,毛文深可是让李子通连自己手下的虾兵蟹将都瞒住了,把主力撤往盐城县的时候,真个是自堕士气,说要躲避官军锋芒来着。 杜伏威军一踏入海陵郡地界。又有李子通的使者过来接着,一通劝诫假作好意说官军势大,不可力敌。还请阚棱、王雄诞二位将军暂且忍耐,咱家李大头领已经让部分人马死守建陵县城,依托城池暂且耗敌十天半月的、消磨其锐气,咱在联手破官军不迟。李子通的使者还信誓旦旦拍胸脯,说到时候自家大军定然先打头阵,报答杜伏威军援手之恩。 阚棱战术上自然是不傻的,听说建陵县还在一些赵破阵旧部炮灰的固守下坚持、消耗萧铣军的锐气。他也落得暂缓前进,免得被萧铣围点打援了。次日,李子通便亲自带领嫡系人马前来与阚棱会面。做戏做全套。 …… 李子通也是在杜伏威帐下短暂待过个把月的,如今自立,多多少少算叛出门户,阚棱和王雄诞自然不待见他。原本二人带兵南下。虽然存着不愿意看李子通彻底覆灭的心思,但也绝不会为了李子通出力太多。 在阚、王二人的策划中,最好的状态便是李子通能够和官军先血战一场,两败俱伤的话那是最好,他们再出手收拾残局,若是李子通不敌,有覆亡的危险,那少不得阚、王二人也要在紧要关头动手。夹击官军的。 所以,李子通眼巴巴停止让自己的主力继续往盐城县方向后撤。而是主动向阚棱靠拢回合、前来拜见的时候,阚棱着实没什么好脸色。 李子通带着保镖亲兵前来阚棱的大营会面,旁边还跟着首席谋士毛文深,见了对方冷脸,也不以为意,佯笑道:“阚将军果然对杜头领忠义无比,李某生平最佩服的便是讲义气的好汉,若是今日李某来,阚将军对李某假以辞色的话,李某说不定反而要看不起你了。” 阚棱是个直性子,吃软不吃硬,听了李子通这么一番不按套路来的言语,倒也有些不好往下接,痛骂对方自立门户的言语也就暂时被堵了下去。 阚棱不接话,旁边的王雄诞年纪更小一些,没什么忌讳,直来直去就开喷了:“呦呵!丧家之犬来投,叼了义父赏的肉便一道烟跑了,如今反而有理了?王某生平还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李子通面色有些难看,后头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前面那番说辞是他来之前和军师提前沟通好的,他自己却没有应变之能。却是毛文深越众而出,挡在李子通面前,对王雄诞一丝不怵,侃侃而谈: “这位定然是杜头领帐下第二猛将王雄诞王将军了吧?毛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此前在淮北,倒是不曾有幸得见王将军——区区不才,忝为李头领身边一介书记。倒是想问问王将军:赵破阵是怎么死的?当初杜头领找赵破阵商议联合,赵破阵虽然对杜头领无礼,却也不至于要被偷袭击杀、尽降其众吧?赵破阵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家李头领自问也并非杜头领麾下旧人、嫡系,也是原本自有门户,前来投靠的,当此之时,人人自危也是有的。 而且我家李头领自立门户时,好歹也没有偷袭杜头领的人马,二没占杜头领到手的地盘。所收服的不过是赵破阵手下不服杜头领、死硬不愿归降之人,占的也是赵破阵被杀后,杜头领没来得及收编的地盘——难道在阚将军、王将军看来,天下汹汹,义军蜂起,只要不是主动来投靠杜头领担惊受怕的,其余人等哪怕是仅求一个安心自保,都是罪过么?杜头领便是这么对待四海之内的义军兄弟的么?若真是如此,毛某倒是为如今还在杜头领麾下做事的苗海潮苗头领等人担心呢——他们好歹都是曾经一方豪强,有自己的人马,但愿不要哪一天便步了赵破阵的后尘才好。” 区区几句话,就把李子通数月前从杜伏威门下逃出来自立门户的事儿动机给大致上洗白了——咱不是忘恩负义,这不是怕被杜伏威清洗了么! 历史上,李子通从杜伏威帐下脱离自立,那还得是两年之后的事情,和赵破阵被杜伏威偷袭杀死并不是发生在同一年,而且李子通叛出时,还在那次会谈中偷袭了杜伏威,用弓箭把把杜伏威本人射伤了。是王雄诞断后,让手下人把杜伏威背走,才脱离了险境。从此杜伏威军和李子通军结下了死仇,最后在淮南一直相互杀来杀去直到杨广嗝屁为止。 但是谁让萧铣对历史改变,让诸如杨广三征高句丽、江淮义军地盘真空区的出现等情况都发生了明显的蝴蝶效应和提前呢?李子通因为江淮地盘提前出现了真空而提前南下,赶上了赵破阵被杀的事件,所以叛出的时候也没必要冒险偷袭杜伏威与之彻底破脸。这一切,都为毛文深今天援转关系创造了条件。 王雄诞果然为之语塞,再也不好拿仗义不仗义来说事儿。李子通见军师拿言语挤兑住了对方。他才有机会开口,继续按照来之前军师给他排练好的说辞游说: “阚将军、王将军,不管咱两家此前有些什么误会。今日昏君的走狗大军压境,还是同气连枝先相互援手要紧,那些旧事便先揭过不提了。为了表示诚意,李某把我军的军情向二位将军通报一下:如今李某麾下派遣了六千赵破阵旧部。在建陵县等处死守。若是算上裹挟的丁壮,也能凑出万人。官军总数不过两万,还要分出数千占领安抚已经攻下的数县,兵力不到守军的两倍,要想少一些伤亡快速破城,那也是不可能的。 咱们尽可以先分兵成掎角之势,一旦官军攻城气阻,便趁机夹击——到时候。李某的军队自然会先打头阵,绝对不会让二位将军难做。而若是官军真能快速拿下建陵县。锐气未锉,那也只能说是李某料敌失误、此番来的萧铣领兵才能远在王世充之上。到时候李某自然只有放弃海陵郡地界,远遁盐城县,以避官军锋芒——至于官军到时候调转矛头再攻山阳郡,却不能怪李某不仗义相助了,实在是力有不及。真到了那一刻,李某也劝二位将军向杜头领申明难处,放弃淮南地盘,退回淮北以躲避萧铣气焰为好。” 阚棱冷哼一声,心中蔑视之情显露无遗,却是懒得回答李子通的矫情言语。倒是王雄诞不怕点破,直接哂笑:“李子通!你不必用激将法!打不打得过萧铣,咱心里自有分寸。” “那是最好,恰才李某所言冒犯之处,二位将军还请不要介意。” 如今正是要借助别人帮手的当口,李子通当然能屈能伸,尽管对方也只是为了唇亡齿寒,而非真对他有什么好意,只管赔笑安抚。一通游说下来,阚棱、王雄诞倒是被安抚住了,与李子通通气,各自寻了一些地利的所在分了军势驻扎,距离建陵县不过六七十里地界,成掎角之势。 淮南水网纵横,运河沿线地势复杂的所在不少,比如后世的高邮湖那一票大湖如今虽然还不存在,沼泽却是很多。义军熟悉这一代的地理,自然要尽占其利,两军驻扎的地方,都是挑选在了港汊纵横、但南边又有浅水沼泽间断的所在。如此,义军的小船从北而来可以通过,萧铣纵然有犀利的水师战船,却因为吃水的问题没法赶到义军选定的驻扎战场,想要主攻就会遇到很多困难,就算义军交战不利的时候,萧铣也没法断了义军水路的退却之路。 …… 且不说李子雄那边安抚分化狡辩伪装手段都用上了,好歹把阚棱王雄诞拉到了自己一条战壕内。 萧铣这边,围住了建陵县城之后,便着力分兵以版屏挡箭、弓弩队轮番放箭压制城头、建虾蟆车运土填壕,按部就班缓缓攻打——万全没有抢进度的意思,一切进攻安排都是以尽量避免伤亡为首要考量,这幅做派,一看就是不急着拿下城池,或者说不怕敌军有援军过来增援。 想要少死人,破城自然慢。把四面城门附近都填塞平几十丈宽窄的城河,便用了萧铣军两三天的时间——若是只填一面的话,自然要快一些,而且破城的时候,也往往只要破一面城墙就行了;不过,四面都填塞的话,可以让另外三面都扮演佯攻的角色,免得守军把所有守城兵力都集中到一面城墙上、还留下很多预备队。所以,为了分薄守军的兵力,降低主攻方向上的压力,攻城一方不差时间的话,也会选择四面都填塞一段。 填了壕沟,造好云梯、冲车,试探性地攻城了不过一两次,萧铣就通过撒出去的斥候,接到了阚棱、王雄诞军和李子通军分别在建陵县东北方和西北方两个方向上大约六十里的位置各选水网复杂、浅滩阻隔的所在扎营固守、成掎角之势的情报,敌军总计有将近七万人马。 对付刘元进的时候,萧铣连十万敌人都面对过,不过刘元进的兵素质显然是不能和淮南兵比的——刘元进当时已经被鱼俱罗、吐万绪连续反复击败,部队打散了又重新征募,都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而且江东的农民军并没有什么恶劣的自身竞争生态环境,管崇、朱爕都是打不过官军主动去投靠的刘元进,让刘元进并没有尝过苦战兼并别的军阀的困难,他手下的兵没有经过战场的自然选择洗礼,自然只能打打顺风仗,耐压能力贼低。 淮南农民军最大的区别,便是好歹有几家之间相互竞争,杜伏威,苗海潮,赵破阵,李子通,能活到今天的,好歹也是大浪淘沙杀过来的,而且面对此前王世充的围剿时,这些农民军都没有明显处于下风过,韧性当然要强得多。淮南农民军和江东农民军的战斗力对比,那就好比市场经济下的民企和计划经济下的国企那般,国企猪和体制狗们铁定是分分钟被民企爆出九条街的翔,死无全尸。 所以,即使只是七万敌人,那也是一个比原先无锡之战时严峻得多的挑战。萧铣不得不审慎地考虑究竟是加速攻城,然后依托城池寻机与大敌决战,还是围而不攻、围点打援才好?如果围点打援的话,敌军又会不会给他机会速战速决呢?看对方驻军的架势,应该是不太可能给自己速速决战的机会了,不然不可能离得这么远就下寨,显然是要消磨自己一阵。 想明白了这个关节,萧铣也就没有加快攻城进度的打算了,反而准备慢慢来,满脑子开始想一些如何示敌以弱的坏水。 “对了,让斥候再探,杜伏威军派来的将领果有何人,除了阚棱、王雄诞,杜伏威有没有再来援军的意思。还有,阚棱的举动是自行而为,还是请示过了杜伏威的,都要速速查明!” 探马斥候重新得令,被撒了出去,萧铣心中自个儿盘算着,杜伏威应该还来不及知道这个消息,敌人内部,说不定有些可趁之机。 第四十章专治各种不服 萧铣围困建陵县城的第七天,阚棱军营。 “阚、王二将军如晤:萧某自来淮南,本为圣命,江都之守,与某无干。纵然得胜,兵马死伤钱粮靡费,皆是萧某自担,而功业州郡复归朝廷,尺寸实礼,一无所得。 今闻二位将军有养贼自重之心,擅自出兵于前,坐观成败于后,以图自行割据淮南数郡。萧某窃以为行事不密:李子通素行狡诈,反复无常,其钱粮老弱,已经撤往盐城,只余精兵在此,随军钱粮,计日而留。若是建陵县破,随身可走,且盐城不依邗沟,无水路可通,萧某定然追之不及——而二位将军兵马众多,行动迟缓,纵然如今扎营所在道路难行,然若要回归山阳郡,则必经邗沟,届时,岂非留二位将军当某之追兵? 若是二位将军愿意听萧某一言,不妨如此行事:萧某当作建陵县城久攻不下之状,迁延十日,而后二位将军假意官军可图,逼迫李子通兑现承诺,先为前军与萧某交战。战后,萧某只求沿江三县以屏障大江航运、拱卫江东安妥,其余海陵郡四县,及李子通溃败后残部,任从二位将军收拢……” 阚棱大字不识,王雄诞好歹认识一些字,所以这一封萧铣的斥候信使飞马射进阚棱军营的信件,是王雄诞读给阚棱听的——萧铣现在手下极度缺乏一个外交辩才之士,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之类的文官不是不适合干这个事情就是身份太亲近容易被人扣留,所以。送信之类的活计只能是用探马射进对方军营。如此一来,很多话只能在信里面写,没办法随机应变劝说。效果着实要差很多。 如今,阚棱听了便是怒气填胸,一拍桌子就要撕了信件。好歹王雄诞多点儿脑子,觉得萧铣虽然猥琐,但是貌似自军在这事儿中并没有损失——至少如果萧铣肯兑现诺言的话,杜伏威军将计就计,是没有损失的。所以王雄诞先开口劝住了阚棱不要冲动。 “阚大哥稍安勿躁——这萧铣虽然卑鄙,不过若是真如此依计而行,咱也没损失啊。还可以吞并李子通残部和海陵郡数县。至于萧铣的图谋,无非是觉得咱有拥兵自重之心,若是咱们吞并李子通部众之后,妄自尊大与义父决裂、割据淮南之地自守。那么对于昏君的朝廷来说。江淮义军会从此分为淮南、淮北两股,无法拧起来对付一个敌人,而且对于漕运的威胁也会小一些,仅此而已—— 但是咱对义父的忠心,岂是萧铣这走狗能料的?哼哼,看他的语气,言语中对于昏君不给他多授权多地盘,还是耿耿于怀。不愿意出大力气跨境剿灭咱呢,昏君都让他做了女婿。尚且如此,这种不忠不义之人,小人之心揣测旁人,才会觉得咱哥俩也是那种不义之人。若是咱假意答应了,到时候把他的诱饵吃了,但是鱼钩吐掉,继续忠于义父,那他萧铣分化我江淮义军的策略不就失败了么?不就白白给吃了个饵么?” 幸好这个时代还没写出《三国演义》这本书,否则的话,恰才王雄诞说话的时候铁定要用“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句言语来形容萧铣的愚蠢计策了——“夫人”这个诱饵咱吃了,分裂江淮义军的图谋原样奉还。 阚棱听了,心中自然猛醒:心说果然如此!而且不仅他自问哥俩对义父忠义不改,便是义父那边,对自己都是信任有加,哪怕自己将计就计,义父也是不会怀疑的——萧铣信上说的,是从“擅自出兵于前,坐观成败于后”揣测自己二人有异心,那是萧铣自以为是。 萧铣作为朝廷的方面大员,不得昏君杨广的诏书就擅自出兵,那便是行同谋反,却不知在农民军当中这种情况很正常,萧铣用他和杨广的关系来揣测阚棱和杜伏威的关系,就大谬不然了,杜伏威根本不会对这么一条消息就动了猜忌之心的。 如此想得透彻,阚棱和王雄诞也就放心了,他们继续耐着性子把萧铣的密信看了个彻底通透,后头萧铣还废话了一大堆,无非是说些: 咱是被杨广逼着来这里剿匪的,剿成功了地盘也不归我,而是归王世充,咱没道理为王世充花大力气。而且朝廷三月份就要再次出征高句丽了,他萧铣也要随军,没那么多功夫料理这儿的事情,所以杨广也没下不合情理的死命令、非让他剩下两个月就把两淮贼情都剿了,只要邗沟和淮河的漕运可以不受影响,他萧铣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所以还请阚棱和王雄诞不要给脸不要脸,非要在这个当口对漕运动手让他萧铣下不来台云云……等他去了高句丽之后,再怎么折腾杨广都不会怪罪他只会怪罪王世充办事无能…… 一通官场阴暗面的条分缕析,看得农民军出身的将领感慨不已,再也不疑有他。 …… 建陵县城下,萧铣军的军营里,信已经送出五天了。 大军依然在用最节省人命的办法攻打城池,萧铣居然还让人造了十来架大大小小的霹雳车——也就是投石机,对付城头的城楼和箭橹,把两面城墙上的工事都砸得差不多了,用小股试探性部队身披重甲消耗守军的滚木礌石箭矢灰瓶,一副害怕死人的样子。 长孙无忌看了这一切,忧心忡忡,来到萧铣的军营里,再次试图劝说萧铣。 “萧大使,那番离间计真的有用么?阚棱和王雄诞对杜伏威忠诚非常,咱要是真如此,不是反而给了他们扩大地盘人马的机会么,到时候纵然李子通是死定了,这淮南的局势却是好不起来啊——就好比齐郡那边,王薄之类的老贼头灭了。手下部众却投靠了刚刚崛起的瓦岗军,反而是助长了贼势。” “放心,咱那封信。不仅仅是送给阚棱的——既然是没有使节可用,靠弓箭射进敌营里去的,那咱总要多射几封,才能确保对方看得到吧?万一有射错了地方的,也是难免的吧?阚棱刚出兵的时候杜伏威不知情,不可能都这几天了还不知情,肯定会有增援的人来的。咱错射到了监军营中的话,也是顺其自然而已。”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萧大使莫非是觉得阚棱太忠心,没什么动摇的机会。但是杜伏威气量却不一定……想从杜伏威身上下手么?” 萧铣摆摆手,不愿意多说:“杜伏威十六岁起兵,如今不过十八岁,就敢收这么多义子。说白了也是被逼的。年轻难以服众。要说他心中真的对谁都推心置腹,毫不忌惮,某是不信的——不然,他从淮北发展到淮南时,为何不让他的老哥哥辅公佑独领淮南驻军,却要让他新收的义子阚棱、王雄诞来呢?虽说他要靠辅公佑年长,在中枢压服那些老成派的将校,但那个理由万全不充分。” 萧铣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他知道辅公佑一直就对杜伏威不让他独当一面心怀怨恨: 历史上,江淮义军刚刚起兵的时候。杜伏威和辅公佑着实是一条心的,辅公佑年纪比杜伏威大了十几岁,没有他的存在,杜伏威就算天赋异禀,但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如何可能让所有人都服众?总有老成的将校只信任上了年纪的人,对后生仔天生不信任,这就需要辅公佑出来摆资格。 但是,杜伏威貌似也真心没觉得辅公佑可以独当一面过,或者说放心让辅公佑独当一面,只是让辅公佑做个辅佐的角色,最多在他自己带兵出征的时候在后方监监军。后来杜伏威归顺李唐、自己被迫去长安的时候,也是带了阚棱带领护卫亲兵保护自己、而留下王雄诞作为领兵主帅,继续统领江淮军。最后辅公佑实在气不过自己的地位比王雄诞都低,发动了兵变杀了王雄诞,然后以杜伏威留下的兵马重新起兵反唐——当然了,这些事情,如今这个时空已经没机会发生了。但是这并不妨碍萧铣从这些历史知识当中攫取判断义军内部矛盾的素材。 就算杜伏威不猜忌阚棱、王雄诞,杜伏威身边有的是人会下阴刀子,诱使杜伏威相信阚棱出军后又和李子通达成协议按兵不动,是有自立之心。 …… 果不其然,又憋了三天,萧铣对面的阚棱、王雄诞军终于出现了骚动,貌似是憋不住了——萧铣的探马过去一打听,原来是杜伏威派了辅公佑,带领了“数千援军”过淮来增援阚棱了,据说是听说了阚棱独力难支,兵力不足,不敢找官军一战,所以才让辅公佑带了援军来增援。 五万义军都已经摆在那儿了,再来数千人的援军,有个卵用?辅公佑来的目的是做什么,萧铣这个敌方的人都可以猜个通透。 萧铣不知道的是,辅公佑到了之后,阚棱、王雄诞一开始还把李子通兜售的疲敌、耗敌的方略拿出来解释。结果被辅公佑一顿大骂: 你丫的看看萧铣那慢条斯理的攻城速度,攻城战哪里耗了萧铣多少战力?还不是萧铣摸准了咱义军人心不齐,不敢出战,不怕被内外夹击,才有胆这么放慢了打么!好一个“趁其敝”——当年卿子冠军宋玉在巨鹿不救赵王歇,特么的也是说的要等秦军攻破赵王歇后乏力、好“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结果呢?宋玉对了还是项羽对了?“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 王雄诞文化水平不如辅公佑,阚棱就更不用说了,来了这么一个监军,俩人还有什么反驳的能耐?少不得,只好遣使去沟通李子通,让李子通兑现承诺,领兵为先锋与官军交战,阚、王引兵在侧接应。若是李子通不从,辅公佑便要以李子通军背信弃义为由,先行讨伐之了。 李子通闻讯,也是气得心中骂娘,可惜如今还要用到别人,想要让对方先和官军死战那是不可能的,唯有和阚棱讨价还价——两军并行前进,不能拖后超过二十里,必须相互接应。阚棱拍着胸脯假意答应了。 得到农民军主动南下寻求决战的消息时,正是二月初九夜里,萧铣已经在睡大觉了,是给他做长史的长孙无忌听说后,连夜冲进营帐把他摇醒的,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萧大使!贼军真个被咱诱出来了!放弃了已经立营甚久的水网堰塞之地,要到平原上和咱决战了!” 萧铣被长孙无忌语无伦次的激动话吵醒,揉揉眼睛,脸上也不露出几分得意:“这不才开了个头么,有什么好激动的,便是八万只猪,都得杀好久,这不过是诱敌主动出战而已,又不是已经打赢了胜仗,无忌,以后沉稳一些……” “可是……这不是大使此前曾言,若是能把贼军诱出来,放弃地利,那么一旦击溃,咱也好多围追俘获么?若是缩在那儿,我军不熟地形,就算惨胜,也没法扩大战果……” “所以,要先打赢了再说,不是么?回去好好休息,天明后召集众将,整军备战。” 萧铣的魏晋风度很是给了长孙无忌鼓舞,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众将都被招来,得知了贼军南下的消息,也都是求战心切,这十天光景他们早就被萧铣慢吞吞如同碾磨一样把建陵县城的贼军守军磨碎的功夫给激得火烧火燎,现在可算是逮到大开杀戒的机会了。 这个点儿,萧铣当然不会再拿捏,仅留下四千人马监视——建陵县四门外各自留下五百兵卒虚监其动向,然后额外两千人马埋伏在城东北角、西南角外约二十里处,接应各门,一旦城中发现围城部队空虚后试图突围,这些部队就会衔尾追杀——其余主力大约还有一万两千多人,则被萧铣全数带上,加餐饱食,严兵整甲,准备完毕后,直接按照斥候探明的李子通军扎营方向靠拢。 虽然农民军理论上夹击萧铣的时间点应该是前后脚就能到的,但是实际上由于农民军的相互猜忌,这个时间差肯定会被拉大,阚棱和王雄诞肯定会确保李子通军和萧铣的部队充分黏上血战胶着后再侧翼杀到战场,所以萧铣还是有时间差可以利用的,他主动让部队向李子通军的方向迎击,就是为了扩大这个时间差,争取那一丝各个击破的机会。 第四十一章各个击破 “兄弟们杀啊!不想被贼军左右夹击的话,那就半个时辰之内把李子通的狗腿子砸断咯,往死里夯!咱官军剿匪,啥时候有这么好的局面,连一个打俩都不到,再不灭贼没天理啊!” “杀呀!杀呀!每个旅帅手下,只要人均拿到李子通军一个人头的,一会儿大使就让他们的部队换下去当预备队!要是不奋力杀贼的,一会儿王雄诞杀来的时候就让他顶前头!要立功受赏打顺风仗还是死磕硬碰,都看大家的表现啦!” 山呼海潮一样的迅猛攻势,在萧铣军和扭扭捏捏前来接战的李子通军刚一接触时,就彻底爆发开来了。那股奋迅的劲头儿,让李子通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是那个畏葸不前,打仗怕死人、攻个小县城都扭扭捏捏攻打了十天还没打下来的萧铣么?怎么画风不对啊! 官军交战,历来不都是仗着弓弩之利,严密列阵后反复放箭洗地,然后逼着远程兵器明显劣势的农民军冲上去死磕坚阵的么?不都是等农民军血战力竭之后再让精兵居中、骑兵两翼包抄击溃歼灭农民军的么? 怎么会有这种射了五轮箭雨后,直挺挺就抄刀子不要命杀上来的战法的?怎么还有两军步兵都没血战黏着,就让骑兵两翼出击,开始逡巡接近,然后到最近点爆发式放箭的?这万全不科学好吧?而且不符合一个爱惜士兵生命的将领的操守啊! 汉人骑兵不适应弓马骑射的本事,这一点上和北方游牧民族相比有天然的劣势。不过隋朝君主好歹是有些鲜卑血统建国的。朝中贵族也有很多鲜卑大姓,所以骑射上没有后来宋明这些纯汉人政权那么孱弱。秦琼那两千精锐骑兵,也是高句丽战场血战带回来的。都是山东河北出身,加上隋朝时候马镫和马鞍等马具的技术结构已经比较完善了,所以骑射还是可以玩一玩的,只不过准头欠奉。 所以,对于汉人骑兵可以骑射、只是准头相比胡人来说差太远这个现状,萧铣在战前也提前了好多天,让秦琼尝试磨合了一种新战术——没要求秦琼如同波斯的帕提亚战术或者后来蒙古的曼古歹战术那样。隔着百步就开始横冲兜圈、保持距离,纯靠持续的放箭拖垮强敌;而是因材施教把他从后世军事发烧书籍上一知半解来的马穆鲁克战术大致和秦琼解说了一番,让秦琼自己领悟细化。 所谓的马穆鲁克战术。其实是一种冲锋前爆发式骑射放箭的战术。相对于帕提亚战术那种一直利用速度和射程优势放风筝拖死对方的游骑战术来说,马穆鲁克战术的最终目的还是冲锋,骑射只是冲锋前打乱敌人阵脚的手段——一般来说,骑兵不会持续在百步的远距离上放箭。而是一直前冲。冲到距离敌人只有三十步的地方,然后开始丝毫不瞄准,只管追求速度地爆发式射出连珠箭。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把弓箭和火枪做一个横向对比的话,弓骑兵的帕提亚战术就相当于后世火枪骑兵时代的半回旋战术——都是追求装填时靠后、开火时突前,持续放箭/开枪,但尽量避免近战;而马穆鲁克战术如果非要找一个同类的话,倒是和火枪时代伊达政宗的骑射突击差不多。两者虽然都骑射了,但是骑射的目的不是避免肉搏。而是在肉搏前的一瞬间追求最大程度打乱原本严阵以待的一线敌人。 这个放箭不追求命中率,只追求射击频率,而事实上如果面对的是密集阵的敌人阵形的话,因为缩短到了三十步,哪怕不瞄乱射,没射中主要目标,也往往可以射到他身边的人,总归杀伤效果还是很可观的,而且可以如同迎头一闷棍一样在接敌前的一瞬间把人打懵打乱,然后瞬息之间就遭到了骑兵的墙式冲锋。而如果敌人为了防备冲锋前的箭雨而选择松散阵型的话,那么箭雨的杀伤效果固然会大减,但松散队形扛不住骑兵冲击力的弱点,则正中攻击者的下怀。 隋朝的时候,西方的阿拉伯人也还没有发明出马穆鲁克战术——其实阿拉伯人的马穆鲁克骑兵战术,最早也并不是阿拉伯人用本民族的兵源完成的,而是用了被阿拉伯人卖为奴隶的塞尔柱突厥人。而塞尔柱突厥人在中东地区的大规模扩散,也是中原民族大破突厥之后完成的,所以,这种战术被萧铣拿出来的时候,虽然语焉不详,却能够给颇有名将之才的秦琼耳目一新之感。 后世一个精锐的马穆鲁克骑兵,据说可以在战马冲刺三十步距离的时间内,爆发式连珠射出五箭,且不论那可怜的精度,但仅就密度爆发力而言,算是空前绝后了。秦琼的骑兵连珠箭练不好,充其量这么短的时间只能射出两到三箭,但是幸好他们使用这种战术时初战的对手是农民军,所以有足够的容错性来让他们练手。 正面的步军在五轮猛射之后直接长枪横刀陌刀地干上了,血肉横飞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两翼还有团团的后军围裹上来,未曾胶着,秦琼的骑兵就迫不及待完成了马穆鲁克战术。两三轮爆发式的连珠箭,专挑着李子通军两翼那些有经验的、为了对抗骑兵突击而密集站队的小股精兵,一股股箭矢射进人挨人扎堆的军阵中,如同切菜一样溅起一大坨一大坨的血水。 农民军缺少坚甲,在锥头破甲箭的面前毫无抵挡之力。猛挨了一顿之后,李子通军两翼那些中下级军官似乎看出了官军要玩近距离持续放箭削弱的战术,有些急急忙忙让麾下士兵站开一些防止被弓箭杀伤的太惨,有些却没有反应过来。一时之间,推搡拥挤,乱作一团。 秦琼却没有按照套路出牌。在农民军两翼忙着部分变阵、旧力乱窜,新力未生的当口,果断毒辣地扎了进去。密集阵已经不存在了,士兵们有的正在转身,有的在奋力推挤战友,连长枪列阵、枪头一致朝外结阵都没做到,就被无数战马硬生生撞上了。一下子李子通军全军都乱了套。士兵们咒骂不止,哀嚎遍野,那些让士卒改为松散防箭矢阵形的军官们。都被手下用最怨毒的诅咒诅咒遍了祖宗十八代,甚至被自己人背后下黑刀子剁了,反正战场上这么乱,谁知道是谁下的手呢。 “阚棱怎么还没赶到!不是说只最多拖后二十里、咱把官军引诱出来决战他就侧翼包抄夹击官军的么?快再派传令的去催啊!阚棱王雄诞俩狗杂。爷爷今日得脱。定然不放过这等背信弃义之徒!”李子通在中军急得冷汗淋漓,咬牙切齿地砸着车辕。 一旁的军师毛文深都看出些不对,官军此前这些日子如此温吞慢性,今儿个一交手就爆发式发力,显然是打算利用义军不同山头之间的相互不信任,来个各个击破。自己一方兵力本就不比官军多多少,装备和精锐程度更是远逊,如果这样扛的话。说不定就把本钱打光了,真到了那一步。如果官军受损不大,阚棱王雄诞肯定见势不妙要撤退,不会再来死磕,到时候李子通军左右都是个死,不是被官军灭了,就是被杜伏威灭了——哪怕逃到了盐城县,官军不来追击,但是到时候身边没兵,杜伏威会留着你? “大头领,当务之急,咱要是再死磕,固然可以多杀伤那么千儿八百……某是说几千官军,但是咱自己到时候就啥本钱都不剩了,今日局面如此,还是留下一些人马作为弃子断后,咱主力赶紧往阚棱军的方向靠拢后撤吧——他们让咱先战,咱也战了,死伤了那么多人,总不好让他们看好戏。今日之后,大头领要想再维持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能让杜伏威受的损失比咱小!” 李子通牙齿都要咬碎了,如今几盏茶的功夫,他手下至少已经搭进去三四千伤亡了,官军死伤不会超过一千人,按说他还有一万七八千的人马,是可以再撑一撑的,如果现在后撤,肯定是溃不成军。可是,他不能给阚棱临阵反悔的机会,一定要把对方拖下水,只有农民军的大头领才知道,最凶恶的敌人其实不是官军,而是另外一路农民军。尤其是有些农民军已经准备低调,离开漕运要道,不吸引官军注意力的时候,找上门来对付他们的肯定只能是“友军”。 “后撤!不要跟官军死磕!让咱从齐郡带来的老兄弟们赶紧麻溜扯呼,把赵破阵那里收编来的人马留下断后!咱的旗阵不要动,马匹也都留在中军,先生先去通知刘铁头、赵大胆他们,让他们带着预备队‘迂回’,一会儿某便亲自带马军后撤。” 李子通还算有点脑子,知道如果刚打定撤兵的主意,就让自己的中军旗阵后退,那这个撤退肯定就止不住势头了,会变成全盘大崩溃。所以他的中军旗阵暂时不能动,只是让毛文深想办法,把嫡系部队先抽出来后退迂回——主要是往阚棱、王雄诞的援军方向机动,等到脱开了五六里地面后,自己的中军旗阵再撤,这样一来,官军要想追上他撤退的那部分人马,定然追之不及。 而秦琼纵然再是英勇,只带了两千骑兵——而且这一战中好歹也已经战死了百来个,伤了二百多——与己方步兵大军脱节、去追击上万李子通军的话,李子通还是有把握把秦琼的门牙给磕掉的。 然而,这个决定做下的那一刻,李子通从赵破阵麾下收拢的那些人马下场就已经注定了,他们被当成了断后的炮灰,在局部战场上总人数居然都相较于官军处于劣势,更别说士气装备和武艺了。眼看着嫡系部队机动得差不多了,李子通本人带着数百骑兵弃阵而走后——尽管他已经很注意了,逃跑的时候也没有带军旗一起,不让自己的士兵第一时间知道主帅逃了——但是前军依然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崩塌。 乱局之中,李子通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嫡系部队全部捞出来,毕竟有一些已经投入到了焦灼的战斗中去了,没法在刀枪搏杀之间返身逃跑,还有一些被作为督战队撒到了赵破阵旧部当中,以控制部队。 所以,又过了一刻多钟之后,当李子通和阚棱回合的时候,狼狈地身边只剩下八千人马——好歹都是相对精锐久战余生的老兵油子。 辅公佑和阚棱、王雄诞都看了大惊,齐声喝问:“怎的这便败了!连小半个时辰都没撑到!李子通你究竟有没有诚心死战!” 李子通火冒三丈,正在气头上,把头盔往地上一砸,不顾情面地怒吼:“我曰你姥姥的阚棱!老子没有血战?老子手下两万兵马,都打得只剩下八千了!再扛下去,一个人都不剩了,才遂了你的意是不?杜头领吞并友军的那点儿心思,都是你们挑唆的!恨不得友军都拼光了——你再这般无耻,信不信咱这就投了官军,回身来杀尔等!” 幸好两边各有辅公佑和毛文深还算识大体,顾大局,面子还是要做的,死命劝住了两军不要火并,毛文深摆出一副声泪俱下的样子,痛惜道:“阚将军!是尔等一直猜忌我家大头领以邻为壑,不肯齐头进兵,官军正是得知了这个消息,知道有时间差可以利用,才仆一交手,就死力全力猛攻,不计伤亡,不恤体力,为的就是实现各个击破—— 现在官军那边做到了,咱也不敢让阚将军如何承诺,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当然,阚将军如果还有三分人性,今日愿意死命一战的,咱哪怕只剩八千人,也会助战,这些都是从山东辗转血战留下的精兵,未必没有战力。只是有一点,一会儿官军追杀马上就要到了,你我两军一定要齐头并进,奋力搏杀,咱才与你们合力,否则,咱就真只有去投官军,反过来对付杜头领了!别逼人太甚!反正威胁朝廷漕运的是杜头领,昏君杨广非杀不可的也是杜头领,咱家李头领还没那么大的名头被昏君记住!” 毛文深言语之间,战场后方的追击战已经到了尾声,赵破阵旧部被萧铣的人马收拢俘获的不知凡几,李子通损失的一万两千多兵力里头,至少有五千人被抓,还有三四千逃散了,剩下的不是战死就是残废。萧铣的大军步步紧逼,与阚棱统帅的杜伏威军逐步接近,也是见对方严阵以待,并无可趁之机,才没有直接冲杀上来。 接近到了这个距离,阚棱想后撤也不可能了,五六万人要是回身一动,马上便是一场大乱,如今之计,唯有与官军血战。 第四十二章焚薮而畋 萧铣手下一万两千人的官军,与李子通一战不过打了半个时辰,付出了区区一千出头的伤亡,其中直接战死者不超过三百人,便取得了阶段性的大胜,把李子通军主力中的赵破阵旧部几乎全部干掉。 抓获的五千俘虏当然不能直接重新驱赶着上阵厮杀了——那样会有很大的临阵哗变倒戈风险,所以萧铣还是只能分出几百士兵把那些俘虏押往后方。如此一来,能够拿来和阚棱直接决战的官军人数,反而是降低到了一万人左右。 一万人对付将近六万人,按说萧铣是占了极大的劣势的,纵然官军和农民军交战,屡屡都可以打出一比几的交换比,胜败也还在两可之间。 但是,阚棱、王雄诞、辅公佑等杜伏威军高级将领,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士气这种东西,有些时候真是可以具象化,让人肉眼都看得出来的。官军刚刚大胜一场,锐气爆棚,旌旗鼓角,都弥散出一股磅礴的气势。反观杜伏威军这边,虽然也是新上阵,按说气势不该堕落,可是刚刚目睹了李子通军被追杀时忙忙如丧家之犬的惨状,如今又见到了官军的规模和阵容,上上下下不免升起一股恐慌: 看上去对面的官军人数也不多,万把人的样子,李头领据说有两万人马……可是就这么万余官军,小半个时辰就把李头领的两万人马打得溃不成军、歼灭了其中一半还多?而且看官军的样子,似乎歼敌一万多自身都没什么损失一样。那这些官军得是有多精锐?这种思维笼罩之下,似乎官军来迎战的人数越少,义军这边就越觉得压抑。 阚棱没读过兵书。但是从基层杀上来的将领,都是对战场氛围有一种如同野兽一样灵敏的本能嗅觉,他一看就知道如今士气不可用,见官军没有趁势直接杀过来,心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因为这样有利于两军调节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须臾之间,一个想法就从他脑海中冒出来了。 …… “什么?阚贤侄打算找官军中猛将挑战?这似乎不妥吧,阚贤侄好歹也是我军主将身份。咱不过是杜头领派来增援的。三军主将去做那种与人直接厮杀的事情,是不是太草率了?” 辅公佑听阚棱说了准备约战官军将领单挑的消息时,也是吓了一跳。虽然他本人自问老资格,对于杜伏威把阚棱和王雄诞越过他去委以方面重任很是不爽。但他如今好歹还是知道以大局为重的。 然而阚棱的想法也很简单:必须在混战之前。把官军的新锐士气打压下去,把己方士气提振起来。农民军缺乏组织性,打仗靠的就是士气,没了士气的话,哪怕十万大军都有可能作鸟兽散。而他自问武力雄壮,和敌人单挑的话还是不怵的。辅公佑原本是就事论事的持重之言,但是阚棱这几天对辅公佑有了一丝芥蒂之后,听在耳中反而觉得对方是看不起自己的武功一样。分外刺耳。 一旁的王雄诞左右看看,还是决定支持阚棱。直截了当说:“要想打压官军士气,这个法子自然是最好不过了,阚大哥武艺自然没说的,不过也要堤防官军使诈,咱便从旁接应好了,万一有个变故,也好照应。” 辅公佑冷哼一声,对方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是这二人真有意外,江淮义军中便再也没有人可以独当一面了,杜伏威少不得还要靠自己支撑淮南大局——杜伏威自己一下子收了十几个义子,不过其余的都不成器,没那么大能耐。 两阵对圆,间隔超过两箭之地,足足四百步。阚棱和王雄诞带着一队骑卒,便出阵而列,开始大声喧哗挑战,兼顾骂阵。 官军阵中,萧铣的位置比较靠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对身边随军的马仔长孙无忌问道:“对面那些贼将这是作甚?阵前辱骂,能提振多少士气?” 长孙无忌这方面军旅经验反而比萧铣深厚,可能是北方将门出身的原因吧,家学渊源,马上给萧铣解释:“大使,贼军这是打算挑衅我军没有勇将,不敢与之单挑,我军不出战的话,贼军倒也可以勉强扭转一些士气。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大不了让弩手突前,放一通乱箭射回,便是射不中,也好让敌人不敢嚣张。” 萧铣一听就乐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主持的战役也有七八场了吧,有打高句丽的,有打农民军的,还算业务范围广泛,但还真就第一次遇到有敌将要求单挑的。他心中猎奇的兴致一上来,加上对于这事儿本来就不怵,竟然还颇为期待。 “不不不!怎么能乱箭射回呢!那个谁——让秦琼出战,让来整带着剩下的骑军压阵掠阵。” 长孙无忌是新来的,不知道秦琼武艺,不免觉得萧铣有些孟浪,然而见萧铣这么沉着哂笑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了。 秦琼原本带着骑军在两翼压阵,听了传令兵言语,一下子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好像肾上腺素分泌狂飙,兴奋得不行——跟着萧驸马转战南北这几年,总算逮着一个万军面前逞能武艺的机会了。那个阚棱虽然好像有些名气,据说是杜伏威帐下第一猛将,可是一伙流贼能有什么勇将可言! 怀着相互轻视的心态,秦琼和阚棱各自策马出阵,相向冲刺,在相距七八十步的地方勒马停下,相互通了姓名,撂下一些狠话,便准备直接抡开干了。 “那贼将倒是好大的气力,某倒是该先试试看他斤两。” 秦琼虽然轻视阚棱,但是战场嗅觉之灵敏,已经让他到了对任何一丝潜在危险都可以轻易嗅到的程度。而且秦琼弓箭颇为擅长。自然目力敏锐也是非同小可,双方隔着七八十步,阚棱那杆看似形状不出众、但是质感惊人的重型兵刃。便已经让秦琼警觉起来了。 那是一柄比寻常九尺陌刀更加长大厚重的特制陌刀,估摸着连刀带柄总有一丈有余,而且寻常官军的制式陌刀刀刃只有两尺多长,剩下的刀柄倒有将近七尺,而阚棱这把大陌刀似乎多出来的一尺多长度都是长在刀刃上,所以足足开了有三尺半刃口的样子,几乎比短柄的宝剑和横刀整体长度都要长了。 更不寻常的地方在于。阚棱的陌刀刀刃和刀柄处没有任何膨大的接合部,没有红缨遮挡的情况下,都看不见任何分叉咬合的榫接痕迹。所以很显然只有一种解释——这柄陌刀连刀杆和刀刃都是一体打造的,锻造的时候先锻出了一根一丈长的铁棍,然后把前头三尺半反复叠打成刀刃,与后头的刀柄浑然一体。万全用不上接木柄。 制式陌刀一般也有大小轻重。大约在十七斤到十九斤之间,猛将用的加长加重的,或许有二十三四斤(隋唐一斤690克),可是阚棱这把刀,虽然刀柄比木柄的刀要细不少,只有三指粗细,却绝对要在三四十斤之上。见到如此雄沉的兵器,秦琼的轻敌之心马上收敛去了七八分。只是脸上还故作骄矜,言语气色也丝毫不在意一般。好麻痹阚棱。 阚棱的战场嗅觉也甚是灵敏,无奈秦琼的装扮和武器的外观上看不出什么破绽,没那么多信息量,所以阚棱真不知道秦琼深浅,这年头信息闭塞,除非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否则谁在敌军之中都是路人甲的级别,如今的秦琼在国内功业不显,仅有的勇名也是在高句丽挣下的,农民军将领又哪里去打听? 加速,冲刺,两马相交,电光火石之间,秦琼沉气猛刺,却是留了三分后劲准备随时卸力,刀枪相交前的瞬间也把胯下黄骠马略略拨转了方向,“铿~”地一声闷响,带着嗡嗡的回音,以及略微慢了半拍的夸张惊呼,秦琼貌似险之又险的避过了阚棱直来直去的照头一刀,堪堪把数十斤重的兵刃架得偏斜了开去。 阚棱蓄满全力的一刀被带偏,要全力拉回兵刃时自然少不得有三分空门,心中惊讶时,也不敢双手全力收回陌刀,只是右手虚拖陌刀委地,迅速拉开与秦琼的距离,左手则飞速地往自己腰间一按,抽出一柄仅有两尺多长的横刀护身。等到双方错马而过拉开了十几步之后,才重新用力把陌刀握好。 重兵器最怕的便是一击不中后被别人顺势带斜,也就是所谓的四两拨千斤,因为若是对面硬碰硬死挡的话,就算挡了下来,对方也必然虎口震裂,气血翻涌难以后招跟进,而若是被四两拨千斤了,重兵器一时间收不回来,这时候最正确的应对方法就是抽出备用的短兵先抵挡两招。 然而秦琼并没有在阚棱谨慎防备的当口使出回马枪,这让他“侥幸失措运气好才挡下刚才那一刀”的印象深入了敌人的内心,让阚棱觉得这个秦琼果然没什么深厚的临敌应变能力。而秦琼则不动声色地看清了阚棱的底细——虽然是个蛮夫,却也知道些厮杀搏战的道理,并非意味用蛮。两人对敌人的认知,出现了进一步深化的分叉。 “走狗,再吃爷爷几刀试试!”阚棱调匀了气息,重新猛冲上去,和秦琼又是三五个回合的交马冲刺,看着秦琼的气力似乎越来越勉强,最后居然不得不兜转马头与阚棱平行奔驰交手,才能躲避附在陌刀上的战马对冲之力。 古代单挑,所谓一个回合,便是两马对冲相交和错马而过时两次交手的机会,两下兵刃交击后,很快会因为对冲的速度错开。但是也有打到后来马速降低后趁势兜转马头平行奔驰在马上互砍的,这样一来,双方马匹的相对速度就一样了,冲力要小很多,对于重兵器一方的爆发力显然是有些不利的,对于胜在灵巧敏捷的一方,却颇有优势。 阚棱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一开始明面上占的便宜大了一些,也就有些浮躁,被秦琼缠斗上了之后,并不马上追求脱离——实际上,便是他想脱离,因为他的战马不如秦琼的黄骠马好,所以也不是那么容易瞬间脱离的,但是认识上的自大,加剧了这个劣势的发挥。 阚棱爆喝一声,猛烈地不顾体力连续挥出数刀,角度速度都没什么变化,满拟一个爆发把秦琼的兵器磕飞制敌。然而就在一瞬之间,他感受到了秦琼身上爆发出了一股交战十几个回合以来都没有的气场,惯性定理似乎在秦琼身上失去了效果,对方的马速也陡然飙高了一截,往后斜拖的铁枪一下子把阚棱的陌刀荡得空门大开,而铁枪本身却以飞快的速度收了回来,再毒蛇吐信一样倏然刺出。 “喀喇~噗哧!”钉皮铠甲与皮肉被猛力扎传的声音传来,阚棱如同野兽一样惨嗥一声,陌刀呛啷落地,却是他的右臂肩窝被捅了个正着,鲜血喷涌间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大哥!”王雄诞见阚棱中枪后亡命回奔,也是心胆俱裂,马上出马要敌住秦琼,冲出不过几十步,一挥手已经让自己身边的骑军都压上来。 不过官军这便也不是吃素的,秦琼出战时身后早就已经有骑军严阵以待了,同列鹰扬郎将的来整也是爆喝一声便冲杀出去:“贼将休要以多战少,江都来整在此!” 秦琼见王雄诞即将被截住,也就不分心关注他了,眼瞅另一边受伤的阚棱在他分神的转眼之间,已经逃出了五六十步远,知道光靠马力显然是追不上了,电光火石之间只好抽出弓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阚棱听得弓弦响,急急伏鞍压低身姿,却也被结结实实斜射在后背上,锋镝崩断了一根肋骨,才卡入其中,透彻骨髓之下,仅剩可以动弹的左手再也握不住缰绳,一个倒栽葱坠下马来。 “敌军主将已经授首!全军突击!”来整大喝一声,趁着王雄诞心神巨震,也是一个猛扫把武艺本不逊于他多少的王雄诞扫落马下捆了。萧铣军的骑兵部队已经猛然杀上,和义军的骑兵绞杀做了一堆。然而谁都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卵用,义军一方显然不可能把这两个将领救回去了。 萧铣在阵后看得大喜,手舞足蹈地猛烈抽着指挥鞭大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摆鹤翼阵留出中间甬道!步军鹤翼阵缓缓依次冲锋!难道还等贼军临阵折将回过神来再冲不成!” 语无伦次的指挥中,好歹熟悉萧铣的中高层将领也都听得懂,上万官军激烈而不失整齐地发动了全面的冲锋,似乎弓箭准备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第四十三章贼情逆转 阚棱和王雄诞俩“猛将”过于托大,被秦琼和来整双双击落马下之后,这场战役的胜负其实已经板上钉钉了。 看着官军潮水一样迅猛地杀上来,呼号着各种奋迅搏命的口号,步兵不等持续的弓箭压制削弱敌人,而是直接一股脑儿猛冲上来,连陌刀营都夹杂在枪阵之间冲在一线;骑兵更是不等战线崩溃、迂回追杀残敌,而是鼓起剩余的体力,把半个时辰前击溃李子通时用过的山寨版马穆鲁克战术重新拿出来用一遍,这更是给资讯不发达、没见过这种战术的杜伏威军极大的恐慌。 在一旁策应的李子通军,一看到这个架势,就已经准备风紧扯呼了,还管什么卖不卖队友?反正李子通此刻心中所想,就是将来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再低调,缩到盐城县暂且苟延残喘,永远不要让自己表现出对漕运的威胁,那么官军在如今乱贼遍地的时代应该不会先注意到他。至于原本他兵败实力大损后有可能来吞并他的杜伏威,相信只要经此一战后也实力大损的话,就没能耐来兼并了,既然如此,他对于马上逃跑自然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最终,李子通也算是好命,八千嫡系残部,在一通乱战逃命之后,居然还有五千心腹士兵逃得性命,成功跟着李子通撤到了盐城县。剩下那三千人也不至于全部战死沙场,有被俘的,有战死的,也有全军溃散后逃亡的。据说后来还有渐渐去归附李子通的。 再加上此战之后杜伏威军也留下了很多自相逃亡的溃兵乱卒,这些逃亡乱兵没地方吃粮后总归要想办法找地方从贼的,也不一定会回去找杜伏威。而是就近投靠。所以据说李子通逃到盐城县后,等到杨广后来第三次征讨高句丽时,又聚拢起超过一万人的总兵力,恢复了些元气,勉强有资格继续作为两淮地区的一个大贼头存在了数年,这些都是后话了。 再来看杜伏威军这边,两位主将被官军杀伤擒获之后。杜伏威军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冲上去抢人,但是农民军骑兵缺乏的问题一直是没法解决的。五万杜伏威军能够凑出来的、可以集中使用的骑兵不过几百骑,相比于萧铣带来一万人马就有两千骑兵的规模还小得多。这里头。固然有南方的农民军没法从北方获取军需补给有关,但是无论何种原因,这就注定了他们一开始的反冲锋抢人不可能成功。 数百杜伏威军骑兵很快尽数死在官军的乱刀长枪之下,脱节混乱的反击势头被硬生生粉碎之后。最初的一口奋然之气泄劲儿了。杜伏威军缺乏主将的问题马上就显露出来。辅公佑作为援军的大头目,以及全军的“监军”,第一反应还是想接过指挥权后继续奋战的,可是这个劲头儿只保持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后,便想明白了: 旁边的李子通军已经开始逃跑了,如果他继续血战下去,那官军的怒火就要由他独自扛住了。而且冷静下来之后,辅公佑心中雪亮。他知道杜伏威收的那些义子里头,阚棱、王雄诞二人一旦被抓。是找不出第三个人有这个带兵能耐和威望独领淮南的,所以回去之后,除非杜伏威自己渡淮南下,否则的话就只有用他辅公佑独挡南面之敌了。 既然如此,淮南军战场上的五六万人马,将来都是他辅公佑的财产!死一个少一个! 历史上辅公佑在杜伏威入唐后还要杀王雄诞兵变自立,所以他铁定不是一个愿意长久居于人下的家伙,或许居于杜伏威之下还能让他暂且隐忍心服,但是如果杜伏威还要在拉一个人在他上头的话,辅公佑自问资历肯定是要跳起来的。如此心性支撑之下,辅公佑要想做出保存实力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反正,这一战战败的原因是可以堂而皇之上报的——是阚棱和王雄诞俩猪脑子自恃武艺高强,看不起官军,居然玩什么阵前单挑想压制官军锐气士气,结果玩脱了吧?如此,就算他败退回去,杜伏威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辅公佑作为一个救火队员,一点罪责都没有。 然后,辅公佑便在决战持续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之后,以自己待过淮河的八千嫡系为骨干,把中军后军都抽调了撤走疾奔,把血战崩溃边缘的前军抛弃了。 杜、李两军中被官军黏住的交战部队,加起来大约也有两万人的规模,即使在半个时辰的血腥厮杀中折损了三四千,剩下的也还比官军多将近一倍。然而己方人数是敌军六七倍的时候农民军都鼓不起什么信心,何况现在只剩下两倍,主将还被敌人擒获了、监军带着后军撤退逃跑了? 战场上的态势,很快演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对于逃跑颇有经验的农民军被官军衔尾追杀猛屠了几分钟后,就马上使出看家本领,全军一哄而散化整为零,一万多人马漫山遍野逃散开去,丢盔弃甲只为减轻负重逃得快些。淮南之地水网沼泽纵横,本来就找不出多大片连绵的平原作为战场,萧铣和阚棱决战的这处战场能够容纳七八万人扎堆,已经是颇为不易了,所以溃兵不过逃出十几分钟,就可以钻入丛林灌木、芦苇荡子,官军再想挑大股的贼军追杀,已经被混迷了方向,找不着北了。 好在萧铣始终保持了清醒,见到辅公佑逃窜的时候,就一路让秦琼集结起剩余的全部骑兵,死死咬住方向,但是不要追及,便这么游而不击,恶心辅公佑。辅公佑狼奔豕突逃回北面四十里外的大营后,果然继续如惊弓之鸟,不敢暂留,不知道秦琼的骑兵队会引来多少官军大队,所以连夜拔营起寨继续北逃。据说一直逃回到山阳郡地界才收住脚,如此一来,战场上逃散的溃兵自然没有机会重新收拢了。回到山阳郡一看,居然只勉强剩下了三万人。 …… 日落时分,残阳如血,秦琼还在尾随辅公佑未归,战场上只有来整和周绍范带着亲兵在打扫,官军已经割下了足足四千多颗完整的首级用以报功,别的尸首残缺不全的或者落入沟渠溪流被冲走的便没法记功了。成千上万的俘虏一队队列好,被长枪攒刺威逼着往回走。 从贼军那里缴获的兵器,挑挑捡捡还有可堪一用的便留下。不过大多数都是原本就从官军手中缴获、又年久失修的生锈破烂,只好拿去回炉炼铁。甲胄方面,铁甲只有几十副的缴获量,而且还是钉皮甲而非纯铁鳞甲——也就是在皮革甲胄外头用铜钉钉一些金属片贴在皮外头那种。其余皮甲甚至布衣若是太过破烂又沾染血液污秽太多的。则只好就地烧了,免得回收反而传染疫病——江东军如今稳坐富庶的后方,并不差这一些钱粮。 “大使!今日连战两场,加起来居然又抓获两万俘虏,当真是可喜可贺啊!”战果一统计出来,长孙无忌就激动地来向萧铣报信,一边说,一边感慨。“唉,小弟便是想不通了。朝廷收到的战报,每每都是各地留守、郡守剿贼大胜,动辄歼敌俘获数万,怎得天下还有这么多乱贼呢?难道从贼之人,真有数百万之多么?” “把这两万人抽选数千精锐,补足自军伤损,以及那些被置换到海陵郡戍守的官兵的缺额,剩下的留五千人在江北江口修建码头港口,修复城池,其余人等,迁回江南安置吧。淮南之地,终究还是乱贼无孔不入,百姓如今还不得安妥务农桑啊。无忌你问的问题,其实愚兄也有想过——张须陀杨义臣固然可以每战都有咱今日这么多的俘获,可是他们俘获之后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屠尽被俘贼军不可?这些人终究只是百姓饿极而反而已,杀光是不可能的。可是山东河北凋敝如此,放走了之后,又能从良多久?两年收成不上来,便又是贼寇了。天下若要有救,也只有看陛下三征高句丽之后是否彻底与民休息了,不过看来希望是不大。” 萧铣大致交代了一番,又觉得和长孙无忌说这些话有些太假了,没必要——长孙无忌算是对他纳过投名状,看得出来隋朝大局已经没法挽回的了,他又何必再虚情假意表示自己对这个王朝的忠心呢?当下俩人也就有事说事儿,把正事给安排了,然后萧铣一边召集众将封赏战功,一边又去上捷报,顺便给王世充去信,让对方配合对辅公佑继续施压。 秦琼和来整这两战颇有功劳,不过正职的鹰扬郎将再提上去的话就要到卫级的副将了,显然二三十岁的人都不可能有这个资历,所以萧铣很是体贴地为他们表奏了两个镇军将军、抚军将军的武职虚衔,好让他们从品级上达到正六品武将的地位。此外财帛赏赐方面萧铣根本不需要等朝廷旨意,自掏腰包就能拿出各自五千贯的赏赐、外加赐绸五千缎。来整纵然是来护儿的儿子,见惯了大赏赐,也是激动不已,秦琼便更是死心塌地了。 其余参战将士,少则三五贯钱财,多则按照斩获首级,另外在江东赐给田亩,都是从萧铣自己的庄园和垦荒所得新田划拨。为了这一系列战事的赏赐,总计足足花出去十几万贯钱财,萧铣也是丝毫不心疼,精兵悍将么,便是烧银子烧出来的,重赏之下,恩威并施,才有精锐悍勇之气。 且不说这种阶段性的小胜落到东都的杨广手中能有多少分量,但是一直被杜伏威压着打的王世充得了消息,那真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淮南的杜伏威军经此一战,至少折损了三分之一还多的有生力量,而淮北徐州一带的军队杜伏威为了防备陈棱和张须陀南下,应该也是不敢抽调的,这样一来他后头的压力可就要小得多了。 萧铣在淮南,目前只是一个奉命而来的过客,而王世充这个江都郡丞可是要一直做下去,直到被调离的。贼情轻重,直接关系到了他将来的前途。所以大战结束后第三天一早,王世充就亲自赶来海陵县城与萧铣会面。商讨后续剿贼大计—— 顺带说一嘴,在那两场大规模野战的胜负决出之后,李子通军留在海陵郡其余四县的守城炮灰也基本上失去了抵抗的意志,逃亡甚众。比如建陵县城的守军便是在连夜开城门突围的时候被埋伏在城外监视的官军截击了,大败亏输,余者尽皆投降。其余海陵县等处得了官军招降的消息,并且把别处破城后的俘虏押到城下示威。也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故而海陵郡各县两日之内一鼓而平。 “萧大使用兵如神,进展如此神速。下官真是佩服至极。”王世充一见面就可了劲儿的拍马屁,还送了不少礼物,才开口切入正题,“如今海陵郡贼寇已灭。直取山阳郡的道路再无阻碍。却不知萧大使何时才进一步进兵,与王某一并全取山阳郡地界呢?” 萧铣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形势的变化,让他突然有了一种卖队友的资本,他其实很不想这么做,但是理智又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王兄真是公忠体国,急于立功呐——不过如今形势有变,咱觉得倒是不适宜再按照原计划彻底收复山阳郡了——” 萧铣的话还没说完。王世充几乎要跳脚起来了——如果收复了山阳郡,那杨广妥妥地会把那个郡的地盘也划入他王世充的势力范围呐。萧铣现在自己嘴里的地盘吃到嘴里了,远一些友军势力范围的地盘就不想打了?当初说好的先收海陵郡、后攻山阳郡的条件呢?不是只有先后之分而已么? 幸好王世充好悬一口老血还没喷出来,萧铣又赶紧跟上解释了一通:“王兄切勿误会,萧某绝对没有不为国出力的意思。只是说,当初咱定计攻取山阳郡,乃是为了消灭阚棱、王雄诞这两个杜伏威的左膀右臂,让杜伏威在两淮贼军中的嫡系势力大损,好挑动诸如苗海潮等投靠他的、原本就人心惶惶唯恐的其他贼军首脑的野心。 然而萧某前几日建陵县一战,居然生擒了阚、王二贼,如今山阳郡的地盘已经是辅公佑亲领了,萧某审讯俘虏,排查贼军头目,可以断定,那辅公佑一直在杜伏威军中因其与杜伏威一起起兵,而且年长稳重,为杜伏威解决过不少难题,而以军中第二人自居。阚棱、王雄诞被委以方面重任后,辅公佑一直是不服的。所以如今咱要是乘胜追击,攻取山阳郡全境,则辅公佑的直属兵马和地盘都会极大地削弱,杜伏威军的分裂也就不可能了。” 王世充知道这个道理也是对的,可是朝廷的任务、他的地盘不能不要,挣扎着要插嘴解释,却被萧铣上赶一步堵住了话头,继续抢着解释。 “王兄莫急,萧某还没说完呢——恰擦所说,并不是说山阳郡就不收复了,朝廷确保漕运的任务还是要保证做到的,所以咱只沿邗沟河道北进,首取邗沟东岸的山阳郡郡治淮安县,并西岸的寿张县。取了这二县,则山阳郡的钱粮膏腴之地已经得了大半,而且邗沟与淮河河道沿线也不会再有问题。而山阳郡在邗沟以东的偏远三县,则留给辅公佑好了,如此只要贼军依然分为淮南、淮北两股,杜伏威就只能继续让辅公佑独挡一面,岂不是免了被贼军重新整合团结一处的要好?” 王世充知道这个道理是不错的,哪怕打御前官司打到杨广那里,只要萧铣把道理讲清楚,杨广也肯定是支持萧铣的,所以他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只是问到后续的具体操作:“那……你我二军如何分兵进剿?” “淮安、寿张二县,由王兄的江都兵攻取,不过可以暂缓数日出发。萧某的兵力,从建陵北上,先威慑山阳郡东部边境三县,吸引辅公佑主力。如此,拓地之功尽数让给王兄,还不用王兄面对贼军主力,你看如何?” “既如此,下官谢过萧大使美意了。” 卖完队友,好歹还是要给个甜枣的。 第四十四章招降秘计 “咣铛”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随后是缺少润滑油带来的牙酸“嘎吱”声,一座阴暗的地牢大门洞开,透入一些让其中囚禁的人颇感贪婪的阳光。萧铣挥挥手驱赶一下眼前骤然变暗后瞳孔收缩的不适,以及预料中应该会有的腐臭,缓缓走了下去。 地牢里的霉味儿比预想的要轻得多,或许是因为提前打扫过并且大量堆放了生石灰处理过了的原因,可见拥有这处地牢的主人萧铣对于其中囚禁的某些囚犯还是挺上心的,不愿意从**上折磨囚犯。 牢头身边还带着医匠,见萧铣进来,马上躬身过来行礼,并且奏对:“大使,这两个犯人外伤正在愈合,骨头也已经正好了,不过要彻底长好,再怎么身体强健也得再过两个月。” “他们都清醒了?可有把本官招降他们的条件说过了么?” “都清醒了,也把大使招安的恩德都转述过了,可惜这两个顽贼冥顽不灵……” 萧铣摆摆手,止住了牢头的气愤言语,似乎对于暂时的劝降失败丝毫不以为意:“诶,这没什么,不必多说了。不就是还不愿意归降朝廷么?走错路子的人,总归有个过程的,咱不急——带本官过去看看。” “是,大使您这边走,小心地上。”牢头恭敬地引着萧铣,来到了囚禁阚棱和王雄诞的牢房门口。 牢房原本只是粗原木做的门栅,其余三面则都是夯土砖衬墙。如今木门上又额外打了横档子的铁条。粗如戒尺——别被电视剧上的古代牢房场景给骗了,那些扮作“地牢”却内部隔断敞亮的地方,一看就是横店的破布景而已。之所以古代要把要犯关在地牢里,就是为的你没法挖破墙壁逃出去。反正大半都是埋在地下的,除了高高的气窗露在地平线以上,下面的墙壁挖出去了也还是实心的土石,没有出路。海陵郡的郡牢便是一座地牢,萧铣战时没空为需要优待却又孔武有力不易控制的囚犯找新的囚禁之所,所以只能是沿用地牢、但是多放点儿石灰罢了。 不过。纵然是戒尺粗细的生铁条子,上头居然都有一些金属疲劳的凹痕什么的,可见装上去之后。也是受到过某些情绪不稳定的蛮汉猛撞过的。 “阚、王二位义士,伤情可好些了么,在这里伤药饮食没什么短缺吧。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但愿二位不会记恨秦将军、来将军。将来还是要同处为官的么。” “奸诈狗官!谁要和你的走狗同处为官?阚某既然被擒,有死而已,要杀便杀,何必废话。义父对某活命知遇之恩,你当阚某是那种贪生怕死不讲义气的狗杂种么。”阚棱刚刚骂完,王雄诞也是差不多的语气,一通乱喷,也幸亏隔得远。有木柱铁栅隔着,唾沫星子不至于飞到萧铣脸上。 “喂喂。过了吧——你们各为其主,喊萧某一声‘狗官’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加上‘奸诈’二字?你们被擒,是你们自个儿觉得决战之前军心士气颇不可用,想要一骑挑战的吧?秦将军堂堂正正战阵之上胜了你们,哪里看出咱官军奸诈了?该不会是输不起吧,还是说杜伏威这厮,只会教着手下不明是非、不讲道理,只管给人脑门子上贴个政治标签定了性,然后就任意施为? 要说二位年纪,王义士也就罢了,好歹和杜伏威年纪相若,许是能年轻一岁;不过阚义士你怎么看年纪起码还比杜伏威大两三岁,还好意思认其为父——你难道不知道这种事儿一般都是三姓家奴所为?萧某御下,从来只讲就事论事,对敌人也是对事不对人,相敬有加,实在是想不通你们这些人的所谓忠义根植何处。” 论口才,阚棱和王雄诞这种半文盲或者说粗通文墨之人自然不是萧铣的对手,这个当口他们唯一应该做的便是直接把萧铣骂回去,塞住耳朵不听。可是他们在杜伏威这种大老粗的贼营里头呆久了,不明了让萧铣说下去有多危险,而且他们也着实没听过这番言论,深入浅出,不似原本见过的官吏那样只讲听不懂的掉书袋大道理;而且萧铣被他们骂了都不生气,这一点更不是别的朝廷命官做得出来的姿态,所以二人隐隐然有一种放纵萧铣说下去的潜意识。 只不过,嘴上两人还是得继续保持大骂:“呸!狗官,休想试图挑唆咱对义父的忠心!” 萧铣知道他们肯骂,那就说明自己说的道理对方自愧无法反驳,否则的话,如果真正无望,对方应该是沉默,或者做出别的“你说什么都是无用废话”的姿态。 这两个乱贼,虽然对杜伏威忠心,不过终究年纪摆在那里,阚棱也不过才二十岁光景,王雄诞更小,他们能有几分见识?这个年纪的人,花点功夫,三观还是可以扭转过来的。 萧铣也不急躁,又和他们和颜悦色地扯了一会儿皮,略微松动了一番二人的抗拒之心,然后撂下一番看似很无所谓的言语,便离开了。 “缚虎不得不急,不过好生把这儿收拾干净,医药饮食不可或缺,别的还缺啥就直接找长孙长史说,他会安排的。”前面这些话,萧铣是对牢头说的,说完后便转向阚棱二人,如同无意地透露了一些消息给他们,“二位义士,那日你们受伤被擒之后,贵军不过一刻便全线战败了,辅公佑只带了半数残兵逃回山阳郡,这几日本官便要再去进剿了。那日一战,死的都是二位义士的嫡系属下,被辅公佑留着断后死战,他从淮北带来的八千精兵却是几乎一个没死——纵然咱放你们归去,只怕你们也无处可归了。” “不可能!辅二哥不是那样的人!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小人!”阚棱没什么底气地吼了一句。萧铣却已经出去了,丝毫不在乎他的言语,让阚棱如同一拳头砸进一团棉花里头。丝毫使不上力气。 …… 对于萧铣来说,虽然答应了配合王世充,在后面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尽量牵制辅公佑部的主力、消耗其战力,为王世充夺取淮安县、寿张县创造条件;但是相对于此前的作战任务来说,这个行动的难度实在是毛毛雨,让萧铣没什么好担心紧张的,无非是按部就班处置就能水到渠成的事情。 所以。他如今在军事和人事方面的工作重点,倒是在于如何招降杜伏威军被俘获的那两员猛将阚棱和王雄诞,若是在和辅公佑交战的时候能够运作出一些让敌军内部高层自相图谋、让人寒心的事情的话。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萧铣这边一边安排着继续北上作战的各项事宜、安抚新占领的海陵郡各县、齐民编户恢复官吏配置,让麾下将领从降兵俘虏当中慢慢感化挑选一些可战之兵编入自己的军队。做着这些事情,转眼便是将近半个月过去了,还没等他出兵进入山阳郡境内。北方倒是自发传来一个对萧铣来说颇为有价值的好消息。 阚棱、王雄诞被官军擒获后的连锁反应。终于在杜伏威军的高层里头得到了充分的发酵。 战役刚刚结束的时候,杜伏威很是大度地授予了辅公佑全权处断淮南占领区军政财权人事等事的专断之权,看上去对辅公佑很是信任,要啥给啥。但是,杜伏威自己心里也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暂且安定住淮南局面,免得形势恶化的权宜之计。 辅公佑年纪比他大得多,当年起兵之前就是杜伏威父亲的好哥们儿。辈份也比杜伏威高,若非杜伏威的父亲当初也是类似于江淮之间邗沟、通济渠运河漕帮人等中威望比较高的头领的话。那么起兵的时候,是轮不到他杜伏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当大头领的——当然,“漕帮”只是一个暂且的代称,隋唐时候并没有漕帮这个正式的组织,只是有那么一大群人以给官府承担漕运徭役维生而已。 所以,若是萧铣当初在建陵县大战中大获全胜后,马上继续兴兵北上,不给杜伏威军喘息机会的话,那么杜伏威和辅公佑定然会抛却一切猜疑,抱团抗敌。可惜萧铣看上去没那么大的上进心,选择了乘胜缓敌的诡异姿态,就好像曹操把袁尚袁熙兄弟逼到辽东公孙康那里之后,却摆出不再进攻辽东的姿态差不多。 历史上,郭嘉遗计定辽东,便是用的“我若急之,敌必同仇敌忾;我若缓之,敌必自相图谋”的心理战,萧铣如今只是恰逢岂会,顺手用了这招,便引得杜伏威这个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先出手了。 二月下旬的一日,杜伏威突然给辅公佑派来了一个信使,要求辅公佑分出一万淮南兵马北上,到淮北抵抗东莱留守陈棱的南下讨伐——杜伏威说的倒不全是借口,因为东莱留守陈棱真的带兵南下袭扰了杜伏威在淮北的领地,只不过没人知道,陈棱南下的背后既有杨广诏书的原因,也有萧铣密约之、并许给钱粮兵器、动之以当初老上司之情的缘由。 杜伏威也不要辅公佑从淮南白白调兵北上,毕竟淮南也是重要的。让辅公佑调走义军嫡系部队的同时,杜伏威还让下邳贼苗海潮以本部兵南下,到山阳郡一带协助防守淮南。去年下邳贼苗海潮被杜伏威兼并的时候,也有将近两万人马,吞并后,杜伏威为了安定人心,一直让苗海潮直接带领自己的嫡系部队,只要苗海潮大局上听从杜伏威的调遣即可,并没有敢太明目张胆地掺沙子渗透夺取苗海潮的军权。 但是被吞并后大半年来,因为苗海潮往往需要打一些硬仗,战阵损耗加上分化瓦解,如今也就剩下一万出头的嫡系人马可以掌控了。 把阚棱、王雄诞带惯了的一万精兵调过淮河北上,置换给辅公佑一万多苗海潮军,这一系列举动显然是杜伏威为了继续强化自己对于嫡系部队的掌控而作出的。苗海潮南下之后,辅公佑手头虽然名义上还有三四万人,但是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马是只听从苗海潮命令的,不会直接听命于辅公佑,那么辅公佑手下的力量暂时不能拧成一股绳,自立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 对于苗海潮来说,一直被杜伏威带在身边打硬仗也是很郁闷的事情,故而虽然他当年起兵的老巢下邳是在淮北,如今要调他去淮南,他也没有丝毫抗拒之心。这桩事情里头,杜伏威和苗海潮算是双赢,只有一个辅公佑吃亏了——无奈的是,辅公佑还没有办法抗命。 杜伏威辅公佑苗海潮那边自相提防的破烂事儿,花了三五天时间才传到萧铣耳朵里,见年轻而威望不足的杜伏威终于做出了临战提防自己人的败笔举动后,萧铣简直是大喜过望,当即就让本部兵马准备开拔北上威慑辅公佑,并且安排下了进一步的离间之计。 他让周法明、周绍范改为此次作战的领兵将领——周法明本来就是宿将,纵然个人武艺不是很强,但绝对用兵持重老辣,只有周绍范年少,还欠一些火候,而且军衔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折冲都尉,没有达到郎将,按理说是没有资格独领一军的。但是此战本来任务就不繁重艰巨,所以给周绍范一个锻炼的机会也是不错的。 而原本一线带兵的秦琼、来整则被萧铣雪藏了起来,准备玩一把宋江逼降秦明时的诡计——他让来整扮作王雄诞,反正两人武艺兵器看上去差异不大;然后让秦琼稍微辛苦一点,扮作阚棱,因为阚棱用的是三四十斤重的特制陌刀,秦琼用的却是枪矛类兵器,差距大了些,不过好歹秦琼力气还是很惊人的,稍微临阵磨刀演练了几天也还能凑合cosplay了。 萧铣军二月底到达山阳郡与江都盐城县边境的涟水县,一路上并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贼寇——盐城县如今是李子通军的根据地,所以涟水县已经是杜伏威军和官军、李子通军三家交汇的前沿地带了。 到了地头之后,萧铣军便摆出要围攻城池、搜掠四野的架势,逼着辅公佑严防死守,坚壁清野,还往山阳郡东部地区逐渐倾斜兵力,额外让这一防区多部署了万余人马,包括新来的苗海潮部,也被拉到了这一线战区。 官军装模作样地围城准备了数日,然后有一天夜里趁着城头守军懈怠的时候,发动了一场试探性的夜袭,为首将领极其高大猛恶,手持阚棱的陌刀在城下指挥士卒登城,被守军发现后还亲自奋迅攀登,冲上城头连杀数十人,一边让人高呼口号,试图招降动摇城头义军,无非是什么“辅公佑想要背叛杜头领已久,兄弟们困守孤城一点希望都没有,还给辅公佑卖命实在不值当”云云。 当然了,台词肯定不可能这么傻逼,实际上都是萧铣让杜如晦严密设计过的,而且还要突出阚棱、王雄诞已经弃暗投明、自觉义军内部矛盾重重没希望了,已经弃暗投明等等…… 如果这些话直接落在杜伏威耳朵里,当然不可能相信阚棱王雄诞已经背叛他了,但是,萧铣要的就是先落到辅公佑那里,在辅公佑那里发酵一番,把影响闹大,再传回淮北——到时候,就算辅公佑再被王世充打败,他也可以有一个作为战败借口的挡箭牌了,而杜伏威只要不想义军分裂,就不得不作出表态。 第四十五章有始有终 阚棱和王雄诞眼巴巴地在海陵郡的地牢里又好吃好喝好药地将养了半个多月。总的算来,距离他们那一战中受伤坠马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如今,二人的伤口已然彻底痊愈,王雄诞因为没什么严重的骨折类或是脏器损伤类的问题,已经是能跑能跳了;阚棱好歹也可以行走如常,拆掉一切固定骨折的夹具,唯一不美的是当初他被秦琼捅中肩窝的一枪实在太狠,所以断掉的那几根肋骨接好后还没彻底长结实,起码还要两个月没法用劲使力,只能这么病恹恹地歪着,让一个恶猛巨汉好生憋屈难受。 外头的世界如何变化,他们丝毫不知。王世充的人马,在萧铣的配合下逐步蚕食了山阳郡运河沿线的一些县城,着实打了几个胜仗,得到了杨广的褒奖。辅公佑那边,连丢数县的同时,每一战也都要折损人马数千,好在农民军不是很怕死人和被打散,天下如此糜烂,只要有时间总能慢慢恢复元气,损失万余人马,也就大半年的时间就喘息回来了—— 只要官军不是打定了主义,非要把其中一些犯了杨广盛怒的义军斩尽杀绝就好。随着运河彻底打通,辅公佑见官军没有一开始那般逼得紧了,也就松了口气,觉得有时候丢掉一些烫手的山芋也是不错的。 牢房里,天天听到俗套的“咣铛”牢门声再次响起,阚棱还以为又是送饭送药来的。没打算搭理,然而看清楚进来的又是萧铣、并且旁边还跟着好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之后,阚棱和王雄诞马上站了起来。浑身毛孔都紧张着,似乎面前的这个人又会耍什么阴谋诡计。 而且,今天跟进来的保镖里头,还有秦琼,显然是要防止阚棱有机会暴起伤人。 “告诉二位义士一个好消息,江都王郡丞的兵马已经收复了淮安县、寿张县、盱眙县,辅公佑的兵马已经丧失了山阳郡西南三县——杜头领的兵马。再也威胁不到邗沟和淮河漕运了,也就不会再被朝廷兵马一直撵着追击,虽然地盘看上去是变小了一些。却能远离官军的仇恨,难道不是好事么?” 阚棱和王雄诞都是一副被气笑了的表情,也懒得再激烈地骂人,“哼。狗官真是见解独到。原来丢了地盘,都能说成是好事儿——你怎么不在昏君面前说这一套。” 萧铣大局在握,更不会为了区区“狗官”几个字生气,所以便如同捧哏一样消遣着叹息:“啧啧啧,二位义士,你们不是和辅公佑一直不对付么,如今他的嫡系人马和苗海潮的人吃了点亏,你们不该幸灾乐祸么?本官这是帮你们出了口气呐……” “卑鄙小人!咱义军上下。人人忠义,你以为是昏君手下狗官们。互相算计!” “随便你怎么想吧,不过对于二位义士,今天还真有一个额外的好消息——看你们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本官今日便放你们离去,你们要重新投奔杜伏威也好,先回山阳郡也好,随你们便。” 阚棱和王雄诞这下终于不淡定了,听了萧铣的言语,瞳孔急剧地收张了数次,才瞠目结舌地确认道:“狗官你说什么?你真肯放我们走?这里头究竟有什么阴谋?” 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问出来的,实际上他们并不指望萧铣会回答;就好像张三爷吼出“三星家奴、安敢如此?”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吕布会一板一眼地回答他“他为什么敢如此”,一个道理。 然而,萧铣不按套路出牌,就是回答了这个问题:“阴谋诡计谈不上,只是让一些手下将领扮演了二位义士的形貌,黑夜攻打山阳郡东部诸县城,而且让他们在阵前自报名号招降二位义士的旧部——不过放心,城并没有攻打下来。” “哈哈哈哈!阚某活了二十出头,这是第一次看到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施行如此离间计,居然还说什么‘谈不上阴谋诡计’,还毫不知耻地当面说出来——难怪狗官你今日要带秦琼来,这是怕咱兄弟暴起伤了你吧,放心,阚某和王兄弟还不至于做那种卑鄙苟且之事的人。” “都告诉你们这是离间计了,自然不是指望你们能够中计被离间——二位义士对杜伏威的忠心,本官都看在眼里呢,但是,此计是对辅公佑杜伏威使的,他们会不会中计,或者说他们明知是计,会不会为了维持住明面上的团结防止分裂,而故作不知,故作中计,咱就不好说了——辅公佑可是已经把二位将军投敌的消息原原本本闹出去了,如今杜伏威为了不撕破脸,也是不置可否当作默认了,二位义士若是出现得太突然,对他们都不是好事吧,劝你们还是行事谨慎一点,别在咱这里都没丢了性命,回了老巢却阴沟里翻船,本官言尽于此——来人,给他们松开镣铐。” 打着铁条的牢门被打开,几个彪悍的狱卒进去,打开阚棱和王雄诞脚镣的铁锁链,二人松泛了一下筋骨,犹然对于自己重获自由的处境有些不太相信。定了定神之后,见秦琼渊渟岳峙地站在萧铣身后,神情却很是轻松,没有一点如临大敌的样子。 对面文武的泰然,让阚棱反而心中有了不少的心虚,下意识便相信了萧铣的言语,决定回去的时候谨慎一点,别愣头愣脑撞枪口上被抓了典型。不过表情上他们也是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是对萧铣冷哼一声,便抬脚往外走,狱卒护卫没有一个拦着的,只是跟在后头监视,监督着他们离开。 萧铣见阚棱揍得坚决,不像是被自己的言语挑唆了的样子,心中隐隐然还是有些失望。怎么从义军当中收募可用的将才会这么费事儿呢?自己的出身,还真是注定了只有在两类人才面前才能开挂一样王霸之气测漏便让人纳头便拜:第一类是南朝,西梁的死忠。那些人他凭借出身和声望就能收服; 第二类是已经在官军中科班出身,将来颇有名将名臣之才,只是现在不得重用的,这些人对于进入朝廷体制这一点毫不反感,而自己的官位、爵位乃至在杨广那里的默契关系,都可以帮助他收拢这些人才。 唯有既不是南朝遗老遗少、又不是朝廷官员的那些草寇英雄,如今看来真是不容易啊。一口一个狗官,自己费事儿那么多,都不过如此。 幸好。走出牢门的时候,阚棱还是收住脚慢了一拍,犹豫了那么片刻,回头拱拱手请教了一个问题:“兀那狗官!却是问你个事儿。你说此番回去要小心求证你的说法。却不知怎么个小心法?” 萧铣心中大喜!面上继续不露声色:“这还用人教?二位义士在淮南治军半年,手下便没有真个忠义死士?便没有那么几个哪怕二位义士的军令与杜伏威辅公佑相左、他们也唯二位之命是从的死忠?别急着露面,先在那些人里打探明了消息,再做打算——若是真个治军半年连一两个心腹死忠都没有,那二位的治军之才,看来对萧某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好——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一点好处,咱便记下恩德了。王兄弟,咱们走!”阚棱再不犹豫。拔脚就走。 …… 对于萧铣就这样放走了阚棱和王雄诞,作为长史的长孙无忌,以及在萧铣手下一直策划人事工作的房玄龄都颇感惋惜,也甚为不解。尤其是房玄龄经过一阵子的观察,确认阚棱和王雄诞确实是不慎陷身贼巢、颇有名将潜力的人才,更是扼腕不已。 对于萧铣口口声声策划的别样离间计,二人也不太看好。 “大使,自古用离间计,哪里有直接告诉被离间的人,‘咱是在离间你’的呢?如此行事,二将回到杜伏威那里,把咱的图谋和盘托出,岂不是直接可以重新启用了?” 面对房玄龄的叹息,萧铣却显得很有信心:“要是辅公佑没有告黑状逼着杜伏威把前阵子淮南战败的罪过都推到阚棱二人投降朝廷上头的话,二人回去确实可以靠言语解释就过这一关。但是如今却不行了,辅公佑下的黑手,已经是注定要两者必有一伤的了。 如果二人回归杜伏威军,那么纵然杜伏威以辅公佑此前是被朝廷蒙蔽这一借口来开解,辅公佑也定然会自危狐疑。杜伏威如果不解除辅公佑顺势在淮南领兵的兵权,那么辅公佑将来就会越来越不听从杜伏威的调遣,如果杜伏威马上把辅公佑调回淮北,那么顷刻便是二贼反目的下场—— 杜伏威的年轻,是他最大的软肋,就算他有天纵之才,征战之能非比寻常,但是他十八岁的年纪,终究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没了少壮派,他还可以笼络别的新进将领,提拔出人才来,但是没有辅公佑的话,那些老成派的人愿不愿意跟着他混,他的威望够不够镇住场子,可就难说了。所以两相取舍之下,杜伏威哪怕是为了让辅公佑安心,不生出反心,也不会再在阚棱二人的事情上作耗了。” 说白了,对于如今的杜伏威来说,阚棱这样的少壮派莽夫,是可再生资源,而辅公佑在年长旧部中的服众能力,是不可再生资源,双方已经撕破脸的情况下,杜伏威肯定帮后者——尤其更关键的则是,因为此前杜伏威根本没想到过阚棱二人会有被放回来的一天,在他看来,萧铣逮住了二人,肯定最终要把二人折磨而死的,杜伏威也没能耐救二人出来。 换句话说,就算阚棱二人再重要,但是在已经没有挽救可能、形同死人的情况下,要杜伏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希望,放弃眼前的实际团结,显然是不可能的。在二人出狱之前,杜伏威已经做下了一连串的事情,为了两淮义军的内部团结,把一切罪过往阚、王二人头上一推,现在就算二人回去再想改,也已经是尾大不掉、积重难返了。 果然,就在数日后,距离萧铣去东莱参加第三次征讨高句丽只有不足半个月期限的时候,萧铣见到了阚棱和王雄诞二将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他们带回了数百亲兵骑卒,衣甲器械也还算精良,显然是阚棱独自在淮南领兵的几个月里拉拢起来的亲信死忠。 他们出现在距离海陵县城还有二十里地的时候,就因为声势太明显被官军斥候发现了,随后秦琼的骑军马上迎上去探明情况,监视这股人马,阚棱已经没了往日的傲气,乖乖下马拱手行礼,请求秦琼为他引见萧铣。 …… 很快,海陵郡的郡守府内,就摆出了接风宴席,萧铣一改此前的死人脸,为新招募到的小弟接风。 “二位将军快快请起——萧某明人不说暗话,此番着实是萧某设计害了你们。但是萧某襟怀坦荡,也是告诉二位将军了,如此施为,一来是着实觉得天下大乱,人才难得;二来是果真看出杜伏威此人年纪太少,威望不足,必然狐疑。二位将军如此人才,他为了弥合内部,纵然知道是计,也不得不权衡放弃——既如此,二位将来洗心革面,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岂非美事?” “大使,明人不说暗话,义父也有苦衷,此事是辅公佑逼得他如此的——但是辅公佑年纪威望功勋,原本也着实堪为独当一面,义父压着他,总归是有义父的不对。然而既然咱如今已经归顺,却不要谈论诋毁故主的事情了,还请大使恩准。” “当然恩准!这才是忠义之时士该有的样子,二位将军不必多虑,若是二位一来便诋毁故主,萧某倒要怀疑你们是背信弃义之人了。来,咱干了这一碗,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将来好生为朝廷杀敌。” 萧铣端起大腕,把里头的竹蔗烈酒一饮而尽,阚棱和王雄诞也起身一躬,然后端着碗凝视了一番,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才肯喝:“某等还有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请大使给个保证,将来我等二人纵然在朝廷任职,也不参加与杜伏威的交战,若是应允,我等将来自当竭尽全力。” “这有什么不允的?依了二位将军便是。区区杜伏威,还不配让萧某竭尽全力。二位将军投诚后,稍加整顿,带来的本部嫡系人马也可留用,不过朝廷体制所限,却是不能从高位做起了,充其量只能从折冲校尉做起,转眼便是朝廷要再征高句丽,萧某保证,只要表现良好,在高句丽是最能赚取军功的,不到半年,尔等便可以做到折冲都尉,再过两年,就可以到秦郎将他们的水平了。” 第四十六章终征高句丽 萧铣不是伪善的国际主义者,所以在“即使拿下淮南也只是为王世充做嫁衣”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嫡系老本去拼,甚至反过来很期待当他踏上第三次远征高句丽之路时,能够让王世充和杜伏威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事实上,他终于做到了。三月底,当他从海陵港出发,走海路北上东莱、准备东渡的时候,这一切的局面,简直都和他预料的那般,进入了最完美的状态: 王世充打通了山阳郡内淮安县、寿张县、盱眙县三县的地盘,维持住了邗沟和淮河中游的漕运,也完成了杨广交代的任务。虽然没有进一步剿灭贼寇,但是在杨广御驾亲征已经上路去辽东的情况下,也就没人继续过问这个事儿了,所以官方那边的局面都算是摆平了。 义军这边,李子通仅剩一个盐城县盘踞,另外还有数千流贼散布在盐城县与江都其余地区的边界地带、占据河湖沼泽丘陵为寇,趁着萧铣去东莱后官军收缩的契机,依靠搜掠乡村拉拢不平百姓的契机,总计恢复到堪堪接近万人的规模,有了一点继续维持自立的资本。 按说万人就想自立,貌似有点痴人说梦,毕竟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山东河北那边的大贼头好歹都成长到了至少三五万人、多则十几万人的规模了,两淮虽然好一些,原本一万人还是不够彻底自立的。 好在,辅公佑和杜伏威之间保持了一个隐晦的裂痕。而且最后阚棱和王雄诞真正投降了官军的消息确认后,这个裂痕就更是成了杜伏威的逆鳞,无人敢去触碰。再加上名义上拨给辅公佑守淮南的苗海潮也是摇摆不定没人可以渗透。多方牵制之下,让杜伏威既不敢找王世充反攻,也没能耐吞掉李子通,就这么僵持着。 唯一对杜伏威绝对利好的消息,是东莱留守陈棱据说此战也要跟着萧铣和来护儿一起去高句丽,看来昏君杨广是铁了心觉得今年会是高句丽的灭国之年了,把本钱又砸进去不少。准备孤注一掷。这样一来,杜伏威在淮北的压力陡然便变轻了,可以花上至少大半年的时间消化整合内部资源。图谋再起。 或许有些看官觉得,杜伏威貌似也是两淮第一猛人,在民风相对暗弱的两淮之地貌似是打遍无敌手的,完全和李子通、刘元进、沈法兴这种在演义里没怎么留下名字的龙套路人级义军贼头不是在一个档次上的——结果萧铣只是花了几个月的功夫。还没出全力就把他收拾得这么凄惨。貌似不太合理。 如果真是这么认为,那只能说受各类演义或者《xx双龙传》的毒害太深,或者说犯了历史固化主义的错误——也就是不会以发展的眼光看历史,觉得历史就和暗荣公司的三国志游戏一样,一个武将刚成年武力值是90那就一辈子都是90,不需要练功不需要学习——而历史的真相,显然不是一个固化数据可以概括的。 哪怕在没有萧铣这个蝴蝶效应出现的原本历史形态中,杜伏威这几年也着实是低潮期。毕竟他太过年少的硬伤摆在那里,凝聚力不够。除了一开始打宋颢这样的官军草包将领的时候如鱼得水。后来面对陈棱这种硬茬儿猛将围剿就开始颓了。杜伏威的彻底崛起、在两淮对官军占据压倒性优势,是要到大业十二年才开始的,而杜伏威彻底崛起的原因,说起来其实也很搞笑—— 因为历史上到了大业十二年的时候,杨广彻底放弃了北方疆土,选择了带着骁果军永远驻扎在江都,还准备迁都丹阳。 杨广一来,带来了两个连锁反应。 第一个就是江都丞王世充被赶到东都去任职了,毕竟王世充在杨广看来只是一个留守陪都的人才,既然本都迁到了江都、东都洛阳成了陪都,当然要把王世充调过去镇守。 第二个连锁反应,就是杨广让淮南百姓长期“献食”,供养御驾和骁果军。“献食”是杨广在位期间华夏政治上的一种奇葩现象吧,杨广喜欢巡游天下,但是他貌似从来不觉得自己带着十几万人跑来跑去会有很大的后勤压力,在他看来,这又不是带着大军出境攻打敌国,在自己国土内、视察自己的子民,难不成还要筹备粮食么?当然是就地让百姓供养了。所以杨广每到一地,那个郡就要负责数十万人的吃喝,全部是正经税赋之外的额外开支,百姓常常因为受不了献食的严重压迫,而揭竿而起。 所以,历史上杜伏威的最终碾压性崛起,就是要到杨广带来这两个连锁反应后才完成的。杨广在江都驻扎了将近两年,也让两淮百姓献食了两年,把至少几十万原本还算有点儿活路不肯铤而走险的两淮百姓从良民逼成了义军。从那一刻起,杜伏威就和打了鸡血一样,兵源充足无比,这时陈棱纵然军事上再是厉害,也已经顶不住杜伏威的攻势了。 话题扯得有些远,但无非是说明一点:大业十年之前,杜伏威远没有后来那么威风赫赫,萧铣的功劳,本就不过是在杜伏威即将到来的人生低潮期上顺势踩了一脚,然后顺便捞一点地盘兵马,刷一点功劳声望。 通过对杜伏威为首的淮南义军三个月的追剿,萧铣好歹得到了一个扼守长江口北岸的州郡海陵郡全境,还得到了宣城郡的长江以南部分,以及马鞍山铁矿、姑孰铁矿的使用权,并且让王世充为他打掩护,不引起杨广对他扩充私人势力的额外忌惮和警觉。这一切,从投入产出比的角度来看,已经完全够本了。 …… 萧铣赶到东莱的日子。是三月二十七这天,来护儿的人马已经准备地差不多了,仅仅两天之后。从辽东湾的柳城就有海船来传讯,说是杨广的御驾已经带着五十万兵马越过了辽河,再次踏上了征途。消息走海路传过来用了四天,所以其实陆路军三月二十二就已经出发了。 这一次出征,貌似再也没有人给宇文述并列作为背黑锅的备胎——段文振已经在第一次远征的时候病死了,于仲文作为第一次远征失利的替罪羊,死在狱中;杨玄感则是在其谋反被平定后被朝廷顺势作为第二次远征失败的罪魁祸首。算是为朝廷省了一只替罪羊,而原本应该作为替罪羊备胎使用的斛斯政则是投降了高句丽,至今仍然在高句丽活得好好地吃羊肉喝酥酪。 不过。貌似宇文述今年也不需要替罪羊备胎了——反正,今年该是高句丽的灭国之年了吧,都要打胜仗了,还要什么备胎? 来护儿、萧铣、陈棱又额外准备了一阵子。原本预计四月初就可以开始渡海。但是却被一幢变故拖延了十天之久,直到四月十五杨广都逼近鸭绿江了才启航.而且启航之前还给杨广上了两次奏表,通报了一番讣告:原来,是原定作为海路军副帅的周法尚,最终没有扛过年老体衰,在第三次渡海的时候,病情加重,不能成行。最后送回东莱,挨了三四天便病逝了。 周法尚的病逝。让萧铣略微有些意外,也有一些伤感。历史上的周法尚,要在大业十年时,才在朝廷第三次征讨高句丽的时候病死。 当然周法尚纵然是卫大将军级别的武将,因为演义上不够出名,萧铣前世的历史知识也不至于记得这么清楚,只知道这货是赶上了全部高句丽之战的,但是没活到隋末灭亡,就在这中间这段时间死了。而现在按说历史已经被萧铣改变,大爷年号本就提前了一年使用,而讨伐高句丽的启动也再加快了一年,所以按说应该比历史同期提前了两年,周法尚的死多少让萧铣觉得有些早。 但是随后想想,也就释然了——历史上的周法尚,本来死因就不是老病而死,而是作为一个陆军出身的将领,连续三年的水师劳顿,海上风涛浪急,最后水土不服加速其死亡的。现在虽然比历史上的死期年轻了两岁,但是这三年海上生涯还是全程挨下来了,快六十岁的人了,身体扛不住很正常。 周法尚临死之时,萧铣也在身边,还捞到了一段时间单独见面,听周法尚交代一些遗言。周法尚把跟着萧铣手下混的弟弟周法明、儿子周绍范也都叫到跟前,看着三人许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随后声嘶气喘,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缓过来,才颓然地对萧铣说出了一番大有深意的话: “萧大使,萧监军,周某这辈子也算是幸运了,天下如此大乱,已然捞到了一个为国尽忠至死的机会——虽然不能如麦铁杖一般,死于沙场;而是死在出征的病榻之上,略感耻辱,不过好歹这一辈子是过去了。但是国家局势如此,也不知法明和绍范他们一辈子能不能捞到为国尽忠一身的机会了,若是不能,还请萧大使看觑一二。” 周法明听了兄长的话时,还算镇定,毕竟他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也算政治阅历不错,见过大风大浪,见过改朝换代。虽然这番话已经是有些大逆不道了,而且萧铣理论上还是海路军的监军,周法尚敢这么说,着实有点儿翻底牌的意思,或者说人之将死,不得不为弟弟儿子考虑后路。 至于周绍范,听了父亲的临终遗言,那就几乎要惊叫出声,好歹被叔叔周法明捂住嘴,镇定了下来,才知道原来身为一卫大将军的父亲,也不得不考虑后路了, 萧铣当然不会拂逆周法尚的遗言了,何况这几乎相当于是周法尚把自己的遗产都交给他打理了一般,满口答应着表示定然会将来为周氏叔侄谋个好出路,一生富贵。他们出去之后,周法尚又不知道找总管来护儿和长史崔君肃说了些啥,才断气了。 周法尚死后,遗表以及来护儿萧铣等人联署的奏折送到杨广那里,杨广批复了此战不必再临时设置副帅,便以来护儿一人独领全军出战即可,萧铣依然是监军,但兼有协商建议军机之权,崔君肃也因此增重了一些从旁监督的职权—— 本来么,一个臣子的死,对于朝廷出征大计还不至于起到拖延的影响。但是兵权毕竟是很敏感的问题,来护儿为了避嫌,是不得不上报的,否则原本说好了有主帅副帅一起出兵的,副帅病死了你还一点都不上报直接继续出兵,那要是被朝廷猜忌为你想窃取军权图谋不轨,岂不遭殃?陆路的话这种误会还少一些,但是海路军只要出海后,大海茫茫,就再也没什么牵制了。 大军四月十五日最终启航,在黄海上航行了五日,都是已经轻车熟路走了第三年的航线了,自然安妥无事,二十日那天就到了皮岛整顿,而后两天沿岸搜掠南下,高句丽人但有巡哨战船,无不被隋军大队以雷霆之势击灭,沿着萨水河口一直南下,直到浿水都没有高句丽水师阻挡,可见经过两年的绞肉机式血战,高句丽水师已经彻底无力了。 二十三日,来护儿这一路的主力人马、总计约十万人的部队重新在大安郡登陆,巩固前两年撤兵后废弃的一些据点,开辟攻打平壤的桥头堡。不过与前一年不同的是,除了主力之外,来护儿还分出总计五万部队在皮岛,交给萧铣统领—— 这五万人里头,两万是萧铣去年就一直带的嫡系,也就是后来带去江南平叛,转战大半年后重新带回来的,另外三万人马则分成两部分,其中两万是来护儿自己从直属部队里拨出来的,只是暂时划归萧铣管带;另外一万则是今年临时参战的原东莱留守陈棱手下的旧部、也就是那些原来的东阳郡府兵,同时也是当年参加过朝廷讨灭张仲坚和流求岛的那支人马。 之所以分兵这一路,便是因为萧铣在去年杨玄感之战中、在杨玄感逆贼拒榆林关、断杨广后路粮道后,萧铣海路运粮运兵救驾的点子最终启发了杨广和兵部诸臣,让他们看到了海路运粮也是有可能为五十万大军长期提供粮草的。所以今年再来的时候,杨广认为彻底解决远征高句丽时的粮道问题已经解决了——哪怕陆路军再是被高句丽人抄后路,断粮道,但是只要保持沿着海岸行军前进,那么海军就肯定可以把充足的粮食运到军前。而海军力量方面,如今高句丽人已经万全没有国力和大隋抗衡,自然没有断海路粮道的能耐了。 第四十七章死要面子 转眼已是五月天,杨广的五十万大军也已经越过了远征高丽的最北段行程——也就是南渡鸭绿江,折入了往南挺近的阶段。随着夏季的道到来,天气是越来越炎热,而大军的征途也是越来越往南打,在朝鲜半岛上作战,士卒的苦楚自然不小。 这一次,高句丽人终于再也什么花样都玩不出来了,因为他们已然没有了资本折腾,没有了战略纵深可以迂回。高句丽的国土已经连续三年被隋军全境糟践,农业生产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只有高句丽靠近日本海一侧的数郡贫瘠山地还有些田园在保持耕作产出,其他至少占全国耕地三分之二甚至四分之三面积的田园,都因为三年来都在交战区内,或被高句丽军自己坚壁清野而受损,或是被隋军剽掠征粮而毁灭,连着颗粒无收。 在农业文明时代,一个国家的粮食储备最少最少也要可以扛到来年秋收,否则这个国家的人就饿死绝种了,而大多数国家扛三年的存粮积蓄——当然,这个积蓄要包括官仓和民间,尤其是民间大户富户的存粮,否则光靠官府和自耕农、贫农肯定是撑不过去的——隋时的高句丽虽然是苦寒之地,但是搜搜刮刮,好歹也能保障三年这个数字。 如今,真的已经过了三年了,高句丽君臣们没有人想的明白,为什么杨广这个昏君脑子就这么轴呢?宁可拼着大隋朝如此偌大的家业分崩离析内乱不已,都要倾尽家底把现在来说对隋朝还只是纤芥之疾的高句丽斩尽杀绝呢?第一年。第二年的时候,高句丽君臣对杨广来犯的动机还只认为是个人好大喜功,若是碰了钉子。又或者靠软硬兼施、在挫败隋军后由高句丽乘胜求和,定然可以保持不被灭国。然而现在看来,这一切的估计都错了,高句丽全国上下,没有一个人看准了杨广的一根筋程度。 前两年,鸭绿江防线根本不是高句丽人严防死守的要害所在——第一年,乙支文德把宇文述和于仲文轻轻松松放过了鸭绿江。诱敌深入,麻痹隋军,直到萨水才集中全力反扑歼灭孤军深入的隋军。第二年。借着斛斯政投降带来的杨玄感北上涿郡消息,乙支文德更是大手笔地孤注一掷,主动转守为攻,不计伤亡强行攻破了隋军在辽东的总屯粮地柳城、配合杨玄感的断榆林关归路计划;若非最后萧铣海路救驾续上了杨广的粮道。让乙支文德功亏一篑的话。鹿死谁手还未可知。那一战的失败,至少让高句丽人付出了二十万精壮的鲜血,几乎是当时高句丽壮年男丁人口的三分之一。 但是今年,高句丽军变得保守得多,自从隋军过了辽河,逼近鸭绿江的时候开始,高句丽军就层层分兵阻截,不再回避打野战。不再惧怕伤亡,一支一支的部队往一道道无底洞绞肉机一般的河流防线上投注下去。除了每一战都绞出万儿八千的人命损失之外,一个浪花都没有扑腾起来。 当然,被绞肉机绞杀的人命,有隋军的,也有高句丽人的,相对来说,高句丽人要多不少,至少是一比二的战损比——原因无他,因为随着高句丽两户一丁甚至一户一丁的征兵比例,后期弄上来的兵源都是没打过仗的新兵蛋子,而且体格素质都差一些。这样的小规模高频率战斗自然没什么好多费笔墨描写的,因为除了残忍的杀戮换命之外实在没什么看点。 一个国家到了倾尽家底的状态,拿出来的自然不会是精兵,就好像纵然精锐如德军,但是若是拿1944年再强征出来的国民兵和苏军对抗的话,有些甚至单兵素质都不如苏军,而何况高句丽和隋军的单兵素质本来在两国全盛的时候就相差不大,远没有历史上的德军苏军那么明显。 对于高句丽人如此拼命层层设防、而非直接龟缩固守平壤,隋军将领以及随军的文官一开始都颇为不解——以高句丽如今的战斗力,这样是很不明智的打法,不用一年就会被隋军成功放干最后一滴血。不过,随着高句丽人的一连串外交求饶的举动之后,隋军君臣都开始心中明亮起来。 这是在竭尽所能,打肿脸充胖子,以战促和呢。 就好像历史上蒋校长在1937年,面对倭寇的来犯时,从纯军事角度来说,最不经济的策略就是死守沪市,因为那里无险可守,真要打,一开始转移了沪市的工业企业贵金属之后就该马上放弃,然后守三道国防线层层后退,最后以锡澄线和江阴要塞为核心坚固防守。但是蒋校长当时之所以选择了在沪市就节节坚守,无非是希望国际介入,希望第三方调停,他是从政治的角度来考虑的,为了体现决心而不得不守。 隋朝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后的事情,高句丽君臣在如今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国际调停可以指望——或许随着隋军灭亡高句丽的步伐越来越快,已经开始警觉自危的突厥人从潜力上来说能做好一个不希望高句丽彻底倒下的调停人,只是启民可汗死后新上位才两年的始毕可汗现在貌似还没这个胆子——不过,高句丽人好歹还可以选择自己求饶,割地,称臣,放归叛臣。这一系列的外交求饶手段,依然被寄予厚望,所以高句丽的军事部门不得不为政治服务,为了给反复的外交谈判加筹码而往绞肉机里填人命,打肿脸充胖子假装高句丽还有足够的人命可以打持久消耗战。 这一切为了外交和政治因素而做出的军事层面的牺牲,终究是打水漂的白白牺牲。正如日寇没有给蒋校长调停的可能,杨广也没有理睬高句丽人的乞怜求饶:笑话。若是去年没有斛斯政之后乙支文德突袭柳城的战役的话,那么今年高元让人来讲条件还有可能成功。就好像历史上隋军第三次征讨高句丽时,高元就成功靠称臣认罪、送归叛臣这些条件赢得了隋军的撤兵;然而现在形势已经截然不同了。去年乙支文德的孤注一掷,可是差一点配合杨玄感要了杨广的性命,这么大的仇,哪里还能是称臣认罪就能够了账的? …… 五月初九,萨水行营,夜。 也已经六旬年纪的宇文述,拖着疲惫的身躯。但是面色却颇为喜悦地进了杨广的御帐,亲自汇报这一日的战况。 “陛下,今日臣率领左右侯卫主力出战。与乙支文德隔萨水血战整日,收兵时计点,斩获首级足有两千,溺毙萨水之中的不可胜数。想来高句丽人伤亡总数。总也有万人上下了,这都连续激战数日了,想来高句丽人很快就会撑不住的。” 宇文述说得欣喜,少不得再顺势归功于杨广,补充道:“也亏得陛下圣断,给高句丽人看到一丝求和的期望,才继续展示战力,才好让臣有机会痛快杀敌。否则这些高句丽兵若是留到平壤攻城战的时候再歼灭,可就要费事儿多了。” “朕哪里就全知全能了。少来这套。朕都是要奔天命之年的人了,比三年前的锐气之态,着实倾颓呐。”老态已显的杨广摆摆手,略作谦逊的样子,这在数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随后顿了一顿,骨子里终究还是忍不住那股大敌即将完蛋的骄傲,转头对一旁服侍的内史侍郎萧瑀说道,“这些日子高句丽人派使者来的情况,瑀弟你和宇文爱卿详细说说,朕有些乏了。宇文爱卿总揽兵要,多知道一些,对带兵有好处。” 杨广衰老的速度,很是惊人,或许是他登基之前为了在母后独孤皇后那里表现自己的专情,所以压抑太久,刚登基时,三十五岁的人看着还像是不满三十的样子。而登基九年至今,因为纵欲过度,却好像以比常人快了一倍的速度在衰老一般,年轻时节制带来的好底子被掏空了不说,如今四十五岁光景,看着却已经五十多的样子了,头发黑白间杂,几乎数量一样多,看着很是沧桑。 他只和宇文述聊了几句就借口困了去休息,别人也不好多说,只有宇文述知道这是杨广这两年来的怪癖——皇帝看上去没有年轻时那么锐气骄傲了,实则那多出来的一份谦逊都是外在的,骨子里并没有变。只是因为天下盗贼蜂起,治理不佳,让他自信受到了颇大的打击,不得不扮得压抑一些,所以吹嘘其功绩的事情都让旁人代劳,不再自吹自擂。 此刻,显然是把这个向宇文述吹嘘其外交胜利的任务,交给了萧瑀。 宇文述等杨广走远,对萧瑀拱拱手:“萧国舅这几日为了牵制高句丽人,真是劳苦了,功劳更在老夫这等只知道厮杀的粗汉之上呐。陛下圣训,还要有劳萧国舅转告了。” 萧瑀也是快奔四十的人了,不过比宇文述好歹年轻二十岁,被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的前辈这样恭敬,也是有些不适,赶紧谦逊了一番,并没有坦然受之。 “宇文将军过誉了,萧某不过是个上传下达的走卒而已,在谈判上牵制住高句丽人、让他们看到希望的,还是裴矩裴侍郎的功劳。过了鸭绿江的这十几天里头,高句丽人已经往返派了三路使者前来了。裴侍郎为陛下出谋划策,一直吊着他们的胃口。 十二天前,第一批使者来时,殊无诚意,只说伪王高元愿意重新称臣纳贡,来书称表、受书称诏,比照先帝时自称‘辽东粪土臣元’故事,只不过如今高句丽已经认可了辽东之地尽数为我大隋直辖,所以略改数字,自称‘三韩粪土臣元’。陛下当时震怒,直接便要下令斩使,还是裴侍郎劝住了陛下不斩来使,只是深责使者无礼无诚意,与之虚与委蛇了一番——后来宇文将军你在此后数战中得高句丽人勉力拒战,便是因为高句丽使者回去后,让高元觉得还有希望,拼命为了拖延时间,不得不展示战力。 七日前,也就是我军兵临萨水,与高句丽人初次临河血战的前日,高元见局势危急,又派来了第二路使者,是让乙支文德之子乙支不离为正使,恳请正式上表纳土、尽数割辽东土地于朝廷,并且送还去年接纳的叛臣斛斯政等、交出全部与杨玄感勾结的逆臣给陛下消气……” “这个条件,陛下还是没有答应吧?可是所谓的割让辽东土地,也算不得什么条件,这些土地如今已经是我大隋武力占据了的,算什么割让!”宇文述难得地打断了萧瑀的陈述,显得对高句丽人的小气很是揶揄。 萧瑀对于被打断并不以为意,等宇文述感慨完,继续接着说:“陛下确实没有答应,后来这些天的萨水激战便是明证。不过,昨晚又有第三批使者来了,来使身份并不高,只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名叫渊盖苏文。不过此人身份却也不低,是高句丽前任莫离支渊太祚的嫡子,此番是直接授命于伪王高元而来的,连现任莫离支乙支文德都不知情。” 宇文述眉头一挑,终于有些兴趣了:“却不知这一次高元带来了什么条件?” “高元直接让渊盖苏文来偷偷答应,说是去年高句丽军被斛斯政挑唆、强攻柳城焚陛下粮草,乃是乙支文德自行在前线专断所致,高元当时身在平壤,相隔千里,并为与闻,实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此番只要朝廷同意撤兵绕过高句丽不灭,高元愿意再次让步,一来是直接割让萨水以北土地,比此前划定的鸭绿江为界更进一步,第二点么,便是愿意主动斩杀罪臣乙支文德,罪名便是专段军权、去年不请命而袭击圣驾,并且以乙支文德首级献给陛下,为陛下报去年受窘之仇。” “什么?高元为了求和都答应自断臂膀斩杀乙支文德了?乙支文德可是高句丽唯一的名将,此人若死,剩下那二十多万男丁还能做成什么?陛下还是没有答应么?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虚与委蛇,让对方先自断臂膀么?” “裴矩裴侍郎昨日也是这么劝陛下的,可是陛下最爱虚名面子,宇文将军又不是不知道,要让陛下在这种事情上担下出尔反尔之名,只怕难以指望。” 第四十八章苦肉计 隋军到了萨水一带之后,其实陆路军和海路军的分别已经不大了——因为自从过了鸭绿江,陆路军的粮道除了靠一开始的携行食之外,就多是要靠海路从皮岛、身弥岛运粮到沿海地区补给。所以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吃的都是萧铣麾下船队运来的军粮。 高句丽人也是在五月初发现了这个情况的,尤其是他们为了给外交谈判创造条件,这边在节节苦战,那头却发现隋军从海路补给军粮已然成了常态、前两年的后勤困难一消而散,哪能不着急上火呢? 为了这,在五月中旬,高句丽人把他们原本六道水师部队中经过两年血战后仅剩的两道人马筹集起来,孤注一掷对萧铣所在的隋军皮岛军根据地发动了一次渡海突击。 萧铣来了这么久,正愁没有逮到机会和高句丽人的水师大战呢,结果高句丽人最后的约莫两万人水军就送上门来主攻了。萧铣简直大喜过望,直接精锐尽出,以周法明为直接领兵指挥的主将,把手下的秦琼、来整、周绍范,还有新投降的阚棱、王雄诞都派了出去,各领数十艘乃至百艘战船,在皮岛海域与高句丽人血战两日。 而跟来第一次参加高句丽战争的原东莱留守陈棱更是求战急迫,只是碍于他的部队自成体系,所以萧铣并没有把他直接编入自己的队伍,而是单独成立一军从旁迂回侧击,让陈棱自行指挥处置。 这一次海战战役。萧铣没有再用当年的什么诱敌进入深海、然后利用高句丽板屋船航海性能太差的短板取胜之类的计谋——没办法,因为绝对实力的比值已经万全扭转了,如今萧铣带的水兵算上陈棱所部。足足有五万人了,而高句丽人满打满算把强拉的壮丁都算上,也才两万水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诱敌也就没有价值了,何况也诱不到:你总不能指望敌人弱智到两万人主动撵着五万人的菊花追击上百里路吧?用大腿想想都知道其中有诈不可能了。 所以,这就是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面决战,最终周法明扛正面。陈棱犀利迂回,两天之内把高句丽的水师杀得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没。两万人葬身鱼腹。对于如今的高句丽来说,不啻又是一击重创。相比之下,萧铣的五万大军经此一战,伤亡却不过三四千而已。整体的可持续作战能力并没有明显损失。 经此一战。高句丽被彻底打成了一个陆军国家,海上力量彻底归零,黄海成了隋军的洗澡盆,海路运粮除了即将到来的台风季影响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为阻挠。这颇让督兵皮岛的萧铣有些无聊,少不得有时候亲自带着船队押运粮食去岸上,混个脸熟解个闷什么的。 …… 这一天,已经是快五月下旬了。萧铣照例带了百来艘运载量不过千石的小船在萨水河口南岸的一个小渔村遗址登陆,把粮食转进陆路军的沿海大营。之所以说是“遗址”。自然是因为随着隋军的连年征战,这块地方已经灭绝了人烟,没有百姓生存的迹象了。 没办法,因为这一带万全不比皮岛和身弥岛,海滩都是浅滩,没有深水锚地,临时搭建栈桥码头又不方便,因为战线每日都在推进变动,所以只好拿小船摆渡靠岸运粮。这一日来的时候,萧铣一开始还不知道要运粮送到南岸,还是到了上一次扎营的地方问了守将,告诉他大军今早已经成功渡河,歼灭了萨水南岸的残余守敌、到河南扎营了,他才转道赶过来的。 到了之后,交割军粮时问明情况,才知道这儿如今是行军副总管杨义臣的营地。萧铣和杨义臣没什么交集,所以交割之后原本也没有什么套近乎的打算,毕竟他如今随便结交大将还是犯忌的事情,然而杨义臣却传话说萧铣的八叔萧瑀前两日留话了,让萧铣再来督粮的时候等着,他有要事相商,而杨义臣此刻也已经派了信使去御营通知随驾的萧瑀,所以萧铣便暂且留在杨义臣营地里饮宴。 杨义臣如今的身份,和朝廷第一次征讨高句丽时的于仲文、第二次远征时的斛斯政差不多,但是又有细微的不同,尤其是这第三次远征上上下下都觉得是必胜之战,也没人往背黑锅这个阴暗的问题上多想,所以杨义臣在文武之间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没人如同去年对斛斯政那样避而远之。 这一番三月份时被抓差出兵之前,杨义臣的角色和萧铣也差不多,都是在国内负责一方剿匪,杨义臣的防区是河北,萧铣的防区是江南,一南一北远隔两千里,然而任务性质却一样,这让他们多少有一些同病相怜、容易找到共同语言的地方。等萧瑀不至,杨义臣便很客气地先亲自陪着萧铣饮酒聊天。 七八碗烈酒下肚,杨义臣的性情也有些放开了,免不了觉得和萧铣同病相怜,发些感慨:“萧驸马在江东,听说剿贼顺利呢,自去之后,江东数贼一鼓而平,后来再也没闹出过新的乱子?杨某却没那么能耐,去岁在涿郡随驾平了杨玄感逆贼后,杨某就地留在河北剿贼大半年,也没能诛杀高士达、张金称当中任何一个贼首。年初眼看高士达已经被某围困在河间,无奈陛下又调遣某来征高句丽,以至于功亏一篑。” 说到这里,杨义臣似乎有些伤感,或是触动到了一些难过的事情,怔怔地停顿了一下,又灌了两碗酒,才忿忿然续道:“某临行之前,深知在涿郡的副手、涿郡通守郭绚不是高士达的对手,让他暂且持重守备巩固已经收复的郡县,谁知他贪功冒进,看着咱进剿高士达时的威风。觉得高士达不过苟延残喘、再无实力了,已然深入河间作战,最后被高士达麾下大将窦建德伏兵击杀。涿郡府兵大溃!也幸好郭绚是在进攻作战中战死的,高士达也没能耐进取,好歹没有失了涿郡要害。不然,杨某可如何向陛下交代。” 这种场合,萧铣当然要陪着说些打打擦边球略微有点大逆不道的言语以表示和杨义臣同气连枝了。他很了解杨义臣此人对大隋朝的忠义是不可能动摇的,所以拿捏好分寸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很重要。 杨义臣在河北剿贼的时候,除了那个河北行营行军总管的职务外。还兼着涿郡留守。一般来说,郡的主要长官是郡守或者留守,留守的级别更高。一般不仅是本郡最高长官,还能兼管一些周边数郡的军事协防工作,而郡的副职长官则都叫“通守”。除了江都、东都之类作为国都或陪都级别的郡级行政单位则用“江都丞”、“东都丞”作为副职,比如王世充如今就是江都丞。 所以。那个据说刚刚战死的郭绚便是杨义臣第三次出征高句丽之前在河北地区的副职臂膀了。郭绚的战死,对杨义臣的剿贼大业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萧铣自然也要想办法在这一点上安慰一下杨义臣了。 “萧某在江东偶然为朝廷建立了一些微薄功勋,却也不过是因为江东百姓还算富足,并不苦于税赋,仅仅苦于徭役,而且乱贼起兵不过半年,萧某对症下药。才算成功。杨总管辛苦,河北之地。乱贼已经是第四年了,盘根错节,各处糜烂,而且还是去年杨玄感起事的所在,杨玄感逆贼残部余党各处散布,如今算是天下最难平定的一块地方了,比同为首乱的齐地都难,杨总管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很不易了,郭通守也是急于求成,一时急躁了,不过好歹也是力战殉国,咱便不要多去苛责。 萧某去年平了江东,今春也是被陛下上感着派了第二个任务——协助江都丞王世充扫平淮南贼乱,到了淮南才知道江东的民情相比之下有多好了,淮南百姓就没那么容易重新归附朝廷,萧某的人望和纳粮免役改革办法对于淮南百姓用处不大,他们早就是民穷财尽,哪怕许他们多缴钱粮免役,他们也拿不出钱粮了……故而三个月下来,不过击退了淮南数贼中较弱的李子通而已,其余杜伏威等,不错略受小挫,根本不能动其筋骨。咱如今这也算是柿子挑软的先捏,那一点微薄战功先到陛下那里交差罢了。” 杨义臣对于淮南的具体交战情况并不了解,听萧铣一番解说,便以为真是那样——毕竟他深知,各路剿贼将领给朝廷上报的消息总归比实际情况要好一些,无非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他从朝廷邸报上看到的情况,肯定不如萧铣口述的可信,有可能萧铣给朝廷的也是美化过的,如今说的才是实情。 “唉,果然是哪里剿贼都不易啊。对了,萧驸马,杨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又没有别人可以说:杨某如今在河北剿贼,最大的问题便是军粮实在无处筹措,去年也还罢了,主要是涿郡还有数百万石存粮,也不必从民间征调,然而今年朝廷五十万大军再征高句丽,而且今年是打着灭国之战的打算的,这些存粮肯定要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来年杨某回去河北剿贼,却是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征粮,百姓只怕从贼更多…… 若是可以的话,萧驸马执掌海路运粮,而且听萧驸马所言,江南百姓存粮颇丰,愿意以多纳粮换取免役,不知可否请萧驸马帮着筹措一些,便在今年讨高句丽回程的时候,为杨某夹带一些……当然杨某也是为了国家大事,并不敢白要。” “此事若是有余量,萧某自然鼎力相助,不过杨总管要秘而不宣才好,否则一来升米恩、斗米仇,其余各方剿贼镇将定然有患不均者,二来萧某身份敏感,也不好结好方面重将。不过总数有多少,萧某实在不好保证。” 杨义臣听了大喜,盛赞萧铣豪爽忠义:“萧驸马果然豪气,这些道理杨某自然理会得,将来剿了高士达,杨某定然另有补报。” 二人正说着,外头嘈杂起来,杨义臣一边派人出去看,一边亲自离席,对萧铣说:“估摸着该是令叔和裴侍郎到了,恰才某便让人去通知了。如此,杨某先谢过萧驸马高义,便不再打扰你们叙事了。” 杨义臣说完和萧铣一起迎出去,果然见到外头便是萧瑀和裴矩联袂而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似乎是有紧要机密的事情和萧铣商议。杨义臣给二位文官见礼后,把他们迎入客帐,让人服侍着上了酒果,便自行回到帅帐,撤走侍卫,并不打扰他们。 萧铣给萧瑀行了叔侄之礼,再要客套,便被萧瑀手势止住了,示意裴矩开门见山就说正事儿。 “萧驸马,不知这几日两军交战的战情、两军伤损,不知你已经明了了么?高句丽人还残余多少战力,是否有数呢?” 萧铣不解裴矩开场白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只顾直言回答,想了一会儿,说道:“根据裴侍郎战前通过内外侯官得的军情,今年咱出兵的时候,高句丽最多还有三十万丁壮,其中二十万战兵、十万平民男丁。从鸭绿江到萨水,高句丽人层层血战抗拒,还分出无数小股人马游击后方,迟滞我军。算来几个月打下来,战死与伤重而亡的,不下五六万人,轻伤无算。萧某在皮岛、身弥岛两次海战,也全歼了高句丽水师全部人马,大概有两万人。如此算来,高句丽今年至少又损失了八万人之多,全国剩下的壮年男丁,不会超过二十二三万的数量。 至于我军伤亡,来总管与萧某本部兵,今年折损总数最多万余,宇文述、杨义臣二位大将军与高句丽人血战较多,或许也有三五万吧。萧某也是不解,高句丽人为何今年与我军连番野战血战,但只要保持这个势头,不出三个月,高句丽定然亡国灭种。” “萧驸马所知果然确凿,不过推论却也并不尽然都对——裴某身居驾前,总掌军情,知道得更多一些。自从五月来,天气炎热,大军却越发向南,三韩之地多山林,水土与河北、辽东大不相同,我军士卒战死虽比高句丽少,但算上感染时疫、水土不服的死伤,总数便不再高句丽之下了。 至于高句丽人此前一直愿意野战,也无非是保留了一丝恳求停战乞怜的希望,这才让咱可以有野战可打。但是如今高句丽人开出的条件已经无比优厚,再也不可能加码了,而陛下依然坚持不允。裴某用尽计策,一直钓着高句丽人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如今只怕也要演不下去了。如果高句丽人对于求和绝望,那必然会收缩全部兵力,死守平壤城,到时候要强攻十几万人众志成城死守的平壤,加上是盛夏攻城、平壤比辽东城更靠南上千里,只怕我军死伤会更在前年攻克辽东城时之上。” 萧铣知道裴矩快说到戏肉了,也是身子前倾,问道:“那裴侍郎有何良策?” “萧驸马可愿意为了让我大隋将士少死那么一二十万人而出力么?” “但力所能及,又有何疑虑?” “好,那裴某便把计策说了。” 第四十九章儒冠多误身 “为了说明后面的情况,裴某先把高句丽人最后两次的求和条件说明一下。高句丽人前两次来求和,萧驸马也是知道的,开出的条件包括割让辽东全土、送还斛斯政任由朝廷处决等等。不过最近两次的条件,萧驸马可能还没来得及知道。高元为了保命,已经让前任莫离支渊太祚的嫡子渊盖苏文为使,答应自毁长城斩杀乙支文德向陛下谢罪,同时割让萨水以北全部土地。 陛下还是不允之后,今日又送来一条更苛刻的条件,说是把割地的范围从萨水以北进一步往南,改为浿水以北尽数献给朝廷——” 裴矩还没说完高句丽人的最新条件,萧铣就惊叫起来了:“什么?高句丽人愿意割让浿水以北全部土地?那高句丽王京平壤城,不也是在浿水以北么?连国都都割让了,那高句丽人同被咱们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裴矩示意萧铣稍安勿躁,解释道:“高元开出这个条件时,还有附带了一个要求,却是要延迟到明年再交割萨水与浿水之间的土地。只要朝廷立刻和他罢兵言和,让陛下立誓不再讨伐高句丽,他便可以以如今十几万战余之兵南向,攻打新罗,从新罗鱼腩那里收获一些土地以延续国祚,只要取了新罗大部,高句丽便承诺交割包括平壤城在内的浿水以北全部土地—— 萧驸马你也是知道的,高句丽兵力之强,原本远在百济、新罗之上。纵然连番血战只剩下十几万人,依然比那些国家能打,而且北兵素来比南兵善战。新罗百济又是三面环海,从来没有见过除了高句丽之外的其他敌国接壤过,战备不修多年,所以高元这个图谋只要稳住了我大隋,还是有可能成功的。此前高句丽常年养兵二三十万却不能南下,也是因为绝大部分兵力被我大隋与此前的北齐牵制在辽东一线,而且新罗对中原称臣。只要高句丽南下新罗,中原朝廷便会发兵攻打高句丽,所以高句丽才迟迟不能一统三韩。” 对于裴矩的说法。萧铣略想了一下,也是点头称是,觉得很有道理,高句丽从军事实力上来说。确实可以完爆新罗至少十倍。也是百济的三五倍,此前没能统一,关键是中原朝廷作梗,始终维持半岛的均势所致,如果没有外力干扰,只有半岛上的这三个国家的话,高句丽一年之内灭掉最弱的新罗,还是有可能的。哪怕是靠如今这点残兵。 但是随后,他又想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问题:“可是。高句丽人便不怕陛下假意答应了他们停战祈和,然后又出尔反尔,等到他们杀了国之长城乙支文德、大军又离开平壤坚城后,继续偷袭高句丽,把他们杀得亡国灭种么?” 裴矩苦笑了一阵,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他们倒是不怕这一点,他们如今深知陛下刚愎自用、好大喜功、言出必践的秉性,所以承诺只要求和条件是陛下亲自设坛、指萨水为誓,他们便无条件相信,立刻斩杀乙支文德谢罪。但是可笑的是,问题的症结也便是在于此了!咱的陛下偏偏便是被高句丽人料中了他的脾气。在他看来,天子威严、一言九鼎是不容有瑕疵的,他既然可以堂堂正正灭国,便宁可多死二十万将士,也不愿意背上一个盟誓后背信弃义的名声。” 萧铣顿时愕然,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因为他毕竟是两世为人,后人各种欺诈各种商业骗局他看得多了,合同使诈的更是不胜枚举,名声早就不值钱了,没想到杨广的道德洁癖居然这么严重。但是转念一想,又有些明白了:要说杨广如果是今年没能力灭了高句丽的话,那么说不定这么使个诈坏点儿名声来换取巨大的实际利益杨广还会接受。 但如今的问题是,哪怕他不欺诈,就堂堂正正打硬仗灭了高句丽,他也是做得到的,无非多死二十万人么,不就相当于多打了一次前年萨水之战的损失么?反正他早就不拿百姓和士兵的生命当人命看了。 所以,杨广不是绝对的爱面子高于实际的灭国之利,他只是爱面子高过二十万军民的性命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萧铣也是叹息不已,追问裴矩:“那么,想必裴侍郎和八叔已经商量出了可以说服陛下的法子了,才有可以让小侄出力的地方,还请不吝赐教。” 裴矩微微颔首,开诚布公地说出了对策:“裴某与萧国舅商议的结果,便是用一些手段,说服陛下假意答应高句丽人的求和诚意,然后先撤去兵马一阵子,看看高句丽人是否果真践约。只要高句丽人放弃死守平壤、并且真的斩杀乙支文德之后,那么高句丽人便不足为惧了,一来军心必然大损,二来高句丽如今再无名将可以与乙支文德并列,其余将领就算还是带这么多兵,整体战斗力至少也要降低数成,无法再对我军构成威胁。 到时候,咱在不顾大国威望、天下信用,给高句丽人来个背信弃义,趁着他们挑起对新罗转嫁亡国之灾的战火之后,背后突袭高句丽人,夹击灭之!不过这个法子有一个关窍,便是不能让陛下本人担这个背信弃义的骂名,否则陛下肯定是宁可多死二十万人堂堂正正杀绝高句丽的,因此咱需要有文武要员来扮演‘蒙蔽圣听’的奸臣角色。到时候朝廷背信弃义的时候,可以说是有人此前为了达成求和罢兵、在双方条件磋商的过程中做了手脚、两边欺瞒……” 萧铣听了愕然:“这都行?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说出去别人也不可能相信的吧。到时候还不是觉得是陛下自导自演……呃,我是说还不是以为是陛下授意然后找个替罪羊推卸责任的么。” “自导自演?这个词用得好。”裴矩咂咂嘴。丝毫没觉得在一个没有导演这个词语的时代用自导自演来形容有什么违和感,只顾接着说道,“这种事情。在中原看来很不可思议,但是裴某常年经办藩属朝贡的邦交事项,却是见的多了。高句丽不比突厥,突厥人仅有自己的言语并无文字,所以国写都是请汉人、写汉文;而高句丽的情况倒是与倭国相似,有自成一套的原始蝌蚪文,国书递交之间。有内史省或门下省经办通译最寻常不过——萧驸马可是当年与舍侄裴世清一起经办倭国使团苏高因一案的,难道忘了‘东天皇敬白西皇帝’的典故了么?” 裴矩如此一解释,萧铣马上恍然大悟。确实不错,这个年代,外交国书进行阴阳翻译的事情着实不少,隋唐时候为了满足中日两国君主各自的自尊心。往往在称谓上用了数百年的阴阳称呼、汉文本尊崇隋唐皇帝。日文本则最崇日本天皇,或者说至少在日文本里头承认日本天皇和隋唐皇帝平起平坐,那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最后全靠外交使节们从中斡旋,加上两国的高层贵族不可能碰头会面这个优势,糊弄过去的。 别说隋唐,便是到了明朝时,万历年间壬辰战争,丰臣秀吉的使者来和明朝使节谈判。明朝使节沈惟敬照样玩阴阳合同的把戏与日本人虚与委蛇、为明廷调兵遣将作战准备拖延时间。 只不过,做沈惟敬这样的事情的人。本人命运下场往往很惨。历史上沈惟敬为了给李如松拖延时间调兵,先满口跑火车答应丰臣秀吉的各项不合理请求,等到明廷准备好了、正式谈崩开打的时候,为了朝廷的面子,便把沈惟敬抓起来斩首,罪名是“丧权辱国,部经请示擅自答应割让藩国”。事实上沈惟敬真要说卖国,不过是口头上卖国了,实际上明朝的实际利益一毛钱都没卖出去,反而是占到了缓兵之计的实际利益,然而“天朝上国”有时候为了保持外交威严,为了保持信用,确实不得不无奈斩杀一些明明为国立功的忠义之士。 那么,现在的问题来了,裴矩提出这个方略,显然是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朝中重臣,来承担这个将来的“欺君之罪”,好让杨广到时候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借口:不是咱杨广背信弃义,实在是我手下有罪臣为图办成事儿,促成议和,欺瞒圣天子,在两国和谈条件上玩阴阳合同,要是早知道你高句丽的条件仅仅是如此,咱杨广才不答应呐! 而一般来说,到了那一步,这个扮演欺君之罪黑锅的大臣,说不定就有后世明朝沈惟敬一样的下场,就算此前圣眷深厚,不比沈惟敬那般没有根基,至少也是一个削职为民、永不叙用、然后流放或者圈禁的下场。这几乎是让一个朝臣用余生的政治生命作为代价了。 想到这里,萧铣勃然变色,心说你们该不会是让咱来扮演这个奸臣吧?咱可不是中枢重臣,如今只是一道监军,加上江南七郡讨捕大使,也不适合做这个事儿啊? 裴矩是三十年的外交骗术和情报领域的老狐狸了,所以萧铣纵然两世为人的城府,到了他这里依然逃不过火眼金睛,只是脸色一变,裴矩就知道萧铣在想什么了,所以马上揭开了谜底。 “此前咱也讨论过这个人选,中枢文官方面,咱这便最后是觉得……” 裴矩说到这里,语气一缓,一旁一直瞑目不语的萧瑀便开口了,转向侄儿说道:“中枢这边,到时候便是为叔来承担这个骂名,为叔会提前把这个计策阴地里透露给陛下,恳请陛下谅解安排的。咱身为外戚,与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能够为国尽忠,还有什么可多说的?铣儿,你这边要做的,却是帮忙物色那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先斩后奏之将帅。” 萧铣短暂地震惊了一下,马上又觉得这事儿果然还是宿命。八叔对姐夫杨广的忠心着实无话可说,愿意做出这个牺牲也是正常。只是真听到了这个消息,犹然有很不真实的感觉。 历史上,萧瑀直到大业十二年,都是朝廷中书省或者说内史省的一把手,放到后世好歹也是个中央办公厅主任兼国务院办公厅主任。大业十二年之后萧瑀被黜,才轮到虞世基来站好大隋朝末代首席内史侍郎这一班岗。而那时候,萧瑀被撤下去的导火索,便是因为他在大业十二年的雁门被围事件中扮演了那个忍辱负重的“欺君之罪”者。 当时杨广被突厥二三十万兵马偷袭围困在雁门,隋朝救兵大军赶来了,但是突厥人害怕被杨广反攻倒算,哪怕与隋军交战数场也一直不肯撤围,双方剑拔弩张到了非要打到其中一方彻底灭亡才能罢手。而且连原本已经打服了的高句丽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个当口,突厥人开出一个求和的条件,那就是杨广要以天子之名盟誓:表示不再追究此次突厥偷袭的罪过,突厥人撤兵之后不许对突厥反攻倒算,才放他离开雁门。否则突厥哪怕全军覆没也要拉着包围圈里的杨广抵命垫背。 这个当口,为了杨广的安全,当然是假意赦免突厥人最好,但是那样又有城下之盟的嫌疑,失了朝廷和天子的威严,显得天子是在被挟持为人质的情况下,被人威逼才屈服盟誓的。所以杨广一直咬紧牙关不答应。危急关头,萧瑀为了杨广的安全——当然,也不排除为了他本人在内的,其他随驾朝廷文武重臣的安全,扮演了这个角色,假装是他开出阴阳条件诱骗杨广答应的盟誓,然后杨广脱离虎口后就把萧瑀撤职为民以示惩罚,找回了朝廷的脸面。 如今这个时空,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这么多,大业十二年的突厥雁门之围还会不会出现都要两说了。然而萧铣没想到,历史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却依然没让萧瑀逃脱为杨广背黑锅罢官的宿命。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在突厥人那里挽救朝廷安危,而是为了配合裴矩的外交欺诈、诱骗高句丽人自毁长城、斩杀乙支文德谢罪。 萧瑀并不知道萧铣脑子里转了那么多弯,犹然在那里喃喃自语:“昨日愚叔私下里对陛下透过底了,陛下也不语默许,今日还和愚叔说,这两年从军远征高句丽,还要帮着处断国务,颇有微功,要升愚叔为内史令。” 萧铣的大伯父,也就是已故的前西梁末帝萧琮、在退位归隋后,大业初年临死前便是担任的内史令的职务,是朝廷三省长官之一。然而无论是杨素也好,萧琮也好,都是升到尚书令或是内史令级别的高位后,不明不白病逝了。现在萧瑀居然说杨广准备升他为已经空缺了六年之久的内史令,显然,是打算要把萧瑀的官位再捧高一级,到时候才好显得萧瑀果然有这个资格欺君蒙蔽圣听,而且处置萧瑀的力度才足够恢复杨广背信弃义所需要承担的骂名。 这一刻,萧铣心中一阵恍惚,似乎对于将来取代隋朝再也没什么罪恶感和不忍了:大伯和八叔,为了杨广你这个妹夫或者说姐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忠义到头了,你杨广扶不上墙,到时候真要完蛋,咱便帮你管管你丢掉的江山好了。 今日你把八叔从内史令的位子上一撸到底,将来咱再把八叔堂堂正正任命回那个位子上去。 想到这儿,萧铣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历史的惯性居然是如此强大:历史上萧瑀被大舅子李渊拉拢过去之后,萧瑀在李唐初年也是为相二十余载,最后萧瑀位列凌烟阁第九。自己的气度,难道还不如李渊不成? 第五十章滔天毒计 感慨完了文臣方面帮着给朝廷背黑锅的人选之后,裴矩没有给萧铣留太多的反应时间,很是急迫地转入了下一个议题。 “萧驸马,你与海路军主帅、淮海行军总管来护儿来大将军,也算是有四五年的交情了吧?对于此人的了解,相信你定然还在老夫之上。你觉得,若是此番你秘劝来大将军来扮演这个为国立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角色,来将军愿意忍辱负重受命么?” “来护儿?却不知裴侍郎具体要来将军怎么做呢?” “也很简单:陆路军诸将,都是与陛下御营相连,消息军情传达顺利,要想捏造一军因为圣命不达而擅自出兵的假象,实在是瞒不过天下人去。而这一点上,举国上下诸将,只有来总管最为便利:来总管三年来独领海军,每每征讨高句丽时,都是在大安郡一带登陆作战,与朝廷主力的陆路军消息阻断,请旨往返原本可能要月余时间,纵然如今两军已经靠近了,若是海上风向不顺,哨船信使走得慢要十日上下。 所以,裴某与萧国舅商议的计策第二步,便是不仅要朝中有文臣担任这个欺君的骂名,还要有一员武将在朝廷军令不够明确的时候,一边往返请旨,一边不等旨意到达临时专断,在大军正式开战之前,觑便偷袭高句丽人争得先机,阻止开战后高句丽军全速回援死守平壤,把他们届时南下征讨新罗的主力拖延在外。为了配合这个战术。在议和之前,咱还会让来总管的兵马再往南方剽掠转移,远离平壤。进一步制造陆路军与海路军‘军令不畅’的假象,或许会一直南移到高句丽与百济边界附近的汉江一带。此计若行,让来总管牺牲晚节官爵,便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萧驸马,以你对来总管的认识,他愿意做出如此牺牲,为朝廷分忧么?” 萧铣并没有马上回答。瞑目沉思了良久,才给了裴矩一个肯定的答复。 历史上的来护儿,也是一个以忠于杨广至死不渝著称的武将了。直到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兵变杀害的时候。来护儿也是一同殉国的。 而若是具体到如今三征高句丽的时期,历史上杨广第三次远征原来都答应了高元送还斛斯政的求和条件了——请注意,历史上没有萧铣这个幺蛾子的折腾,所以杨广根本没有把握灭了高句丽。所以和谈是真心的。并非外交欺诈,和谈后最后也确实放过了高句丽。 而来护儿在朝廷议和的旨意到了、命令他班师回朝之后,来护儿依然召集诸将,对诸将说道:“大军三次出征,未能平定高句丽,这次若再回军,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高句丽疲惫不堪,我军这么多人马。若是死战强攻,不日便可战胜。我当直接包围平壤。破城俘获高元,然后凯旋而归。” 来护儿对众将如此说的同时,便一边上表杨广,请求出征,不肯奉诏返回。在请旨的时间差里,他便准备先斩后奏,直接发动强攻。 然而,历史上来护儿的孤注一掷,最终是被拥有一定监军之权的长史崔君肃极力劝止了。面对崔君肃的直接劝谏,来护儿尚且可以强硬地表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宁可俘获高元返回而受到朝廷责罚,也不能放弃这次成功的机会,放弃为朝廷开疆拓土的机会。” 最终,崔君肃直接劝说来护儿不成功,转而对他手下众将威胁道:“我们要是随元帅违抗诏命,某回去后必定会奏明皇帝。纵然某不奏明,也会有别人奏明尔等胁从抗旨之罪。”来护儿手下的普众多普通将领就没来护儿那么硬的骨头了,个个对于杨广可能做出的抗旨惩罚非常恐惧,因此也都劝说来护儿,不愿从命。来护儿无奈,只得班师。 这些细节,萧铣前世又不是研究历史的,当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晰,然而通过那么一鳞半爪的史料,以及他和来护儿相交数年的认识,萧铣有把握确定来护儿是一个为了给国家大业开疆拓土而不惜个人荣辱官位的真英雄,真豪杰。何况这一次朝廷和高句丽的议和本来就是假意骗取高句丽自毁长城,并不是真心议和,可见皇帝杨广的本心还是希望有这样的忠臣出来为国牺牲个人名节官爵的。只要让来护儿知道这一点,知道他丢官被世人误解的背后,可以换来皇帝内心的尊敬的话,让他赴汤蹈火都没有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今他萧铣才是海路军监军,而崔君肃只是长史,崔君肃就算自己胆小怕事,要想和历史上一样靠威胁诸将来坏来护儿的大事,只怕到时候都没这个机会了。萧铣手上还掌握着内外侯官的密探密报系统,崔君肃如果非要为了个人荣华富贵闹得上达天听的话,萧铣少不得让这个贪生怕死之徒“通敌”,永远开不了口。 谁让咱是扬州内外侯官总管?谁让咱兼着海路军内部的密探职权?谁让监军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说你通敌卖国你就是通敌卖国,说先斩后奏就是先斩后奏。 就是这么霸气。 …… 和萧瑀、裴矩的密议最终很是愉快地结束了,萧铣连杨广都没有见到,就相信了八叔口头传达的圣意——毕竟,这种事情爱面子的杨广是不可能留下纸面证据的。 此后几天,萧铣从皮岛加紧往返给陆路军送了好几批军粮,足够大军数月之用的之后,就借故离开了皮岛,带领部分嫡系兵马重新海路南下,和来护儿的主力回合了。还在平壤外围和高句丽军打骚扰战的来护儿一开始还奇怪萧铣为什么回来了,但是在萧铣拉着他进帐密谈了半夜之后。来护儿就没有再说任何疑问。 另一方面,御营那头又传出消息,说是杨广对于今年文武臣僚用命立功颇为满意。趁着高句丽覆亡在即,很是慷慨地大肆封赏了一批官职爵位,其中内史省如今实际上的一把手萧瑀,便在这一次封赏中顺利填补上了自从他大哥萧琮死后已经缺位六年的内史令职务。除了萧瑀之外,另外一起因为历年积功被升职的官员还有几十人之多,外行人看的眼花缭乱,但是只有萧铣和裴矩数人知道这些人不过是陪衬的烟雾弹而已。 外行人对于萧瑀这个文官猝然位列三省长官很是惊诧。毕竟战争时期本该是武将立功的大好机会,文官不容易出彩。何况萧瑀当上内史令的同时,尚书省的尚书令和门下省的侍中还空着。就更显眼了。 也正是在萧瑀和裴矩找萧铣密谈之后数日,以战促和的高句丽人似乎突然在狗急跳墙困兽犹斗的临死边缘看到了一线希望,历来以泱泱大国天朝上邦自居、颇爱面子的大隋天子杨广,居然在议和的外交条件上出现了松动。这几乎让快要失血而死的高元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欣喜不已。 六月初七这天。最大的转机到来了。高句丽人主动送来了去年逃亡到高句丽去的叛臣斛斯政,押到隋军御营内。杨广对于高句丽人的求和诚意终于做出了正面的明示嘉许,明示同意高句丽人的求和企图。然后在数十万大军军前,把斛斯政这个复杂的汉奸当中让刽子手剐了,足足挨了一千多刀,随军的朝臣武将都被喊来要求吃斛斯政一片肉片。 剐了斛斯政之后,隋军立刻转入了相持,放弃了一切进攻性的军事行动。又过了五日。高句丽人再次送来了最后的和谈条件,并且以渊盖苏文为正使。拿着一颗鲜血淋漓新鲜**的人头来请罪——杨广当然会让人验明正身,确认果然是去年配合杨玄感偷袭柳城的乙支文德。 还是那句话,高句丽人肯付出这个代价,并不是高句丽人傻缺到相信杨广的一句承诺就甘愿自毁长城,而是因为如今的局势,纵然他们不议和,高句丽过也是灭亡灭定了,只不过那样的话隋人要多付出几十万人命、多半年时间才能灭高句丽。高句丽人只是相信,在杨广眼中,他的天子威严和信用是比几十万草芥士兵的人命值钱的,所以,愿意为了杨广的承诺而杀了乙支文德。 据说乙支文德被高元擒斩送给隋军谢罪的时候,平壤城内还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哗变乱局,尤其是乙支文德做莫离支也有十几年了,军中颇有根基,若非渊盖苏文的先父渊太祚当年也是前任莫离支、让渊氏好歹可以低效一些乙支氏的影响的话,说不定伪王高元这次就被自己人掀了。 但是纵然兵变没有推翻高元,经过这么一闹腾,高句丽人为了这场哗变动乱好歹又付出了上万人的自相残杀损失,而且军心狂泄,内部意志分裂,许多原本与隋军抵抗死战最激烈最死硬的作战部队,纷纷对于力战的主帅被国王斩首献给敌国谢罪表示不满,军心俨然已经不足以再抵抗大隋了。 略微花了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重新整顿军队、调度物资,到了七月初,高句丽军队确认了隋军停战的保障后,匆匆忙忙南下去找新罗鱼腩找不回自己的损失、准备从新罗那里掠夺粮食人口回血了。 反观隋军这边,虽然战斗暂时停止了,杨广一开始还不太愿意减少在朝鲜半岛的军事存在部署。然而六月和七月在半岛中部地区水土不服的暑热地区长时间屯兵实在是一个对于隋军来说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因为屯兵太密集,物资相对紧缺,连续爆发了好几场小规模的疫病。若非萧铣从海路调集了大量流求樟脑和其他中暑药物、热带药物救场的话,只怕疫病伤亡都不会比开皇十八年那次小多少。 万不得已一下,一方面为了减少伤亡,一方面为了进一步取信高句丽人,杨广大笔一挥,让杨义臣带领一部分陆路军撤回辽西、涿郡,撤走的人马大约有十五万人左右,在半岛地区隋军只留下海路军、陆路军总计四十万兵力的军事存在,这些兵力自然是要一直留到高句丽人兑现此前停战谈判中承诺的割地州郡交割为止,才能撤军的——年初来征战的时候,两路军总数也有六十多万,所以好歹也有将近十万人的隋军战士在今年血洒朝鲜半岛,或是死于各种非战斗减员。出境远征的残酷,可见一斑,哪怕是作战顺利的年头,没有打过溃败的战役,一年下来进攻方总也要死十万人上下。这还没算运粮后勤的民夫。 若是全部算上,朝廷三年来三次征讨高句丽,至少已经付出了六十万正规军和两百万民夫的生命代价了,且不包括杨玄感内战的死伤。百姓士卒之苦,实在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杨义臣的人马退走之后,高句丽这边已经深入新罗境内,和新罗人血战打上了,据说新罗果然是鱼腩至极的渣滓,连已经血战余生没多少力量的高句丽都顶不住,只要高句丽是腾出双手来全力揍新罗,分分钟便是一个揍趴下的节奏。没过半个月,新罗军就被高句丽人几乎凿穿新罗中部山区的洛东江河谷,把新罗疆土东西割裂为两部分,南线几乎直达后世面对日本九州岛的釜山港一带。 高句丽军队进展神速的同时,来护儿部的隋军水师也开始向南移动——虽然高句丽人对此一开始很警觉,但是也不敢做什么过激举动。隋军对此给出的解释,则是与高句丽停战后,近日发现百济国对大隋朝廷另有不敬之举,主要是害怕隋军南下、主动勾结倭国试图互相结盟对抗朝廷。所幸倭国对大隋忠心,捕缚了百济的密使后送交了大隋皇帝。 这番话当然是扯淡,但是高句丽人暂时也没有往别处想,还以为是杨广见高句丽打新罗打得这么溜,所以觉得南韩的小国都是战五渣,想趁机找点儿欲加之罪多开疆拓土呢——毕竟按照现在的架势,在隋朝外交上放弃对百济和新罗的庇护之后,高句丽人是很有可能把这两国都秒杀掉的,那样将来隋朝在朝鲜半岛又会重新多出一个统一的相对强大的敌人,为了制约将来高句丽的疆土范围,隋朝抢先拿下百济也是很有动机的。 当历史的时钟转入八月、高句丽人已经和新罗杀得犬牙交错、彻底**的时候,隋朝皇帝杨广突然又来了一道诏书,责问高句丽伪王高元为何迟迟不交割此前停战协议中承诺割让的土地——也就是包括平壤城在内的大同江北岸土地。 收到杨广的责问诏书时,已经快惨成狗的高元顿时愕然:他们在停战协议里头,明明给出的条件是和“刘皇叔还荆州”差不多的格式。 也就是正如历史上刘备给鲁肃开的空头支票上写:“若是如今便还荆州,则备身无立锥之地,待取了西川,再还荆州。”而高元答应的,也是拿下了新罗国土之后,再割让大同江以北的高句丽国土给隋朝,约定了至少一年的交割期限的。 如今,新罗还没拿下来,交割期限也没到,杨广这就来催了,算个什么事儿嘛! 就在高元和高句丽残余的朝臣们觉得气氛不对的时候,又一个噩耗传来——已经在南边汉江口一带屯兵的来护儿,突然与汉江下游高句丽郡县的地方军队发生了冲突,说是来护儿此前受了杨广诏命,三个月期限到了之后,便要交割某些城池,而高句丽军拒不交出,来护儿居然就直接一边给杨广上表请旨,一边也不等回复旨意,就直接开干对高句丽人发动了军事进攻!而且还是沿着汉江直插而上,刁毒地直奔远征新罗的高句丽军主力后路而去! 第五十一章亡国灭种 靠近高句丽、百济边境的汉江口隋军海路军大营中,十万精兵严兵整甲、罗列参差,一派即将雷霆出击、势不可挡的气场。 帅帐里头,行军总管来护儿身着精钢锻打的明光铠,顶赤帻金盔。帐下罗列诸般武将,及相对稀少的随军文官;来护儿环视全场,沉声提气说道: “大军三次征讨高句丽,尚且未能彻底平灭这等边夷贱类。陛下准许高元割地乞和之议时,满朝奋勇之士莫不扼腕叹息——这次罢兵回军,则再无成此灭国之功的契机。如今高句丽疲惫不堪、民穷财尽兵马凋敝,我军军势雄壮,士卒用命。当时若能死战强攻,不日便可战胜,然后凯旋而归。” 下面诸将还不知道来护儿目的是说啥,见一直没说到戏肉上,也就继续静静地听着,唯有行军长史崔君肃心中已经暗道不妙,只是来护儿还未露出抗旨的行迹,他也不好直接出言劝阻,只是蓄势待发地憋在那里,只等来护儿开口说出不当之言,便马上抗言直谏。 来护儿见大家并无反对,接着说道:“好在如今,又有天赐良机:陛下此前与伪王高元合议时,高元曾应诺割让浿水以北全部的高句丽国土与我大隋。当时高元虽不愿约明期限,然而陛下圣恩仁慈,给了高句丽人三个月的时间动迁百姓、整治道路、收割夏粮。如今三月宽限之期已届,而高句丽人犹然没有向我军交割应当割让之郡县城池之意。与之交涉,居然还说高元当时答应的只是迁延一年、而后交割—— 诸将试想,我大隋若是没有三四十万大军屯兵三韩。那高句丽人会自行交割城池州郡不成?他们要宽限一年,难道咱就继续在三韩驻军一年?数十万大军连年在外,粮饷耗费及路途运输损耗,让河北山东百姓苦不堪言,若高句丽人真要如此歹毒才肯兑现,岂不是想不战而使我大隋自乱?是可忍孰不可忍? 故而,今日本帅便在此点将起兵。高句丽人不送来的,咱自己去取。出兵同时,本帅也已经修表章一道。派出哨船向陛下请旨,准许出兵——只是盖因战局变异迅捷,若事无巨细皆请旨,则贻误战机。所以咱一边请旨。一边便先行出兵。以陛下圣断,定然会准了这道奏请的——诸将可有异议?” 萧铣并没有第一个表态,因为那样会显得太假,总会有将领有些合理的问题要问,要释疑,不如让他们先问好了。而崔君肃那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对于崔君肃来说,若是有别人反对的话,那么他就没必要做出头鸟反对了。若是真无人反对,少不得才需要他自己来木秀于林。 果然。不过两三秒钟,周法明首先开口了:“总管有出战之命,末将等自然唯有一心向前,只是不知总管想过没有:万一请求出兵的表章到了陛下那里,陛下批复的不是同意出兵的话,届时又当如何。” 来护儿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打包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孙武子此言,便是为了紧急之时便宜行事。若是本帅对陛下圣意估算有误,那本帅宁可俘获高元返回而受到朝廷责罚。诸般罪过,本帅一力承担,与尔等无尤。” 这几句话一出,那些武夫便没什么话说了——毕竟杨广将来就算回复了圣旨,那旨意也是给来护儿的,不可能发给全军众将,下面的人只是执行总管的军令,有功就赏,抗命之责则算不到他们头上。 崔君肃眼看众将都被来护儿的大包大揽说服了,心中着急。来护儿要是抗旨出战,杨广将来或许不会清算到那些基层将领身上,但是监军、司马、长史之类随军监察的文官说不定就会牵连到。而自己若是出头阻止了来护儿的抗旨的话,回国后说不定还能更加得到杨广赏识……贪生怕死和希图荣华富贵圣眷信任的多重心理作用之下,崔君肃一咬牙抗声出列。 “总管,崔某以为此议不妥!准许与高句丽停战议和,乃是陛下明旨,那么自然在陛下推翻此旨之前都只有坚决执行,哪能因为高句丽人在执行停战协议时一些交割迁延便马上擅动刀兵、重开边衅之理?此去请旨,纵然风向不顺、海途迁延,也最多十日就能有回复,为何不能等陛下明旨再行出兵?” “如今我军出兵可以获得偷袭的先手之利,若是再等十日,军机贻误你负的了责么?尔辈书生不通兵法,休要多言!” 崔君肃见直接劝说来护儿,一咬牙一狠心,转脸对下面诸将威胁道:“我等要是随总管一起违抗诏命出兵,某回去后必定会奏明皇帝——尔等今日都是明知此刻出兵有抗旨之可能,尔等仍然从命,到时候抗旨之罪,尔等休要指望总管一人可以扛下来!纵然某不奏明,也会有别人奏明尔等胁从抗旨之罪。” 来护儿手下的普众多普通将领就没来护儿那么硬的骨头了,一下子军心惶惶。连周法明和秦琼等数个将领,都开始试探性地折衷斡旋,对来护儿说些没营养的话:“总管,崔长史之言,也有些许道理,不如咱一边请旨,一边秘而不动,不作战备,想来十日之间,高句丽人也体察不到咱有什么异状,不会警觉,到时候依然有偷袭之利……” 崔君肃正在得意之间,一直沉默不语的监军萧铣终于开口了。 “不必如此麻烦了——崔长史,萧某原本还不愿相信,如今看来,你通敌之罪,已经确凿无疑了。若不是你收受高句丽人巨额金银财帛贿赂,怎会帮着高句丽人迁延交割州郡之事说项?来人呐,把高句丽人派给崔长史的密使、赃物等人证物证都送上来!” 崔君肃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有和高句丽人有过什么往来,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要脸的栽赃陷害么?而且萧铣为什么要帮着来护儿说话?萧铣是监军啊!按说应该是负责监督主帅的,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才对。而且如果来护儿最终抗旨出兵的话。除了来护儿会在杨广那里承担主要责任外,监军没有尽到劝阻对方抗旨的职责,也是罪过不小的。刚才萧铣不开口劝阻来护儿,崔君肃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没想到他居然不是胆小怕事,而是立场完全相反,从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萧铣。你不能如此无耻!你居然栽赃崔某,难不成你是和来护儿窜通了,想要和来护儿在这蛮夷之地割据自立了么?尔等众将千万别被他们裹挟骗了!他有什么资格判定别人是否勾结高句丽人!这都是栽赃陷害!” “找死!自己勾结高句丽人。居然还想反咬一口。你要说萧某没有资格治你,帐下诸将且看仔细了。”萧铣说着,掏出一块金玉质地的符牌,泰然地显摆了一下。那些跟着萧铣打仗的嫡系将领如秦琼、来整、周法明自然是认得的。马上跪下服从,其他众将还有不认识的,也马上被分分钟教做人了。 “陛下命某为扬州内外侯官总管,淮海行营军机秘谍诸般事宜,正在某监察范围之内。诸文武信使交通,也由某监察——前两日军中密探抓获了这个从崔长史那里出来的高句丽密使,你还想抵赖么?” 萧铣说完,转向来护儿。依然手持内外侯官的符牌,拱手说道:“萧某的军机谋略。自然是不如总管的,萧某只知道一个道理:高句丽人千方百计收买咱的人不想让咱做的事情,那么咱便要抓紧时机偏偏去做,如此才能利于我大隋,不利于高句丽狗贼。今日高句丽人试图收买崔君肃,阻挠咱因为他们延期交割割让之地而出兵,那咱便应该偏偏要出兵,才不贻误军机。纵然最后此论与陛下旨意相左,这个揣摩圣意的罪责,萧某与来总管一并担当。” 说完,萧铣还很是装逼地转向诸将,用森然地语气大喝一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来人,萧某今日便要行监军军法之权!” 说罢,便有刀斧手上前,将犹然狗急跳墙质疑辱骂不休的崔君肃按倒在地,拖出去一刀斩讫,并那个萧铣其实从别处抓获的高句丽细作一并斩杀,将二人首级悬挂在辕门旗杆之上,示众祭旗。 全军诸将肃然不敢再有异议:总管和监军居然一条心要出兵,区区一个行军长史想客串监军,结果马上被人动用监军和内外侯官的职权直接斩杀示众了,下面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来护儿重新点将分派任务,人人都是奋勇受命,自去点兵出战不提。大军不过一日之间,就全部动了起来,沿着汉江溯流而上,直插高句丽远征军的背后,向着后世的开城、汉城一带挺进——当然了,如今还是高句丽,而非高丽,所以朝鲜半岛还没有进入三京时代,开城和汉城相比于平壤来说,还只是一些普通的腹地郡治而已。 …… 高句丽军队是在和新罗人血战正酣的时候,接到隋军突然背信弃义撕毁停战协定的噩耗的。 因为乙支文德已经被高元自毁长城斩杀献首谢罪,所以乙支文德派系的很多将领也被一起撸下来了,只能用渊盖苏文带出来的渊太祚系将领指挥。倒不是说这一系的武将带兵之能不好,但终归有个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过程的。他们的战斗力或许还可以完爆新罗鱼腩数倍,却已经不是隋军的对手了。 何况,来护儿占据了绝对的先手之利,直到他顺着汉江杀入内陆百余里,围困了开城和汉城之后,高句丽军才开始火线回防,而等到渊盖苏文赶到点的时候,只有数千人防守的两座小城已经被来护儿军血战攻拔了。高句丽军北上撤回平壤的道路,也彻底被断绝。 渊盖苏文终究年轻气盛,不愿意接受失败,也没有当机立断让高句丽从此扎根新罗故地、直接放弃平壤故都和其他所有浿水以南、汉江以北土地的勇气,所以不得已仓促之间对已经被隋军攻克的汉城发动了一次持续的猛攻。毕竟这里是渡过汉江的要津所在,不收复则无法打通与北方故地的联系。 来护儿对于高句丽军的攻城简直是爽的不要不要的:和高句丽人打了三年了,经常是和对方的缩头乌龟打攻城战,最多就是把高句丽人引诱出来打野战,何曾遇到过隋军占据地利的守城战?而隋军此前主攻时都能和高句丽军勉强打个平手,现在攻守易势,马上就把高句丽人虐得如同倒了八辈子血霉一般凄惨。 箭矢飞蝗,灰瓶金汁滚木礌石不要钱一样猛击狠砸,割韭菜一样把成片成片的高句丽士兵屠杀在汉城城下,不用两天就把高句丽人的锐气彻底打没了。然而来护儿显然不是这么容易就满足的人,他把守城的任务交给了周法明之后,自己带领军中全部相对高机动性的部队,包括所有骑兵,出城迂回,寻机与渊盖苏文决战。 隋军虽然是防守方,但是总兵力是不在高句丽军之下的,又通过守城战削弱了高句丽军两天,不仅杀伤过万,而且关键是打击了高句丽军的士气,这种情况下,再发动迂回包围的野战,当然胜算很大。 渊盖苏文麾下,将近十万人马,在汉城南部地区,被来护儿在两日之内,以一个大纵深的迂回包围圈包围了。渊盖苏文一开始还试图寻求野战决战的机会,并不愿意后撤突围,这个犹豫,最终让大决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大业九年八月末的一天,在这处战场上,发生了后来被永载史册的高句丽灭国之战。二十多万人如同蝼蚁一般,在原野丘陵、溪流河川之间奋死搏杀,血流漂杵。这是一场一个国家望族灭种之前的垂死挣扎,而非简单的击溃战。胜利的一方也是竭尽了一切所能,勉力狂战,靠着灭国之功所激励起来的那一口气不泄,硬生生靠人命堆下来的胜利。 至少六万隋军士兵在这一战中战死,或者在战后伤重不治而亡,伤亡率堪称历次作战之最。高句丽人的伤亡更在此之上,几乎是战至最后一人,怀着亡国灭种的悲愤,纵然被俘,也都是伤重昏迷之后才被俘——实际上,没有一个高句丽战士有机会做太久的俘虏,战役结束之后,来护儿腾出手来,便把所有战俘都屠杀了,鸡犬不留。 杨广的旨意,如同港片里姗姗来迟的条子一样,送达了,给出的指示大意是“虽然高句丽人背信弃义,执行停战协议交割郡县时有瑕疵,然我天朝上国,犹然应当先以交涉责问为主,给高句丽人改过的机会。且经查,此前高句丽与我朝商议的交割割地期限存在出入,盖因总揽经办谈判事宜的内史令萧瑀为求谈判成功,私下导致两国国书翻译歧义,如今朝廷已经重责内史令萧瑀,罢官为民,具体重新谈判事宜再定。” 所以,撕毁停战协议的罪责,推到了萧瑀和来护儿的头上,杨广的天子威名和信用,没有受到一丝损害。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高句丽已经亡国灭种了。 第五十二章灭国余音 曲终人散之际,总归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对于大隋朝廷来说,在大业九年入冬的时候,一个大的基调终归是令天下欢欣不已的,也着实为已经烽烟处处盗贼四起的江山注入了一抹强心剂——毕竟,从开皇初年就盘踞东北的边夷贱类高句丽终于被亡国灭种了,纵然持续三年的血战让汉人也付出了总计数百万的人命,这终究是一桩一劳永逸的胜利。 说是数百万人,丝毫不夸张,因为在最后的灭国之战中,来护儿军和陆路军总计又付出了十万士卒埋骨他乡的代价,才完成了这一壮举。所以三年下来隋军直接战死、疫病死于他乡、伤重不治而亡等所有在高句丽得到的永久性减员加起来,达到了惊人的七十万人。而运粮民夫百姓的死亡数倍于此,哪怕不算杨玄感内乱,说有三百万人死于高句丽战争的波及,是万全符合实际的。考虑到高句丽国的本族人口在全盛时基本上也就三百来万,可以说几乎是一个汉人换命屠掉了一个高句丽人,交换比几乎没得赚。 而且,说是亡国灭种,其实也不太准确,战争结束的那一刻,或许只有所有被抓获的高句丽男丁老幼统统被屠杀殆尽,不留种类,但是妇人少女则被隋军宽宏大量地作为战利品俘获了。按说高句丽亡国的时候,女子人口还有超过百万之巨,杨广很是体恤士卒,没让把这些无辜的妇人统统斩尽杀绝。而是做出了甄别。 年四十以上的老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当然尽数屠灭;五岁以下的女童。若是母亲还在的,自然可以留下,若是父母双亡,也没必要让她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受苦了,一样清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在战争中身负残疾失去自理的,或是有七出之条都规定为“恶疾”的情况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此四个条件四管齐下筛选下来。一百来万高句丽妇人倒是被杀了一小半,精选后剩下七十万左右,还算可以一用。杨广便很是大度地给从征士卒每人发了一个女人,任由他们自行处置,为妾也好,为奴婢也好都行。只是规定不许为妻。不仅参加了最后一战的士卒有,连被杨义臣带着提前撤回河北的、但是此前参加过高句丽之战的士兵也有。犒赏全军下来,足足分掉了五十多万棒子女人,最后剩下十几万则是赏赐文物群臣为奴婢,还多几万则卖入教坊人市,任从民间收买。 萧铣可是半个没要,毕竟在有整容术出现之前的时代,棒猪女人实在是丑得让人吃不下饭。何必让这种劣等基因来祸害拉低汉人文明高贵的血统呢。 高句丽亡国的同时,还有一个连锁反应算是由于蝴蝶效应的惯性而自然发生了。那就是新罗国因为在高句丽垂死挣扎、试图转移北方矛盾的时候揍了个半死,所以隋军在灭了高句丽之后顺手把新罗也收拾了,对付新罗的时候隋军根本没付出多少伤亡,而且新罗很快就光棍地投降了,弄得隋军只有在战场上杀了那么七八万新罗人,都没机会搞屠城灭种,只能把这些南棒的狗命留下了。最后在朝鲜半岛上只剩下一个百济暂时没有借口也没有比较好的机会彻底收服,暂且放着不提。 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是十月初结束的,对付新罗的战争又多拖延了将近两个月,几乎快年关了才结束,好歹因为新罗国小兵弱,杨广灭了高句丽之后就把陆路军大军全部撤回涿郡,只留下海路军对付新罗—— 因为新罗处于朝鲜半岛最南端,又有一定的海洋性气候,所以冬季并不是很寒冷,可以越冬用兵。但是陆路军往返新罗和国内时行军需要经过的朝鲜半岛北部长白山区和辽东半岛冬季却会寒冷异常,所以陆路军显然不能留到太晚才后撤。而海路军灭了新罗之后可以从南方走海路撤回东莱或者江浙沿海,不会受气候之苦。 然而,来护儿已经在高句丽的灭国之战中给杨广背上了那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罪名而被罢官去职,本次海路军出战的时候副帅周法尚又病死了,根本没有新设副帅;行军长史崔君肃又被萧铣和来护儿斩首祭旗了。最终杨广只能把海路军在灭新罗之战中的指挥权全权交给了监军萧铣。 萧铣是在没有副帅、没有监军、没有长史,没有任何权力分摊制约的情况下,得到这支隋朝海军的绝对军权的。或许是因为这支部队本来就只有十几万人规模,而来护儿和渊盖苏文最后的灭国之战中又死伤无数。最后轮到与新罗交战时,海路军整编计点只有八万多可战之兵,还包括了萧铣一直带领的嫡系部队和东莱留守陈棱的兵马在内;杨广许是不觉得这么小规模一支部队可以闹腾出多大的风浪,才索性全部交给了萧铣,让他打完后带回国内交割。 寒冬腊月时分,萧铣总算是赶在年关之前回到了国内,海路军的八万人马,在新罗之战中又折损了万人以上,只有七万人生还回国,比之年初出战时,规模减少了一半之多。 作为一军主帅,最好的一点福利便是可以战时重新整编军队,给某些部队多报战损、留空饷,某些部队则人为充实,其装满员。毕竟战场之上,刀剑箭矢无眼,损失的东西,谁能说得清楚呢。海路军如今又没多少大佬带队制衡,所以几乎是萧铣任意施为。 东莱留守陈棱带着满员的两万兵马回到了自己的防区,这算是萧铣对于这个自己事实上的半下属的一种安抚和拉拢——相比于年初出征的时候,陈棱的兵力规模上几乎没有损失,战死病死的士卒也都被萧铣动用职权从其他打散了的部队抽调过来充实。毕竟陈棱的防区虽然在山东半岛上。三面环海,相对与世隔绝。可是与之临近的山东腹地毕竟就是天下民变乱贼的最大重灾区之一,而且陈棱南边还和淮北的杜伏威地盘接壤。不得不留下足够的兵力自保。 秦琼、来整则带着萧铣年初时本部的两万多人马,直接回归江浙,在长江口的常熟港登陆,回到江东驻扎,他们并没有陪同进京面圣的任务和必要,按照朝廷定例打完仗就是可以自行散去回到原本的府兵防区。海路军剩下的三万人,萧铣则以周法明为直接统兵将领。带着从东莱转道入淮河,走运河送达颍川,而后萧铣和周法明自带亲兵入东都。向杨广复命交割——纵然是领兵主帅在战事结束之后,卸任行军总管之职,也是不可能直接把解除的兵权带回京师的,那样就天下大乱了。一般是离开自己的防区驻留。等待朝廷进一步处置的旨意。 算来萧铣也有三年没有去过东都了,确切的说,是皇帝杨广也有三年没有回过东都了。自从朝廷第一次远征高句丽以来,纵然是每年用兵的间歇,杨广不在辽东,也最多只是回师屯兵涿郡闲住。据说后世有人统计过,杨广这个皇帝,在位十三年多里头。留在正儿八经的京师大兴的,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哪怕东都呆得久得多,其实也不过三年的样子,其余的时间都是在迅游天下,或者说晚年缩在扬州等死,做皇帝做得如此随性,也算是一个奇葩了。 杨广可以不想回东都,萧铣却不可以,因为他除了第一次远征高句丽的时候只是行军司马职务、不需要把家眷抵押在东都作人质之外;后头两次都是监军身份,妻妾子女都要软禁在东都为质; 正妻南阳公主杨洁颖还算好一些,毕竟是杨广和萧皇后的亲女儿,萧皇后也不肯女儿吃守活寡的苦,所以萧铣在江东平叛的那半年好歹还让杨洁颖回丹阳、吴郡闲住了半年,琴瑟和谐一阵,萧铣出征时才回东都——对于杨洁颖来说,倒不是她父皇母后要连女儿都软禁,而是反正萧铣在海外打仗,她又不能随军,留在东都好歹还可以和萧皇后母女二人有个伴;而张出尘和独孤凤两个小妾便是别想了,一直在东都住了两年,哪怕萧铣在江东平叛的那阵子都没得见。 萧铣的儿子萧嗣祚和次女萧月芍如今算来都快两岁了,但是貌似从他们六个月大起,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也不知道会不会认生。 …… 腊月二十八这天,到东都仅仅休息了半日,萧铣就被杨广招进宫奏对了,这日并非大朝会的日子,所以仅有寥寥数名职务相关的朝臣被一并召见商讨。因为有外人,萧铣当然不会用“父皇”的称呼,只是称臣奏对。 “臣萧铣,参见陛下。仰赖陛下洪福,新罗国主因不堪高句丽亡国后余孽贼寇滋扰,已于月前自献版籍于朝廷,自去藩国,请求入朝,由朝廷另派流官牧守辰韩。臣贺喜陛下臣尽东夷,立不世之业。” 在列的,还有黄门侍郎裴矩、内史侍郎虞世基二人,并民部尚书裴蕴区区数人,居然没有武将,或许是因为朝廷灭亡高句丽时,班师的庆典已经举行过了吧,而且灭亡新罗毕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讨伐,只是顺手而为,并不占据大义名分,所以萧铣回来时没有再遇到什么盛况。在列的三位文臣,自然也要凑趣对杨广贺喜,杨广神色难得地欣然释然了一阵,才示意众臣免礼。 “萧卿劳苦了,来护儿得咎,连累得不能给你们淮海军庆功行典,爱卿回去要好生抚恤将士,不可教他们堕了士气,朝廷赏赐钱粮一点都是不会少的。” “臣明了陛下良苦用心,定然用心抚恤,不教士卒怨怼。此番血战归来,淮海军除江东府兵、东莱府兵外,还剩余朝廷兵马三万,多是战前征发的淮南、九江等处府兵,此番臣进京述职,已经留在颍川听候朝廷交割。” “那就最好,这三万淮海行营兵马,爱卿可暂时继续督领,待到两淮彻底平靖,再散归各处郡县,由各处郎将照常管理。朝廷不久便会重新任命右翊卫、右武卫大将军,到时候再行交割不迟。” 杨广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萧铣暂且留下了这三万多出来的海路军士兵的兵权。萧铣一开始觉得很是错愕:纵然杨广已经充分信任了自己,对于自己带兵帮着平叛剿匪之类的事情不再狐疑,但是也不至于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就手执利刃、授人以柄吧? 不过,从杨广后来补充的那句“朝廷很快会重新任命右翊卫、右武卫大将军”的言语中,萧铣就听出端倪来了——来护儿在高句丽灭国之战前,是右翊卫大将军,大隋军中第二人,而且与宇文述关系不算太和睦,而且宇文述是北人出身,来护儿祖籍扬州,算是南人出身,两人在军中分列一二,正好相互制衡。 现在,杨广接受了萧瑀和裴矩当初的计策,在不损自己天子威名信用的情况下灭了高句丽,但是也损失了萧瑀和来护儿这两大文武忠臣的官爵,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不能重用他们,所以军方自然出现了权力的倾斜,在重新封右翊卫大将军来分宇文述的权之前时,杨广不太愿意把淮海行营的人马重新收拢回来。这一点,从今日的会晤都没有找宇文述参加,也可以从旁印证一二。 想通了这些,萧铣不再忸怩,很是坚决地直接答应:“臣遵旨。” 杨广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去岁爱卿剿灭刘元进、击退杜伏威后,马上就赶上了出征高句丽,当时朕已经身在辽东,都没空封赏你。没想到对高句丽的最后一战中,再加上后来灭新罗,你又劳苦甚多,立功不少,说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萧铣很想说不要赏赐,但是那样显然不符合杨广的脾气,略一转念,就说道:“臣自然希望陛下赏赐高官厚禄,不过若是可以的话,臣宁可不要这些,只求以本身的赏赐换取陛下将来能给八叔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当然若是陛下准备为臣的赏赐足够丰厚,还能换取更多的话,那臣贪得无厌一次,还请陛下将来能赏还来总管的爵位。” 他没直接一并给来护儿求情,只先说给萧瑀求情,因为他不想让杨广觉得他和来护儿的私交已经很好了,可以和他与萧瑀的叔侄之情相提并论。即使后来提到来护儿,也不求给来护儿官复原职,只是求赏还爵位,好让来护儿一门荣退。 “你这惫赖之徒!哈哈哈哈,当朕真是薄情寡义之人不成!这些事情,还要用你的赏赐去换取么?朕心中自有分寸。至于你么,既然不肯说,朕便在兰陵郡公之上再加一级,封你为梁公,加食邑至三万户,与南阳食邑户数同列,至于官职么……江东七郡讨捕大使,却该如何处置……” 第五十三章加官进爵 杨广沉吟之间,下面三臣皆钳口不语,唯有新爬上内史省一把手的虞世基一咬牙,开口为君分忧。 “陛下,臣以为,如今天下……略有不宁,贼寇虽然不是朝廷天兵对手,却已然流窜数年,对于朝廷守牧文武辖区之间的缝隙颇为了然,多有官军进剿则贼寇撤入邻郡暂避之现象,以至于山东、河北诸地,贼寇屡剿不绝。有鉴于此,臣觉得朝廷不如借鉴开皇年间州、郡、县三级军政体系的一些优点,避免如今各郡留守遍地、互不统属的弊政,以利于清剿贼寇。” 杨广敏感地眉目一挑,森然道:“怎么?难道你还想让朝廷重新回复开皇年间的政体、‘非郡改州’不成?” 虞世基略感冷汗,这犯言直谏的活儿真不是他这种明哲保身的人该干的。不过他也不是一位懦弱,只是觉得没必要做无益的牺牲,如果一个意见是有可能成功被杨广接纳的,有时候他还是会鼓起勇气说出来,绝对不说的,只是那些万全没可能被采纳的意见,没必要自讨没趣。 “臣不敢,陛下废州改郡,使天下郡守所握,不过天下的百分之一,再无不臣之人可以因其形势,大隋江山万年永固,皆陛下之惠。然贼情汹然,专挑各郡留守及讨捕大使空缺边界躲避也是现实,臣以为,不若在郡上另设一级政区,却不以州名,也不置常设主官,只设临时监察并督办防务之职责。无权直接干涉郡县政务。如此可取州郡县三级政区之利,又实郡而虚州,不致成割据之害。” 这个建议。相当于是后世实地级市政府而虚省级政府的权力,比如后世的地税什么的都是地级市一级筹措,省级却没什么可以直接管的税,不能经办很多具体事务,更多只是组织监督工作。其实在中国古代,历朝历代都有很多远见的帝王做过这种思考,并且有各种各样的实践。杨广作为一个很能折腾的君主。其实也肯定早就想过了中央直属地级市的很多麻烦琐碎的弊政,无奈废州改郡是他自己大业三年时候推广的,又不好开历史的倒车。所以一直没有找到解决办法。 现在虞世基提出的方略,倒是让他眼前一亮:这相当于是恢复了汉制十三州的大行政区雏形计划,但是又要删除大行政区行政长官的某些权力,比如民政财政。防止形成自成体系的藩镇割据。若是可以换一个名字。不再用“州”的话,相信杨广内心也会好接受一点,毕竟不是开历史的倒车。 “那么,以虞卿以为,当以何名此官制?” “臣只是妄自揣测,怎敢随意定名……” “只是让你建议!” “臣……以为断然不可再用‘州’之古名,当体现本朝气象,不如用‘道’。区划则以江河、古州域为雏形草界;道之长官只管军权平贼、监察地方,不可直掌民政财政。主官不如称‘经略使’,若非贼情严重及边疆之道,平时可称‘观察使’,比照经略使更削其军权,仅如巡查诸道御史一般。” 杨广咂摸着虞世基的建议,问道:“道……经略使……观察使……实话说吧,这是谁为你想出来的?” 虞世基见瞒不过,一咬牙跪下奏对:“启禀陛下,是萧史令去职前,苦思朝廷弊政,然无机缘向陛下上奏,离任时将其数年所思审录赠与臣,让臣觑便而谏,臣不敢贪功,然亦望陛下勿因人废事。” “原来是瑀弟所想……哼,你当朕是那等人么。在列数人,何人不是朕之腹心,难道瑀弟的事情你们还不了解么?虽然他如今不在朝中,可是他的良言,朕还是会慎行的。” 历史上,经略使这个官职名字和“道”这个行政区划,还要再过十五年,才会在贞观初年出现,出现的目的,自然也是解决郡级别官僚在战时体制下调度资源能力不足的弊端。这么穿越的政体官制提前出现了,当然不可能是出于萧瑀的本意,自然是萧瑀被撤职之前,萧铣数次与八叔长谈国之弊政后提到的,被萧瑀整理了下来。 杨广整理清了思路,说道:“依朕所见,‘观察使’这个职务,可以作为长久之计,但是如今也没必要处处都设观察使,弄得天下骚然。只要在乱贼明显的数出直接设置经略使,先观看成效即可——萧铣听旨。” “臣接旨。” “即日册封你为丹阳留守、江南道经略使。另一并封杨义臣为河北道经略使、张须陀为河南道经略副使——以樊子盖为正使,王世充为淮南道观察使。一并取代讨捕大使旧职。” “臣谢恩。” “萧卿,朝廷大战多年,如今方得安泰。回江东后,好生安抚百姓,革除弊政,若能使民力恢复元气,便是大功一件;兵力若有余暇,好生相助王世充、陈棱平定两淮,再图其余。这几年,相信朝廷除了骁果军的资粮之外,也不需再加派多少钱粮,好之为备。” 商议完了给萧铣的官职爵位之后,后头的另一项主要议题便是怎么经略如今刚刚收复的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大部分地区——辽东半岛比朝鲜半岛早一年纳入隋朝的行政区划范围,经过一年的恢复,如今那里好歹有二三十万回迁的汉人人口,偌大一块地盘总户数不超过五万户。 而朝鲜半岛被收复以来,只有新罗国的地盘因为最后是投降的,隋军不好屠杀太过,所以还有约莫二三十万棒子男丁余孽,其余朝鲜半岛土地上的人口,不过是百万妇人而已。当然,隋军将来也会轮换着留下一些驻军,以及移民一些汉人过去实边融合。这些议题原本两个月前就该讨论了。只是萧铣没有回师,新罗还没搞定,杨广不愿意一事二办。所以先与民休养生息了两个月,如今才提起那里的统治问题。 “今日难得萧卿也在,诸卿但有牧守安抚三韩之地的方略、人选,不如尽数奏来,朕自当择优而用。” 民部尚书裴蕴第一个开腔,无非是减免钱粮的一些老调重弹,不过考虑到高句丽故地的凋敝。这一条着实算是切中时弊了,毕竟那里已经破烂得千里荆榛,白骨蔽野了。 “陛下。臣以为,辽东及三韩之地,经年血战,委实残破。若要恢复生机。非十年生聚不可。臣请陛下准许安置各处招抚流民移民屯田实边,并且免除十年税赋,徐徐籍册户口、恢复田亩,而后方可为国所用。” “此议便这般准了,蛮荒之地,朕也不指望出钱粮,当初讨灭高句丽,也是为了消弭我大隋边患、图个长治久安而已——那么裴卿以为。高句丽及辽东等地,当分设多少州郡、以何人牧守统御为上?” 裴蕴小心地斟酌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意见可以引经据典,有古法可依,慢慢说到:“辽东之地,自古便是幽州故境,如今自当效法中原官制与郡县分割原则,重新在卢龙郡以东恢复秦汉郡制。鸭绿江再往东南,虽然汉时便有汉四郡中的乐浪、带方等郡,不过不归王化已久,如今杀戮已重、人口鲜少,若是再效法旧制划分郡县太细,则官吏无可治理。不如比照中原分割郡县的原则——两万户以下户口,不得单独设郡,而若是有除都邑以外边郡人户超过二十万户,则当分割为二。为今之计,不如在高句丽与新罗故地只设乐浪、带方二郡,待十年休养、人口恢复之后,再根据民户多寡分割。” 杨广听了裴蕴的分析,知道才这么点儿人口,顿时觉得这块地盘的统治也不必太上心。当下也不等裴蕴再斟酌方面大员的人选,直接自言自语地分配说: “既是如此,卢龙郡以东,直至鸭绿江边的幽州故地,直接划入河北道经略使杨义臣的统辖之内,不过杨义臣要在冀地剿贼,分身乏术,可从其麾下择一郎将分守辽东。鸭绿江以南之地,陆路难以到达,钱粮转运不易,不如便一并交给萧卿安抚,东莱留守陈棱协理,乐浪、带方二郡暂且划入江南道管辖,将来待户口恢复,再行划分。萧卿自行举荐贤才去此蛮荒二郡任官,交内史省批阅无碍便可。” 说完之后,想了想似乎还少点儿什么,杨广转头对虞世基:“虞卿督办朝廷吏制,可知杨义臣麾下郎将之中,有可堪一用、能够独挡一面的么?” 虞世基不敢怠慢,马上拱手回答:“臣听说杨义臣麾下有虎贲郎将罗艺,本为幽州人氏,武艺精熟,颇善征战,且胜在熟悉幽燕之地民情,可以一用。” 杨广也不拖沓,直接拍板:“那就任命这个罗艺为卢龙留守,牧守辽东,保境安民。” …… 从紫微殿出来,萧铣长出了一口气,他也没想到在自己居然得到了一个如此完满的局面,已经比他此前可以预想的都好得多了。 江南道的行政区划一旦设置,自己将来可以讨贼平叛插手的疆域可就要比如今的江东七郡加海陵郡广阔得多。而朝鲜半岛的乐浪、带方两个郡虽然现在看来直到隋末都不可能出产钱粮税赋和兵源,但是能够握在自己手上的话,好歹可以防止别的朝廷大员插手东海事务,为自己将来扫清一块需要重新征服的障碍。 当然,今日得到的好处里头,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是杨广居然为了不让宇文述独揽军权,暂时没有收回原来来护儿淮海行营的兵马;如此一来,萧铣手头短时间又可以多出两三万能够掌握的人马,而且这些军队都是在高句丽出生入死带了三年的——纵然当时主帅是来护儿,而萧铣只是监军,但也足够让萧铣在这支部队中形成合力,混个上下熟悉了。 对于这个变故,让萧铣一下子对于新一任右翊卫大将军的可能人选颇为上心了——原本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个。 因为原本的历史上来护儿可是一直做军中二把手直到他被杀为止的,所以现在历史倍改变之后,这个问题已经没什么可以参考的资料了。萧铣思来想去,觉得如今还有机会问鼎这个职位的,唯有杨义臣。只是不知道这个时空的杨义臣会不会在大业十二年因为杨广的猜忌、以及虞世基的不作为而被一撸到底,如果真如此的话,到时候军中又会是谁来制衡宇文述呢?不过貌似历史上宇文述也就在大业十二年老死挂点了…… 想不明白萧铣也就懒得想了,离开紫微殿后,萧铣也没工夫出宫,因为萧皇后早就已经让人在紫微宫外头候着等他了,一见他出来就拉着他去后宫拜见。萧铣的妻子南阳公主自然也陪着母后一起在后宫,夫妻一年不见,姑侄更是三年没见,让萧皇后和杨洁颖自然对萧铣很是想念,一见面就拉住嘘寒问暖。 萧皇后如今算来有将近四十三四岁了,比三年前刚刚四十出头时更是憔悴不少,显然被杨广那种对年轻宫女纵欲过度的作风折磨得不轻,也为国势倾颓焦心不已。 而近期更让萧皇后难过的事情,是幼弟萧瑀被丈夫罢黜。杨广因为爱面子,这种事情是不会对萧皇后说个中秘辛的,这桩事情其实后来还是萧瑀自己找萧皇后和盘托出,才让萧皇后了解了真相,得知丈夫与弟弟并非真个失和,只是不得已演戏给天下人看。 现在萧铣来了,萧皇后少不得把这些事情都再找萧铣核实细问一下,包括一些萧皇后通过她自己渠道没法了解的在高句丽发生的事情。萧铣对于姑母兼岳母自然是知无不言,种种经历听得萧皇后感慨伤怀不已。 “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们了,所幸如今你也不必日日带兵在外,母后自然想办法劝说父皇,让颖儿跟着你回丹阳,免得你们夫妻不得厮守。母后听你父皇的意思,今年权且就此为止,与民休息,可是来年若是有机会,还要巡幸北疆,向突厥宣示我大隋灭高句丽后的威风——你父皇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巴不得四夷臣服都在他一生之中完成,唉。不过好在他说,将来若是四夷倍削弱,唯有山东河北大乱的话,他便迁回江都,降低百姓运粮北上的苦楚,待天下自行宁靖。到时候你们全家总有团聚的时候。” 萧皇后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一桩什么事情来,揉了揉额头,徐徐说道:“你八叔被你父皇罢免,如今只能送回大兴软禁,如今虽然还在东都,不过年后就要走了,你去见他一见。你七叔的两个孩子,萧钜已经袭爵数年,得个闲职;萧钧如今也已及冠;母后看着如今河南之地愈发混乱,不当让他们再留在东都,既然你父皇有了将来常驻江都的心思,母后便讨了情,让他们先去江都,他们都没什么威望,身份也不敏感,你父皇不太在意。你做兄长的,到了地方总归要好生照拂。” “孩儿谨遵母后所命,定然照拂好诸弟。” 第五十四章顺手牵羊 严冬随着高句丽和新罗的灭亡,似乎一并消退了。这个年关,也许是萧铣自从身居高位之后过得最为舒坦的一个了,眼前再也没有催人命的来年任务压在那儿。连一直折腾的杨广似乎都陷入了灭高句丽这一**之后不应期,**变得暂时疲软了下来。 萧铣正月末带着自己的嫡系亲信重新离开东都南下,随身跟着的是两个堂弟萧钜和萧钧,是去江都担任闲职,顺便离开是非之地的,并没有任务在身。萧钜原本历史上最终会被杨广封为梁公,但是这个爵位本时空已经是萧铣的囊中之物了,所以只能对不起这个小堂弟一把。萧铣心说大不了到时候咱救你一命,别让你跟着杨广一起被宇文化及宰了,便算是对得起你了。 南归之路自然还是走汴河、淮河这一运河体系,途径济阴郡的时候,萧铣还得到了张须陀的拜会,然而张须陀显然如同历史上一样没能控制好齐鲁之地的局面,虽然他在战场上屡屡打胜仗,盗贼依然越剿越多。 还有一桩没能逃脱历史惯性的事件,便是李密终于在瓦岗军中站稳了脚跟,据说还颇受翟让信任,已经有与翟让分庭抗礼的趋势——李密初投翟让的时候,其实并不受信任,甚至翟让手下还有嫡系亲信劝说翟让除掉李密,无奈李密和翟让麾下大将之一的王伯当似乎关系处得很好,没结交多久就结下了师徒之谊。后来也是在王伯当的居中劝说之下,李密才融入了瓦岗军的核心集团。 按照如此看来。瓦岗军走上截断漕运、攻取洛口仓等要害做大的惯性并没有被改变。自从大业八年下半年李密从杨玄感乱军中逃脱后,利用大业九年全年大隋朝廷都全力投入到对高句丽的最后灭国之战的一年空窗期契机,终于是给李密折腾到了一个积累原始资本的机会。 张须陀曾经击败过贼头无数。翟让如今还不算资格很老,甚至如今江湖地位还不如在张须陀手下屡败的孟让,所以张须陀拜见萧铣的时候,谈起那些人并不以为意。萧铣心中苦笑,只有他知道李密的势力才是最后给张须陀送终的角色,但是他也不打算点破这一点,毕竟张须陀这个绝对忠于大隋朝廷的将领活下来对于他萧铣本身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好处。 不过李密等最终熬到隋末的割据势力的逐步成形。也是让萧铣颇感受到了一丝危机感。趁着如今朝廷没有任务压在那儿的功夫,萧铣也开始思忖如何扩大自己的嫡系班底,往军中安插一些他能够预知到的名将之才。 或许有人会质疑萧铣既然拥有对历史的先知先觉。早就该把历史上后来在大唐一朝屡建奇功的名将都趁着微末之际统统收拢到麾下,但是这种思维其实有个很大的局限性——其实一直到大业八年为止,萧铣都谈不上独领一军,而且身份敏感。那时候招募心腹死士显然不合时宜。还容易被猜忌。而他自领扬州内外侯官总管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而且期间除了在江南剿贼就是在高句丽征战,没什么功夫腾出手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又不好很无厘头地让手下人大张旗鼓越境去搜罗人才。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制约因素,那就是体制对他用人的限缩——真正牧守一方,甚至称雄称霸的军阀,在录用手下的时候是不得不考虑原有旧部的心态和想法的: 并不是和打三国志策略游戏那样,明明你手头有做了二十年军师的鲁肃。然后一挖到诸葛亮一看一个智力96一个智力100,就可以马上把智力96的军师卸了换上100的。如果现实世界里有脑残主公这么做的话。肯定不止是如同游戏里那样,仅仅被卸任的智力96武将忠诚度狂降,而是连带着该主公手下其他全部老兄弟统统忠诚度狂降。 毕竟历史上能够容忍诸葛亮式火箭蹿升的只有关二哥张三哥,还是在刘大耳反复开导的情况下。别人这么做那就完全是作死。 萧铣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而且更复杂:因为隋末那些大放异彩被人记住的名将,有很多出身并不好,都是草寇之流。而萧铣出身名门,又是外戚,显然不可能太掉身价去笼络草寇将领,那样只会寒了身边原有班底的心。正如历史上李渊之类的关陇门阀起兵时,其实一开始也没笼络到多少草寇出身的名将,也都是到了大后期李密王世充等都已经僭越称号了,他才开始收拢那些渐渐洗白的低出身将领。李渊的困境,和萧铣是一样的,注定了他们在天下正式打乱、杨广的权威崩塌之前不能毫无顾忌地唯才是举。 此前收复杜伏威手下倍抛弃的一个阚棱、一个王雄诞,还是借着辅公佑和这二将的矛盾,逼出来的。阚棱等到了萧铣手下之后,还是只能从校尉做起。萧铣别说郎将这种必须朝廷册封的官职了,便是一个留守有权自己任命的都尉都不敢给,就是怕论资排辈的老将们寒了心。 …… 为了这事儿,途径济阴郡的时候,萧铣特地问了在齐地待了多年的手下武将们,看看他们有没有可以举荐的军事民政人才。结果来整之类的出身较好的武将倒是举出了不少人,但是显然萧铣都没听说过,应该是这些人才没能史书留名所致。 来整推荐的人物里头,萧铣仅有采纳了拿来用的,还是来整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来护儿的幼子来恒、来济。这两兄弟和来整并非同母,比他年纪还要小三四岁,如今一个才刚刚及冠,一个才十八。但是听来整说这两个幼弟自小读书很是刻苦,颇有见识。兵法也略通,着实是治民理政之才。如果其父来护儿没有造黑锅的话,想来杨广本来也是要授予这两兄弟荫职的。 来护儿好歹是萧铣敬重之人。高句丽之战的时候来护儿又独自扛过了黑锅,所以萧铣哪怕是为了安抚故人,也少不得给来护儿的儿子想办法弄个官做。 不过他却不知道,这么一个原本是人情的举措,也为他后来拉拢到了两个可用之才。历史上江都之变后来护儿一门中年长有实权的都被宇文化及杀了,留下的几个幼子都是人微言轻不在御前的。而便是这个来恒、来济,历史上在家族覆灭毫无外力可借的情况下。在贞观朝暂露头角,屡获升迁,最后在唐高宗李治时期做到宰相。时有奸佞许敬宗——也就是后来帮着武媚娘折腾大唐江山祸害李唐宗室的那厮——见来恒、来济做到宰相。而初唐宰相虞世南之子为将作大匠,感慨:“来护儿这等粗人武夫的儿子为宰相,虞世南一带翰墨,其子为木匠。天道变异无常。有过于此者乎?” 萧铣捡到两个幼牛而不自知,当下却是放弃了找来整、周绍范等将领介绍贤才,专门盯上了秦琼。在济阴郡夜宿的一天,萧铣便提着酒肉假装睡不着去找秦琼谈论江湖豪杰。 秦琼一开始还拘束,几碗烈酒下肚,大块羊肉吃下,也就放开了些。萧铣借着酒劲逼问:“叔宝,你是历城人士。如今家中不知可还有族中人口?本郡有交好的豪杰之士。堪为朝廷效力的么?” 秦琼撕扯着一截羊腿,一开始思忖了半晌也不敢开口。其实这样的问题他已经听萧铣问过两次了。实在是他手头的人出身拿不出来,这次见萧铣逼问得紧,很是期待的样子,斟酌着说道: “某倒是有一个知交好友,虽然不是同乡,却是早年一起习武有些交情。此人便在如今这济阴郡东阿县。也算是耕读传家,好出身的良民,颇有勇力,虽然自个儿不太喜欢读书,却也粗通文字。三年前齐地渐渐纷乱之后,他与族人结坞堡自守,自行抵御贼寇,孟让的贼军经过济阴郡时,也不曾能拿下他家坞堡,想来是有带兵之才的。” 萧铣听了秦琼的描述,一时想不起来什么鲜明的形象,猜不到秦琼说的是谁,只当是名气不大,或是因为秦琼为自己考虑,不敢举荐那些出身狼藉的江湖朋友。推求其次之下,萧铣也只能是直截了当让秦琼说来姓名。 “叔宝不必吞吞吐吐,但说此人名姓,某自然人尽其用。” “此人名叫程知节……” “噗……” 好吧,当萧铣没问,历史演义害死人呐。原来程咬金不是个三板斧的纯粹粗人,居然还是个耕读传家结寨自守不肯从贼的良民? 其实也是萧铣如今来得早,若是再晚一年,等到瓦岗军在李密的整合下势力大涨之后,这个程知节也就去从贼了,如今只是没有遇到雄主,只好自守观望罢了。 萧铣后来又问了几个人,还挑名道姓地问,然而得到的都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秦琼认得的人里头,济阴郡附近的还有徐世绩和单雄信,无奈这两人先后在大业七年和大业八年从贼了。秦琼听萧铣问起这些名字的时候还很是羞赧,似乎为自己认识这些从贼的将领而惭愧。从此萧铣算是彻底看清了:秦琼哪里是什么小说演义上说的江湖豪侠之士,他既然是领了朝廷的武官官职,显然还是一个在乎朝廷尊卑的体制内人。 不过萧铣总的来说还是满足了,能收服一个程知节总比一个都没有的好。徐世绩单雄信留给李密便留下吧,毕竟把李密削弱得太狠了的话,说不定将来李密都不能如约干死张须陀了。打定这个主意,萧铣便让周法明、来整带着大军先走运河水路南下回归,他自己带着秦琼和约莫三千亲兵、数十条战船缓行,在济阴郡驻留几日招揽贤才,探查贼情。 不过,既然是招揽贤才探查贼情,总归是要有合理的由头和布局的,总不好让旁人看出萧铣是因为对历史有先知所以直奔程知节而去。因此,萧铣少不得把旁的事情堆给房玄龄。让他安排着张罗,打着收容流民去屯垦移实三韩边郡的旗号,网罗人才。 毕竟。这里还是张须陀的地盘,如果萧铣直接在张须陀的治下征兵拉将领的话,那事情就大条了,属于绝对的捞过界行为。但是杨广给了他兼管高句丽和新罗故地的权限,也是准许他收容无家可归不收容就容易从贼的流民实边,有了这个旗号之后办事儿便容易了些。 在萧铣看来,扯起这个旗号只是用来打掩护的。所以交给房玄龄装模作样之后自己就跟着秦琼去东阿县寻访程知节了。 路上往返不过三日,萧铣带着数千卫兵赶到程家坞堡的时候,坞中民兵丁壮一阵鸡飞狗跳。还以为有大股乱贼过来侵扰了。好不容易确认了来人都是齐整的官军服色,坞堡大门才打开,出来一个颧骨宽大、面庞突兀的精壮汉子,不过万全没有演义上说的那般粗豪臃肿。那人见了秦琼。也是眯着眼警觉了一会儿,才豁然认出: “这不是叔宝么!你这厮做了官,便这般惫赖,数年都在南边享福,故园给乱贼搞得这样都不管不顾——某却是没你的好运气,老母在堂,还有族中几十号亲眷人口,这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义贞贤弟这是说甚的话来。愚兄不是受命于朝廷、连年征战在外么。如今难得回乡路过一次,便巴巴地赶来看你了。”秦琼下马后很是自然地迎了上去。显然对面的就是程知节——知节是程咬金的名,而他自有表字,便是义贞,秦琼与他相熟,自然是相互以表字相称。 程知节正要把秦琼迎进去,但是见秦琼后头跟了这么多人马跟随,自然要谨慎一些,便问了秦琼的来意。秦琼顺势把萧铣推出来,向程知节介绍说这位便是当朝萧驸马、原任江南七郡讨捕大使,平灭刘元进等贼寇、驱逐李子通、杜伏威后升任江南道经略使;还吹嘘萧铣治理地方、平定乱贼颇有成效,如今江东已经彻底从贼乱中恢复过来了,远比久剿不平的齐鲁之地要太平得多。 说完这些,秦琼少不得表露出萧铣的招揽之意,还说此次特地赶来,便是听了他在萧铣面前对程知节的举荐所致。程知节如今既然还筑坞自守以避乱贼,而不是跟着落草,显然还是有节操的,所以对于招揽并不是很抵触,只要不是被那些草菅人命的狗官招募去,别的基本上都能接受。然而他相比秦琼也有难处,便是难以迁移。 “叔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情况,你是早年跟着来总管时便没了高堂,家中再无挂碍。某族中这许多人口,某如何离得……” 秦琼听了这个推脱,自个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转身看看萧铣,看萧铣能给出什么条件。萧铣也没什么创意,无非是重金厚赏担保给程知节一族都安排一个安生稳妥的出路而已。 “程义士,虽说安土重迁乃是人之常情,可也要分时势。如今这济阴郡境内还能安稳多久?乱贼李密已然让瓦岗壮大,甚至可以威胁通济渠漕运了,如此一来。各处缺粮的乱贼必然如水归下,到时候这种几百人守护的坞堡除了从贼,别无他路。程义士若是肯南下,萧某别的不敢说,给你百顷良田、钱财数千贯安家还是没问题的。 某之所以给你这么多,也是看在秦郎将屡次举荐于你,说你武艺韬略不在他之下,然而萧某身为一方牧守,不能越级提拔,免得人心不服,所以你纵然去了,也只能从一个旅帅做起,依然先带领族人从军。将来有功,萧某定然慢慢提拔。军职上的亏欠,只有先拿赏赐来补足了。程义士若是觉得萧某招贤的诚意足够,便一言而决吧。” 程知节眼前一亮:开始的时候他听秦琼介绍萧铣的身份,总觉得萧铣是个高高在上之徒,肯定不能礼贤下士,不能体恤下情,现在听了萧铣言语,倒是个细致豪爽,颇能体谅的人。 “萧驸马倒是爽快直言之人,程某最喜与人直言,不必绕弯子。必然萧驸马如此看重,又给这些许许诺,程某再细问,岂不是成了蝇营狗苟之人?既如此,程某便应了。与秦大哥一起南下投军效力。不过却还要给某三日收拾家眷,萧驸马若是有要事等不及,可以先行离去。到时候某自投秦大哥处。” “不急不急,萧某在济阴郡正要盘桓数日。” …… 收服程知节的过程实在是波澜不惊,水到渠成。不过却也足够让萧铣欣慰。其实这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谁让他选择的招揽对象都是那些历史上一开始就有心为朝廷效力——确切的说是为朝廷中某些有前途的将领效力的武将呢。若是非要找那些诸如王伯当一流天生“相性”靠拢反贼的家伙,说不定再费事儿都不一定有效果。 从东阿县回来,因为要等程知节,萧铣自然还要继续在济阴郡郡治盘桓三日。 房玄龄得知萧铣不声不响自己跑去招揽了一个叫程知节的一文不名武夫。虽然不至于觉得萧铣小题大做,却也觉得如此以个人好恶取士实在不能示人以公允,尤其是他这边这几日也着实为萧铣招募到了一些身家清白的勇士。一听程知节一来就能当旅帅,都有些跃跃欲试。房玄龄便请求萧铣把招贤榜上头募集到的人才、准备授予的军职、吏职写明公示,以安抚其余遗贤。 萧铣倒是不怕新来投靠的杂兵路人甲们找程知节比武,便欣然允了。三天之后。程知节归来时果然遇到了一群不服之人。但是三两下就被程知节这个专治各种不服的猛人打趴下了,房玄龄新从济阴郡流民中募集到的这些武夫才乖乖地各自安心领受了比旅帅更低级的基层军官职务。 萧铣见皆大欢喜,便让房玄龄准备收摊启程,这一趟顺路收了程知节,他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就在最后一日即将收场的时候,来了一个少年人,在程知节与几个路人甲比武后跳了出来,在校场外大喊大叫:“萧大使既以武艺取才。为何还要限制人下场比试的资格?如此岂能让人心服!” 萧铣闻声看去,却是一个昂臧桀骜的少年人。看上去并不强壮,但是骨架子很是突兀,显得一股子傲气喷薄欲出。忙问房玄龄莫非这几日这个少年来应募过但是被拒之门外了? 房玄龄还以为萧铣猜忌他营私舞弊了,赶紧解释说:“经略使有所不知,这个少年原本也是来从军的,可是下官看着他实在太过年幼,才劝他回去的,并不敢有舞弊,因此印象深刻——大隋制度,府兵尚且要二十一岁才能从军,如今虽然天下渐乱,兵源短缺,可是总也不能让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从军吧?” “哦,这个少年只有十五六岁?” “最多十五岁!” 萧铣微微颔首,拍板说:“既然他有疑虑,让他和程知节比试一番倒也无妨,就算不用,也要堵住悠悠众口。咱以才取人,不能落人话柄。” 房玄龄忙答应着去安排,程知节听说自己被一个小他十岁的娃娃挑战了,也是大笑不已。不一会儿便出来迎战。一开始校场上那些被程知节击败的新募基层军官们也很是期盼,想看好戏。 “兀那小娃子!这可是你自找的,一会儿可不要说你程爷爷欺负你!” 少年怡然不惧,冷声说道:“尽管过来,某倒要看看朝廷征募讨贼兵将,都是募集了些什么货色,某够不够格。” 萧铣饶有兴味地准备看热闹,不过结果很快让他大跌眼镜。 双方交手不过两三个回合,萧铣便看出这少年勇力不在程知节之下,尤其是那身板看着并不粗壮,就更显出筋骨的劲道。两人角力不过二十余合,程知节竟然被少年一个迅猛助跑后的合身冲刺给撞倒在地。 萧铣大喜,当场拍板:“好!真是少年勇士,本官可以一并授予你旅帅之职,任你从军——却不知小英雄如何称呼?” “参见大人,小人名叫罗士信,小人虽然年少,自问杀敌报国尚不在话下!” ps:第三卷结束。所以就不分章节了,略微长一点,其实还是不太够,只能简略生硬一点了,估计没人爱看,这一章不订阅也没问题,直接看结论吧。我自己都觉得生硬 第一章江东复苏 在路上迁延了个把月,除了和沿途的张须陀、王世充联络接洽,便是在经过通济渠、邗沟的时候和不安分的山东贼军以及淮北杜伏威麾下小股部队纠缠。回到江东的时候,已然是大业十年三月仲春时刻了。 呼吸着江南仲春香甜的新鲜空气,萧铣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他终于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了,即使杨广还或者,但是如果他还想再制约自己的话,就会发现已经尾大不掉了。如今他就算立刻扯旗造反,至少也可以做天下乱贼当中实力最庞大的一股,当然他现在还不会这么做,毕竟朝廷还没有对他表现出威胁。 但是不管怎么说,大业十年,再回到江东的土地上时,这里已经是铁板一块,别的势力针插不进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只爱戴带给他们和平和免除徭役、兵役的萧大使或者说萧经略使,而对于朝廷的好感则欠奉。 到了丹阳,萧铣便赶着召见了被他委以治理地方工作的魏征、杜如晦等文官,并召集各郡的地方官员述职,查问他离开江东去高句丽平叛这一年来的地方情况。 因为刘元进是前年年底平叛的,而且残部剿灭的情况很是良好,所以萧铣走后这一年,军情方面基本是很稳定的。杜如晦是善断果决之人,自从萧铣决定采纳长孙无忌的升级版租庸调法、也就是让百姓自选纳税免兵役与超期服役免税拿军饷的政策之后,杜如晦这一年来在江东执行得很是彻底。武有沈法兴等人助力演白脸。财有武士彟调度筹措不至有缺、快速建立了官府的公信力。 一年下来,长江下游流域的富庶数郡百姓都拜托了兵役,充分投入到了农业和手工业生产之中。居然让此前因为刘元进之乱而损失的人口劳动力短板很快被补足了回来——虽然人口数量是短时间无法彻底恢复的,但是等效的劳力却是已经够用了。相比之下浙南山区和闽北建安郡的百姓则涌现出了不少百姓因为局限于土地贫瘠等原因不愿意从事农矿业生产,形成了职业军人劳务输出地的雏形。整个社会分工秩序俨然,已经逐渐形成了惯性。 花了个把月处理这些杂务,了解地方情况之后,萧铣便把重头戏放到了他离开之前交办的几项重点工程上,想看看一年种田种下来效果如何。 …… 首先他最关心的自然是煤、钢两项的建设情况了。所以第一站便是去吴郡长兴县和宣城郡的姑孰查看铁矿和铁厂的建设。 离开了一年多,当初萧铣平定刘元进离开时还只有十几部大水车、两座两丈多高土法小高炉的长兴煤铁基地,现在已经完全变样了。西苕溪两岸的堤防足足修了十几里地长短。上游已经用拦水坝蓄起了两丈多高的水头,让相对变湍急之后的水流充分冲刷着上百座大型水车,有锻工的,有别的工序的。一派繁忙景象。 而小高炉的数量也增加到了十座上下。每日间歇性地黑烟滚滚,几乎没法隐匿这一带在干些什么勾当——高炉的黑烟,自然是每隔几个时辰投料时放出的;高炉炼铁,相比于此前时代的传统炼铁,最大的优势便是投料出料循环进行,也许一批铁矿和还原剂从顶部投入炉膛后需要好多天才能从底部变成铁水或者胶状软铁流出来,但是因为炉膛容积巨大,可以每隔几个时辰投一批、放一批。所以远比传统工艺产量大得多,中间反应阶段对人力的使用也少许多倍。间接有利于保密的进行。 除了数量和规模方面,这一年来长兴县的煤铁基地在一些技术细节上也颇有进步。土法小高炉的耐火砖材料在前面几座试点的样板上积累了经验之后,配方愈加成熟,萧铣视察之后,发现基本上最新的耐火砖可以做到约莫一千三四百度都不变红变软,自然从侧面强化了小高炉建造时的理论最大高度和容积。 众所周知,高炉炼铁的生产效率和炉膛的容积是成正比的,而高度则决定了铁矿在炉膛内沉降反应的充分程度,可以让出铁后的杂质尽可能少——当然了,这个时代的铁材要想达到钢的质地,还是要用炒钢法或者刚刚初具雏形的灌钢法处理的。在炼钢阶段,萧铣并没有什么能耐去开挂,毕竟这个时代的基础技术落后导致的短板太多,很多是没法弥补的。萧铣此前在炼钢阶段唯一给将作监工匠们的指点,也就是强化了蓄热炉,把鼓风时鼓入的风先加热成热风,仅此而已,而最终的反应生产环节和普通灌钢法并无区别。 萧铣视察完技术情况之后,就逮住随行考察的心腹武士彟,查问了一番原料供应和产品去向的问题。武士彟很是门清地回答了萧铣的全部问题。 “主公,如今咱这边的铁厂,用的矿全部是西边姑孰县运来的铁矿石,只是泥炭用的长兴县本县出产。主公交代咱关注的朱涯岛西边的那个大铁矿,如今高士廉高通守一直在帮衬咱遮掩勘探,但是毕竟到现在也只有一年零三四个月,往返又路途遥远,至今能够找到矿脉已经很不错了,至于烧林开路、破除昌化江中妨碍行船的暗礁等事情,如今咱让岭南的海船队从林邑那里掳获了不少奴隶开路,已经死了几千人,但是至少还要一两年才能形成产量。 要属下说,当初主公非要打朱涯岛铁矿主意时,无非是江东七郡本不产铁,不得不舍近求远而已。其后既然王世充都帮主公把姑孰铁矿弄到手了,也没必要非如此坚持。姑孰的铁矿也是六朝时东吴便发现了的,后来东晋、南朝四代都颇仰赖这处铁矿筹建军备。与北朝抗衡,矿石质地着实是不错的。” 萧铣笑着摆摆手,没有反驳武士彟的意思。他知道中国大陆上所有的铁矿有四成的纯度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已经是很不错的优质矿了,毕竟哪怕是两三成的那些贫矿,也有人不得不采。但那是这个时代的人没见过六成以上丰度矿场,见识浅薄导致的,萧铣两世为人,哪里能不知道马鞍山和石碌铁矿的差距所在?不过武士彟一年多下来南边的还不见成效,也让萧铣稍微冷却了一些。若果真是基础设施太难搞定大批量量产,到时候就只能用石碌铁矿的矿石来精炼一些上好的精钢,只给精锐部队筹措装备时用即刻。大路货的部队可以依然用马鞍山的成熟矿藏。只要别的技术跟上了一样可以比别的军阀领先代差。 既然放过了铁矿原料的精益求精,那么要想在将来新军的装备上形成优势,便只能在后续的兵器制造工艺上花点功夫了。从铁厂出来,萧铣便在武士彟引领下走进一批批水车作坊。参观按照萧铣原本的设想营建的水力锻造作坊。 作坊里。是一台台打击力量在数吨乃至十几吨级别的重型锤头,对着下方一批批放在凹模内固定好方位的薄铁叶反复碾压、抬起、击落。原本需要铁匠手工完成的活计,如今借用了水力的稳定输出,着实可以省掉不少人力,并且保障质量的一致。 锻锤起落的间隙,一个工匠上前把一批放在凹模内的铁叶连同模具一起抽出来,又把一批等待锻打的厚铁片连同另一组模具飞快地塞回去,刚刚做完这一切。锤头又轰然落下。看的萧铣也是心惊胆战:这时代可没什么传动的离合器,要让水车驱动的锻锤停下来。要么只能指望水流没了,要么只能卸传动铁链,极是繁琐,所以也只能让工匠们这样冒险操作。若是一个不慎,便是血肉模糊的下场。 武士彟却是没有那么悲天悯人,似乎放到后世绝对有做富士康或者别的血汗工厂老板的潜质。他面有喜色地拉过工匠刚取出来的模具,从上头抠下一片鱼鳞状——确切地说应该是圆角矩形的铁甲片,迎着火把的亮光一照,随后指给萧铣看。 “主公且看,这些甲片皆有青光,乃是按照主公交代的冷锻之法锻造方才有此色泽。如今寻常朝廷将作监、军器监的工匠们锻造铁片时,受限于人力,不得不将铁料灼烧红热,然后再锻打,如此虽然可以锻去杂质,变冷后却还有些变形。咱这里用水力的锻锤锻打,力道是人力百倍,才能不经加热就锻,而且依然可以锻打到比坯料薄数倍。 出来的甲片咱都试过,着实与寻常不同,连缀成甲后,腰引弩过了五十步外便不能穿透,强弓更是二三十步都不能透。而且哪怕是腰引弩的箭矢可以近距离透甲,只要弩矢的材料用的是朝廷寻常的铸铁箭簇,那么透甲的时候箭簇也会倍铁叶崩坏卷刃,纵然入肉也无非是靠冲力伤人罢了。” 武士彟说着,一挥手已经有守卫的士兵们抬来一个木桩架子,把新鲜出炉的甲叶贴上去,等效进行一个强弩射击的模拟实验。萧铣目睹全程,果然一如武士彟所说,犀利非常。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行人看一块钢铁材料,哪怕是具有现代科学常识的文科生,也只知道看成分、杂质,但是又有几人知道哪怕相同元素构成的钢材,用不同的加工工艺加工成型,对性能的影响也是巨大的。热锻打和冷锻打最大的区别便是冷锻可以让内部应力充分释放,机械性能更强,结构更致密。 当然,冷锻要想使用,最大的瓶颈倒还不是人力锻打和水锻在力量上的大小差别,更在于力的持续性和冲击性上的差别——如果直接几十吨的力是瞬间冲上去的,就像冲压工件的模具被冲孔那样的话,锻造铁甲的铁片早就崩断了。而锻压需要的是一种持续而均匀的受力,让钢铁扭曲的同时,不因为脆性而被崩断。 总的来说,长兴县这边锻造出来的甲片,就算不能超越19世纪拿破仑的胸甲骑兵或者一战时候的波兰翼骑兵使用钢甲的质量,但是显然已经完爆了宋代青唐羌的瘊子甲。 而且锻压用力均匀带来的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让甲叶因为冲击力崩断的概率大大下降了,所以可以把单片甲叶做得更大。 事实上,古代中国和其他东方式铁甲,诸如青唐瘊子甲之类,在甲片莫氏硬度方面是超越了西方铠甲的,但是古代中国人不懂得使用机械力来完成均匀用力的锻压,终究让中国人没法造出大块面积的板甲——因为两寸见方的小铁片被重锤反复打不容易折裂,但是如果超过一尺的钢板要均匀锻薄数倍的话,靠一锤子一锤子敲显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不留神哪里有厚薄了或者金属疲劳就废了。而瘊子甲之类的鱼鳞甲巅峰之作,在战场上虽然被直接从甲叶位置击穿的概率极低,但后世身着瘊子甲的宋军或吐蕃军高级将领依然有不少战场上被敌军弓弩攒射阵亡的例子,复盘下来基本上都是被密集的箭雨逮到了鱼鳞甲的穿孔连缀部位等薄弱短板之处。 相对而言,意大利米兰的工匠们可是从15世纪就学会了使用均匀出力的水力锻锤来捶打质地较软的金属、用于制造金银币了。最多不到一百年,这项技术就被用在锻压软钢上头,形成了米兰板甲的最终华丽形态。 如今,萧铣麾下的匠作们普遍用上了水力锻造,另一个好处便体现出来了,那也是萧铣此前没有预料到的,便是有些工匠在尝试使用新锻造机械锻造传统护心镜的时候,有些工匠猎奇心起,试图挑战一下新工艺下加攻的护心镜尺寸极限,结果这一试不要紧,居然就弄出了几乎可以包含大半胸腹面积的护心镜。只可惜这玩意儿本来是按照护心镜设计的,所以弧度曲线等人体工学设计基本没有,要不然的话活脱脱就是一块拿破仑时代的法兰西胸甲骑兵的片式胸甲了。 萧铣看完剩下的成果,心中着实大喜,对武士彟毫不犹豫地吩咐:“以后锻造铁甲,就把朝廷的明光铠、山文铠式样按照这个改!护心镜再调整一下,做成弧形的,越大越好!最好整块可以盖住前胸和上腹,其余部分需要保持关节活动灵活的,再用普通鱼鳞甲片便成!” 如是说着,萧铣心中似乎已经看到了他那中西合璧的胸甲骑兵雏形已经出现了,到时候他手上有秦琼罗士信一撮猛将,正好发挥他们的战力。 第二章震惊的土鳖 罗士信与程知节二人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虽然在罗士信投军的过程中,其实是把程知节当成了一块验证自己武艺、获取萧铣和房玄龄信任的垫脚石;但是事情过去之后,两人与秦琼结伴南归的途中,随着性情相投,这些小过节也就揭过不提了。 诸位看官千万别因为罗士信这样的猛人投军居然还有人怀疑他的能力,便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在科举充分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之前,取士不仅看门第履历,也看年纪资历。历史上罗士信要到大业九年秋,张须陀第二次扩军以对付长白山三贼王薄、左才相和孟让的合力进犯齐郡时,才投奔的张须陀,当时的罗士信不过也才十四岁。当时张须陀一开始也是嘲讽罗士信如此半大孩子,连铠甲都穿不动,如何能杀敌?最后被罗士信披上两套沉重的铁鳞甲后上马奔驰一圈,给活生生打脸之后才算准许罗士信投军。 如今的历史已然被改变,细细算来,大业这个年号是提前了一年使用的,所以现在的大业十年只是相当于历史上的大业九年。或许有人觉得因为各种事件都相应提前了,那么罗士信投张须陀的时间也应该提前才对——但是这里头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因为蝴蝶效应的加速而提前,但人的年龄是没办法加速成长的,罗士信十四岁投军都要被人质疑那么多,就算张须陀扩军的事件提前了。他也没法提前投军——总不能让别人相信一个和秦舞阳年级一样的小家伙吧。 有时候,年纪的问题就是这么致命。以至于萧铣都没有想到居然如今济阴郡还能逮到这么一个野之遗贤的情况下,意外收获了这么一个将来的猛将之才。 闲言休絮。却说萧铣忙着查问了江东七郡民情、并且视察了他原来亲自交托武士彟督办的重点工程之后。时间已然转入了大业十年的四五月份。这一趟自北归来,萧铣的兵力扩充了不少,自然要重新立营驻军、大搞基础设施配套,才好好生安置这些北来的士卒,罗士信和程知节这些新招募的勇士当然也都进了新的驻地驻扎。 给这些北来的士卒新准备的驻地在丹阳郡的京口县,也就是后世的镇将。这地儿正好是丹阳郡和兰陵郡的交界,而且江南运河从此经过。便在这里的金山洲一代汇入长江,与隔江的江都瓜洲渡相望。不过纵然是在大运河修通之前,京口也是扼守南北的要隘所在。凡是南北割据的时候,无论三国还是南北朝都是南朝屯兵要地。 三国时陶谦著名的强兵丹阳兵,便是在京口、丹阳等地攫取的兵源,后来这地儿归属东吴之后。也很是在孙氏手下发挥了精兵兵源的作用。到了南北朝。东晋著名强军北府兵所在的北府,也就是这个地方,此后历代绵延。如今萧铣即将在此割据而后北图,自然也要讨一个彩头了,何况这地儿本来就重要,正对着江北的王世充地盘。 有大笔钱粮支撑的情况下,基建自然搞的快。萧铣几乎是雇佣民夫直接在京口县以南、丹阳郡治以东的田园湿地之间整顿了一下直接造了一座可以容纳十万人规模的新的小城,约莫在后世的丹阳和句容之间。名字沿用北府。只是时间仓促,又没什么太高的防御需要。所以城墙便因陋就简只弄个一丈高的土墙便算完事儿,倒是内中的校场、军营屋舍搞得很是严整,工料都花在了刀刃上,即不让士卒太享受而堕落,又可以保障休息住宿和饮食被服,鼓舞好士气。 罗士信和程知节都是在北方吃惯了苦头的,张须陀的地界是如何穷困他们纵然没有在其手下做过事儿,却也是门清;现在看萧铣如此钱粮丰足,两三个月就起了城池,而且条件如此之好,也是瞠目结舌。他们倒不是不知道江南富足,可是在他们印象里,江南再富足也就是开皇末年北方发展全盛时的状态罢了—— 当然,这个北方应该是指的关中,而非齐鲁、河北,因为在有隋一朝,只有关中是在无战争的情况下安稳发展了超过四五十年的地方,从北周到隋是内部政变而非血战的改朝换代,而北齐亡国的时候齐地和河北可是遭到了战争的严重摧残的,所以至今也不过是开皇年间二十多年的恢复,此后又走了下坡路,被杨广残害。算来齐鲁比江东提早走出战争阴影的时间,也就十年上下。 但就算这么算,以他们脑中意淫的关中地区的富足程度来推算对比;如今萧铣治下的江东至少从官府的财政收入和可支配钱粮角度来说,都已经可以完爆关中了——如今这天下,哪有地方官敢这么花钱的? 罗士信年纪小,没什么阅历,住进北府兵驻地不过三四天,看着不仅吃住都好,连兵器铠甲都开始翻新,到手的东西都着实精良,欣喜之余,也有点心里发毛。一日赶上饭点儿,逮着机会便问程知节:“程大哥,你说这萧经略对咱这些将校士卒倒是都不错,可如此洒满花钱,该不会是个残虐百姓的官吧。” 程知节一边啃着一大块东坡肘子,满嘴流油,几乎顾不得回答罗士信的问题。 在北方这些年要吃牛肉也还是吃得到的,而且因为乱贼太多,对生产的破坏太大,百姓被逼没法耕作的话,有时候不得不杀了作为命根子重劳力的耕牛来吃。反而是羊肉这种原本应该作为主要正经肉食的食物因为物资短缺更难找到。程知节在济阴郡的日子里和乡党结寨自守,虽然情况好一些,一年也就吃几顿狗肉打打牙祭。 到了南边,才发现南方人居然还有专门养猪给人吃的。很是诧异——北方穷到不行的人也吃猪肉,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不会特地去养猪。因为特地养猪的话,成本比养羊还高。毕竟这个时代地多人少,羊只要吃草,所以只要有不能长庄稼只能长野草的原野丘陵便能养住一些羊;而猪是不吃草的,百姓少量养猪只是用排泄物和杂碎去养,比羊更零成本,但一旦扩大规模,人畜的排泄物和其他杂碎不够猪吃的。那可就要实打实掏饲料了。 然而,萧铣治下的百姓,居然真个在乱世中都能有这样稠密的人烟聚集。丝毫没有此前持续半年的刘元进之乱而长久一蹶不振。地少人多之下,加上南方缺少草原,竟然反而是养羊变得不经济,百姓有专人养猪。 当然最不可思议的。还是居然猪肉那种原本在程知节眼中臊臭不堪的食物。居然可以做成东坡肘子这种奇香扑鼻,一口下去一嘴油腻的美食。别的斯文人或许还追求个肥而不腻,程知节这样的夯货可是一点不在乎。 好不容易把一个肘子狠狠一撸,撸剩得只有一根棒骨,程知节才慢悠悠回答罗士信:“萧驸马对百姓如何,咱来的日子还短,看不明白也是有的。可是这百姓都能够有老弱妇人无力种地的便养猪过活,你说这江南的百姓日子还能过得差么?若是过得差。饭都没得吃了,谁有这个闲工夫去吃肉?要我说。萧驸马能敛财倒是真的,可江东人过得差我老程第一个不信。至不济,那也是江南人太富,所以萧驸马如此敛财治军,百姓都还承受得起。” 罗士信一听果然有理,但随后便被更大的不可思议震住了:难道江南真的富到了这种程度? 北府兵营地里是设了伙房食堂的,军官们都在一处吃食,哪怕平时训练任务不紧张的时候也是如此。旁边的人一开始都不在意他们的悄悄话,也和他们二人不熟,所以没注意到。此刻却是秦琼从外头进来,一看到程知节也在,便取了饭食径直走过来了。二人一看连忙给秦琼让了座——虽然程知节和秦琼在山东时就有些交情,罗士信这些日子也渐渐和秦琼亲近起来,但是毕竟秦琼在官军中多了五六年的资历,如今已经是郎将了,和二人的旅帅身份差了三级,秦琼可以和他们称兄道弟,他们却不能失礼。 两人原先正聊着那个话题,秦琼来了也少不得接下去,只是变得委婉一些。秦琼不用几句话就听懂了他们的狐疑,很是轻松地笑了笑。 “二位贤弟初来江东不久,看来还不知道萧驸马的治民理政之才,以及武先生的‘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本事。 江东之地虽然在萧驸马当初以辞官向陛下力谏之下,有资格试行了租庸调法。不过租庸调法最多也就是让富庶的郡县多收两到三倍的税赋钱粮而已,不可能超额得太多。而且要对等地免去徭役,甚至兵役。萧驸马如今给咱新建的北府营,用的民夫都是官府管口粮雇来的,还额外略微给民夫些米粮布帛养家。这么大的开支,要说靠租庸调法额外聚敛的这点财富哪里够用?自然是别有门路了。” 秦琼略微思忖了一下,把他那个盛满了猪排汤饼的粗瓷大海碗放在木桌上,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黑陶瓶子,指给罗士信、程知节二人看。 “这盐,二位贤弟总熟吧,比北地的如何?” “着实是好盐呐,小弟在北方从未吃到过如此洁白如雪的盐。而且纵然是军中服役的,执掌军需的行军司马哪里敢让直接把盐罐子丢在军官的伙房里让自个儿加?咱这种粗夯汉子,每日流汗如流水价流,吃得自然咸,逮着机会还不可劲儿地自个往汤饼里头搁盐……呵呵,说句丢人的话,刚搬进这营里头两天,小弟和程大哥可是吃得咸的不行,只怕过几日这盐用尽了便没人补上。倒不是咱没眼见,实在是北地吃不到这样好盐。” 秦琼一副摇头叹息,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陈年糗事一样,就好像他当年刚如乡下人进城时一样也赶过类似的丢人事一般。随后才说道:“便是这盐,如今这事儿在江东也这么大阵仗了,凡是稍微在公门里混的,瞒也瞒不住。某也不怕告诉二位贤弟,这些盐名叫平湖雪盐,若是两年多前,也就是朝廷第一次讨伐高句丽失利那阵子,便只有吴郡市面上才找得着。然而又过了一年,到去年最后一次出征之前、也就是萧驸马平了刘元进那阵子,已经发展到江东七郡各处都是这种雪盐售卖了,而且萧驸马在本地也着实把这些番盐直接充入官盐,对上只要继续给朝廷纳税便可。到了今年,淮南王世充的地界,以及江西那些地方上,都已经被这种雪盐卖过去了,更别说淮北杜伏威虽然是朝廷死敌,与萧驸马也交战过,但是这些越是朝廷管不着的地方,此类买卖就越多。二位贤弟是南下得造了,若是再过一两年,铁定孟让、左才相、翟让李密的地界也都是这些盐了。” 罗士信还没反应过来,程知节却是江湖经验老道,听秦琼如此说,马上说道:“那萧驸马就是靠这个海外番盐的贸易,直接聚敛了如此之多的钱财。营造这新城、还重金养兵、器甲精良的么?” 秦琼终于捞到在老同乡面前显摆的机会了,大手一挥:“光靠这雪盐怎么够?贤弟可知道,光是某身上今日这身前胸整块精钢的重甲,便要多少贯钱么?贤弟可知道,萧驸马给冯孝慈冯郎将的陌刀营翻新的陌刀,又要多少一杆么?光靠雪盐怎么够,雪盐充其量只够萧驸马额外开支的三成光景。剩下的还要靠这大批的木棉布料、苏湖等地百姓织的缎子——如今江东的民户,但凡是有个新式织机的,日出宽幅缎子两三匹的都有,比咱齐郡老家的可要多出七八倍之多——他们连纱线和缫丝都不用自己纺。这些东西某也只是略知道个大概罢了。总之萧驸马让百姓生财的本事,我等总归是不可能看明白的就是。” 秦琼说得感慨,却不知罗士信其实根本没有听完,自从秦琼开头那句吹嘘了他今日新领到的铁甲之后,罗士信便两眼放光地盯着秦琼身边带来那个大包裹,似乎可以透视过布料,看出里面的东西一般。 “诶,贤弟你这是……不是愚兄小气,这玩意儿你看了,只怕就放不下了。” 第三章不要钱一样的大杀器 秦琼一个不留神,还是没能扯住罗士信的好奇之心,棉布包裹抖落开来,铿锵声响之中,却是一套簇新泛着晦暗金属色泽的精良甲胄露了出来。 秦琼一声叹息:“唉……士信,做哥哥的也不是瞒着你,你将来是要和咱一起统领萧驸马新扩建的骑军的,这些兵器铠甲将来你也是要轮到装备的。不过义贞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的骑术也不精湛,武艺也是这般大开大阖,将来还是少不得要分到冯孝慈冯郎将的步军中,额阚棱那莽夫一处带兵。这些甲胄着实沉重,步军到时候形制定然不同,你让他提前看见了不是徒然惹人眼馋么。” 程知节一听,耳朵“锃”地便动了一下,心中也是一阵骂娘。他出身农家,空有一身勇力,但是骑马着实不算在行,也是现在才开始学的。前阵子刚来不久看到冯孝慈带的陌刀营好生威风,便觉得那地方也挺适合自己,便打算要想办法调进陌刀营,现在一听秦琼说起骑军配了新装备,便心痒难耐,好生郁闷。 秦琼马上安抚他说:“义贞勿要失望,萧驸马对治军上,最肯下本钱,如今这一批甲胄,一来还是对步军来说太沉重了,不易施展,才不给你们配的。而且骑军不比步军,是坐在马背上的,两腿只要户主正面便可,你看这幅重铠也只是上身厚重,双腿处只有半块铁片挂着,给你们步军用了。还不头重脚轻?过些日子,等到改良好了,萧驸马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而且你们用的陌刀。便是长兴铁厂最新改良的,咱骑军用横刀长枪马槊之类兵器的,也就只有枪头适合新式锻造法,其余马槊横刀之流,毫无改良余地,依然费工费时。长远来说,还是你们步军多占便宜。” 听了秦琼这番话。程知节好歹是按捺住了,不过这饭是再也没心思吃了,催着秦琼三下五除二一顿扒拉完。就扯着秦琼去武库看新出来的器械。有些东西还在研制阶段的他们自然看不着,但是已经要配发部队装备的则不在话下。 秦琼面子大,几人赶到北府营校场的一处库房内,便看到了即将装备部队的新玩意儿。秦琼自己领到的那种铠甲。这里也有不少。也就是到了这儿,程知节和罗士信才有功夫慢慢欣赏。 给骑军用的新式甲胄,其实颇有两层式铠甲的风格,算得上是中西合璧——只是在场诸人都不知道“西”的风格是啥样的罢了。 哪怕是在欧洲,全套的纯板甲也是十五世纪在米兰出现的。所谓的纯板甲,那就是全套甲胄一点链甲、锁甲、鳞甲的部件都不用,所有防护部位都靠板甲来提供。这样的甲胄对于软质弹性钢材的冶金技术要求自然会比较高,因为手套、靴子或者护臂之类的部位曲率太大。钢材的冷锻工艺不过关的话,在成型的时候尤其容易断裂。 在全套板甲出现之前。在13世纪末到14世纪中叶,板甲是以补强构件的形态出现的——也就是胸甲、大腿甲、护裙这些部位做成弧形板甲,然后用皮带固定在一套鳞甲或者链甲的外头。而里面的鳞甲或者链甲一般在胸腹部位就只做城皮革质地的,以免得重复防护、重量过重。同样的甲胄在倭国也有出现过,而且时间更早数百年——只不过倭国人那丑怪的铠甲,基本上是和后世乡村非主流的小吊带样子差不多,前后两块木板,然后两根小吊带一样的肩带挂在那儿,再一根腰部的麻绳把前后两块木板绑紧贴着身体,木板覆盖不到的部位还有别的竹甲或者布/皮甲提供防护。 现在罗士信他们看到的,就是这种长相的东西,传统的护心镜被放大了数倍,几乎可以盖住整个胸腹,看上去防护效果很是夯实,而且还有优美的凸面弧度,但重量却反而比同样防护效果的铁鳞甲还轻便了至少三成,而胸甲的固定方式便是绑扎在普通皮甲外头。 别以为这种固定方式很奇葩,其实古代中国人是很能接受这种方式的,因为当时的护心镜本来就是自成一体,绑在鱼鳞甲外头的,而非后世古装剧那般和铁鳞甲浑然一体的样子,后者只是横店流道具的样式罢了。《三国演义》上糜夫人投井自尽、把阿斗交给赵云保护突围时,都写了赵云“解下掩心铜镜,把阿斗护在其中,再扎紧勒甲绦”,可见那护心镜就是分离式绑在外头的,而“勒甲绦”就是这些外挂装备的系带。 至于这玩意儿比等效防护厚度的铁鳞甲轻这一点,一开始外行人总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如果稍微理性定量分析一下的话就不觉得奇怪了——打个比方,如果都是等效5毫米厚度钢板防护强度,那么用板甲的时候便只要一块5毫米厚度的钢板便够了,而鱼鳞甲要达到这个防护效果,至少也要保证每一片鳞片有5毫米厚。 但问题是鱼鳞甲连缀起来的时候是有交叠的部分的,上下两层甲叶叠加的部分至少有占到甲叶面积的三分之一吧?所以等效下来就相当于鱼鳞甲有三分之一的总面积是1厘米厚的,只不过这些地方厚的大而无当,并没有让防护得到提升,反而在鳞片打孔等部位留下了弱点。而如果非要做到万全等效厚度和板甲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叠加浪费的话,那就只能做成铁札甲了——铁札甲就是那种一片片甲叶做成矩形,然后拼接起来用皮绳左右绑定,而非上下穿孔叠层固定,这玩意儿理论上等效厚度和板甲一样重,但是其甲片之间接缝的强度就可怜得很了,如果倍射中了或者刺中了接缝部位,几乎相当于是零防御。 除了厚实的胸甲以及和胸甲样子差不多、只是没有弧度的背甲之外。这套甲胄别的部位差不多都还是和传统明光铠、山文铠的鳞片形制相若的。当然所用的钢料品质自然是提升了不少,从光泽上就能看出来。 放下铠甲之后,罗士信拿起一顶头盔时又大吃了一惊。这头盔的形状实在是太过天马行空,突兀非常了,不但是钢质浑然一体打造的,而且居然还棱角分明,而且还带了一个铁面具! 古代中式铠甲也并不是没有面具,仅仅比隋朝早几十年的北齐时,兰陵武功王高长恭就是个打仗带面具的主儿。而且是金属面具,虽然高长恭带面甲的动机据说了为了防止被敌人看到他长相太帅太娘炮而鼓舞了敌军士气,但防护效果咱还是不能否认的。但是无论是何种面甲。至少看上去都还像一张人脸,但是萧铣军给新式头盔配备的下拉式活动面甲,却突兀地像一张尖锐的鸟嘴…… 这其实是萧铣博采众长后的结果。在铠甲上,他选择了制造工艺相对便于适用于大块件的米兰式胸甲。而在头盔上。他则是采纳了哥特式板甲的优势造型。 让中国人区分西洋板甲的流派,其实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说人话翻译一下的话,米兰和哥特式的差别,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米兰甲造型很圆润,几乎没有棱角,而哥特式正好相反,到处都是棱角。 这一点其实和另一个曾经让大部分中国人很头疼的高逼格话题——欧式建筑风格问题差不多。“巴洛克风格”的房子都是很圆润的,而带着大尖顶的比如科隆大教堂之类的建筑。就是哥特式。一切哥特式,似乎都和直欲刺破苍穹的尖顶有关。 那么为什么哥特式的板甲在头盔部分比米兰式要有优势呢?打一个形象的比方,如果说米兰式板甲的头盔造型相当于t-59主战坦克的浑圆铸造炮塔的话,那么哥特式的大棱角就相当于60°斜面装甲,在面对正面射来的弹药时,后者显然“跳弹”的概率更大一些。而且在铸造金属强度不够用的情况下,后者可以使用数块分别锻造的材料再最终部分加热熔融接合起来,对冶金工艺的要求自然更低——这种接合工艺,可以大致理解为古代的“焊接”,只不过手段不同、“焊缝”强度也迥异罢了。 至于身上的胸甲为什么不用哥特式,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大块件做出微量弧度的锻件如今的工艺水平已经可以做到了,而小件还没做到。同时胸甲也做成t-34那样的大弧度的话,一来是鸡胸造型太明显太丑,而且大件做出弧度等效防护重量增重也明显。最后么,自然是射在大倾角鸡胸胸甲上的箭矢万一发生“跳弹”后直接往上跳到身着铠甲者的脖子部位又怎么办呢?难道也和t-34一样形成跳弹后的窝弹区不成……总之t-34的缺点,在哥特式胸甲上一找一个准。 …… 罗士信看完了所有铠甲,一回头却见程知节正在那儿端着一柄连刀柄都是用钢筋与刀刃整体锻就、外头则套上钻孔木棍、缠绕麻布的雄浑陌刀。或许是程知节血液中的板斧情节发作了吧,虽然现实中的他并不是使用板斧的,但是看了这种可劈可捅的新式陌刀,依然忍不住技痒了。 秦琼在一旁给程知节解释着:“贤弟试过了这陌刀的钢料,觉得如何?为兄敢说你此前见过的陌刀和这个相比都不算个事儿了。寻常咱说的好刀,那都是要反复叠刃锻打百次以上。而军中量产的兵器,纵然是陌刀这种昂贵的武器也不能保证每一把都如此用心,也只有将校使用的兵刃可以反复叠锻百次罢了,士卒用的顶多三五十次。 而如今咱要装备的这批陌刀,都是水力锻锤反复叠打的,锻开了之后对折叠厚,重新再锻薄了,一把刀锻成之日,内里质地不知有几百层,委实坚韧非凡。寻常陌刀若是如此厚度,断然不能持续猛力劈砍,而此刀却要好上很多。” 秦琼说着,程知节在一旁丝毫不会累一样地试刀,一个个预设的人小腿粗细的木桩被程知节不要钱一样砍断,而那些和真人躯干差不多粗的、扎紧浸湿的草席卷更是利落的很——据说这种和真人粗细相若的草席,只要捆得够紧,浸湿后砍断的难度便和砍断人的躯干难度相若了。如此便证明此刀足以轻松腰斩没有重甲的敌人,可以直接一刀两断。 “这还差不多,那某日后便继续在冯孝慈手下拼杀,好歹到时候捞一个陌刀营的校尉、都尉啥的先干着。”程知节摸着陌刀和铠甲爱不释手,难得说了句讨喜的言语。 秦琼见俩弟兄都想开了,拍拍程知节的肩膀鼓励说:“好好干,兄弟听上头说了,将来这骑军倒是没几倍规模好扩充,里头也没多少郎将、都尉的位子空缺,萧驸马总是打算着,骑军还是以用北人为主,也就只有从朝廷派给他的那几万参加过高句丽的老兵中挑选了,当然了萧驸马从高句丽带数次回来的六七万兵也不尽都是北方人,也有朝廷初次出征时就从江淮征发的府兵在其中。真正北兵不过半数,多是东莱一带的。 不过不管怎么算,就算兵器的问题萧驸马钱粮足够好解决,兵源战马都是问题,将来充其量不超过有三四万人马的骑军便是顶了天了。倒是步军只要有钱粮钢铁、皮革物资,还不是尽可以扩充。新来军中的后进,自然是在步军中容易升迁得快了。” 程知节被劝住了,已经进了骑军的罗士信却是又警觉了起来,追着秦琼问:“秦大哥,你如此一说小弟倒是想起这个问题了。如今小弟观察,萧驸马的军中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五千骑军。若是真扩充这数倍规模,咱的马匹却是从何而来的?江东之地,似乎并不牧马啊。” 秦琼左右看了一下,见并没有人,便扯过罗士信的肩膀,低声凑过去说:“萧驸马自然有他的办法,武先生今年可是够忙的了,陛下把安抚恢复高句丽故地的事儿也丢给了萧驸马,驸马便在高句丽东北寻了突厥人的仆从部族之一契丹,从那里买进了一些马匹,还拿雪盐、生铁、茶叶等胡人之中高价的物资与他们交换,契丹穷苦,自然应允。听说武先生还在州夷岛上也大肆开辟了牧场,原本只是养牛羊、种苜蓿为主,去岁高句丽亡国之后,东北易马之途畅通后,便大肆收入养在那里。咱只要一心杀敌报国,好好训练,还怕没有好马用么?” 第四章全军整编 果然秦琼一点都没有吹牛,仅仅到了六月末,罗士信就很是欣喜地分到了他这一旅士卒的战马,足足两百匹,一匹不少,都是高句丽东北的契丹人那里弄来的品种。 如今的契丹,听说还只是臣服于突厥人的一个形同奴隶的仆从民族。说他们是契丹人,倒不是说如今地球上已经有以这个种族为主体民族所建成的国家政权了。充其量,只能说由契丹人构成的靺鞨、室韦盘踞在高句丽更东北方向、突厥正东,一直到大海之间的蛮荒之地;这些部落因为所处寒苦,所以虽然不得不臣服服侍突厥,但好在突厥人看不上他们那些破地儿,所以只要每年进贡以外,别的内务突厥人懒得来插手他们。 更何况再早几年的时候,这些部族虽然弱势,但好歹高句丽的国势强弱是不属于图觉得,所以契丹人组成的靺鞨、室韦实际上是两边认主子投靠,在两强争小弟的年代,那些小弟们自然比只有一个主子的时候日子好过一些,不会被欺压榨取得太狠。就好比劳工虽然苦命,但是只要有外资能够进入竞争资本家的位置,那么本土资本家多多少少要提高点人力成本留人,一个道理。 且不扯契丹人如今的命运境遇,单说这些契丹马看着自然不如突厥人惯用的偏西域马种那么高大健硕,但是耐力却是不错,尤其在负重后中速长途赶路上头有优势。罗士信虽然不懂得品鉴这些战马的品种诧异,但是本着一个天生骑手的敏感。还是可以从直观体察到这些差异。 一般来说,亚洲战马的品种,只局限于讨论北方马种的话。从东到西大致有这么一个特色,那就是越往东的品种耐力持久力越强,而越往西的品种更高大健壮、爆发力显著。数百年后用阿拉伯战马出名的马穆鲁克骑兵,在战争的洗礼中也学会了出征时随时随地带两匹马:一匹塞尔柱突厥马,行军的时候骑乘,驼铠甲,另一匹大食马/阿拉伯马。交战冲锋的时候才用。而且往往还得是比较激烈的、需要正面冲锋短兵相接的战斗才用;如果只是小规模的骚扰斥候战,或者游而不击在侧翼逡巡骑射的战斗,依然使用惯于耐力跑的塞尔柱突厥马。而契丹马种。就是一种看上去比突厥马更加冲刺速度慢一些、但耐力持久的马种。 …… 第一批东北来的战马到位之后,萧铣的整军计划也差不多完成了。当初就留在江东镇守的本土兵、或是萨水大败后不愿回归朝廷、如今身份洗白的皮岛兵也好.亦或是后来从刘元进农民军和江淮农民军里搜刮的可用之兵,甚至后来租庸调法免兵役后征募的东阳兵、高句丽灭国后带回来的淮海行营残部,统统都被有机地重新整编了起来。 原本第三次征讨高句丽之前。萧铣手头的嫡系部队只有平叛刘元进时的那些老家底而已。骑兵不过两千之数,几次战役下来有死伤,也有补充,大概保持在那个规模。后来一下子因为朝廷的海路军、淮海行营那些来护儿的旧部,有相当一部分兵力被杨广划拨给了萧铣,所以一下子骑兵总数才得以扩充到五千人。 既然这些兵力到了萧铣手下,萧铣当然没有让他们再按照原本的编制分散使用的道理,反正手头权力也已经够大。经过小半年的整合,这些军队如今都是靠萧铣自己筹措的钱粮来管饭发饷。已经开始有军阀化的趋势,所以除了朝廷的武官官爵、军职编制不能动之外,实际上的指挥体系已经倍重新集中梳理了一遍。 战马和板式胸甲的新式装备下来之后,萧铣几乎没什么阻力就把秦琼任命到了骁骑军郎将的位置上——军衔品阶自然还是继续沿用朝廷给的鹰扬郎将的级别,当然人人都知道哪怕同为郎将,手下领的兵马是否有实打实的战力,对于将领的权柄也是有很大影响的。秦琼虽然在军中资历和级别比不上周法明、冯孝慈等宿将,但是周法明这些人是要担任卫级将领的,自然看不上只有一个郎将规模的军队的统领权,所以也没什么有竞争力的人和秦琼抢。 定下秦琼这个骑军主将之后,萧铣规划了一番,从原淮海行营军的士卒中挑选出五千人左右齐鲁各郡出身的士卒、体格相对强健、可以扛得住重甲的那种,作为骑军预备训练的人马,充实到秦琼的队伍里头。另外从洗白的皮岛军里头也选出五千人,外加其余如平定江东、淮南时收服的刘元进杜伏威军、刘元进军降卒里头也选出这么多人,合计一万五千人的预备骑兵,和秦琼的五千骑兵相组合,总计两万人。这些人马按照以老带新的模式充实进去,以便经过一年半载的加强操练后可以快速形成战斗力。 将领方面,秦琼麾下目前吸纳了罗士信、王雄诞等将来可以提拔到都尉级别的军官,当然如今他们还需要等待一些立功升迁的机会。 一开始萧铣如此提出的时候,还有将领对这种掺沙子的训练方法颇为质疑,觉得会明显拖坏精兵的战斗力,但是萧铣对此坚持不疑,也就没人提出反对了。萧铣前世也算是半个伪军迷,好歹知道一些军事常识:第三帝国元首不就是靠塞克特将军在严重受限的“十万陆军”时期精心培养出来的十万士官,然后在扩军之后短时间内以老带新、只要钱粮装备跟得上,一年半载内就能让可战精兵规模翻到三倍之多……元首和塞克特将军的成功,自然让萧铣印象深刻。 这些扩充进骑军的人马里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皮岛军,皮岛军都是当初萨水之战中惨败逃亡、心灰意冷的关陇兵。本来个个都是北方人,而且是来自西北鲜卑化比较严重的地区,骑术自然不在话下。只要稍微合练一下骑军的军纪、战法,就可以直接用了。 而从投降的农民军中选出精壮士卒来加入骑军按说是最不靠谱的,不过本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免得自己手下的将领将来尾大不掉形成军阀,所以萧铣还是不得不这么混编。尤其是可以很明显地想见,将来他的根基总归是在南方起家,一旦扯起反旗之后,一开始跟他来的北方兵肯定是打一个少一个。有可能数年内都得不到补充。如果坚持清一色用北军组成骑兵的话,那么很可能将来萧铣军略受挫折后就没有骑军可用了。 如今萧铣麾下的战兵刨除掉那些必须留在地方上警戒治安的二线乌合之众外,真正一线的专业作战部队总计也就是八万人光景。去掉了两万骑军,步军便只能在剩下六万人里头做文章—— 当然,萧铣并没有再把朝廷允许存在的这八万人里头再分出什么专门的水军或者说海军来,把所有名额都留给了步骑军。因为如今萧铣占据的地盘论水战实力肯定是华夏第一的。将来内战彻底爆发后如果萧铣要主动进攻。无论往西还是往北发展,水军都不会是瓶颈,所以没必要再浪费朝廷的编制资源。而一旦真有哪个不开眼的势力要和萧铣打水战甚至海战的话,光靠沈法兴和武士彟多年来培养出来的海商船队的护卫兵丁,以及海路的渔民、盐政船队的水手就可以组成一支把别的军阀水师揍得屁滚尿流的可怕力量。 六万步军,都搞成重装备的当然不成。按照隋唐军制,近战、远程兵种依然还是枪、弓为主,加上前排的刀盾兵、再辅之以少量集中使用的陌刀、踏弩。这个旧例萧铣目前当然还是沿用的比较省事儿。所以除了冯孝慈被摘出来专门独领陌刀营等集中使用的精兵之外,其余大部分人马还是由周法明和来整分领。 来整的年纪本来比秦琼还小。虽然军职和秦琼相等,按说也是没资格独领一军的,不过来护儿因为在高句丽灭国之战中和萧瑀一并帮杨广扛下了背信弃义的黑锅、为皇帝挽回了面子,所以杨广明面上没法宽恕来护儿之余,好歹给他的儿子找机会升官安抚一番,萧铣最能揣摩上意,这事儿上给来整升格兵权,自然是上下皆大欢喜的事情。 冯孝慈的陌刀营此前规模也不过两千人光景,如今虽然按计划扩军数倍,却也依然比秦琼的骑军少了一半,拢共不过一万人而已:两千是用了数年的精锐旧部,其余从皮岛军中抽出五千体格精壮的,再从淮海行营军、淮南农民军等处也选出三千,加起来凑出万人之数,而南方兵萧铣一批都没有安排。 实在是陌刀这玩意儿虽然技术性不如骑兵高,但是对体力的门槛要求实在太严。尤其是萧铣军使用了新式锻造技术之后,打造陌刀时都是先拿一根带锥度的钢筋铁棍开始锻、最后连刀柄都是一根钢筋外头套上钻孔的木杆,整体分量比朝廷的制式陌刀更加厚重,足有二十六七隋斤的样子,折合后世的度量衡已经超过了三十斤。 这么沉重的兵器,再加上陌刀兵连铠甲都要靠步行的人扛着跑,没有战马分摊,所以体格个个都是比骑兵还高大精壮才行,甚至很多人就是因为太过高大、身子沉重,契丹马都承载不了这么重的骑士远行,他们才被从骑兵的挑选中筛下来的,拿来用陌刀自然再合适不过。而且不管加入陌刀营之前显得多么辛苦,进去之后士卒显然还是很满意待遇的——为了保障体力,陌刀营的士兵在萧铣的关照下几乎是每天都有肉菜可以吃食,鸡蛋也是每天早晨出操就可以吃到,鱼肉更是可了劲儿的随便任吃饱。在这种人人都在担心挨饿的乱世,这么好的待遇,还有谁会嫌弃呢。 其实有时候,萧铣军高层有些依然心向朝廷、对朝廷保留了一丝期望的的文官们自己也在哀叹——萧经略使在江东那些原本的农业欠发达地区搞的桑基鱼塘垦荒模式,见效果然是快得不得了,彻底的荒地,不过三五年就可以和熟田一样出产了,但是可惜除了出产桑叶桑果、竹蔗茶树、果木之外,便只有那满池子的肥鱼了。若是可以让这些地种粮食的话该多好呢?虽然江东经过占城稻的洗礼之后已经数代人之内都不怕挨饿了,但是要让江东供养整个北方的口粮显然还远远不够,若是可以种粮,哪里至于要把肥鲜的鱼获不要钱一样给大头兵吃呢……还不是因为鱼类不如肉类和谷物适合保存? 当然,这些对朝廷心存幻想和愚忠的人也只能想想了,他们要是敢说出来在如今的江东只能是分分钟被教做人的下场。而且他们也着实说不出萧铣有什么不好——好歹按照萧铣的规划,那些原本没有人烟的荒地沼泽还能出产绸缎、果子和鲜鱼,要是不改造,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靠着优厚的待遇,陌刀营自然可以吸纳到足够的基层军官充实到冯孝慈手下,也不论他们原本的出身是否合冯孝慈的脾胃,都只能乖乖听命。程知节这个没有大斧可以耍弄的家伙,一进入陌刀营就体现出了其才能,每两个月就被冯孝慈请示萧铣后从旅帅升到了校尉,和另一个蛮力惊人的猛将阚棱同列。 刨除了一万陌刀营之后,剩下的自然是长枪、刀盾手、弓箭和踏弩等兵种混编的普通步军了,总计有五万规模。这些人里头,淮海行营和其余北方来的朝廷编制兵马约有三万,全部交给周法明这个根正苗红的朝廷宿将带领。而来整是火箭蹿升上来的,如果带太多老兵也容易有下克上的不服情况,所以其兵马都是由原来的江东本地府兵保留下来的部分、江东农民军剩余部分、以及租庸调法实行后拉起的东阳兵组成,总计两万左右。 周法明的那部分淮海兵没什么好说的,除了提升一些待遇、重整筛汰一番老旧破损装备之外,其余一切照旧。而来整的兵源相对较新,可塑性较强,萧铣便盘算着让这支部队更偏向于掌握一些复杂地形多兵种配合作战的技术,哪怕不能弄成后世戚少保的鸳鸯枕戚家军,至少也懂得如何在丘陵丛林地带和水网密布的复杂地形区域作战便捷、如鱼得水。 毕竟,萧铣如今拥有的只是江东,而不是整个南朝故地,在萧铣的西边还有荆楚、蜀地这些地方,将来如果要重新混一天下,这些地方总归有不服的军阀要去削除,如果只重视平原阵战的军队,而忽视这些复杂地形作战部队的建设的话,那么很容易就会遇到挫折。 第五章到此为止 半年的时间,在钱粮充足赏赐有据的情况下,足够萧铣把一支原本出自朝廷的军队,慢慢演化得彻底服从自己的调遣——当然,在他没有彻底扯起造反旗帜之前。随着大业十年盛夏的酷暑彻底消褪,进入收获季节的江东,进入了一片彻底的欣欣向荣之态。 整整九个郡的地盘,鱼米丰足,占城稻的夏粮早就全部收下来入库了,秋粮再有一个半月多也就可以了,因为水利工程的提前建设并且留有充分的调峰蓄谷余量,所以纵然是在天灾诡异的隋末,今年江东的年成依然好得让北方百姓羡慕。随着这一年粮食的全部入库,似乎这片土地已经可以长远和农民起义这种不和谐的事情说再见了。 这一日,已经是八月中了,中秋佳节即将来临,萧铣自然也要从吴郡回到丹阳,准备与家人团聚,共度佳节。此前整军杂务倥偬,许多事情要他亲自过问,还有一些保密的事情要做,可是一直不得清闲。 连身为驸马府长史的长孙无忌,都有快半个月没有见到萧铣过了。似乎八月初头的时候,萧铣就丢下一句有要事要去吴郡亲自视察,然后便人间蒸发了十天左右。此刻见萧铣回府,长孙无忌自然少不得把一堆要他过目的东西塞过去。 “经略,这些是治下九郡夏税的钱粮账册,以及预算今年剩下期间需要给整编后各军增发的粮饷数额。是魏征魏记室已经审查过了的,应该不会有什么舞弊在内。这几日都找不到经略人影儿。便搁在这里了。” “这些东西都不重要,过几日过了中秋佳节愚兄慢慢再看,且歇息两日再说。”萧铣摆摆手。把东西搁下,便不去搭理了。这些东西有魏征过目,肯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再要深究详查,不给下面的人一点点油水,也不是御下之道。 长孙无忌也不以为意,旁敲侧击地劝谏着:“经略这几日看着如此疲惫。莫非是此去长兴县那边,又有什么让将作监新弄的军中利器不顺利?要属下说,经略在那些器用上花的功夫和钱粮也已经够多了。为国平叛也好,讨伐番邦也好,并不是光靠兵器精良便能奏效的……还请经略不要舍本逐末啊。” 萧铣抬头瞥了一眼长孙无忌,这才发现自己的举动似乎已经让手下人想多了。仔细回想这半年来似乎自个儿真的因为一下子上头没了什么束缚、可以彻底放开手脚经营自己的大本营。可以把一些原来压抑的设想都释放出来,所以有些矫枉过正了。这几日受到的一些挫折,也着实给他攀科技树的兴头适当浇了一些冷水,当下,他便很是谦虚地接受了长孙无忌的意见。 “无忌所言甚是,愚兄自个儿这几日也颇感觉到了。只是此前有些设想做了一半,很有可能成功,一直如同骨鲠在喉。不做到底便心中难以委决。如今也有了结果了,将来定然不会再如此。你们便放心好了——身边若是有别的同僚有这般觉得的,无忌可也要帮着愚兄好好与他们分说。” 长孙无忌也是转忧为喜,觉得既然萧铣如此从谏如流,自己也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不过萧铣却似乎是还怕手下觉得他口是心非,又或者是觉得反正事情也没做成,没必要连长孙无忌这样的心腹都瞒着,便很是随意地接了一句:“无忌便不好奇愚兄这些日子在鼓捣什么么?原本在愚兄看来,这玩意儿可是比锻钢板甲和整锻陌刀都要重要的利器。” “这个若是不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愚兄难道连无忌都信不过么,何况这东西也是做不成的。”萧铣不由分说,便打断了长孙无忌的扭扭捏捏,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长孙无忌。 …… 原来,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萧铣原本是听说他设在长兴县的另一处秘密工坊,近期终于把大业六年时献给杨广的爆竹装药做出了改良,大喜之下,觉得似乎这个时代的火药兵器已经在望了,才亲自过去督导一番火药的应用。 因为火药作坊只追求保密性,对于交通便利和水能利用倒是没什么要求,所以作坊也没有放在如今已经人言相对稠密、地势开阔的长兴县城内,而是偏北一些,在与义兴、溧阳等县交界的北天目山一带。 当时萧铣到了地方一看,经过数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调试,加上萧铣当初只是给了一个“加大爆竹装药中的硝石比例、尽量研磨混合均匀”这么笼统的建议,如今,总算是出来了一些爆破威力还算可以看的过眼、能够用于军事杀伤用途的火药了。 对于火药的调和成丸工艺匠人们一直没有掌握,所以所谓的三种材料混合,如今也只能是粉状物,这种火药用于兵器用途之后,一旦运输过程中抖动震动太厉害,导致材料因为比重问题出现分层的话,那么起爆时的气体膨胀速度就会明显降低数倍,在短时间内会有较多的固体残渣存留—— 固体残渣么,便是火药中氧化剂和还原剂混合不充分,不均匀导致的,以至于在反应的第一瞬间这些玩意儿都没有彻底反应掉变成气体。虽然再多给一些时间余量可以然这些残渣慢慢烧化不残留固体物,但是那样的话这玩意儿就只谈得上燃烧价值,而谈不上爆破价值了——火药爆破的威力,并不是取决于放出多少能量,而是在于瞬间的气体膨胀速度;如果单纯从化学能释放的角度来衡量的话,那么人类还需要什么火药呢,直接拿油料去纵火不就完了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萧铣手下那些将作监工匠好歹是把可以用的火药弄出来了。约摸比19世纪初的白烟黑火药巅峰状态还低那么三分之二的爆破力。不过按理说只要解决了有和无的问题之后,威力大小就可以慢慢来了,威力小一些也可以先拿来凑合着用。无非是装填量要加大一些,投射难度高一些。而且原始黑火药颗粒化的程度虽然低,却也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可以省掉丸制的这一步工序——在黑火药刚刚出现的年代,在丸制的时候发生爆炸事故的例子要多不少,一旦发生了,不但损失不小。还会对保密工作带来更多麻烦。 萧铣想到的第一个火药兵器用途,自然是将来在攻城战中使用这玩意儿埋进地道里或者用巢车的掩护、让工兵在敌城墙角下挖个洞,填埋那么几百上千斤的黑火药进去。然后外头再拿石头夯土封死夯实,用留下的引线孔点燃爆破,直接把城墙炸个缺口什么的。 这种用途确实谈不上难度,工匠们也按照萧铣的计划随便鼓捣一阵子。就做成功了实验。把火药往一口棺材里填塞满。然后就和下葬一样把棺材埋进一段做测试用的夯土城墙里头,只留出长长的引线孔。然后点火后众人作鸟兽散,等待那么几十秒,轰然一声巨响,就没有然后了。 爆破用途如此成功,一度令萧铣有些想要大跃进,然后第二步便提出了火药投掷兵器——他倒是还没狂妄自大到觉得自己用隋朝的材料学基础就能直接上大炮甚至火枪了(众所周知,火枪比大炮难度高。除非那种管壁超厚不计重量的小口径火器也有资格叫做“火枪”的话。) 然而。哪怕是土法手雷,到了萧铣这里也遇到了大问题。首先没办法解决的就是摩擦式的引线——也就是那种让手雷可以一拉引线自动起燃的法子。他倒是想过红磷。但是太不稳定,很有可能就没怎么拔就把自己人炸了。 这个问题反复尝试之后无果,尤其是工匠们根本不可能提出什么化学方面的建设性意见,萧铣只好放弃,推求那种战场上点火的手雷——也就是需要和弓箭手放火箭之前一样,在一个火炬或者火盆上点燃长长的引线,然后再丢出去。 可惜折磨还远远没有结束。把条件放宽到可以允许掷弹兵一手拿火把点火一手投弹后,萧铣发现引线这东西的燃烧速度根本没法标准化控制,也就没法告诉士兵投弹前握持几秒再仍。至于触发式引信——也就是落地就炸的引信,在这个时代还没法做出来。所以如果把这种手雷作为掷弹兵武器投入战场的话,很有可能第一战的时候萧铣可以占尽先机,但是稍微打两场后就被敌人找到窍门,变成有可能丢回来伤到自己人的双刃剑。 萧铣并不是一个科技至上主义者,实用才是最重要的。前世的半吊子军迷思维,让他对于历史上某些文明在已经占据了高科技优势的情况下,盲目攀科技,而且是攀那种根本没法专利保护的科技,最终导致反而被敌人拉近了实力差距的例子印象深刻。 比如后世1905年的英国人,在自己明明拥有70多艘前无畏舰的庞大海军的情况下,在自身工业产能已经对美、德不占优的情况下,妄图靠划时代的无畏舰来继续保持自身的优势。殊不知发明了前无畏舰之后,德国人和米国人原本在前无畏舰时代积累的存量还不多,好歹就算生产力超越英国,也得几十年才能追上来。但是无畏舰一出,所有前无畏都成了废铁,英国人自废武功废掉了数十年的先发优势,和美、德重新回到一个起跑线上竞争——充其量只占了第一批无畏舰下水那么一点抢跑优势。 同样的道理,现在萧铣军因为钱粮和冶金技术的优势,在板甲和对应的兵器方面已经有了明显优势,而历史上板甲的衰退正是靠火药兵器的发展。 有些人误认为英格兰长弓或者后期的重型十字弩就可以充分克制板甲,那只是一种意淫;之所以英格兰长弓强大,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原因,而是因为英语文明的知名导演比较多而已。历史上阿金库尔战役发生的时候,世界上根本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板甲,法国佬的重装骑士也不过是在锁子甲外头贴一些板状加固件而已。何况法军还有战马无法倍板甲保护,英军除了长弓手之外也还有比长弓手数量多四倍的辅助轻步兵助战,而且这些辅助轻步兵在阿金库尔战役中的死伤绝对惨重,长弓手把法国重骑兵射下马来之后,可都是要靠这些人和法国人肉搏扫尾的。而事实上英法百年战争前期的六七十年里英军占优、后期法军占优的历史,也正是和板甲的进化完善历史时间线相吻合的,等到法国人的铁罐头进化成熟之后,英军的长弓手就被虐菜回老家了。 现在萧铣扮演的就是那个富庶奢侈的角色,既然他的兵源不如北方人凶悍强壮,而他最大的优势就是钱多的烧包,那为什么不靠钱堆死敌人?为什么不用钱虐穷苦的北方人?为什么要为全人类更加多快好省地杀人而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帮战争双方都降低成本?他追求的就是一种提高战争成本的效果,所以只要火药兵器不能确保百分百仅为我所用的话,就没必要太过冒险。 当然了,用来爆破城墙这一火药的功能还是必须发扬光大的,萧铣将来也没这么多人命往坚城之下填埋,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东西在数年作战之后普及了,也不过是双方都没法好好守城罢了,萧铣相信到时候自己并不怕和敌人野战,只要这玩意儿不要落入游牧民族手中就好。 至于手雷的东西,在可行性验证失败之后,最终的下场只是被与城墙爆破弹大同小异的地雷方案给取代了——其实两者是一个玩意儿,只不过一个攻城用一个守城用罢了。地雷好歹不怕引线烧太快或者太慢,往护城河吊桥前头的陷坑里一埋,总归可以让陷坑的杀伤力暴涨数倍的。 …… 萧铣挑着适合拿来说的、长孙无忌又容易听得懂的内容,大略说了一遍。总归就是把火药兵器描述成了一种适合攻守城池作战的局限兵器,而且把其发现的过程也尽量归于巧合;末了,还把自己对火药的信心归纳为猎奇、不甘。长孙无忌并非什么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自然听了颇为相信,又和萧铣交谈一番,确信对方将来着实不会再在技术上投入太多不必要的精力,也就放心离去了。 萧铣等长孙无忌离开,心中暗忖,估摸着他这辈子剩下的征战旅途,至少在重新整合汉人江山的阶段,是指望不上比土手雷更先进的火药兵器了,不过能够各方面均衡发展,看上去貌似也不坏,至少那样没有被山寨的麻烦了。 第六章不造反就逼你反 收拾完了自己的领地,也整顿好了麾下部队新的编制、训练工作,连同这几年一直延滞下来的新兵器和技术工作也都督导了一番。做完这一切,萧铣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清闲下来了,可以渡过一个相对来说多陪陪家人的中秋节。 在身边的,照例只有正妻南阳公主和两个女儿,大女儿萧月仙大业初年出生,再有几个月过了年关好歹就要满十岁了,出落得着实水灵俏皮,放到后世绝对是萝莉控杀手级别的存在。从萧皇后到杨洁颖再到萧月仙,三代的基因都是绝对错不了的,加上萧铣本身也是龙凤之姿,这样的遗传因子,真是想让萧月仙不长成美女都很困难。 既然是时逢中秋佳节,又看着已经颇有少女气息的长女,萧铣自然不禁想起了五六年前自己的表哥、元德太子杨昭病故之前拉着自己许下的儿女亲家婚约——杨昭临死之前,害怕其二弟杨暕在他死后对他的三个幼子不利,才想着扯着萧铣这个外戚下水,毕竟当时萧铣的妻子南阳公主是杨广唯一成年的女儿,在公主当中独宠多年,能够拉拢到这一支强援的话,对于杨昭的子嗣将来保全甚至夺位还是颇有帮助的。 现在转眼一晃五六年,杨昭的长子杨倓已经被册封为燕王封号,年十一岁。而他二叔齐王杨暕也越来越受祖父杨广的厌恶,或许是因为杨广越到晚年越对于次子夺位这种事情有些逆反心理所致吧,反正杨暕当太子的图谋已经看上去越来越遥遥无期了——其实杨广的这种心态是很好理解的。人都是自私的,就像历史上的李世民也是杀兄夺位,但是他自己夺位成功之后就非常害怕将来子孙有样学样。江山内乱不止,所以对嫡长子制度反而很是推崇;赵光义也是杀兄夺位,但是也希望这种脏事儿到了“太宗”为止就够了,不要往下传,所以宋朝那些亲王都被限制成了“富贵闲王”。有时候,一个人自己做过的坏事,不希望子孙去做。是一种很常见的心态。 物是人非如此,而且大隋江山看着也是盗贼处处、风雨飘摇;也不知杨昭的三个遗孤以及他那些未亡的妻妾还有没有心思做主、将来履行这段婚约了。算算年纪,如果按照这个时代普遍的结婚年龄。其实再过三年多,萧月仙可就能够出嫁了。 萧铣这样忙于大事的人都想到了这桩过节,整日闲着没事赏花抚琴的杨洁颖自然更是对亲人的事情上心了,所以萧铣一提到。杨洁颖便很是幽怨地劝萧铣要多和大哥杨昭的遗孤和未亡妻妾多多联系。切不可因为害怕外戚联络宗室过密的担忧便生分了,还说如今萧铣这几年已经深得父皇信任,而且杨昭三子并不得势,自己书信多往返问候一下,也不至于被人猜忌攀附,图个从龙拥立之功什么的。 杨洁颖的原话当然不会这么说,而是稍微委婉一些,但是意思错不了就对了。毕竟都是十二年的夫妻了。除了谋反之外,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是连夫妻之间都不能说的呢。萧铣觉得妻子所言不无道理。自然是从谏如流,修书问候,让人送去东都,同时少不了给杨广和萧皇后也分别上表和去家书。 …… 许是劳碌命吧,萧铣这人闲下来时间一久就会不自在,总要琢磨着做点什么有助于扩充势力的事情。在丹阳休养生息了不过十来天,送去东都佳节问候的表章和家书都有了回复——当然了,萧皇后他们回复的自然都是书,而杨广回复的显然是诏。既然有诏,难免要说点儿正事,比如萧铣如今在江南干的不错,总要过节再有些封赏,给杨洁颖也加那么两三千户封邑什么的,末了,杨广的诏书里头还提到了一件事情,让萧铣的神经终于紧张起来了,嗅到了可以利用的气息。 诏书结尾的大意是说:下半年这阵子如果没什么大事儿就不要再往东都送表章了,因为杨广已经决定秋狩北巡,巡抚北疆诸郡,向突厥宣示我大隋征服高句丽之后的军威,让突厥人更加臣服于我大隋。所以后头几个月,就算表章送到东都也没人看,不是紧要的事情就别送了。 “杨广终于要北巡突厥边境了!貌似比历史上早了两年呢!不过,高句丽人被亡国了这一点另一个时空中并不存在,杨广彻底收拾了高句丽之后野心进一步膨胀也是说不定的。那突厥人还会不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把杨广围在雁门呢?” 萧铣心中想着,一边盘算如果这件事情发生的话,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能够做一些什么事情给自己捞好处。历史上杨广在雁门被围事件发生在大业十二年,而如今还不过大业十年而已,加上大业年号也比历史上早用了一年,所以实际上是提前了三年。不过因为历史其他方面的进程同样被加速了很多,比如高句丽都已经彻底灭亡了,突厥人如果觉得自身受到了威胁也是情理之中的。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了,萧铣如今身处江东,而且身份是江南道经略使,要说有预谋的提前准备好救驾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当然了,也不能彻底排除预作准备的打算,因为除非历史依然让突厥人在河东北部的雁门郡围困杨广、让萧铣毫无用武之地,否则如果万一突厥人下手的地方改到东方一些,比如在蓟门一带,那么萧铣手握高句丽故地,又有海军可以随时逡巡靠近渤海湾各处登陆作战,到时候摆出为了救驾不惜一切的姿态虚张声势捞点儿功勋也是不错的。只是如果这种情况发生的话,按理说责无旁贷的人首先也该是河北道经略使杨义臣。他萧铣只要做到给前方送钱送粮送装备,那就已经是仁至义尽有功无过了。 而如果这桩事情果然发生了,而且确实发生在雁门。甚至更靠近内陆方向的其他大隋-突厥边界上,萧铣就没有直接的军事手段可以努力了,这时候他能够做的,只有给别的勤王之师输一点血,或者换个说法,为勤王之师北上打通一些道路,清扫一些障碍。确保他们后勤畅通。 比如历史上的王世充,在杨广被围困在雁门的消息传回之后,就是摆出一副酷天抢地锥心泣血的姿态。假装要不惜一切代价勤王救出杨广。但是明眼人稍微想想都知道王世充当时的地盘在淮南的江都,距离雁门几千里,一南一北怎么可能勤王?但别说王世充摆出这幅做派还真是管用,杨广脱险回来之后就更加信任了王世充。虽然把他调到了新的陪都东都做官。可是最终也让王世充爬到了隋亡之后的东都地区实权军阀的位置上。 那么,历史上口号喊得山响的王世充,实际上做了点啥呢?其实他只是出兵打了一下杜伏威的淮南领地,摆出“咱不是不马上带兵勤王,实在是咱北上的道路被杜伏威切断了,连邗沟运河和淮河水道都没有打通之前,咱怎么直接北上呢?”的姿态,最后便过关了。 这些细节。以萧铣前世的历史知识虽然不可能清楚地知道,但是人老精鬼老灵。都两世为人做了这些年影帝了,怎么演戏显得忠心还不清楚么?总不可能演技比王世充还烂吧? 事实上,哪怕他没有被王世充即将要做的事迹所感动,他也已经做好了万一到时候自己需要北上动兵,就摆出先拿杜伏威或者至少是李子通下手的姿态。 讨伐已有贼寇、给前方勤王军送钱粮表姿态这种事情都好决断,其他一些深化运作的事情就必须细细斟酌了。 …… 数日后,依然是在丹阳城内的经略府,已然被萧铣引为心腹的长孙无忌递上一封萧铣此前点名让内外侯官的人去查明的人物讯息。作为扬州内外侯官总管,如今在江南地界上要说萧铣挖不出来的人,还真是不多。 “经略,您让查的这个名叫林士弘的、应该颇有勇力、在乡党之中略有威望的豫章郡人,一直没有找到。不过在邻郡鄱阳郡倒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幸亏正好是在郡治鄱阳县境内,也是一个在官府备了案的自结乡勇坞堡防备盗贼的豪客,才能这么容易被内外侯官查到。不过要是经略要的不是这号人,非要找豫章郡的林士弘,便没办法了。” 萧铣前几日交代这个任务的时候,也只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态,现在长孙无忌回报了成果,自然是大喜过望。原本他对于林士弘是哪儿人就不清楚,只是随便根据后来林士弘起义的地点大致估摸了一个,现在有切实情报了,当然以切实情报为准。 “应该没错应该没错,快快呈上来!呃……此前估计是愚兄记错了罢,愚兄前些日子只是风闻一些在姑孰县经办铁矿的官吏回来述职时,说最近江西地方也开始民风彪悍,多有不稳,地方豪强多结寨自保,便如同程知节程校尉在济阴郡故乡时一般。当时也不知从谁那里听来了林士弘这个名字罢了……总之是不是,先看了再说。” 萧铣圆谎掩饰了一番,就拿过材料先看了起来。 原来,这鄱阳郡乃是隋朝灭陈初年时,政区改革中从原来的豫章郡行政区划里分割出来的,大致上相当于后世南昌地级市北部、一直到九江郡(江州)之间的地带。萧铣一开始记错了,只不过是因为后世史料对于隋末江西农民军军头林士弘的记载只是笼统写了其起兵后占领了南昌地区,萧铣对于江西地理的古今对照认识,就仅仅局限在滕王阁序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层面上,所以以为林士弘便是豫章郡人。 而根据内外侯官收集回来的可靠材料,林士弘是鄱阳郡鄱阳县人,祖上务农,不过好歹不是贫农,家中貌似颇有田产,在地方上还算有些威信,约莫是乡中豪强一类的角色。 材料中还说,这个林士弘虽然略有能耐,但也并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因为此人纵然有些桀骜自守,却并非无法无天,上头居然还有一个能够让他听命、制约于他之人,名叫操师乞,也是鄱阳县的一个豪强。 鄱阳郡因为本来就是豫章郡分割出来的,整个江西地区原本多山,最富庶的平原地带就要数长江-鄱阳湖交汇的九江郡与鄱阳湖周边平原的豫章郡,而其余地方包括两郡接壤的边境地区都是山区丘陵较多的穷苦之地;所以这些地方多容易出刁民和官府不太容易掌控的豪强,而且一旦年成不好就容易闹盗贼。而这个操师乞,似乎是在鄱阳县各方本土豪强之间颇有号召力,武艺高强,又有勇力,那些结寨自守的豪族多以他为首,包括林士弘在内。 萧铣看着这个名字就别扭:尼玛,世上居然还有人姓操的?可惜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姓操的其实历史上反而是比林士弘更牛逼的存在,只不过江西农民军起兵不久,操师乞就在和官军作战的时候中箭被射杀了,他的手下才推了老二林士弘上位,在后世史书上留下了一笔名声,而早死的操师乞因为没活到群雄争霸的**,自然湮没无闻。 不过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既然陷阱诱饵的成本不大,有枣没枣多打一竿子试试也就成了。萧铣看完了短短数页的材料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等长孙无忌离开后,萧铣马上找来了武士彟,吩咐道:“如今某虽然领着江南道经略使官职,但是经略使只能监察平叛,不能干涉并无战乱的地方政务,也无法插手财政——这一点,武先生是知道的。” “属下明白,请主公明示。”武士彟很是干脆,直接让萧铣说重点。 萧铣很满意这个态度,把一张纸推到武士彟面前:“把这个叫林士弘的,还有那个叫操师乞的,发展成咱们在江西地界出平湖雪盐的私商,这些豪族既然敢结寨自守,不尊官府,总归是有几分胆色做这些掉脑袋的买卖的——当然,除了你之外,谁都不能知道派去联络的是我们的人。若是林士弘他们做了几把胆子肥了,恰到好处给他们提供一些兵器买卖的途径也可以,不过不可以拿咱们军中新造的器械装备,要拿此前淘汰下来的,总归不要让人看出出处……” 武士彟一听就明白了,建议说:“属下明白,属下可以拿当初主公剿灭刘元进、击退李子通等部时缴获的贼军兵甲,那些东西如今还有至少上万件的存留,都是官军反复筛选后太过破烂,主公麾下各部都不要的。用这些,绝对看不出出处。” 萧铣微微颔首,心说武士彟果然上道,什么话都不用彻底点破,他就知道自己要干啥了。 这一次杨广北巡之后,若是不被突厥人围困在雁门便罢。若是真的被围了,萧铣便假作提兵北上勤王,就算勤不到王,也可以和王世充一起经略两淮,做出政治姿态。 到时候,若是江西这种没人关注的犄角旮旯有林士弘起兵了,也不过是纤芥之疾不是?萧铣虽然身为江南道经略使,按说江南西部地区有贼情了也该马上剿灭。可是若是有救驾的大事儿摆在前头,事有轻重缓急,那么暂且放任林士弘把江西的大隋官府统治搅个稀巴烂也怪不了他萧铣办差不力吧? 第七章雁门之围 大业十年,九月末,雁门关外。 杨广巡狩北疆的行程,已经走过了大半,连续一个多月的安然无恙,让杨广和扈从军将的警觉心都已经麻痹了下来。随行的军队,一开始不过十万之众,但是各处巡幸下来,七七八八各处留下待命的也有一些,走了个把月,杨广身边也就剩下最多七八万人,而且已经把随行的宫女宦官和朝廷大臣文职人员都算上了。 突厥人一开始也派来了几次使者送些牛羊贡品,很是恭敬,一直没有给杨广逮到什么发作的机会,而且以往杨广来北巡的时候,好歹都可以抓住一些突厥人内乱的苗头,好生册封拉起一些分裂势力,分化瓦解一部分突厥部落,而这一次连这样的机会似乎都不多,好像突厥人一下子变得团结了起来。 突厥和高句丽是两种万全不同的文明类型,所以杨广纵然心中有平定四方蛮夷的想法,在处置措施上也是截然相反的。 高句丽汉化比较深,有模仿自汉人的官制体系,统治结构,上有国王,下有百官,统治结构属于蛇无头不行,对于这样的敌人,要想消灭他们就只有摧毁其中枢,就好像米国人对付2003年之前的伊拉克,可以把萨达姆端掉,就算打完收工了。 可是突厥人还停留在原始的游牧阶段,虽然有可汗,然而草原上有资格自称可汗的从来都不止一个。只不过有些时候中原王朝与突厥关系相对较好的时候,中原王朝会选择性地只册封一个可汗——那个被册封的。算是正式被朝廷承认的,别的自封的就是野路子了。 这样的统治结构,灭掉一个可汗并不能解决突厥问题。因为那样只会让问题复杂化,就好像端掉了萨达姆和阿萨德之后,伊拉克和叙利亚会冒出无数的草头王,依然不听米国人所立的傀儡政府,而那时候米国人连找个谈判对象的话事人都找不到了,就算你找了这个,也还有别人不服。你和他谈判了得出了结论,也得不到别的部族的执行。 杨广不知道米国人和萨达姆、阿萨德之间的例子,但是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这点关节还是看的很明白的:就算他最终想要解决突厥人,现在也还不是总攻的时候,因为突厥人居无定所,最好的办法。便是每隔几年给突厥人先找点事儿。分化出几个可汗来多头册封,让突厥人充分发挥其自相残杀的本能。这一点在高句丽身上是用不起来的,因为高句丽只有一个绝对的国王;但是在突厥人身上已经屡试不爽多年了。 可惜今年貌似是要无功而返了……这一日,怀着这样略显郁闷的心态,杨广回到御营内准备歇息。然而深夜之间,突然有一骑策马飞奔入营,守营军士很是负责地拦住问了,对方却有机密信物呈上。守营军士见信物看上去就很是贵重,不敢自专。略一检查确认没有危险后,便一路呈递到了杨广手中。 杨广一看信物,便马上来了精神,因为那件东西他很熟悉,是十五年前他堂妹义成公主和亲出嫁时的陪嫁首饰,而且独一无二,是一根有三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坠成的金钗,还连缀了很多其他细小的各色宝石。大业初年杨广北巡的时候,就和义成公主约定过联络的信物,一旦北疆有事,义成公主便会以此联络。 “什么?始毕贼子居然如此胆大妄为?朕定然……”看了几眼义成公主的密使送来的信函,杨广便勃然大怒,天子病差点发作也不管自己如今有没有能耐,就想马上把始毕可汗这个渣滓给剁了。 始毕可汗居然此前一个月的谦卑都是装出来的,突厥人一直在以朝见大隋天子为名集结各部首领的兵力。现在他们的獠牙终于露出来了,若非始毕可汗的可敦也就是义成公主还有自己的报信渠道的话,杨广这一把几乎就要栽了。 花了足足半个时辰冷静下来,杨广招来了内史侍郎虞世基与随军的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交待他们立刻拔营南下,组织百官和军队一起准备撤进雁门关。宇文述当下领命便去,虞世基也分头通知百官。 然而时间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汉人扎营不比突厥契丹之类的游牧民族快捷,七八万人要赶回南边两百里多里外的雁门关,又不可能什么辎重都不带就轻装上阵跑路——那样的话一旦被突厥人追上围困,就是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和后世的土木堡差不多。而只要拆卸准备辎重,就至少要一天的时间。 第二天刚刚天明,就有斥候回报说东西两面都出现了突厥人的小股哨探骑军,杨广血冲脑壳,犹豫不决,危急关头还是宇文述老于战阵,立刻劝说杨广放弃撤回雁门关的打算,改为就近躲进雁门郡城固守待援,同时派出斥候报信让关内大军出关勤王。 自身处于险境的情况下,杨广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只好按照宇文述的建议先行就近撤往西边三十里外的雁门郡城,营地内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都不拆了,反正赶三四十里地也不至于行军口粮不够,一路紧赶慢赶走了大半天,到了这一日午后总算是跑进了雁门郡城固守。 此时,哨探杨广行踪的突厥先头游骑已经聚集了数千之数,眼看杨广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并且改变行程要逃进雁门郡城了,带队的突厥将领也是心中焦急,不顾自身实力还不足,用手头的五千轻骑兵,对足足有六万多士兵的隋军大队发动了一次进攻,试图拖住杨广的脚步。 所幸隋军此刻还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一番强弓硬弩射住阵脚的情况下,又利用了突厥人急于拖住杨广不敢迂回逡巡的弱点、废掉了突厥人机动灵活的优势、狠狠打了一场硬仗。最终。突厥先头骚扰部队足足丢下了将近三千轻骑兵的伤亡人数,却仅仅杀死了一千多人的隋军,眼睁睁看着杨广趁机躲进了雁门郡城。 又过了一夜。次日天明的时候,雁门郡城外已经集结起了至少五万人的突厥骑兵大队,杨广再想派出斥候去报信也已经无法突围,只能是祈祷昨日就派出的信使能够赶到。再往后,突厥骑兵以几何级数的规模迅速集结,第三天已然达到了二十万众的规模,然后才停止增长。 始毕可汗看来是铁了心。要一次性解决杨广这个威胁“四方蛮夷”的穷兵黩武之君了。 …… 杨广的告急斥候,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跑出去,就被突厥人的游骑劫杀殆尽了。杨广在雁门郡城足足等了半个月。都没听到关内有一丝一毫的消息反馈,也没见到有突厥围城部队被大隋关内援军牵制调动的景象。时间久了,杨广的心态才由一开始的盛怒逐渐夹杂进了一些恐惧。 突厥人的攻城尝试自从彻底完成围城之后便没有停顿过。不过突厥兵马虽多,城内的守军好歹也有突厥大军三分之一左右的规模。加上雁门郡城城池还算坚固。至少在关外诸城中算是首屈一指的了,隋军有坚城凭借,突厥人死命攻打也打不下来,只好放缓攻势,每日以放箭压制为主、少量登城试探为辅,慢慢消磨守城军的军粮物资、兵甲器械。 毕竟,雁门郡城便是后世的大同,废州改郡之前则叫做云州。自秦汉开始就是关外要塞。数百年后中原民族对北方胡人失去了防御屏障时,被割让的“燕云十六州”或者叫“幽云十六州”里头。燕京/幽州便是后世的北京城,是河北平原燕山、阴山之地的要害;而这个“云”就是指雁门郡、后来的大同府,可见其地位足是北疆锁钥。杨广躲进这里,以突厥人擅长野战、缺乏重型攻城器械的作战方式,要想攻破还真是不易。 然而如果消息送不出去,纵然城池再是坚固,坚固到突厥人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攻不破,可只要援军一直无法赶来的话,固守也没有卵用,终究城里头的军粮是会吃完的。唯一让杨广庆幸的是,有一条桑干河的支流便从雁门郡城之下流过,所以好歹这座城池被围的再久都不怕有水源不足的问题,城里唯一的瓶颈就是粮食。 就这么相持到十月上旬将尽的时候,跟随杨广的朝廷官员中终于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或许是受隋军每日都可以出城东门、到桑干河支流取水的启发,有朝臣发现可以利用把求援诏书封在木匣子里头,然后丢进桑干河顺流漂出去——或许这算是最早的漂流瓶了吧。 为了确保保密性,第一次投放的时候当然要尽可能隐秘,所以时间也要选在深更半夜,而且首次投放的量要大,这样万一被突厥人捞走拦截一批、沉入河底或者被冲进淤泥一批也还可以确保有漏网之鱼流出去。君臣一番合计之后,虞世基亲自督办,弄了足足两千只木匣子,然后让数十个随行的诸如文林馆之类衙门的官员抄写了两千份诏书,玉玺不要钱似地往上盖,然后在十月十二这天晚上,借着月色全部丢到城东桑干河里头。 虽然要想确保效果更好的话,该挑选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但是杨广显然是等不到月底新月的时候了,再往后等,要是月半十五月圆之夜就更惨了,所幸十二这天晚上阴云密布,又有一场不小的雨水,于是杨广才下令这天晚上把所有装了求援诏书的木匣子全部丢了出去。 这道桑干河支流自北而南从雁门郡城东边过,随后往南流出不到百里,便汇入桑干河主流,沿着阴山北麓一路东行,沿途自有阴山北麓的各处小河汇流进来,最终在进入河北境内的时候再汇入永定河。所以,如果投入到雁门郡城下桑干河支流里的木匣子最终能够被找到的话,那么首先发现这批东西的人也该是河北道经略使杨义臣手下的人马。 事实果然一如理论预期,八天之后,在涿郡西北边境的怀戎县(今张家口怀来县),杨义臣麾下的一队巡边哨骑发现了数个木匣,飞马呈送给了杨义臣亲启,杨义臣召集涿郡文武同启,验明内容和印鉴之后,当场判定这是真实的杨广求救诏书。 毕竟,虽然皇帝陛下喜欢云游不定,出巡四海,但是一般来说每到一处总有地方官员消息回报的,此番出关已经有二十多天失联了,纵然是在信息传递缓慢的隋朝也是很不正常的,关中、东都这些地方的朝廷官员虽然还没感觉,但是北疆的诸位封疆大吏早就有点儿意外的预感,还以为是杨广遭遇了什么险阻,只可惜草原茫茫大家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而已。如今被突厥人围困于雁门郡的诏书传来,一切疑惑自然都是迎刃而解了。 杨义臣即刻当日便点起河北兵马准备勤王,同时把捞起来多余的杨广求救诏书立刻飞马传递其余各处牧守文武臣僚,好召集各处镇将一同起兵勤王。最先从杨义臣处得到这个讯息的自然应该是杨义臣防区东西南三侧的地方留守了——杨义臣的防区,相当于后世的河北省,其东面的辽东,是萧铣兼管的三韩之地;其西,是河东的新任太原留守李渊,其南,是东都留守樊子盖与河南道经略使张须陀。 当然了,杨义臣本人对于勤王救驾自然是义不容辞,几乎不计一切代价,但是其麾下诸将却有些不舍得如今剿贼的成果,试图劝说杨义臣好歹留下一些部队继续剿灭农民军—— 实在是杨广被围的这个时间点太不巧了,杨义臣军本来在河北一边休养生息发展兵力一边征战进剿,刚刚在半个月前斩杀了河北第一号贼首高士达,眼下正是另一路贼头张金称势单力孤、而高士达残部也正在被其麾下将领窦建德收拢的过程中,这个当口全军主力都北上出关救驾,显然会错过给张金称致命一击的机会,也会让窦建德获得重新收拾高士达残兵的喘息之机。 劝说杨义臣分兵的,主要有清河郡通守杨善会、平原郡通守杨元弘二人。结果他们的谏言被杨义臣直接斥退,杨义臣铁了心不再管窦建德和张金称,便带着全部主力人马出关了。 第八章侥幸的群贼 河北道,清河郡境内。一支人马凋敝的农民军已经连续奔逃了六七天才来到这里,人困马乏已然是极限。在每一个士卒看来,似乎逃生的唯一希望,就是当逃兵,脱离大队,那样就可以躲过官军的集中追捕,重新回乡当个良民,反正这年头这么乱,几乎是查不清楚的了。 看着手下的兵越逃越少,甚至于连带队的主将窦建德都生出了一丝先化整为零假装被剿灭服软的姿态——他实在是太深知他原先的主公高士达在杨义臣那里的仇恨值有多深了。 毕竟,两年前杨义臣因为临时被调去顶替斛斯政叛国后留下的空缺、以副帅身份讨伐高句丽时;高士达趁火打劫,击杀了杨义臣留在涿郡的副手、涿郡通守郭珣。那件事情对于杨义臣是一个**裸的打脸,杨义臣不可能不想报仇。也正是从那时候起,高士达成了杨义臣在河北最想干掉的敌人,仇恨度明显超出了原本与之并列的张金称。 现在,高士达已经战死了,算算时间,算是还尸骨未寒吧,杨义臣却凭着一口勇气,猛追穷寇,想要把高士达的残部彻底剿灭,拔了这根旗杆的威望,既然如此,颇识时务的窦建德自然要动摇,是否要在面子上先让杨义臣沾点儿便宜呢?反正名号不值钱…… 这一日,农民军逃到了漳南县驻扎,窦建德正在犹豫之间,又有信使冲进他的营帐,这几天来已经听惯了噩耗的窦建德都快麻木了。以为肯定又是通报些什么杨义臣已经追上来了。然而抬头一看,可不是他一起起兵的老搭档孙安祖么?什么噩耗能严重到让孙安祖亲自跑来告诉自己? “窦大哥,大喜啊!昏君被突厥人围困在雁门郡了。杨义臣已经把追咱们的兵马都撤走去救他的狗皇帝了,已经没人追杀咱了!” 窦建德犹然不敢相信,确认了一遍:“救个狗皇帝还用全军离开?真的一点可战之兵都没留下?” “都撤走了,剩下那点儿老弱最多守住现有的城池郡县,根本没有余力来对付咱了。撵在咱后头的人马全部都走了!” 震惊过后,窦建德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恨恨然又带着兴奋地咒骂:“忠狗!有那个狗皇帝给你添乱。迟早必为我所败!” 顿了一顿,窦建德又对孙安祖补充道:“如今天下算是彻底大乱了,咱此前跟着高头领厮混数年。无非是劫掠郡县,得钱粮养兵自给,捕获豪族巨富、朝廷官员,便灭门取财。从今往后。既然大家奉我为主。便干一番大事业,再有抓获朝廷官员人等,当先以礼相待,招降为先。若是不降者,再杀之取财不迟。” 孙安祖没什么远见,只是疑问:“河北之地,如今残破贫苦如斯,若是富户官吏投降便不杀。哪里来得这许多钱粮养兵?而且前面杀都杀了好几年了,现在便是改过来。也收拢不到人心。” 窦建德拍拍孙安祖的肩膀,很是大气地说:“目光看远一点!人心归附得多了,咱便可以打黎阳仓、涿郡仓的主义了,何必如同现在一般找残破的郡县下手?至于此前杀戮过重,那不是打着高士达的旗帜么?将来以某为首,咱改弦更张还来得及,只要做得清白,不出一年半载自然有人会把前头的烂账都算在已死的高士达头上。” 任何一股势力的崛起,原始积累阶段都是血腥残酷的,也只有积累完成之后,才可以开始用文明妆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高士达在拉起一支人马、聚起一批钱粮之后就这么被杨义臣干掉,对于窦建德来说反而是个很有利的局面。至少,他可以有本钱来避免自己的双手沾染太多恶臭的血腥,就像已经有一任被投资方炒掉的高管为你拉好了a轮融资一样。 …… 窦建德在河北得到了宝贵喘息之机的同时,南方千里之外的江南道西部地区、也就是大致相当于后世江西省北起九江、南至南昌的这一整片长江沿岸与鄱阳湖流域,也处在骚然欲动的关头。 原本自从两年多前江东发生刘元进、管崇、朱爕组织的农民起义的同时,江西的情况就已经不太好了,只不过江西地势复杂,山区众多,而仅有沿江沿湖的三个郡又陈兵较多,才没有酿成燎原之火——而且,在大运河修好之后,当时江西地区不沿着大运河,这一和平年代的劣势,在朝廷出兵讨伐高句丽的时候反而成为了优势,因为朝廷征发民夫徭役运输漕粮的时候,肯定是优先就近在运河过境的郡县征发的。江西数郡不靠运河,也就省掉了相当一部分的徭役,让社会矛盾没有在当时就积累到要彻底爆发的程度。 但是程度轻归程度轻,毕竟不等于没有,从那时起,小股盗贼啸聚山林的情况一直都没有断过,而且江西左右都是山区,从罗霄山到井冈山,自古哪里不是出贼寇的地方?这些盗贼总数也有数万之众,唯一导致贼情还没有放到台面上讲的理由,无非是这些贼寇还只在乡下活动,没有发展到攻城略地的程度。 有鉴于此,官府对于百姓结营寨坞堡自守的行为也没法禁止,否则就几乎是把良民往从贼的方向逼。而一旦放开了这个限制,则对民间私造兵器的打击也就形同虚设了。 鄱阳县豪族林士弘,此前便是这么一个结寨自守的地方豪族,好歹能够让本乡民众**心服,纵然势力范围很小,却也算是一号人物了。他上头还有操师乞乃是鄱阳县各乡豪绅共推的仲裁人,只因操师乞武艺高强、人物雄壮,在本县颇有威望。 一个多月前。一股东边姑孰过来的豪客,也是正邪难辨,官商不明的样子。找到了林士弘,略一接触,对方居然找林士弘问起了是否有做私盐买卖的胆子。林士弘本来就是目中没有什么国法的脾性,一开始还不怎么上心,但是看了对方拿出来的外番雪盐货样,目睹了鄱阳郡境内这些盐货的价钱,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击溃了。 隋制官盐一石抽税不过八百文五铢钱。然而除了钱税之外,还有实物税,也就是官办允许贩盐的官商。也需要在交钱之外,每一石给官府留一斗实物,这个十抽一的税是官府用于给军队等朝廷管饭人员用的盐,而实际上因为盐的成色折算问题。官府总会对官盐在计税征取实物税时用一个比较低的质量标准来评价。好多克扣一些。拢共算来,一石被折色两到三斗都是正常的。 如此,再算上生产、运输成本,税钱,折色抽实物,一石盐总归要四五贯五铢钱才能打住,还是灰色板结的劣盐,若是平湖雪盐这种货色。就很难说了。 更令林士弘大喜过望的是,那伙客商似乎是急于找地头蛇做下家。还给了林士弘欠款赊销的资格,解了林士弘缺乏第一批进货本金的麻烦。林士弘拿到货之后也不敢自专,算是还有三分江湖道义,找到了本县操师乞一起施为,没有几天就把鄱阳郡各县的私盐渠道给打通了,原本小打小闹做这一行的也都被收拢起来,大把洒漫花钱。 姑孰到鄱阳对于盐船来说也不过两三天水路,若是市场需求足够大、可以敞开了售卖的话,短时间内聚起暴利并非难事。而且江西本不产盐,历来用盐都是长江下游沿海州郡的盐商贩卖过来的,这阵子也不知为何,从丹阳郡出发的江东官营盐商多有延迟,不是本钱问题便是气候、水情问题不宜行船等等,一时之间原本想要买官盐的良民都发现官盐居然开始缺货了,进一步倒逼了良民们不得不买私盐。 鄱阳、豫章、九江三郡的地方官员自然有负责监察盐务的,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回过点味儿来。然而等到他们要动手详查的时候,那伙姑孰来的神秘客商又开始向林士弘有意无意地兜售别的买卖了。 比如,在不经意间提起:听说林头领做这个买卖都没有私兵护卫的?这怎么成?就靠那么几百号本乡壮丁,能顶什么事儿?连刀枪器械、甲胄弓箭都没有,官军来清剿还不是分分钟灭了? 林士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无奈原来是没有这个本钱大弄,现在虽然稍微小赚几笔有了点积累,但渠道却没跟上,找不到地方大批弄铁匠、铁矿置办兵器。然而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试问那伙当初发展林士弘做私盐下家的神秘客商是从哪儿来的?不就是与江西接壤的、长江下游的姑孰来的么!姑孰又是哪里?那可是从三国时东吴起就是江东第一冶铁重镇的所在,还能缺了兵甲器械的贸易渠道? 所以,林士弘动了这个念头不久,仅仅第一次试探性提出采买兵器这个问题时,那伙姑孰客商就直接豪气地拍胸脯打包票。十天半个月之后,便有数千件兵刃、弓箭等物,以及数百副还算看得过去的铁鳞甲、皮甲上千送来了。货色看上去成色不新,有些还有铁锈破烂。不过对于白手起家、原本只有不足三五百件兵器、其余全靠农具撑场子的林士弘势力来说,这数千刀枪弓箭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一问价钱,居然还不贵。好奇之下林士弘不顾犯忌讳,还想试探性想问一下兵器甲胄的来路,那伙客商居然也没有要保密的意思,直接坦言是江东七郡的府兵中去年淘换下来的旧货——前年刘元进之乱中,丹阳郡、吴郡、会稽郡等处原本是重灾区,逃散的农民军旧部起码有数万人,这些人会带出来万余兵器是丝毫不奇怪的。大部分虽然在战场上被官军缴获了,但是官军换装之后总有看不上的东西层层叠代下来,最终当成废物一样堆作库存,最终被无良军需官倒卖出来。 这个借口很是合情合理,林士弘也就选择了直接相信——毕竟,他林士弘如今才是什么小角色?别人骗他还能图个啥不成?根本没有好处嘛。既然如此,想不明白就索性不想了。 鄱阳郡的官府摸清林士弘的底细,知道此人有数百乡勇丁壮的势力,还有本县操师乞等其他乡中豪强的牵连相助,便不敢直接手无寸铁来清查私盐。鄱阳通守刘子翊以折冲都尉、本县县尉袁斌带领些许府兵预备埋伏,前来试探性地控制局势。 只可惜,鄱阳通守来查这事儿的时候,姑孰客商给林士弘筹备的兵器已经到位了,有了足够装备五千人武器的林士弘,已然有了挺直腰杆正面对抗官军、正式扯旗的资本。鄱阳县尉袁斌第一次只带了千余府兵前来,当然让林士弘的胆子更肥了。 十月初九这日,袁斌带着府兵踏入林士弘的地界不久,就遭到了总计超过三千人的林士弘、操师乞私兵伏击,袁斌根本没预料到这些乱民敢直接主动武力对抗官府,猝不及防之下被杀得大败,仅剩数百亲兵逃回县城。林士弘、操师乞二人一不做二不休,当下正式扯旗造反,鄱阳县给十里八乡悍民蜂拥而起,三天之内就聚集了超过一万人从军。 鄱阳郡通守刘子翊拼命调集本郡府兵抵抗,可惜鄱阳郡作为内陆郡,而且运河也不过境、漕运也不涉及的偏远地方,在大隋一朝本就武备松弛,全郡府兵不过三千人规模,装备老旧比林士弘从刘元进败兵那里收拢来的武器也强不了多少。再加上府兵制下,兵源平时时不征发的,而是在家务农状态,如此一来,临时调集一需要时间,二来有些府兵便是和本乡豪强有些故旧,还没被朝廷征发就直接从贼了。 此消彼长之下,加上林士弘本土起兵,各县县城内本就有些内应埋伏,刘子翊仓促之间根本不是对手。仅仅过了十月半,刘子翊便逃亡到了邻郡豫章郡,鄱阳郡各县纷纷沦陷,操师乞、林士弘义军发展到了三四万人的规模。 江西的地方官员眼看贼情已成燎原之势,再也顾不得政绩和责难,知道盖子肯定是捂不住了,唯有以巡哨快船顺流疾行,飞去丹阳郡告急,请求江南道经略使、丹阳留守萧铣萧驸马派遣大军前来剿贼。 第九章预料中的糜烂 鄱阳通守刘子翊破衣烂衫地从一条轻快的小船上爬下来,踏上丹阳草鞋峡的渡头。繁华依旧、整洁肃然的江东首善之区,与刘子翊的可悲形象,刹那间形成了鲜明无比的对比度。 江西三郡已经乱作一团,原本就不甚富庶的郡县城池在战火中愈发残败,而萧经略直系的治下领土却如此秩序俨然……刘子翊看了,心中都好生惭愧。 然而,他并没有多少功夫去浪费在惭愧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五六天之前,他派出的告急求援信使,在丹阳并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或者说允诺,对于他提出的援兵请求,萧经略一点儿都没有回复发兵的意思。被吃了闭门羹的信使似乎是级别太低,对方连一个解释都没有给,就直接一句没空出兵赶了回来。 这样一来,便导致了贼情又起码可以多获得十天的糜烂壮大时间差,刘子翊心急如焚,却不敢妄自揣测上官拒不发兵的原因,只能是再亲自跑一趟来求援,文明情况。 所幸的是,虽然只是隔了五六天亲自再来,这一趟刘子翊却自问有了更多请求出兵平叛的筹码,好让他本人在此战之后的失地罪过不至于太重—— 就在他出发之前的两天,当时贼军已经攻破了豫章郡与鄱阳郡接壤的两个县城,然而就在贼军试图继续深入攻打豫章郡治的时候,贼首操师乞因为督战时太过突前,居然被城上守军集中火力一顿乱箭射成重伤。回营后便失血过多不治身亡。听说操师乞战死之后,各部都直接统归林士弘率领,略作休整便要继续进攻。但是无论如何。杀死贼首总归是一件大功,一会儿求援的时候,也好有些底气。 揣摩着求援时该说的言辞,刘子翊已经被经略府的卫兵裹挟着送到了目的地——刘子翊一开始以为自己会被送去经略府参见萧铣,没想到却是直接被送到了丹阳的大校场;萧铣本人顶盔掼甲,闪闪发光地站在帅台上。下面是四万人马,阵列严谨。兵甲森然,让人远看便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萧铣这身铠甲,可是花了大功夫的。头盔是难得精制的米兰式板甲头盔。而没有用哥特式那种防弹造型优异、但丑如鸟嘴的造型;除了整块锻钢的部分之外,,还有犀牛皮和鲨鱼皮双层钉裁在一起、外头配上一块块小片矩形锻钢片的札甲披肩,以保护肩颈不受流矢伤害。充分卸力。 毕竟对于萧铣来说。他直接上战场一线的可能性不大,头盔的防弹造型不是最重要的,帅和威武才是最重要的。何况盔甲穿得这么吊真要是上了一线,肯定变成对方弓弩集火攒射的目标,所以显然还是龟缩在阵后指挥比较正常一些。 身上的铠甲手套和靴子也都是一体的犀牛皮鲨鱼皮双层皮内衬,外头贴上筒状的锻打软钢做成铁手套铁战靴,唯有手指部位用的是细细的小铁环,把指节手腕等关节部位留出只有皮革没有金属的缝隙。以不妨碍活动。胸甲、背甲和大腿正面都是板甲式的整片锻钢,手足腰际则是冷锻瘊子甲式样的交叠钢甲鳞片。统统是水力冷锻六百锻之上的精良之物。 所有鳞片甚至都用了鎏金处理——也就是古代珠宝匠给器皿上镀金时用的一种工艺,把黄金溶于水银,然后浸没要镀金的物件,用特殊手法把水银再分离出来,黄金就在镀金物件表面形成了坚固均匀的镀层。而整块的板甲则全部鎏银錾金描画出猛禽猛兽花纹、镶嵌宝石点睛。 刘子翊见了军容雄壮,心中一喜:莫非是萧经略前几日虽然不肯答应给援兵,实际上却已经在整顿兵马了么?如此雄壮之师前去平叛,林士弘小贼焉有不授首之理?江西三郡有救矣! 意淫之间,他已经被带到萧铣面前,行了礼节,便欣喜地开口:“属下鄱阳通守刘子翊参见经略。经略军势雄壮如斯,江西百姓有救矣!还请萧经略速出雄兵,解民倒悬之急!” “刘通守快快请起,本官蒙陛下信任,忝为江南道经略使。虽然行政直辖之地仅有江东七郡,但对江西百姓官吏也有监察守护之责,按说有贼情自当前去剿灭。然而刘通守来的不是时候,如今本官另有紧急军务,暂时却是不能出兵了,还需江西官民自行组织,先渡过时艰,勉力维持数月才好。待到本官出兵归来,再去江西平叛不迟。” “什么?经略大人的兵马不是为江西平叛而准备的?难道江南之地还有别处军情比江西三郡更加紧急不成?林士弘可是起兵不过半个月,便攻取了鄱阳郡全境、还蔓延到了豫章郡境内,如果不速速剿除,只怕燎原势大,再难制约啊!经略大人万万不可小看贼情,贻误战机呐!” 刘子翊急急忙忙地把说辞一股脑儿竹筒倒豆倒了出来,见萧铣还是没有反应,似乎在酝酿措辞一般,他也不给萧铣开口的机会,继续表功说:“而且如今经略若是出兵,正好可以赶上好契机!下官来求援之前一天,贼首操师乞在攻打豫章郡时,被守军流矢射杀,如今贼军正全军举哀,余众归附林士弘带领。然则贼军之中定然另有头目不服林士弘的,而大人兵马已经严整,若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兵江西,林士弘未能整合全军旧部之前,定然指挥不畅,为大人轻易所败,如此大功便在反掌之间,大人不可错过呀!” 刘子翊絮絮叨叨之间,萧铣身边一个长史服色的文官踏前一步,呵斥刘子翊道:“够了!你道经略是避战不想为国建功么!我军如今委实是另有万分紧急机密要事要做,江西民变是顾不上了。经略不便与你多说。你这便去吧。最多两个多月,我军归来时自会到江西平叛。” 刘子翊听了也是火气往上涌:要是被萧铣呵斥了,那好歹也就罢了。毕竟萧铣虽然比他年轻了二十岁,官位却高了三级之多,人家官威在那儿,也没话可说。而这个年轻文官看着最多二十出头,比刘子翊年轻了三十岁,而且驸马长史不过是六品小官,比郡通守还低了两级。这样的人都敢越俎代庖阻挠出兵。马上被刘子翊定义成了“蒙蔽上官的幕僚”。 “你是何人,竟敢蒙蔽上官,阻挠平叛?” “住口!刘通守。本官不告诉你实情,那是害怕消息泄漏,让天下人心不稳,各处盗贼更加猖獗!既然你质疑本官的决断。那也唯有坦诚相告。让你对于本官不出兵平叛的决断心服口服——不过你可要仔细了,若是你听了之后,外泄军情的话,导致江西乱贼更加肆无忌惮,你可要承担全责。” “什……什么?” “附耳过来,听好了——陛下圣驾,在雁门郡被突厥骑兵围困,只能于桑干河抛却诏书求援。令天下各方将帅勤王,幸好诏书最先被河北道经略杨义臣杨将军从永定河中捞获。才不至于误了大事。本官虽然身处江东,却胜在当时恰好有麾下骑军统领、鹰扬郎将秦琼身处辽东,监察室韦与突厥之间勾连贸易,所以得以第一时间赶上杨经略的出兵队伍。本官有东海海运之利,可以与东莱留守陈棱一并出兵,直达涿郡,而后出关西向。不管赶不赶得上,这救驾大事,难道还不比江西那一点点乱贼?本官今日整顿完兵马,便是要即刻北上启运的,刘通守回去好生勉力维持,最多两个月,本官便回军平叛。 不过今日相告之言,还请刘通守尽量勉力封锁消息,不要太早外传,能够拖一天便是一天,本官可是连这些麾下士卒都没有相告实情,准备等他们出了海再说,便是为了不涨江南蠢蠢欲动之人的信心士气,但愿刘通守能够想通这其中关节。” 刘子翊都不用听完,只听萧铣说到一半,就知道事情轻重了,身上也是冷汗直下,口中发苦,知道这一回要援军肯定是没戏了,只好怏怏而回。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萧铣就是要用长孙无忌一开始的嚣张激怒刘子翊,好让刘子翊受不了激将法主动开口问萧铣究竟有什么大事比平定林士弘乱贼还重要——这样萧铣才好郑而重之地把杨广被围这个目前对于江东百姓群臣来说还算是封锁消息的讯息顺势告诉刘子翊。 刘子翊当然不会回去之后乱说,但是讯息却必定会被快速传播开去,到时候该问责谁,也就一目了然了。 …… 果不其然,刘子翊求援失败回到豫章郡之后,不到三天时间,从鄱阳郡、豫章郡、九江郡三处,就如野火燎原之势一样,把昏君杨广被突厥人围困在雁门、朝廷兵马无力救援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人拿了杨广的求救诏书的内容抄本到处宣讲,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林士弘军不过两天时间,就士气暴涨。尤其是底层百姓原本不敢反抗朝廷,无非是觉得天子之尊高高在上如同神明一般,有一股莫名的畏惧,现在听说神明一样的天子都能突厥蛮夷兵马围困,一下子那种神圣感便消失了。刘子翊去找萧铣求援之前,林士弘不过三四万人马,这一下,又不过十天之内,就暴涨了一倍不止,而且还有兵力扩大的趋势。按照这个算法,到了年底的时候,林士弘铁定可以聚敛起十万之众。 十一月初五,豫章郡治在人心浮动、内应作乱之下,被林士弘军攻陷,逃到此处的原鄱阳通守刘子翊,以及豫章郡本地的朝廷官员,都在城破时被农民军斩杀。大隋朝廷在江西地区的统治体系,几乎被瓦解了半数以上。 攻拔豫章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因为豫章郡的地盘便是相当于后世江西省的省会南昌之。而古代的时候,江西境内有影响力的两个统治核心无非就是豫章和九江了。豫章郡攻破带来的农民军滚雪球效应更加明显,不过半个月的调度转运之后,林士弘继续挥戈转而北进,直逼九江郡。九江郡好歹还算是江防重镇,战略要地,有五千府兵和地方官吏把守,战斗力还算可观。贼军逼近后,九江官员们也纷纷派船到下游的丹阳求救,然而得到的消息都已经是经略使萧铣出海北上涿郡救驾已经月余,尚未回到江东。江东本地兵马仅够驻守地方,防止乱贼蔓延扩散,并无多余兵力去江西剿贼。 既如此,江西官军就唯有听天由命,靠自己的力量再撑一个多月了。 …… 豫章郡刚刚沦陷的同时,萧铣的人马已经在十几天的水路行军后赶到了涿郡沿海地区——中间倒是没有迂回绕过山东半岛,而是选择了换船,也就是在从长江口北上到东莱之后,就走陆路穿过山东半岛,然后再在山东半岛北岸换船继续渡过渤海湾。 之所以可以选择这条最快的路线,当然是因为东莱留守陈棱麾下如今依然保留有不少的朝廷征讨高句丽时留下的战船,运输五万兵马不在话下。而萧铣是自从杨广北巡开始就预作准备的,看似有意无意都在为自己的快速北进设置便利条件,才做到了这一点。 萧铣连同陈棱的五万兵马赶到涿郡的时候,杨义臣已经带了河北道的本部人马,以及当时萧铣提前布置在辽东、一听到战情就飞马赶来的秦琼部骑兵出关沿着永定河行军、从关外直奔雁门郡而去救驾了。 秦琼的一万骑兵放在杨义臣的十几万大军之中,当然算不上什么强大战力,但是他们的作用好歹是可以帮助萧铣占一个大义名分——看,咱萧铣也是公忠体国的,当时恰好有手下在辽东-三韩之间巡边,监视室韦和突厥之间的不正常往来,听到救驾的需求马上就赶来了。秦琼的存在,足以让萧铣和杨义臣分享并列第一个救驾这个殊荣。 当然,除了萧铣和杨义臣两路人马,太原留守李渊的救驾军队也不太可能晚到,虽然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比杨义臣更晚了三四天,但是李渊的防区太原就在雁门郡正南方,最多相差不过几百里地而已,行军赶路要快得多。唯一对李渊不利的因素,在于河东之地如今乱贼还不多,李渊的兵权自然不大,虽然身为留守,充其量也就只有两三万可用之兵。 李渊的兵力,注定了他必须等杨义臣到了之后,才能对超过二十万众的突厥骑兵发动救驾反攻。 第十章久旱逢甘霖 十一月的关外,已经极为寒冷。在雁门郡被围困了将近两个月之久的杨广,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萧瑟。 杨广虽然带兵三征高句丽,并且最终灭亡了那个国家,但是算起来,他还真没有在寒冬腊月的时候在关外待过——远征高句丽的那几年,隋军都是开春出兵,最晚到秋天就回军了,而遇上杨玄感造反的那一次,甚至都没打到秋天;再加上涿郡虽冷,终究相对沿海一些,昼夜温差不大,没有雁门这么冷——比比看后世冬天北京和大同的气温差距,就可以理解这一点。 而且,杨广虽然出身北方,却从二十岁起就留在扬州十几年,吴语说得比北方官话还好,这样的履历,当然让他没法适应恶劣的严寒气候。苦寒之中,原本并没有做好在这里待到冬季的隋军显得苦不堪言,每一次分兵上城作战都有一些士卒非战斗减员。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但是细细算来,朝廷大军要来救驾,这么点时间还真是不能少的。因为杨广一开始派出的哨骑信使被突厥人全部截杀,就至少耽误了半个月的时间,后来再想出往桑干河里头丢木匣子诏书的办法,执行又花了好几天。再等这些漂流瓶被河北的大隋将领捡到验证,就已经是一个月的功夫过去了。 而大军出征的准备工作显然不是两三天就能完成的,一来突厥人有二十几万之多。任何一个单独的隋朝边镇都是没有这个实力单独来救驾的,这就需要相互约定时间共同进退。而杨义臣的人马此前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撵着窦建德的屁股追杀,要收兵回来集结、重新整备粮草。这都需要时间。如此细细算来,等到杨义臣和萧铣麾下的秦琼所部出兵的时候,距离杨广被围的时间点,就至少已经相隔四十天以上了。而且这些部队还是步军骑军都有,骑军只占到少部分,行军速度自然缓慢,就算间歇性强行军。平均下来一天也只能赶不到一百里路。这么一算,可不就得将近两个月了么。 这一日,杨广又是从城内的鼓噪喊杀声中醒来的。按说雁门郡城也不算小了,周长二三十里地还是有的,城墙距离杨广御驾安顿的临时行宫至少也有三里路远,纵然有突厥人攻城。声音也不会太响。然而杨广依然还是可以被吵醒。足见其神经衰弱的毛病已经很是严重了——仔细算来,他也不过四十五岁刚过的年纪,原本实在不该如此。 “虞卿何在!是突厥人又在攻城了么?” 这些日子来同样不怎么睡得好的虞世基听了杨广的呼唤,条件反射一般走进来问安,只是看那行色,已经是行尸走肉一般。 “陛下,突厥人不过派出一两千人主攻西门,另外南北两面各自只有数百登城士卒。其余都是骑射骚扰。有宇文将军在,一切都还安好无恙。” 杨广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叹息着问:“宇文述今日还在西门督战么?他也一把年纪了,病情好些了没有?若是不打紧,便换别的将领督战吧。” 宇文述今年已经年过六十五岁了、毕竟论资历,他是和杨素、韩擒虎、贺若弼同时代的名将,当初隋朝灭陈的时候,便是这四将各自执掌方面兵权。杨素资历最老,也比另外三将年纪大好几岁,不过大业初年就已经病死了。而宇文述与韩擒虎、贺若弼其实年岁上也是相当,贺若弼死于朝廷钦案,并非寿终正寝,便不去说他,哪怕是韩擒虎,也已经早就死了。 宇文述之所以命特别长,也和他从龙最早、仕途最顺利,没什么窝心事儿有关。不过再怎么说,年纪放在这里,终究有天年将尽的时候。历史上的宇文述死于大业十二年,虽然看起来应该还有数年阳寿,但是不可不注意的一个细节是,历史上宇文述也是在杨广在雁门郡被突厥人围困数月后、结束巡幸回国时开始染的重病,后来拖了几个月才病死。而雁门之围时,宇文述依然是杨广随驾军队的主帅,身上担负的责任重大,要说他在这段时间里忧虑太过、劳苦甚深而导致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也是很正常的。 现如今,宇文述便是在抱病指挥守城。两个月的攻坚战下来,突厥人每日都要死伤数百士卒,隋军虽然更少一大半,然因为物资短缺,两个月里头也死了超过一万人,还有更多缺医少药挨着的伤病员或是营养不良的士卒。宇文述肩头的守城重担自然不轻。 虞世基听了杨广的吩咐,少不得再去西城劝喻一番,以示圣恩。宇文述表面上还是谢恩表示自己身体没有问题,实际上少不得把大部分的督导活计交给麾下将校见机行事,他也得好好歇息休养。 天色已然全亮,城头的箭矢也开始找着准头了,每日照例佛晓和黄昏时候冲杀一阵打扰隋军休息的骚扰战也该结束了,随着最后数轮猛烈的箭雨射完,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兵很快离开了城头弓弩的射击范围,远遁而去。 听着喊杀声已经彻底平息,神经衰弱的杨广让虞世基和裴蕴、裴矩三人护着自己去城头巡视一番——反正他如今是夜里也睡不好,白天又犯困,但是稍微一点响动就能让他惊悸,不如到处走走,好让自己彻底疲惫起来。 虞世基拗不过杨广,只能推求其次地提出折衷意见:“陛下,既然非要巡城鼓舞士气,不如去东城吧。” 东城外头,不到两百步就是桑干河的支流,水流还算充沛,部分拐弯抹角的地方距离城墙甚至只有**十步。当然北方的河流到了寒冬都有凌汛前的枯水期,这也是没办法的。然而就是这么一条河流的存在。让东城一直没有成为突厥人攻打的方向,相对来说比较太平。 因为河岸距离城墙太近,如果想从南北两侧迂回到东城正面的话。在迂回过程中突厥骑兵就会遭受城头弓弩手的近距离攒射;而如果不选择提前渡河后迂回、而是在东城直接渡过桑干河支流攻城的话,又存在桑干河支流比寻常人工挖掘护城河宽深数倍的麻烦,吃力不讨好。正是这个不尴不尬的原因,综合导致了这一地带成了攻守双方都不看重的所在。 杨广只是想找个地方走走,鼓舞一下士气,并不是真的想身处险境,所以虞世基的建议他很干脆地采纳了。 然而君臣到了城头。入目都是伤病满眼,无论伤势轻重,只要能上得了城头的。见到御驾过来自然要纷纷忍住伤痛行大礼,看的杨广皱眉不已。虞世基预想要给杨广的好心情,自然是荡然无存。不过这个问题其实想想也明白——既然东城是突厥人攻打最不积极的方向,那么前面两个月的守城战中负伤的士兵自然大多会被调到这个相对不激烈的战场来驻扎。以获取喘息之机。 杨广看着心中哀叹。却不好表露出来;不一会儿就赶上了士卒开饭的时辰,城楼内一些大锅架着,开始让士卒分批领取饭食——哪怕是和平年代,普通贫民一天吃两顿也是主流情况,军中战斗激烈的日子虽然有加餐,但是考虑到如今雁门郡被围两个月只有消耗没有进项的军粮情况,显然能吃两顿就是不错的了。早餐被放在辰时末刻,也就是后世上午九到十点左右。第二顿则放在申时,也就是下午三四点左右。然后到入睡为止都不会再有食物了。 杨广不好凑上去,但是走进城楼高出,居高临下一看,无非都是些高粱糜糜的稀粥而已,偶尔参杂几把粟米。而麦麸饼子这种干货要下午第二顿的时候才有可能有,还不是每天都有。 “士卒饥寒,已经一至于此了么?即日起……减少行宫内宦官宫女的配给,省出来的都给有功将士加餐!”杨广斟酌了一下,还是富贵病发作,没说出减省他自己和随驾的皇亲国戚的用度,折衷了一下只是减少宦官宫女这些使唤人的饮食标准。他从来不是一个节俭的君主,哪怕再窘迫的时候,他都坚信钱粮是开源而来的,而节流这种措施,始终用途有限。 “陛下仁慈待下,将士必然用命……”虞世基还要恭维杨广两句,但是耳边只觉得氛围不对,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眼看去时,只见裴矩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凝视着桑干河对岸的远方,随后眉头一展,挥手一指引领着杨广的视线,而杨广也是倏然神色一动,随后隐隐然有一股期待。 虞世基反映最慢,回过神来跟着众人望去时,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阵烟尘,随后突厥人的阵营之间一阵躁动,被一股兵马从两座营寨之间的空地冲了过来。滚滚尘埃之中本看不清情况,但是在场之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莫非是杨义臣的援军终于来了? “陛下圣明烛照、洪福齐天呐!定然是杨经略的勤王之师来了!”城头一阵欢呼,顿时鼓噪大作,士气如虹。杨广怕一会儿有变故,也让身边侍从立刻再去行宫中召集一些骁果军亲卫来待命,以备接应。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对面尘埃开始放缓,形势也逐渐分明,居然是一支规模并不大的隋军骑兵从突厥大营的夹缝中成功冲杀进了包围圈。也亏得城东这边因为河水阻隔,城里人突围不易、外头突厥人攻城也不易,所以双方兵力都比较薄弱,这才冲的进来吧。 这伙骑兵渐渐近了城头的人才彻底看清,他们数量不足一千,但却很是威武,甲胄兵器反光耀目,在冬日上午的阳光中显得格外显眼,根本不是普通生铁熟铁那种黑色金属的黑沉沉色泽,而是锃光油亮的。一开始虞世基和裴矩还担心会不会是突厥人自己做戏想要诈城,但是看了装备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个念头了。 突厥人缺乏精良的装备,自从朝廷讨伐高句丽开始,最近几年更是连寻常的边境铁器贸易都卡得很严,突厥人手头的铁料做做弯刀骑枪都不一定能保证够用,而箭矢的箭簇更是只有可汗的亲兵和嫡系精锐部队才能用。要说突厥人拿得出铁甲,除非是将领级别的人物,而一下子凑出上千副铁甲cosplay做戏,对于突厥人来说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缺铁并不代表突厥骑兵就缺少防护、或者说战斗力明显受影响。他们甲胄数量还是很充分的,但是九成五以上的都是纯的皮甲——草原上别的都缺,就是牛羊和其他牲畜不缺,皮革货品更是要多少有多少,所以皮甲人手两件都是可以轻易做到的,皮甲虽然防御力差一些,但是其轻便的特性对于减轻人马负担、提升骑兵耐力也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速速放我等进城,我们是杨义臣杨经略派来报信的援军先锋!”那群骑兵冲到城下,便开始齐声鼓噪呐喊,数里之内都能听的分明。 “速速开城——不对,让虎贲郎将沈光带领一千步卒坠下城去,守住城门南北两侧、移动拒马,放骑兵入城后,步军再从吊篮上城撤回。”难得有什么战术意识的杨广,居然也是在获救的喜悦中灵光一闪,直接对部队做出了这条细致的指挥。 有陛下亲自开口指挥,下头的将校士兵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哪怕宇文述此前三令五申各种防备诈城的规矩在前,也抵不过金口玉言的分量。虎贲郎将沈光是刚才提前被招来护驾的,马上带着他本部的一些骁果军精兵坠城下去,然后移动桑干河支流与城墙之间的拒马,把那些障碍物沿着城门两侧平行排开,防止突厥起兵从远处渡过河后沿着河岸突击。 桑干河支流在冬季枯水期,其实还是可以支撑骑兵泅渡的,只是因为水多少有些冲力,阻力又大,所以在冲锋作战的时候没有人这么干——进入河水后,移动速度会比岸上至少慢九成,而河面是在城头守军弓弩覆盖射程之内的,所以攻城方如果直接泅渡那就是在提供靶子了。但是如果是守城一方的援军要想泅渡过河,没有弓弩的威胁,自然没有问题。 那伙骑兵背后的突厥人,果然也就落后了几分钟便赶了过来,一开始见背后冲击容易让自身陷入河中进退维谷的境地,便试图绕过城门附近,从远处渡河后再沿着河西岸夹击冲锋。然而沈光的人马已经在城下做好了防备,突厥人冲刺一阵后上有弓弩,前有枪阵、拒马,不得寸进,只好放弃了。 骑兵入城之后,城门马上重新关闭,而沈光所部阻击部队便是从吊篮重新回城的,突厥人的游骑没法上吊篮,被射杀数百之后,只得怏怏而回。入城骑兵的军官马上被带到了杨广面前,听旁人说面前的就是皇帝之后,他赶紧行了大礼。 “末将杨经略麾下骑军旅帅罗士信,参见陛下。” 第十一章始毕可汗的决断 罗士信带着区区不足千人的骑兵队伍如何杀穿突厥人包围圈的薄弱部分、进到雁门郡城内报信的过程,因为当时距离城头太远,而且烟尘滚滚遮蔽视线,所以城内守军上至杨广,下至普通士卒,自然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得清楚。 然而有些东西,并不需要当时便身临其境,哪怕是战后看那些遗留下来一鳞半爪的痕迹,也可以令人悠然神往,就如同亲历一般。罗士信和他的几个亲兵见驾的时候,身上铠甲那一处处伤痕,着实便可以让人想见当时那一阵时间上并不算长的突击战有多么激烈。 便说罗士信的那块锻钢胸甲上头,斜斜地镂刻着七八道弧形的划痕,看似并不起眼,但是经过战阵的将士们略一打听,便确认了这是突厥人少有的铁簇锥头箭留下的划痕,至于突厥人那些骨簇或者别的材质的箭簇,据说罗士信突围进来的时候足足中了至少比铁簇锥头箭三倍数量都不止——连人带马都算在内——但是那些没有金属箭簇的箭矢,根本连留下划痕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这倒不是说江东军弄出来的板甲防御力已经恐怖到普通生铁箭簇一点机会都没有的程度,事实上单论金属的屈服强度啦、弹性模量啦、或者莫氏硬度啦之类的纸面性能指标数据的话,脆硬的生铁锥头箭簇还是有机会的; 但是实战就是实战,不是简单的纸面数据比拼。江东军如今弄出来的板甲。可不仅仅是胜在材料上,更重要的是优异的结构应用设计。铁质的锥头箭要想射穿,首先要克服弧形的“跳弹”外观防止打滑偏转。才能谈得上穿甲力的充分释放。而这种问题在对付原本的鱼鳞甲时候并不存在——鱼鳞甲纵然甲片厚度和理论单片防护和板甲一样,但是因为整体结构是软质的,被箭矢射到的时候整体产生形变,反而容易把箭矢打滑偏斜到甲叶之间连缀的薄弱部分。 不管怎么说,光是看罗士信这一身犀利非凡而又短时间内积淀无数的铠甲,还有那层层刷上去后又反复干涸的血迹,就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别说军中将校。单是不怎么懂军事的杨广看了,都有些嘉许,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罗士信?好生年少!今年可有……二十岁了么?是杨义臣提拔起来的?” “回禀陛下。末将今年虚岁十五,是淮北人士,去岁乡里遭了贼乱,恰好江南道经略使萧铣萧大人的兵马出京南归、末将家乡便依傍运河。成了流民后为萧经略募入军中听用。成了一名骑卒,后来见末将颇有勇力武艺,便检拔做个军官。后来萧经略奉陛下圣命移流民而实三韩,末将本是流人出身,便被移防到辽东。突厥犯上之时,末将与上司鹰扬郎将秦琼正在辽东,得了杨经略的报信,便立刻赶来听从调遣。随后萧经略也派遣加急信使来取得联络,追认了让咱一切听从杨经略安排。以救驾为先。” 听到罗士信只有十五岁的时候,杨广也是啧啧称奇,一开始他看罗士信也着实太年轻,之所以猜二十岁,那也不过是大隋法度所限,百姓加入府兵至少都要二十一岁。后面再听罗士信讲解了一番他们是如何行军赶来救驾、如何突围进来的细节,更是欣慰不已。 不过,最后当杨广听到罗士信和秦琼都是萧铣麾下的将校,但是勤王诏书落入杨义臣之手后、秦琼也好罗士信也好都直接听命了杨义臣的调遣,随同杨义臣出战时,眼中便闪过了一丝阴霾。 勤王救驾的部队来得急切当然是一件好事,毕竟看得出来那些将领都还忠君。然而若是一道经略使可以随便调遣别的经略使、卫将军手下兵马为自己所用的时候,纵然是打着救驾的旗号,也不得不令多疑的杨广猜忌。 他的诏书里头,可是让天下各路将领凡是得诏书者自行前来救驾,并没有任命勤王军总帅,而从罗士信的陈述来看,杨义臣的唯一先手优势不过是因为杨义臣的辖区处在桑干河下游的永定河流域,所以杨义臣第一个得到诏书而已。仅仅是先得诏书的优势,就让杨义臣俨然成为了勤王各军的盟主甚至说主帅,这怎么能让君主不担心呢? 事实上,杨广又哪里可能知道,秦琼和罗士信之所以这么爽快地没有得到直属上官萧铣的吩咐就直接在勤王诏书到来是选择听命于杨义臣的直接指挥,是因为他们在几个月前远赴三韩镇守的时候,萧铣已经向他们委婉地表述过了:陛下今年有北巡的意图,某觉得突厥人肯定在高句丽灭亡之后兔死狐悲可能会有不臣作乱之心。到时候真的万一发生了什么什么变故,尔等一定要听从杨经略的调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是不会怪你们滴…… 萧铣会提前这么交代,自然是因为他知道历史很有可能照常发展,让杨广被困在雁门,所以提前给麾下派到北方的将领打预防针,然而在秦琼和罗士信看来,这就纯属萧经略远见卓识、明断万里了。在杨广面前,他们也不会专门说出这个缘由,只是春秋笔法说他们听命于杨义臣这个事实便成。 杨广疑心起来之后,后头的问话便没一开始那么激情了,无非是细细盘问:“如此说来杨义臣让你们这些精兵觑便先突围杀进城来,便是来报个信,好安定城中军心,顺便联络军情的咯?” “正如陛下所见,杨经略如今已经集结起河北兵十余万,并三韩、辽东兵两三万人,另有河东太原的李留守四万兵马前来救驾。再过半月到一个月,便会有河南道、江南道兵马分别从陆路、海路赶来。如今我军兵力仅仅与突厥相持。还不足以全面反攻,只能在外围步步为营成掎角之势固守,所以让末将突围入城。把这个时间表告知陛下,也好坚定守军坚持下去的士气:此城务必再与敌军相持一月,才能彻底解围。不过如果军粮器械提前发生困难的话,杨经略会另想办法,从桑干河水道突破突厥人的包围试图运一些粮秣入城。” 听说还要一个月才能彻底脱困,杨广心中不免有些心理落差,但是好歹总归是有救了。十几万隋军已经在突厥人的东面和南面分别赶到、出关扎营了。背靠着本朝重修的长城防线,突厥人总归没有实力把大隋大军如何如何的。 不过经过这件事情,便是罗士信的一番言辞。在杨广心中,杨义臣和萧铣一南一北两个大隋最重要的经略使,已经分出高下来了。杨义臣是当机立断把别的经略使麾下兵马拿来当自己的用,而萧铣却是自己麾下的兵马都不能管得绝对听他自己的。居然别人越权来管辖。他的手下也都会听命——这说明什么?说明萧铣根本没有把军队当成自己的私有来经营的本事,或者说至少他目前还不愿意这么干,或者还没干成。这是一种没法作伪的细枝末节之处,杨广坚信自己不会看错。 盘问完了一切内外军情,杨广便让随驾的鸿胪寺官员安排罗士信等援军退下安歇了,然后把援军到来的消息第一时间通报全城守军以鼓舞士气。军中将领们关注点自然另有不同,罗士信一离开,便有无数骁果军将校们凑过去打探:江东军的装备何时如此精良了?怎的兵器甲胄好到了朝廷新锐的骁果军都比不上的程度? …… 雁门郡城内官兵士气大振的同时。城外的突厥围城大营中自然是一片阴沉的气氛。 城北大营正中,一座拥旄簇旌的内外两层雄伟大帐。便是突厥可汗的王帐。王帐里头,始毕可汗咄吉世阴着脸,听取上午东边围城营地防区被隋军小股骑军趁隙突破的情况。 始毕可汗身材颇为雄壮,唇上两撇浓须修饰得很是威风,与颌下的虬髯相隔分明,却又有些呼应,一看就是突厥人中高贵者的相貌。他今年约莫四十多岁,登上可汗之位已经四年了,大业六年末的时候,他的父汗启民可汗染干病逝,他便毫无悬念地登上了汗位,然后依照突厥惯例,续娶了继母义成公主为可敦。虽然义成公主是他的继母,但是论年纪反而比他还小了十几岁,因为义成公主开皇十九年和亲嫁到突厥的时候,才十五岁而已。如今是大业十年末,十四年过去了,过完年义成公主也不过二十九岁。 今日的事情,导致了城里的守城隋军士气大振、内外消息相通,对战局的影响自然恶劣,不死几个责任人,只怕始毕可汗的怒火都压不下去。有鉴于此,今日负责东面围城防区的将领都跪在始毕可汗面前,没有说话的资格,而是由一个第三方的特使调查清楚了情况,直接向始毕可汗汇报。 始毕可汗大略听了经过,梳理了一下思路,确认道:“如此说来,这伙隋军骑卒乃是连夜疾奔、昨晚入夜之前至少还在一百五十里之外,所以咱的斥候没有注意到?而且这股隋军就是突前来报信的,至少比他们的后续兵马都突前了一天的行程?这个消息可靠么?” 调查情况的官员名叫阿史那思摩,官拜夹毕特勒,恭敬地确认回奏说: “臣已经查访各军斥候昨夜的回报记录,不会有错。而且今日一战之后,我军还缴获了数百匹被遗弃的战马,都散布在突围战交战战场东边的草原上,应该是突围报信的隋军骑兵昨夜赶路时骑乘的战马——他们定然是在接近我军包围圈的时候,再换上体力充沛的战马,而后突入的。隋人战马难得,不比我大漠草原上,随处都可找到马匹,能够让隋人随便抛弃战马的,定然是小股独立行动的报信精兵,若是大军行动,是耗不起这个代价的。” 阿史那思摩的言语很有逻辑,始毕可汗听了也深以为然,想了一下之后,继续追问道:“既如此,隋军援兵总计有多少人马,如今可能摸清么?咱要是一鼓作气,趁着隋军援兵立足未稳的时机反击,又有哪些战机?” 阿史那思摩显然功课已经做足,拿出一卷羊皮,上面都是细细写明了的敌情,说道:“回禀可汗,根据遇袭之后各军紧急派出的斥候查明,隋人援军共有两路。 第一路在南,其实两天之前我军就已经发现其踪迹了,乃是隋朝太原留守李渊的兵马,总数约莫在四万人,根据此前的情报,李渊在太原的本部兵马应该只有两万,毕竟河东之地此前没有民变,杨广对李渊还算提防,并不给他扩军的机会。所以这四万人里头,应该有一半是他额外募集的私兵,或是借调了河内、河西等处隋朝朝廷的兵马,假借勤王救驾的名义纳入他的指挥之下。但是李渊虽然距离雁门最近,来得早,但一直因为兵少不敢太过深入,此前两天前发现他的时候,距离我军足有百里,两天过去了,依然距离我军有七八十里,可见其畏葸不前,只为留下退路,万一我军专注攻打他,他便好依托长城,退回雁门关内。因为他出关不超过百里,我军追击定然是追不及的。 第二路便是今日在东边出现的,是沿着桑干河西来,主帅已经探明,便是隋朝河北道经略使杨义臣,兵力总数估计有十五万人——此前我军细作在涿郡收集的情报来看,杨义臣共起河北道兵马十二万前来救驾,而后还有辽东、三韩兵三万,分别是卢龙郡守罗艺的兵马,以及隋朝兼管三韩的驸马萧铣麾下秦琼的兵马。这一股人马大约有骑军四万人、步军十一万人。当然这些消息都还不确,有些是战前细作收集,有些是今日斥候补充侦查所得。总之今日突围入城的骑军已经打探明白了,总计一千人,是萧铣手下鹰扬郎将秦琼的骑军。另外有四万骑军正在我军正东,如今距离六十里,明日便会接战,再往后的步军还没找到踪迹,应该拖得比较远。但是我军已经在隋军骑军阵中看到了杨义臣本人的旗号,应该是他自己跟着前军直接来了,想要表功救驾。” “雁门郡城里头,保护杨广的骁果军还有六万可战之兵的样子。在算上南边李渊四万,杨义臣十五万,总数便是二十五万人了……兵力人数已经与我突厥雄师相当了。看来不得不寻思个各个击破的机会了,否则纵然不败,杨广可就留不下了……”始毕可汗揉着佩刀刀柄在那里思忖,浑然不觉得自己的表情很是凶狠。 第十二章战云之合 因为杨义臣派出的报信先锋罗士信赶到雁门郡的时候,已经是大业十年十一月二十九这一天午前时分了,所以突厥人收集完对应军情也已经是午后申时的事情,当天要想马上出兵反制显然是来不及的。何况大军动作总要时间准备,纵然突厥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来去如风,后勤辎重只需要随军赶一群羊便能养活,一天的准备还是少不了的。 所以,始毕可汗有半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犹豫,如果真的决定各个击破隋军援兵的话,究竟该先对哪一家下手。 从理论的兵力对比上来看,上上之选当然是南下击破已经出关两天的太原留守李渊,毕竟李渊只有四万兵马。但是持续的斥候侦查让始毕可汗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因为李渊非常的精乖。他虽然救驾看着很积极,但是在保存自身实力方面更积极,出关是出了,却走到马邑县之后就一直驻留在那里不前;任由始毕可汗做出最后的诱敌努力,李渊还是不为所动。 既然如此,只能够选择杨义臣的先头骑军部队作为各个击破的对象了。毕竟突厥大军利在野战,不利于攻城,马邑虽然是塞外小县,但是只要李渊坚持打守城战,突厥大军就算有六七倍的兵力优势也是不可能几天内就攻下来的。 次日佛晓,雁门郡外的突厥围城大营就全部动作了起来,做好了出击的准备——当然了。始毕可汗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不会做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事,虽然各个击破隋军援兵时集中兵力很重要。但是他依然不会拿出全部主力去做这件事情;因为相比于击破杨义臣,保持对杨广的围困显然是更重要的事情,如果留下来保持围城的部队不够多,反而给了杨广突围的机会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雁门城里面,好歹还是有六万骁果军的久战之兵保护杨广的。 说到这儿,不得不说一下始毕可汗手下如今兵力的具体结构。突厥人此番为了围困杨广。足足出动了各部二十多万兵力,这已经是始毕可汗倾尽血本showhand搏一把的结果了。 毕竟这个时空的突厥比历史同期要弱小不少,光是早年隋朝通过茶叶贸易和后来其他边境榷场贸易的挑拨。就让启民-始毕两代可汗统一突厥诸部的进程大大延缓了,估计拖慢了有至少两三年,而且过程中至少多死了几十万人,再算上战乱带来的人口出生下降。要说到大业十年为止。突厥总人口比历史同期少五十到八十万人都是有可能的,成年壮丁对应减少二三十万,也是情理之中。 这一次,始毕可汗总共带来了大约26万人的规模,不过其中还有当辅兵用的老弱牧民,大约4万人,所以战兵便只有22万—— 别看4万不能上阵厮杀的老弱牧民貌似不少,但是这个比例比起中原汉人朝廷出征时的民夫辅兵比例已经是很低了。杨广对付高句丽的时候。117万大军需要200多万民夫运粮运兵器,修路架桥。别的作战中辅兵民夫至少也是战兵的一倍人数才能玩得转,免于后勤短缺。而突厥人居然只要战兵五分之一人数的专业辅兵做后勤配套,按照比例来算已经是汉人战兵人均后勤人数的十分之一了。 之所以突厥军队这么省辅兵,说到底还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特性所致。比如后世再过几百年,蒙古人出现的时候,只要不带工程武器,不需要工匠的话,在纯野战的环境下蒙古人需要的辎重兵更少。这些民族只要有人跟着大军放羊,最多再做些缝补皮甲帐篷的事儿,便算是齐活了。再加上突厥兵对吃喝也不讲究,不一定要集中煮肉汤煮茶,偶尔自己用皮囊灌点儿酒或者水,然后围着篝火烤肉便能对付过去了,也就省下了集中使用的火头军。 不管怎么说,始毕可汗出战的时候只有22万战兵加4万辅兵,如今也打了小两个月了,雁门郡城内保护杨广的骁果军都减员了伊万多人,突厥军队自然也有损伤,细细算来,如今剩下的不过20万战兵、4万辅兵。要想围住城里头的6万隋军,多预留一半的兵力是必须的,而且辅兵可以全部留下作为防备,或者放到城东桑干河对岸不易突围的方向。这么一算,可以集中起来对付杨义臣的部队,也就不超过15万人了。 …… 桑干河中游南岸,雁门郡安阳县境内,一直大军疾速而又不失小心谨慎地前行,车辚马啸,甚嚣尘上。军队的构成全部都是骑兵,人数约莫三四万之间,显然便是杨义臣突前的那一部分人马了,他们和后军的十一万步军拉开了两天的路程差,好尽快赶到雁门郡牵制突厥人,而一旦有危险的话,如果两军相对而行,一天之内也可以成功回合。 不过可别以为隋时的安阳县就是后世河南那个安阳县,这两个地方实在是相隔数千里,只是古今异名导致的误会而已。隋朝时候的安阳县,其实是后世山西省张家口市下属的阳原县。 后世从北京到大同的京大高速就要经过阳原县,沿着桑干河南岸、燕山与阴山之间的山谷修建,可见此处从古至今都是从雁门郡通往涿郡的交通要隘所在。杨义臣突围而入的信使被发现之后,突厥人如果要搜索杨义臣的大军位置,肯定第一个就会往这里来找。而事实上,昨天入夜之前,杨义臣部的斥候已经遇到了突厥人的哨骑,进行过几次短促而又激烈的斥候战了,双方各自丢下了几十条人命,都是侦查的轻骑兵。 杨义臣亲自在前军策马而行,看着日头从身后渐渐升高。把人和马的影子渐渐压短,他也似乎感觉到了战斗的临近。 回过头,杨义臣对着身边的秦琼问道:“算算时辰。罗校尉昨日便该突围入城给陛下报信了。若是突厥人恼羞成怒,如今也该前来寻机反击了。秦郎将,若是接战,你如今可有把握担当前军先锋么。” “萧经略给末将的传书中说了,秦某一切听从杨经略差遣!秦某和萧经略都相信,杨经略身经百战,定然可以用好每一支兵马。” 杨义臣报以微笑。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很是欣赏。天下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还有武将能够不计个人融入一心杀敌报国,那都是值得尊敬的。在半个月前遇到秦琼来投效之前。杨义臣都不敢想象世上有装备如此精良的骑军,但是现在经过短时间的磨合,他已经知道如何善用这支部队,然后以这支部队为核心。先在前锋接战中挫一挫突厥人的锐气。 也正是因为这阵子对秦琼手下骑兵战斗力的认识。让他敢摆出今天这个诱敌一部先来决战的阵势,故意让自己的四万骑军和步军脱节两天,摆出自己很心急火燎要救杨广的样子,让突厥人觉得自己有可趁之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敢而且只敢沿着或者说紧贴桑干河南岸疾速行军。 “既如此,秦郎将且听好:我军之所以如此行军,便是为了一旦突厥人前来集中兵力攻打我军时,可以获得半渡而击之利。突厥人从雁门以东而来。那么定然会需要在附近渡过桑干河然后攻击我军。我军的行军路线背靠阴山,北面桑干河。他们是绕不过去这个契机的。 只是突厥人素来仗着全军都是骑军,而且来去如风,兵力又是我军三到五倍,所以对于有可能遭到半渡而击的风险视而不见,到时候定然会撒漫铺开全军,让我军防守任何一点都会顾此失彼,然后突厥人再从我军兵力无力覆盖到的河段渡河,前后夹击我军。” 杨义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严肃地紧盯着秦琼,叮嘱道:“而这时候,便是秦将军当机立断的时候,我们要让突厥人看看,他们任何一支成功渡过桑干河的偏师,单独都不是我军的对手,而且连支撑一天半天时间差的能耐都没有,明白了么?” “末将明白!” 杨义臣交代完毕,隋军继续前行,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一股突厥骑兵出现在了桑干河北岸,看人数反而比杨义臣的四万骑兵还要少不少,应该只是先头部队。不过河水只有百余米宽窄,所以两岸的人都可以轻易看清楚敌军规模实力,甚至于沿着河滩策马都可以用强弓把箭矢射到对岸的人,所以双方自然都会比较谨慎。那伙突厥骑兵知道光靠自己的力量暂时还不是隋军的对手,便没敢渡河,而是逡巡跟踪,又略微拉开一些距离。 两个时辰之内,出现的突厥兵马越来越多,后来又来了两路,前后加起来一共三路人马,总计超过了**万之数,显然是从雁门围城大营的各个方向分别赶来的,所以时间上有先后。兵马聚集众多之后,突厥人果然开始嚣张起来,试探性地把战线铺开到沿河数十里地,然后各自寻机渡河。 隋军人少,显然顾了一头就会顾不到另一头,总归会被突厥人逮到机会渡河。同时河流又比较窄,百余米的河面,冬季枯水期河水深度不到六七尺,北方山区的河流又是砾石细沙的河底,没什么淤泥;只要寻到浅滩,战马可以直接没到脖子泅渡。 杨义臣约束麾下军马,大致分成两股,其中一股便是秦琼带来的一万板甲骑兵;另外三万人扎堆一处,其中两万是他从涿郡带来的骑兵,一万是罗艺带来的卢龙郡骑兵。两股隋军相隔五六里行进,看上去依然堵不住突厥人全部的可能渡河地点。 相持了一炷香的时间,突厥人眼见首尾两端都已经迂回到了隋军前后足够远的地方,便呼啸着开始渡河。这样的作战方式在中原汉人王朝的作战模式中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汉人自古讲究兵法,讲究主将对于全军的运作要了如指掌,如臂使指;就好比杨广第一次远征高句丽的时候,都已经派出一百多万大军了,还要求四十个军的将领每次遇到战役层面的决策都要请示皇帝,如此一来自然指挥效率低下。纵然汉人中的名将不可能和杨广那样胶柱鼓瑟,但是指挥僵化的问题也是自古至今都存在的。 如果让一个僵化的指挥体系去执行这样守卫呼应打时间差的渡河作战,拿铁定是要贻误战机、遭致惨败的。而突厥人却好像玩得很是顺手,他们的将领都有充分的战场随机应变权限,他们不懂兵法,但是却有狩猎民族的野性嗅觉,就好像不需要语言指挥全靠本能围猎的狼群一样。 非要说汉人军队和突厥等游牧军队在指挥体系和习惯上的差距的话,那么前者就好比萨达姆的正规军,后者就好比南联盟或者塔利班的游击队;打击前者的时候,斩首行动摧毁了其指挥中枢后便赢了一半了,而对付后者的时候,哪怕斩首了都没用,他们可以继续打得遍地开花,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指挥中枢,根本就没有“首”,而是一种分布式决策随机应变的松散作战团体。 所以,哪怕已经胸中有了定计,杨义臣看到突厥人那种果断敏锐的渡河时机抓取时,依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赞叹和感慨。如果不是他有秦琼这张底牌的话,今日即将到来的这一战他还真讨不到好去。 杨义臣鞭梢一指、对秦琼问道:“秦将军,后头便看你的了——西边那一股先头渡河的突厥人,看见了么,人数不比你多,而且刚刚渡河,能够第一时间投入的战力更是不如你。有把握迅速击溃他们么?” “杨经略但看末将杀敌便可!”秦琼丝毫不以为意,在江东的这半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麾下军队那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再看这些皮甲毛裘的突厥人,简直就是和插标卖首差不多。 “某要的可不仅仅是击溃——秦将军,你最多只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能够在一刻钟内解决战斗就更好。” 杨义臣最后这两句补充的叮嘱,终于让秦琼有些紧张感了,当然紧张感的背后,更是野性的喜悦。这是一个很艰巨的挑战,但正因为如此,才是军人载入史册的好契机。 第二十三章血染桑干河 铁勒薛延陀部的酋长利咥夷男目光如隼,盯着远处数里之外甚嚣尘上的隋军铁骑冲刺而来。旗帜上那个“秦”字他已经可以看清了,不过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却找不出什么隋朝有名的边将姓秦,想来应该只是一个南边内地扫荡那些农民军乌合之众的将领了。 而昨日罗士信突围进入雁门城的时候,被突破防区的部队并没有铁勒诸部的兵马在内,加上这个时代信息传播总归不流畅、不准确,多有夸大;所以铁勒诸部的骁勇将领们纵然明知隋军中有一支重甲骑军硬拼时很是犀利,也没有太在意。他们只当是被始毕可汗放在雁门城东的二线部队实在太菜太鱼腩,才被敌人突围杀进去了——毕竟,在此前围攻雁门城的作战中,受作战形态所限,城东有桑干河阻挡,杨广最不可能从那个方向突围,突厥军队也不可能从那个方向攻城,所以留在那里的部队本来就是二三线老弱。 “既然如此,就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汉人,看看薛延陀铁骑的厉害!”利咥夷男心中如是想到,此前渡河时对于突厥主帅让他试探渡河打先锋的怨气也略微平息了一些,反而期盼着可以趁机捞一点功劳和缴获。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缴获,毕竟铁勒诸部虽然在启民可汗死前,就已经先后被东突厥可汗征服、名义上臣服了,可是草原上终究没有纳税进贡的体系,也没有赏赐拨付军饷这回事儿。给可汗立功换来的那点赏赐,远不如一场大战的战场缴获和战后掠夺值钱。一想到这支隋军有犀利的兵器铠甲,利咥夷男心中就有熊熊欲火升起。 今日一战。因为始毕可汗需要留在雁门围困杨广,并不能亲自带兵过来与杨义臣一战。所以突厥军的主帅,乃是始毕可汗的幼弟阿史那咄苾。 始毕可汗的年纪虽然已经超过四十岁,但是很不幸他的两个长子都早夭,后面的儿子如今都还不满十岁,所以没有立为继承人。而突厥人对于长幼嫡庶之序不如汉人那么看重,毕竟草原游牧民族当中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要重于礼仪伦常。才能保障草原民族的长久强盛。连父死后诸子分享父妾这种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区区不按长幼秩序继承又算得了什么? 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突厥虽然没有立过什么正式的继承人。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可汗能够寿命长久,那么定然是将来还能从长计议,但若是可汗在这十年八年之内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应急的继承人定然是其弟弟中最年长的阿史那俟利弗设。正是因为如此。始毕可汗对他的这个最年长的弟弟才有几分提防,此次和杨义臣大战,前前后后突厥人也调集了十五万兵马,当然不可以把兵权全部交给俟利弗设。权衡之下,可汗才选中了更年幼的弟弟阿史那咄苾。 阿史那俟利弗设和阿史那咄苾之间的竞争关系,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那就是如果此刻始毕可汗死了之后,阿史那俟利弗设也同时死掉的话,那么就轮到阿史那咄苾坐上可汗之位了。他相当于是潜规则下约定俗成的可汗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事实上,原本的历史里。阿史那俟利弗设和阿史那咄苾正是先后成为了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的原则,可汗自然对阿史那咄苾这个幼弟要放心一些。而且阿史那咄苾也不光是靠血统获取如今的实权的,在王族当中,他的勇武和统军能耐也是出名的,比他那个第一顺位汗位继承人的哥哥要明显强一些。 阿史那咄苾一开始也是觉得有必要摸摸隋军的底,没敢轻视敌人,所以一开始先让铁勒诸部的骑兵散开、进行骚扰性的渡河,而把东突厥的核心部落兵马留作战略预备队等到滩头巩固了再投入。薛延陀部如今有四五万帐,相当于汉人的四五万户,刨除老弱,以草原民族全民皆兵的规模,战时至少可以派出五万精锐骑兵,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靠薛延陀人打头阵,既有足够的实力,又不比上东突厥嫡系人马那般心疼。 突厥人分家比汉人更不积极,因为汉人好歹还有田地要分割,而突厥人对于土地的归属并不敏感,他们有的只是牛羊。所以往往最长辈的没死完之前是不会分家的,一“帐”有十几口人、成年男丁四五个都算平常,而汉人按照朝廷统计,一“户”算上老小女人,平均才七口人。 …… 利咥夷男有五万帐牧民,却不代表他今日就会带五万骑兵来为始毕可汗卖命,毕竟保存实力是草原上生存的第一法则。实际上始毕可汗围困杨广之战,薛延陀部总共出兵三万多人,今日带到安阳县战场上的,只有两万人而已,不过都是精兵,辅兵老弱都留在了围城营地等后方。不过纵然这么一算,当他们遇到秦琼迎头杀来的时候,还是有一定的兵力优势的。先头上万人已经彻底完成了渡河,初步摆出了架势。不过突厥人不怎么懂阵战阻击之法,所以要想防止被敌人杀乱己方的半渡之兵,最直接的办法还是反冲锋上去,直接和隋军骑兵杀成一团。 利咥夷男就是选择这么做的,也不用过多的指挥,几声号角,加上汉人听不懂的简单呐喊,突厥骑兵就会如同被激发了野兽天性一般知道该做什么,分工明确地嘶吼冲杀上去。 在他们的对面,秦琼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地了,一开始别看他在杨义臣面前胸脯拍得山响,其实还是有一丝不安的,他害怕身着轻便皮甲的突厥骑兵和自己玩骑射游斗,耗竭自己麾下骑兵的体力。而现在看来。突厥人并没有认识到他铁骑的可怕之处和长短板所在。 事实上,除了突厥人没有分析明白秦琼麾下铁骑战斗力这个原因之外;单说隋军逮住了半渡而击这个时机,也注定了突厥人没法游斗。毕竟如果前军看到强敌就骑射游斗的话。若是隋军不顾游斗的敌人,专挑还在河里才过了一半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的士兵杀的话,那很容易就会演变成一场一边倒的屠杀。突厥人大刺刺选择分兵迂回渡河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他们并不打算回避正面硬仗。 “为国杀敌,便在此刻!儿郎们杀呀!”秦琼把他在丹阳和辽东、三韩让麾下骑军苦练了大半年的正式版马穆鲁克骑兵战术彻底发挥了出来,声声呼喝之下,一群群隋军铁骑穿着明晃晃的甲胄。从滚滚烟尘之中冲出,把狰狞冰冷的金属光泽暴露在突厥人的眼前。 突厥人下意识地散开,试图获取更宽阔的正面。然而桑干河南岸略显逼仄的地形似乎并不适合超过万人的骑兵用松散队形排开,薛延陀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仅仅凭着本能就一**地放出了箭雨。箭雨的密度看似并不密集,似乎万全不是万人齐射该有的密度。但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突厥人的箭雨绵绵不绝,正是骑射游击的精髓,不求瞬间爆发,而求持续压制。 然而,原本无往不利的薛延陀战术,今天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骨簇在铁制胸甲上锃锃划过的清脆轻响,被战场的嘈杂所湮没,所以似乎薛延陀骑兵的箭矢什么回响都没留下。就像泥牛入海一样。秦琼的铁骑还在冲刺,就好像薛延陀人从来不曾放箭一样。 一百五十步。一点卵用都没有,一百步,似乎还是如此,八十步……六十步……好像终于开始有隋军骑兵倒地了!不过看样子也是战马被箭矢射中之后,骑兵被马失前蹄甩下来的,而不是直接被射死后坠马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好歹薛延陀人的放箭开始收到反馈了,这让薛延陀士兵们心中的震惊稍许去掉了一些,至少这还可以证明他们是在和活人战斗,而不是什么被神秘力量操控的不死之物。 可惜,庆幸只能存在很短暂的一瞬,具体有多短呢?大致上相当于骑兵全速冲刺时冲过三十步距离所需的时间。 一直憋着不出手的隋军骑兵,在靠近到和敌人前军三十步之内的时候,开始了不计准头、只求爆发密度的马穆鲁克式冲锋骑射。这个战术原本要到一百多年后,在塞尔柱突厥人在成为阿拉伯人的奴隶时、接触了阿拉伯人吸取自拜占庭甲胄骑兵的新式装备后才发明出来。这种战术,不再是为了游牧民族惯用的游斗,而是为冲锋前打乱敌人阵形而存在的,他们把骑兵强攻的效率发挥到了极致。没想到,在这个时空,这种战术的首次绽放,是用来对付他原本发明者的祖先。 如果萧铣真的让秦琼部下的骑兵装备上了全套的15世纪米兰板甲或者哥特板甲的话,这种战术倒是不能用了——看过欧洲中世纪题材电影的都知道,欧洲骑士是只知道拿着骑枪对冲的,绝对不会在马背上操弄弓箭,就算是相对轻装的链甲骑兵,充其量也就是拿一把手弩,冲刺前来一发,然后就没有再装填能力了。因为全套板甲对手臂的防护也很注重,用的是整体锻造的铁臂铠、铁手套,根本没法使用弓箭。 但是,所幸萧铣如今用的是加强式板甲,也就是只有整块胸甲、背甲、大腿外侧是整锻式,其余手足部位并没有强化到那种程度,也不怎么妨碍人体活动。虽然仍然不能和使用轻便皮甲的突厥骑兵那般如臂使指好整以暇地瞄准骑射,但是如果只追求不计较动作走样、准头缺失的快速盲射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三十步内,不求准心,只求覆盖面,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对面的突厥骑兵都已经开始把弓箭或插入弓鞘,或搭在马鞍的挂钩上,抽出长枪和弯刀准备接战了,这时隋军骑兵却扑面而来一阵箭雨,顿时血雨飞飙,惨叫连天。两军相撞之前的一刹那,突厥人的阵势好像被扒下了一层血皮一样。士气如同被无形的千钧巨锤猛然砸中,连闷哼声都憋在那里发不出来。 正面对冲,骑枪相交。沉闷而巨大的声响接连传出,巨力撕扯之下,一排排骑兵从马背上飞跌在地,纵然一时未死,也马上被敌人或者自己后方战友的马蹄践踏,筋断骨折。 然而细看过去,居然落马的人里头。突厥人占了八成以上!阵中的利咥夷男位置并不算太靠后,几乎是身临其境看到了这一幕,顿时觉得一阵瞠目结舌。 其实细细想来。人马都有铁甲的情况下,秦琼部下的骑兵的惯性自然要比薛延陀轻骑大得多,而且还有一个窍门在内,那便是秦琼军的骑兵为了这种硬撼的战法已经合练准备的半年多。大部分装备都做了配合此种战法的细致调整。以求配合丝丝入扣。连马鞍都改成了后背桥状遮挡加高尺余的程度,这么一改,骑兵在正面兵刃与敌人相撞的时候,背后的推背力自然大增,也就坐得很稳。 这个改动有没有劣势呢?当然有劣势,因为马鞍的后桥加高之后,虽然推背力更稳了,但却会严重阻碍骑手回身放箭骑射。对于打算用游斗战术甚至是hit-run背射放风筝战术的骑兵来说,这个改动对战斗力发挥的制约是非常致命的。所以突厥人别说没有发明出这种结构。哪怕是发明出来了也是不敢用的,因为突厥骑兵不知道啥时候就需要使出背射放风筝的战术,这么改岂不成了自废一门武功? 便是这个差距,高下立判!秦琼部下的骑兵,就是为这种攻敌之所必救、必须骑兵之间正面硬扛无法回避的战场而生的! 更何况,并不是每一次相撞,都需要用硬生生把其中一方撞下马来才算结束的。在冷锻精钢打造的长刃陌刀面前,更有一些突厥骑兵被直接斩断了手中木质枪杆,然后枭首而过,连用**的重量把对方撞翻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的**已经被挥做两段了。 “顶住!全部给我上,压住那些隋人!不要让他们继续冲起来!我薛延陀男儿怎能让汉狗在马背上讨了好去,统统杀啊!” 利咥夷男气急败坏地嘶吼咆哮,中军之中,发动总冲锋的野牛号角呜呜吹响,突厥人的蛮勇血腥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似乎万全不顾己方的伤亡,继续悍不畏死地层层围裹上去。金铁交鸣的牙酸声响中,血肉飞溅的凄切画面里,一阵狂杀如同风暴一样瞬间席卷全场。 秦琼似乎第一次感觉到了他趁手的骑枪在这种场合似乎杀得并不痛快,虽然突厥人中目前还没有勇士可以在他手下撑过三合,但是长枪却不能在这种冲刺为主的交战场合下充分发挥出来,半晌血战之后,死在秦琼手上的突厥人还不过二十个。反观秦琼手下那从杜伏威军中反正投降过来的王雄诞,如今虽然只升到都尉之职,然而他和阚棱一样是惯用陌刀的,居然已经麻溜地斩下了三五打人头,或是直接把突厥人挥做两段,活生生就是一号人肉绞肉机! 如果说秦琼是一个和同级别对手单挑的达人,那么王雄诞阚棱之流的就是碾压a低等级灰名小怪时输出特别强大的存在。前者打boss时dps输出很是凶猛,而后者aoe群怪的时候可以杀得人不要不要的。认清了形势之后,秦琼不甘心被手下人比过去,捻着毒蛇吐信一样的寒枪,开始在人群中搜索有价值的对手。 利咥夷男好歹是要将来要成为薛延陀主宰的男人,自然不会甘心把性命交代在这种为东突厥卖命的战场上。眼见得秦琼杀得兴起,利咥夷男手下好几个千夫长级别以上挥舞着狼牙棒的将领都在秦琼毒蛇一样的攻击下毙命,渐渐胆寒的利咥夷男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轻视和锐气,只知道往后压阵,让自己人蜂拥着冲上去消耗隋军骑兵,把他们彻底堵死,打一场阵地战。 秦琼又怎么会怕阵地战!他们的铁甲利刃,为的就是硬战存在的!他们害怕的,只是被拖着跑到筋疲力竭,别的什么都不怕! 数千根骑枪,数千柄陌刀,数千柄充作马刀使用的横刀,组成一片如同史前凶兽吞天巨口的可怖存在,每一柄利刃,都是那吞天巨口中的一颗獠牙,层层叠叠,令人胆寒。猛然如墙推进的过程中,无处闪避的突厥轻骑兵被绞碎横飞,残肢断臂四处抛落。 突厥人唯一可以用于反抗的利器,最后被发现居然是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器——因为只有这种兵器,它本身的分量和打击力度才足够,它们不用破开铁甲,只要捶在人身上,巨力都可以把人打得吐血骨折,脏腑重创。然而可惜的是,突厥军中使用这种兵器的大力勇士并不算多,其余用弓箭和刀枪的虾兵蟹将全部都抓瞎了。 潮水一样的反复剧烈拍击之下,利咥夷男再也撑持不住,他的两万骑兵果真在一刻钟之内就全面崩溃了下来,后面还有四五千骑兵还没过河,就直接选择了按照军令后撤不渡河了,已经渡过的人马也仓惶地或向西奔逃,或原路折返,或尚在河心就调转马头。秦琼的骑兵在后面撵鸭子一样追杀,十几分钟后杨义臣的亲兵也跟了上来,把这一段桑干河南岸堵得根本不容突厥人再开辟滩头阵地。一通血腥绞杀之下,利咥夷男至少丢下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尸体在桑干河南岸或是湮没在河水之中,失去了再战的勇气。 第十四章运粮截粮 未来的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面色阴沉地看着大败而退的夷男,面色阴沉得可怕,然而他却知道自己不能苛责对方太过。 因为对方终究是薛延陀部的酋长,草原上的事情,纵然别人臣服于你,也只代表了他们需要听调听宣,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和汉人的君主那样处置对方。对方的臣属也仅仅是他本人的臣属,而非他主人的臣属,这一点倒是和同时期的西方人或者倭国形态比较相似,甚至于和先秦时候汉人的体制比较相似:主人的主人,并不是我的主人,任何人只听命于他直属的主人,而不会听命于主人的主人。这种情况下,如果阿史那咄苾想要因为战局不利而处置夷男的话,铁定会引发薛延陀士兵的骚乱。 何况,看在对方带来的两万战兵都死伤了三分之一了,再过苛责也有点说不过去。强压了怒火之后,阿史那咄苾冷冷地责问说:“利咥酋长,你便是开战之前拍胸脯答应要拖住杨义臣麾下骑兵至少一个时辰,为咱其余各处渡河人马争取时间的!根据斥候的回报,你到溃败为止,可是半个时辰都没撑到!若非如此,某让哥伦老将军从东边迂回过去的人马又何至于被杨义臣回身杀败!” “既然哥伦老将军也败了,三王子何不直接去问问老将军他是怎么败的——他是怎么败的,某便也是怎么败的!三王子麾下的突厥勇士都扛不住的敌人,咱薛延陀部自愧不如三王子麾下骁勇。自然也没这个能耐。” “你!……”阿史那咄苾被夷男这句话给呛住了,几乎要恼羞成怒,好容易才彻底压下去。不打算再在口舌上找回场子。 今日这一战,突厥人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挫折,虽然死伤还不到两万人,但是锐气的损失着实不小。原本在突厥人的战术计划中应该足够用的分兵渡河时间差,居然万全捉襟见肘,任何一路抢渡桑干河的骑兵都被隋军在极短的时间内集中局部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了,这个结果足以令最老成的突厥将领瞠目结舌。 说到底。还是他们在不该选择的战场上,和隋人打了一场不该打的硬仗。阿史那咄苾一顿邪火无处发泄,只好等着硬着头皮回去承受他可汗兄长的痛骂。 …… 桑干河的河水奔流不息。不到半天功夫,就把河水中的嫣红彻底冲散了,只有河滩砾石之间干涸的血迹,诉说着白天的惨烈激战。 突厥人丢下了一万多尸体。还有数千如同野兽一般哀嚎的伤员。撤走了。隋军这边的伤亡虽然比突厥人少一些,但也是伤筋动骨的。 秦琼麾下的骑军装备精良,却也是打硬仗的,足足战死了一千多人,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伤兵。死者至少有八成是坠马身亡或是坠马后被践踏身亡,还有便是被突厥骑兵的冲击和钝器猛击杀死。只有两成不到的是死于刀剑切割和箭矢攒射,很显然那些都是被敌人击中了防护薄弱的环节,或是被骑枪全力冲刺时捅了个正着。 除了秦琼的部队之外。杨义臣的本部起兵和罗艺的卢龙郡骑兵,死伤数量上也和秦琼差不多。加起来总有四千多人的隋军骑兵埋骨河边,伤员更多于此数。这相当于是一天的血战之后,一支部队永久性减员超过10%、算上非永久性减员则超过了20%,在冷兵器时代,原本这已经是足够让部队崩溃的损失率了。也亏的这些人马都是杨义臣带了多年大浪淘沙下来、经过次次血战洗礼的,才能如此坚韧。若是意志不坚战力不强的,也活不到今天,当年早就死在高句丽或者当了逃兵了。 然而,这一切付出都是有意义的,突厥人此番特地分兵前来一战,为的就是打一个时间差,把隋军各路援军各个击破。而杨义臣轻易阻击住突厥人之后,再加上骑军部队马上略作后撤、转入防守,很快就可以撑到与步军会和,还白白挫动了突厥人自以为野战无敌的锐气。更重要的,是突厥人的部队主力就此被调动了出来,转移离开了雁门主战场,却劳而无功。 如果阿史那咄苾此刻可以当机立断立刻回撤的话,或许他最多只是白费粮草人力白跑一趟,尚且不至于有额外的损失,但是未来要成为颉利可汗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咽下这口气的?既然在哪儿都是闲着,阿史那咄苾当然要试图如同一个赌徒一样,寻机扳回一些本钱。两军就这样在安阳县境内的桑干河流域相持了下来,突厥人不敢再冒然渡河,而杨义臣似乎也可以轻松等到他的十一万步军赶来和骑兵回合。 当然,这个过程中阿史那咄苾显然也打过单独拿杨义臣的后队步军下手的主意,毕竟寻常人看到秦琼手下这支不寻常的铁骑之后,都会产生一种认识,那就是隋军近年来定然是发展出了一种革命性的划时代骑兵部队,而相比之下隋军的短板定然还是步军部队。而且骑兵对付步兵的时候战术便可以各种花样翻新,就算硬抗打不过,也可以迂回游斗、断敌归路粮道,各种恶心对方。 基于这个考虑,阿史那咄苾又进行了两天的挣扎,然而杨义臣派来的后军里头,辎重车辆配合强弩的组合很是阻挠了突厥轻骑一把,首先挫败了轻骑骑射骚扰的战术,随后突厥人又发现了一个更加严峻的事实,那就是因为桑干河是水通永定河的,而永定河最终又可以和涿郡的运河网络体系相接,所以,隋军后队居然还有船只跟进——只是冬季的桑干河水流实在太浅,所以隋军只能用吃水五尺以下的小船,而且很多河道还要靠步兵充当纤夫拉船。 然而不管怎么说。旱鸭子民族突厥人根本就没有准备任何战船,隋人就算再小的船,要想通过桑干河西行。突厥人都是不可能挡住的。突厥人当然可以选择用骑兵断其归路杀戮其护航步卒,然而杨义臣麾下的隋军似乎也都从高句丽之战中萧铣的战术那里得到了启发,现在沿河前进的部队都懂得了如何用板厢船开舷窗安置强弩来威慑轻骑兵,只要突厥骑兵做出试图截流的举措,便会被隋军强弩射回,而轻甲骑兵和有厚厚木板屏障遮蔽的船上弩手对轰这种不划算的事情,显然每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做。 草原民族大胜汉人的战斗。显然需要拉到开阔的草原上进行,任何在水网纵横的地方发生的战斗,显然都会被汉人玩各种花活儿赢取优势。再浅的河流,只要可以过船,汉人就可以利用起来,确保其粮道。然后各种恶心游牧民族——当然。这是建立在汉人军队首先要拥有不怕和游牧骑兵正面打硬仗的战斗力的前提条件下,否则,若是硬仗都打不过,那游牧民族也没必要和你玩游击疲劳战,直接硬撼干掉你就行了,所以弱宋那样的朝代,便没有办法复制这一招,但是隋唐时候的汉人战力。显然还不至于弱到这一步。 其实看看地理,也可以知道为什么自然发展了数千年。而后世山西大同这块地方虽然处在长城关外,却一直是汉人的领土而非满蒙或者别的游牧民族势力范围——因为哪怕一块土地处在关外,但是只要其有可以通航的水道连接到关内,那么水军白痴的游牧民族就没有办法切断汉人出关的粮道。从如今的涿郡西北部、后世张家口一带流入关内的桑干河-永定河,便是注定大同之地属于汉人的根本保障。 从始毕可汗把杨广围在雁门城内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如果隋军有援军道来,只要那名隋军援军统帅不犯战略错误,那么这个局面始毕可汗就是绕不过去的。他没能在隋军援兵到来之前就把杨广饿死在雁门城内,就已经输了一筹。 …… 三天之后,阿史那咄苾垂头丧气地带着亲兵先行返回雁门大营,向他那个可汗兄长告罪,算是承认了这一次试图围歼隋军前部的战役的失败,而路上自然也要花大半天的时间行军会和。始毕可汗对于这个幼弟还不算苛责,略微惋惜了一阵之后居然就此揭过了这桩事情,只是继续慢慢问起战局详情。然而当始毕可汗听幼弟说起隋军居然在后军步军沿着桑干河行军的过程中,还带了少数浅吃水、许多河段通过时还需要用纤夫拖曳的板船时,他略微思索了片刻便脸色大变。 “什么?咄苾你是说杨义臣的后军还拖了船来?这是两天前的事情?”始毕可汗霍然站起来,往返踱步了数遭,沉声问道,“为何不早点儿派斥候游骑先回来回报这个消息!走,马上点起人马,沿着桑干河两岸设防截击。某估摸着杨义臣这是打算利用桑干河直接把增援的粮草送进雁门城给昏君杨广!” 听了始毕可汗这个论断,阿史那咄苾也是开始冒冷汗了。突厥人纵横草原,从来不怕汉人的辎重队用大车在草原上慢吞吞的运粮,总能找到围死他们的办法,纵然一开始打不过,靠着骚扰疲敌,突厥骑兵可以轮换着监视敌军,而敌人不得不始终保持警惕,纵然两三天内没法得手,时间一久累也能累死汉人军队,所以游牧军队就可以靠持久消耗取胜。 然而,如果是在有水道通往关内的地方所在,情况就不同了,如果汉人以舟船运粮补充前线城池,突厥人是拿不出水师来截击的。 这时候突厥人一般就只有很少的一些解决办法。最常见的办法是先让骑兵夹河两岸布防,一旦有汉人的船舶靠近,那就直接劫杀拖船的纤夫和保护战船的马步军。因为桑干河之类的河流,肯定都是上游处在关外,下游处在关内,而阴山余脉等地方的地理环境,导致河段的有些部分落差水速还是比较大的,没有纤夫拉船的话,光靠风帆和划桨不一定过得去,所以突厥人只要杀尽了纤夫,让汉人不敢再从船上下来人拉船,那么纵然船只本身搞得和城池一样坚固,开舷窗箭孔对外放弓弩箭矢,也奈何不了突厥人了。 至于第二个办法,成本还要大一些,但是却更保险,那就是直接找废旧船只或者干脆砍伐大量的树木结成木筏、寻找足够的石料装上去,然后到指定的河段把装满石头的木筏弄沉,在河道中形成数处人工暗礁,既不影响水流的通过,但是又可以阻挠舟船溯流而上。 无奈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且不说木质船舶的时代简易船只不是那么容易沉底的,不像后世铁甲舰时代,随随便便弄沉一些船就堵塞了河道要地,现在这年头,尤其是简易木筏这种不容易兜住其上面载货的结构,如果沉入水之后石头滚落到河底的话,木头就又会漂上来被河水冲走。而如果纯靠石头堵塞河流形成暗礁的话,那不知道要用多少石料、耗费多少搬运的人力,突厥人这种游牧民族又不是农民工民族,哪里搞得来如此费事儿的活计?至于制造一些大铁椎沉在河底,用于扎破过往船只这种事情,如果是产铁丰富的南朝汉人,自然可以用“千寻铁锁沈江底”的法子了,突厥人要是拿得出这么多钢铁如此挥霍,也没必要天天靠抢劫汉人过活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此前始毕可汗根本就没有这个见识去想到这一招,后来还是阿史那思摩提醒了他,他才回过一点儿味来,无奈成本大、当时没看到这么做的必要性,所以搁置了。直到现在听阿史那咄苾说起杨义臣的后军带了船只,他才回想起这个大问题。 “咄苾,你且继续领着本部骑军,不要撤回,只要赶在杨义臣前头回到雁门郡南边的战场,提前分出一半兵力西渡桑干河,而后夹河扎营,务必阻击杨义臣让船只通过雁门城南面这段桑干河河道的企图!只要阻止了杨义臣的行动,这次作战为兄依然记你一功!” 阿史那咄苾没有反应过来所为何事,但是这不妨碍他坚决执行可汗的命令,他沉声顿首,很是干脆地答应道:“臣弟谨遵可汗谕令!” 第十五章棋高一着 “噗通~噗通~”一整筏一整筏的石料,被苦哈哈的薛延陀和铁勒各部的牧民们倒入雁门城南的桑干河河水之中。阿史那咄苾冷眼看着这些外围部落的力夫干着苦差,而他嫡系的东突厥兵马则是沿着河道两侧架设拒马、慢慢扎营,心中也是略微余有几分忐忑。 杨义臣不会真是打算给城里的杨广先送去一批粮草吧?如果真是那样,可就一定要想办法拦下来。 要知道,突厥大军如今还有信心打赢这场决战,唯一的指望就是围着雁门郡城,逼着汉人军队为了救驾而到突厥人选定的战场上决战。而这个逼敌放弃主场优势、任由突厥大军选择决战时间、地点的本钱所在,便是因为突厥大军围住雁门城之后,城里的杨广随时有可能断粮。 如果让杨广的粮草续上了,能够再撑俩月的话,那么汉人的援军就不着急了,可以好整以暇地继续等待各路大军集结,可以好整以暇地等着冬季枯草期突厥骑兵因为无法就地放牧而带来的种种削弱和制约——相比而言,在寒冬季节,汉人的后勤保障体系还是比突厥人有一定的优势的,汉人的骑兵就算地上没有长足够的草给战马吃,他们也会用粮草车运来随军的草料,而突厥人是万全没这个习惯的,尤其是秋天草长马肥的季节就出兵了,他们万全没有随军携带太多草料,就算如今要补救的话,那么至少会让打草的辅兵规模扩大到两三倍才够用。而可以用于战兵的人数自然会因此而遭到削弱。 所以,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突厥人在阿史那咄苾的分工监督之下干了大半天,算算时间。如今距离阿史那咄苾和杨义臣在安阳县境内的那场骑兵前哨战,也已经是第四天了,按照隋军的行军速度,纵然是相对迟缓的步兵和船只,也差不多随时有可能出现了。 果不其然,到了入夜时分,突厥斥候前来回报。说是已经合兵一处缓缓而进的杨义臣部,距离他们的大营只有不到三十里了,杨义臣的大军本身绵延四十里。分为前中后军三部,夹河缓缓而进,总人数,约莫在十二三万人的样子——这些天来。除了第一天那场最惨烈的骑兵前哨战之外。杨义臣也是和突厥人交手了数番的,双方着实折损了一些人马,所以如今杨义臣的可战之兵比出征时少了小两万人,也是正常情况。 “全军集结,准备迎击!”随着阿史那咄苾的下令,还没有完成营垒的突厥骑军纷纷动了起来,向南面逐步展开兵力,准备迎击即将到来的截击战。 突厥人没有等太久。等到天色全黑的时候,杨义臣的部队便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夹河而进,居然成长蛇之阵,竟是不怕突厥人拦腰截击。不过再仔细观察隋军阵势,依然是骑军在前,步军在后,而且步军结阵而行的时候是摆出了却月之阵行动,纵深度要鼓出不少,便知道杨义臣也是用兵老辣之辈,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阿史那咄苾仔细观察了敌情,没有发现隋军有明显的破绽可以利用之后,也就懒得再去分析了,既然双方都是不会犯低级错误的,那就直接比拼实力呗。突厥骑兵在层层指挥之下,以一种较高的自由度铺开扑了上去,今日这一战的战场可是和四天前安阳县境内的战场大不一样了,除了沿河的这一段战场突厥人有可能依然施展不开,别处则尽是突厥发挥铁骑机动性的良好舞台。 说到这儿,不得不解释一下两次交战战场的差异。因为安阳县境内那段桑干河河道是从后世河北-山西交界的张家口出关后不久,所以河道南面还背靠着阴山,是夹谷河,而当时隋军沿着河南岸进兵,突厥人要渡河进攻,而河南的河谷平原宽度又比较狭窄,施展不开,所以逼得机动性优异的突厥人放弃了机动性优势,不得不和隋军打了一场失败的阵地战。 而桑干河在雁门郡南面六七十里处分出支流后,通往雁门郡城的这道支流则是南北走向的、最南面才汇入桑干河干流,所以今日的交战战场已经远离了阴山余脉,是在一片左右两翼都是至少数十里乃至百里阔朗草原的所在。在这样的战场,突厥人的骑射骚扰和机动疲敌优势就能充分发挥出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纵然四天前那一战阿史那咄苾吃了大亏,今天却依然很有信心,愿意和杨义臣一战,实在是因为战场局面有了重大的变化,而且这些变化看起来都是有利于突厥人的。 …… 熟悉的箭雨开始飞射,一批批突厥人惯用的骨簇混杂着铁镝箭矢朝着河岸边的隋军骑队激射而去,隋人也不甘示弱,秦琼本部的重骑兵在马上象征性的回射了一番,然而使用了局部板甲的重骑显然射箭动作很是走样,瞄准时臂力的耐力也相较于轻骑兵多有下降,双方隔着百余步对射一点好处都讨不到。 所幸的是,秦琼本部的骑军人马都身着重甲,就算被突厥人远远的攒射,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突厥人简陋的箭矢,隔了一百多步的距离,根本没有任何穿透的可能性,偶尔有个别骑兵因为战马的防护不如人那么全面,被射伤了马匹摔下马来,也还有机会慢慢爬起来,而不至于和阿金库尔战役里头的法国骑兵那样陷入泥淖挣扎不起——因为自从接敌之后,隋军骑兵就已经放慢了速度,重甲骑兵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只要马匹不是在全速冲刺的情况下,而且落地后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其实伤害都是不大的,突厥人显然也没胆子在隋军重骑阵势还算严整的时候就冲锋上来收割落马的残兵,那样只会让突厥人磕掉满口大牙。 不过。隋军也不是人人都这般好受,因为杨义臣放在最突前位置的作战部队虽然都是秦琼的铁甲重骑,可是为了拖船。还是要配备一定数量的辅兵做纤夫的,这些纤夫可没有重甲护身,其实就算秦琼能够拿得出铁甲,那些纤夫要是穿上铁甲也就拉不动船只了,根本于事无补。 在交战之前,原本做纤夫的辅兵都是贴着河岸靠内侧走的,而铁骑兵在外头护住两翼。然而这种阵势显然只能防备突厥人的近身冲杀。防不住骑射骚扰,突厥人就是憋着不往上冲的情况下,一批批隋军的辅兵纤夫被射杀。剩下的眼见局面不对,或有抛下纤绳往下游奔逃逃命,或者跳水逃入河中,打算逃进船里靠船舱遮蔽防护。 隋军的船队便这样慢了下来。一些船只甚至被水流冲得倒退。相撞在了一起,桑干河河面上一阵混乱,最后许多船只纷纷当机立断,抛下了碇石稳住。 所谓的碇石,其实就是古代船只所用的锚,在大航海时代西方人发明铁锚之前,中国人和阿拉伯人航海的时候都是用绳索捆着一块大石头抛到河里或者海里稳住船身的。下了碇石,就意味着短时间内船只不可能重新启动了。而且古代中国的船只普遍没有绞盘机械,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去把碇石重新捞起来。所以根本没有船锚回收的概念。船只下碇后要想重新启动时,一般做法都是直接砍断绑碇石的麻绳,然后就把碇石抛弃在河里了——反正这玩意儿也就是一块大石头,不值钱,不比后世铁打的船锚有回收价值,用一次扔一块,到了码头再搬一块大石头上船也就行了。 突厥人虽然不熟水性,但是好歹也知道碇石这玩意儿的使用方法,所以看到隋军船只纷纷减速、不进则退、相撞混乱、抛下碇石,他们便形成了一个认识:这一支隋军船队已经暂时被逼得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机动力,因为如果隋人等箭雨稍稍过去之后便砍断碇石的绳索重新启动船只的话,当突厥游骑再次来骚扰射杀纤夫时,他们就没有再定住船身的手段了,到时候如果船只再被冲到下游,那可就会一大堆撞在一起,酿成大祸了。 既然如此,这支隋军船队暂时便没有了继续向前的威胁,突厥游骑兵也就没必要沿着河岸和隋军对射,白白付出更多伤亡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隋军的护航的骑兵和纤夫虽然没有什么远程战斗力,但是隋军的运粮船可都是高句丽多年血战后学精了的,对于萧铣当年在高句丽发明的用板屋船开舷窗放弩箭的把戏已经学得再精不过,突厥骑兵来骚扰岸上的纤夫辅兵的这段时间里,隋军船只上可是一刻不停地轮番用强弩对河两岸攒射,踏张弩的威力可比骑弓要强大太多,突厥骑兵只要被射到,非死即伤,刚才那一刻多钟的破袭战里头,突厥人可是付出了至少上千士卒被射落马下的代价,此刻战略目的达到了当然要略作后退,或者继续往敌军纵深包抄,离开汉人的主场了。 打个比方,因为这些下了碇石的战船已经在一段时间内彻底丧失了机动性,那么突厥骑兵只要远离它们,它们也没法追上来发挥战力,那么纵然隋军的弩船再犀利,也不过是一堆不长腿的马其诺防线罢了,突厥人就算打不过还可以绕过去。而下游的隋军后队船只还没有被骚扰到抛下碇石放弃机动性的程度,如果突厥人坚持在这里和隋军决战的话,后队的隋军船只随时可以加速冲上来合兵一处,那么突厥人分化隋军、摊薄隋军局部战场兵力劣势的计划也就没法实施了。 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兵弃了秦琼为主力构成的杨义臣军前部,继续沿着两翼往隋军纵深包抄。秦琼也不追赶,只是护着他分管的这一部分船队,就地结阵防守。当然突厥人也不会傻到一点监视秦琼的兵力都不留下,好歹也要留下万儿八千的骑兵盯着,免得突厥大队兵马离开这处战场之后,隋人铤而走险直接砍断碇石绳索抢时间靠近雁门城——虽然还有好几十里地头呢,就算是诈一个时间差,看上去也来不及让慢吞吞的运粮船赶出那么远的路,不过终究是小心无大错么。 隋军后军方向,虽然步兵的比例变得高了起来,但是结阵而战的情况下突厥人要想讨到好处去却也不易。杨义臣留在中军的直接统兵将领,乃是掌管骑军的卢龙郡守罗艺,与杨义臣如今在幽州的副将、右屯卫将军薛世雄。这两人都是老于战阵的宿将,对于如何防备骑兵夹击自然颇有研究。 罗艺的来历,相信人人都不陌生,就算不知道正史上的罗艺是什么鸟样,好歹还可以看看一水儿的演义上的描绘。薛世雄这将领大多数人不熟,只能略说几句,他原本在大业七年之前是右屯卫将军,而非“上大将军”,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卫的副将,但是杨广首征高句丽的时候,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战死了,此后两年这个薛世雄颇有战功,就慢慢升迁顶了他那个战死的正职主官的缺,后来高句丽战争结束后,就一直留在涿郡当杨义臣的副手(杨义臣此前剿匪期间的副手郭瑗被高士达杀了之后)。 薛世雄今年也有超过五十五岁的年纪了,他还有几个儿子颇为骁勇善战,其中最小的一个名叫薛万彻,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在军中做个校尉。大儿子名叫薛万均,后世名声还没他弟弟大。 远的不扯,且说这薛世雄受命带领步军缓缓而进,却是在桑干河两岸摆出了当年宋武帝刘裕在黄河北岸大破北魏骑兵时用的却月阵。这却月阵的优势在于可以保持横向行军速度的同时,又可以有一定的侧翼战斗力,其核心精髓,则是阵中的弩车——当年刘裕北伐中原时,发明却月阵的那一战里头,就是用需要大锤敲击弓箭机括的重弩,配合没有箭羽的长矛直接用弹弓车发射出去,据说其威力可以穿透数名骑兵。杨义臣此次带兵远征,弄不到那么重型的器械,可是隋军有战船可以凭借,上头强弩和踏张弩也是不少的,只要步兵结好却月阵的“龟壳”部分,剩下的dps火力输出自然可以交给别人来做。 阿史那咄苾让薛延陀部等铁勒部落的骑兵扮演试探冲锋的炮灰角色,果然一通冲杀之后白白被射杀了不少,而丝毫没有找到杀进隋军密集阵中的法子,只好暂且停下攻势,从长计议。然而就在这时,前军监视秦琼的那一部分骑军派来斥候,向阿史那咄苾飞马通报了一个消息: “三王子,大事不好了!前面那伙南蛮子骑兵护着的船队,全部砍断了碇石重新加速前进了,咱那点人马拦不住他们!” “怎么可能?你们杀不过那个铁壳子的南蛮子骑将,好歹还不会冲上去射杀他们拉船的纤夫压制住他们么!” “三王子,那些隋军粮船根本没有再用纤夫拉船,他们直接从船舱里拿出几个大木轮子,套在船舷两侧的杆子上,然后那些轮子便自己转起来了!根本不用纤夫拉都可以在桑干河里头前进!而且看速度不要三个时辰就能送到雁门城下!” 第十六章勤王军云集 次日天明,始毕可汗来到桑干河岸边巡视的时候,看到的是七零八落的尸首和一处处河滩水洼之中积攒的鲜血,久久不散。虽然昨夜一战双方的死者都只有不到万人,比五天前的安阳县前哨战还少,但是对突厥人的打击却着实更大。 昨夜杨义臣居然耍诈成功,送了好近百艘看大小约莫能有数百石载量的粮船冲到了雁门城下的桑干河河段!而后城内的杨广部下骁果军也是士气大振,据说让罗士信和沈光分别带领步骑兵开门出城,接应护粮而来的秦琼军,把至少七八成的粮食成功抢进了城内。 突厥人当然也不是没有追赶,三王子阿史那咄苾是当事人,自然是最早反应过来并且马上调兵追赶的,还在雁门城东门外和隋军大肆血战了一场。但是无奈隋军派出的都是精兵,利在阵地战、死战、硬战,而突厥军队本就不擅长于此,加上战场逼仄,着实付出了很大伤亡,也不过和隋军打了个平手。两军各自在雁门城的东门外丢下了至少好几千具尸体。 始毕可汗的本部亲卫人马也投入了一部分到这场截击战里头,可惜效果也不过是填人命和隋军互相放血而已。天下汉人在大隋极盛的时候有五千多万,而突厥人不过数十万帐、几百万口,就算现在大隋乱了多年人口下降厉害,也不是突厥人靠换命就能换赢的。 根据打扫战场时的估计,以及那些被隋人废弃在桑干河里的船只来看,这一夜。至少有超过一万五千石的军粮被隋军抢运进了城,按照一个士卒一天一升米的消耗量来看。城里七八万人加上秦琼的骑军也在此战后跟着进城,算他城里有十几万人。那么至少就是可以多吃十天半个月的。 这还是按照一个人一天一升米在算,而实际上人在饥饿状态下,靠着减少配给还是可以挖出很大的潜力的,一天五合也绝对是可以勒紧裤腰带活下去,并且保持一定战斗力的——要知道,后世安史之乱中,张巡对抗令狐潮的安史叛军时,可是靠着给士兵每人每天一合米,再配给一点树叶子和老鼠。都撑了很久。 所以说,短时间内靠围城断粮干掉杨广的希望,在昨夜之后,便已经破灭了。隋军有充分的时间继续集结兵力,然后和突厥人堂堂正正决战。 第一个连锁反应,发生在雁门关北、雁门城南的出关通道中继点马邑县,太原留守李渊的四万兵马原本一直在那里采取守势,被突厥军队监视着。自从杨义臣在桑干河沿线成功运粮入城之后,突厥军队各个方向都略做了一些收缩。原本也没有把李渊当回事儿,谁知就被李渊嗅到了一个反攻的良机。 仅仅次日一早,还没来得及确信北边的战况的情况下,李渊让其长子李建成和侄儿李孝恭各自带着一万兵马。以刘文静、柴绍等人为辅,对马邑城北监视李渊军的突厥余部发动了一次突击。 监视李渊的突厥军本来人数就是比李渊少的,因为他们的职责只是监视。以及示敌以弱,万一能够把李渊引诱出来野战也好。而昨夜临时调走了一些人之后。这一部分的突厥军队人数就更少了。加上李渊做了小半个月的缩头乌龟,突厥人屡次诱敌都失败了。如今早就不防李渊还有胆子主动出击,结果就在佛晓时分被李渊给偷袭了。 也亏的突厥军队来去如风,仓促失利之后这部分人马只是全军仓皇撤走,北上与主力会和,李渊的兵马还是步军为主,自然追击不上,然而却缴获了突厥军队仓促逃走时留下的数千匹战马、牛羊过万,还有无数皮货帐篷——突厥军队大部分也是随军除了带着骑乘的战马之外,还带着备用马和驮马,仓促败退的时候自然没法全部带上,被李渊缴获那么多战马自然也是正常情况。 各方连环噩耗传来,始毕可汗不得不做出一些收缩:既然雁门城里杨广的粮食暂时够用了,他再分兵各处阻挠隋军各部援军接近雁门还有什么价值呢?只会白白给敌人逮到自己分兵的机会。 基于这个考虑,突厥大军监视隋军各部的兵马全部收拢回来,聚集到雁门城包围圈的各个方向,除了“不放隋军援兵与杨广回合”这个底限还坚守着,别的战略对峙图谋已然全部放弃。 …… 杨义臣军与李渊军成功在雁门以南、桑干河边会师,会师之后的总兵力依然超过了十五万人之多——毕竟此前杨义臣和突厥人血战过多场,他从涿郡带出来的总兵力十五万的作战部队终归是有不少战损的,所以如今加入了李渊的人马之后,总人数也不过才超过十五万没多少。此后的十几天里头,两人便和突厥人展开了长期的对峙,等待国内的其他各路援军分别赶来。 腊月初十之后,有三四路援军先后到来。 首先是汾阳郡守阴世师带来了三万兵马。阴世师当时其实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便是河东地区的内外侯官总管,此前具有一定的帮助杨广监视李渊的职权,而且在杨广出关巡幸雁门之前,阴世师就提醒过杨广,说是根据内外侯官的谍报信息,最近突厥人有些异动,请求杨广不要冒险出关,只是杨广根本没听阴世师的,否则也没有后面那么多破事儿。阴世师明面上的官职身居汾阳郡守、并汾阳宫监,地盘在李渊的西边、后世山西靠近黄河的吕梁山地区,还包括了一部分河西之地。阴世师带来的三万人,倒也不都是区区汾阳郡这块地盘的人马,而是包括他从关中的大兴留守卫玄那里借来的关中兵。 原本的历史上,刑部尚书卫玄的最后一次亲自带兵出征是发生在朝廷二征高句丽、杨玄感谋反的当口上。因为历史上的杨玄感造反时在强攻东都洛阳不下之后,试图改为采纳李密的中策。西进潼关、夺取大兴,所以大兴留守的卫玄和杨玄感军大战了一场。四万关中兵大溃,几乎覆没。由此也可见卫玄着实不是一个打仗的材料。当然本时空因为杨玄感造反的时候用了李密的上策去涿郡,所以关中新征募的兵马没有在杨玄感之乱中损失多少,不过因为如今已经大业十年底,卫玄的年纪也已经七十好几了,让他大冬天地去关外雁门救驾他也吃不消,便把动员起来的关中兵借给兼领河西之地的阴世师一并带去——卫玄暗地里的身份是关中地区的内外侯官总管,所以和阴世师好歹是一个系统的,知道阴世师暗地里的身份,自然放心借兵给他。 除了阴世师之外。此后赶到的勤王军便是河南道经略使、齐鲁讨捕大使张须陀军为主的援军了,然而河南之地实在太乱,张须陀本人实在抽身不开,只是让麾下将领带了一部分兵马,和东渡留守樊子盖部合兵一处前来勤王——因为张须陀的军队要想出关勤王的话,如果走杨义臣的辖区北上、从河北出张家口西进雁门的话,路途会更遥远,而且杨义臣辖区内窦建德、张金称等巨寇还会阻挠行军和粮道,必然延误时间;所以张须陀部援军走的是先西进东都洛阳、然后在洛阳北面的孟津渡渡过黄河。再走河东地区出雁门关。这条路必然让张须陀部援军会在路上和樊子盖的援军回合。 因为张须陀本人没有带兵来,而张须陀本人派来的副将官位级别比较低,所以这一路两军合并而成的援军,最后由樊子盖的部下担任了指挥职务:右武卫将军皇甫无逸为该路援军主帅。段达、裴仁基为副将。麾下总兵力达到了六万人,其中张须陀和樊子盖的兵各占一半。 阴世师和皇甫无逸出关之后,隋军总兵力超过了二十五万人。再加上雁门城内的守军,总数超过了三十万人。已经对突厥人形成了至少三比二的兵力优势,始毕可汗在坚城之下进退不能。放弃又心有不甘。突厥与隋军小规模的野战也爆发了好几次,每次双方都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互有攻守,却谁也没打开局面,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逐步被消耗了锐气的始毕可汗已经开始紧张起来。 腊月十六,在皇甫无逸到达之后三天,隋军最后一股大规模的援军也终于赶到了战场,那便是江南道经略使兼三韩总管的萧铣,与东莱留守陈棱的兵马,总计也有五万人,其中萧铣带来四万兵力,陈棱一万,毕竟陈棱只是一个东莱留守,相当于帮着朝廷管住山东地区的海军前沿基地而已,实力本就不雄厚,还要放着杜伏威北进,分出一万人来勤王已经是极限了。 萧铣和陈棱走的路线,自然是萧铣军先从吴郡上船,沿长江转入黄海后沿海北上,一直到东莱地界登陆后强行军穿过山东半岛,再在渤海湾换上陈棱在山东半岛北岸准备好的船只渡过渤海、直入海河、大运河、转永定河,尽可能充分地利用了水路交通,让行军可以每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而且也不至于让士卒太过疲劳。最后快靠近张家口长城的时候才让大军下船陆路行军出关,走杨义臣走过的老路。 这条路线对于萧铣来说已经是最快的了,因为隋朝的大运河不比后世明朝是直接从杭州取直通往北京的,而是要到洛阳绕一下,萧铣军马匹驮畜又不多,如果走太多山路也麻烦,所以还是用他们熟悉的海运比较划算。只是江南道终究是诸路勤王大军里头距离雁门最远的,所以紧赶慢赶依然要比皇甫无逸还晚几天到,不过好在有秦琼和罗士信的骑兵当初第一时间就在辽东赶上了杨义臣,所以萧铣此战在杨广面前刷功绩的事儿肯定是没问题的了。 …… “萧经略!贵部秦郎将麾下的铁骑,当真是天下精兵呐!我军与突厥人血战数场,这些日子秦郎将可没少杀敌。今日你亲自带着江南道大军来勤王,咱这边可以聚集的兵力也算是齐活儿了,彻底击退突厥人、迎接陛下,想来便在反手之间。” “萧驸马……” “贤侄兵强马壮,当真是国之栋梁,愚叔可是有心无力呐……” 萧铣安置了自己的部队,亲自带着几个亲兵护卫和一些心腹将领来到杨义臣的中军大帐,和各路勤王军将帅会面的时候,刚刚见过虚礼,就被一群将帅围住了恭维。 喊他萧经略的,自然是杨义臣了,人家和他平级;喊他萧驸马的,多是阴世师和裴仁基段达之类当年杨广做太子时就跟着杨广的藩邸旧臣;至于喊他贤侄的,不用说,便是李渊了,李渊好歹身份是杨广的表哥,他喊表弟的女婿一声贤侄,显然没有问题。 萧铣一一应付了过去,便单刀直入先问起杨义臣,对于找突厥人决战的事情有什么打算,其余各军主将也都在,自然好参与讨论。 “其实原本萧经略到之前,杨某便已经打算强攻雁门城东南两个方向的突厥人大营,逼迫突厥人与我军总决战,只是想着数日之内我军还连续有援军到来,而城中陛下暂时也不缺粮草,不赶这几天时间,所以一直拖着,好等一个万全的良机。如今诸军集结,最多再给两三天歇息气力,恢复千里行军耗损的体力,便可全军决战了。不知萧经略意下如何,诸将可有难言的违碍?” “杨经略首得陛下勤王诏书,号召各军集结,虽然陛下诏书中没有明确指定主帅,但我等各军都愿意在战略上听从杨经略调遣,以大事为重。”李渊老狐狸第一个开口,他的身份和萧铣一样敏感,一直怕那个皇帝表弟猜忌他,所以对李渊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只揽实权不担虚名——如今勤王军总帅或者盟主这么一个临时性职位,又不能拿来直接造反,一旦杨广救出来就作废了,他李渊去博这个名声干嘛?还嫌被猜忌死得不够快么? 反而是杨义臣此人,对杨广很是忠心,做事情只论是否利于国家,不计个人得失,政治眼光也不敏锐,就是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将领人才,这么一个人推出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李渊之后,萧铣也是这么说的,考虑和李渊差不多,然后别的阴世师、皇甫无逸、段达、陈棱等人当然没什么在这一点上标新立异的必要,也就随大流了。 “既如此,杨某便托了这个大,萧经略,给你的本部兵马再留三天时间休整。皇甫将军和段将军的人马也正好再整顿一下。三日之后,我军全军开拔,出营寻突厥人决战。” 第十七章钓龙之技 “可汗!我军还是别死撑着围困杨广了,如今隋军三十余万,我军却还死盯着杨广这个诱饵不放,非要困在雁门城这个弹丸之地和隋军死磕.我突厥铁骑的来去如风优势岂不是尽数丧尽/只能和两条腿的汉人打硬仗?如此殊为不智啊。反正也围不住杨广了,不如暂且北撤,就算可汗还要和汉人决一死战,也可以把敌人诱入草原大漠深处,到时候四面出击,何愁不能破敌?还望可汗三思啊!” 阿史那思摩单手抚胸,跪伏在始毕可汗的面前,用很是诚恳的语气试图劝说已经恼羞成怒有些下不来台的可汗,好让对方认清形势,明白这场战役其实自从杨广的断粮危机被暂时解除之后,突厥人就已经没有阵地战的胜算了。然而事情积重难返,如今已经迁延了这么多时日,双方相互之间的小规模血拼也已经付出这许多死伤,又让始毕可汗如何能收手呢? 草原上的可汗,讲究的是强者为尊,并不如汉人的皇帝传承那样有“正统”可言。曾经烜赫一时的可汗,如果带领了族人收获了一次惨败、让族人蒙受了巨大损失之后,被自己人抛弃夺位的不知凡几。更何况始毕可汗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东突厥本族的部众,还有那些诸如薛延陀等目前暂时苟且臣服于他的铁勒诸部,自己的威望受损之后还能不能如此前一样彻底凝聚压服铁勒诸部,已然是个未知数了。 他的三弟阿史那咄苾在一旁看阿史那思摩劝说未果,嘴角露出了一丝阴冷而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后稳住表情,摆出一副为兄长考虑的样子。补充说:“兄汗,阿史那思摩对您一片忠心。天日可鉴呐,臣弟虽然不懂这些大道理,却也知道形势不如人的时候要暂时避让,昨日听二哥说起此事,也是颇觉得兄汗应当以大局为重。” 始毕可汗的胡须抽搐了一下,冷冷地用气声轻轻喷吐出几个字:“哼,大局为重?好个大局为重!” 自己那个二弟,看来是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威望还不够砸,在后头盯着呢!草原上这点破事儿。真是没得说! 始毕可汗心中存了这个念头,阿史那咄苾和阿史那思摩的劝说当然暂时不会取得成果,突厥人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契机,就这样在一丝一毫地流失着。 …… 始毕可汗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同时,在隋军援军大营里头,初来乍到没几天的萧铣,也在找杨义臣私下里商议一番如何在决战阶段拖住突厥人的毒计。 帐篷里头生着炭炉,炖着整条的羊肉,温着烈酒。二人对坐。萧铣把来意一说,杨义臣却是颇为不以为然。 “萧驸马,你是害怕突厥人中有有识之士、认识到继续和我军在雁门城下相持、进行阵地决战,会不利于突厥人。劝说始毕可汗故作退兵、引诱我军北上之后深入草原大漠决战?这不太可能吧,我们大隋兵马步军为主,怎么可能追得上全是骑兵的突厥人?若是真的撤走了。咱衔尾追击、打几个击退战,稍有那么万余人的斩获。也就是一桩大功了,正好趁机见好就收。而且那时可以彻底解开雁门之围。迎回陛下,咱不就什么事儿都齐活了? 就算突厥人这么做,那也是敌我两利的事情,至少我大隋也没必要再流血牺牲太多——萧驸马可能还不知道吧,杨某出兵来勤王救驾之前,原本都已经斩杀了高士达、就要撵上收拢高士达残部的窦建德了,若非这桩事情,如今只怕窦建德早已授首。大隋内乱如此,突厥人肯消停的话,咱不是正好先求个‘攘外必先安内’?” 萧铣听了杨义臣的话,心中苦笑,杨义臣的言论,单看每一句都对,而且即使是全盘来看,军事角度上也没有丝毫错误,都是老成持重的见解,然而政治上来说,只能用一句话概括——杨义臣这人,对于他的主君杨广有多能折腾,实在是太缺乏深刻认识了! “杨经略,这事儿若是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萧某就是怕突厥人当中有有识之士,已经看穿了咱们的陛下是如何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之人——这句话实在是大不敬,但是萧某也就和杨经略说说,出我之口,入君之耳,也就是了。” 杨义臣条件反射一般要勃然作色,旋即反应过来萧铣本身并没有不忠之意,也就释然没有追究,知道人家是和你掏心窝子说话,至少动机都是为了国家,也就含糊着追问:“请萧驸马说明白一些。” “杨经略,两年前,陛下在鸭绿江南、遇到高句丽人求和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想来杨经略不会忘记吧?如果不是萧某的八叔舍弃了内史令的官不做,如果不是来护儿将军舍弃了右翊卫大将军的官位不要,分别扮演蒙蔽圣听的奸臣、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悍将角色,陛下能狠得下心来不惜自污天子信义、在外交上耍诈骗灭高句丽么?如果咱当时与高句丽的外交虚与委蛇失败了,杨经略是当事人,应该明白我大隋至少还要多死十几二十万士卒,才能彻底把高句丽望族灭种! 当时高句丽人对陛下的威胁,不过是乙支文德在大业八年咱第二次东征的时候、配合勾结了杨玄感逆贼的举动,反攻柳城毁了陛下当时的军前粮仓,几乎威胁到陛下的性命和我辽东大军的存亡——可是,高句丽好歹是在被我大隋讨伐之后,已经宣战情况下的反击,这么一次行动威胁到了陛下,陛下就不肯放过对方。而今日突厥始毕可汗这几个月来让陛下受到的难堪和天子威信损害,又岂是当年乙支文德可比? 如果始毕可汗真的故作服软之状逃遁到大漠深处,杨经略以为陛下会不会强令我军隆冬时节追击不休?如果陛下这么下令了。咱追是不追?如果追,就要远远离开桑干河流域这一有利于我汉人军队作战的主场。深入到大漠不毛之处,深入到远离任何一条可以连接关内的河川水道之处。与和突厥人决战了!到时候大军凶险程度,不用萧某多说吧?所以说,如今我军还能在雁门城下和突厥人对峙并等来决战,是一件何其幸运的事情!然而这样对我们来说还不够,再有一两天,决战就要开始了,咱还得保证始毕可汗在决战开始后万一落于下风还不会立刻撒腿就跑,咱还要给他一个继续和我们打下去的理由,逼着他在雁门城下这个汉人的主场上。把他的突厥主力鲜血放干!” 萧铣每说一段,杨义臣就哑口无言一阵,脸色肃然几分,每一段他都试图解释辩解,然而他没有说出口的辩解都如同被萧铣料敌先机猜到一样,提前堵了回去。等到萧铣说完,他才颓然发现对方说的一句都不差。 “萧驸马天纵英才,某不如也……那萧驸马可有良策,逼着突厥人纵然决战时失利。也依然与我们苦撑待变?” 萧铣见对方想通了,也是略微有些欣然,捻着他刚刚留起来的三角短须微微一笑,说道:“办法不是没有——刚才萧某也说了。陛下的脾气,对于天子威信受损的事情,是断然不能忍的。所以突厥人只要看到了这一点,就不愁没仗打。就算他们撤回了自己的主场,咱也得跟到客场去打。 可是杨经略可能没有看到另外一点。那就是始毕可汗面对的威望受损的处境,其实不比陛下好多少,他此番调动二十几万草原诸部兵马前来,可以说是一个全胜都没有捞到,对于各部是交代不过去的,如果他就这样回去,薛延陀与铁勒等诸部将来与他貌合神离、不再实质上听从他调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连东突厥内部,说不定都会有势力秘密转而支持他的二弟、三弟。而且突厥人穷苦,他们南下作战,为的就是抢掠钱粮牲畜、绸缎布匹,如果没有得到财货,那么在突厥人看来这次出征就是失败的了,如今雁门郡城一直没有被攻破过,始毕可汗带了这么多兵马,几个月功夫只是攻破我大隋关外一些县城,其劫掠所得,当然不能满足出兵的胃口了。 所以,如今咱面临的形势其实是:陛下也害怕突厥人不和咱打了,不给咱报仇雪耻的机会;突厥人也怕我们不和他们打了,不给他们彻底建立威望和大肆劫掠或从外交途径让咱赔偿一笔的机会。这时候,咱要做的,就是尽量让陛下相信突厥人有强烈迫切和咱一战的**,稳住陛下不要操切心急报仇。同时又要反过来在外交上欺骗突厥人,最好让他们误以为陛下转了性子,让他们以为陛下愿意放过他们,只要他们撤开雁门之围。如此,他们指望陛下强令我军去追击的图谋落空,自然会选择主动与我们坚持战斗下去—— 但是这里面同时又要拿捏好一个度,那就是咱在假装陛下已经赦免了始毕可汗的时候,不能太给始毕可汗面子,诏书言辞也不能太谦卑,不然的话,如果字面上就看出来是我大隋服软了、被打怕了的话,那始毕可汗定然会拿着诏书出示给诸部酋长传阅,用陛下的诏书给他自己长脸,标榜他是胜利者。如果给了始毕可汗这个面子,那么他此前为了可汗威望而下不来台的困局可就被解了,他哪怕立刻撤兵,也不用担心被人赶下可汗之位了。” 杨义臣的目瞪口呆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半晌才回过神来:“萧驸马洞悉人心之能,杨某真是望尘莫及。此计可有实施方略了么?需要哪些人配合?” “倒也需要杨经略派些精兵配合,不过主要部分,萧某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与陛下一并被围在雁门城内的朝臣之中,自然有人出头。” “什么?已经安排好了?这不可能,萧驸马你可是才到了两天,而且这两天根本没有信使突围入城联络,萧驸马怎么可能和城内的朝臣取得联系呢?” “如果萧某说,萧某在小半年前派遣秦郎将到辽东时。就已经预先安排了数个锦囊给秦郎将,杨经略相信么?” “这不可能!” “不可能最好——既然杨经略觉得不可能。那么可敢配合萧某,到时候真有朝臣向陛下献书劝谏的时候。杨经略可要认下这一桩突围送信的功劳喔?” 杨义臣很是认真地看着萧铣的眼神,萧铣的双目看上去居然是那样诚恳,让杨义臣突然觉得有一点可怕。他慌乱地移开目光,“杨某知道萧经略在担心啥,陛下多疑,对于多智近妖之人自然忌惮,有些事情,说是杨某临机应变的决策,反而容易让陛下接受得多。这件小事上。杨某便任从萧驸马差遣吧。不过,杨某到时候只认下帮助突围送信的功劳,这出谋划策之功,还是萧驸马自领的好,否则以陛下的精明,定然看出破绽。” “既如此,萧某便谢过杨经略高义担当了!” …… 萧铣从杨义臣的中军大帐出来之后,当天夜里隋军大营就摸出一支约莫两三千人规模的骑军,都是杨义臣麾下嫡系。朝着北方突厥人的雁门围城大营摸去。 距离雁门城东侧和南侧城墙至少还有二十里的地方,隋军骑兵队就遭遇了突厥人撒出来的夜不收斥候,一番激烈的前哨战,取得了斩杀近百个突厥游骑兵战果的同时。隋军骑兵队自己也付出了二三十个伤亡。又往前摸了一阵,距离城下约莫还有十三四里地界,得到警示的突厥大队骑兵终于反冲了出来。开始反击隋军骑兵的夜袭。 因为这些日子来两军的小规模袭击战本就是不少的,所以突厥人也没当回事儿。只是照例出来反击而已,出动的兵力也不算很多。毕竟暗夜之中谁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别的地方埋伏二线夹击的部队,所以都得留出足够的预备队随机应变。 隋军骑兵见大股突厥骑兵反击过来,知道再也没办法靠近雁门城太多,人群中一队身负特殊使命的骑兵的军官便从褡裢中掏出三个粗壮的竹筒放在地上,每个约莫都有几斤重。用火折子点了之后,马上和护卫亲兵一起跑马散开数十步远。不到十秒的时间后,三颗闪耀着黄光并且发出巨响的信号弹腾空而起,随后在空中炸裂,看那架势,约莫可以飞到七八十丈高度,黑夜之中,哪怕是二三十里地之外,都是可以看见的。雁门城内,如果此刻守卫南城和东城的将校士卒目力够好,肯定也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都放出去了,可能够撤了么?”杨义臣派出的那个统领今夜这支奇袭部队的骑军郎将见萧铣的人已经把信号弹放出去了,赶紧过来催问,因为突厥人已经明显越打越多了,再不撤伤亡定然会增加。 “不行!再等等!第一波放信号弹,城头有些人说不定才刚刚反应过来,都没来得及看全,所以第一波只是给城头的人提个醒儿,让他们赶紧赶过来盯着点儿。咱等三盏茶的功夫,再放第二波,那才是真正的信号弹。” “干你酿!这玩意儿真是麻烦!”杨义臣派来的那个郎将唾骂了一句,无奈却不敢半途而废,只好指挥麾下骑兵们继续和突厥人死磕血战, 三盏茶的功夫,其实也就十分钟不到,此刻却显得颇为漫长,隋军骑兵和越来越多的突厥人死战半晌,所幸突厥人似乎也只是误以为这些隋军骑兵是想要趁乱突围一部分到雁门城内送信,所以只以封堵为主,不敢全部一拥而上让战线变得太混乱,才让隋军压力略微小了一点。 时间终于等够了之后,萧铣派来的那个联络骑兵军官又掏出三个数斤重的大竹筒,重新依样画葫芦点燃了,然后退开等它爆炸升空。此刻隋军距离雁门城大约还有十二里地,应该是很保险的了。 三颗信号弹重新升空,不过这一次居然是一颗发着绿光地首先飞射而起,然后是一颗正统的黄光烟花弹,最后竟然还有一颗泛着幽蓝色光辉的。 第二波信号弹升空的时候,这些日子来经过虞世基和裴矩运作,已经调到东城负责某一段城墙一线城防的罗士信,其实早已在听到第一波响动之后就被手下士卒叫起来,然后盯着这边不放了。第二波三颗信号弹的颜色、顺序被罗士信牢记在心,马上写在随身的一片竹版上。 “绿-黄-蓝顺序,那就是2x1x3,第二包,第一行,第三个锦囊……嗯,把这玩意儿交给虞侍郎和裴侍郎他们,应该知道如何处置的吧。” 罗士信说着,回到自己房中,拿出一个几个月前萧铣为他送行时候给他的大包裹——其实当时也给了秦琼一个,然后翻检了一阵,抽出对应序号的一份书函,便连夜去找裴矩禀报了。 第十八章幕后英雄谁人知 裴矩看着罗士信连夜来求见时出示的萧铣亲笔书函时,眼中也满是震惊之色。 “罗都尉,你是说,这封密函,是你数月之前移防辽东之前,萧驸马便已经在你启程的时候交给你的了?这怎么可能!若说是陛下被围之前一个月半个月什么的,有有识之士看出了突厥人动向不稳,有可能对陛下不利,而提前做出一些处置的话,还有可能说得过去。老夫身为内外侯官总管,消息灵通充其量也不过如此,萧驸马纵有天眼,又怎么可能提前数月就预测?而且预测到了还不提醒陛下,此过错若是为世人所知,只怕不小!” “裴侍郎勿惊,我家萧经略自然不可能有洞察天人的远见,不过他却善思多谋,行事深沉稳重,行一思三,多有应急备案。数月之前,他当然不可能断定局面定然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但是自从他得到陛下要北巡的消息之后,已经考虑到了有种种可能,今日的局面,也不过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所以他当初给末将和秦将军留下的锦囊,足足有二十七个,对应了二十七套事情发展不同趋势之后的应对之策。其中第二组的九策,都是假设突厥人果真对陛下不利之后的应对方案,而此后又会根据萧经略勤王之师来援时,我军与突厥军交战的形势不同、兵力强弱不同,而分成九策应对。昨夜萧经略是通过让城外的送信死士放出信号弹,通知末将如今该取出哪些方略来找裴侍郎协商。” 裴矩好歹是如今大隋谍报工作第一人,虽然萧铣的手段让他震惊到无以复加。可他好歹还可以反应过来——昨晚听说在南城外头十几里地放出的烟花弹,应该是一组密码连络信号。可以让隋军在没法突破突厥人的层层铁桶防守的情况下,把联络信息送进城里。而突厥人永远不可能想到,萧铣早就把要传递的信息的内容提前送进了城,最终只需要传递一个密码索引数据就行了。 “萧驸马学究天人,神算鬼谋,老夫不如也。不过这事儿,到时候纵然老夫帮忙,又如何向陛下解释这奏表的来历?” “裴侍郎,末将不是在您和虞侍郎的提携下,得到了暂时驻防东城南门的权限么?昨夜城门城楼内都是末将的人马。末将便说有个别送信的死士摸黑混过了突厥人的防线,把东西送进来的……而且这份密函是萧经略亲笔手书,萧经略与陛下乃是翁婿之亲;加之萧经略的书法也算是当世名家水平,素为陛下赏识;朝中书法胜过萧经略的文臣,无非太常卿欧阳询、以及虞侍郎之弟虞世南二人而已;所以只要此书呈到陛下手中,陛下定然可以认出是萧经略亲笔所写,绝不怀疑这一点。既然如此,就算陛下不愿意相信昨夜真有死士突围成功送来这封信,也不得不信了。” “那死士又何在?”裴矩刚刚问出这个问题。就拍了一下脑门,发现自己多余问了,“是了,罗都尉带进城里的那些劲卒。陛下又不可能都认得,随便挑出一个武艺高强的,说是昨夜杀入重围送信的。便成了。” 裴矩醒悟过来之后,又把来龙去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随后接过罗士信递给他的密函,自言自语道:“既如此。来历都解释的通,待老夫细细看了内容,从长计议。” …… 半个时辰之后,裴矩对于萧铣的担心和谋划已经了然于胸,而且细细思之,里头很多细节其实裴矩自己也早有同样的担忧,但是萧铣居然能够在几个月前按照各种情况的分叉步步推演,形成系统的方略,还是让裴矩震撼得不行。裴矩心中暗忖,待此间事了,定要想办法找罗士信或者萧铣本人,把剩下的二十六策拿来看看,看看萧铣究竟有多少层层推演的谋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却说看完眼下这一策之后,按照两人的共识,如今最关键的事情便是想办法劝说杨广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给突厥人透一点底,表示如果始毕可汗愿意撤开包围圈离开的话,那么大隋就愿意既往不咎,不再追杀他。不过这个措辞要严厉一些,不能让始毕可汗那到诏书之后就四处给酋长们显摆、找回他的面子。最好的状态,就是既威胁了始毕、又不给他面子,还清晰地让始毕透过字里行间看出一个结论:如果他北撤,隋军是不会深入追杀的,而让那么多部众族人白跑白死伤还一点好处都没抢劫勒索到,始毕可汗肯定回去会地位不稳。 这么难的事儿,如果杨广真答应外交交涉了,说不得还是只有他裴矩亲自出马才能完成。毕竟他裴矩也是大隋朝御用了三十年的头号外交大骗子了,属于两张嘴皮子一合就能让突厥人和薛延陀反目仇杀、让吐蕃和吐谷浑互砍数十年、让新罗百济和高句丽势同水火的大阴谋家。要说靠嘴皮子杀掉十万兵,自问天下只有他裴矩做得到。 怎么出使接触、怎么措辞诏书这些细节,便留给裴矩一个人去慢慢烧脑了。剩下的第二个问题,便是首先如何说服杨广使用这个计谋,可别小看这一点,有时候对付自己人比对付敌人还麻烦。尤其是摊上了杨广这么一个驴劲儿拽不回来的主子,爱面子的程度比始毕可汗还强好多倍,要他虚与委蛇地对胡狗服软,哪怕是暂时假意的服软,那都比杀了杨广还难受。 而萧铣对于这一点,倒是很有研究,也在密函里头给裴矩说了应对方法,其实想来还是很老套的法子,那就是找个替罪羊,再扮演一回蒙蔽圣听的奸佞,让那个“奸臣”劝说杨广暂且如何如何,到时候解决了突厥人之后杨广再回头责罚这个“奸臣”,说此前一切决策都不是出于杨广本意。也就把天子威严找回来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其实杨广爱面子的脾气真的和后世大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很像。其实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到了最后关头是不得不做的,但是又扯不下面子不顾天子威严去做。就像崇祯难道最后不想迁都南京么?其实也想。可惜他需要一个“奸臣”先提出来,然后他崇祯扭扭捏捏半推半就才答应,等跑成功了之后,再把这个“奸臣”杀了背黑锅,把抛弃北京的罪名都堆过去。只可惜十七年里五十相的换人频率已经把忠义之士杀光了,剩下的都是明哲保身之徒,都是“个个皆可杀”的墙头草,所以崇祯最后找不到自甘背黑锅的人来顶罪,只好带着皇帝的尊严吊死的歪脖子树上。 杨广算是运气的。历史上的杨广手下几任内史省的一把手,头一位的萧瑀便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典范,为了杨广的安危,宁可自己扮演背黑锅的角色,让杨广既保全了面子,又保证了安全,而萧瑀在这个过程中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他丝毫不计个人得失。然而可惜的是杨广把萧瑀贬官软禁之后,接班的虞世基没萧瑀那么大的骨气。小事情上事急从权从多了,最后大事情上也含糊了,历史上最终没能阻挠宇文化及的步步坐大,最后君臣一同受戮。 当然这倒不能说虞世基这人就真是和珅那种坏透了的奸臣。其实虞世基也是想着“既然天子已经不可劝谏,力谏枉死也无益,不如保留有用之身。能挽回一点小事儿便挽回一点,但尽本心而已”。这一点上。不如说虞世基和冯道有些相似,知道君主不可谏。那就自己少做一点坏事,能救一个算一个,前提是不把自己搭进去。而且和萧瑀相比,萧瑀好歹是杨广的小舅子,在自个儿姐夫面前再是犯言直谏,姐夫也不可能真杀了他;而虞世基和皇帝之间可没什么亲戚关系,所以没那么大胆子也是正常现象。 可惜,因为萧铣带来的蝴蝶效应,八叔萧瑀这个黑锅王已经在大隋灭高句丽的时候用掉了,现在人家已经是个在家当寓公的待业中年了,而原本历史上,雁门之围中正是要萧瑀来当这个黑锅王的,所以现在只能临时换一个。 萧铣在给裴矩的密函里头,建议裴矩劝说虞世基雄起一把,扛下这个黑锅,还给了许多许诺,诸如将来事情平息之后,他萧铣只要有机会,定然不会亏负了虞世基,为他求取更多荣华富贵云云。然而裴矩却知道,虞世基不是那么容易劝动的,萧铣如今还没有资格开那么大空头支票让人相信。而他裴矩自己又不能搭进去,毕竟他裴矩是要作为此次外交使节使用的。 说不得,这事儿裴矩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再梳理一下,帮萧铣把方略的具体人选完善一下——其实裴矩心中已经在想,萧铣这封密函是几个月前写的,终究有些不合现在的实际情况,若是眼下再让萧铣确定黑锅王的人选,说不定都不会选虞世基了,只是萧铣如今就算改了主意,也没机会把信送进雁门城来而已。 思之再三,裴矩灵光一闪,决定去找虞世南。 虞世南如今不过官居起居舍人,属于内史省管辖,也就是说在他亲哥哥内史侍郎虞世基手下做事。除了起居舍人之外,虞世南还挂着文林馆学士、秘书郎的头衔,不过那些都只是宫廷文学官员常见的头衔,算不得什么。 起居舍人这个官职,正是杨广登基之后创设的,如今职权还不完善,若是和后世的官职相比,大致上就是一个掌管给皇帝写起居注、将来皇帝驾崩之后要负责写《某某皇帝实录》史书的文官,也就是记载皇帝言行的史官,虽然官不大,却是可以充分接近皇帝的近臣。 而虞世南除了官职本身之外,还有两重便利之处,第一便是虞世基、虞世南兄弟都是越州(绍兴)余姚人,是原本南陈高官后裔,开皇九年南陈亡国之后,虞世基虞世南兄弟就成了杨广的藩邸旧臣。第二,便是虞世南当年曾经和萧瑀一起,在杨广还是晋王的时候,就担任过给已故的元德太子杨昭授业的老师,后来杨广登基后,萧瑀直接飞黄腾达,而虞世基却还担任太子师数年。直到元德太子杨昭病故之后,元德太子的长子、燕王杨倓长到启蒙的年纪时,虞世南还跟着给杨倓授业教书,兼做这事儿有两三年之多。 换句话说,虞世南可是太子和“太孙”两代的恩师,和皇家自然亲近,他要是肯背黑锅,一来肯定有机会,二来将来要拿他开刀堵天下人之口的时候,分量也勉强足够——毕竟那些特殊身份都是可以作为官位不够高时的附加筹码的。第三么,便是虞世南还可以通过随驾的燕王的引见来获得劝谏的机会。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虞世南这个人或许是因为没有背负什么家族责任,所以做事儿比较讲原则,比他哥哥虞世基那种畏首畏尾明哲保身的做派要刚烈得多。只要是为了国家好,他还是比较容易出头的。 其实这一点上,裴矩还仅仅是揣测,萧铣若是能够此时此刻身处于此的话,也会对裴矩的见解深以为然的——萧铣可是两世为人的,深知隋唐名人的秉性,虞世南若是苟且畏惧的小人的话,后世《全唐诗》又怎会把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收录在全书第一首呢? 觉得自个儿把问题彻底想明白了之后,裴矩整理了一下自己要附议的密折,先和萧铣的密函中给杨广的那一份一起放好。然后又准备了一些清雅的礼物,直奔内史省去找虞世南聊聊天先。他找了虞世南之后不久,其兄虞世基也好像得到了什么风声一样匆匆赶来,三人一处密议了半晌。 裴矩和虞世基、虞世南兄弟说了些啥,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不过当天下午,虞世南便又去找了年仅十岁的燕王杨倓,似乎是让燕王帮忙找个机会一起劝说他的皇祖父。燕王很懂事地答应了下来,给虞世南安排一个机会。 第十九章堂堂之战 又是一夜风雪紧。 杨义臣派出骑兵队不计损失与突厥骑兵血战半夜、冲到距离雁门城下十几里的地方射出烟花信号弹之后的次夜,南城的城墙上也两次射出了回应的信号弹——那些烟花,当然是罗士信此前突围进城的时候就预先带着的。 萧铣军如今也只能粗浅地弄出三色烟花弹,再要多,就有些麻烦。毕竟萧铣前世虽然算半个学霸,对于各种金属盐的焰色反应了如指掌,可惜这个时代的化学分析技术和提纯技术实在是简陋,萧铣也不能为无米之炊。黄色焰色反应是钠盐的特性,这玩意儿最好弄了,所有的食盐都成。蓝绿等色,无论是钾钙还是镁铝,可以分别从硝、石灰、明矾里头提取,所以也能做个**不离十。而只要不是食盐、硝、石灰、明矾等这个时代常见的易提纯无机盐能够做到的颜色,别的萧铣便素手无策了。 城外萧铣军营地里派出去潜伏哨探的斥候们,看到城里也放了烟花之后,自然会记下信号的内容,然后回报给萧铣,萧铣一听,便知道裴矩那儿已经齐活了,杨广已经派出和谈信使去找始毕可汗假装谈城下之盟了,其中尺度和轻重,以裴矩的外交欺骗天才定然可以妥善处置,不需要萧铣去操这个心。 他只要知道,始毕可汗如今已经背负上了骑虎难下之势,纵然后面几天展开的大决战中始毕可汗势头受挫,他也不敢轻言撤退了,因为他必须考虑到如果他让部族受到严重损失之后再撤退、他的可汗位置能不能够坐稳的问题。 这个讯息。萧铣当然会在自己确认之后的第一时间也通知杨义臣,杨义臣听了自然也是大喜。次日按例召集各军首脑与会确认决战准备情况的时候,自然会下达全军如约决战的号令。各军首脑都没有异议,杨义臣也给始毕可汗下了战书,又过了一晚,到了第三天佛晓的时候,分屯数营的隋军主力纷纷严兵整甲,准备大决战。突厥人也知道隋军是要以堂堂之师来袭,提前做好了准备。 双方分别有二三十万人马的大决战,当然不是区区一块小战场可以铺的开的,所幸雁门城周遭还算开阔。除了桑干河两岸和西边一些丘陵起伏之外,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平原草场,从东到西铺开五十里宽度以上的战场绝对没问题。所以隋军和突厥军队此前自然也是各自分开驻扎,好留出腾挪的空间,而各部之间相互的距离不会超过二三十里,如此纵然敌人要想突然调度兵力集中一处、以局部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时,友军也可以以掎角之势相互援护。 此前,始毕可汗麾下的突厥军队自然是分成四营,分别驻扎在雁门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而且当时因为杨广从东面桑干河突围的可能性最低。所以城东大营的突厥军队是四营中最弱的一部分。 然而隋军勤王援军纷纷赶来之后,突厥人的部署自然做出过相应的调整,为了对付城外隋军的压力,始毕可汗把麾下的辅兵、老弱残兵和此前历次小规模战斗中受伤的伤员统统调到了不面对隋军直接压力的城北。而把主力沿着东西南三个方向部署展开。 雁门城西是始毕可汗的二弟阿史那俟利弗设为统军主将,带着突厥老将哥伦辅助,带领东突厥主力骑兵约两万人、外加除薛延陀之外的铁勒其余各部兵马两万人。总兵力四万。而他们对面的,则是隋军援军的西路军。也就是李渊和阴世师两路诸侯分别带来的河东、关陇各地兵马,如今还剩余七万左右可战之兵。 雁门城东、桑干河以东的兵力。如今也加强到了三万多,是由阿史那咄苾为主将,其中两万是东突厥本部骑兵、另有一万多分别是薛延酋长夷男的兵马和室韦等势力的契丹骑兵。作为阿史那咄苾对手的,当然是隋军的东路援军,由江南道经略使萧铣、东莱留守陈棱的兵马构成,总兵力也有五万左右。 最后两军投入力量最多的,自然是雁门城正南面的中央主战场,突厥人在这里部署了由始毕可汗亲自统领的主力十万人,几乎都是东突厥本族的精锐部队,也有阿史那思摩等智将军师辅弼,无数勇士撑场。而面对始毕可汗本部兵马的,自然是杨义臣麾下全军,乃至张须陀派来的那支偏师,以及东都留守樊子盖派来的皇甫无逸、裴仁基、段达等将领的兵马,其中杨义臣还剩十二万多战兵,东都和河南道加起来五六万,总计十八万人对始毕可汗的十万人。 总的来说,隋军在各处正面战场上都达到了突厥人一倍半还多一点的兵力人数优势,不过战争显然不是数人头,突厥人能久战余生活到现在也都算是精兵了,所以双方战前都还颇有取胜的信心,士气并没有太明显的危机。而且因为战场上只有桑干河这个明显的天然屏障切割,让东部战线的两军无法得到中军、西军的支援之外;中、西两处战场之间其实还是可以互通有无的,万一哪一边打得不好还有可能得到侧翼的援军。 …… 这已经是腊月下旬的日子了,决战前一天起,一场大雪便没有停息过,决战当日虽然雪花不大,但是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半尺深浅,早已枯尽的草原上,连仅剩的草茬子都全部被掩埋在雪地之下,两军的战马显然只能全部靠预先存储的草料支撑下去。 其实吧,距离初次的大雪至今,也已经有十来天了,只是雪情断断续续的,此前几场都没等到后面一场落下便融化殆尽而已,所以还让草原的本色可以裸露几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把突厥人拖得越久。对汉人肯定是有一定的天时之利的。 萧铣自然也少不得在甲胄里面穿了厚厚的棉衣,让他颇觉板甲有时候也是颇为不便的。至少弧形尺寸定死之后,再想往里头塞东西不免会觉得臃肿憋闷。还好萧铣的身段比较瘦削,还不至于勒得慌,而有些体格相对偏胖的军官们在量产尺寸的板甲下头,大冬天的都喘上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至少汉人的军队如今都有棉衣可穿,便是一桩非常重大的利好了。丝绸做的最内层衬衣,充分确保即使甲胄被箭矢射穿后还能裹住箭头润滑伤口、避免拔箭时的二次伤害。丝绸外面的棉袄则是棉布料子、棉花填料的,棉花都是东莱留守陈棱的地盘上出产的,也就是后世山东日照一带的棉花。棉布则是吴郡松江常熟一代机纺的棉布。 这些货色虽然卖到外头去可以赚取暴利,但是这几年萧铣军可不缺钱粮,对于这种战略物资都是捂得很紧的,突厥人绝对不可能得到,这些胡狗只能在寒冬中依靠传统的皮裘御寒。当然倒不是说皮裘的御寒效果就一定差,但是皮裘的昂贵特质导致这玩意儿中的上品只有突厥中的军官才穿得起,普通士兵大多数还是只有破破烂烂的羊皮袄,这种装备在寒冬中作战,首先体能上就要打一两成折扣。 原本萧铣军如今的一个劣势。便是他手头的精锐骑兵有些不足——秦琼的部队之前被杨义臣调走,在沿着桑干河用车轮舸给杨广抢送军粮的时候,因为后续突厥人围堵上来,所以当时就顺势入城了。并没有返回城外的大营。这桩事情因为是杨义臣随机应变指挥的,当时萧铣本人带领的大军还没有赶到关外,所以他并不知情。也着实打乱了萧铣的计划——在他原本的预期之中,秦琼这支铁骑。可是要在决战中由他亲自作为战略预备队指挥的。 不过现在由于情况有变,萧铣倒是对这个变故有了几分欣慰。因为考虑到如今的天时。秦琼的铁骑如果此前留在城外的话,此刻肯定已经因为缺乏草料而窘迫了数日了,而雁门城原本便是关外边城,战前草料存储便很多,此前出现物资短缺时也主要只是缺粮,并不缺草料,所以秦琼的部队留在城里,反而躲过了雪灾对骑兵战马的损害,还能养精蓄锐。 而且萧铣相信,如果城外的隋军真的挫动了突厥人的阵脚,有取胜的苗头的话,城里杨广肯定也会让守城军出击的,到时候秦琼一样可以作为最终一锤定音的战略预备队使用。 唯一的区别,只是在于萧铣和杨义臣必须先用手头的力量取得胜势,而秦琼的骑兵只能作为扩大战果的锦上添花之用,而没法用于雪中送炭的扭转战局契机罢了。 而萧铣依然有信心,在如今的天时地利之下,就算不用秦琼,也先利用手头的力量先赢取优势、胜势。 对面突厥三王子阿史那咄苾的军势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展开了足足十几里地宽大的正面,萧铣看着自己麾下无数坚甲利兵的勇士,心中充满了信心。 …… 冯孝慈带着萧铣军的两万中军步兵主力,他的两翼则是来整和陈棱,也各自有一万兵力。因为冯孝慈原本的身份已经死在辽东了,所以坐镇中军担任萧铣副将的还是周法明,许多事情对外都是以他的名义指挥调度。除了正面铺开的四万步兵部队之外,萧铣还有数千人的独立陌刀营和数千人的骑兵作为总预备队,此刻并没有部署到一线战场,而且如今剩下的这数千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全部换装如同秦琼麾下铁骑一样的附加式板甲,并不能用于正面强攻。 军势的严丝合缝,让冯孝慈和来整等一线将领心中都颇为安定,他们在出战前都在战术会议上得到了萧铣的交代、达成了共识:今日一战,突厥人是发挥不出多少游击战的机动性优势的,如果一开始突厥人在正面战场上就受挫而选择暂时迂回后撤的话,那么隋军就该直插北上,然后在桑干河边摆出却月阵,分兵西渡,作出彻底为杨广解围的样子,突厥人为了防止这一局面的发生。肯定要拼死抵挡,那也就只有在隋军选定的阵地上和隋军死战了。 杨广。就会像一块磁铁和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吸引住突厥人的注意和火力。让他们骑虎难下。 战鼓轰鸣声中,刀盾策应、长枪在前步兵方阵一个个坚定而整齐的踏前行进,阵势之间的甬道内,陌刀队和踏弩队分别提供着恶心突厥人的远程火力和抵御敌人趁隙突击的坚强肉盾。两军接敌之前,隋军踏张弩的射程优势,便如同催命符一样,催促着突厥人早下决断:要么撤退,要么赶紧冲上来,否则就别站在射程差里头白白挨射送死了。 阿史那咄苾显然是有些犹豫的。一开始他并不愿意让突厥骑兵做这个主动冲锋迎敌的事情,因为这种与数万隋军列阵而战的事情他此前并没有什么经验,所以对于双方远程兵器射程差距的理解并不充分精确,阿史那咄苾的第一反应是在己方前军被踏张弩少量覆盖之后马上让轻骑兵出列横向游斗骑射,拿出游牧民族惯用的帕提亚战术。结果白白被隋人射杀了几百个出列的游骑兵后,才惨痛地认识到了复合骑弓与踏张弩之间那巨大的差距,不得不改弦更张,约束部队暂作后退。 也幸亏踏张弩在隋军中装备规模并不大,毕竟这种武器比弓箭沉重得多。不像弓箭那样可以直接给长枪手或者刀盾手作为补充装备携带(隋唐军队步兵往往没有专职的弓箭手,而是给普通长枪兵配弓,接战前射几轮,然后敌人冲锋了就插好弓端起枪)。而是需要有人司职专业的踏弩手,而且上弦装填缓慢。所以阿史那咄苾的突厥骑兵在一开始白白挨射的阶段绝对损失人数还不算大,不过对士气的打击却是免不了的。 可惜的是。他第二步的暂时约束部队后退,依然没有起到效果。对于汉人的军队来说。临阵退却往往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这种举动常常会导致军队溃败的前兆。部队一旦往后退了很容易收不住,何况大军信息传递缓慢,后军很可能不知道退却的原因,最后酿成淝水之战一样的下场。但是对于草原游牧民族的军队来说,因为本来就不强调阵形,都是灵活松散的骑阵,退却机动本是常事,为的是在运动中扯乱进攻敌军的阵形,让他们发生脱节,然后给游牧骑军趁隙而入的机会。 然而,冯孝慈也好,来整、陈棱也好,今日的目标感似乎非常强烈,就是杀到雁门城下,丝毫不为其他次要目标干扰。阿史那咄苾让突厥骑兵们向后机动的同时,左右翼与中军之间原本是逐渐拉开距离的,想把隋军的左右翼也引诱得远离中军、露出空档,但隋军丝毫不为所动,军纪的训练也显得很是充分,始终丝丝入扣,毫无破绽。 阿史那咄苾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不得不主动挑起总攻的角色,让游骑兵去冲击敌人的重步兵方阵,却给对方严阵以待的机会。 牛角声声,透露着难言的悲凉与肃杀,绵绵的骑兵线如同潮水一样汹涌反卷过来,如同倒退出喇叭口的钱塘潮一样,越卷越前,阵线的正面宽度却越来越大——这是突厥人在发挥他们最后的战术优势,利用纯骑兵部队的机动性优势,短时间内扩大正面宽度,以确保两翼可以包裹到隋军的侧翼,形成三面夹击的态势。 对面的来整和陈棱都很是冷静,令旗一挥,阵势两侧的数千精锐步兵马上转向侧面,结阵防守,任从突厥人围上来,却丝毫不以为意——突厥人的总兵力人数可是比隋军少呢,用少数的兵力包抄围困多数的敌人,难道也不怕磕了牙么? “插盾!平枪!”整齐的号令中,金铁交鸣的牙酸异响、人马硬撞的沉闷回声爆裂开来,在将近十里地宽的交战正面上如同连锁的爆竹一样呼啸成一片,双方竟然各自有超过千人的部队在第一时间被撞飞或是击落马下、被惯性横甩出去,在物理原理的作用下如同无力抗拒的木偶一样。 在萧铣冷厉而不见感情的目光注视中,在阿史那咄苾惊诧的反应中,突厥人的第一波冲刺便这样被止住了其最骁勇凌厉的一击。萧铣露出了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微笑。 他没有给一线的前三排士兵装备板甲,相反只是给他们皮甲或者最多局部加强鳞甲、护心镜。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如今板甲的产量还低、同时体力足够支撑板甲的强壮士兵人数也有限。另一方面,则是萧铣深知。板甲只是抗拒锐气穿刺或者斩击切割铠甲时才有奇效,而对于钝器的力量型打击伤害根本没有卵用。 狼牙棒和铁锤的攻击固然可以毫无疑问判定为力量型打击伤害。可是战马冲刺的撞击难道不是么?难道一个身穿坚甲的人,便不怕后世的车祸了么?显然,这些也都是钝器打击。所以给扛骑兵冲锋的部队提供板甲无疑是毫无作用的浪费,他们需要的不是防止刺穿铠甲的能力,而是卸掉敌人冲击力的能力。 基于这个原因,萧铣在战前部署的时候给前几排的士兵轻甲,但是配了巨盾,给后排步兵反而装备了重甲,让他们承担前军把突厥人迟滞下来之后的阵地肉搏战部分。也就是两军站定了刀枪互砍的部分。 轻甲不但可以不浪费铠甲的防护力,也能够让前军士兵省下一部分体力,来抗更重的盾。突厥人冲上来时撞到的那些盾牌,显然也都是特制的,和此前他们遇到过的隋军使用的圆盾或者长盾万全不是一个概念。 萧铣军一线步兵使用的巨盾,是厚厚的重质硬木板子纵横拼接钉起来的,然后蒙了厚厚一层铸铁铁皮——基本上比铸造的铁锅还要厚实一些,有折边造型,便于固定在木板底子上。整个盾可能也有二三十隋斤分量。都已经不比重型陌刀轻了,所以需要让士兵省掉一半的铠甲负重才能拿得动。 不过这种盾牌的优势显然不止于此,它们在结构上还有两个特点,第一个便是盾牌的下边缘做了锐化处理。有楔形的剖面造型,所以往地上重重一插的话,如果再跺上几脚。就有可能在不挖坑的情况下就把盾牌夯进地里数寸乃至半尺深。第二个结构设计便是盾牌后方有一个如同油画架子一样的两根细铁棍组成的支架,平素绑紧在盾牌背面作为支撑的加强筋。而解开固定束缚之后,就可以如同三脚架一样展开。从后方斜撑住盾面,就如同拒马路障一样。 而今天的下雪气候和积雪路况,显然让隋军的这些准备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因为积雪,突厥骑兵的冲锋速度和冲击动能首先就比平时没有下雪积雪的时候降低了至少两成;同样因为积雪,隋军前阵的架盾防御动作可以把盾牌插得更深入地表,让盾牌在地上稳固得更夯实,再有长枪手或者刀手在后面用力顶着,迅速扛住卸掉骑兵冲力也变得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甚至于,有些随机应变的隋军士兵们更是出格,在敌人冲上来之前,挖掘地上的积雪如同堆夯实的雪人一样,把盾牌背面都用积雪埋个半人高,踩实了夯紧了,让积雪为自己分担敌人的冲力。如此天时地利妙用之下,突厥人的第一波冲刺就如同撞在了铁板上一样,也就毫不奇怪了。 突厥人的速度陡然降了下来,隋人却丝毫不客气,狠狠地捅刺着长枪,抡着大片刀火杂杂地猛砍猛杀。仅仅付出了前三行阵列被冲乱的微不足道的代价之后,隋军居然在阵形没有一处被贯穿撕裂的良好局面下,就转入了阵地战。 阿史那咄苾脸色铁青,他还没有试过突厥骑兵在冲锋之后居然连割裂敌人阵形都做不到的局面两军居然就要直接这样转入线式的消耗作战,这实在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打法。眼看着突厥勇士在快速地失血,和汉人以命换命,他却丝毫没有改变这一局面的方略,只能咬牙苦撑。 ps:虽然6千字,但还是懒得分章节了。有干活就行,咱反正也不要数据不要点击了,本书数据如浮云,追求数据也下本书再追求吧,不在这本书上浪费感情各种求了。 还是那句话,大神有奔头才求票各种求,越是大神越是腆着脸求。本书啥也不求,不爱看的爱看不看,不爱投的爱投不投,其实投了也是浪费。凡是大家有别的可以支持的,暂时都去支持别人好了,不要在这本书上浪费各种票了。下本书咱再缩起骨头做人。 第二十章摧枯拉朽 一面面数十斤重硬木包铁的巨盾,排列成一片犬牙交错一般凌乱的阵势,其中的大多数居然都已经扭曲到了它们的制造者难以想象的形状和角度。纵横钉实的硬木板材纷纷折断,露出新鲜的毛刺,唯有包铁层因为还不算太厚的屈服强度,勉力靠金属的韧性维持着那不绝如缕的整体结构。 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很难想像这些巨盾究竟是遭遇了何等程度的反复剧烈冲击,或是什么史前凶兽的猛砸摧毁,居然可以变成这个样子。但是只要凭吊这一番景象,就可以逆推出前面一个时辰萧铣部下的隋军步兵部队与阿史那咄苾的突厥骑兵究竟发生了何等样的血战。 “阚都尉!程都尉!冯郎将招呼你们准备好了,一会儿中军令旗变化之后,来郎将与陈郎将的人马会往两翼发动反攻,你们的人马就从他们两部兵马与冯郎将之间的甬道里杀出——突厥人看到机会的时候肯定也会投入预备队从这里突击,一定要把他们顶回去!” 冯孝慈派出的传令兵分别来到阚棱和程知节带领的陌刀营,传达了调度的命令。阚棱和程知节都是熬不住的猛将,早就想迅猛冲杀一番了,被作为战略预备队干看着友军在前头厮杀了大半个时辰,他们的陌刀和战斧早就**难耐了。得令后一阵跃跃欲试。 冬季作战,在雪地里列阵了一个时辰,就算不打仗没什么严重的消耗。人也也会因为冻僵而体力大减,即使后军的预备队并不用一直站得很整齐,可以略微放松一阵。也没什么帮助。 不过所幸萧铣军的后勤准备还是很充分的,他们行军北上的时候好歹有绝大多数路程都有舟船可用,随军带来了上万坛烈酒,平时当然是不许士卒酗酒的,可是大战在即之前的犒赏劳军时分,以及冲锋前的时刻,自然是少不了的。而突厥人来了几个月。当初就没做好冬季作战的准备,粮食都要就地搜刮牲畜或者打草谷,酒自然想都不用想了。 这一轮让陌刀营冲锋攻坚之前。萧铣一次性拿出了五百坛烈酒,而阚棱和程知节各自只带领三千陌刀手——这也是如今萧铣军中陌刀营的全部实力了,为了此次救驾的战役,萧铣也是精锐尽出来刷功绩——折算下来。十几个士卒分喝一坛子酒。足可让他们嗜血亢奋大半天时间了。 掺了茱萸果实的烈性药酒入喉,火焰一样爆烈的暖意直冲脑门,阚棱和程知节部署在在冯孝慈军阵一左一右,相隔好几里地,但是他们几乎同一时刻猛然灌完半罐子烈酒,然后砰然砸碎瓦罐,仰天长啸吐出胸中浊气。几乎就在此刻,中军军旗招展。倏然一变,二人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相似。兵器一招、大喝一声: “弟兄们,有卵子的都他酿地上啊!冲得慢的就是他么的娘们儿!” “杀鞑子!杀鞑子!” 滔天的呼啸声中,来整和陈棱的军队恰好开始向两翼发动反击,与冯孝慈的中军之间露出了一些结合部的缝隙,对面的突厥人一开始只觉得两翼被猛然往外压了一阵,一阵慌乱之后开始反应过来,也马上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往这两个缺口里投入,还以为这是隋军指挥失误了,两翼与中军的配合出现了脱节。 各种可以就近抓得到的突厥游骑不论编制不论装备,组成两股修长锐利的楔形阵势,便往那两处缝隙之间突刺,如同剃刀刮皮一样剥蚀下一层层血肉与生命。 然而,那些杀进空隙的突厥骑兵,很快在逼仄的甬道内撞到了铁板,无数陌刀在白雪和冬日残阳的映照下,反射出死神的冷光,散发出如同九幽鬼域的幽冷气息,犀利无比地组成了一道杀戮的屏障。 “噗哧~噗哧~”金属犀利切开**的声响不绝于耳,这伙突厥骑兵本不是那种从后方就充分助跑冲刺过来的,而是已经被隋军大阵黏住了许久,没有了什么冲击力,陌刀队对付他们的时候自然不用太过忌惮对方的马匹冲锋力量,一杆杆陌刀只管用最刁钻的角度和最阴狠毒辣的招式简洁利落地收割人命,外加捅穿一匹匹战马的胸膛、脖颈,乃至斩落马头便可以了。 “快往两边散开!后头不要挤上来了!”突厥骑兵用粗鄙的突厥语言喊着相似的意思,但是汉人自然没有人听得懂那些奇怪的声音。被堵在第一线的突厥骑兵看到形势不妙时,已经动了闪转腾挪的心思,可惜他们冲进来的这两个缺口实在是太逼仄了,他们已经陷入了根本没法机动的绝境,只有一刀一枪站定了对砍。 阿史那咄苾看不清深入隋军阵中的突厥骑兵预备队究竟打得如何,只能在后方听着各种惨叫和呐喊焦急等待。所以,等到连他都可以看清楚局面的变化时,只能说这种变化已经非常巨大、明显,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血肉横飞,人马尸首倒卷着如同被潮水冲刷一样散落开来,一队一队杀入空隙的突厥骑兵被如墙而进的刀剑丛林吞没了,虽然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也着实给隋军造成了不少伤亡,然而这种如同被万钧巨锤砸为齑粉的死法实在是太有视觉冲击力了。 阚棱手中的巨大陌刀反复挥舞着一道道标准的斜向寒光,三十几斤镔铁积蓄的阴冷气息随着一次次精准的斩杀劈刺释放开来,浑不似人间的气息,已经有足足数十名突厥骑兵倒在他的刀下,大部分一开始都只是被犀利而干净地剁了战马的两条前腿,而后失蹄翻出,在半空中被隋军陌刀队的刀枪丛林插在半空中,扎出一堆透明窟窿。 另一侧的程知节做的事情也差不多。不过他的武艺没阚棱那么有章法,却胜在更有野兽一样对血腥敏感的嗅觉,在他的对面。轻缨其锋的突厥人,那些被斩断了马腿后飞起抛落在隋军阵中的游骑兵,一个个死状就和一个灌满了红色颜料的鼓胀气球、突然掉落在一面针毡或者说有很多尖锐焊脚的主板上,然后“噗~”地一声落下许多会飙射红色液体的小孔,瞬间把体内的干货飙干——哦不,应该是湿货。 那两支误入歧途的突厥骑兵预备队,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便被吞没了。萧铣军两翼各三千人的陌刀手在这种硬碰硬的硬仗中加起来居然才死伤了不到一千人,就在友军的夹击下完成了这个壮举。虽然被杀的突厥人绝对规模也不算很大,但是局面和气势已经明显出现了扭转。 萧铣军转入了全面的反攻。把阿史那咄苾包抄的两翼暂且击退之后,就不管不顾地一头往前方猛扎过去,把突厥人迫向桑干河河边。萧铣军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但是突厥人却不敢利用机动性逃开。显然是对身后杨广这个诱饵的垂涎还没有彻底死心。萧铣看着突厥人的反应。心中冷笑不已,既然舍不得诱饵,那就叫你没命赚也没命花! 全线的血腥互砍在整条战线上爆发开来,双方的战术机动空间都已经极度逼仄,再也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剩下的只是一刀一枪的换命,连远程武器都开始没有了发挥的余地,因为两军的前沿实在是混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是厮杀到了战线犬牙交错的程度。 突厥人的士气在逐渐耗竭。半刻钟,一刻钟,半个时辰,就在双方士卒都杀得筋疲力竭口干舌燥的当口,背后的雁门城内,东城门一带终于爆发出了一阵激昂的鼓角,城门突然大开,从里头冲出无数精锐的步军,约莫有至少五千人,而后才跟出来大股精锐的铁甲骑兵,看旗号,前者乃是骁果军郎将沈光的人马,后者自然是萧铣军此前给城里守军护送军粮时突围冲进城去的秦琼军了。 突厥军队本来已经被逼到了桑干河边、摆出背水一战的架势了。按说背水结阵这种事情,还是步军来做比较合适,而且容易发挥战斗力,骑兵玩背水结阵终究是不专业的。然而仗自然而然打到了这一步,阿史那咄苾原本也是没得选的,并不是他想要这样。事实上,随着血战的深入,已经有不少突厥起兵因为马力不堪,或是坐骑受了伤损,开始下马步战。而背水一战的局面,终究也让突厥人激发出了不少凶性,所以此前才撑持了这么久。 沈光的部队突然出现之后,局势便瞬间陡转直下了。因为突厥人一开始已经在背水之战中被打乱了指挥体系,原本都是靠着游牧民族的作战本能各自为战,专心与当面之敌厮杀。所以沈光出城的时候,突厥人并没有能够第一时间有组织地、成建制地派出军队涉水冲过桑干河,到雁门城城墙下面堵漏,而是给了沈光充分的时间出城。 当然,个别小股的突厥骑兵擅自行动各自为战去堵截沈光的还是有的,但是因为这样的尝试往往都是千夫长级别甚至百夫长级别的突厥中级军官组织的,所以没有形成规模和配合,这样的小股人马试图回身冲过桑干河骚扰雁门城内守军出城,毫无疑问是自不量力的,什么建树都没有就会被城头的弓弩覆盖射趴下几成,然后又被集中优势兵力的沈光碾为齑粉。 沈光在桑干河西岸、距离城墙不过百步的地方从容列阵之后,河对岸的突厥人苦日子就来了。沈光部的五千骁果军士兵居然带了超过一千张以上的踏张弩,隔着百余步宽的桑干河河水就能对着东岸背水而战的突厥人背后狂泻箭雨,而且还是对着敌人的背后射的那种刁毒态势。因为踏张弩的力量巨大,所以沈光万全可以让士兵们端平了弩,用望山准星瞄准了抛物余量后从容射击,几乎一瞬间,突厥大军的背后就遭到了重击,上千士卒几乎在最初几轮箭雨中就割菜一样毙命。 阿史那咄苾麾下的将领们这时候才开始组织起分兵反冲河东岸出城隋军的攻势,然而中间毕竟隔着一条百余步宽的河流,纵然战马可以在齐胸深的河水中涉水泅渡过去,但是毕竟这样的水里是跑不起来的,一百步的距离可能需要一两分钟才能通过,比平地上十秒钟就可以冲刺到的速度要慢十倍以上,如此一来,就注定了渡河反冲的部队会白白当靶子一样在河里被箭雨血洗好多轮。 可惜,隋军显然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突厥人了,哪怕突厥人愿意付出被白白先血洗十几轮的代价,隋军也不会给突厥人最终成功上岸站稳脚跟这个结果。因为沈光背后,鱼贯出城的秦琼部铁骑兵此刻已经出来数千人之多了,迅速逡巡把守住了这一段河沿,哪儿有突厥骑兵渡河成功的冒头趋势,秦琼军就会飞驰过去一阵冲刺把他们杀回河里。 另一方面突厥人分兵防备背后之敌的部署,明显动摇了前军防御的稳固性和士气的稳定性,大军乱战之中,并不是每个士兵都可以清楚地知道背后的战局的,他们知道的只是自己一方的大军被敌人围攻了,陷入了前后夹击的窘境。 而萧铣军也在沈光和秦琼出城夹击阿史那咄苾的同时,不惜气力狂吹号角、猛擂战鼓,喊杀冲锋之声震彻云霄,发出各种鼓舞士气扰乱敌人军心的呐喊,士卒们眼看胜利在望,爆发出来的气势如白虹贯日。也亏得大部分突厥士兵都听不懂汉语,所以没有被隋军的喊话内容打击到士气,但是光看隋军振奋的神情,有点儿脑子的突厥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居室不妙。 “三王子!不好了,刚才夷男派了传令兵过来通知,说是今日定然已经不能阻止萧铣军成功和城内的杨广会和了,继续在这里阵地战和汉人死磕殊为不智,他不愿意带着薛延陀部勇士做这种无意义的牺牲,所以已经带兵往北奔逃了!” 当哨骑把这个消息带给阿史那咄苾的时候,阿史那咄苾顿时觉得眼前一黑——薛延陀部酋长夷男都没敢让他自己的族人来传达这个决定,就直接开始带着他剩下的几千骑兵残部跑了。 战至此刻,薛延陀人的战力已经占到了阿史那咄苾麾下兵力的三分之一,已经被前后夹击的情况下,又有阵地靠北的三分之一作战部队轰然逃跑,这个仗显然没有必要在打下去了。而且看夷男的架势,显然也是不怕东突厥可汗战后找他秋后算账了,在夷男心中,或许觉得此战之后,现任的东突厥可汗能不能坐稳位置都不知道了,哪里有功夫找他夷男算账? 阿史那咄苾带着自己的三四千亲卫队,沿着桑干河东岸向北奋死拼杀,好歹杀出一条血路,也亏得突厥精锐都是骑兵,只要打定了主意不和汉人阵地战,想跑终究还是跑得掉的。然而大部分士兵因为陷得太深,已经没救了。 阿史那咄苾带来的三万多兵马里头,夷男的薛延陀部和室韦的契丹族骑兵原本也占了一小半,他们在战死了近半数之后,其余全部溃逃,连夜奔亡回本族的领土,再也不听从东突厥可汗的调遣。东突厥本部族的骑兵原本有两万人,经此一战也折损了半数以上,损失极为惨重。阿史那咄苾逃出去之后清点人数,战前三万多骑兵,居然只能收拢到六七千人。 而在他逃走之后,雁门城东侧的围城包围圈已经彻底撕碎崩溃,萧铣军成功与城内守军完成了汇合。不用多久,南边来的粮草辎重就会再无阻碍地通过桑干河水道源源不断运进雁门城。 虽然此刻中线和西线战场的胜负还没有分出,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是萧铣已经一点都不担心了,他随时可以带着得胜之兵渡过桑干河之后,从侧翼给始毕可汗的中军左翼一记重击。 第二十一章两个死要面子的活宝 已经重度神经衰弱了好几个月的杨广,终于可以吁出一口胸中浊气,然后仰天长啸发泄一通了。 围困了他两个多月之后,该死的突厥胡狗终于要被撕碎了。昨日的那场绵亘血战,由朝至暮,站在雁门城的东西南三面城楼、城墙上始终都可以听到不绝于耳的喊杀声。 午前时分,城里的隋军以秦琼和沈光的生力军率先向东出击,彻底粉碎了东面阿史那咄苾的三万多骑兵部队。随后随着萧铣、陈棱所部腾出手来,再次与城内守军合兵一处,驰援另外两个战场。 士卒略作休整、用过仓促的加餐之后,从雁门城南和桑干河东岸出击,三面夹击了始毕可汗的主力,虽然始毕可汗本部这边因为没有桑干河这种利于汉人军队的地利干扰、打得本没有他三弟那么惨,但是陡然遭到多方夹击之后,也开始撑持不住了。尤其是守城军队在宇文述的坐镇指挥之下、由宇文述的长子、如今也捞到了一卫副将的宇文化及前敌指挥,出动了至少三四万兵力参与了这场最终收割战果的决战,一派形势向好的局面让隋军上上下下都士气鼓舞非常,无形中助长了战力。此消彼长之下,突厥人撑不住而溃退也就在所难免了。 最终在入夜之前,始毕可汗的中军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只有嫡系精锐部队还可以有组织地向西面撤退,其余人都乱成了一锅粥,当时也没法统计究竟损失了多少人马。 在始毕可汗的对面。杨义臣与皇甫无逸、裴仁基、段达等将领的十八万隋军主力,堪称是当日一战中付出代价最惨重的。相对于东面萧铣的速胜。以及西面李渊的明哲保身,杨义臣对杨广和大隋朝的忠义堪称没有瑕疵;而且段达、裴仁基这些有的是杨广当年做晋王时候就留用的近侍之臣。所以他们这一路军队愿意拼死拼活干脏活累活也就不奇怪了。 一整天的血战下来,据说杨义臣军的战斗减员达到了惊人的两万人之多,几乎交代了将近两成人数的总兵力;而皇甫无逸、段达和裴仁基的东都援军虽然总人数只有三四万,却死伤逃亡了足足一小半,绝对损失数也超过了一万五千人。唯有张须陀派来的兵算是此前在河南道剿匪连番血战打老了仗的,有战斗力也有战场生存嗅觉,一整天仅仅损失了数千人。 总体来看,中路的隋军最后只能算是惨胜,总数十八万的大军付出了四五万人的代价才攫取了战略性胜利。但是仅仅从战术和战损比层面来看,甚至比他们对面的突厥军队死伤逃亡还要多。如果不是他们拥有十八万对十万人的总兵力优势,加上侧翼隋军的提前胜利后包抄支援,杨义臣只怕赢得还要惨烈一些。尤其是因为他手下的部队中占到总人数四分之一的东都军队,完全是还没有怎么经历战阵的鱼腩,极大地拖了杨义臣的后退。 突厥人的三路大军之中,情况相对最好的是始毕可汗的二弟阿史那俟利弗设的人马——原因么也是很显而易见的,因为阿史那俟利弗设的部队在西面,距离桑干河最远。外围又没有别的隋军围堵了,各个方向都是开阔的草原,所以自然一遇到不利就可以风紧扯呼,立刻远遁。 加上阿史那俟利弗设对面的隋军是由太原留守李渊和带领河西兵的阴世师率领的。其中李渊是主将,以李渊保存实力、避实击虚摘桃子为主的脾性,自然也不可能把阿史那俟利弗设打得太惨。 当然了。李渊也是要防止杨广脱困之后找他算账清查的,所以明面上自然都做得颇为过得去。一整天血战下来。杀敌伤敌万人以上的战果自然是随便报,缴获物资也着实不少。唯有可以上缴兵部报功的首级可能略微不够一些,两三千级都凑不够,但是李渊自然另有办法。他当太原留守也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和平年代负责镇守的地盘,本来就是今日来勤王各将领之中最靠近突厥人的地方,平素李渊就有不少机会遭遇小股碰运气的突厥牧民部落,收罗一些首级提前用石灰腌渍了以备不时之需,自然是谁都会做的事情——而且为了统一起见,后来此战结束之后报功的时候,李渊军上缴的突厥人首级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石灰腌渍保存的,哪怕是新鲜砍下来的也一样预作处理,美其名曰防止疫病流行,兵部官员们对此还很是赞赏唐国公的细心,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 改作行宫的雁门郡守府内,杨广从昨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昨天的那一战,末尾阶段其实他是亲自登城远眺,在城楼上望见了大隋将士们的血战的,那种惨烈的场面,纵然是见惯了血腥的战场杀戮、经历过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依然令他有些震撼。不过突厥人并没有彻底覆没,如今接见各路勤王将领的时候,余怒未消的他依然要下令让诸将准备追击的事宜。 “诸位爱卿前来勤王,足见忠勇可嘉,朕盼望多日,终于等到我大隋有破贼之日,来,今日朕赐宴,不必拘礼,且先痛饮这得胜的美酒。”杨广难得地感恩客套了一番,与诸将痛饮数寻,舒缓了一下神经之后,便切入了正题,“不过始毕贼酋狼性未泯,昨日虽然被朝廷大军击败,犹然有十万之众成功北撤,逡巡不去;诸位爱卿可有继续北上,毕其功于一役、斩杀贼酋的方略?” 杨义臣听了杨广的问题,也是一声叹息,思忖了半晌措辞,委婉地开口道:“陛下,始毕贼酋大逆之举,天下人神共愤。但是昨日一战,我军虽然大胜,臣也不敢独揽为征战之功——正如史家所言。项王之败,非战之罪;我军昨日只剩。也非阵战之胜,反而是多有仰赖了始毕贼酋此前不敢妄自撤退、舍不得围困陛下的契机。所以被我军逼着在雁门城下打了一场硬仗,这才败了。 如今始毕贼酋虽然兵力因为昨日之战折损了半数之多,但是却也因此抛下了包袱:既然他已经再无围困陛下的可能性,自然自此而后可以充分发挥突厥骑军的速度优势,来去如风,我进彼退,我疲敌扰。何况突厥人本无必守不可的城池营寨,我军贸然北上决战,无非给突厥人疲惫我军的机会罢了。只怕于战局无补。” 才刚刚对诸将怀有感恩之心不过一天功夫的杨广,听了杨义臣的推脱之后,马上就变了脸色,足见杨广还真是个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主儿,记过不记恩这一点还真是没跑的。 “开皇年间,先帝在位的时候,我大隋多次击破突厥,或挑唆诸部与突厥为敌,加起来也让突厥人残杀死伤二三十万众了。怎的如今便没了诛杀此獠的办法了么?突厥人会跑,咱便不能步步为营压缩他们的领地?如今隆冬时节,北疆并无草场,突厥人要想过冬也唯有靠囤积的粮草维持。又不能随处放牧。我大隋军马批亢捣虚,直抵贼巢,难道始毕贼酋还有那么多人力把全族牲畜战马过冬的草料都运着跟着跑不成?” 杨广的斥责虽然天马行空。但是不能不说很有想象力,而且似乎看起来算是一号兵棋推演的专家。能想到这么细致。然而听了杨广的斥责,无论是杨义臣还是萧铣还是李渊。都唯有口中发苦,无可奈何而已。 既然知道寒冬腊月的突厥人也没得好过,大隋军队难道冒进贪功就能讨到好处去了?突厥人要面对的后勤转移困难固然不假,但是这一点上,隋军只有比突厥人更苦才是!大隋的天下如今都糜烂成啥样子了? 远的不说,就说杨义臣带了河北道大部分主力来这儿勤王救驾俩月功夫,本来都快被打断气了的窦建德,现在已经生龙活虎地反过来压着杨义臣留守的副将薛世雄了。便说萧铣军带着江南道精兵北上,现在整个江西地界听说都已经被农民军领袖林士弘占了,而且林士弘贪心不足,居然在发展到了赣南之后还试图招降闽地的州郡,也亏得闽南还算有几分蛮荒,林士弘也没功夫在那里直接发展嫡系势力重建班子,只求一个名分,才不至于酿成太大的祸乱。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让大隋兵马不作休整,直接寒冬腊月继续北上,无疑是自杀,虽然隋军此次勤王的部队在萧铣和陈棱的慷慨努力下基本上都配备了棉衣,但那也不是让人寒冬深入大漠雪原的理由。 杨义臣本人不敢太过反驳,看了看萧铣,又看了看李渊;前者脸上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却没有打算先开口劝谏的意思,后者则是老神在在,始终一派杨广让他干啥他就干啥的打酱油状,看得杨义臣心中也是暗暗叹息。 气氛压抑了许久,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没有开口的萧铣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才放弃藏拙对杨广禀奏说: “臣启陛下,寒冬时节,贸然追击突厥人,果有许多违碍难处。不过既然陛下报仇心切,臣以为倒是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如今始毕贼酋大败而回,草原上人最强调强者为尊,历来各代可汗若是没有强横一时的绝对武力,往往不能压服部众。既如此,咱大隋为何不考虑重新使用开皇、仁寿年间的分化瓦解之法;纵然此前因为无人可以挑衅始毕贼酋的权威而不敢妄动,如今他大败于我大隋之后,想来也能酝酿出几个野心家了,如此一来,只要最终始毕贼酋因此败亡,陛下被围之仇、大隋被属邦反噬之耻,不就彻底洗刷了么,到时候究竟是否彻底全歼其军队,已经不重要了。” 听了萧铣的话,杨广面露一丝喜色,不过随即又有些尴尬:很显然,他意识到了萧铣已经认识到他非追击突厥人不可,完全是出于找回面子的需要,只是萧铣没有直接用这样的字眼明说罢了。而且萧铣看出来了,很有可能别人也看出来的,然而这种事情大家只能君臣当做不知道。 也亏的杨义臣和李渊此前都被杨广一意孤行让他们冒着大雪深入草原追杀这种事情吓怕了,所以赶紧纷纷附和,不给杨广尴尬多想的时间。连一直老神在在的李渊都巧妙地帮腔说:“萧经略之策思虑深远,臣深以为然。不过听说陛下此前曾经派遣黄门侍郎裴矩出使威慑突厥蛮夷,裴侍郎目光如炬,想来如今对突厥内部的派系情形,我大隋朝臣之中,唯有裴侍郎最为清楚,陛下何不召见裴侍郎一并商议此番对策,也好过咱一些不通谋略的武夫、留守单独为陛下出谋划策,难免有不到之处。” 李渊这么一番话,不但把自己的智商摆在了一个比较低的位置,还把裴矩给拉了进来,如此一来想办法给杨广彻底找回场子的任务担子就不单单是挑在他们几个带兵勤王的武将肩膀上了。杨广虽然也不至于看不出他这个表哥的心思,但是毕竟在他心中此刻报仇找回脸面是最重要的,臣子之间如何相互推卸塞责他并无所谓,也就马上准了李渊之言,派遣宦官去把裴矩也立刻召来商议。 不一会儿,裴矩来了之后,仅仅是略作故作思索,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但是为了为君分忧再难也要试试看的表情,答应了杨广的提议,表示分化突厥人的法子可以一试——尤其是诸如始毕可汗的二弟阿史那俟利弗设之流,就是明显的此次和大隋作战中其嫡系部队损失不大、威望名声受损不明显的代表人物。 杨广是干什么起家的?就是把他的前任太子兄长干掉起家的,所以对于这种事情自然很是敏感,马上就明白裴矩的意思了。而在场的众人,显然也是恍然大悟。 所有人里头,唯有萧铣表面上依然是和别人一样,此刻才恍然大悟,然而事实上,只有他在裴矩说出这个细节之前,就已经知道裴矩要干什么了。 倒不是说裴矩如今已经开始抱萧铣的大腿、抱到了不忠于杨广的程度,而是实在连裴矩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被利用了一次——当时,在萧铣通过罗士信给裴矩献策、让裴矩用外交手段敲打突厥人的时候,萧铣已经提前数月把一件礼物准备好、由罗士信在突围入城的时候带进去。然后在裴矩出使的时候,又作为礼物送给了突厥人。 那一批东西有好几件,只是外交上的普通礼尚往来,给谁的都有,基本上突厥人的王子们都有意思一下。但是其中有一个收货人,便是突厥可敦义成公主。 第二十二章突厥末日 大隋皇帝杨广脱困之后的第三天夜里——也就是距离杨广在萧铣、裴矩等文武大臣劝说后、决定对突厥人采用外交分化战术之后的第二天。 雁门城北方八十里外的突厥大营中,此刻灯火依然通明,火把的光芒按照后世人的照度指标来说当然是晦暗的,可是在大雪还未化去的环境中,靠着映雪的反光,倒也能让夜间的营地亮堂不少。 始毕可汗败退之后,并没有马上远遁。虽然三天前与隋军的总决战让他一下子折损了将近半数的军队——当然,那些折损的人马,并不是全部战死或者受伤了,有相当一部分是逃散了,而且战役平息后都没有归队。当然更多的,则是薛延陀等铁勒、契丹仆从部族的军队在损失了大量人马后成建制地逃跑,是在他们的酋长、部族首领们的指挥下,有计划地脱离他东突厥可汗的直接掌控。简单来说,那一天里突厥大军最终减员的**万人里头,被直接杀死的和后续伤重不治而亡的加起来也就三万,受伤后归队可以伤愈的估计也有三万。而剩下的三万里头,一万人是东突厥本部逃兵,另外两万就都是各部族的成建制逃亡部队了。 这也是始毕可汗败后仅仅略作退却的主要原因——在这场大战之前,他就不敢让突厥民族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劳而无功,因为那样已经会让他的可汗威望极大受损,而现在他的拖延让他大败了一场,就更不能退了。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有限撤退之后把隋军诱入自己的主场。然后寻机打个漂亮仗,反败为胜;否则东突厥必然陷入所有部落都分裂的窘境。比如说薛延陀的夷男。现在就完全有可能已经在和隋朝皇帝接触了,要是杨广给夷男另外一个可汗的称号,并且许诺只要夷男带着薛延陀部族和东突厥可汗对着干,夷男就会反水。 在草原上,可汗的头衔此前并不是非常值钱——所谓的非常值钱,是说要值钱得和汉人的皇帝称号一样,必须是独一无二的——在隋文帝时代,就曾经发生过隋朝同时册封承认数个可汗并立的情况,这也是隋文帝早期的时候突厥比较弱小的原因之一。因为大量兵力人口都在可汗们之间争夺最高权力的过程中被消耗掉了。大业初年之后,这种情形才开始改变的。 突厥军队靠着始毕可汗仅剩的威望暂时留了下来,给隋军一个若即若离追上来的机会,然而等了两天隋军没有来追,也没有给杨广报仇雪耻的意思,于是不淡定的情绪便自然而然转到了突厥人这一侧,更多的人开始质疑始毕可汗的决策。 …… 二王子阿史那俟利弗设的营帐里头,灯火熄灭得特别早,似乎显得俟利弗设是突厥军营中如今最淡定也是最不问世事的高层。但是只有他自己内心知道,这一切只是做给外头的人看的。 三天前的大战,突厥军队左中右三军,他的东线右翼是损失最小的一部。而他的汗兄和三弟都蒙受了全军伤亡的主要部分,经此一战,如今那一战之后在他麾下幸存下来的将士们。对他的感戴与信心显然更强了。这种当口,当然要表现的低调一些。以示人无野心。 可惜,俟利弗设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没野心了。今天清晨的时候。他去可汗的御帐问安回来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就更让他飘飘然了。 他的嫂子,曾经也是他继母的可敦、大隋义成公主找了个机会私下和他聊了一下,几乎让俟利弗设各种**彻底引爆了出来。 虽然义成公主当过他的继母,也当过他的嫂子,但是义成公主的年纪依然比俟利弗设还要小六七岁——俟利弗设今年三十六岁了,而义成公主过完年也才刚要满三十。草原上的女人,三十岁了或许已经有些干瘪枯萎,但是义成公主是汉人,是娇花嫩蕊地南朝水土滋养出来的,十五六岁之后才来到草原上,所以显然比突厥女子要衰老得慢得多。 突厥人没有什么贞操观念,而且父兄亡故之后子弟继承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再常见不过了,俟利弗设对义成公主那种迥异于突厥女子的美色有所垂涎和意淫,自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只不过此前没那么明显罢了。 义成公主找到他的时候,没有说太多的话,而且都很是含蓄委婉,要不是俟利弗设算是和这个嫂子接触过不少,知道汉人女子说话的风格的话,几乎都没法听懂。 义成公主的话,大意就是几点:她虽然现在已经是突厥可敦了,可是毕竟是隋朝宗室出身,始毕可汗倒行逆施、与大隋为敌的事情,她虽然不好强硬直接反对,但是也心中很是不快。此前突厥势大,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免得被当成心向故国而不顾夫族的利益;而现如今始毕可汗已经大败,再要强行和隋军战斗下去,显然对于大隋和突厥都不是好事,只有两败俱伤的下场而已,所以俟利弗设若是能够帮着消弭这场兵灾,她义成公主定然另有重谢。 这番话之后,义成公主还挑明了分析两国君主如今的心态:其实战争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谁也捞不着好处,之所以没法罢兵,根子不是出在战略利益上,而是出在两国的君主上,两国君主如今都是内忧外患,需要对外转移矛盾,需要重建个人政治威望,所以卯上了劲儿不得不继续打。所以如果这两国之中有一国君主出现了一些什么什么变故,那么自然有一方找到了面子,而另一方连人都没了,还谈什么面子? 总之,义成公主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委婉的理由,让俟利弗设相信她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国家好。才不计和始毕可汗的夫妻情分的——而且义成公主也提醒了俟利弗设,她本来就谈不上多么忠于始毕可汗才对。因为她都已经被继承了一代了。 最后这一番话其实是说得多余了,俟利弗设心中已然被撩拨得只想得到汗位和义成公主的身体。至于她的心是否将来会忠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俟利弗设又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汉人,不但要得到女人的身体,还纠结能不能得到女人的全心?草原上的强者,不是只要知道自己是最强的那一个,可以征服女人,永远征服下去,就行了么?若是哪一天自己被女人背叛了,那也是因为自己不再是最强的那个了,那应该怪自己变弱了。而不是怪女人背叛你了。 听了义成公主的一番密谈之后,俟利弗设回来便开始思忖:如今的局面,要想让他直接对汗兄下手,终究还是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很容易引起内乱,到时候突厥就真玩了,他自个儿也没捞到什么好处。所以还是需要设计一些契机。 最好的契机,当然是继续等下去。只要继续等,那么对始毕可汗的不满就会在军中堆积起来。如果最后始毕可汗等不来隋军的追击,最终退却了,那么这桩事情就算没发生过,他俟利弗设只能在挨几年。而若是等来了隋军追击的话。隋军如果追击意志很坚定,坚定到有希望让突厥把隋军引诱到足够深入草原的战场,然后疲敌击破。那这桩事儿也可以放下,就当是为了全族的崛起尽一份力。 但是若是到时候隋军真的追击了。然而追击的意志并不坚定,小战一场两场找回一些场子之后、在突厥军队退往草原深处之时就准备收手了。那他就要想办法利用好这个契机了:在战场上,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果让兄汗死在敌军的追杀之中呢?那么混乱的环境里,谁能够说得清楚? 而且到时候,突厥上上下下肯定都已经厌战情绪爆棚,他俟利弗设再出来顺天应人收拾残局议和,肯定是家国两便,他既得到了个人的位置与义成公主,也没怎么出卖民族大义——那种时候,自始至终被出卖的只是他兄汗始毕可汗的个人利益而已。这种情况,俟利弗设的良心是很过得去的,为了全族的利益而杀兄,那叫大义灭亲好不。 可惜俟利弗设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被义成公主引诱得开始谋划这一切的时候,义成公主又寻机去找了他的三弟阿史那咄苾,至于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俟利弗设自然更不得而知了。 …… 时间和耐性,在后续数日的等待中消磨的差不多了。眼看时间已经要跨过大业十年的腊月,正式迈入大业十一年,南边的隋军似乎修整得差不多了,也终于鼓起勇气敲定方针,开始北上寻求最终的堂堂决战,这架势,眼看就是不把始毕可汗的主力彻底击溃就不算完一样。 颓废了数日的始毕可汗难得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振作了起来,很是耐心地亲自对军队做了全面细致的部署,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在雁门城北八十多里的一处草原战场上,和隋军小规模抵抗作战了一番。不过仅仅丢下三四千具尸首、实现了“让溃败看上去真实一点”这个影帝目标之后,始毕可汗就放弃了他经营了一周的营地,然后带领大军继续北撤,为了给自己撤退得慢找个理由,所以牛羊自然是要全部赶着随军,一头都不能留给隋人,连辎重大车都难得地带了上千辆。 隋军追击部队主帅杨义臣卖着气力追了两天,两翼的萧铣和李渊看上去也越打越放松,与杨义臣之间的距离慢慢脱节开来,似乎不再惧怕突厥人反咬一口。然而情况也就维持了这两天,当隋军距离雁门城已经有两三百里远之后,杨义臣终于开始放慢了速度,并且从全局上表现出一股地球人都看得出来的犹豫不前。 毕竟,追到这儿,距离最近的汉人城县坞堡至少都有一百多里地以上了,四野茫茫百里之内除了覆盖着白雪的荒草原野之外还是原野,隆冬时节啥都不剩的样子,汉人的后勤体系一鼓作气之下,冲到这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再往北,就算棉衣御寒不至于冻死太多人。战斗力也已经没有保障了。若是拿一张后世的地图来看,那就是后世山西省和内蒙之间的边界了。古代汉人的活动范围,自然不可能比这个更北。 始毕可汗知道这时候就是关键了,要么他等杨义臣撤退,然后衔尾追杀,但是在这个范围内杀不杀得过还不好断定。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及时给杨义臣奶一口,恢复一点信心,让他看到继续追下去还有盼头,还有甜头——那就需要始毕可汗回身与隋军再战一场。再做一次影帝,再诈败一次,把几千条族人性命作为赌注丢进台面,引诱杨义臣showhand或者说allin。 始毕可汗权衡之后,准备再引诱一次,而不是马上摊牌。就好像对面台面上摊着三条老k,而自己手头拿着同花的234、而底牌压着一张同花的a一样。孤注一掷的豪赌之徒,这时候都是要撩拨一下敌人的。 决定大隋与突厥最终决战命运的时刻到来了,在那一片雁门城北近三百里的地方。在当年冒顿单于围困汉高祖刘邦的白登山西北一百五十里的地方,这一片如今还是无名草原,但是将来注定要在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地名的草原上。 三十万大军发生了一场激战。 然而,这场激战的可看性注定还没有一周前那场雁门城下的好看。 因为始毕可汗压着的那张同花a。被他自己的马仔小弟换掉了。在诱敌战进行到火候差不多、始毕可汗准备撤退的时候,一阵箭雨随着一支并不响亮的鸣镝,在始毕可汗回身的时候。从他也不知道是突厥断后骑兵部队中还是汉人的先锋骑兵队中射了出来,乱军之中把始毕可汗射成了刺猬。 突厥大军登时大乱。也亏得此前已经按照剧本排练了此刻已经是撤军阶段,所以好歹大多数人还是跑出来了。然而断后的部队只有始毕可汗身后那支全身而退,两翼的断后部队几乎全军覆没,突厥人剩下的十万大军经此一战,又折损了两成以上,战后记点还剩不到八万了。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就在二王子阿史那俟利弗设收拾残局准备继任可汗的时候,他的三弟阿史那咄苾跳了出来,拿出证据证明了二哥才是谋杀兄汗的真凶——他的人证,自然是一批被逮住的当时战场上从背后放箭的游骑兵,以及一些提前准备好的东西。 阿史那咄苾接着黄雀在后的先手之利,抢着把二哥杀死,用的大义名分当然是为先汗报仇。然而突厥已经不可避免的分裂了,所有铁勒部落后来都因此纷纷自立,纵然他们在始毕可汗生前的时候对始毕可汗只有恐惧、没有忠心,此刻也都乐得跳出来显摆他们曾经虚伪的忠心。被突然袭击杀死的阿史那俟利弗设自然也还有一些忠心的手下,跟着阿史那咄苾仓促而激烈地内战了一场,才算是平息了事态。 远处的隋军当然也不会不抓住这个机会,纵然机动性不太行,此刻也是能杀多少是多少,能追上多少是多少。到了正月元宵之后,草原上的战局才算是平息了下来,阿史那咄苾只带了不到五万人的本族骑兵远遁漠北,十年之内再无力量南下。 到了漠北之后,阿史那咄苾腾出手来,自称可汗,建立名号,称颉利可汗。他原本准备把他那个嫂子义成公主继续弄回来做可敦,可惜乱军之中时,义成公主被他二哥俟利弗设的一些残部败将劫走、献给了南朝大隋皇帝,作为他们在大草原上待不下去后弃暗投明的投名状。 正月末,脱困后回到关内的大隋皇帝杨广下了数道诏书,第一道便是册封了薛延陀部族长夷男也做可汗,从此与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分裂对抗,好让草原上保持长久地流血内战。夷男手下还有牧民三四万帐,联合其他铁勒部族,足可凑起总数超过一百万人口的铁勒人和东突厥对抗。如此一来,实力大损之后的东突厥虽然还有将近两百万人口,但是因为壮丁一下子死了十几万人,所以青壮人口数量上比起铁勒和契丹的联合已经没了优势,至少要等到下一代人成年之后,东突厥才有可能扭转这个局面。 杨广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册封了一些被杀的阿史那俟利弗设手下投降来的亲隋胡将,让这些突厥人中愿意归化的代表们也可以担任朝廷将领,只是兵权颇受制约,这些胡将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成为安禄山型角色的机会,只能做做大隋朝招抚远人、招降纳叛的花瓶旗帜。 至于他的堂妹义成公主,如今被救了出来回到汉地,自然没有机会嫁第三茬儿了。突厥人那种儿子继承父亲小妾的陋习,汉人怎么可能忍得了呢?反正跟突厥人撕破脸了,杨广当然要把堂妹接回宫里养着,大不了让她养尊处优寡居就是了。 第二十三章勤王的代价 萧铣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关外的冬日雪原上度过大业十一年的新年,出关勤王的战争,算上沿途往返行军的时间,居然也总共用去了小半年的时间。在草原上,他迎来了自己三十一周岁的生辰,看着几个月没工夫好好收拾的脸颊都已经胡子拉碴,他可以真切的感受到时间流逝剩下的积淀。 也不知这小半年的时间里,大隋精兵尽数在北疆征战的过程中,关内腹地又会被闹腾得愈来愈凶险的各路农民军折腾成啥样呢?虽然有一些讯息此前其实一直有官方的邸报信使通报到关外来,但是隋-突厥战争没有平息之前,大家终归是没什么心思去关心那些相对而言算是小事的纤芥之疾的。 可惜,一串串的噩耗,马上让结束和隋-突厥战争的君臣们发现,这小半年里内地局面的恶化,显然不能再用纤芥之疾来概括了。 首先在河北,杨义臣留在涿郡的副总管薛世雄因为河北镇的兵力被抽调最多,所以与张金程窦建德之间的形势强弱已经被扭转,官军重新处在了兵力和战局劣势的一面。清河郡,武阳郡,邯郸郡,好几个郡的地盘已经成建制地被农民军攻克,而薛世雄纵然带着他那俩骁勇的儿子和一堆部将左右抵挡,也仅仅维持了一个保住涿郡周边心腹之地、并且勉强维持永济渠运河沿线的局面而已。 也亏得如今高句丽已经彻底灭绝,而突厥也在数场决战中被隋军歼灭了其主力部队的半数以上,还打得铁勒诸部和契丹室韦等部落因为突厥的衰落而胆子变肥、开始脱离突厥自立。并与之军事对抗。这样一来,大隋朝在北疆的对外防务估计可以有个十年八年的安定期。所以永济渠的漕运任务也会轻松不少,就算这段运河被截断了。估计影响也不会很大,反正河北的剿匪官军靠着河北本地的粮税应该也能勉强养活了,不用再像原来那样主要依靠南方富庶之地的输血。 可是,再往南去,形势就比河北地区更加恶化了,被截断的漕运河道,显然有比河北的永济渠更加严重的事故发生——比如东都的命脉通济渠。这一条运河在济阴郡等张须陀辖区境内的河段,在官军回返入关的时候,已经被瓦岗军大头目李密给切断了。而且李密军也已经靠着通济渠被切断的消息没有彻底传开之前的契机,靠河吃河,吃了好几个月的江淮漕运,一下子把自己的势力养得很肥,让瓦岗寨的农民军正式部队规模扩充到了十几万人之多的规模—— 毕竟,当一支农民军可以开始劫获朝廷的漕运官粮之后,对于其号召力的提升是非常可怕的,尤其是山东大地处处饥荒了这么多年,遍地都是降而复反、官军来了再投降的墙头草饥民。只要哪一路农民军拿得出粮食,兵力瞬间爆棚数倍根本不是问题。前来投奔李密的人不仅有各地的流民,还有原本山东境内那些自成一派的小规模农民军,现如今全部如水之归下。被瓦岗军兼收并蓄地兼并了。 李密借着朝廷官军和突厥人血战空虚的机会,完成了实力的壮大之后,又顺势而为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便是如同原本历史上他做过的那样,靠着瓦岗军中铁杆向着他的王伯当等将领的秘密支持。设了一个鸿门宴,在宴请原本的大头领翟让的过程中。埋伏刀手蔡建德趁机把翟让斩杀于宴席之上。翟让的心腹将领文臣如单雄信、徐世绩等反抗不能,也被纷纷收服。 从此,瓦岗军终于成了李密的一家之天下,再无其他元老可以威胁他的地位。军事上斩杀翟让之后虽然也引起了一些内乱,但是损失都是控制在李密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的。毕竟翟让做了好几年大头领,就算在被杀之前两年已经尊李密为魏公,名义上还交出了瓦岗军军事部队的直接指挥权,他翟让在军中依然是有一些死忠之士的。 所以翟让被杀的时候,自然不可能如历史演义小说里头描绘的那般、剩下的人人对李密心悦诚服,总归有十几个中高级将领、数千精锐作战部队为翟让报仇而作乱,与李密军激战数场,才被彻底镇压下去。这个过程中瓦岗军也付出了总数超过万人的人员伤亡,不过李密深知乱世之中有粮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粮,人死了之后要招多少就有多少,死个万把人的作战部队,也许会对军队一年半载内的短时间战斗力形成一定不良影响,但是时间一过,新鲜血液在战争中历练成熟后,就完全看不出来其损害了。 李密动手处置翟让,自然引起了一个连锁反应,那就是让河南道经略使张须陀对于主动出击再战李密产生了幻想。原本在张须陀的设想中,这半年之内他也是准备对瓦岗军暂且采取守势的,毕竟他手下的齐鲁士兵有足足两三万人规模的精兵被抽调北上去参加勤王救驾的战斗了,他手下剩下的可用作战部队实在是紧吧得可怜,只有平时的一半都不到。 然而,李密切断漕运、而后利用切断漕运带来的威望斩杀翟让一统瓦岗军的消息传到张须陀那里之后,他再也坐不住了。 首先通济渠被彻底截断这个问题很严重,要知道如今大隋名义上的京师是在东都洛阳,东都周边虽然农业也还算发达,要养活本地百姓和百官都还可以做到,但是因为是都城,加上杨广的十二卫军制,东都的驻军规模是很庞大的。尤其是极盛时达三十多万的骁果军,连带着这些士兵们的家属,都会导致东都周边的粮食消耗量非常巨大,所以东都需要时刻依靠漕运从江淮富庶之地补充粮食。如今漕运被切断之后,虽然还可以靠洛口仓这些地方的存粮来维持好久,可毕竟从此就是入不敷出了。时间久了总归会出大乱的。 其次,翟让被杀后爆发的瓦岗军短时间内战。让张须陀产生了如今是趁机攻击瓦岗军的良机这一错觉。 这时候,李密又做出了第三个诱敌的举动。那就是摆出要沿着通济渠一路杀上去,攻下通济渠北端的朝廷太仓洛口仓——如果洛口仓攻陷,里头至少将近一千万石的存粮可以让李密军的规模在短时间内再暴涨数倍,而东都的朝廷官军百姓就会短时间内迅速陷入饥荒和恐慌。这个局面张须陀是不能够坐视不理的。 进攻的动机足够强,而进攻的难度看上去又降低了,正反两方面因素作用之下,张须陀终于铤而走险了,在手头仅有两万兵力的情况下,主动向李密进攻。从濮阳郡方向西进,试图在通往洛口仓的途中截击李密军,与之野战决战一场。 这一战发生在大业十一年正月上旬,也就是北疆关外的隋-突厥最终大决战还没有打完的当口。张须陀带了两万兵马紧赶慢赶撵着李密的十几万瓦岗军追杀了数日,李密也表现得很是低调,与张须陀小规模战斗数场,每次都以疲敌耗敌为主,虽然战场上两军伤亡交换比看起来张须陀军占尽优势,但是架不住李密军人多。 而且李密军不怕击溃战。反正李密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下派出去作为先头部队的炮灰死伤多少,与官军的漫长养成期不同,农民军的培育周期很短,两者的差距就好像历史上的德军与苏军一样。德军死一个要很久才能补充到质量相当的,而苏军死一只就和死条狗或者死只虫子差不多,一下子就拖个壮丁补充回来继续可以用于人肉趟地雷。 相比之下。张须陀军不仅只有两万人,而且这两万人还不是张须陀平时使用的部队中较精锐的那一批。反而是挑剩下的二线部队——毕竟他派去关外救驾的部队总要拿出精兵去勤王的。如此一来,此消彼长之下张须陀的战力下降就更快了。部队的韧性也明显出现了衰退。 到了正月中旬,经过数日走走停停、间歇性大小战斗经历了七八场之后,终于在距离洛口仓还有一两天路程的荥阳赶上了不再退却的李密军主力。 大海寺战役,如同历史原本的惯性那样,依然发生了,虽然它的时间被提前了整整一年半以上,但是综合各方蝴蝶效应的相互作用,这也是一个合理的自然演进结果。在荥阳境内的大海寺一带,两军摆好了阵势决战,张须陀军依然以官军的密集方阵作战,和李密军血战数个时辰,而后李密军中军诈败后退,李密本人也跟着旗阵出阵诱敌,引诱张须陀深入追击。 而后等到张须陀追击时间一久、部队阵势开始出现脱节后,李密军埋伏于两翼的王伯当、徐世绩分兵出击,猛攻截断张须陀军。 张须陀的部下被截为数段,首尾不能相顾,张须陀本人奋力厮杀,倒是杀透了自己当面之敌,原本如果这时候他弃军突围,他本人还是有可能逃得生路的。然而张须陀显然不是这种放弃自己属下的懦夫,而且以杨广的脾气,相信如果他张须陀今天把官军全部交代在荥阳境内,哪怕他自己脱身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与其做一个兵败被朝廷斩杀的罪将,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战死。 张须陀带着自己的中军左冲右突,试图把被截断的友军全部整合在一起,无奈农民军太多,两军已经犬牙交错厮杀在一起,官军再也无法发挥结阵而战的配合优势,在混战中被逐渐消耗掉了。而张须陀也因为蝴蝶效应,让他的实力比历史同期下降了不少,而加速了败亡。 要知道,历史上张须陀和李密的决战中,秦琼和罗士信这两员官军猛将都是张须陀麾下的人才,比如秦琼就是跟着来护儿远征高句丽回来、因为来护儿没什么带兵打仗的任务了,才把秦琼放归故乡,推荐给齐郡本地的将领张须陀使用的。现在秦琼因为萧铣和来护儿的关系,早就转隶属于萧铣军了,而与秦琼等人情况类似的,还有很多原本历史上会从来护儿手下转隶张须陀的精兵强将,现在都被萧铣截胡了。所以张须陀的战力当然不能和历史同期的张须陀相比了。 少了那么多名将,战力被削弱了那么多,张须陀的最终抵挡终于崩溃,在大海寺之战中壮烈战死,齐鲁地区的官军主力也在这一战中损失了两万人之多,几乎把齐地的朝廷势力给打光了。 张须陀一死,不但齐鲁之地上除了山东半岛上的东莱留守陈棱以外的其他地盘,都会先后沦丧于瓦岗军等农民军之手,通济渠东岸的漕运沿线地区也彻底陷入了毫无防守的状态,成了农民军予取予求的自家粮道。当然因为东都留守的官军还在,朝廷好歹还可以保持通济渠西岸以西地区的安全,不过从漕运的角度来说,一条运河只能掌握一岸的话,对于运输的一方并没有什么卵用。 …… 除了薛世雄的窘境、张须陀的战死之外,大业十年末到大业十一年初这段时间里,大隋境内暴涨的第三股农民军势力,便是江南道西部地区、后世江西省境内的林士弘军了。当然,林士弘的崛起,完全是因为萧铣为了扩充自己的直辖范围而故意放纵的结果。 因为萧铣军假借勤王救驾的大义名分,很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江西地区朝廷文武官员们的援军请求,只是固守江东七郡,以至于兵力本就空虚的江西地区在林士弘军的滚雪球效应下快速彻底沦陷。到了大业十年末的时候,整个江西省五六个郡——包括长江流域和洪泽湖流域的三个富庶州郡九江郡、鄱阳郡、豫章郡,以及相当于后世赣南山区的三个穷郡——全部都落入了林士弘军之手。大隋朝廷原本在这些地区的官僚体系在农民军过境的时候被彻底连根拔起,文武官员非死即伤,少数命好的才有机会隐姓埋名逃亡或者干脆投降从贼。 大业十一年初,林士弘军从赣南山区继续南下,招抚和军事进攻并用,收拢了不少潮寇俚人为主的南蛮子酋长族长势力,以羁縻的模式把后世福建省泉州以南、以西的土地也都名义上纳入了林士弘军的麾下。如果按照后世唐朝对福建地区的五州行政区划划分的话,也就是只有福州、泉州两个相对富庶一些、汉人为主的州郡还在朝廷手上,而沿海最南面的漳州地区、内陆的汀州、建州地区都成了农民军的地盘。(注:隋朝如今应该都叫建安郡,没有州的划分,但是隋时候福建太落后了,行政区划太少,所以难以描述,此处用唐的行政区划描述,好让大家有个概念。) 除了江西、福建之外,野心越来越膨胀的林士弘军也打算向东西两个方向发展势力,甚至渡江北上。往东进攻萧铣军的直辖地盘时,林士弘军当然遭遇了惨败,但是渡江北上的尝试却略微尝到了一点甜头,官军力量同样薄弱的庐江郡落入了林士弘的手中;而西边的重镇武昌郡好歹因为是军事重地,还有一些官军在防御。在萧铣回军江东之前,林士弘还在武昌郡的鄂邑县与那里的官军激战。 第二十四章漕运迫迁都 张须陀在荥阳战死、其在齐鲁地区的官军留守兵力大部分被李密歼灭这个噩耗,是在杨广回到东都之前几天传到的。 当时不仅杨广很是震惊,留在东都的朝廷也是一片混乱,非常不堪。毕竟东渡留守樊子盖也知道,张须陀的辖区和他自己的辖区只是差了一道虎牢关和一条通济渠,张须陀完蛋之后,将来河南道东部地区的乱贼就会彻底失控,然后向河南道西部的东都周边扩散蔓延,最终渐成糜烂之势。 而此前刚刚结束的对突厥之战,虽然为大隋北部边疆面对的异族威胁大大降低了,至少换来了十年相对于异族的太平,可从军队的有生力量建设方面来说,对突厥之战毕竟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大隋官军的战斗力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了极大的消耗,却看不到一丝一毫补充的可能。当他们回到国内战场的时候,可以调用的潜力已经比战前削弱了太多。 首先河北杨义臣剩下的士兵,满打满算已经凑不够十万人了,这还已经算上了卢龙留守罗艺的部队,毕竟在和始毕可汗的最后几次决战当中,杨义臣都是最敢打最没有私心,死伤最多的。 其次,在当初杨广第二次远征高句丽之前重新整编的朝廷嫡系直属部队——骁果军,这支部队极盛的时候曾经有三十万人的编制,一直以宇文述等杨广最信任的将领带领,后来在对高句丽作战中也有过不少损失,但也有补充。一直好歹保证了二十万人以上的总规模。 这一次杨广北巡雁门的时候,随驾的骁果军不过总数的一半多。还有将近一半是留守在东都和大兴的,当然这些人里头又有一部分后来被大兴留守卫玄和东都留守樊子盖重新编入勤王援军出关作战了。如今到了大业十一年二月来看。无论是一开始的随驾军还是后来的勤王军,骁果军系统内的总损失人数相加,居然也不低于杨义臣的河北军。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主要原因还是随驾的那部分部队在此前几个月围城战中死伤甚烈。 一言以蔽之,回来的时候,重病之中的宇文述在儿子宇文化及的协助下重新了解了骁果军的情况,人员数量只有十七万人了,而且已经把一些原本担任辅助工作的军中辅兵也转正拿来凑数了——这就意味着,哪怕不管质量。如今天下直属于杨广、号称可以随时随地不论天下形势如何变化都无条件效忠皇帝的,就只有这十七万军队了。 骁果军力量的下降,自然会让多疑的杨广更加不安,对于朝廷各方已经渐渐有军阀苗头的镇守将领更加不信任和担忧,对于朝廷全局来说,当然是一个很严重的内耗——当年杨广第一次远征高句丽之前,自己名义上握着那么强大的力量,都还要对处置关陇门阀和八柱国传统军中势力如此上心,何况是现在天下已经大乱。军阀们的实力也比当初更加强大了。 所幸的是,杨义臣和萧铣这两路“军阀”暂时没什么事情,倒不是说杨广对他们没有猜疑,而是他们本身的辖区地盘。在他们调动主力勤王救驾的时候已经受了太多损失,被农民军趁机攻取了太多地盘,所以如今回去救场子是第一要务。杨广也还不至于在场子还没救好的时候就因为多疑做什么卸磨杀驴的事情——这个卸磨杀驴主要是针对此次大出风头的杨义臣,而对于萧铣倒是没那么忌讳。毕竟杨义臣可是此番勤王之战中一拿到杨广的诏书。便马上顺理成章担任了勤王军主帅了的。这样的做派,哪怕是事急从权为了救驾。杨广事后也还是会翻脸不认人的。 …… 萧铣带的江东军主力,在回军的时候,一部分走来时的路从渤海湾渡海到山东半岛北岸、然后陆路穿过山东半岛换上来时停留在东莱的战船沿海南归,这一路军走的路线通过东莱留守陈棱的地盘,一切自有陈棱帮着萧铣打理。另外一小部分则做运河船,在涿郡上船后就沿着大运河先到东都附近的荥阳、而后走通济渠南下,虽然李密如今已经截断了漕运,但是好歹还没脑抽到直接来截击朝廷的运兵船队、和数以万计的朝廷正规军硬撼的程度,所以一路上的安全倒是没什么问题。 总之一句话,萧铣的外兵在回返自己防区的过程中,其主力肯定是不会被允许进京的,最多只能通过荥阳一带的虎牢关以东地界,这一条历来对于各路外兵都是如此要求的。 不过萧铣的身份如此多样,又是外戚,杨广被围了好几个月终于回国,萧皇后等后宫后妃自然整日担惊受怕想念不已。萧铣既是萧皇后的侄儿,又是萧皇后的女婿,所以他孤身被姑母留在京师数日叙说救驾途中见闻事宜,也是分所应当的。 几天功夫里头,萧皇后天天召见萧铣,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遍,很是关切不已。如今的萧皇后也是四十五岁的年纪了,其实对于夫君杨广后宫庞大的那几丝醋意早已消散地比较淡泊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几乎没有肉欲上的需求了,需要的只剩一些骨肉亲情而已,他召见萧铣,问的事儿里头固然有想知道杨广在关外吃了什么苦,但是也不乏对萧铣本身的关怀。 萧铣应付了姑母皇后三四天,他自个儿对于晚点回江东倒是没什么所谓——其实他巴不得林士弘给力一点,最好继续西征把武昌郡都打下来,这样他萧铣回去剿匪的时候才好顺势把朝廷官吏体系被摧毁后的武昌郡也一并纳入自己的麾下。但是毕竟明面上不能做得太过,所以他以军情紧急为由主动向萧皇后辞行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这一天,正是入宫辞行的时候。萧皇后少不得再设宴惜别。入夜时分,萧铣进了紫微宫旁的西苑。熟门熟路沿着曲廊桥到了萧皇后设宴的瀛洲,别院内正是母仪天下的萧皇后端坐在主位上。旁边还有一些别的陪侍的皇亲国戚和后宫女官,萧铣一眼撇过去,发现有燕王在内。他也不动声色,见过礼便入席了。 萧皇后已不饮酒,只是劝萧铣用了一些,开口说些家常:“南归平贼的国事要紧,本宫也是知道的,难为了你这般奔波。陛下这几日心中忧烦,本宫不太问外头的事情。也不知道除了张须陀的事情之外,还有什么新近让陛下忧虑的,铣儿你可知道么。” 萧铣抹抹嘴,略一思索,接口道:“张须陀的事情,虽然不幸,却也算是过去了。如今大军回国,剿灭各处乱贼的事情应该是比当初有些起色了,听说杨义臣杨经略提兵十万。把此前猖狂的张金称重新打得奔逃不止,指日可灭。 不过窦建德暂时杨经略倒是没什么功夫理会,想来在杨经略看来,还是要先从外围羽翼入手。把最强的敌人暂且留着,把次强的贼寇一个个减除之后,提振恢复了官军的战力士气。再一步步剿灭贼首。这个方略虽然缓了一些,却胜在稳重。要是陛下肯给杨景略三四年时间,期间又不再增派徭役税负、朝廷不再对外用兵、不再营建工程的话。河北贼乱肯定可以平息下来。 除了杨义臣和张须陀原本的地界之外,其他地方贼请并没有听说有特别浩大的,孩儿也不知父皇在忧虑何事。” 萧皇后听了默默不语,等了半晌,挥退了在场服侍的宦官宫女,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告诉了萧铣:“本宫只怕,陛下是不能给杨经略三四年时间了。铣儿你这几日不问外头的事情,可能不知道你父皇前两日便试探了杨经略,说是张须陀战死之后,朝廷在河南道已经空虚,朝廷漕运彻底截断,紧要程度重于河北之地。想让杨义臣名义上兼着河南道、河北道两处防务,但是实际上要他把河北道的军务交给薛世雄、罗艺为主剿贼,而杨义臣本人则该带着本部军兵渡河南下移防——但是杨义臣言辞恳切地密奏上表陈情,说是不该到处奔波治标不治本,而应该专心一意平定一处之后,再及其余,否则用心不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定然会导致贼请蔓延……” 萧铣假装听不出来这背后的猜忌交锋,故作只从军事角度分析的样子沉吟道:“杨经略所言,甚合兵法正理。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每一路贼军都打得奄奄一息,却不根绝,这乱贼是永远剿不灭的……” 萧皇后被萧铣打断了话头,但也并不着恼,毕竟是自家骨肉亲情,虚礼上并不在乎,等萧铣说完,才叹息着:“本宫不懂兵法,铣儿你也这么说,自然从军务上是有道理的。可惜陛下如何能只从军务上想事儿呢?本宫察言观色,也知道陛下在你们救驾之战后,对杨经略的威望起了猜忌之心了——这是打算试探杨经略是否愿意离开经营了数年的本镇,舍弃根基后移防到河南呢。杨经略如此回复,如何能让陛下安心?” 这种话萧铣听了自然是不能接口的,因为他的身份和杨义臣一样,如今都是一方经略,所以听了之后只能喟然叹息,摇头喝酒而已。萧皇后也知道这一点,本就没指望萧铣回答他,等萧铣喝了两杯,气氛冷却下来之后,萧皇后才故作顾左右之状说道:“倓儿,过去给你姑父斟几盏酒。” 听了这话,萧铣赶紧起身,甚不敢当,谦逊推辞:“如何敢让燕王殿下如此!”。 然而萧皇后在上头让他安坐,他也只好虚着身子,受了如此礼遇,他知道萧皇后如此定然是有原因的。 “姑父,今日不论爵位,只论亲情,先父在时,小侄尚在幼冲,却也常听闻先父言及姑父将来定然是拱卫大隋的柱国之才,小侄敬您一盏。” 十岁的杨倓说话浑不似少年人的语气,而透出一股莫名的老成,让萧铣也是心中有一丝肃然,不再扭捏的接过来。说了一些场面话。 “铣儿,陛下也觉得前些年劳民伤财过重。才有如今这许多乱局。如今贼乱如此,要是朝廷集中全力剿灭李密。固然还有希望,然而太平年代漕运的损耗便已经不小,如今局面纵然压下去了李密,只要还有那么多山东乱贼,漕运的沿途损耗比太平年月再高数倍乃至十数倍也不是不可能。朝廷继续留在东都依靠江淮漕运供养,只会把江淮也拖垮。 陛下早年在扬州坐镇二十载,深知江淮之间富庶。若是把需要供养的朝廷百官、骁果亲军、京师十二卫军都移到江都的话,则可以减少每年数百万人口粮的漕运负担,让这些人在江淮当地就食。如此。只要守住关河,不让乱贼蔓延到东都以西,则天下最多只有河南河北两处大乱,其余东都、河东、关中、蜀地、荆楚、江淮都可安保无虞,休养生息数年之后,河南河北乱贼对于官府漕运、仓粮抢无可抢,定然会自相图谋,不出数年,声势就会萎靡——这些话。都是陛下昨日和本宫说的,本宫倒是不懂这些大道理,今日便问问铣儿你有何看法?” 萧铣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杨广试探自己的法子。他虽然在杨广心中如今的印象要比杨义臣甚至李渊好上太多,但是终究势力越来越大的过程中也是免不了要被试探的。杨广这么问,自己必须表态他支持杨广迁都到扬州。因为那样才可以表现出他萧铣没有割据东南的野心——如今的朝廷可不是汉献帝时期的那种朝廷,到了哪儿就会成为傀儡、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那种。杨广还是有十七万骁果军是只忠于杨广本人的。到了江淮的话,就算萧铣原本在那里经营得不错。也会很快被朝廷控制住。 换做别的军阀,如果遇到这个局面,或许还要犹豫,但是萧铣是绝不犹豫的。因为如今这世上,只有萧铣一个人知道,如果杨广坚持迁都江都的话,他手下那些关中兵为主的骁果军将士们的忠诚度会变得多么不可靠,当关中发生大乱、被李渊夺取之后,这些关中兵的思乡之情会有多么迫切,到时候,有的是杀人之刀,都不用他萧铣来做这个恶人。 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什么时机让杨广南下。最好这个时机不太够杨广彻底把江东重新掌握起来,但是又足够骁果军的心态发酵。 所以,萧铣没有想太久,就一副大公无私样子地回复了萧皇后:“父皇母后愿意移驾江都,孩儿心中实在不胜之喜,孩儿这些年与颖儿常常念及不能膝下尽孝,伤怀不已,若是父皇母后到了江都,此后孩儿夫妇在丹阳,也要时时来请安。何况父皇此前讲了那么多大道理,这南下之事,乃是家国两便——不过现在因为孩儿此前带兵勤王时江淮空虚,江西乱贼四起。如此地方不宁,实在不方便接驾。不如还请母后向父皇陈情,说明情况,一方面要移动朝廷百官与京师驻军也要时间,二来孩儿在江淮修筑行宫与百官驻节所在也要时间。不如便以半年为期,父皇也好整顿朝廷迁徙事宜,孩儿也要用这段时间平了江西贼乱,修筑行宫,到时候岂不齐全。” 萧皇后听了萧铣这番话,心中也是欣慰不已,说实话她虽然对侄儿的品性没有怀疑,但是一个人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之后,总归有些人会生出不该有的野心的,萧铣今天能如此表态,足见他对大隋的忠心,对岳父岳母的忠心丝毫未变,萧皇后怎能不欣慰呢。 “好,好,好。既然如此,母后也不瞒你了——你父皇早就想好了,这事儿不是一朝一夕的,不过总要先给个风声,好试探百官反应。此前你父皇从大兴迁到东都之后,为了安抚留守大兴的百官权贵,便留下了代王留守;后来又从东都出发巡幸四方,便留下越王留守。昭儿所遗三子,两个都已经在两京留守了,原本只留下倓儿这个长孙每年随驾巡游。如今,你父皇让倓儿先跟着你,安排他到江都宫留守,等到你修完了丹阳宫,父皇自然会带着朝廷去的。” 萧铣神色肃然,离席拱手说道:“儿臣定然不辱使命,先好生安顿燕王殿下、修好丹阳行宫、平定江淮乱局,届时恭候父皇母后圣驾南巡。” 萧皇后对于这个局面,自然是皆大欢喜。 又喝了几杯酒,用了一些菜肴,萧铣也少不得和自己的内侄燕王杨倓叙话一番以示亲近,席间还说起了当年元德太子杨昭病故之前为他的长子杨倓和萧铣的长女萧月仙之间托媒的事情,萧铣当初是草草答应下了的,但是此事毕竟很重要,他也不好贸然高攀,而且燕王杨倓年纪也还不大,没到谈婚娶的年纪所以一直搁置着不提。 如今席间说起之后,萧皇后也是对这一桩当年的密议略有耳闻的,杨倓和萧月仙,一个是萧皇后的孙子,一个是萧皇后的外孙女,那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血缘关系远近,萧皇后自然没什么抵触,说的高兴之处,萧皇后做主,提前对杨倓说道:“倓儿,你此去要你姑父多多提点,将来可该要提前改口叫岳父了,不能再叫姑父了——别怕,当初你姑父也是这般模样,一开始还不是要叫你皇祖父姑父,后来也得改口叫岳父了——哦,当然了,你皇祖父身份尊贵,他自然是要改口叫父皇的。” 萧铣不敢多留,假装喝醉了便告辞离去。这种例子他可不想多听,要是哪一天被人以为他想一语成谶,让杨倓有朝一日不得不改口叫他父皇,那他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么? 第二十五章大洗牌 杨广让皇长孙燕王殿下跟随萧铣护送南下、留守江都的讯息,虽然并不如直接宣布迁都那么轰动;但是对于朝中那些政治嗅觉颇敏感的文武大臣来说,依然引起了不小的暗中波澜。 听说东都留守樊子盖就很是言辞恳切地力谏了一番,试图劝说杨广安下心来在东都好好住几年,别再折腾了。樊子盖还对杨广晓之以理:若是杨广继续一意孤行南下的话,固然朝廷中枢可以保持安全稳定,但是必然会导致将来朝廷偏安东南一隅,再也无法成为真正控制整个天下的朝廷,北方地区将会陷入彻底的糜烂,再非朝廷所有。 可惜的是,樊子盖终究不够了解杨广。杨广是一个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扬州渡过的人,只是出生在北方而已。事实上从杨广说吴语、作那些抒情派的古风诗词来看,他对于北方根本没什么感情。樊子盖这样的劝说,反而加重了杨广迁都的信心。因为他其实已经有些心灰意冷,想等北方被折腾穷的州郡自生自灭。反正只要切断漕运,北方乱贼没有粮食可以抢劫了之后,自己都会饿死一大半,让那些乱贼在争夺生存空间的过程中自相残杀掉一大部分,他杨广再回来收拾杀干净杀清爽之后的摊子,岂不是好? 当然,除了樊子盖这些代表北方派利益、尤其是在东都颇有产业的权贵利益的朝臣之外,也还着实有一些原本出身南方的官员,也出于为整个天下考虑的公心劝说杨广的。比如已经因为两年前三征高句丽的时候为杨广背了哪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黑锅而罢官在家养老的前任军中巨擘来护儿来大将军。来护儿就是扬州本地人出身。按说杨广要迁都到扬州的话,来护儿本该是最欢欣鼓舞的才对。然而来护儿也不顾自己如今没有职位。托关系给杨广上密奏,言辞恳切地劝说杨广以整个天下全局为重。千万不可以起那些暂时舍弃贼乱区人民的念头。 历史上的来护儿也是这么劝谏杨广的,可是没有效果。如今这一番密奏,换来的当然也是杨广怒其不争地训斥:“是非卿所当言崽!”回复得和历史上一模一样。 杨广这句话隐含的是什么意思呢?无非是:别人是北方人,家里屯的房子屯的地都在东都、大兴,爷南迁国都了,那些人的房地产自然因为利空消息贬值了,记得跳脚也就罢了。你丫的来护儿世世代代扬州人,在扬州那么多产业,朕给你利好消息你不抢着内幕交易也就罢了。还出来劝阻?你知不知道好歹? 其实吧,历来所谓迁都,各方劝说的人真正对于政治考量的理由固然是有的,但那真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置喙之人,无非还是庸俗的既得利益派之争而已。这样的认识在杨广的脑中看得很清晰,但是正因为过于清晰,让杨广产生了一种思维惯性:凡是劝阻自己不要迁都的,都是在旧都置办产业太多的。或者有别的经济利益的。这种思维惯性让他不相信全部朝臣的劝谏动机,所以别人说再多道理也没卵用了。 …… 朝中为这事儿闹腾地暗流涌动的同时,当事人之一的萧铣却好像没事儿人一样,按部就班带着自己的内侄儿兼理论上的未来女婿燕王杨倓南下了。当然。因为杨义臣此前受杨广猜忌在先这件事情的铺垫,所以萧铣很是乐于看到他如今做的一切并没有拉到朝臣们的仇恨值,也就是说并没有朝中要员觉得萧铣在杨广预谋迁都这件事情里面出了力或者推波助澜了。 理由很简单。如果萧铣不是害怕朝廷猜忌他拥兵自重、而是真心想要割据一方的话,铁定是不愿意朝廷中枢挪到江淮、然后被杨广嫡系的骁果军夺取了江淮地区的军事控制权的。因此萧铣在这个问题上被朝臣们广泛看成了是被逼无奈为了自表忠心才不得不如此的。不但没有拉到仇恨值,反而还颇有一些对杨广多疑做派不满的朝臣暗中对萧铣的境遇深感同情。 当然了。如前所述的“既得利益阶级资产贬值和将得利益阶级资产增值”这个理由对于萧铣也是成立的。但是退一万步讲,一个已经手握兵权和地方行政权的封疆大吏,如果为了资产增值就放弃独立自主,那也不过是王翦萧何求田问舍以自污自保的无奈之举罢了。 二月底的时候,萧铣各路人马全部南渡就位,到了扬州地界。他毕恭毕敬地好生安顿了杨倓之后,自己则带着护卫人马继续南下回丹阳,好准备把他自己设计放出来的江西乱贼林士弘给剿灭了。 顺带说一句,杨广只是让燕王杨倓留在江都留守,所以如今朝廷在江淮地区直属的地盘依然只是扬州周边,并没有来得及把触角伸往长江以南,江东七郡和姑孰、闽北这些地盘,依然还是萧铣经营数年水泼不进的嫡系地盘。 同时,如今的江都丞依然还是当初的王世充,王世充此前在萧铣军北上勤王救驾的时候也表现得很是积极,听说杨广被围困在雁门的消息后,王世充演足了戏码哭天抢地,简直就是影帝级别的演技。后来还分出一小股人马死缠烂打求着萧铣军搭便船捎上去雁门勤王。 只是王世充军自身原本是不掌管水军的,缺少自己可以调度的海船,所以王世充军“不得不忍痛只派出数千士卒”勤王,还摆出不是他不想让主力全数去勤王、只是渡船还要问萧铣借,想多派也运不走的样子。最终王世充军的数千士卒在雁门救驾战役中表现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比李渊那些滑头要卖力一些,但是比萧铣军本部和杨义臣则差不少。但看在王世充这么想方设法都要赶来勤王的诚意上,杨广脱险后对于这人的感官还是好了不少。 杨倓到了江都之后。留守职务当然是杨倓领取,萧铣也顺带给王世充透了个底:杨广需要王世充带着杨倓先熟悉几个月情况。短则半年。最长一年,等到杨广亲自来江都之后。就会把王世充调离去东都,担任辅佐东都留守的军事主将。 如今的王世充虽然已经有了些野心,可是终究自身实力还没强大到那个份儿上,直接挑战朝廷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听说杨广愿意让他将来到东都之后继续独当一面,王世充心中还是非常欣喜的。因为在江淮如今已经不太施展得开了,南面有萧铣这么一股庞大的势力压着,王世充根本不像历史上那样有发展的空间——历史上,刘元进之乱就是王世充剿灭的。王世充可是靠着屠杀江南的农民军着实捞了很大一票起家的军事和钱粮资本,练出了军队也搜刮到了一笔积蓄,而如今这个时空这些东西都是影子都没有,早被萧铣的势力截胡了。 如此一来,北方虽然乱一些,但是四面都是可以剿灭吸收的农民军,对于王世充来说反而有了一个刷经验练级扩充实力的空间,不用花太多精力在应付朝廷高层掣肘上头。 这也算是一个至今为止都皆大欢喜的局面,人人都在调动中得到了或多或少想要的东西。 …… “主公。您可算是收心回来了!听说勤王军回到国内都快两个月了,如今才赶回江东整军平乱,再拖下去,林士弘可就要南下岭南、西占荆楚了!到时候可怎么了局!” 萧铣回到丹阳的经略府邸。刚刚和家眷叙过别来之情、来到正堂办些政务,第一个就看到长孙无忌抱着一堆军情卷宗急匆匆赶来汇报,让原本智珠在握的萧铣都感受到了一丝压迫而来的匆忙。 “怎得?和武士彟一样改口叫主公了?不叫萧大哥了?说说吧。林士弘打到哪里了。” 长孙无忌经过两年历练,如今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自然不能和及冠之前那样不讲礼数,萧铣一说。他略微脸红了一下: “如今主公位高权重,不比当初,属下倒是不怕,就是怕给别人做了不好的榜样,有损主公威严——还是说正事儿吧,昨日西边刚刚传来的军报,林士弘军已经拿下了武昌郡了,不过因为听说我军已经回防到位,所以他们也不敢再往西边进攻,而是拿下武昌郡重镇之后就地转入防守,不让荆楚一带的官军有反扑的机会,而林士弘军主力则立刻转回东进,想要到九江郡与姑孰之间布防,抵御我军随时可能出现的西征讨伐。 而且听说林士弘对于主公的战力还是颇为忌惮的,原本林士弘军攻打武昌郡的进度还没有这么快,还是听说了主公南归回防的行程之后,林士弘为了怕被东西两线夹击,最后三五天里头不计伤亡强攻猛攻,最后还用上了踩尸登城之类的血腥战法,才缩短了破城的时间。听说最终这几天,为了破武昌城林士弘军至少死了三万人之多。” 萧铣听了也是一惊:“这么多?如今的林士弘军究竟有多少兵力,为了多占一个郡的地盘,直接丢三万人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真是可惜了……” 萧铣撇撇嘴,如今可是已经到了隋末了,大隋极盛时期的五千万人口,折腾到如今这个年月,最多只能剩下三千来万——历史上战争还要再持续**年之久,直到唐初武德七年内地汉人之间的内战才彻底平息,然后那时候朝廷统计人口已经一千万都不到了。如今虽然糜烂,好歹才糜烂了五年,所以天下五千万人还能折腾剩下三千万。不过至少人口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资源,让各方军阀不得不开始重视。江西地区萧铣可是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来看待的,他放出林士弘不过是依靠林士弘把江西地区忠于大隋朝的官僚体系连根拔起,可没希望林士弘把那里的百姓民力都折腾得民穷财尽。所以听说林士弘的行径之后,他自然是心中颇为愤怒的。 长孙无忌对于萧铣的疑问自然是有问必答的:“林士弘被主公放任坐大了大半年之久,整个南方又没有别的乱贼和他争竞地盘人口,所以他如今已经有号称二十万军队了,武昌一战之后至少让其有五万战兵战死或者暂时失去战斗力,不过林士弘还是可以从流民中快速拉丁补足缺额。只是林士弘军的战斗力基本上没法保障,核心战兵也就数万人而已。而且林士弘军如今刚刚久战疲惫,而且短时间内快速强行军回防,定然存在一定的虚弱期。主公如果能够抓住眼下这个契机马上出兵,想来可以有先声夺人之利。” 萧铣微微颔首,觉得长孙无忌这一点说得还是有道理的,他打开舆图看了一下,如今林士弘的地盘也不算小了,东边的九江郡最东端到了后世江西与安徽两省交界的池州,东边的武昌郡则横跨后世湖北省的鄂州、黄州、武汉。从东到西直线距离就已经有三百多公里了,考虑到长江的蜿蜒曲折,如果沿江行军的话,实际路程万全有一千多里。 而且此前萧铣军虽然对林士弘军采取了放置play的态度任其坐大,可是因为萧铣军水师的绝对强势,林士弘发展再大也只能按照农民军的本色在江南陆地上折腾折腾,长江水师是万全没有的,或者说只有征集的民间小渔船。所以两军开战之后,林士弘连走长江水路顺流而下行军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让军队回防的过程依靠士兵们的两条腿跑完这一千里地。所以哪怕林士弘军花十天时间从西面的武昌郡赶到东边的九江郡,都会出现明显的疲惫带来的战斗力下降。如果林士弘把这个行军天数再缩短的话,这种状况就会更明显。 因此,如今出击已是时不我待,萧铣当场拍板,让长孙无忌帮他联络众将,然后点兵出征。 萧铣本人虽然在东都和江都滞留了那么久,可是他的军队毕竟是提前回来了的,尤其是走海路归来的那些人马,比萧铣至少早到了小半个月光景,所以萧铣如今可以很轻松抽调出三五万人休整完备的兵马投入战斗——只要他这个主帅强忍住连续奔波的劳累就行了。 “传令众将,明日丹阳大校场阅兵,而后上船出征九江郡!” 第二十六章淘金遗珠 暮春和煦的阳光中,经过了一个寒冬北疆血战的萧铣军士卒们,似乎冬眠后复苏的猛兽,经过苦寒与磨砺韧性的淬炼之后,达到了最佳的状态。 似乎江南之地,再也没有什么恶劣的作战环境,可以让一支从那样恶劣状态下熬炼出来的部队觉得难以忍受了。 去年冬天的那一战,萧铣军也是打了多场硬仗的,要说死伤肯定是少不了,包括作为先头精锐死磕的秦琼、罗士信骑军在内,萧铣军在两个月里头付出的总伤亡超过了两万人,其中战死和永久性伤残失去战斗力的占到半数,也就是有一万人左右转化成了永久性战损。 这样的伤亡比例,对于此前台面账目上只有保持八万人正规军规模的萧铣军来说不能算低,不过也亏得江东地区此前刘元进之乱平叛迅速,各项民生生产都没怎么破坏,反而在进入萧铣直辖后通过有计划的规划建设迸发出了惊人的经济活力和兵源组织效率。在源源不断训练成熟的浙南闽北山区士兵加入到朝廷新军之中后,那些此前在北疆战死士兵的空缺几乎不用怎么磨合期就重新填补了上去。除了士兵的平均作战经验可能有所下降之外,萧铣军的表面实力却是不降反升。 同时,去年那一些苦战之后,萧铣军当中从当初辽东皮岛军带出来的北方兵士卒精锐也战死残废了四五千人之多,占到了萧铣军总损失的三分之一强,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北方兵在萧铣军的骑兵部队中占的比例很大。而秦琼麾下的骑兵部队是打硬仗最多的,即使甲胄最精良。已然死伤不少。 这些北方兵战死残废的同时,萧铣自然需要在农民军投降战俘中转化过来的淮南兵——主要是杜伏威手下旧将王雄诞当初带来的那些人。以及江东本地新募步军当中挑选出来的强壮健卒、有骑术天赋者充数。萧铣让带兵刮练军队的将领们充分按照类似于后世德军二战前扩军的步骤法子,按照一带三的比例,把新兵中素质最好的那些挑处来、掺沙子似地加入到到精锐部队中去,快速以老带新磨合,并且在去年的北疆之战中经过战场洗礼迅速成熟。 如此一来,萧铣军的兵源本土化进程也经过去年的一战之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虽然他的部队依然还有很多成分混杂来源多样的兵源,但是将来背靠江东、依靠本土士兵源源不断补充到现有部队中去的机制却建设磨合成熟了。在补充整编部队的过程中。那些北方旧的八柱国府兵制度下残留的士兵对军官负责的小团体被进一步打散,士兵与军官直接对“最高领袖”萧铣负责效忠的心态也更加深入人心了。而且只要部队不是按照地域出身来划分其单位的话,就可以有效避免同乡士兵之间的相互串联,也无法团结起来做某些谋小团体利益的事情。 比如最直观的,那就是如此演变之后,如果将来再有哪一天,一支部队中的北方士兵因为故乡造了乱贼,家中故旧不知音讯而想串联后哗变逃亡的话,他们就不会得到多少同袍的响应。因为到时候一个校尉、一个旅帅手下的兵都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了,他们还怎么再故乡问题上赢得同袍的共鸣? 这一点在这个时代别的军阀将领看来或许不重视,但萧铣绝对是非常重视的,因为他深知历史上的杨广是怎么死的。当然要防微杜渐,以史为鉴。 …… 大业十一年三月初二日,晨。萧铣回到丹阳后的第三天。丹阳郡北府兵大营校场,数万大军重新集结完毕、军备严整。等候萧铣出征前的检阅。士兵们经过小半个月的休养生息和恢复性操练,状态已经调整到最好。 校场上。整整集结了六万人之多——因为这一次萧铣出征剿灭林士弘,可是打算直接动用七万之多的兵力的,其中六万人是马步军,骑兵一万人,步兵五万人,另外一万水军则不在这里受阅,已经在京口的金山渡整装待命了。 如今的江东军,大致上有常备久战之兵大约十万人。打到如今还剩两万人的皮岛兵是骑兵的主力,也是军种经验最丰富的骨干。四万多人的淮海军是人数上的中坚力量,而且正规军的成军时间也比较长,当然淮海军里头包括了从高句丽战场归来后、来护儿的淮海行营接受过来的遗产,也有一部分是杜伏威手下旧将阚棱、王雄诞那边跟着投降过来后选出的精锐。剩下已经成长到四万人的江东本土兵,则是由当初刘元进军的战俘筛选、江东本地府兵、以及后来租庸调法改制后用免税制度扩充到的东阳兵、义乌兵。 这三部分军力构成来说,淮海军基本上可以保持流水性地人数平衡,毕竟萧铣如今的地盘包括了姑孰与淮南的海陵郡,还是可以少量吸纳到两淮流民来补充部队战损的。江东兵则是在不断发展壮大过程中,毕竟萧铣建设的根据地就在这里。而皮岛兵是无源之水,将来只会越打越少,以后说不定就没这个概念了。 这十万部队还没算上那些临时征发的、传统府兵制意义上的地方防御部队。仅仅是常备军、也就是常年可以服役训练,或是作为工程兵部队使用,是彻底不纳税反而拿常年军饷的。如果把不是常拿军饷的二线防守部队算上去的话,江东军的规模可是远远不止十万人了。而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军阀,以及萧铣的敌人们那里,这种不能常拿军饷的兵源是占了多数的,比如农民军构成的林士弘军,士兵大多都靠抢劫补给,军饷一说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因此萧铣的实力绝对不是十万正规军这么一个数字就能充分表达的。 有这么强大一支力量,萧铣当然不会再去和很多追求可看性和情节曲折性的哀怨故事主角那样舍弃强军不用、非要拿着少量精锐去玩以少胜多这种把戏。能够在数量上和质量上双重碾压敌人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呢? 所以。萧铣就是拿出了整整六万马步军对付林士弘,配合以一万人的不在编制内的水师部队保障长江水运。仅留下四万马步军担任江东军其余方向的防守警戒需求。以及作为战略预备队。 当然,在萧铣看来。他拿出六万经过了高句丽和突厥这些外战洗礼的士兵去对付林士弘的二十万人,已经是“在质量和数量上双重碾压对手”了。这并不是他数学不好,而是他深知这个时代的农民军都是什么水平,当初他拿两万多人对付刘元进的十万人马,不也是摧枯拉朽就干掉了么? 江西地区的战局,唯一一点差距的地方可能是那块地方不太认他萧铣这个名号,以及兰陵萧氏的郡望派系,因为自从陈朝初年的时候,那里就有不少地盘已经是北周和后来大隋的势力范围了。南朝陈氏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和影响并不持久。而再往西边,到了荆楚的江陵、岳阳地区的话,因为原本是西梁建国的所在,萧铣倒也不怕自己的名字威望不好使。 所以整个南方地区,刨除掉最西边偏安一隅的蜀地以外,挨在一块儿的荆楚、江西、江东三个地缘区划里头,萧铣刨除掉江西这一块之外,在江东和荆楚都属于靠亮出名字旗号就能号召到无数跟随者的,唯有在江西做不到。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他要尽量放纵林士弘作乱——在有隋一朝。在江西地区做官的,基本上都是原本隋朝灭陈时候从北方和蜀地派来的外来官员,他们对于隋朝的忠诚度毫无问题,但是对南朝则一点同情心都欠奉。相对而言。这种情况和江东就是截然相反的,江东地区如来护儿、周法尚周发明兄弟,还有欧阳询、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等等。都是原本南朝投降北朝的官员、然后起步时在江东被留用安抚的代表。 这一点从隋朝当年灭陈时候,南陈故地在陈后主投降后的二次起义反抗波及范围也可以清晰地看出:荆楚有萧岩带着不愿投降得军队倒戈南投。吴中有高智慧起义,唯有江西地区没有起义和民变。可见那里的高层已经被隋朝彻底收拾得服服帖帖了。既然萧铣如今要改朝换代,自然需要放出一些搅乱局面的乱贼,把那里对大隋顺民的统治基础连根拔起,然后他犁地一番大清洗后换上他兰陵萧氏的脑残粉。 …… 闲言休絮,且让镜头回到大军出征的校场上,秦琼带领的一万骑兵,依然都是有清一色通过板式胸甲等部件加固过的新式锻钢铠甲,连战马的胸兜铠都是整块弧形铁片,锃亮闪光没有一丝锈迹。 萧铣骑着高骏的白马,一行行地检阅着秦琼军排在前列的一溜儿将校,罗士信、王雄诞如今都已经升任到了折冲都尉级别,都是在雁门勤王之战中身先士卒、杀敌建功换来的晋升,都已经能够分领两三千人规模的精锐骑兵队驰骋冲杀,完成重要的战术目标了。尤其是原本年纪上太过年幼的罗士信,经过这一年的洗练,着实成熟了不少,武艺气力也更见长进。 萧铣一个个劝慰了这些都尉级别以上的将领,正要转去后续来整、冯孝慈等将领督领的步兵部队时,猛然一瞥,看到秦琼军后排的一溜儿校尉当中,着实有一个身材猛恶、短发须髯皆如钢针一样的昂脏大汉。那人骑着的战马都比平常校尉的高大了一尺左右,加上本身身材高壮,骑在马上左右的人也只到其肩膀高度。如此出众的体格,要想让人不注意到也难。 原本萧铣的计划里头,阅兵时除了对全军与各兵种部队分别训话之外,在接见将领个人的过程中,也就对都尉以上的废话几句。因为如果再往下一级、普及到校尉级别的话,那全军起码有三五百个校尉,他萧铣哪有那么多功夫?就算他不怕累,检阅完之后部队也没法赶在当天出征了。而此刻见到此人形貌出众,他当然可以特事特办,问一下情况了。 萧铣回头,对秦琼低声问道:“叔宝,那个骑着乌黑高头战马的校尉,果是何人?原先也不曾见过你军中有如此军官。” 一旁跟着陪同检阅的秦琼马上拱手行礼,附过去低声回奏道:“此人名叫尉迟恭,是雁门人士,如今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此前是在雁门城内做铁匠的。去年皇帝陛下在雁门郡被突厥人围困的当口,因为随身护驾的骁果军多有战死,便在雁门城内就地强行拉丁征兵,这尉迟恭便是那时才投入军中效力的。因为体格强健远异于常人,性情豪勇,武艺也算精熟,很快在守城战中积功做到队正、军使。 雁门被围后两个月,杨义臣杨经略带着末将和士信一起去勤王的时候,末将按照主公此前的吩咐,先让士信带着最精锐的士卒突围入城报信,后来末将也带着骑军主力护送粮草突入城中。末将带领的骑军兵甲严整,连骁果军都比不上,自然引来一些友军觊觎眼红。这个尉迟恭是铁匠出身,当时士信突围入城时,他正带着几十个弟兄在东城守城,见了士信的甲胄精良,见猎心喜。后来又防区较近,有机会便来走动窥伺。也是士信脾气和勇士颇能相处,两人比武数次,这尉迟恭蛮力更胜过士信,士信便起了招揽之心。 后来士信谈得妥帖,再来找末将说和,末将见人才难得,便破格担下干系,在后来城中骑军出城夹击突厥三王子那一战中,任由他阵前脱队,带着几十个弟兄投奔入我军之中。末将拿了战损袍泽的甲胄兵器马匹,让他们装备上,混乱之中倒也没人追究。后来勤王军退却,大军南返,末将自作主张,先给了他一个旅帅,后来见其带兵颇有天赋,武艺也进步很快,又超额拔擢为校尉——还望主公赎末将自专之过。” 秦琼说一句,萧铣眼睛就瞪大一分,说实话他根本就不知道尉迟恭这个人历史上究竟怎么出身怎么起家的。原本去年去雁门勤王的那一战,他还在哀叹自己花了那么多代价,充其量只是刷了个功绩和名声,没捞到什么人才方面实打实的好处。 当时他一心只想着在雁门周边能够捞到的顶级人才也就一个李靖李药师了,结果眼巴巴要赶去找李靖的时候,一打听消息才知道李靖当时官拜马邑郡丞、而唐国公李渊的勤王军出了雁门关之后正好驻扎在马邑。后来再一打听,李靖是已故名将韩擒虎的外甥,而韩擒虎和李渊早就有一些故旧,李渊也早就知道李靖这个人才,所以被李渊先下手挖走了——当然了,听说李靖原本也不愿意太早下注,他内心还是颇为中意只效忠朝廷、不介入军阀和留守镇将之间的事情,只是形势所迫而已。 现在萧铣回头一看,原来招揽名将潜力的人才并不是一定要自己亲自出面虎躯一震的。咱江东军装备好待遇好,而且上升通道齐备,自然有勇士来投。秦琼闷声不响之间一网下去捞了一票勇士,居然就有尉迟恭这种如今才刚刚离开草莽的蒙尘明珠在里头。这么一想,虽然去年勤王战没捞到李靖那种级别的大牛,能够捞到一个尉迟恭也算是够本了。 后面的事情萧铣其实已经没啥心思了,无非是应付虚礼。检阅完部队,怀着振奋的心情,他便干脆地下令全军上船,启航出征。 第二十七章收割开始 要说如今萧铣统领的江东军地盘与林士弘的江西农民军地盘交界对抗的最前沿,那无疑是宣城郡与同安郡接壤的池县一带了——宣城郡绝大部分辖区如今都掌握在萧铣手中,范围也就相当于后世的宣城地级市;而同安郡的长江以南部分在林士弘手中,也就是后世安徽安庆市位于长江以南的那一小半。 三月初二这天,萧铣阅兵出征之后,马步军六万连同水军一万,全部上船西进,逆水行舟虽然颇为消耗帆桨力量,不过却胜在平稳,何况萧铣军的士兵只有少数北方人,也都是在江南历练了两年的,哪有会晕船的?所以不过两三天行军就安稳地赶到了池县前线,行军的过程安逸得不得了,几乎没有什么精力的消耗。 而等到萧铣军赶到池县的时候,从西面陆路赶回来的林士弘军主力根本还没到呢:如前所述,林士弘军原本陷在西线武昌郡坚城之下,一时难以破城,还是听说了萧铣勤王完毕回师江东后才不顾损失连踩尸攻城的战术都用上了,才紧赶慢赶拿下了武昌城、避免了被官军东西两线夹击的命运。所以林士弘军回防的速度很是缓慢,长江水道又被萧铣军绝对优势的水军截断了,只能靠两条腿沿着江边陆路赶路。 所以,萧铣军七万大军来到的时候,池县只有林士弘军几千人的二线守城部队。对于这样的局面,萧铣当然没什么好多说的,如此绝对实力碾压的战斗。还需要耍什么阴谋诡计不成?那不是白白浪费智商么。说不得,直接给手下大军练习一下攻城战。似乎萧铣军自从萧铣带起来之后,还没怎么打过攻坚战呢。这么弱的对手,不利用浪费了。 萧铣骑着马绕城走了半圈,看着池县没啥档次的低矮夯土城墙,以及城北靠着长江那一侧潮湿到略微有些松泛倾埤的城台,拿鞭梢一指,随口下令道:“让来整攻城——火药罐子目前还不许他动用,起码留到九江城下才许暴露那种武器。就靠冲车临车虾蟆车加飞梯搞定那些家伙,给他一天的时间。” 萧铣都没让动用云梯,因为云梯和攻城塔这种重型器械建造起来比较缓慢。显然不符合萧铣军速攻的需求,而大型攻城武器里头最简便的就是冲车和虾蟆车这些了,上头弄个坡顶的厚木外壳,披上随军带着扎营用的生皮子便成了,大不了冲车底下再挂个铁头包裹的巨木,别的临车虾蟆车连铁头巨木都不用,只要装了士兵们用上铁铲铁锹挖洞填土就成。虽然这些东西在材料和施工量上并不算省,但是只要结构简单工序少,就可以几万人一起动手并行制造。最多半天功夫就搞定了。 攻城器械完成之前,军队显然可以先用远程武器压制以下城头,再用版屏保护把羊马墙和陷坑填塞一下——这座城连护城河都没有,只有没水的一圈陷坑。倒是更加省了不少事儿。 …… 来整也算是跟着萧铣混了数年的老人了,虽然年纪如今还不到二十五岁,却已经名将潜力毕现。当下很有章法地调度好了一切准备事宜。用铁甲兵在城墙前头不到百步的地方竖好无数硬木版屏,便派出三千弩手轮流以踏张弩上前放箭。再辅之以五千携带刀盾的强弓手辅助、以备万一敌军不开眼出城反击。 城内的林士弘军士卒果然是农民出身,几乎谈不上军事素养和远见。在官军开始犀利地以箭雨洗礼城头的第一时间,居然还有很多农民军士卒拿着滚木礌石站在女墙垛碟背后备战呢,一下子便被箭雨放倒了好几百个,死伤哀嚎一片。然后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居然又矫枉过正到连官军大摇大摆填平陷坑的时候他们都不阻挠。 官军一开始还低调一些,后来摸清了只要不进入城墙上守军投掷武器攻击范围,就不会有危险,因此放开手脚干之后,进度就更快了。 午后时分,冲车之类的都准备好了,城头守军的远程弓弩火力也早已在对射中打残。然后十几辆冲车、临车、虾蟆车一拥而上,后面跟着单手持盾扛梯的辅助兵与双手分别握着刀盾的先登士卒,很有次序地逼近城墙开始攻打。就这时候,来整还不忘把工程部队分成三个方向,在城西和城东两边佯攻,进一步分化守城军的兵力。 原本分化守城军兵力的计谋在正规军作战中是很常见的,交战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这个计策充其量也就只是减轻一小部分主攻方向上面对的敌军预备队压力而已,起不到更大的作用。谁知城内的农民军将领根本没见过世面,来整让东西两个方向的佯攻部队先动手一阵子,居然直接就骗过了城内守将,把那两个方向中的一个当成了官军的主攻方向,把所有预备队一股脑儿投入了进去。 来整带着一万多人的攻城主力对南城方向发动总攻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惊喜,南面的城头算上临时拉来的民夫和所有预备队,满打满算只能拉到不足两千人守城。官军之中纷纷开始鼓噪敌军已经中计的消息,自然士气也是瞬间爆棚,纷纷抢夺先登首功。城墙受潮塌陷之处首先被打开几个缺口,两军陷入了浴血的近战搏杀,不久之后南面的城门也被官军的冲车持续猛砸和挖掘所破坏。 到了这一刻,城内的农民军显然已经没救了。坚盾利刀的大隋官兵从破门之处蜂拥杀入,一阵短暂的腥风血雨之后,农民军残部便放弃了无谓的巷战,约莫全城还有两三千人的残兵选择了直接投降,萧铣当然也不会做屠城杀降之类的残暴事情,毕竟江西之地只有高层官员是大隋朝廷安插过来的,中下层百姓士绅还是可以为他所用。不久的将来便会成为他的又一块夯实的根据地,又怎么能过度破坏呢。 在池县仅仅耽误了一天时间。第二天也没怎么休整,萧铣军便继续沿着长江前进。因为池县是两军前沿的城池,所以好歹林士弘军部署在这里的士兵还有点儿防范意识,知道敌军随时有可能会来,做了一些防御准备;而这几个离边境线相对较远的县城显然没有这种觉悟,林士弘留在这里的虾兵蟹将自然也就更加弱鸡。 萧铣军一天之内就破了池县的神速,显然让这几处县城的农民军没有丝毫准备,第一处还作势抵抗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被官军一顿飞梯登城就破了城——毕竟这种县城连两三千守军都没有,根本连把城墙都站满都做不到。官军了解清楚虚实之后,果断使用全面围困、四面登城的战术,不用一刻钟就找到了空虚的破绽、破城杀入。 在后头的战斗,萧铣军都是直接用了伪报的法子,把前面攻破的农民军城池守军将领的印信文书之类缴获之后,伪造书函急报,让部分精锐骑兵部队在铁甲外头套了破烂旧衣,扮作农民军的斥候信使,然后诈城骗开城门。如此一招屡试不爽。直接就一路杀到了同安郡城下。 同安郡毕竟是皖江入长江的要冲河口所在,也就是后世的安庆城,著名的长江江防要塞城市——后世北方政权要从长江上游消灭盘踞在南京的南朝政权时,无论是曾国藩灭太平天国。还是别的什么时代,这里都是南京的最后一道门户所在。 如今虽然是萧铣在下游、林士弘在上游,但林士弘显然也是不会放松对这个要害的防御工作的。哪怕是林士弘军主力在西面的时候,这里也依然有将近两万的守军驻扎。所以萧铣军进入林士弘军境内第三天、到达同安郡城下的时候,势如破竹的快速推进终于被暂时止住了。 萧铣聚集众将。观察了一下城防和敌情。同安郡城池一样是靠着长江的,而且因为是皖江汇入长江的所在,所以至少有两个方向的城墙都不需要护城河——可以直接用长江和皖江作为护城河,甚至连第三个方向上都可以被河流带到那么一段易于防守的所在。因此根据情报城内的两万守军只要着重防守两个方向就行了,出现兵力空虚破绽的可能性自然大大降低。 既然如此,萧铣便下令全军扎营,并且慢慢准备重型攻城器械,并且挖掘双面壕沟、把挖出土来在营寨两面堆起土山、形成简易夹城。这么做,显然是做好了腹背受敌的打算,要围城打援一边攻城一边等林士弘带着大军赶来救援、然后与之野战了。 步兵部队所在的中军围城大营扎营完毕,萧铣马上招来了秦琼,吩咐道:“叔宝,你去选一处营地,某看着城西沿江那一带便不错,地势少有地平坦,还适合冲得开,骑军正好发挥。不过你好生带人勘察一番,别选太松软的江滩地形,选好了之后便在最东面扎营。攻城战用不到你的骑兵部队,只要在外围顶住林士弘可能回援的主力,便是算你首功。” 秦琼具甲在身,不好全礼,只是郑重地回了个军礼,便应诺领命:“末将谨遵钧命,只要林士弘敢来支援,便让他受挫于此。” 说罢,秦琼便带着自己麾下的骑兵部队主力去找地方驻扎安排了。萧铣麾下全军紧锣密鼓做了两天攻城准备,连云梯车和巢车都准备了不少,以备攻城时可以居高临下以比城墙更高的高度发挥弓弩火力压制城头。昨晚这一切时,林士弘的主力部队终于从西线战场回防到位了。 …… 林士弘起兵之后虽然地盘发展迅速,但是可用的将领人才着实不多,都是跟着他的一些草莽。当初跟他一起起兵的老大操师乞已经战死了,不然也轮不到他林士弘坐头把交椅,现如今他可以信任的又有点将才的人才,无非一个是他弟弟林药师,另一个是从江北庐江郡来投靠他的贼帅张善安——张善安原本是庐江郡本地人,去年年底林士弘准备试探性往江北地区发展的时候,恰好遇到张善安也图谋在本郡起事,所以里应外合拿下了庐江郡,并且尊奉林士弘为主。林士弘看在张善安在农民军中好歹算是个能打的,而且人家是自带地盘来投奔,当然要高看一眼。 林士弘军仓促在同安郡西边与萧铣军相隔数十里的地方扎营下寨、打探清楚最新的军情之后,林士弘便也立刻召林药师和张善安来商议对敌之法。 “二位贤弟,想不到萧铣这厮居然如此犀利,出兵三天就打到了同安郡下,当初江西本地的官军与之一比,简直便是土鸡瓦犬而已,如今我军又该如何是好?若是久在城外屯驻,是否会被萧铣军逼战?可若是就此放弃救援同安郡,回到九江坚守,又心中不甘。” 张善安是庐江人,根基就在江北,当然不愿意这么轻易就放弃同安郡,当下自然是有些怨气地劝谏林士弘不要如此胆小:“主公如何不战便说如此丧气言语!此前萧铣虽胜,不过是以众凌寡而已。如今我军大军云集,兵力已然超过萧铣,而且只要用兵持重,让萧铣主动来攻,难道还维持不住么?还望主公不要轻易自堕士气啊。” 林药师没有张善安这样的动机立场问题,纯粹是就事论事,倒是两边都不讨好,一边劝着林士弘不要自堕士气,另一方面也提醒张善安不可小觑了萧铣军锐气、以及自己一方刚刚劳师奔袭回防带来的体力下降等等不利因素。 “二位贤弟说得都有道理,为今之计,纵然敌军势大,然而我军已经到了这里地界,轻易也是退不得的,不然便是被衔尾追杀的下场。听说官军当中有骑军犀利,我军都是江南百姓,无处寻觅战马,敌情不明之前,确实要回避与官军在开阔之处野战。所幸从池县到九江之间,江南都是山险之地,唯有沿江一线平原,我军背山下寨,便不怕官军冲突厮杀。” 当下吩咐了林药师和张善安进兵事宜,林士弘便让全军都安顿下来,且待恢复了远征劳顿,再图作战。 第二十八章只要胜利就很好 林士弘算盘打得不错,好歹没有犯军事上的低级错误;他弟弟林药师所说的自军远途强行军而来疲惫不堪不宜速战的道理,他也全盘接受了,当下先采取稳扎稳打的姿态,便扎营安顿。 至于同安郡方向,林士弘好歹也是知道自家实力的以同安郡的城防,只要有备而战,而且知道己方有援军在外、士气鼓舞起来的话,撑半个月肯定是没问题的,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休整,并不会被战局逼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林士弘军扎下营寨稳扎稳打的第一天,对面萧铣军似乎并没有做出太大的过激反应,也没有派出部队来主动搦战骂阵什么的,这让林士弘稍微有些安心,但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按说以萧铣的名声和历史战绩,应该是颇知兵法的,行百里而趋利者可蹶上将军的粗浅道理不可能不懂。 就算明知林士弘军今日刚赶到不会应战,但是正常情况萧铣好歹要派人来搦战一下,一来是看看有没有可能趁着林士弘军营寨未稳工事未修捡漏捞点便宜,二来就算没有空隙可趁,好歹骂阵挑战后对方不敢出战这种事情,对于双方士气的消长总归是有好处的。一方有小二十万人的总兵力,另一方只有六七万人,而人少的一方主动挑战人多的一方,人多的那一方还不敢应战,说出去挑战的一方也长脸、怯战的一方则丢人不是? 可萧铣偏偏就是没有派人来挑战,只有攻城战中用不到的骑兵部队——也就是秦琼所部——被萧铣指派着移动到了林士弘军大营对面的方丈,即同安郡西南方长江南岸一带。面江背山稳稳当当扎营,摆出不让林士弘军增援同安郡攻城战战场的姿态。也就是说。从表面上看,萧铣仅仅是想阻却林士弘来碍事儿。好让萧铣有功夫慢工细活好好攻下同安郡治。 “这种打法也太求稳了,连我军远来疲惫这个契机都不趁。罢了,敌不动我不动,能够安稳相持几日也好。”林士弘扎营后,也不是没有出兵侦察过,反而还带了几千亲兵在后队随时可以接应的情况下迫近了萧铣军秦琼部的大营观察了一阵,大营中车辚马啸人马严整,林士弘确认没有诈,也就不再多想什么了。 第一天相安无事。第二天显然就会更加松懈下来。头一天晚上,林士弘还下令全军加倍岗哨值夜,把士兵们弄得疲惫不堪,暗地里各自骂娘——好不容易赶了上千里路从武昌郡赶到同安郡,都到了地方还不让好好歇息,这种待遇放在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里头都是要被士兵唾骂的,何况是没什么军纪可言的农民军呢。因此,第二天林士弘只能是维持住最低限度的值夜士兵,只求不要被偷袭就好。 …… “哼。看来林士弘这厮还是世面见少了,要是拖去三韩、漠北这种地方溜一圈,和原本的高句丽人、如今的突厥人血战几年,便不会眼见这么狭隘了——自个儿水师被咱打得不存在了。便当别人也没有水师不成?” 夜幕之中,长江江面上,上百艘帆桨并用的车船悄无声息地绕过同安郡。向着上游的方向驶去。说是悄无声息,当然也并不尽然。只是相对于江风的呼啸而言,船队的动静几乎可以被彻底掩盖。秦琼站在略微颠簸的战船船头。却没有显现出哪怕一丝骑兵将领常见的不习水性,反而还有闲情逸致遥望南岸,开口嘲讽林士弘,同时心中暗暗赞叹主公的计谋真是又简单直白又实用无比。 林士弘军扎营的第一天,虽然是最为疲累的,但是他们也应该是最有警觉心的,哪怕靠一口气强撑着,都会严密防备官军趁他们立足未稳反击。但是如果官军没表现出什么太迫切的敌对性的话,以农民军的脾性这口气很快就会懈劲。 尤其是,当林士弘军营地扎稳、拒马鹿砦陷坑壕沟之类的防御工事已经草创之后,在警戒方面投入的人力,就肯定会减少。 黑夜中,江上的船队距离拉得比较开,因为各自都没有打灯火,完全是摸黑行驶的——实际上,同安至九江这一段长江江面,虽然不如下游丹阳、京口、扬州之间那么宽阔,但是好歹十里宽还是有的,运载着秦琼部的萧铣军船队如果靠北岸行驶的话理论上江南的人是看不见的。只是考虑到江北的庐江郡如今也还在林士弘军的魔爪之下,万一林士弘军在没有水师的情况下还能保留一些联络长江南北军情讯息的紧急渠道,所以萧铣军才严格灯火管制,沿着江心行驶。 当先船头上、秦琼身边,站着的是他最可靠的小弟罗士信。罗士信也学着秦琼的样子摸黑观察着两岸的动静。他们之所以可以不打灯火也看见林士弘军的营寨所在,完全是因为林士弘军自身没有灯火管制的概念,火把通明连绵十里。罗士信眼见着火光渐渐被抛在身后,故作轻松地问秦琼: “秦大哥,你说林士弘真的会守外虚内、只戒备与我军大营对峙的东侧营垒、而对西面完全不顾么?” 秦琼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很自信地给罗士信吃了一颗定心丸:“林士弘当然不傻,如果有时间,他肯定会慢慢完备营地的防务的。但是如今他没这个时间。虽然他的主力是分批到来的,可是前军依然有超过十万人,这么多部队,两天时间扎营只能弄个大概,当然是县应付正面要紧了。而且我军斥候这两天也都探查了,林士弘军扎营也是背山面江,但一直绵延把江边都彻底截断,不让我军迂回,显然是打算先尽量减少防守正面的范围。” 秦琼的言语,或许外行的看官不太看得懂,需要多说一句题外话。那就是后世安庆与九江之间,那便是江西省和安徽省的交界了。但是如果只看政区图不看地形图的话,很多人一定会好奇为什么边界会划在那种地方呢?为什么要让安徽省在长江以南多出那么一块?而不是让江苏省和江西省瓜分整个长江中下游的南岸?原因便是江西安徽交界的地方有黄山山脉绵延。黄山的主脉当然不可能伸得那么远。可余脉却是实打实一直蔓延到江边,只在长江这一段河谷留下狭窄的江岸平原。 甚至于,从地质学上来说,江北与之遥遥相望的庐江郡庐山山脉,其实也是和江南面的黄山山脉是一条地质构造。这也是为什么历朝历代争夺长江下游时两军多喜欢在九江和安庆之间爆发大战的原因之一,实在是这一代可以行军通过的地形太狭窄,也许只要横着扎营截断那么区区十几二十里的江滩河谷,就能封死敌军沿江陆路行军的道路,因为那个时代的后勤注定了大军是很难从黄山山区或者庐山山区行军的。 而林士弘军便是这么扎营的。他们自以为截断了萧铣军陆路迂回的可能性之后,便开始松懈了,似乎就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用水师摆渡到敌后重新发动登陆战,就丝毫不顾忌这种危险的可能性。 当然了,林士弘也不是说就一定万全没有听说过萧铣在辽东用登陆战战术黑高句丽人的历史。如果此刻萧铣军依然想要一招鲜,吃遍天;把登陆战的模式局限在把战船开到江边、放出登陆部队、然后引诱敌军主动半渡而击发动反冲锋、登陆军再用龟壳战船舷窗里密密麻麻的弓弩压制岸上的反击部队这种陈词滥调的话,林士弘倒也真有可能不怕萧铣的战术。因为林士弘军并不是和萧铣发生野战,而是守卫营寨的阵地战,而营寨防御一方同样有工事可以依托。远程对轰并不会比躲在战船上从舷窗往外射箭的弓弩手吃亏多少。 可惜,萧铣的登陆战模式也是在进化的,如今萧铣已经万全没有必要依赖战船本身提供登陆战中的一线火力支援了。或者说,至少在对付林士弘这种江南的鱼腩军阀的时候。不需要这一招了——将来对付北方的骑兵强敌时么,如果机会合适当然也要拿出来用一用——现在对付林士弘,光靠秦琼麾下的骑兵部队。只要逮到一个对方工事薄弱的契机发挥一把,马上就是一场大胜。 这倒是有点儿像后世人常说的“和象棋冠军比赛网球、和网球冠军比赛象棋。并且皆胜之”的笑话了。只不过,萧铣要的就是胜利。管你胜利是否骑士精神?骑士精神能吃么?有个卵用?咱就是要用铁骑兵欺负咱的南朝同胞,然后用强弩和山地丛林山去欺负北方人,咋了?不择手段打胜仗才是最重要的。林士弘缺啥,全能的萧铣就偏要从那个角度出招,往死里打,哪怕场面和意大利式防御足球那样踢得难看,没有观赏性,没有剧情对抗的曲折性,只要胜利就好。 “老子管你们会怎么赢?老子只要赢!”这句话就是萧铣在秦琼出发前撂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一切进入委任状态了。 …… 秦琼部下的骑兵部队,以及由程知节带领的一小部分提供辅助任务堵漏的步兵部队,总数约莫一万五千人左右,就这样在林士弘军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从江面上迂回到了林士弘军的后方。那天白天的时候,萧铣军的战船至少还藏在陆军对峙线后方、也就是下游至少百里开外,绝对不可能被林士弘军察觉,而靠着车船的速度优势,便是午后启航、黄昏时分接近同安郡载上秦琼、后半夜就已经溯流而上近百里,直接出现在林士弘军大营背后三十多里的地方。 程知节的五千步兵,包括两千人的陌刀手和三千人的刀盾手、长枪手,且刀盾长枪兵都额外配备了弓箭。五千人上岸之后立刻就地挖一道壕沟,弄一些原木搞个粗浅的防线,只要能够阻拦溃兵便于迟滞敌军逃到这里时的行动即可。 而秦琼军的一万骑兵,只是花了小半个时辰下船整队休息,然后就阵列严整地朝着林士弘军大营的背后杀去。 实际上,因为骑兵赶路过来的时候是走水路,并不用他们自己奔驰,而且在南方久了的人,不怕晕船,船上好歹也能睡得着,所以秦琼部下的人马在船运的过程中其实已经算是养精蓄锐的状态了。 人衔枚,马勒口,战马的铁蹄之下都包裹了厚实的棉布,沉闷地如同死神的低吟——棉布可是才面世不过六七年的稀罕玩意儿,在如今这个信息和技术传播缓慢的年代,虽然南方山寨萧铣名下棉布生意的聪明人已经不少,但是棉布的价钱可是还没有低过普通丝绸呢。光着一样,苦哈哈的林士弘农民军就用不起。 二十里地的无声行军对于骑兵来说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事情,到了林士弘大营背后还有七八里地的时候,秦琼还再次停下来休整整队花了两盏茶的功夫,然后才发动了最后袭营的全军冲锋。 秦琼自己带着五千士卒为中军,左翼是罗士信带着两千铁骑,右翼是王雄诞的两千铁骑。秦琼正前方则是几个月前从雁门郡勤王战场捞来的、初出茅庐渴求立功、且本身素质已经颇为秦琼所看好的尉迟恭。他也有资格带上一千骑兵,为全军打先锋。如果打得好的话,一战之后就得到实授也不是不可能,这让第一次有资格正式以中级军官指挥手下作战的尉迟恭颇为兴奋。 午夜过后上的岸,到现在又是快两个时辰,所以正是寅时赶到,比上朝的人“点卯”还早了个把钟头,这个点儿正是士兵们深度睡眠、哨兵也戒备松弛的时候。尉迟恭冲杀在最前,眼看拒马已经出现在视野中,而敌人毫无反应,心中一阵狂喜。 一排排战马往两翼散开,中间拖曳起一根粗夯的铁链,那是群马冲刺时扫除拒马路障所用的,只要拒马不是直接把木桩子钉进土里很深,而是放在地上稍微夯进土里一点点的那种,都可以被一扫而倒——当然了,这也是人马皆备重甲的铁骑兵惯性比较大所致,如果是轻骑兵,全重可能就要轻三四成,惯性自然没有那么大。 “桄榔~喀喇喇~”一阵木质崩碎的声音,拉开了暗夜冲锋的序幕。尉迟恭看着眼前的拒马都被挑开,只剩下看上去不甚结实连麻绳都没来得及扎的木栅栏,再也没有一丝犹豫,猛然大喝一声撞了过去。 “杀呀!生擒林士弘!降者不杀!” “萧驸马十万大军尽数在此!林士弘已经末日临头!从贼者速降免死!” 各种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如同泼水入油锅一样,瞬间炸裂开来。无数林士弘军的营帐中,衣衫不整的士兵贸贸然冲出来,还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 秦琼军其实只有一万人,可惜没有人可以在这个时间回答林士弘军这个问题了。 第二十九章浴血之夜 “何人哗变嘈杂!军法队何在!”林士弘火杂杂地惊醒过来,抄起一件罩袍就往身上一勒,丝毫不顾刚刚摆上去的皮甲还没捆扎紧,全靠罩袍这一綁勉强束缚在身体上。然后就冲出营帐下意识地厉声喝问。 “主公,不是哗变炸营!是萧铣的官军杀过来了!从西边杀过来了!”惶急之间,林士弘自然也没机会遇到他的属下如林药师、张善安等将领,只是逮到了一个普通的军中小校,告知了他这条噩耗。 恍惚的林士弘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花了数秒钟时间环视营地,果然西面已经处处火起,乱糟糟地无法看清形势了。 火光映照之中,那是一群盔甲能够反射出灼目红光的精锐骑兵,乍一看就好像浑身都包裹在铁罐头里头一般,仔细再看,才能察觉到铁甲只是覆盖了躯干的主要部分,而手足并没有如此严密的防护,依然还是传统的铁鳞片,甚至有露出皮革的部位。然而乱战之中,根本没有人可以看得清晰。 一名骑在健硕悍马上头的官军校尉,冲刺在一群铁骑兵的最前方,骁勇绝伦地挥舞着一杆两头长槊,见人就杀,见马就砍。 这种两头长槊,一头是如同双刃巨斧一样结构往两侧伸开、只是刃口部位并非是和战斧那样正半月形的,而是如同画戟那样的反曲新月之状。只不过不像普通画戟那样有井字形的开孔罢了,而是浑然一体,说不出的夯实有力。另一头则是一个带着狼牙棒一样尖刺的梭形铁锤。只是尖刺并非刺猬那样简单炸开,而是如同狼牙箭的倒钩一样往后斜叉一个令人看着就毛骨悚然的角度。这种玩意儿只要击中了皮肉,若是正面刺中。梭形锤头的尖顶也是可以直接捅进去的,就算没刺中,横扫时被倒刺刮到那么一星半点儿,那也是撕下一大块皮肉的下场。 这柄双头浑铁槊,便是铁匠出身的粗夯汉子尉迟恭自制的兵刃了,整个杆子里头都是贯通首尾的铁芯外头也没有钻孔的木杆,就靠缠杆的牛筋、裹着麻布的油藤皮绕到足够粗细。两端的兵刃,都是在雁门郡时候找胡商买的上好西域镔铁打造。也怪道人们说穷文富武,尉迟恭从军之前。好歹也是薄有一些产业,才经得起他打铁、习武这点儿爱好折腾。 现在,是马槊一挥、连本带利收回来的时候了。 这不,林士弘军一个仓促上马、甲胄都没穿戴齐全的将领,眼见着尉迟恭冲杀过来,慌忙举起长枪想要抵挡。似乎是为了发泄胸中的恐惧,枪槊相交之前的瞬间还沉声吐气,大喝了一声以壮声势。 这倒不是说林士弘军的武将都那么不怕死,遭遇突袭了还悍然反击。而是因为林士弘军只有江西和闽南的地盘,辖区内缺马,所以只有相当于官军校尉级别以上的军官才有战马,这让他们在暗夜遇袭的时候显得那么的显眼。就好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鲜明。官军当中凡是立功心切又对自己武艺颇有信心的,自然见一个就追杀一个,林士弘军的将领们逃也逃不掉。不如搏命一战呢。 按照正常的节奏,大喝一声之后下面自然该是“某乃林大王麾下xxx。来将通名!”的调调了。可惜对面的尉迟恭明显是刚刚从低级军官升上来的,不好这一口。两马相交只一合,“噗~喀~”地一声闷响,那名林士弘军将领的硬木枪杆子便被砸裂到了一个可怕的曲率,根根木刺迸裂开来,与之相应的则是那名林士弘军将领硬生生地一声闷哼,显然是后面半段话被逆血翻涌堵回去了。 “嗯?怎的没死?”尉迟恭用好奇的眼神多看了一眼,原本他都已经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了;不过仔细一想敌人没死也不是什么大麻烦事儿,补一刀就好了。这么一想,尉迟恭的心态又好了,照模照样还是刚才那一招,毫无新意,然而这次对方的枪杆显然撑不住了,何况那人早已虎口震裂,一条胳膊都脱臼了。 “噗哧!”这是人头连着头盔一起被砸进腔子里的声音,很标准,然后那名还没来得及通名的林士弘军将领就带着“龙套也有人权!咱也要报名字!”的怨念下地狱了。 这一幕就发生在林士弘面前不到两百步的地方,目睹官军重装铁骑半夜踹营的恐怖惨状之后,林士弘已然胆寒了。 刚才他还打算看清敌情多少之后调动亲兵拱卫中军,好歹多付出一点伤亡,也总归要把敌人杀退才是——因为他心中清楚,官军从背后来袭,肯定是连夜用一些战船把小股部队从江面上迂回运到自军后方,然后登陆发动逆袭,那就注定了绝对不可能有太多人。而且官军白天还在同安郡城下组织攻城战、填平壕沟什么的,不可能全军一下子飞过来、那边攻城战战场直接不顾的。 所以,按说林士弘如果组织有力,靠着十倍以上于敌军袭营部队的兵力、堵住今夜的踹营还是可以做到的,差别只是死的人多人少的问题。毕竟哪怕是十万只猪也够杀半天了,官军如果只是一时先手之利,最多获取那么相当于一两万人战力的短时间优势,林士弘军只要反应过来,就可以稳住阵脚,十几万人的大营绵延十几里地,从东踹到西也要很久,不可能全部赶上。 可惜,林士弘还是比较惜命的,大军扎营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安全,他是把自己的中军大营扎在比较靠后、也就是偏西边儿的位置的。结果今夜官军是从背后杀来,所以反而冲入外围营地之后,只要不到三四里路就可以杀到林士弘的中军了。加上尉迟恭秦琼之类的又很是骁勇,完全不是那种车悬阵之流层层剥洋葱皮的战术,而是不管不顾往纵深迅猛冲刺穿插、突入很快很深。也不怕自己的退路或者两翼被反应过来的农民军截断。 林士弘万全被这种态势打懵了,他想要大声呼和、竖起中军大旗发号施令。看是看到两百步外凶神一样连续杀了他麾下几名武将的尉迟恭,他犹豫胆怯了:如果此刻竖起中军大旗并且让传令兵四处整顿军纪。官军很快就会注意到他这个点的存在——事实上,要不是林士弘好歹还是农民军中比较朴实的一支,发达了半年多后还没来得及腐化堕落搞特殊化、以至于他的帐篷和营地与普通中级军官的营帐看不出什么区别、加上官军此前没机会侦查林士弘军的营地、此刻天色又太黑的话,官军早就找上他了。 “抄了家伙的兄弟们都跟着咱先撤到张善安的前军营地里头!刘老四,这儿你带着后头起来的兄弟们顶住咯!”林士弘吩咐了一句,带着已经集结起来的几千士卒往后撤了,两旁还有无数林士弘军的士兵刚刚起来才拿好兵器,就要面对官军铁骑的冲锋。 尉迟恭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直接挑战敌军主帅的机会,但是林士弘的临时转移也给了官军在后营中扩大战果疯狂厮杀提供了更多的时间与空间。尉迟恭的浑铁双头槊挥舞得泼风相似,手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合之敌,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一地的残缺尸首。 后头秦琼带着五千中军铁骑踹破整面木栅四处开花地杀进来的时候,林士弘军的后营已经糜烂得不成样子了。秦琼麾下左有罗士信,右有王雄诞,如同两把犀利的火热尖刀切进黄油里头,翻卷出一道道可怕的伤口,把钳形攻势诠释得惟妙惟肖。 林士弘军从最初的慌乱中逐渐恢复过来,好歹大多数还活着的士兵都已经拿起武器反抗。只是大多数军官都没有时间去穿上繁复的厚重铠甲,以至于场面上装备最好的林士弘军军官也就套一件肩带式的两片皮甲而已,这样的防御力在官军犀利的兵刃面前自然是毫无防御力可言的。纵然战局逐渐转入了公平的刀对刀枪对枪互砍互捅,林士弘军依然处在极大的劣势上。 无数的士兵被直接撞倒在地。被铁蹄踩进草地泥地,或是被拖割的马刀、横刀或是别的什么兵器直接在惯性的作用下直接干净利落地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长逾尺余的可怕伤口,然后爽快地领便当退出这场杀戮。 …… “主公。咱的前营还能固守!某已经让士卒全部披挂列阵、在拒马木栅后头组好枪阵了,官军起兵杀散我军后营好歹还要几柱香的功夫。到时候咱有拒马和营地坚守,他们纯靠骑兵是冲不过来的!听说萧铣养这些精锐的铁甲骑兵花费不菲。都是靠高句丽之战结束后收拢回来的北方久战余生之兵充任,战马也是辽东战场弄回来的。对于萧铣来说,这些士卒也是死一个少一个,肯定不会拿来和咱死磕硬拼的!” 林士弘军前军营地里头,张善安和林药师匆匆赶来,给惊魂未定同样刚刚转移到这里的林士弘下定心药,林士弘好歹重整了盔甲,也收拢了自己的亲兵营,算是恢复了一些胆气,对于属下的劝说当然也颇为认同,当下下令前军与左右营继续稳固防守反击,务必要顶住官军的奇袭。 他估算了一下,后军已经被秦琼的这一波奇袭彻底杀得稀巴烂了,中军营也有相当一部分受损,左右两翼也遭到了一些外围波及,估计今晚一夜下来,他的十几万大军至少要折损掉三万人以上——这还是官军可以就此被自己顶住、击退的前提下。如果前营和左右营的防守没法按照计划成功的话,他的损失就不是三万人打得住的了。 “全军列阵戒备!此时万万不可松懈,还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只要撑到那时候,便不会太被动。张善安,你的人马整备最充分,先顶上,撤下来的溃兵就地组织起来,也不必管原先从属哪一部,整备好一批便投入一批,务必把官军顶住!” 林士弘好歹下了几条有营养的命令,也算他威望尚在,张善安这些投靠他的基层小军阀并没有对这种消耗其嫡系力量的军令有什么抵触,很是爽快地就去执行了。 已经彻底乱成一锅粥的林士弘军后营里头,数以万计已经变成弃子的、只具备拖延官军时间价值的乱兵还在那儿或负隅顽抗,或没头苍蝇一样乱闯,等待被杀戮的命运,相对之下倒是没有什么人选择投降,最多是营地外围的士兵见有空隙便逃出营去,然后消失在东南方向营地所背靠的山区丘陵之间,做了逃兵—— 因为官军人少,又是纯粹的骑兵部队,此前的作战中一直保持着冲锋的运动战态势,实在没什么时间接受有组织的投降。前面一些农民军被打懵了的状态下就地放下武器跪地求饶,结果就算躲过了刀斧加头,也免不了被冲突的战马铁蹄踩死,乱了久了之后,摸清门道的林士弘军溃兵就只管四散奔逃,再也不选择就地求饶投降了。 厮杀又持续了一刻多钟,火杂杂的后营终于被意气风发的秦琼和尉迟恭彻底杀穿,还如同犁庭扫穴一样往返梳理了数遭,粉碎了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半个时辰的激烈厮杀,让官军的铁骑个个气喘吁吁,重甲包裹之下的人马体力透支问题彻底显露出来。虽然靠着精良的甲胄以及奇袭之利,半个时辰激烈厮杀下来,直接战死者才不过百来人,可是剩下**千战斗力完好的士兵也已经跑不动了。 秦琼让尉迟恭麾下打先锋的士兵们都歇下,换上中军相对体力还算充沛一些的铁骑开始冲击林士弘军的前营与左右营,可惜林士弘军已经在木栅后头列了密密麻麻的枪阵。秦琼麾下铁骑第一次尝试用楔形阵正面凿穿对方营地的尝试就遭到了失败,付出了好几十个精锐铁骑的性命之后,不得不改为斜向骑射掠阵,迂回逡巡。 天色渐渐要放亮了,林士弘错觉自己终于可以扛过今夜这一场浩劫了,然而就在卯时二刻光景,林士弘军前营方向也爆发出了无数的喊声,一时之间,东方的原野上火把通明,一支大军就好像突然凭空冒出来一样从东面杀了过来,等到动静爆发的时候,距离林士弘军前营的防线已经不到三四里的距离了。 是萧铣麾下的来整、冯孝慈等步军将领,按照约定的时间前来夹击了。萧铣军的步兵部队,为了今夜这一战,也投入了三万精兵之多,三更造饭、给士卒加餐整队之后,摸黑向西行军二十多里,然后在秦琼骑军冲击力即将衰落的时间点,出现在了两面夹击的位置上。 第三十章秋风扫落叶 看到萧铣军全军孤注一掷的豪赌,林士弘终于在胆气上彻底怯了。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一贯表现得智珠在握的可怕敌人,哪一次突然变得弄险豪赌的时候,那么绝大多数情况下,肯定是这个敌人已经有了几乎必胜的把握。 毫无疑问,萧铣一贯以来积累起来的名声,让其拥有了如同“诸葛一生唯谨慎”一般的名声,所以当他搏命的时候,心理暗示的效果就几乎可以与一生唯谨慎的诸葛亮放出空城计时差不多强大。 “中军精锐速速集结!往南面右营靠拢!”林士弘焦急地对弟弟林药师说道,还顺便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张善安,后面一句没说出来的潜台词,其实便是让林药师帮衬着,万一过会儿顶不住了,带着嫡系精锐主力往南面的黄山山区逃跑。林士弘军的营地面江背山,只要有足够的杂兵阻击拖延时间,跑路还是没问题的。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工夫去细想,为什么他一介号称拥有二十万大军的军阀会如此迅速输掉这么多本钱,面对眼前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而他之所以下意识还知道回避张善安、只和自个儿的弟弟林药师说这事儿,完全是因为他好歹脑子里还有一根条件反射一样的弦: 他知道张善安是庐江郡人,靠在庐江郡起事得的地位。如果大军今日失败后南逃进入山区以避免被歼灭的命运的话,那么他们原本要去救援的同安郡肯定逃脱不了陷落的命运了。同安郡一丢以后,皖江流域郡县与江南的联络就彻底切断了。所以张善安的嫡系部队就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与他们起家的根据地割裂开来。林士弘自然不希望太早让这种情形被张善安认识到。免得动摇张善安死战到底的决心。 林药师心领神会,一边自去组织断后人马与退路不提。 另一边。官军的冲杀愈来愈激烈。萧铣派来正面攻营的步军足有三万人之多,冯孝慈打正面,来整居于左翼——也就是说,前者主要从沿江的江滩平地一侧冲杀过来,而后者则相对而言更适应山地战部队。冯孝慈本人代领的部队里头,有陌刀营都尉阚棱打攻坚的角色,另有无数长枪手组成大阵、配以弓箭,完全是平原攻坚的配备。 来整的军队当中也有少量陌刀,但是更多的是灵活的多兵种配合。从长枪,到陌刀,到手持横刀的牌手,甚至还有一种用又老又粗硬的会稽苦竹削去小枝、留下主杈后榫接铁刃的奇门兵器——狼箲,这种兵器起码有两丈多长,两边枝杈构成的钩刺令人胆寒,虽然锋利程度来说不如刀剑,分量也很笨重,无法灵活格斗。但是在有使用长枪和其他短兵的战友配合的情况下,狼箲手在接战之前搅乱敌人的阵型,给以第一时间的压制打击方面再好用不过了。 如今这个时代,本来当然是不该有狼箲这种兵器出现的。众所周知这玩意儿要八百年后戚继光戚少保在东南抗倭的时候、有感于明军大军剿倭寇时,往往存在传统军阵在复杂地形下难以结阵、使用不便等问题;发明了鸳鸯阵这种需要多兵种配合、但是阵型组合时的地形兼容性大大增强的战法,狼箲便是其中给这种配合严密的精兵小队使用的第一波骚扰武器。 除了近战兵器之外。持盾的士兵都配备短投枪,长枪手照例配备弓箭、每一组中携带消耗品的伙兵则装备踏张弩。足以让这一支部队的远程火力也充分走在时代前列,只不过把后世戚继光鸳鸯阵里的火绳枪改成符合如今时代的踏张弩而已。 来整在萧铣帐下也有数年了。萧铣如今手头因为新式租庸调法的原因,招募来的江东本地兵里头,东阳郡兵、永嘉郡兵的比例高的出奇,这些地方的兵源便是后世的义乌兵,绝大多数矿工猎户出身,那么在训练的时候当然要有针对性地进行一些复杂地形作战训练。萧铣也不过多干涉练兵的细节,只是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来整稍微纠正一下,讨论一下鸳鸯阵战法的核心思想注意事项啥的,其余都交给来整自行处置。如今,也算是检验练兵成果的时候了。 林士弘军在与萧铣的步军接战之前,毕竟已经闹哄哄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了——此前秦琼从背后袭营的时候,虽然只来了一万骑兵,并且只直接打击到了林士弘后营为主的区区不到四五万人的兵力范围;但是因为袭营的存在,林士弘军全军不免都陷入了炸营的状态,显然不可能再有士兵因为“反正敌军攻打的是后营、距离咱的营地还很远”这样可笑的理由继续睡觉,所以实际上林士弘军全军都因为秦琼的存在而没法休息,陷入了疲于奔命的状态。 满打满算,其实林士弘军从前天赶到这里算起,也就睡了前天晚上这一个囫囵觉而已,从武昌千里驰援强行军的疲惫根本没有消散,昨夜今晨不过是第二晚,就被敌人硬生生半夜吵醒还剧烈运动厮杀了一个多时辰。所以等到萧铣派来整和冯孝慈杀到的时候,其实林士弘军的体力已经陷入到了一个绷紧到极限的状态了—— 虽然对面的秦琼部骑兵因为铁甲的沉重,此刻也几乎全军都累得脱力,无力冲杀,但是这已经没有关系了。秦琼就好像一味药引子,用自己区区一万人的运动战,用一万人体力耗竭不得不退下去休整这个代价,换取了林士弘军十几万人都累脱了力,再也没有预备队是完好的,再也没有生力军,这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很多不懂兵法的人看古代战例,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车悬阵之类的战法,或者其更简陋原始的版本、车轮战。为什么有时候会有效呢?按说不该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人”更加符合rts游戏的设定么?那就是因为。rts游戏里面往往没有体力和士气值的设定,所以所有部队都同时dps看上去才那么美丽。 而实战中就要考虑到战场的局面因素。考虑到部队展开的容量。比如此刻同安郡西面的这处战场,因为地处长江与黄山之间的沿江河谷,地势并不算很开阔,其实是没法一次性投入十几万人都让他们接敌厮杀的,这时候让十几万人都做好准备严阵以待,其实只有外围的两三万人在厮杀,其余人都是干看着白白消耗体力而已。而车轮战的优势,在这种局面下最大的好处便在于“每次投入兵力较少的一方,可以用少量人的体力消耗。换取全军投入的敌方部队所有人都消耗体力”,一两轮轮换下来之后,车轮战这一方还有体力充沛的生力军可用,而对面就百分百纯粹只剩下疲兵了。 “呔!贼将已被某讨取!投降者免死!” 冯孝慈军的前锋部位,陌刀营都尉阚棱借着两边的兄弟们再次冲开一道木栅的契机,猛然一跃冲了进去,里头正有两个林士弘军的军官带着人过来堵漏,却被阚棱用浑铁陌刀直接连人带兵器砍得筋断骨折,身上一道深逾半尺的巨大血口横贯腹腔。往外喷涌着血泉,反而比腰斩的视觉效果更加可怕——腰斩的时候,失血的断面面积太大,血压自然不够高。飚得也就不够远了。 阚棱如同杀神魔头一样,享受着血雨淋身的快感,一刀刀都是不顾防守的搏命打法。他身后的士兵们其实也差不多,也好在他们的甲胄精良。就算不防御,只要不是被狼牙棒或者铜棍铁锤之类巨力兵器砸中头盔。基本上被稍微打击一两下都不会有死伤之虞。 似乎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后一根导火索,林士弘军左营在阚棱彻底突破的那一刻,终于彻底崩溃了下来,整个盘面如同连锁反应一样,在血火冲杀之中坏灭,渐渐地彻底只剩下逃兵、溃兵,原本林士弘军士卒心中保持的那一份“我军兵力有绝对优势”的心理安慰也彻底崩塌,只剩下敌军不可战胜的信念牢不可破。 战斗进入了垃圾时间,剩下的就是扫尾收割,胜负已经没有悬念,悬念的只是萧铣可在这一战当中干掉林士弘多少主力部队,对其实力造成多大的伤害。 …… 张善安带领麾下三万多兵力,又经过了萧铣军步兵投入之后半个多时辰的血战,折损溃逃的人马早就超过了三分之一,若不是局面太混乱,只怕早就有大批成建制投降的范例了。杀到后来,他才突然发现林士弘带着主力已经和林药师一起往南面黄山山区转移了。 很显然,他部下的庐江兵已经被作为弃子断后了。张善安一下子慌了神,他的老巢就在庐江,此战之后,同安郡这个据点被官军截断,如果退往庐江的话,与林士弘军其他地盘之间的联络就已经被切断了,孤悬江北的庐江郡就成了飞地。现在又发现自己被抛弃了之后,张善安大怒与惶急之下,赶紧乱中聚集其最后可以控制的兵力,龟缩到大营深处一座营地里头,并且试图派人和官军接触请求投降。也算他运气好,又死了几百个士兵和一打信使之后,联络上了冯孝慈,不过张善安还不死心,居然还提条件投降,冯孝慈不敢自专,一边进攻一边派人回报张善安提出的条件。 信使花了一刻钟才赶到后军的萧铣那里,萧铣一听就乐了。 “就这么一个庐**出身的货色,作乱后如今兵疲势穷不得已而投降,还敢要本官许他庐江郡丞的好处?做梦!回去告诉他,最多给一个庐江郡兵都尉的职务,许他将来整编留下两千兵马改为朝廷府兵,其余人马全部遣散由朝廷处置!而且他手头至少要拿得出两万完好的士兵来投降,这个许诺才有效!如果他已经掌握不了多少人了……那他只能照例留下什一比例的部下了。这个许诺半个时辰内有效,如果半个时辰内不答应,就连都尉都没有了,只有校尉——快去回复。” 张善安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被教会了做人,信使回复之后他审时度势就干脆投降了,拿了朝廷一个阵前反戈的都尉赏赐,带了两三万人的残部成建制地投降了冯孝慈。 在林士弘军后方,也就是秦琼骑军当初杀来的方向,在秦琼的骑兵队体力透支、纷纷停下来修整之后,倒也有不少林士弘军溃兵试图从这个方向沿江往西撤退的。毕竟溃兵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林士弘和林药师兄弟有组织地后撤,很多人已经打散了找不到自己的长官,而沿江撤退的道路看上去相对平坦好走一点,群氓虫子一样乱窜的农民兵自然而然容易往那个方向拥挤溃逃。 然而,不用走出多久,他们就会遇到在那里以逸待劳堵截的程知节,以及他的五千步兵,本就是彻底打崩状态的林士弘军溃兵三三两两逃到这里,自然更加不是对手,一阵胡乱拥挤被杀了好几千人之后,后头的终于慢了下来,让官军有时间宣布招降,而后投降的士卒足足堆了几十个足球场大小的面积,也有好几万人规模——其实最开始被程知节带兵杀死的那几千人,也并不是真心想和官军死战,实在是场面太乱,后面的人不明真相,推着前军往前冲,前军就算想收住脚也收不住,哪怕收住了也说不定就是一个被自己人从背后冲倒践踏而死的局面。 最后,林士弘军留着断后的张善安部,与沿着长江往西自发后撤的溃军,这两部分人马都陷入了全军覆没的下场。成功逃出去的,无非是林士弘兄弟自己带领的往黄山山区撤退的那一些嫡系部队。 将近十万农民军,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天色大亮的时候,除了来整带着的东阳山地兵还在继续追击林士弘本人,其余各部都已经打完收工回来计点战果,抓住的林士弘军战俘与投降人马,足足有七万人之多。斩获的首级加上战场上找到的、已经没有救援价值,或者说救活了也是毫无劳动能力的残废人,也有两三万之多。 而且经此一战之后,长江沿江一线的地盘,林士弘显然已经无力再进行防守了,不仅同安郡已经是枯藤之果,随时可以拿下,其余江北的和沿江要害,都裸露在了萧铣的强大攻势之下。 第三十一章势如破竹 半个月之后,九江郡。 自从那一夜萧铣军趁着林士弘立足未稳猛然反杀至今,同安郡、庐江郡已经先后易手、回到了官军的统治之下。 庐江郡连攻城战都没有爆发,官军进兵时只是小规模打了两场前哨野战,在完成了对庐江郡各县的包围之后,就由新投降的张善安出面招降,说服了庐江各县贼军归降。事实上,要不是看中了张善安还可以有这点儿用处,萧铣当初都不愿意许一个都尉的官职来招降他,这种贼帅,战场上杀了之后照样可以降服他的部众,何必浪费官职呢?只是人家到底还有根据地,有地盘,那便勉为其难了。 同安郡是在庐江郡易手之后,才被官军拿下的。这里毕竟不是张善安的势力范围,而是当初林士弘亲自打下的嫡系地盘,对林士弘的忠诚度自然要高一些。只是看到庐江郡都完蛋了、自己周边所有地盘都成了官军的势力范围、而林士弘退走之后再也没有要重新派援军来增援的意思,所以同安郡的守军稍微打了几场守城战后,眼看城池破败、伤亡不少,才在绝望中投降。 然后,萧铣军彻底打通了长江沿线的交通要道——不仅是水路,因为水运航道对于萧铣军来说一直是来去易如反掌如同自家后院,这里主要是说长江南岸沿江的陆路占领区——林士弘的势力范围,也就从长江流域被赶了出去,只能龟缩退往鄱阳湖流域,以及更南方的穷乡僻壤。 武昌郡也自不用说。那是林士弘在萧铣讨伐他之前几天才攻克的,原本林士弘撤走之前。那里官军的零星抵抗都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扑灭,如今不过二十来天之后。官军又重新杀回来了,武昌郡内心向朝廷的遗老遗少们自然是“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的了。只不过这里的地方官从原本朝廷委派的那些北方人,换成了萧铣安插过来的亲信罢了。但是老百姓和士绅是不在乎这些的。 因为武昌郡这个地界,已经不属于江南道的辖区了——当初天下按照汉制分为十三州部的时候,武昌郡便是古代的江夏,是荆州的地界,而非扬州的地界——所以萧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没有在这里派官统治的合法性,因此只能是打个暂领的名义。将来还是要找朝廷上报的。再往西面拓展势力范围的事情。萧铣也不打算做了,现在朝廷权威依然还在,自己扮演的是大隋朝忠臣的角色,目前为止,只从乱贼攻下的“沦陷区”收复地盘才是最好的选择。 同安、庐江、武昌全部收复之后,现在剩下的突入鄱阳湖流域的最大障碍,便是扼守湖口的九江郡了。萧铣军分兵抄略收复各郡的兵马重新云集整备,即将展开对九江郡的攻略。 …… 林士弘那天带着嫡系部队逃入黄山山区之后,又被来整的东阳兵追杀了好一阵子。最后疲于奔命了两天才算逃脱,又因为逃跑的时候太过仓促,军粮辎重都丢在了营地里没能带上,进入山区之后马上遇到了严重的粮荒。最后还是靠着对那些山中村落见一个抢一个的就地征粮。才算没饿死多少人,筋疲力竭跑了出来,回到鄱阳郡地界。而后听说北方还有湖口的九江郡没有失守,急匆匆带着修整好的部队重新北上准备再战一场。 虽然经过那天的一战之后。林士弘军的作战部队折损近半,如今剩下的全部防区里头可用之兵全部算上。也就十万人光景了。而萧铣军此前的绝对伤亡居然只有万人上下、而且绝大多数是可以救治的伤员,战死者不过两三千,相形之下,此消彼长,林士弘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和官军野战的能力了。他如今敢死守九江郡,也是看在了九江郡在还没被合围之前,他的部队就已经可以来得及入城增援、然后打一场毫无花巧的硬碰硬守城战罢了。 事到如今,林士弘算是已经用血的教训认识清楚了:官军的水师优势自己是绝对没有能力对抗的。官军想的话,那么在沿江沿湖的战斗中,他们随时可以通过水路包抄自己的后路。这不是说江西兵水性比江东兵差,而是农民军的物质条件决定了他们能够使用的战船太过惨不忍睹。自古相对于陆军而言,海军都是需要长期积淀的技术兵种,如果没有长期的技术积累,光靠士兵的勇敢和武艺高强要想取胜,无疑是白白送死。 林士弘甚至想到了,若是九江郡再失守之后,只要鄱阳湖的湖口被官军打开了,那么官军便是可以从水路杀入湖中四面开花,到时候鄱阳湖沿岸各处郡县,官军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而林士弘军自身只能坚守其中一个点,其余地盘必然全数陷落——因为林士弘军到时候就失去了内线作战的兵力调度优势,无论他们把重兵集结在哪个郡,官军都可以大大方方绕过这个郡,去挑别的软柿子捏。 萧铣好整以暇地带领大军来到九江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座集中了至少七八万农民军严防死守的坚城。如果算上临时把城内百姓强拉壮丁拉进来担土运石帮着修葺城墙的人手的话,总数达到十万人都有可能。这已经是林士弘能够抽调出来的最大限度的守城兵力了,毕竟他还有别的广大的疆域需要巩固,剩下起码七八个郡以上的地盘,总共只留下两三万战兵防御,已经薄弱到了极点。 一打听到林士弘军的守城兵力之庞大后,萧铣的第一反应便是马上迂回圈地,咱避实击虚,看看有没有别的捡漏的可能性,然而斥候哨船纷纷派出去之后,不过两日就都来回报了,带给萧铣一些不怎么好的讯息。 “想不到林士弘这厮倒还有三分脑子,居然知道用沉船和木桩设置暗礁、截断湖口航道。看来不拿下湖口的城池的话,是没工夫腾出手来清理航道让战船通过了。可惜。白白浪费了一个圈地的机会。” 萧铣叹息完毕,思忖半晌。觉得果然还是应该把火药兵器的第一次,浪费在林士弘身上了,而且如今的九江郡局面很明显,农民军都被死死围困在城内,城破之日想来也没什么人可以逃得出去,自己拿这座城池开刀实验新式武器,想来泄密的几率也会降到最低。练兵的同时,还能让先手优势继续保持一阵子,何乐而不为呢? …… 九江郡既然是一个郡。显然不可能只有一座城池.事实上,哪怕仅仅是为了扼住鄱阳湖入长江的湖口,那好歹也要两座县城:东岸、西岸各自一座才能实现。九江郡的郡治是在西岸,城池防御设施也最为坚固,东岸的县城就相对残破一些,显然没法对官军形成有效的阻滞。 萧铣军一边清除九江城的外围防御设施,诸如填平陷坑壕沟,一边清扫掎角的卫城、郊县,不过十日功夫。就把林士弘打算固守的九江郡蚕食到只剩中央那座孤零零的坚城了。不过九江城因为也是多面环水的有利地形,所以要彻底围困还有难度。在林士弘以沉船营造的暗礁阻断航道的情况下,官军的船只要想进入鄱阳湖根本不可能,林士弘军也就可以凭借他们原本根本不被官军看在眼里的小船运输物资、沟通消息。 甚至萧铣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林士弘军最后撑不住的时候,林士弘肯定还会从九江城东面或者南面的水门坐船逃命,直接进入茫茫鄱阳湖。让人无法追击。 幸好萧铣并不害怕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么林士弘已经失去了根基膏腴之地。剩下的地盘都是赣南山区穷乡僻壤。到时候仅仅留下林士弘这个贼头,不但不能构成威胁。还能够给萧铣当成养寇自重的靶子来用,让自己拥兵扩军的理由显得更充分,也让自己继续深入控制那些原本属于江南道范围、但并非萧铣直辖的地盘的行为显得更有利。 既然不怕贼首逃跑,萧铣自然不会等鄱阳湖口的清障工作完成、官军水师可以进入鄱阳湖后再组织强行攻城了,给敌人一条逃跑的路子,说不定还能防止敌人因为无路可退做困兽之斗背水死战呢。外围防御清除后,戏肉很快就上演了。 萧铣军首先尝试的便是坑道作业——虽然已经打了使用火药爆破攻城的主意,穴地挖点坑道还是不碍事儿的,因为就算要使用火药爆破,也得先把火药埋到城墙根下头不是?与其用巢车顶着滚木礌石作业,不如挖挖坑道。 可惜的是,坑道作业一开始就失败了,还浪费了两天时间,原因也很简单:九江城地形太低、地下水太丰富,稍微一挖,就处处冒出地下水,甚至有些地下水脉是和鄱阳湖或者长江相通的,所有坑道都只有被淹没一种下场。 用不了坑道了,只好重新上冲车和巢车。萧铣军的士兵们顶着巨盾版屏、以弓弩火力压制城头,同时派出了上百架巢车、十几辆冲车从西北两个方向进攻城墙。林士弘军弓弩不如萧铣军强大,几个时辰的对射之后,居然空有城墙之利都没法占到优势,反而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让萧铣军各种攻城车可以靠近城墙作业。 也亏的林士弘算是下了血本,最后居然在城头用大锅煮沸了上百锅的麻油,然后让死士以机括倾倒下来。萧铣军的巢车虽然坚固不虞被击破,但是里面的士兵纷纷不堪炙烤,溃败下来,着实因此战死了好几百个工程兵。 “混蛋!林士弘这杂碎还有两下子么——把咱的人撤下来,让张善安带来的降卒上去挖坑!告诉他,若是他的人立功帮着攻破了九江城,回头让他那个庐江郡都尉的兵源配额增加到三千人!” 萧铣唾骂了两句,很快找到了办法,让投降来的农民军炮灰兵干这种苦差,反正张善安当初带来的投降战俘有两三万人,而战后萧铣原本只打算让他保留两千人领军饷入编制,自然有的是炮灰用于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了。用不掉的再拿回去当农民也不迟。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让萧铣可以放心地坚持这种用炮灰消耗的战术,那就是这个时代中原汉人文明是没有猛火油这种大杀器的。那玩意儿要到唐朝中期黑衣大食商人到达岭南广州一带、广泛和汉人贸易之后,才从南洋的苏门答腊群岛带来——那地方也就是后世印尼的巨港油田。到二战为止,日本的整个战争机器都是靠巨港油田的石油撑起来的,可见那地方浅表油层之丰富。 既然没有猛火油,战争中要用到燃油就主要只有靠麻油,而麻油是植物油,比较珍贵,如今天下饥荒如此严重,要不是林士弘在九江需要死守、几乎是穷尽了他在整个江西地区可以搜刮到的作战物资来填坑的话,肯定是耗不起这个物资的。既然如此。萧铣只要充分用炮灰消耗,很快就可以把林士弘军的火油全部浪费完。 虽然被作为炮灰使用,让张善安带来的那些战俘总归很是胆怯、士气低落,不过作为不明真相的群众么,欺骗糊弄一下总归是容易的。尤其萧铣军的攻城器械看上去卖相都还很不错,自然更加缓解了一部分炮灰的紧张—— 所有的巢车,都是厚实的硬木修建,起码有半尺厚的木板子,外头甚至还包覆了两层生牛皮、并且有些还在生牛皮之间夹了两分厚的薄铁板。若非萧铣军占领区如今已经有吴郡长兴铁厂和宣城郡的姑孰铁矿源源不断以划时代的钢铁产量产出的话,别的军阀绝对拿不出钢材如此浪费。最外层的生牛皮外头,还有用陶用黏土混合的泥浆涂抹,防火防燃。所以只要不是火油泼上来的话,别的火箭、燕尾炬都是丝毫不惧的。 张善安带来的炮灰前仆后继跟着巢车上去在城墙脚下挖坑,城头也不要钱一样泼油炙烤这些作业车。双方的血腥消耗战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城头消耗掉了上千桶麻油之后。终于用完了这种战略物资。城墙底下的炮灰也用铁锹铲子挖出了一些深达半丈有余、直径七八尺的大坑,然后两口棺材形状重逾千斤的大家伙被埋进了坑里头。外面重新夯实了封土,只留下引线。 在两处重点攻击的城门处,作业措施也差不多。其实因为城门比城墙薄弱的多,光靠一个多时辰的猛撞和利斧砍凿就已经砸得破破烂烂了。无奈林士弘军也是动了封城死守的念头、根本没考虑将来再从这两处陆路城门出城反击或者突围,所以一开始先用简易的塞门刀车御敌,后头干脆在内侧拼命用封土加固,彻底堵死。这样一来,普通的冲车战术撞门显然已经无效,不过在萧铣军即将动用火药兵器的情况下,这些小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 林士弘亲自站在九江城西门的城头督战,高大的城楼在官军的砲石打击下已经显得有些残破。不过也幸亏官军的远程火力凶猛,让他的督战更多是站在城楼的背坡处监视,不敢太过露头。在他身边,林药师依然跟随在侧,士气心情看上去都还算过得去,可能是因为官军持续的攻城破坏作业没怎么起到明显效果吧。 不过暂时无效归无效,总不能光挨打不还手,林药师看着着急,试图劝谏说:“大哥!我军的麻油已经耗竭了,官军还在挖掘不休,滚木礌石都没什么作用啊。要不要选一些精兵死士,找军中悍将带着出去反冲杀一阵,把官军挖城的那些辅兵都给杀散了?也好就近从内部破坏那些巢车。” 林士弘唉声叹息地摇摇头:“没用的,咱军中还能有什么猛将?半个多月前那一战,官军当中如秦琼、尉迟恭、罗士信、来整等名将何等悍勇,你又不是没有亲见?萧铣这是巴不得我军出城反击呢。为今之计,还是只有死守为上,城门被拆破了,咱可以从内侧加厚堵上,总归让官军锐气消磨几日,总有转机。自古攻坚血战,围城数月半年的都有,萧铣如今才强攻不到半个月,锐气还未耗尽。” 林药师听大哥这么说了,也不好再劝。然而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突然之间。脚下一阵巨震,城楼上檐口的砖瓦纷纷崩落。随后一声巨响。震得所有守城士兵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不要慌乱!不要慌……”林士弘条件反射地试图压制住惊慌,然而还没有站稳。就感觉脚下的城楼似乎是折断了一些柱子,变得有些倾斜。他立足未稳,自个儿便跌坐在地,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也被不可抑止的未知恐惧所笼罩,恰才试图镇住士兵的言语,竟然都说不出来了。 “城墙塌啦!”“林大王肯定是被天谴了!刚才某便看到一道天雷劈塌了城墙!”“两丈宽深的口子?鬼啊……” 各种嘈杂的声音,在短暂的恐惧寂静之后,重新爆发开来.林士弘也顾不得惊怒。爬起来掸掉身上的土总算是亲眼看到了那令他终生震惊的一幕。 城墙果然被炸塌了一个大口子,那一段起码矮了一丈半以上,距离城外的地面仅有七八尺高了。而他脚下城门处的惨状由于视线受阻,目前还看不分明。不过从城门洞里被炸飞出来的塞门刀车、城门木板和封土石头等碎片的分布情况,也可以想见那里发生了何等恐怖的事情。 “天诛林士弘!大隋必胜!”城门外的官军恰到好处地爆发出山呼海潮一样的呼声,随后发动了迅猛的攻势,各种远程兵器不要钱一样对着缺口处猛烈覆盖了几分钟,然后各种身着重甲的士兵们沿着城墙缺口的缓坡和城门炸烂后的残骸杀了进来,迅速与林士弘军展开了巷战。 反观林士弘军。士气的低落和极度的混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很显然这些人类史上首次火药兵器投入作战的受害者,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甚至于战后萧铣都觉得把火药兵器的第一次浪费在这些鱼腩身上真是浪费。 “大哥!已经守不住了!咱还是从东门入鄱阳湖速速退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大不了退到豫章郡,然后……然后……”林药师第一个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体面,立刻劝说林士弘逃跑,可惜说到后来自己也有些语无伦次。无法自圆其说了。 “然后还能如何!等萧铣再杀到豫章郡的时候,咱再逃到山里去么?”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萧铣这厮不可能没有野心,留着咱。肯定还是有用的啊!” 也许是林药师最后这句话点醒了林士弘,也许是因为林士弘骨子里天生有一股贪生怕死的韧劲儿——历史上的江西军阀林士弘,可是在他的老邻居、一直压着他打的湖南军阀萧铣被李渊的侄儿李孝恭灭了之后,收拢萧铣军的残部,继续和李孝恭周旋了许久。等到他在赣北的老巢被李孝恭端了之后,继续逃进赣南、闽南之间的山区躲避,最后是染了热带病而死。以至于后世史书上评价林士弘都说他是“赵佗之属”。 赵佗何许人也?南越武皇帝是也,是当初秦朝南征百越的副帅,在楚汉争霸天下之后,汉高祖刘邦依然奈何赵佗不得,任由他在南疆烟瘴之地自立。史书以赵佗比拟林士弘,可见这人就算打仗不咋的,但是生存能力当真非同小可。 “罢了!带上兄弟们能撤走多少撤多少。东门外的船能装下便好,暂且封锁消息,等咱上船了之后,传令准许弟兄们自行投降,免得多做无谓的死伤,也免得溃兵夺路,掀翻了船。” 最后一句话才是林士弘的主要目的,其实这些已经注定不是他的属下的士兵死多死少他并无所谓,但是溃兵夺路时如果船不够多的话,都争着上船肯定会造成超载沉没,逃命达人林士弘怎么能不未雨绸缪想到这一点呢? 仅仅半柱香的功夫之后,九江城的攻城战就已经转化为巷战了。随着入城通道的打开,萧铣麾下的官军已经不需要靠短兵刀盾手独力担任攻坚苦战,重甲长兵的勇士投入之后,一边倒的惨烈厮杀便进一步升级了。 林士弘军虽然是守城的一方,但是人数其实反而比攻城的萧铣军有优势,可惜巷战从来都是大兵团施展不开的场合,这种局面下,精兵远远比人数众多的杂兵更有用,何况是一群已经被惊吓和天谴吓得魂不附体连三成战斗力都发挥不出来的杂兵呢。 …… 三个时辰之后,烟火渐熄的九江城内,数万之众的农民军降兵如同牲口一样被一连串地捆起来清点人数、安排去处,杀戮已经平息了下来,官军四处搜捕林士弘,但是多方消息都证明那家伙在城破之前从鄱阳湖岸边的水门坐船逃跑了,至于是逃去鄱阳郡还是豫章郡,抑或是湖东岸的那些穷乡僻壤,无人得知。 攻城的将领个个有些丧气,又觉得有些对不住萧铣的信任,却只有萧铣本人很是坦然,一副反过来安慰众将的样子。 ps:虽然六千五,但还是懒得分章节了。反正数据对我没啥用。 最近还看到有弟兄们在投月票,不忍心大家白白浪费了。能够卖掉的就卖掉吧,回本几块钱的看书成本也好是不。月票给这种烂作,也是白瞎了。 将来咱准备好好写一本神作的时候,自然会跪求的。就当是先存下了。 当然不愿意存的,也没办法,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唉。 第三十二章平定江西 要论隋末各路英雄,林士弘原本其实也只能算是二流贼头的档次。虽然历史上他好歹也是跨州连郡、占据了相当于后世江西、福建两个省广大地盘,从领土面积上来看在南方是仅次于萧铣的第二大军阀,比后期占据江东的李子通还要强一些。可是,隋朝时候长江以南也就沿江的一些郡还算发达,再往南深入都是人烟稀少之地,所以拓展地盘的过程中遇到的阻力也比较小,这样的军阀,其战斗力绝不是看地图上圈地大小就能看出来的。 凭心而论,历史上的林士弘才具器量、勇武胆识等方面,也就是略强于李子通级别的准二流贼头,而弱于杜伏威这一档次的准一流枭雄。至于和李密、窦建德、萧铣(历史同期那个)之类农民军中的第一梯队相比,就更差的远一些了。 这样的实力,加上本时空林士弘从起家到败北全过程都是在别人的幕后推动下进行的,根基本就没来得及扎稳,起兵不过半年就被萧铣及时回师征剿,因此在区区数月之内便被扑灭了主力,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当历史的时钟转入大业十一年五月,萧铣的讨伐军通过火药兵器爆破炸城的方式,平定了九江郡、重新疏浚了鄱阳湖湖口航道之后。后面整个五月里头,对林士弘的讨伐进入掀入了一个**阶段。 因为官军的水师战船可以轻易进出鄱阳湖,那么显然官军在沿湖战区作战的时候,就可以反过来获得内线运兵的战略优势。随时随地集中所有兵力于一个主攻方向。与之相反的则是林士弘军因为几乎没有组建水师,大部分兵力只能选择性固守豫章郡一个点。官军如果攻击别处,根本没办法及时防御。因此十几天之内,除了豫章郡之外,其他鄱阳湖沿岸郡县全部在官军的攻势下望风而下。 事实上,哪怕是林士弘选择了在豫章郡固守一段时间,他也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就能守住这里。当初九江郡都没守住,豫章郡也不见得比九江郡更坚固,而且九江郡失守的时候林士弘起码又损失了其全部军事力量的半数,如今就更没得混了。 所以,林士弘在豫章郡继续坚持下去的动机。无非是临走之前再就地征粮劫掠一番——反正这些地盘将来也不是自己的了,这里的百姓也不会是自己的子民,既然如此,何必留给萧铣提供钱粮兵源呢?就算不做屠戮百姓的事情,好歹也把民间存粮都搜刮出来,给萧铣留一个烂摊子。 而且如果逃进赣南甚至闽西的山区的话,那儿如今没什么村落人烟,粮食会很困难,就算自己在无人之地开荒寻个世外桃源。好歹也要先抢够让自己手下人吃上三四年的粮食不是? 林士弘下定了这个决心,在豫章郡征粮的进度自然很快,甚至鄱阳郡这些很快失守的郡县里头,林士弘也提前安排人至少把已经征到官府粮仓内的存粮运出来。不过这么做的同时。也让林士弘赖以在赣北立足的民心彻底丧尽,萧铣军再要进攻的时候,除了铁了心跟着林士弘逃亡的嫡系部队之外。其余人等纷纷溃散,见了官军就投降。 六月初九日。豫章郡也在林士弘本人提前逃走的情况下,仅仅抵抗了官军五天就破城了。林士弘留在城里的守将原本就是一些家族眷属都已经被林士弘扣下的死士——也就是说,如果这些将士不抵抗萧铣的官军直接无血开城的话,那么林士弘事后就会屠杀被留下死士的家属,若非如此,连这五天都扛不了。 至此,林士弘军在鄱阳湖流域的最后一个据点也被拔除,剩下的就是赣江上游乃至赣南山区的鸡零狗碎了。鉴于这种情况下林士弘已经不可能得到兵源和军粮的成规模补给,所以事实上到了这一步林士弘作为一个军阀来说已经废了,不具备东山再起的可能性,萧铣也就没必要继续亲自带兵扫尾,把秦琼的骑兵部队和冯孝慈的步兵部队都略作休整一番后,便准备班师回丹阳郡。只留下来整的两万东阳郡兵,因为这些部队颇有山地兵的素质,留下剿匪刚刚好。 据说后来林士弘这厮还真如历史同期那样,打仗不咋的但是逃命生存能力一流,来整花了半年功夫都没剿灭干净,最后连赣江流域都呆不下去之后,林士弘一直往东南逃上了井冈山做山贼还撑了几个月,直到大业十二年才彻底被灭掉。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豫章郡实在是被林士弘祸害得不成样子,萧铣也不想在那儿多呆,只是安排给了一些下属的地方官员整治,还把魏征调过来特地处断战后重建和筛查的工作,然后他自己就带着主要幕僚先回九江郡,讨论江西地区的战后重建工作究竟该展开到哪一步。 事到如今,长孙无忌是早就知道萧铣的野心了,而且他当年尚不及冠初出道就跟着萧铣混,他舅父高士廉也是被萧铣帮着洗脱罪名后给了投名状的,所以当然可以和萧铣知无不言。房玄龄也是萧铣多年知交,对朝廷早已不满,所以也是可以密谋大事的,杜如晦的情况也是这般。唯有魏征相对来说还对朝廷怀有一丝幻想,所以如今萧铣还不会找他商量太敏感的问题。 拿下江西之后,首先要讨论的便是评估这一片地区如今还是否有投入一些物资和人力恢复生产、或者免税一段时间休养民力的需要。 因为任何基础设施建设都只是长远来看有好处的事情,但是短时间内并不一定收得回投资。如果现在还是大业五年光景,那没得说以萧铣热爱种田的脾性肯定要把江西也打造成一块富庶的大后方,然而现在大业十一年都已经过半了。这时候显然应该搞一些短平快的可以迅速增加国家军事力量的措施才对,如果一些工程投入需要五年十年回本。那就没意思了。 萧铣一提出这个疑问之后,从房玄龄到长孙无忌。第一个反应就是一致反对再搞任何大规模的工程建设,哪怕是有利于百姓的水利设施。至于他们如此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上头已经有一个杨广那么能折腾了,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修大运河,你萧铣再来这么折腾的话,岂不是民心尽丧? 毕竟,经过杨广的折腾,大隋朝的百姓可是不同于任何一朝一代的百姓,别的朝代的百姓可能对于兴修水利的君主还会存有好感。然而放到本朝,那就是一听说地方官还想折腾就会往死里恨。 萧铣闻言也是哑然,随即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天下已经被大跃进的建设搞得太累了,自己将来新征服的地盘还是休养生息为主的好。 既然放弃了搞战后重建,剩下的就只有减免税赋徭役方面的措施了。税赋方面有一点好说,因为如今已经是六月,大业十一年当年的税赋按照朝廷定制本来就不用收了——至少萧铣作为收复失地的将领,可以在各地光复的时间上打一些时间差,并且呈报民间被林士弘掠夺的惨状。但是后面一两年如果还要减免。那就必须通过别的手段申请了。 萧铣和诸位幕僚商议了一下,揉着脑仁拍板说:“这事儿还是慢慢再议吧,估计陛下不久就要宣布迁都南下,如果陛下南下了。那么北方就几乎是被朝廷放弃了,任从各地乱贼自相残杀,等到人力耗竭之后朝廷才会重新北上收拾残局。到时候。朝廷百官和京中的军队就要全部靠江南和两淮的税赋供养。咱若是能够保障陛下身边的人用度不缺,想来陛下也不会再对税赋苛求太过。” 别看杨广迁都南下好像是丢掉了半壁江山一样。但是从财政上来说,其实南下之后包袱负担反而是会变轻松的——这一点倒是有点儿和南明初年与崇祯末年时候的对比。明末因为小冰期导致的陕甘河洛连年大饥荒,以及闯贼等流贼的祸害,北方省份除了山东河北之外,别的都是要中央转移支付往里填的无底洞。所以南明初年丢了淮河以北土地之后,光靠富庶的江南养江南百姓自己,反而一下子钱够用了一些。如今的局面虽然江南还不如明末时候那么发达富裕,但是北方同样是多年农民军流贼的重灾区,是财政负收入的地方。 敲定了主要基调,萧铣又想起问一下杜如晦如今收复之后的江西地区战后兵灾情况摸底如何、将来若是要以此为基地发展的话,可以为江东提供哪些助力。 杜如晦也算是萧铣麾下干才了,对于治理民政摸清民情方面还算是在行,至少比只专精人力资源的房玄龄和年纪还太年轻的长孙无忌要专业一些。略微整顿了一下,杜如晦便可以大致给萧铣汇报出一个情况。 “主公,此番两三个月之内,我军平灭林士弘军,总计收复得同属江南道西部地区长江流域、鄱阳湖流域州郡计同安郡、庐江郡、九江郡、永安郡(今湖北黄冈,在九江和武昌之间)、武昌郡、鄱阳郡、豫章郡七郡疆域。林士弘作乱之前,按照最后一次大业九年时的清查,这七郡原有朝廷户籍三十九万户、两百六十七万口—— 这个数字在大业五年之前,在整个大隋中原州郡来说,只能说是中庸而已,然而到大业九年时还能如此,已经颇为不易,因为此时山东、河北、河南民户已经骤减到大业五年一半都不到,江西依然能保持这么多,全靠此前没有大规模民变所致。如今林士弘作乱大半年,百姓被征入军伍、为双方战死者,总计已经有二十万人,流离失所无法再纳入籍册的人口、伤病无法再服役或者纳税困难的,估计也有五十万以上——当然这些户口并非都是算丁户,民女、次丁也都算计在内。将来江西地区要重新提供财税至少也要两年之后,而且最多只能按照一百七八十万人来计算。如此一看,江西七郡加起来还不如丹阳、吴郡、会稽等江东北部三郡的财赋潜力,仅仅比丹阳加上会稽只和略高。 在赣南之地,如今我军与林士弘正在争夺中的还有庐陵郡(吉安)、南康郡(赣州),以及建安郡西北部武夷山区部分县。那些地方虽然加起来只有两个半郡,但是面积着实广大、两个半郡的总面积倒也有赣北七郡总和的八成左右。只是地广人稀,大业五年天下太平时算上百越、潮寇俚人等归化人也不超过十五万户,如今只会比大业五年时更加困苦,那里也没听说有什么资源,将来哪怕收复之后也只能以安抚为主,无法为朝廷平叛其他地方出兵出力。” 对于杜如晦估计的林士弘之乱造成的损害,萧铣一点都不怀疑。所谓的战死者二十万,这个数字还真有,因为战死人数可不仅仅是算林士弘军被萧铣军打死的人数,连此前林士弘造反的时候和江西地方的官军之间的战争也都算在内,因为是内战,双方死的人数都要从百姓里头算,要知道光是林士弘为了吞并武昌郡,最后双方死伤就七八万人都打不住,这个总数据自然让人觉得夸张了。 二十万人死亡,五十万人严重受灾,那就相当于江西地区的民力至少被损耗掉了四分之一,这还仅仅是林士弘作乱从头到尾才十个月功夫造成的伤害,可见农民军作乱这种事情,在一贯太平的地方爆发出来,为害实在是酷烈。他作为当初推动了林士弘提前起兵的幕后黑手,第一次有了一些愧疚。 但是很快,他就暗自说服自己压下这股愧疚:毕竟他深知历史上林士弘肯定是会在江西作乱的,只不过原本要等到杨广南下常驻扬州、把供养朝廷的压力全部抛给江南百姓之后,才彻底爆发出来。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林士弘的起事时间就会和两淮杜伏威的壮大契机高度吻合,到时候朝廷优先剿灭谁都不好说了——历史上朝廷优先打击杜伏威,给了林士弘从萌芽期坐大的机会。 萧铣既然如今预知了这个局面,当然不会准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不如提前诱爆江西潜在的民怨,然后清洗一番改造成萧铣治下的嫡系直辖领土,也算是把危害降低到最小了。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唯一可以缓解民生困顿的,还是给予部分林士弘军投降士卒整编入伍的机会吧。凡是整编入伍的,哪怕达不到租庸调制下募兵的资格素质,也先给予发饷安抚住。负伤还不至于彻底丧失劳动力的,多给遣散费回家务农。田庄富户在战乱中失去联络的,官府重新清丈土地后转售流民耕作,数年之内暂且不要计入纳税田地。 另外,如果有还没有推广占城稻的郡县,便不能等民间自行发展了,一定要官府介入推广,今年冬天便把准备工作做好,开春后务必把种粮租贷给百姓,让他们来年可以种上占城稻,江西的气候好歹也是在江南,占城稻没有问题,这样撑到明年夏收,这边便不虞再有什么民怨了——对了关于林士弘军战俘收编入官军的事情,杜先生以为当以如何规模为好?” “属下以为,我军抓获与受降的林士弘军战俘,前后不下十五万人,部分果然是毫无军事素质、纯属被裹挟而来的,如今已经给予路费口粮遣散归农。剩下战俘还有十万人,属下看了江西兵普遍的素质,觉得最多精选三万人从军发饷。自古江西兵并不以善战闻名,将来也唯有在图谋荆楚、蜀地的时候才用得到。而且江西兵恋土,过了淮河、汉江北伐时便不易发挥战斗力,三万人便足够了。当然其余七万人也可以择拣一两万编入预备的府兵、作守土之用。” “既然杜先生这么了解情况,这事儿便这么办了。将来不必再请示我了。” 第三十三章宇文述遗计 萧铣彻底解决江西战区的问题、只留下来整在闽西和武夷山中的林士弘继续撕逼,他自个儿则带着终于可以闲下来休整一番的大军回到了丹阳郡,回到了北府兵的驻地。 细细想来,其实自从前一年杨广在雁门郡被围召集天下各路勤王军救驾以来,萧铣麾下部队还是挺能折腾的,几乎没有连续休整超过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这一趟回师,也总算是可以好好整顿一下,消化掉连续作战、抓俘虏、筛选士卒扩军之后留下的一些问题,总结经验教训。此前因为战争损耗大,而士兵却依靠征兵和从战俘里头募集降兵,总规模不但没有越打越少,却是越打越多,士兵平均素质上是略有下降的,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之后,萧铣军的面貌相信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而这一切做完,其实已经是大业十一年七月末的时候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萧铣平定江西的同时,北方的天下大势同样风起云涌,推演迅速。 首先在河北、山东等地,河北道经略使杨义臣终于爆发出了他人生最后一抹最璀璨的光芒——从这一年三月份开始,他就一直在撵着当初趁他出关救驾时猖獗壮大起来的农民军围剿不休,三个月厮杀下来,倒也卓有成效。五月底,曾经的河北第二大贼头张金称在连续数次被杨义臣正面击败后,终于也在清河郡一战中被擒获,嫡系部队全军覆没,本人被杨义臣明正典刑斩首示众。 到此为止。当初河北最初起兵的第一梯队农民军领袖——也就是高士达、张金称终于全部被官军斩杀,河北贼乱似乎看到了一丝平定的曙光。可惜历史的惯性就是如此巨大——其实到不一定是历史的惯性。而是杨广这家伙多疑的本性一直没变。因为杨广此前一直没怎么听说过窦建德有多大的威胁,所以脑子里始终觉得高士达、张金称才是导致河北大乱的根源和唯二的决定性威胁。认为只要高士达张金称死了之后。河北农民军剩下的就只是一些啸聚山林的小规模山贼了。 杨广的这种错误认识,终于让他在张金称死后两个月,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决定——当时,杨义臣又已经在战场上连续击败窦建德好几次,并且把窦建德的兵马打散了至少十几万人。而杨广见其他河北贼头都不堪一击,居然被杨义臣击溃了这么多部队,心中狐疑:河北之地,年年剿匪消灭几十万人,从大业八年开始。都已经第四年了,按照历任涿郡留守、河北道经略使报上来的数字,岂不是光看剿灭的乱贼的人数,就起码有两百万人以上直接从贼当兵不成?天下难道真有这么多人从贼? 这一念之差,让杨广颇是找朝臣询问了一番河北贼情实际情况,裴矩、虞世基等掌握着话语权的朝中重臣倒也没有对杨义臣落井下石,只是委婉地对杨广陈述了实情—— 历史上的这个时刻,虞世基比如今还要圆滑得多,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他几乎已经被杨广的暴虐打断了脊梁骨,只知道顺着杨广的意思说,还说出了“杨留守年年剿贼数十万,河北焉有如许多贼寇”的评价。从侧面质疑了杨义臣剿贼规模的真实性,坚定了杨广认为杨义臣养寇自重的念头,算是要为杨义臣的被撤换担负下次要责任。而本时空因为虞世基好歹通过当初萧瑀的渠道。已经或多或少靠拢了萧铣,也在两次黑锅事件中被萧铣暗示感化。所以倒没有说出这种推波助澜的话。然而虞世基的这一点点小转变从结果而言并没有什么卵用,依然阻止不了杨广对臣下忠诚度的猜忌和脑补。 结果杨广犹豫再三之后。或许是真的害怕杨义臣杀良冒功、持续养寇自重以维持兵权,或许是杨广这个时间点真的已经下定了迁都南下的决定,不打算再在河北留下那么大规模一支需要朝廷供养的大军。总之,杨广下达了一条后来让河北重新糜烂的圣旨。 把河北道经略使杨义臣调入朝廷,加封为礼部尚书(此为史实)。 从官爵品级上来看,加封为礼部尚书是升官,但是地球人都知道,在战争年代从方面大员调回朝中管教育部,究竟意味着什么。杨义臣倒是没敢抗旨不遵做出什么直接扯旗造反的事情,只是在退兵前如同后来的岳飞一样拔剑斩石,恨声长叹:五年之功,毁于一旦。 据说杨义臣被召回朝中之后,他在河北的剿匪军队除了少部分有朝廷编制的被撤回东都、后来也得以跟着朝廷南下之外。其余大部分杨义臣战时权变多征的军队,在杨义臣离去后都被遣散了,甚至有不少精兵后来被窦建德拉去从贼——那部分兵马主要是因为看到了杨义臣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之后,对大隋朝廷再也没有最后一丝期望和忠诚可言,才愤而投敌的。 杨义臣本人,则在被召回朝中之后,整日郁郁寡欢,最后在大业十二年年初的时候疽疮发背而死——这个症状死法,据说和史书上记载的亚父范增因为项羽中了陈平的反间计而被逐走后,忧愤而死的病症是一模一样的。 后人唏嘘不已,对杨广这种自毁长城的举动无法理解,但是谁让杨广就是这么干了呢。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或许才能明白此时此刻的杨广真是打算暂时放弃北方了——历史上杨广南迁到扬州之后,对北方的赋税也好,军费拨款也好几乎都不过问也不作为了,如果他不提前遣散杨义臣,那么杨义臣的部队只要拿不到军饷,最终就算杨义臣本人再忠心也是会被逼反的,所以杨广这么做,其实只是希望河北人和河北人自相残杀。杀到那些靠抢劫滚雪球壮大的农民军无良民可抢、然后全部自行饿死,他再来收复山东和河北。 正如一些细菌在灌满了营养液的培养皿里头。你靠往里头打抗生素杀菌并不一定是最有效的办法,尤其当细菌调整好了环境进入指数期增长的时候。但是任何培养皿里的细菌种群总有消亡的那一刻。那就是营养液被耗竭的时候。而放到社会环境中时,其实当一些农民军通过劫掠其他更弱小的贫民而非豪强来壮大自己时,这些农民军就已经化身为了细菌,而良民就成了营养液。杨广虽然不懂生物学,但是在他看来,北齐故地那些野蛮的刁民,真的已经和细菌差不多了,必须釜底抽薪把那些顽强彪悍的族群彻底饿死,然后重新移民改良其民风才能长治久安。 杨义臣被召回朝廷之后。河北局势重新糜烂。张金称被杀后那些残余的非嫡系部队也逐渐被原本已经被杨义臣逼入绝境的窦建德所先后收服,最终成就了窦建德成为河北地区笑到最后的军阀。 此时,却把目光重新投向尚在东都的朝廷。杨广一边着手解决了杨义臣的问题之后,另一边也听说了江南道的萧铣回报,说江西乱贼林士弘已经被基本剿灭,只剩下一些逃进山区为寇的一时之间找不到,但从丹阳到武昌之间全线都已经肃清。另外,在燕王南下留守的三四个月里头,江都扬州的行宫基本上重新修葺一新。足可供朝廷暂且驻扎。得了这两个难得的喜讯之后,杨广终于可以把朝廷南迁的事情正式提上台面了。 不出所料,杨广正式提出朝廷暂时移驻江都的动议之后,依然遭到了无数大臣的反对。可惜杨广已经到了一意孤行的程度,在虞世基和裴矩屈服之后,其他人的劝说都已经无效了。杨广以几乎是一言堂的形式。给了朝臣和骁果军等京师驻军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九月必须启程南下巡幸江都。 …… 七月末。东都洛阳,宇文述的府邸内。 历史上的宇文述。病死在大业十二年。然而众所周知他是因为在杨广北巡雁门时被围的那一战里忧劳成疾、让身体状况急速恶化,最终才病重不治的。如今杨广被围雁门那一战的时间提前了,宇文述的重病不起时间自然也随之提前。 算算时日,距离杨广从雁门脱困回朝,也有半年光景了,历史上的宇文述,也就活到杨广脱困后半年左右而已。因此,此时此刻,身在东都的这位大隋军中威望资历第一的老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宇文述病重以来,杨广总算是感念了一些他跟随自己三十年鞍前马后的功劳——当初杨广弱冠之年灭陈时,宇文述便是南征四大将领之中最靠拢杨广的,后来又有拉拢杨素、拥立之功。如今杨广也快年近五旬了,可不是有将近三十年的交情了么?人孰无情,纵然是杨广那也是念旧的,尤其在派遣御医给宇文述数次诊断、确认宇文述的病已经无救之后,杨广难得地把此前一直不算非常看好的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宇文士及三兄弟都加了官爵。 宇文化及终于从一卫副将,被提拔到了主将的级别,任右武卫大将军、统领骁果军、督办骁果军诸项日常工作。宇文智及升为将作少监、掌宫廷器用营造;宇文士及则破格授鸿胪寺卿——鸿胪寺也是五寺五监之一,所以鸿胪寺卿的职位是和将作监平级的,比将作少监还高,所以宇文士及这个官职明面上已经比他二哥宇文智及还升的高了。 但是宇文士及得到的这个鸿胪寺卿的官职实际上是个虚衔,并不管鸿胪寺的事情,因为宇文述将来一旦嗝屁之后,是需要有一个儿子回老家守孝的,在杨广的计划中,宇文化及好歹如今还算是一员可堪一用的武将,就算才具不好说,至少忠诚度绝对没问题,是忠臣世家出身,所以宇文述死后,肯定要夺情让宇文化及留任带兵。既然长子不能守孝,那么到时候干脆把最小的宇文士及派回宇文述的河北黎阳老家守孝。因此给宇文士及的名义官职还要高一些,算是明升暗降的一种补偿性安抚。而宇文士及到时候一旦拍屁股回老家,鸿胪寺的事儿会交给鸿胪寺少卿办理。 这些宇文述的后事安排且按下不表。却说如今宇文述还没嗝屁呢,只是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动弹不得。这天听长子宇文化及退朝回来时。说起杨广终于决心把朝廷南迁到江都之后,许久病恹恹没什么神气的宇文述终于恢复了一些回光返照的气色。眼神中都透露出了久违的老辣神光。 “终究是躲不过了!陛下南迁之心,真是谁都阻挠不了——为父已经是行将就木之人了,肯定没法跟着南下,就算是躺在东都,都不知道能否捱过这一个月了。但是你们三兄弟后头的路还长着呢——当年你为了帮你三弟和萧铣争夺南阳公主,和萧铣结下的宿怨,难道你们便能忘了不成?这些年来,一开始为父还打算压一压萧铣那厮,但后来也看清楚了:萧铣在萧皇后那边的得宠程度。天下如今还有谁人能及?陛下登基十一年,虽然在女色方面颇多蓄宠,但对于萧皇后的识大体一直都很是赏识,也不可能动摇其中宫之位。加上萧铣这些年来表现出来愈发不凡的手腕,为父也不敢造次设计打压他,免得遭其反噬。 如今萧铣是江南道经略使,将来朝廷若是迁到江南道的势力范围之内,而为父又谢世,你们兄弟如何是他的对手?” 宇文述说完这些。咳喘了半晌,让侍女端过来药粥,也不能伸手拿银挑子,只能是张口就之——就如同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时候那般做派。只可惜司马懿是诈病,他宇文述是真病。没喝两口,就把药粥流得满襟都是。需要侍女不停地擦拭。 宇文化及再侧,耐着性子听父亲说到这里。见父亲消停了,终于有些憋不住:“到时候我们兄弟手握骁果军。难道还怕萧铣作乱不成?若是父亲真不放心,咱设计说他养贼自重连年佣兵,图谋不轨如何?陛下不也是这样把杨义臣拿下的么?” “糊涂!萧铣岂是杨义臣可比!人家是萧皇后的侄儿,又是萧皇后的女婿,现如今还已经把他自己的女儿许给皇长孙燕王殿下了!活了一把年纪了,连疏不间亲的道理都不懂么。何况他八叔萧瑀当初能够为了陛下背下背信弃义的黑锅,至今丢官在家都毫无怨言,这桩事情在陛下心中有多大的分量,你们兄弟根本不可能明白——自打那一次以后,陛下对于萧氏一门的忠心那就再也没有猜忌过了。 你也不想想,萧瑀的大哥萧琮当年是怎么死的?就是在陛下清洗杨素的时候,被波及了,不明不白‘病死’的,但是就算这样,萧瑀都没有为了他大哥而记恨自己的姐夫,高丽之战的时候还愿意主动献那些背黑锅的计策,还不是别人向陛下献计后找上萧瑀逼他实施的。这种情分,你们这些阅历不够的人是根本没法理解的。” 宇文化及对于垂死老父的轻视被彻底打掉了,他悲哀的发现,原来哪怕父亲快死了,但是政治眼光依然没有昏花,依然比他自己要敏锐无数倍。 “那……依着父亲的意思,这事儿要……” “对于萧铣,只能暂时先想办法剪出一些羽翼,不可能直接伤及其根本。说不得,为父只有借着多年来陛下的信任,临终上一道密奏。请求陛下以安稳为重,把来整、周法明二人从萧铣麾下剥离开来。 来整毕竟是来护儿的儿子,也是来护儿诸子中最为善战的。来护儿被免职之后,却让其子在萧铣麾下担任郎将,显然会给两淮兵与东来兵很多不利于朝廷威望的暗示。如今听说萧铣把来整派去继续追杀林士弘退入罗萧山、武夷山的残部。那为父便假意请求陛下给来整加官进爵,让其独自统领闽地——何况朝廷设置‘道’的区划以监察地方百官时,江南道的辖区本就模糊,要说闽地不属于江南道,也是说得过去的。如此来整的地位提升半级之后,一来将来来护儿一脉多多少少还会承咱们宇文家的情,就算你们将来和萧铣冲突了,淮海军的旧部还不至于彻底倒向萧铣。 至于周法明,当年其兄周法尚也是卫大将军级别的宿将,他本人也历任了郎将、副将,如今萧铣讨伐林士弘时,攻打到武昌郡、永安郡,已然越过了吴楚边界,进入了楚地。既然如此,不如让朝廷改封周法明为武昌郡留守,管辖二郡。 只要这两个动议被陛下采纳了。那么萧铣继续往西、往南扩张的路线也就被荆楚、闽地所截断,不至于蔓延到整个南朝故地。” “还是父亲大人妙计!孩儿当真惭愧,竟然就是想不到这些。” 宇文化及由衷地叹息服输,然后听着父亲口述,把给杨广的临终遗表给写了,然后宇文化及亲自带着进宫去呈递。 三天之后,宇文述便咽气了,他一生能够给萧铣添的最后一件堵,也就仅限于此了。 ps:因为某点改版,要绑定手机才能发书评,我不想绑,所以我虽然是本书作者,但是依然没法发书评。 对于书评区的质疑,我只能在这里回复。 铁十字,贴某个吧,有全本的,图片版,虽然盗版,也有两卷是我亲自做的,作为作者,做到这一步我觉得仁至义尽。至于你说你非要手机看书所以看不了图片版的,我也无话可说。 我个人是比较痛恨手机看书的,因为会有大量的腾讯小学生狗拉低逼格,这从我拒绝绑定手机宁可发不了书评也可以看出来,不是因为**,就是因为逼格。 还有,某创封书,我本人是最大的受害者。我至少也会损失一两百块一个月的完本后陆续订阅,所以如果觉得有经济损失找某创投诉无效之后,找我发泄,我只能呵呵了。做人不能只挑软柿子捏是吧。 当然网文界的现状,是扑街无人权,我也知道严da的时候,很多书其实是光看标题和分类就直接批量删书的,只有订阅到了一定水平,对网站有后续经济价值的,才有资格进入人工审查看看有没有挽救的价值。 我其实也申诉过,但是我知道那些申诉都是到不了编辑层面的,客服甚至系统自动回复就把我们打发了。 第三十四章杨广南下 宇文述之死当然不会影响到杨广将朝廷南迁的大计,不过他的临终遗表倒是起了作用。在朝廷南迁之前,或许是真心觉得宇文述是苦口婆心为自己好,杨广下了一连串的人事调动诏书,好为朝廷南下之后所需要应付的局面布局。 首先,来整被提拔到了留守的级别上,成为了朝廷平定闽地的主帅,理论上不再受萧铣节制。当然了,原本武官要做到留守级别的话,其对应的武职至少也要是一个卫的副将,不可能仅仅是一个郎将,然而考虑到来整的年轻,如今才二十五岁出头而已,直接做到卫级别的副职显然有些太快了,所以并没有在武职级别上再提拔。 反正福建这种地方如今还是很蛮荒的,在那种地方留守两三个郡还不如在中原人烟稠密的地方独领一郡呢。所以事实上朝廷对于来整的任命并没有觉得太过越级,只是觉得他和作为罪官发配地方的高士廉一个档次——当然了,对于高士廉这种已经四五十岁的老臣来说,到岭南或者闽地管几个郡当然是贬,但对于来整这种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做到这个位置,只能说是破格褒奖,是其一生仕途的一个履历踏脚石而已。 周法明的任用,也一如宇文述遗表建议的那样,挪到了武昌。宇文述这么恳求自然是希望周法明将来能够野心再大一点,最好是从此不甘于人下,这样便不会再被萧铣利用了。但是周法明心中会不会领这个情、会不会如同宇文述预期的那样发展,可就不好估计了。 除了这两条宇文述建议的事情之外。杨广自发地做出了另外几项调动。 首先,便是把原来的江都郡丞王世充。从江都调到东都,担任东都副留守、右骁卫副将。也就是相当于原本樊子盖当东都留守时,皇甫无逸坐的那个位子—— 额外说一句,因为樊子盖都已经七十好几了,所以他其实比宇文述还早几个月病重嗝屁了。据说是去年杨广被围困在雁门的时候,樊子盖这老家伙因为过于忠君,日夜忧虑,加上当时东都和河南道大量部队被抽调、李密坐大等等事情,让樊子盖每天心理负担很重,若是放到当代公务员身上妥妥的会得抑郁症的那种。然后他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天天被抑郁症折磨,当然撑不久就嗝屁了。 所以,王世充被调到东都担任副职的留守、实际兼管军务的时候,东都的前任正职留守樊子盖已经死了,而原本的副职皇甫无逸则得到了提拔。然而杨广的折腾能事还真非一般人可以比拟,按说正职留守留一个也就罢了,可他又思前想后觉得留在东都的那些官员要么身体不行没法管事儿,要么虽有才干身体也好但是忠诚度不可靠。要么虽然忠心不二但本事平庸,怎么看都挑不出一个可以和年前病死的樊子盖相提并论的。 于是杨广一拍脑门,居然设置了三个权力并列的留守,谁也管不了谁。遇到事情让他们商量着办:这三个留守分别是段达、元文都和皇甫无逸。这个昏招后来为东都的混乱埋下了祸根,政出数门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三人里头,段达是杨广身边的使唤人出身。跟了杨广几十年形同小斯,忠心度是绝对没问题的。简直比太监还忠于皇上,然而本事么也是众所周知的。自从当年杨玄感叛变之战开始,段达也带过几次兵,只不过每战必败,所以杨广留下段达给他一个和另两个留守平级的职务,也不指望他干成什么事情,只是让他行监军之实而已。 皇甫无逸有才干,也有忠心,可以明辨是非和计略深浅,可惜身体不好是个常年病秧子,没法亲自执行很多军事上的事情。所以杨广留下他给段达参谋,好让无谋的段达知道好歹。 第三个留守元文都,便是属于被定位为有才干,又有执行力。可惜因为姓元,是北魏皇族旁支末裔,又和杨广那被杀的大哥杨勇的妻族有一点儿远亲的关系,所以只能在段达的监军和皇甫无逸的参谋下做事儿。 王世充被杨广调到东都的时候,上头就有这么三个官爵大小并列的顶头上司。另外还有一个裴行俨也是副留守、卫副将军级别,算是和王世充分权,分掌兵要。凡是东都留守需要用兵的,都是皇甫无逸纸面审查纸上谈兵,定下方略觉得可行之后,让王世充和裴行俨分头具体执行。 相比于在江都时候,虽然只是做一个郡丞的小官、但却可以自己说了算而言;到了东都之后的王世充简直是需要同时伺候好几门婆婆的小媳妇儿一般难做。若是换一个人,将来能不能在如此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还真是不好说。 …… 王世充被调走到东都去受气了,不过好歹他还带走了他在江都时候经营的嫡系部队,大约有三万兵力。还带上了他数年来和萧铣勾结瓜分姑孰铁矿利益得到的钱粮兵器——他的三万人,如今可都是人人有新打造的铁制兵器,没有那些生锈朽烂的旧货。鱼鳞铁甲也有超过五千套,足够装备核心精兵;铁片札甲也不少,应该可以覆盖王世充军半数人马,其余士兵则勉强用用皮甲、棉甲;铁盔更是每个士兵都有。这些装备虽然不至于让留守东都的朝廷军队羡慕,但是好歹已经超过别的地方府兵很多,想来也颇能成为王世充日后发展的助力。 王世充走后,江都不免出现了短暂的权力真空,虽然杨广很快就会亲自过来坐镇填补,但却也少不得惹得几个野心家跃跃欲试。 首先跳出来的,便是两淮巨寇杜伏威,以及如今已经半从属或者万全从属于他的那些小贼头。比如李子通、苗海潮之流。在王世充的部队撤走之后,他们颇是打了两个小胜仗。从朝廷手里夺走了一些县城。杨广一看不是个事儿,便让萧铣和东莱留守陈棱南北夹击这些贼寇。 一两个月里灭了杜伏威这种如今好歹也占地将近十个郡的巨寇当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是把觊觎漕运河道的那部分人马,以及外围小贼头扫除一下,萧铣和陈棱还是可以轻松做到的。 两路军阀一核计,还是按照三年前萧铣和王世充联手攻打阚棱、辅公佑时候的路线,主要肃清邗沟以东直到东海之间的区域,以及邗沟西岸可以威胁到漕运的那些沦陷区,而对于杜伏威的核心领土暂时不予打击。 在这个基调之下,首先遭殃的便是在盐城县苟延残喘了将近三年的李子通。这个原本有机会在隋末趁虚占据江南并且僭称伪帝的二流农民军头目,因为本时空里萧铣始终牢牢控制住了江南。所以只能憋在盐城完成他的人生轨迹。现如今,连这一点最后的立锥之地也要成为萧铣迎驾计划中的一颗小筹码,被扫除掉了。 李子通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兵没兵要地盘没地盘,就这么算上壮丁还不到两万人的老弱农民军,加上两三个县城的城池,当然不可能是萧铣和陈棱两路大军南北夹击的对手。萧铣从南面海陵郡、也就是后世泰州、南通一带北上;陈棱从东莱南面的东海郡,也就是后世的连云港一带,配合萧铣一起动手。两路军阀总计动用了四五万人之多的部队。以灭顶之势在一个月之内把李子通给秒杀了。 李子通本人被萧铣让给了陈棱俘获,送去献俘——原本按照计划是要献到东都的,然而陈棱派出的献俘信使还没走到半路,杨广就已经乘着龙舟带着百官和骁果军南下巡幸了。所以陈棱的信使大约在颍川一带遇到了杨广。杨广收到这份大礼自然颇为欣慰,也就不再计较萧铣和陈棱夹击杜伏威的进度快慢问题了,而李子通则被杨广召集大臣。当中凌迟碎剐,切成了上千段儿的生鱼片。丢到淮河里喂鱼。 李子通被灭之后,萧铣军和陈棱军的势力范围相当于是已经在东海沿海地区连成一片了。南面的海陵郡原本就是萧铣的,北面的东海郡则是陈棱辖区,中间的盐城县周边也被两军合力打通,便意味着北起山东半岛北岸、南到林邑的整个中国沿海地区都变成了萧铣或直接控制、或间接控制的势力范围。规模越来越大的海盐贸易从此更不可能有别人插手进来,而所有与外番如倭国、契丹之类的航海贸易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萧铣的这个沿海势力范围岛链还要加上如今名义上还没有投靠他的交趾郡高士廉。但是萧铣身边的人都知道,高士廉已经把外甥和外甥女都寄在萧铣手下了,显然是纳投名状的意思。 整个大隋朝,除了萧铣之外,剩下的还拥有出海口的势力,只剩下渤海湾沿岸的两个军阀——当年杨义臣的副手、如今的涿郡留守薛世雄;以及辽东的卢龙郡留守罗艺。然而这俩人目前都是忙着对付火速壮大的窦建德都还来不及呢。 …… 经过个把月的折腾,无数美女拉纤总算把杨广的龙舟船队沿着烟柳荫蔽的邗沟一路拖到了扬州。虽然如今这个时代,大力发展的水运的萧铣明明已经可以为杨广提供其他更省人力的船舶,但是龙舟就是龙舟,讲究天子威仪的杨广又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面图省钱省人力呢? 而拖过来的一路上,地方百姓们按照大业年间的惯例,依然是要给皇帝和百官“献食”的,结果又弄得至少有十几万良民因为被献食的开销勒逼得活不下去,给本来已经陷入颓势的杜伏威输送去了新鲜血液。 但是不管怎么说,朝廷南迁最重要的那一步,总算是被杨广走完了。到了扬州之后次日,杨广便召见了从丹阳赶去眼巴巴候着的萧铣——其实萧铣如今也是不怎么想多待见这个能折腾的老丈人了,而且他知道杨广越到后期情绪越不稳定,说不定接触得多就容易被对方用什么出格的理由教训。 以萧铣如今暗地里积蓄的实力,倒不怕真个被杨广一时触怒翻脸给宰了;如果杨广真翻脸,他大不了就直接扯旗造反好了。可是毕竟大义名分还摆在那儿,能够不扯旗光捞好处的话,还是闷声发大财的好。 杨广是在当年王世充做江都丞时候修建的江都行宫里面见的萧铣,场面只是寻常家宴,也就是萧皇后也在列席,而萧铣自然也要带上正妻南阳公主和父母相见。这样的局面好歹可以让气氛更加显得缓和一些,杨广略微饮了几杯,便开始问萧铣正事儿: “爱卿在江东,数月之内清剿林士弘、李子通,朕心甚慰。可比杨义臣迁延数年都不能克尽全功的要好得多——今儿既然来了,咱君臣翁婿也不必虚礼,但说紧要的事情。朝廷百官与驻军大部南下。将来数年之内,江南百姓可能为朝廷供给足够的钱粮?不要想着北地的税赋,你便要当北方已经没了,只靠江南道百姓的税赋,养足三十万骁果军的军饷,还有百官的俸禄,全军的赏赐。” “回禀父皇,承父皇鸿福,虽然如今北地多有不宁,但江东却在这数年内广种占城稻、推广飞梭织丝、织棉,民间颇有余饶。若是能够精简百官冗员,并且保障朝廷骁果军人数始终在三十万人之内,江南税赋供养朝廷应当无虞。” 已经好多个月没见过笑容的杨广算是难得地露出喜色:“好,爱卿肯这般保证,朕心甚慰。唉,如今这天下,真正奉公为国之臣当真不多了。那些执掌地方的,哪一个不是对朕哭诉天灾连年、贼寇祸害百姓甚烈?让他们补交捐税,一个个各种借口拖延……” “父皇……您当年可是答应过的……在江南推行租庸调法,南人不过淮服役……臣愿意允诺江南税赋如父皇所需,也是建立在此法不得更易的基础之上,否则若是臣失信于民,只怕江东也不易治理,难免还有刘元进、林士弘之流……” 杨广刚听萧铣稍许打断了他的言语时,脸上满是惊愕之情,几乎要发作,但是听了内容之后,又旋即释然了,苦笑了一下,最后没有追究,淡淡地说道:“你还是怕大业八年时候那般,让江东百姓服徭役自费运漕粮北上不成?如今朕都已经放弃河北糜烂之地了,你还有什么怕的?这一点朕照样坚持不移便是,只要南人把钱粮交足,朝廷的骁果军自有北地跟来的兵源,又不用南人加派兵役,也不用他们再营漕运——如此条件,还不优厚么?” “父皇爱民,乃是万民之幸,臣也是如履薄冰,夕惕若厉,才有刚才失礼之处。” “罢了,朕又没有怪你——不过还有一事,你也要上心。虽然朕不让南人过江服役,然丹阳宫还是要尽快修好。征发丹阳百姓在本郡修建宫殿,以如今东南之富庶,没什么问题吧?” “臣一定尽快……此前不过是因为平定林士弘之乱,占用了太多兵力民力,故而迁延。臣保证以半年为期,为父皇修成丹阳宫,成父皇迁都之愿——只是,正式迁都之事,父皇果真已经在朝中……若是此事最终不能成行,修建宫室耗费可是不菲……” “这个便不劳爱卿操心了。朕当年迁到东都时,多少人反对,不也是办成了么!” “臣失礼了!臣这就去办。” 第三十五章安置骁果军 丹阳的江南道经略府内,深夜。萧铣昨天才刚刚从江都行宫回来,便投入到了紧张的丹阳宫筹划工作中去了。他本就是将作监出身的,后世又搞过工程,虽然很久不亲自管这种营造的事情了,但是皇帝亲自交代下来的修建新宫这样的大事,他当然还要亲自把条目细则梳理一遍。 萧铣放下一个图纸的卷轴,正要下意识地抬手招呼侍妾独孤凤把参茶端过来,然而触手之处那种滑腻之感,让对家中妻妾颇为熟稔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身边换人了。再仔细用嗅觉感受了一下那股成熟的醇香,便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南阳公主杨洁颖。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怎的从江都回来,便这般脸色?为夫哪里做得不是了,还是你身子有什么不舒服么?” 杨洁颖神色有些闪烁,忙端起参茶的盏子掩饰,“没,没有不舒服,夫君也做得很好。如今天下大势已然如此,父皇想要坐保东南,等北方群盗自相残杀。这种事情,本来就对江南百姓压力太大。夫君能够为父皇分忧到如今这一步,天下间也没见几个人可以做得更好了。” 杨洁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失神,又似乎陷入了回忆。许久才叹息说:“夫君,妾身心中乱得很。你觉得父皇将来还能够恢复北疆么……自古真到了衣冠南渡,偏安一隅的地步,那便是彻底的天下大乱了,再想重新收拾,没个十几年之功。如何能够,父皇已经四十八岁了。这些年身子又越来越差。看着全像是五十好几的人……唉。” 萧铣放下手头的东西,酝酿了一下情绪。他知道自己这个妻子的厉害,这些年来虽然外头的事情杨洁颖知道的不多,尤其是萧铣和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本就怂恿他“万一杨广有个三长两短时”生出不臣之心的谋士之间的密谋,一直是绝对保密的状态。但是杨洁颖毕竟是见识不让须眉,获取咨询的渠道也比普通朝廷大臣更多,看出一些什么隐患并不奇怪。 但是萧铣也不担心,因为他至今为止并没有做出什么谋逆的事情。至于保存壮大自己的实力,这也是一个牧守地方的镇将自保和权变的手段而已。换句话说,历史上李渊都没熬到杨广嗝屁才造反呢。他萧铣如今打定的主意便是只要杨广没被别人先做出头鸟干掉,他就不当这个首恶,自然比历史同期的李渊更清白。 杨洁颖再是对父皇忠孝,总不能要求自己的夫君做一个彻底愚忠的人,做一个当她父皇一时情绪不稳定想砍了她夫君就随时会被秒杀的人。而且杨洁颖是懂得天下大势,有政治眼光的,她对于杨广的很多治国方略也很是悲观,言辞恳切地劝谏过自己的父皇;所以她对于夫君发展自己的势力,曲线救国并不反对。反而觉得这是一种修正父皇政略错误的补救措施。 萧铣知道妻子是怎样的人,所以他酝酿完了情绪之后,也是妙到毫巅地叹息了一声:“想听实话么?” “夫妻一体,还要文饰作甚?妾身当然要听实话。” “为夫这些年。有些事情虽然没有和夫人明说,但是相信夫人也是看出一些端倪的。不是为夫想隐瞒,实在是难以启齿。今天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直说了。”萧铣字斟句酌地说到这里。抿了一口参茶,才沉痛地续下去。“父皇的多疑,夫人也是知道的。当年大伯——我是说我们萧家的大伯——那般下场,为夫岂能不慎?” 萧铣之所以强调“我们萧家的大伯”,是为了防止杨洁颖误会:他要说的是萧琮,而不是杨勇。谁让杨广在这事儿上名声比较臭呢,无论是亲大哥,还是大舅子,都那般下场。 “为夫为了国家平乱,拥兵敛财,任用私人,这些都是有的。可是东南海贸之利、外番海盐财赋,若是被外人所知了,这些钱粮如何能用到救民平乱的刀口上?事到如今,父皇能不能看到朝廷重新北渡黄河的那一天,已经殊不可知。为夫那点私心么,便是父皇万一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咱说不得只有拥兵拥立燕王——毕竟为夫和齐王之间的那点过节虽然说大不大,但是齐王气量狭小夫人也是知道的。为了你我,为了月仙,到时候说不得也要让父皇立长孙而不立次子了。如若父皇遗诏不愿如此的话……为求自保,为夫只有忠于大隋,而不能愚忠于某一个宗室了。如果夫人接受不了这个局面,尽可以去父皇那里出首告发。” 杨洁颖急了,赶紧捂住萧铣的嘴:“说什么浑话呢!真到了那一刻,也是事急从权,倓儿难道不是妾身的亲侄儿不成?月仙也已经许给他了。夫君且想母后对你如何,妾身便也是一般。而且倓儿性情看来也是仁厚,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至于对二哥……总归会让他皇叔做个富贵闲王便是。夫君可能答应下,到时候不要找二哥的错处么?” “这有何难?若是真的大义名分定了的时候,只要齐王自己不太过分,为夫自然不会为难他。” 萧铣和杨洁颖后续的一些私房话儿,包括萧铣如何卖弄手段把妻子服侍得欲仙欲死,当然不足为外人道了。也亏的杨洁颖虽然已经三十岁,但是姿色依然不在萧铣任何一个年轻的侍妾之下,所以调教起来当然不算苦差事。萧铣费了老大的神儿,说话九真一假,总算把妻子的情绪彻底稳定住了,免得对方因为这次见到杨广的时候、因为杨广已经变得太过于颓废而产生不好的联想。 说谎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要真假掺杂着说才有效,尤其骗老婆时就更是如此。萧铣可是深知历史上自己这位妻子有多么刚烈,对于大隋和她父皇的忠诚度有多高。如果萧铣真有不得不走上直接反对杨广的那条路子的一天,说不定便要承受废妻之痛了。他也希望这一天不要到来。 …… 却不说萧铣安抚好了后院的内患之后,这些日子着实过得有些安稳。似乎重新回到了大业五年之前的样子——当初的萧铣,一点军事才能也没表现出来,万全靠修运河建宫殿这种事情上的管理和设计才能取悦于杨广。 而现在的他,也表现得好像一心扑在丹阳宫的事情上那样,每天指挥着平整修葺当年南陈被隋朝灭亡后废弃的台城遗址,重修道路,广开屋宇,然后在台城北边圈出足足比当年梁陈等朝皇宫纵深宽阔数倍的地皮,烧砖采石、调集上等木料。什么事情都亲自过问,就和真的包工头一样。 杨广刚刚南下,萧铣自然要把自己无害的一面尽量展示出来。哪怕不求别的,好歹要确保强化一下自己在南下文武心中的印象。 见萧铣如此乖觉,杨广心中本能的狐疑渐渐消散,便开始尝试问萧铣多要钱粮,好赏赐朝廷百官与跟着南下的骁果军。对于这方面的要求,萧铣也是有求必应,也不必杨广亲自过问是否需要加税摊派之类的事情。反正就是杨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两个月里头便挤出将近四五百万贯的钱财、两百万石的粮食。让杨广几乎可以给南下官员每人都赏赐百贯以上、给官员们安家费和寻租宅邸;给骁果军士兵们都额外补发了足足半年的军饷——都是此前历年慢慢积欠下来的,也有一部分是补足之后本次超发的用于收买人心。 骁果军的编制,总计有三十万人。但是多年来征战肯定会留下缺口,尤其是去年雁门郡的血战,至少超过五万的骁果军士兵在和突厥人的厮杀中战死了。算上伤残退役的,总也有七八万。这一部分今年一直没能补足。加上杨广南巡的时候毕竟没有正式提出迁都,只是先南巡营造既定事实、打算等到在江都站稳了脚跟再宣布。这么一来。骁果军自然不能全部跟着杨广南下,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留守大兴和东都。 因此,这一次跟着杨广南下的骁果军,总数只剩下十七万人,以宇文化及为首的一批将领统帅。在南下之前,杨广用了最后的手段,把不得不留在东都和大兴的骁果军尽量置换成老弱残兵,而把精锐部队都置换到自己带着走的人马里头。至于将来的缺额部分,杨广倒不是不打算重新补满到三十万人,只是在他看来,剩下的兵可以等他到了淮南之后,再徐徐图之,到时候征发一部分两淮和江南的兵源,重新把手头的骁果军补充到三十万满员状态。 这么做,也是为了防止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太大。杨广并不是那种没脑子的昏君,他一意孤行南下的时候,骁果军士卒因为大部分人老家在关中和河洛,都不太愿意南下,如果百分百都靠这些士兵保护自己,杨广心中也是不放心的。为了长久打算,他当然需要在数年之内让骁果军中的南方兵兵源逐步提高比例,这样才能在江南住得安稳。 不过这个长久之计没个三年五载是完成不了的,眼下,杨广还需要依靠北方来的骁果军为主,需要短时间内出连招组合拳安定骁果军士兵的人心。 从九月到十一月,萧铣已经用江南道辖区的税赋和官营生意的钱财为杨广买单了五百万贯了,按说是仁至义尽。可惜到了十一月末,杨广终于又抛出了一桩更大的开销,而且不仅仅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此还专门召见了萧铣一次。 …… “什么?父皇,这事儿……父皇虽然还在盛年,可是后宫已然……已然……还请父皇以天下为重,不要再如此大规模选取民间秀女了。” 萧铣在江都行宫内,见到杨广后,听完杨广说的第一句话,就惊讶得瞠目结舌——杨广居然让他在江南道百姓当中,花费数年时间,选出十万未婚女子,一开始萧铣还以为杨广失心疯了,已经有那么多后宫和西苑的佳丽美人,还有那么多给他龙舟拉纤的女子,还要穷奢极欲。 “别想歪了!没有未婚女子,便是战乱之中丧偶的寡妇也成,朕不是用于你想的那个用途!” “寡妇都行?父皇这有损天家威仪啊……” “混账!朕还没说干什么用呢——这些女子,是给家眷留在北地的骁果军将士们,在南方重新娶妻用的。你当朕真个是饥不择食之人不成!” 萧铣擦了一把冷汗,赶紧为他刚才第一反应误会了杨广之事谢罪。幸好杨广也知道萧铣是为自己好,而且这是私下召见而非朝议,听到的人不多,杨广也没丢什么面子,便不为已甚不作处罚了。 可是十万民女又岂是那么好找的?当年从南北朝的时候开始,因为南朝是汉人衣冠南渡,所以视“北伧”全部为蛮夷,隋朝相比于此前的北朝,好歹是鲜卑化较重的汉人统治的,让这种认识略微改观一些,但依然不彻底——毕竟杨坚、杨广是弘农杨氏出身,是汉人世家,只是杨坚在北周的时候改过鲜卑姓氏而已。 所以,如果不用一点强制性的行政手段,要想让江南百姓人家自愿把女儿大规模的嫁给北方人的骁果军士兵,那着实是很不容易的,这个时代性的顽固,并没有办法扭转。 “陛下……十万之数,只怕江东之地,数年之内都凑不到这许多正要婚嫁的女子,而且若是强行推广,只怕更激民变,还望父皇三思!” “怎得不行?这事关大隋长治久安、事关朝廷能不能在江淮站稳脚跟,卿身为江南道经略,难道不是责无旁贷么?你可知晓,朕从东都南下之前,已经把留在西苑的两万宫女全数带了南下,如今除了几百个朕宠幸过的之外,其余已经分赏了**成给骁果军将校,乃至南下百官中有丧妻或家眷留在北方的。朕自己都这般忍让,你难道还办不好剩下的?给寻常士卒的女子,自然不用太好。何况林士弘刚刚战乱结束,听说江西之地也死了二三十万人丁。你当朕不知道战时多是男子战死、女子存留,你把江西多余的寡妇先籍册登记,给她们一条嫁给骁果军将士为妻妾的出路,百姓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杨广口中说的把两万西苑宫女都赏赐出去了,萧铣估摸着因为人数有限,估计只能确保整个骁果军当中校尉乃至军使(校尉的副职级别)都可以人人分到一个妻子,加上一两个妾的添头,而普通士兵肯定是轮不到的,连队正级别的也够呛。至于朝廷官员们么,原本在北方就是三妻四妾的消费大户,如今没带家眷南下的这些,杨广好歹也得给他们一人六七个女人,凑足三妻四妾。 剩下的普通小兵的家眷问题,只有萧铣来办了。萧铣此刻唯有硬着头皮表态: “是是是……父皇教训地是,臣便先易后难,先把这一部分女子给父皇解决了。” 至于这桩事情多久才能办完,只能说是能拖多久拖多久吧。 第三十六章南北断绝 杨广给北方的骁果军士兵们在南方重新娶妻的计划,显然是为了束缚住那些北方兵的心,好让他们安生在江东长住久安。 萧铣也还算给力,在他下令之后不过一个月功夫,也就是大业十一年年关将近的时候,便为杨广弄来了两万多人的寡妇——都是江西林士弘之乱中,丈夫被贼军杀了,或者丈夫本身就从贼被官军杀了的寡妇。然后送到杨广手头,让骁果军好分派给各路士兵。骁果军从北方来的足足有十七万人,两万女人怎么够分?所以少不得也要按照轻重缓急,就和后世计划经济分房子差不多,只不过他们现在是堂而皇之不把女人当人,如同货物一样分配。 最优待的,是大兴周边的关中兵,因为他们毕竟是骁果军中投军最早的一批,来江淮之后距离老家又是最远,而东都河洛乃至河东的士兵就只能先等等了。然而哪怕只分关中兵的,那也有**万人的缺口,两万人还是不够用,所以只能是优先给那些从来没有娶过妻的优先,而已经娶过妻只是妻子在北方没有跟着南下的便要等一等。 这种事情事关切身利益,尤其是自古有云: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乃是两大不共戴天之仇。别人抢了你的女人,自然会被人记恨。杨广拉拢住了一部分骁果军士兵人心的同时,不免加速了骁果军的分裂。分到了女人的欢饮鼓舞,没分到女人的望眼欲穿。 此时,若是萧铣能够给力一点。帮杨广把十几万民女凑齐,那说不定士兵的怨气便能平息一些。然而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寡妇容易搞到,寡妇都搜刮完之后还要弄那么多良家便难了。杨广也不会去苛责萧铣。而萧铣在给了这一批江西寡妇之后,后头只管给钱给粮伺候地好好的,凡是骁果军士卒娶妻杨广都会发放不少钱财赏赐,甚至给予屋宇安家,至于钱都是实际上萧铣掏、名义上杨广赏的。这么一来,暂时没捞到好处的骁果军士兵们思乡之情便更加炽烈了。 …… 大业十二年的正月,便在几家欢喜几家愁当中来临了。身在江东的骁果军士卒们虽然思乡,却也不至于一下子爆发出来,毕竟杨广巡幸天下的老毛病又不是第一次犯了。骁果军士兵们没法回家过年的事情往年也是有发生的。比如一年前的时候,这些骁果军当中相当一部分人,便是在雁门郡过的年,当时还要和突厥军队厮杀呢,如今虽然也在异乡过年,可富庶的江都与苦寒的雁门,其间差别当真不可以道里计。 然而,元宵节前后,北方传来的一些噩耗。让朝廷大为震动。 瓦岗军大头目李密,居然攻破了通济渠北端的朝廷太仓——洛口仓! 这洛口仓,地处通济渠运河和黄河的交汇河口位置,往年都是为朝廷在东都的驻军、百官、城中百姓提供粮食的主要据点。满载的话理论上可以储备两千四百万石粮食。实际上因为连年征战滚动消耗,最多也就一千多万石的存量——那个峰值主要是在当初第二次征讨高句丽之前,此后因为黎阳仓、涿郡等处囤粮地的分摊。以及第三次征讨高句丽开始后朝廷一部分军粮靠海路水运,洛口仓的存粮连年都在下降。 在大业十一年杨广南巡的时候。洛口仓面临了最后一笔巨大的支出,那就是为南迁的朝廷和骁果军提供行粮。大致上是百万人半年的口粮左右,总计支出了一百五十万石——毕竟这么多人突然南下,杨广也要担心南方是否做好了筹粮的准备,所以带上足够吃到来年夏收为止的行粮还是很必要的。 杨广南下之后,江淮通过通济渠往洛口仓注入新粮的漕运便算是停止了。洛口仓内最后还剩下约莫八百多万石的粮食,是杨广留给留守东都的官兵军民的。毕竟他虽然打算南迁,也不好直接做出放弃东都这种丧民心的事情,也不好让东都军民饿死。此后半年多,东都军民各项消耗倒也用掉了百万石以上。而如今,在洛口仓内还剩下七百万石军粮的情况下,这处命门要害居然就被瓦岗军的李密给攻占了。 这笔军粮的规模大致上是什么概念呢?约摸可以够整个河洛和山东西部地区的全体官兵百姓吃三年!也就是说相当于后世整个河南省、大半个山东省,以及一小部分河北、湖北地区的广大范围内,哪怕所有的农民都不种地,所有人光吃大锅饭,只要省着点吃,就能吃三年。 得到了这笔军粮之后,急于扩充自己实力的李密当然是先过初一再顾十五。将来的日子怎么样且让将来再说,眼下先开仓放粮,大肆募集饥民和其他农民起义军。一时之间,李密军声势极为浩大,号称拥兵四十万众——其实是短时间内整个河南和山东地区的农民军都闻风而来名义上投靠了李密,不管将来是否听从他将令,眼下粮荒先找李密打打秋风再说,所以才有四十万兵这么夸张的数字。 李密对于来投奔的人心里头如何打算的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但是他也并不害怕这种情况的发生,他自问以自己的手腕,徐徐分化瓦解,最多一年半载的功夫,就能把山头林立的农民军中各路草头王都拉一派、打一派,渐渐消化掉彻底变成自己的势力。 …… 那么,且让我们把视线移到另一头的东都方面:东都守军难道不知道洛口仓的重要性不成?既然这里是杨广留给滞留在东都的军民未来数年的粮仓保障,为什么东都军队不好好守城,会被李密军攻破了这么重要的囤粮所在呢? 这当然不是因为东都军队不想守住,而是他们实在被杨广留下的那个数个留守官职权力并列的指挥体系给弄得够呛。理论上,留守在东都的段达、元文都和皇甫无逸权力是完全一样的;而裴仁基和王世充又比他们低半级。 可惜的是。理论永远只是理论。虽然三个留守名义上平级,需要商量着办事情。然而杨广却没想到他放在东都的那个泥塑木雕一般的孙子——越王杨侗,会成为三大留守角力的傀儡。 杨侗是已故元德太子杨昭的次子。杨昭留下的三个遗孤当中,长子燕王杨倓如今跟着杨广身边、在扬州;这个次子越王杨侗便在东都留守,最小的代王杨侑留在最西面的旧都大兴。 三大留守里头,最无能的段达是杨广身边的近臣,当然和皇亲国戚最熟。杨侗小孩子一个,不知道好歹,又没有其长兄杨倓那种相对于同龄人的睿智,自然是谁亲近听谁的。一来二去,段达就可以瞎指挥了。 因为段达与裴仁基素来不睦。所以东都百官当中与裴仁基同样关系比较差的文官幕僚纷纷靠拢段达,后来也不管究竟是否会妨碍朝廷公事,纯粹成了朋党之争:凡是政敌支持的,咱就要反对;凡是政敌反对的,咱就要支持,还管什么是非对错? 在李密逼近洛口仓的过程中,东都三留守原本公议派裴仁基御敌,一些作战方略的细则除了还算精通韬略的皇甫无逸略微关照提点他一下之外,别的都该由裴仁基临机应变。然而。段达背后有一个侍御史级别的文官名叫萧怀静地,在那里给段达下坏水,裴仁基刚刚出兵进入相持就催促其速战,说是唯恐李密大军祸害京畿附近。折损朝廷威仪云云。最后把裴仁基折腾地束手束脚,贸然出击后中了李密的诱敌之计,损兵折将。 更奇葩的一点是。裴仁基光输了不算,最后这厮居然觉得自己输的太窝囊、反正如今东都朝廷里头都是自己的政敌。打败了回去也没好果子吃,便干脆投降了李密。跟着裴仁基一起投敌的。还有他那个演义上被吹嘘得武艺神乎其神的儿子裴行俨。 裴仁基的倒戈,自然让东都军队如同断了顶梁柱一般短时间内不可收拾,洛口仓才这般迅速地被李密夺取了。 凭心而论,李密的胜利也绝对不是只靠侥幸。毕竟现在李密的实力已经非同小可了。相比于历史同期,他有被削弱的地方——主要是程知节等一小撮原本会从贼的武将当中,有一些因为萧铣的蝴蝶效应被挖走了,所以李密的瓦岗军如今人才资源并没有历史同期那么繁盛。 可是另一方面,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张须陀此刻也还没死呢,要等到李密攻下洛口仓之后才死,而本时空张须陀去年就死了,其部分遗产被李密接收了过去,所以李密的实力自然非同小可——本时空张须陀的遗产当然是不包括秦琼和罗士信两大猛将的,这两人早就在萧铣手下做事了。 综合各方因素,李密的实力有增无减,裴仁基的拖后腿依然存在,洛口仓便是如此在历史的惯性之下,在杨广把朝廷南迁之后几个月,便丢掉了。 如果非要说洛口仓丢失这种大杯具对于东都文武有什么好处的话,无非是以这个惨痛的教训让他们认识到了战争时期政出数门的危害性。从此以后,东都那些不懂军事的长官们不敢再太过于指手画脚。而王世充也因为裴仁基这个原本和他分权的对手投敌了、而他的上司们又不敢把武官们逼得太急,而获得了更大的一展拳脚的空间。 从洛口仓的丢失到裴仁基的投敌,东都军队总计也损失了两三万之多的兵马,战死受伤逃亡的占了大半,剩下的小半是跟着裴仁基投敌的。所以经此一役东都官军的势力显得更加薄弱,原本骁果军队伍里留下来的人连三万都不到了。与之相反的是王世充从扬州带着北上的嫡系部队因为没有参加此前的作战,所以丝毫无损,这让王世充在东都的地位进一步举足轻重起来。 如果王世充可以预知历史走向的话,或许他还会感谢李密今天帮他把正牌的东都官军打得这么惨、把一个个原本要和他竞争上岗、对他指手画脚的同僚和上司逼反的逼反,吓尿的吓尿。 …… 洛口仓陷落之后,不用半个月功夫,通济渠沿线两岸都彻底被各路尊奉李密为首的农民军占据了。东都与江都之间的朝廷讯息也第一次被正式切断,而且短时间内看不到任何重新打通的希望。王世充虽然爬上了东都守军头号将领的位置,然而他的力量如今也仅仅只能守成,无力进取。 半个月内,一连串的噩耗把留在江都的百官和骁果军将士弄得人心惶惶,因为他们从此失去了和北方老家之间的联系。士兵们不知道他们家眷所在的城池是否还在朝廷掌控之下,抑或已经被不知名的乱贼军队攻陷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否还在世上,有没有被贼兵祸害。这种未知的恐惧对士气人心的打击,实在不是别的朝廷欠饷之类的小事可以比的,哪怕杨广从萧铣那里可劲儿地要钱然后给官兵增加赏赐,也敌不过官兵思乡之情带来的浮动。 可惜杨广似乎万全无法理解士兵的苦衷,他看到的只是他自己已经竭尽所能为将士们谋福利,送女人婚配的送女人,能给士兵增加军粮配给、鱼肉加餐地便给加餐,还放宽了军中禁酒的法令。如此皇恩浩荡却还买不来士兵们不去思乡,这样的士兵不叫不知好歹又叫什么? 与此同时,被南北讯息断绝所影响的,也绝不仅仅是南面杨广身边的这个朝廷。北方除了东都周边以外,别的“国统区”也陷入了因为不知道皇帝音讯的恐慌之中。漕运彻底断绝后一个多月,故都大兴城内就谣言四起,说是皇帝陛下在南方被叛军各种围攻,朝不保夕。留守大兴城的刑部老尚书卫玄不得不用重刑戒严,杀了好些人依然止不住谣言的疯狂扩散。 从大兴再往北,在河东之地,各种谣言便更加炽烈了。绛州贼柴保昌、历山飞魏刀儿等贼头或从河东本地突然起兵,或是因为在河北战区抢地盘抢不过窦建德、而越过太行山渗透进入河东地区,一时之间,貌似大隋又一块此前农民军并不盛行的净土,也要陷入无数乱贼当中一般。 最让人觉得诡异的,还是镇守河东的右骁卫大将军。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似乎并没有在剿贼的同时阻挠谣言发展的意思。在李渊的地盘上,杨广在南方被农民军围攻、生死不知的消息,就这样放任自流地疯狂滋长着。 (和主角视角不相关的部分,就不详细展开了。花一章时间逻辑上理顺也就是了,不打算水。) 第三十七章太原阴云 莽莽太行山,纵观南北,东边是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处处肥沃,西面则是崎岖坎坷的山西大地,沟壑纵横。 唐国公李渊的兵马,追击贼号历山飞的河北巨寇魏刀儿已经将近一个月,四战四捷,终于把魏刀儿的人马杀得七零八落;端的是三魂去二,七魄剩一。十几万农民军,只剩下不到五万人,狼奔豸突地冲出飞狐峪。 魏刀儿的惨状,告诉了各路河北地区的农民军:别看河北似乎已经被农民义军之间的残酷抢生意变成了“红海市场”;而河东之地似乎还比较平静,“农民军市场空白率”很高,是“蓝海市场”。但是蓝海市场之所以是蓝海市场,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比如有国营的政策垄断型巨头啦,别的不正当竞争对手的存在啦。而具体到河东为什么农民军发展不起来这个问题上,显然哪个作梗的“官方垄断资本”便是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了。 李渊如今除了唐国公的爵位和太原留守的官位之外,还有右骁卫大将军的军衔。这个军职是他在去年雁门郡的勤王救驾之战中,用军功挣来的;虽然原本即使他没有这个军衔,李渊也已经事实上成为河东地区军事权力的一把手,但是那时候彻底掌握军队终究还需要靠一些潜规则和威望来辅助;而现在有了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之后,李渊已经是百分百的名至实归了。 原本在勤王之战前,光靠太原留守辖下的府兵镇所,李渊官方名义上就可以佣兵三万人。实际上基于各地军阀或多或少的吃空饷也好。财政挪用也好,总能够多养几成。李渊当然也不例外。所以一直以来都保持了实际上将近五万人的战斗力量,只是那些账面以外的部队无论装备还是训练战力都没法和正规军那般投入罢了。 这个数据。随着杨广把朝廷南迁之后,河东地区新出现绛州贼柴保昌、历山飞魏刀儿等本地农民军和外来户流贼在河东地区作乱、李渊在剿贼中不断吸纳战俘,终于迅速壮大起来。哪怕李渊对于农民军战俘的使用是本着去芜存菁的态度,依然让总兵力突破了六万人。 其实制约李渊进一步扩军的主要原因,还是粮食的矛盾,而非兵源。北地民风彪悍,要想募集勇士还怕找不到么?只是三晋之地相对贫瘠,就算此前被流贼祸害不深,筹措粮草也比较紧巴。 相比于三晋之地都是太行山谷地的地形。西面渡过黄河之后的关陇之地如今还没有被祸害成黄土高原,又是大隋首善之区,从北周开始就不曾被战争破坏过。如此膏梁之地若是能够落入唐国公手中,必然可以让李渊的经济短板瞬间补足,然后马上进入指数级暴兵的阶段吧。 …… 飞狐峪口,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二人看着魏刀儿的残部逃出飞狐峪重新远遁进入河北地区。飞狐峪中,足足两三万人的历山贼人马被官军围堵在那里,如蝼蚁一般投降,父子心中尽皆生出一股豪迈。 李世民唇红齿白。说不上来是否英俊,不过好歹身材还是颇为挺拔。脸色虽有些苍白,但苍白带来的虚弱错觉却可以被英武果厉的神色充分掩盖。两道向上斜挑的眉宇之间,是深深的与年龄不符的皱眉纹。鼻梁和前额上也有些明显超过他仅仅十七岁实际年龄所应有的纹路。 看着山下被官军监督着投降的魏刀儿贼兵,李世民斟酌着字句,怂恿李渊道:“父帅。魏刀儿手下降兵,不比咱在河东本地此前剿灭的贼寇。人马果真要精锐一些——想来是因为魏刀儿、王须拔等人起兵以来,三四年间与窦建德、张金称等河北巨寇反复厮杀争夺地盘。又曾被当年的杨义臣、如今的薛世雄反复围剿,才淬炼出如此去芜存菁的兵马——若是不能全数将其降兵收为我用,殊为可惜!” 李渊嘴角不可察觉地一抽,似有轻蔑,又似有惋惜,更多的则是无奈和犹豫:“为父岂能不知!但是三晋之地钱粮养不起这许多精兵。难道为父身为留守,还能和那些贼军一样竭泽而渔,不顾百姓不成?这些流寇能够养得如许人马,全是靠以战养战,私房劫掠,然后掳掠民财以自给,胁迫精壮以从贼。这些手腕,心怀天下之人是使不得的。” 李世民听到父亲说出了‘心怀天下’四个字,胆色也壮了一些,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一闭眼,怂恿道:“父帅,如今陛下前往江南、而山东贼寇李密已经攻陷洛口仓、截断南北讯息达两三个月之久。又听说消息断绝之前有两淮官兵军民北逃而来者声言:前些年原本已经在萧铣、王世充、陈棱三方围剿之下式微的杜伏威军,也因为陛下让两淮百姓为过境大军‘献食’而再次壮大,截断淮北讯息。如今陛下在扬州已经两个月没有音讯,东都、大兴皆不知陛下行踪、以及是否为贼军围攻所害……说不定陛下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逆子!怎敢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李渊勃然变色,抬头看了左右,都是自己身边亲信,也就是绝对忠于自己胜于忠于杨广的心腹,才略微放松了一些。却依然摆着架子拿腔作势,“再说这等言语,小心为父送你去免罪!” 李世民也是豁出去了,这个当口,实在是劝说父亲造反的最好时机。否则若是在迁延下去,且不说将来有没有再遇到大股农民军被己方围歼、数万战俘被俘获的良机,便说杨广在江都若是有确切消息传回东都、大兴,都能让北方的朝廷守军吃一颗定心丸。这种农民军和朝廷双方都极为配合的契机,实在是几年都遇不到一次,李世民深知他父亲不是没有野心。只是犹豫不决优柔寡断而已,当下跪下重重叩首。语气坚定地说: “父帅!今日左近都是自己人,父帅还装腔作势作甚?父帅要送孩儿去免罪。若是真能保家族平安,孩儿如何敢惜命,怕只怕孩儿殒命之后,我李氏一门仍然不得安妥,到时候父帅悔之晚矣!” “你……” “父帅,大丈夫当断则断,不可再犹豫了!” 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对一旁的参谋刘文静也使了个眼色,刘文静马上也出列跪下。对李渊说道:“主公,二公子所言甚是,还请主公早定大计!” 李渊毕竟刚才呵斥过了李世民,如果被李世民加码强谏便听从的话,毕竟父亲的威严也会受损,但是刘文静这种外人也参合进来之后,效果就不一样了,一来这件事情毕竟已经为外人所知,李渊可以说是害怕“纵然不依此行事。只怕也不密**。不得不行此下策”。可以有一个半推半就的台阶下。李世民对父亲的面子照顾得很到位,所以李渊的口气很快就软了下来。 “二郎,你所言为父如何不知——只是你大哥作为质子,一直留在京师大兴。你姐姐秀宁和姐夫嗣昌何尝也不是如此?为父此前已经密信让他们窥伺良机离京来与我们团聚,但是至今没有音讯。定然是杨广的心腹走狗们忌惮为父,将你兄嫂与姐姐姐夫看得太紧——为父这也是投鼠忌器啊!” 李渊的长子李建成。和女儿李秀宁、女婿柴嗣昌,一直都是作为质子扣在大兴担任一些闲职的。比如柴嗣昌就是和其本族长辈担任大兴宫的宿卫,被阴世师所统领;而李建成也在大兴留守卫玄麾下为官。 阴世师和卫玄都是杨广的死忠。只要不出意外,肯定是不会放李渊的儿子和女婿来和李渊团聚的。倒不是说他们已经对李渊有什么特别的怀疑,而是对任何留了质子在朝中的方面镇将都如此防范。 历史上李渊在大业十三年六月份才正式起兵,而早在二三月间就派密使联络李建成和柴绍,便是让他们寻机提前跑掉,而李建成一直熬到六月份才逮住机会逃回太原,让李渊已经箭在弦上紧绷了几个月的兵马得以出击。而柴绍和老婆李秀宁便更惨一些,比李建成跑回来还晚,李渊起兵时他们还没离开敌占区—— 后来李世民的御用文人写出来的唐朝史书上,当然会掩饰柴绍窘迫之时不得不抛弃妻子独自逃命回国的惨状,也会把李秀宁一个孤女被家人抛弃在敌后不得不组织私兵自保的行为,美其名曰“有预谋地组织娘子军、与大唐正面进攻的部队里应外合、夹击屈突通”。 实际上,柴绍和李秀宁不过是被李世民逼着父亲提前起兵的谋划给卖了而已。而李世民当然也想一并卖了李建成,只可惜李建成在父亲李渊心中太过重要,只要李建成没有安全脱险,李渊就死撑着不起兵,宁可错失战机,才让李世民的卖兄之谋没有得逞。否则的话,将来哪里还需要再来一场玄武门之变呢。 “哼,真要让卫玄那老东西把大哥一刀剁了才好呢。”李世民在心中恶狠狠地想着,可惜这种念头是绝对不能表露出来的,尤其在父亲面前,他必须装出对大哥的安危很是担忧的样子。酝酿了好半晌情绪,李世民才说道,“大哥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么?卫玄老儿昏聩,他应该不至于看得太紧,如今都一个多月了,应该逮到机会了才对。父亲也应该早作准备,一旦大哥回来,可以直接揭竿而起才好。” 李渊见李世民好歹还是挺顾及兄弟之情的,又觉得李世民所说的有备无患之议确实是持重之言,便没有反对。 “罢了罢了,时至今日,是破家亡身,还是化家为国,便看你们兄弟将来努力了。魏刀儿的降兵,如今先全部收下,整编在营,拿出太原仓的余粮先养着。若是两个月之内有用到之处,也好马上派上战场。河东各郡咱们的人,也都分派到位——这件事情让刘先生去办便是。” 李渊大致分派了一番,算是下了开始启动战争机器的准备。李世民在一旁听了,赞同了一番之后,顺着李渊的言语往下说: “父帅,以孩儿之见,父帅在关中威望,已经是仅次于杨广昏君的人物了,卫玄、阴世师等人虽然朝中权位不低,但在关陇门阀氏族之间的影响力,如何比得父帅?因此,让大哥归程的时候,其实也不必等到他到了太原再起兵,只要他逃出大兴虎穴,到了河西之地,我军便可以起事了——虽然河西名义上还是阴世师直辖的地盘,但阴世师人在大兴,无法直接掌握地方,我大唐兵马若是先暴露了起兵的风声,而后再图谋河西的话,难免会有渡河之困。 不如在正式起兵之前,先有实无名,到时候假借一个追击贼寇的名义,在河内一带摆出架势先让一军渡河进入河西,然后大哥也恰好赶到。到时候我军猝然起兵,大哥顺势接掌渡河之兵,岂非两便?战国之时,秦、魏相争,魏将吴起便是靠经略河西,让秦军虎狼之师不得不受凭高视下之苦,不得施展;后来吴起遭遇内敌陷害而亡,河西之地落入秦手,秦军才反制魏国。若是我军能够在出兵的第一时间便抢占河西桥头堡,则南图关中,易如反掌!” 李世民的这条建议深谙兵法,此前一直担心起兵阶段会不太顺利的李渊听了自然也是怦然心动:“这样行事……你大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怎么会有危险呢?起兵时日都是父帅您亲自掌握的,只要大哥还没有与我军会合,咱便不正式起兵,阴世师还能在父帅没有举旗之前就对大哥下重手么?若真是那样,到时候父亲的举兵到底算是谋反呢,还算是被阴世师陷害逼反呢——阴世师敢担这个逼反父亲的罪名么?” 这个关节被李世民点破之后,李渊总算是略有一些豁然开朗之感。对长子的担心,终于被起兵初期顺利开拓地盘的**给盖过了,让他鬼使神差地认同了李世民的想法。 当日无话,各人各自归去。李世民也自去安排心腹,绸缪着到时候如何给阴世师提前那么几天功夫报信才好。 “阴世师啊阴世师,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拿下大哥,对你也算是一桩不小的功劳了,到时候足够让你升官发财,可别辜负了咱一番心意才好呐。” 第三十八章李建成遇险 李渊和李世民密谋起兵方略那一日之后,整个河东军终于进入了秣马厉兵最后冲刺的准备阶段。无数兵器甲胄被翻修整备,士卒加强操练整训,历山飞魏刀儿那里俘虏来的降兵也充分利用起来,几乎都充入官军当中使用。 时间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眼看李渊部下的战争机器预热即将完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李建成和柴绍还没逮到机会逃回来,李渊心中当然忧急万分。终于,在五月底的一天,李建成一直以来的隐忍无害终于发挥作用了,逮到了一个大兴留守卫玄公派李建成出京公干的机会。李渊大喜过望,掐着时间点算日子,在李世民的怂恿下正式调动了两路人马开始向西移动。 左路军计划经吕梁山汾阴隘口与黄河壶口下游的渡口渡河西进,然后往南直捣潼关背后,掐断潼关以东朝廷兵马将来入关驰援关中的道路。右路军则在渡河后往更北面的方向迂回,袭取陇右各郡然后据萧关而向西南,最终与左路军夹击大兴。 左路军计划中的都督,李渊准备任命给长子李建成,而右路军都督则任命给次子李世民,只是如今李建成还没到位,所以只能是暂时缺位,秘而不宣。 李渊这套与李世民和其他谋士商量出来的取关中的战略路线,倒也算是非常稳健了;自古‘秦之四塞‘便是秦地与魏地之间的潼关/函谷关,与楚地之间的武关,与蜀地之间的散关。与陇地之间的萧关。李渊的军队自北自东而来进攻关中核心的大兴,自然要据住关中在这两个方向上的要隘潼关和萧关。 …… ‘来者何处兵马?速速止住进军!不然我军可要放箭了!‘ 黄河壶口瀑布下游附近。一群大隋官军骑兵盔甲鲜明,器械严整。对着对岸一伙作出要渡河姿态的,同样身着官军服色甲胄的人马厉声喝止。 黄河在过了壶口瀑布再往上游的话,不仅水流特别湍急,而且暗礁处处,无论是渡船还是骑兵涉水泅渡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过了壶口瀑布之后,往下游仅仅几十里地,河面虽然陡然宽阔了数倍,但是水流速度和水深也因此骤降;凡是在关中北部地区于河东汾阳已被之间,要想渡过黄河互通的话。这出津渡隘口便算是最容易过河的了,自然非常时期也最受官军重视,守卫严密。当然,这个严密是相互的,也就是说不仅河西军会在这里驻军免得河东有农民军流贼跑过来,河东也同样有重兵防守,防止河西出乱子后也有人跑过去。 此刻,河东兵有大股调动的迹象,河西守军自然要防备。眼看着对面的友军摆出张弓搭箭的架势。河东兵自然要立刻摆出无害地姿态,一边高喊: ‘对面可是阴留守的兵马?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军是太原唐国公部下,在下汾阳郡兵折冲郎将殷开山。咱们是友军呐,不要放箭!‘ 河西的这名带兵军官却不马虎。一点儿没有被李渊的名头吓到,依然呵斥说:‘殷将军,你主唐公身为太原留守。兵马辖境仅在河东,尔等入我河西地界作甚?还不速速停下!‘ ‘将军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军追击一伙绛州贼的余党,那些贼厮鸟躲进吕梁山大半个月了。弟兄们都搜捕不到。两天前似乎是那些贼军躲在深山粮尽了,出来劫掠,才被弟兄们咬住,谁知那些狗东西打仗没一套,逃命倒是在行,在吕梁山区咱愣是没追上,一路杀到这里,问了乡民百姓,才听说昨夜有一股贼军连夜在这一带渡河西去了。我家李都督唯恐贼情蔓延,祸害了关中,到时候唐国公在陛下面前也讨不到好,心中惶恐,才勒逼着咱越境追击,好找补回纵敌的罪过。还望将军通融一番!‘ ‘休要胡说八道,我军一直驻扎在此,守卫此渡口,莫说是昨夜不曾有贼军渡河,便是往前两三日,都不曾听说过贼情。尔等休要啰皂!‘ ‘绛州贼匿踪颇为擅长,将军如何打得保票?且不闻我家唐国公守卫地方同样严谨肃然,丝毫不敢懈怠。太行八陉处处有重兵把守,可是照样被河北流贼历山飞给偷渡了飞狐陉,入三晋之地作乱月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纵然防备再是严密,总有疏忽之时,难道将军非要小觑我家唐国公,觉得阴留守带兵之能胜过唐国公不成? 若是对我军行止有猜疑的,不妨一边放我军渡河,将军一边派哨骑信使去找阴留守请示,咱这里也还有唐国公行文的书涵,请求配合剿灭绛州贼的。若是到时候阴留守真个拒绝了,那咱二话不说这就撤走,只是到时候河西贼军起来了,官司打到陛下御前时,唐国公可要阴留守的回书作证:河西贼乃是阴留守辖区内自行兴起之贼,而非别道流入,与唐国公毫无瓜葛!眼下若是阻挠我军渡河,到时候阴留守却准允了,难道将军要自担贻误军机的责任么?‘ 对面河西军那个负责守卫渡口的将领听了这一连串的大帽子扣下来,终于有些松动了,毕竟他只是负责守卫渡口,连掌管一郡府兵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如何担待的起?加上阴世师手下的兵将有个致命的硬伤,那就是阴世师本人如今是常年不在河西呆着的,而是在大兴协助卫玄防守京师,所以这里本地的守将对于上头的最新意识形态动向久更加摸不准了。 别说殷开山放话让这个河西将领去请示阴世师,哪怕他真想去,没个几天功夫往返也是请示不到的,踌躇再三,只能是说:‘既如此,某且去请示本郡郡守高大人。尔等暂且可以先渡河/并运送军粮军械过河。然而过河之后要严格按照我军监视扎营安置,不得妄动。否则休怪我军缴了你们的械。‘ ‘那是自然,咱可以给你一两日的时间等回音。绛州贼残部人数不少,我军没有万余人马,还真没把握拿下他们。‘殷开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心中大定。对面那将领说请示高郡守,那便说明阴世师不在,高郡守么,按照此前的情报,应该就是河西郡守高德儒了,听说是个对阴世师和杨广都死忠的硬骨头。主公要想用招降的手段肯定是不成的,到时候少不得得动武。 李渊之所以敢让殷开山带着左军先锋部队在这个时间点赶到,显然是因为他通过秘密渠道与长子充分沟通了行程,有把握李建成今明两日就可以金蝉脱壳打时间差赶到汾阴渡的殷开山军驻地。到时候,殷开山已经带着大唐左路军先锋主力成功渡河,准备严密,避免了被敌人半渡而击的危险,又可以迅速地突然发难,攻敌一个措手不及。岂不完美?若是非要等李建成正式逃回河东地区,公然露面的话,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样一来。李渊公然让他留在朝廷中的质子偷偷回家,就已经等于公然谋反,阴世师和卫玄对他的防备当然会瞬间提高。军队抢渡黄河偷袭的机会就错失了。 纵然李渊原本觉得偷袭机会的丢失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比不上长子安全的万无一失更重要。无奈他是架不住这一个月来次子李世民天天在他身边厮混的。偏听则暗,被李世民潜移默化大公无私地影响暗示了这么久。也就松口了。 李建成的行程倒是时日一点不差,似乎和李渊的起兵时机配合得丝丝入扣。在殷开山带兵渡黄河的时候,李建成已经跑到了河西郡境内,他倒也没有进入郡城招摇,只是沿着郡内相对偏僻的小县行路,身边只带了十来个护卫,免得目标太大被人逮住讯问,算算时间,汾阴渡的守将找高德儒请示也要一天多的功夫,到时候他早就和殷开山会和了。 然而世事总有不测。汾阴渡的官军将领请示高德儒的信使还没有赶到高德儒那里,却有一个假扮成官军信使的家伙,比正式的信使提前了将近两天,把一封内容相似的请示公文,送到了河西郡守高德儒的手中。 也就是说,高德儒拿到这封密函的时候,比殷开山与汾阴渡守将扯皮渡河还要早好几个时辰呢。而这时候,李建成才刚刚踏进河西郡地界不到半天,远没有脱离险境。 ‘你是汾阴渡刘都尉派来的?怎得原来不曾见过。刘都尉原来有要事禀告,不都是让他侄儿来投书的么?罢了,且看正事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禀高郡守,小的名叫侯君集,刘都尉的侄儿这几日病了,才让小人来投书的,刘都尉说是事情紧急,讲究不得,当时唐公的兵马已经渡过黄河了。‘ ‘什么?李渊已经渡河了?‘高德儒瞬间大惊,站起来的时候把桌案上的宣纸都扯飞了,镇纸也抛出去老远,摔碎在地。他很快想到昨日得到的一条内外侯官渠道送来的消息,说是唐公世子李建成被卫尚书派出京师到五原公干,但是途径他的河西郡时,驿站没有按时接到人,显然是对方临时误了行程,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没有按照原定路线赶路。 这条消息一开始还只是让高德儒留意这件事情,却还不至于让他把问题的严重性上升到考虑是否要直接造次搜捕李建成的程度。然而现在李建成失联事件和李渊出兵渡河事件一配合起来看,马上就昭然若揭了。 ‘来人!穿本郡司法参军朱知谨,让他立刻带领各县衙役快手等人马,搜索各县通往汾阴渡的官道小路,一条都不许漏掉,务必搜捕到潜逃的唐公世子李建成!‘ 听到高德儒亲口下达了这道命令之后,一直捏着一把冷汗只为富贵险中求的侯君集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二公子,将来等你继承了主公的大业之后,可不能忘了小人今日的大功。‘ 意淫归意淫,眼下对侯君集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逃跑。尤其是汾阴渡刘都尉派来的正牌信使最多两天之内就会到,到时候如果先后两个信使到来,这事儿肯定要穿帮。所以侯君集还得赶回去在半路上埋伏着,把正牌的信使截杀于途,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所以当下自然是不敢多呆,假作镇定地讨了回书之后,便借故金蝉脱壳离开了。侯君集这人如今还年轻,武艺或许还不咋滴,但是市井之徒的本事已经学的不错,与人动手的时候若是有机会设局偷袭,那么纵然武功比他高数倍的高手都有栽在他手上的,故而只要可以截住信使,对于能否杀了对方,侯君集是丝毫不担心的。 …… 花开两头,各表一支。却说侯君集这边脱身自去不提,另一边河西郡司法参军朱知谨得了郡守高德儒的命令,心中也是一惊。 那个唐公世子李建成,此前倒也与朱知谨有过数面之缘。只不过当时他朱知谨还只是一个小小书佐,距离一郡的某曹参军还差着好多档次呢。两人的泛泛之交还是在大兴城的时候结下的,因为当时朱知谨是在大兴直接给阴世师当书佐的,所以他和李建成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交情外人都不知晓。 这李建成给朱知谨的印象乃是极为急公好义,礼贤下士之辈,当时也不嫌弃他朱知谨只是无品小吏,朱知谨当年还是个愤青,从事法曹地事情,难免天天见到黑幕,别人对于他的吐槽都懒得去听,这李建成虽然地位高的多,却肯和他纵论时事,而且出手阔绰。 当然了,朱知谨以为这事儿很难得,殊不知其实李建成在大兴的时候,那是对谁都这般客气的。毕竟一个做质子的人,就算明面上朝廷再给你官爵俸禄,也要知道自己的斤两,在天子脚下的时候,当然是对谁都和和气气不会得罪的了。 今日朱知谨却突然得了郡守的命令让他搜捕李建成,这事儿不由得不让他掂量掂量。但是明面上的抗命那是做不了的,只好先把人手撒出去。 法曹参军的衙门门口,数百快手与其余配套的人等都凑齐了,等着朱知谨吩咐,朱知谨环视全场,沉声说道:‘弟兄们,今日的事情非同小可。郡守大人命我等务必找出一个要紧之人,带回本郡。那人的图形画像便在此处,诸位到时候每一队人都取一张,也好张贴验看。不过郡守大人也没交代对方究竟是否有犯事儿,所以大家只要把人请来便成,过程当中万万不可以动粗用武力。‘ 第三十九章王霸之气 朱知谨一说不能动武,下面的快手们都是粗人,当然是鼓噪起来了,几个班头军校级别的头目开口请示:‘参军,若是不能用武,万一要找的人拒捕怎么办?‘ ‘若是真遇到拘捕,对方不动刀枪也便罢了。真的挣扎得激烈,宁可放走了人,也不可伤到他们,大不了到时候把找到对方时的具体行踪信息呈上来,咱上报郡守大人,真要动武也让郡守大人派府兵去做。我们法曹的人只管帮他找到人便是,后面的事情不归我们。某也不怕告诉诸位,今日要找的人身份着实尊贵,乃是唐国公世子,那唐国公是当今圣上表亲,何等身份便不必咱细说了。要找的世子李建成,平素哪怕见到陛下也是叫一声表叔的,你们敢伤得起么?‘ 粗人哪里懂皇亲国戚那么多弯弯绕的道道?朱知谨一说李建成见到皇帝都可以叫表叔,那些快手们马上脖子一缩,心说过会儿找到了人咱只管光用嘴炮请客不动手就是了。 数个时辰之后,距离黄河岸边的汾阴渡还有大约四十里地的一处官道岔路上,七八名骑士被好几十个带刀的快手拦住了去路。为首那名骑士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挺拔英朗,衣着已经尽量换得朴素,但是仅仅从七琮环的玉带,以及身上边角零碎的装饰来细看,还是可以看出此人身份定然不凡,而眉宇之间的气场,就更不是凡夫俗子能够拿捏得住的。 那名骑士自然就是李建成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个明显便是武艺高强的好手。凑到他马侧压低声音请示:‘大公子,看来事情有变。咱动手么?还是再等等看看情况?这些人都不咋滴,只要您一声令下。小的定然给您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可造次!这些人是不足为惧,但是他们既然是撒网搜索我等,定然还有后手,谁知道有没有埋伏弓弩手在侧?我们轻装简行,只有内衬软甲,不能持盾。寻常搏战还能考武艺取胜,若是有大队弓弩攒射,岂不是交代了?而且这里也算是要地,若是厮杀起来引来了驻军。便真的完了。一定要忍住,看对方究竟是何来路。‘ 李建成一番冷静的判断,压制住了身边侍卫拼命的企图,重新摆出毫不紧张的样子,对着对面拱手说到:‘不知列为差爷阻拦我等去路,是何道理?我等须不曾作奸犯科。‘ ‘你便是唐国公世子李建成是吧?上峰有令,说是世子出京公干,却无故失途,让本郡法曹找到人来。弄明情由,还望世子不要令我等难做。且等半刻钟,本郡刘参军便会赶来,到时候你们上头的人自行勾决便是。‘ 只是本郡法曹参军的人来抓?那便是没有惊动军方了。李建成这么一想。心说便看看风色吧。果然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在附近一带组织搜捕的朱知谨便赶来了,显然本来就离得不远。他是把自己的手下全部洒了出去。各条道路都封锁了,自己则来回巡查。只为第一时间可以得到消息。 ‘世子稍罪,本郡法曹刘知谨见过世子。且请世子到这边屋内,与某勾决几桩公务,好解郡守大人之惑。‘ ‘是你?‘李建成看到朱知谨的时候,几乎要喊出来,但是做了那么久人质历练出来的那番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养气工夫,让他压制住了这种不正常的行为,看上去就好像全然不认识朱知谨一样。 两人进了路边一处形似驿站的所在,快手们和李建成的侍卫分别守在外面。朱知谨插上门闩之后,才急忙做回到桌案前,对李建成凑过去问到:‘建成兄,事到如今,还请你不要隐瞒小弟,有问必答才是:此番建成兄出京公干,却突然失途,果真是图谋何事?今日高郡守可是从汾阴渡刘都尉那里得到快马探报,说是唐公手下一名叫殷开山的郎将,已经带着万余兵马渡过黄河,进入本郡防区,说是追剿逃窜入境的绛州贼。世子出现在此,与那件事情之间不会是巧合吧。‘ ‘什么?那岂不是殷开山昨日已经渡河了?这不对足足早了‘李建成忍性再好,听到朱知谨把前面那番话和盘托出时,也是惊讶得忍不住了,这岂不是父亲还没等他逃脱,就提前扯旗造反了么?和约定的时间差了至少两天呢!父亲怎么可能这么久都忍下来了,最后这么两三天忍不住? 然而,忍不住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李建成没忍住惊讶,一下子说出前面那半句话,就意味着他已经告诉朱知谨,李渊出兵的事情是和他同谋过的,所以,绝对不是什么应对绛州贼逃窜之类的突发事件,只能是别的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大事。 李建成面如死灰了一阵子,随后恢复了气度,站起身来以手背在背后,任由袖子飘飞,叹息道: ‘既然朱兄都知道了,某也明人不说暗话。不错,本次某临时改道逃亡,便是赶回河东与家父共起义兵、拯救黎民的。昏君虽然是某表叔,与家父也是表兄弟至亲,按说本不当反,家父与某一贯也是勤勤恳恳,为国杀贼,只求这大隋江山还有可以挽回的一天。然而昏君残虐百姓,非只一端,实在是已经无可救药。此番更是捐弃两京,跑去扬州,偏安东南一隅,这样的人配为天下之主么? 大隋起于关中,秦地百姓,皆是我之父老,怎会有如此之人,明明出生弘农杨氏,却以淮扬南蛮子为亲,视我关中父老如路人!既然他杨广不管关中父老死活。我太原李家怎可坐视群龙无首,关中渐渐为贼寇侵蚀!不过今日某被朝廷所识破,也是无话可说,朱兄要拿某去向高德儒请功。某也只好先祝贺朱兄步步高升了。‘ ‘呸!建成贤弟你认得某也不是这阵子的事情了,难道某在你眼中便是贪图荣华富贵的小人不成?当初在大兴城内为一书佐时。某便看不惯这昏君和世道了,某也是关中人。如何能忍这等让南蛮子踩在我们秦人头上的昏君?既然是唐公要兴义军,某无从军征战之能,唯有今日为建成贤弟指一条明路,去往汾阴渡了。一会儿出去,某便对手下弟兄们说,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是高郡守吩咐咱,若是没有疑问,便可以送建成贤弟渡河。咱手下的人都不明真相。某说啥他们便信了。‘ 李建成大喜过望,回头想起一事,追问道:‘那朱兄欲图何去何从?‘ ‘某不过一个参军,还有什么留恋的,弃官不做便是。‘ ‘荒唐!朱兄如此人才,又有如此仗义,说什么弃官不做,跟某去太原之后,好歹一方郡守、通守定然是随你挑选。而且哪怕便在今日。也还有一桩再建立一份功业以为进身之阶的机会。‘ 朱知谨面色一肃,拱手问道:‘愿闻其详。‘ ‘朱兄,一会儿某回到殷开山军中之后,依然秘而不宣我已经安全脱身的消息。对外只假作不知。而朱兄也别马上回去找高德儒复命,只作还找不到我,迁延一些时辰。嗣后。我军突然正式扯旗,分兵招抚河西各县。然后举兵临于郡城之下。那时候朱兄再找高德儒复命,说是抓住了某。高德儒定然以为救命稻草,要带去作为人质威逼殷开山退兵。而某却安排一个武艺高强的替身,由朱兄带走。高德儒不熟我的样貌,只要朱兄不说,不拿出法曹的画像,高德儒一时三刻看不出破绽。到时候就在高德儒以为人质在手、殷开山不敢攻城而放松警惕的时候,朱兄恰在其侧,猝然发难,河西郡岂不是反手可取。‘ 朱知谨听得目瞪口呆,要他转头就出卖原来的上司,终究有点儿道德瑕疵。然而思前想后,这个高德儒虽然谈不上和他个人有多重的私人恩怨,然而却是杨广和阴世师的死忠,老顽固,对于朝中种种恶行也唯有让治下百姓逆来顺受,从不为民请命。朱知谨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愤青的冲动压过了对老上司下毒手的道德顾虑,一咬牙,答应了李建成。 李建成飞马逃亡,在朱知谨的安排下再无危险,轻而易举绕过了河西军的侦查,进入了殷开山的军营。殷开山见李建成如约赶到,心中也是大喜,此前他可是一直如履薄冰,唯恐李建成赶不到的话,他就要担当不小的干系了,那么将来就算李渊得了天下,他殷开山也别想得到什么荣华富贵了。 李建成也埋怨了一番殷开山为何提前渡河,殷开山大惊之下,只说自己是刚刚才前军渡过的黄河,后军还没走完呢。李建成巡视了一番军营,见果然后军还在渡河过程中,知道殷开山没有说谎。然而既然如此,为何高德儒提前就得到了殷开山军已经渡河的军报呢?李建成把这个事情来龙去脉和殷开山说了,殷开山也是大惑不解,好在这当口已经是大战在即,李建成也不是小气之人,所以便不往深处追究了。 另一边,高德儒左等右等朱知谨不来回报,心中也是有些忧虑。又过了一日,也就是殷开山全军渡河、歇息了一夜之后,拂晓时分,唐军大营突然兵马举动,两万人马滚滚出动,第一时间就先偷袭了汾阴渡口的河西军,河西军根本没有准备,一个都尉规模的守兵只是略作抵抗死伤了百来号人,便被唐军缴械投降了。随后唐军立刻分散,抄掠河西郡各县,居然半天之内,义旗到处,就有无数不满杨广的军民倒戈响应,一天之内,除了高德儒亲自坐镇的郡治所在之外,一郡之地居然传檄而定。 高德儒大惊失色,正要召集兵马守城,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那便是朱知谨居然抓到了李建成,回来复命了。 ‘好!当真是天佑我大隋!朱参军此次立功非同小可。哼哼,李建成在某手上,殷开山这厮还敢攻城么?让朱参军赶紧把人带来,某要亲自带着李建成,去东门城楼,威慑殷开山退兵!‘高德儒看了朱知谨的奏报时,便毫不甄别立刻意气风发地下令。 下面原本还站着几个校尉级别的军官,原本在等郡守大人吩咐,让他们去何处通报军情、请求援兵,而高德儒此刻已经把他们晾在一边了。最后还是其中一个乍着胆子问道:‘那郡守大人,还要末将等去请求援军么?‘ ‘援军?还要劳动援军干什么?一个李建成在手,胜过三万雄兵。你们退下自去便了!‘ 高德儒甩给那些军官们一个屁股的背影,就跑了,那些军官暗暗叹气,也不再说什么,自行散去。 …… 大约两个时辰后,殷开山带着冒牌的李建成上了河西郡东门城楼,对已经摆出攻城架势的殷开山喊话威胁:若是殷开山胆敢攻城,他们便马上在城头斩杀李建成!让殷开山成为李渊的杀子仇人! 殷开山丝毫不为所动,其军中还越众而出一名身着亮银铠甲的年轻将领,当中喊话说他便是唐公世子李建成!而高德儒手中的不过是形貌相似的替身而已! 两军隔着几百步,当然看不清楚,高德儒还真以为那个替身长得和李建成很像,以至于朱知谨抓错人了呢。当下心中懊恼不已,却也没工夫责骂朱知谨了。与此同时,城头的河西郡守兵一听说这个噩耗,知道己方中计了,而且是己方最看重的一个筹码被敌人破解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因此当下自然是士气狂泻。 可惜,高德儒连指挥这支士气狂泻的部队慢慢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就在他分神的当口,没有注意到身边围了几百个朱知谨手下的快手,以及那些看押假李建成的衙役,这些人突然砍断了假李建成的束缚,然后一并上千猝然发难,便在东门城楼上当众把高德儒砍死分尸。 守军惶然大惊,却已经来不及反应,朱知谨斩杀高德儒后,趁着守军群龙无首的当口,当机立断打开东门,把唐军放入城内。 河西郡这处阻挠河东军阀进入关中的门户要害,便在李渊军正式扯旗造反的第一天,就被李建成反客为主拿下了。 第四十章关中易帜 ‘砰!‘地一声脆响,一个玉石镇纸在侯君集的面前碎成一地粉末,飞溅地玉石碎屑溅了侯君集一脸,但是他丝毫不敢抬头,只能是甘之如饴地享受刺痛的洗礼。 在他面前的长案背后,原本李世民是安然端坐在那里的,听了线报之后已经如同愤怒的狮子一样沉不住气,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已经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计谋,居然被他大哥‘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敌方小弟纳头便拜‘的光环给破了。他怎么就不知道河西郡居然还有一个名叫朱知谨的郡司法参军刚好和李建成认识,而且居然还很仰慕李建成,而且法曹还刚好了缉捕逃犯的事儿专业对口。真尼玛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愤怒过后,少不得是善后,李世民转作稍许和颜悦色地问侯君集:‘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哥能够为我大唐军瞬克河西郡,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父帅的大业,便更多几分把握了。你且说说,此番潜入河西郡,却见过了哪些人,打探得何许情报?‘ 侯君集心头一凛,面上依然不敢有任何深色波动。他知道李世民盛怒的时候尚且不是最危险的,而对方摆出已经既往不咎的表情之后,才是最可怕的那一刻。每当这种表情出现,就意味着李世民在想着细细揣摩属下即将要说的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如果揣摩出来对方有泄密的可能性,那就唯有‘只有死人是不会开口的‘这一条下场了。 当然。这倒不是说未来的一代枭雄李世民如此没内涵,这么容易就会被人看穿。实在是因为李世民现在毕竟才十七岁的年纪,太年轻。显然还没有后来的城府。而侯君集好歹是二十好几,市井中厮混出来的眼力见儿,眼下这当口糊弄一下李世民的眼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小的只见了河西郡守高德儒,当然了,还有高德儒府上引见的门子,侍卫之类,不过那些都是使唤人,做不得数。别的便一个没见了,当然还有汾阴渡守将派回去给高德儒送信的正牌信使。只是那人被某在路上设伏杀了,毁尸灭迹,纵然照过面,也=他也已经死了。‘ ‘除此再也没了?你说大哥最后脱险,是全靠郡司法参军朱知谨弃暗投明,你便没有见过这个朱知谨?高德儒交代朱知谨拿人的时候,你没有去探查么?‘ ‘哪里有机会见到那个朱知谨,当时小的急着赶回来截杀信使,高德儒也不会当着外将手下差人交代机密公务的。故而委实没有机会。若是二公子要探那个朱知谨的底细。小的找机会再跑一趟就是。‘ 侯君集憨厚地说完了这一番话,言语中居然还有两三分类似于‘对不能为主公打探到更多消息的惋惜之情‘,当真是演的惟妙惟肖。 当然了,侯君集内心此刻只能是冷笑:笑话。那朱知谨救了大公子一命,还临阵倒戈帮助义军夺了河西郡,铁定将来是要大富大贵的了。至不济老主公也会把高德儒生前的河西郡守职务转而封赏给朱知谨。要是我和朱知谨照过面了,此刻还能有命么? 李世民没有看出破绽。当然了,因为侯君集事实上也确实没见过朱知谨。而且侯君集如今在唐军中也不是无名小卒了,死得不明不白的话终究要费很大的功夫解释。所以李世民也就放下了这个狐疑,让侯君集退下了。 …… 不过,李世民让手下人提前几天到大隋官军的‘国统区‘散步李渊起兵的消息呢,终究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属于李建成这条主要目标金枪鱼没钓到,但是沙丁鱼鳕鱼被殃及无辜的倒是搂了一箩筐。 首先,李世民的姐夫柴绍和姐姐李秀宁原本也是差几天功夫就有机会逃出来了,现在被官军提前戒严,最后柴绍不得不抛弃妻子一个人轻装上阵走小路逃亡。而李秀宁则是利用身为女子原本没机会跑头露面/官军没有她的画像图形这个优势,在敌后联络别的义军山贼投靠,暂且容身。 也亏得李渊一门是八柱国时代就流传下来的豪门大族,在关中各地到陇西都是势力盘根错节,庄园产业遍布,而且很多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已经渐渐改头换面,外人并不知道是李家的产业。 李秀宁得以先回到敌后的户县,那里有李家田庄屯粮无数,李秀宁身边只带了一个家将马三宝算是颇有战斗力,然后靠着开仓放粮吸纳流民和原本已经起兵的其他义军。有一股义军的头目名叫何潘仁,乃是一个西域来的波斯胡商出身,手下虽然人马不少,却在官军连续围剿之下很是窘迫,经常缺粮,李秀宁与马三宝软硬兼施,一方面许以军粮,另一方面抬出李渊的大旗,总算是收服何潘仁易帜遵奉唐公为主。后来李秀宁靠着这支人马在敌后连续征战躲地,还与正面战场的唐军配合夹击隋右屯卫大将军屈突通之战中建功颇丰,倒是歪打正着了。 除了姐姐姐夫有惊无险之外,另外几个小鱼小虾都是在劫难逃,比如李世民的五弟李智云,就在“国统区”被阴世师逮捕了之后在大兴闹市区活剐了示众,年仅十二岁。 不过说句良心话,可能是觉得小孩子知道太多事情不容易保密,所以哪怕没有李世民的提前散步消息,这李智云也没多大逃脱的机会。因为其父李渊貌似也已经放弃这个小儿子了,毕竟一来才十二岁,没啥逃亡的经验,不会随机应变,二来李渊的儿子当中,只有李元吉以上的四个儿子是正妻也就是后来的窦皇后所生,从第五子李智云开始,都是别的小妾所出。李智云的生母是万氏,所以死了也就死了。 只是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李二爷对于杀兄屠弟这种事情的嗜好,实在是不在当今圣上杨二爷之下呐。后来除了大哥四弟是直接在玄武门被他和他的打手们手刃/射杀的之外。还有比如七弟李元昌据说被卷入后来李世民太子李承乾谋反案被杀;就算李元昌案真没啥冤枉的、纯属李元昌罪有应得。那也还有李二爷的八弟李元亨和九弟李元方两人的离奇死亡事件可以为证,这俩孩子死的时候都是十三四岁年纪,只是有一次被李二爷赐宴赏酒后不久就不明不白嗝屁了。不过谁让八弟九弟的亲妈分别是当初据说很向着大哥李建成的张婕姝和尹贵嫔呢——李二爷修的史书里头,初唐宫闱**的典范,便是说他大哥和父皇李渊的张、尹二妃不清不楚了吧。 …… 好了,关于李二爷杀兄屠弟的嗜好,便说到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却说李建成为李渊拿下河西郡之后,李渊自然是大喜过望。当下正式传令,在军前正式册封李建成为左军都督,带兵从河西南下潼关方向。李世民为右军都督,抄略陇地夺取萧关。 唐军靠着一开始的先手突袭之力,很快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从五月到六月,接连破了七八个郡的地盘,还把原本陷于陇地敌后的李秀宁部娘子军也接应了出来,整个唐军地盘连成一线。已然成了气候。 反观官军这边,镇守大兴的傀儡代王当然是什么都不懂,一切都靠卫玄和阴世师安排。阴世师自己军事才能也不敢说强,只能是派出两路卫大将军级别的将领分兵剿贼。分别抵御李建成军和李世民军的进攻。 官军的两路主将分别是宋老生,屈突通。各自也有两三万兵力,其中宋老生麾下的。是当初杨广组建的骁果军里头,目前留守在关中地区的仅有的那部分人马了。。而屈突通带领的则自然是传统府兵制下的右屯卫各镇府兵,算是旧军头势力。 虽然宋老生和屈突通二将麾下兵马明面上的强弱规模还算相若。然而懂行的人一看他们兵力的构成成分,便能理解其部队作战意志上的差异。如果此刻他们面对的是农民起义军的话,或许宋老生和屈突通部都还能全力死战,然而面对李渊时,骁果军和旧府兵的战斗意志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了。 李渊好歹是八柱国门阀出身,虽然如今是太原留守的官职,但是谁都知道李家是陇西成纪人,对于关中北部地区的府兵影响力很大,完全和屈突通的府兵征集防区重合。屈突通手下的府兵里头,或许只有九原/五原一带,也就是后世河套地区郡县征集来的府兵属于李家势力范围之外。 这样的差异,当然注定了李渊对宋老生和对屈突通会采取不同的应对措施。在宋老生对面,李世民和李秀宁,柴绍的部队要以强攻为主,最多用一些诱敌深入调动敌军的计策,但总的基调还是击溃歼灭为主。而屈突通对面的李建成部,就要靠一拉一打,先以击溃战挫动屈突通锐气,让其彻底军心涣散明白不能取胜后,再以招抚诱降的外交手段相配合。 七月间,李世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自开战以来,他好歹是在和兄长李建成的竞争中扳回了一局,把李建成当初首战告捷秒杀河西郡桥头堡的功劳给抵消了。这一局,便是与隋将宋老生的决战。 这一战的胜利,首先说来也是李世民运气好,因为他被分配到的陇地战场本来就是李氏根基较好的地区,又有李秀宁在敌后拉拢各路已有义军的帮助,所以自从五月份李世民和李建成分兵之后,李世民这一路人马在进军中补充兵力的速度便远远快于李建成。李建成在插向潼关北面的过程中,后半段几乎补充不到多少自动来投效的义军,而李世民一直有无数新血可以源源不断弥补战损。 在兵力很是充分的前提下,李世民与宋老生的决战就容易了不少。宋老生的兵马此前一直驻守霍邑,决战前夕李世民先诈败数次以坚定宋老生情敌之心。决战时再次以轻骑等高机动性部队率先出战并辅之以老套的辱骂激将之法。宋老生也是对李世民手头那些靠从农民军中收拢的部队不太看得起,加上前面几次李世民是真拿农民军的虾兵蟹将去陪练给宋老生刷经验的,演技完全是本色出演,所以宋老生总算是中了诱敌之计。 宋老生的部队追击过远,脱离坚城,而后遭到唐军三方夹击,加上李世民又安排了几个身着隋军将领铠甲服色,且形貌和宋老生有三四分相似的替身,战至大乱时分绑缚着推到军前,让士卒呐喊宋老生已经被擒。隋军战时消息不畅,寻常将校士卒无法分辨真假,登时军心大乱。唐军趁机三面掩杀,彻底击溃了宋老生军,宋老生只带了数千残兵退回霍邑城下,已经没有机会回城固守了。宋老生冲杀半晌,最后与城同殉。 宋老生全军覆没之后,隋军外围抵抗的力量便已断去一臂。屈突通承受的压力登时更显巨大,虽然屈突通也算是大隋名将,对朝廷忠心耿耿,可是架不住他手下的府兵都是李渊老家地盘上的。在李渊攻心为上的基调下,李建成李世民两路军队数次夹击连败屈突通,却每次都不痛下杀手打硬仗。最后屈突通架不住手下人心涣散,也或许是他本人也被感化看清了大隋气数不久,又可能是觉得跟着李渊混总归是当下对所有关陇士民最好的出路了。总之,最终屈突通带着他手下的万余残兵也投降了李渊。 大业十二年八月,两路外围兵马都已经覆没的大隋关中战区进入了最后的存亡危机边缘,李建成/李世民从两个方向上包围了京师大兴,也控制住了潼关和萧关。 而哪怕是到了此刻,其实远在江都的杨广朝廷都还不知道关中地区的具体情况呢,自从李密攻占洛口仓/切断通济渠后,整整五个月的南北音讯断绝,都没让杨广生出耗费一点朝廷嫡系兵力和钱粮,重新打通道路的意思,便是这么放任事态的自然发展,就好像北方真已经是后娘养的地盘一样,丝毫不被杨广关心。 大兴攻城战持续了半个多月,大兴城内已经没有一员卫大将军级别的宿将,全靠阴世师自己督战守城。而城内的贵族们纷纷出现倒戈的趋势,让城池的陷落趋势再也没有刹车。八月十九日,大兴城朱雀门率先被唐军攻破,阴世师力战被俘,卫玄手无缚鸡之力,最终关头选择了率领其余文官献表纳降。 李渊亲自入了大兴宫,安抚了那一伙原本还效忠大隋的文武臣子,并且宣布自己本为救民,不为一己私欲。之所以起兵,也不求推翻大隋一朝一代,只是为了另立明君,以免虐民。 大兴留守代王杨侑被顺理成章地立卫新君,而身在江都的杨广,便在本人缺席的情况下被尊为了名义上的太上皇。 然后,李渊便动手活剐了阴世师全族,以及他的心腹党羽,算是给他自己被活剐的小儿子报仇了。 第四十一章丹阳宫成 李渊如愿以偿拿下了关中腹心之地的国都大兴及其周边地区,然而关中这片此前算是乱军几乎没有波及的净土,也随着李渊的始作俑而陷入了连锁的战乱之中。 李渊所期待的直接接手大隋朝关中地区全部政治遗产的目标,并没有如同预想的那般迅速来到。 在李渊起兵后仅仅三个月内,首先是秦州的薛举、薛仁果(dai字某点显示不出来)父子实现了火线崛起,占据关中与河西走廊之间的数郡土地,聚集起几万西凉骁勇之士,随时有可能趁着李渊刚刚和大隋官军激战疲惫后的契机东进摘取胜利果实。 然后,在薛举起兵之后不久。在李渊老巢太原的北方,长城关外之处。雁门郡马邑县鹰扬都尉刘武周,与本郡豪强宋金刚合谋,趁着李渊大军南下、太原空虚的当口,也杀死本县主官王仁恭,然后突然起兵反隋,并袭击李渊的背后,试图夺取三晋之地以自立。刘武周兵锋甚锐,尤其是因为李渊麾下主力全部在李建成、李世民两个善战的儿子带领下被牵制在关中地区,留守太原的部队全靠四儿子李元吉带领,不仅将领孱弱,士兵也没有经过战争鲜血的洗礼,战斗力根本毫无保障。因此自然是数战数败,最后仅剩太原坚城得免,其余外围根据地被刘武周祸害得不行。 原本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刘武周当然应该会更加能打一些,甚至直接端了太原贼巢。然而因为种种蝴蝶效应带来的推演。刘武周比历史同期着实削弱了不少,因此才只能在李元吉那里赢得优势。却不能转化为决定性的胜势。 这里头,最重要的一点削弱。便是因为前一年那场比历史同期规模大得多的隋-突厥大战,至少十几万突厥士兵在那一战中阵亡或者伤重不治,而且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也因为那次战争的扩大化或死于自己人之手,或死于战阵,颉利可汗虽然成功接过了权力,却也要面对薛延陀等铁勒诸部的提前背叛自立,如今还在重新整合草原势力的过程中自顾不暇呢,哪里有能力南下? 而历史上,刘武周起兵时的最大助力。便是投靠突厥人,以做汉奸为代价拉来外援的。突厥人甚至册封了刘武周一个“定杨可汗”的称号——因为隋朝皇帝姓杨,突厥人给刘武周取定杨可汗的名号,自然是寓意刘武周可以平定杨隋了。现在突厥人自顾不暇没空援助刘武周,刘武周的战力自然下降了不少。 刘武周的另一个助力减损,则来自于原本手下大将尉迟恭的流失。尉迟恭原本是在雁门打铁打到天下大乱的命,一直没机会被提拔。而现在因为去年的雁门之战中,萧铣手下的秦琼、罗士信军军威太过严整,装备太过精良。直接把尉迟恭吸引去投奔了,然后历史上刘武周手下最能打的将领当然缺位了。 双重因素,让刘武周对李渊背后的打击力度远远弱于历史同期。似乎从这个角度来看,萧铣去年打击突厥人打得太狠、挖走尉迟恭等事情。似乎都在给李渊这个终极**oss加奶加buff,好像是开了逆向金手指资敌一般。 但是仔细静下来想想,哪怕萧铣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他还是会在对付突厥人的时候下那么重的手的。毕竟胡汉不两立,萧铣要争夺天下不假。却也不能通过牺牲民族大义强化胡狗这种方法来给北方的汉人军阀添堵。另一方面,刘武周虽然如今没了突厥人的借力弱了一些。但是历史上借突厥兵的可不仅仅是刘武周,要知道刘武周败亡之后李渊也会对突厥称臣然后借兵、买马的。所以总的来说,削弱北疆的突厥人等异族,对于萧铣的大业影响不大,绝对不能因为所谓的“远交近攻”就看着胡人做大。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萧铣真到了统一天下的那一天,他也是不甘于坐守关内地盘,仅仅成就宋、明两朝皇帝那样区区一统汉人土地的渺小功业的。既然李世民都能把突厥人打趴下,占了草原大漠和西域,他萧铣为什么不这么做?到时候反正突厥也是自己的对手,早削弱总比大梁朝建国之后再去徐徐图之要好。 扯得有些远,暂且把视线拉回当下。就眼前的局面来看,李渊要想彻底平定相当于后世陕甘晋三省的地盘,显然还需要做很多事情,一方面是整顿内政,另一方面是剪出掉薛举和刘武周两大贼寇。这两股贼军少则需要占用三五个月才能压制住,多的话一天半载也不算多。而李渊拿下大兴城的时候已经是大业十二年的七月了,也就是说,直到大业十四年年初为止,估计李渊都还没整合完这三省的地盘呢。显然这一段时间里头,李渊是没有功夫顾及关中和三晋以外其他大隋疆土上发生的大事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大业”这个年号还能够用到“大业十四年”。 …… 时间线重回大业十二年七月,远在东南三千里之外的江都。杨广显然还不知道,他的故都大兴已经被他表哥李渊占领了,而他长房的第三个孙子代王,也已经被拥立成了傀儡,而他本人名义上已经成了太上皇。 因为朝廷驿站、运河等通讯的断绝,杨广不仅不知道西边李渊的闹腾;也顾不上北方窦建德正在压着薛世雄打,而杨义臣当初在河北时好歹还能为朝廷出苦力的罗艺,如今已经龟缩在靠近辽东的卢龙郡,坐山观虎斗一样看着薛世雄和窦建德打死打活,自个儿则保存实力俨然一派要在乱世中拥兵自立的姿态。至于中原李密和王世充之间逐渐升级的撕逼大战,杨广更是没空去过问。 西方,北方。中原,各处乱贼都不入杨广的眼。此刻他只看到了南方依然是一片安宁乐土的样子,只看到了萧铣在奋斗了将近半年之后。好歹已经把他所要的丹阳宫主殿造好了——似乎这一座宫殿,就可以承载他全部迁都的期望,承载他全部在富庶安稳之地偏安苟存的机遇。 这一日,萧铣完成了丹阳宫主殿之后,便上书恳请杨广亲自来视察一番,杨广当然是欣然允诺。銮驾御辇排开,从江都施施然乘着龙舟渡江,来到丹阳验收。数十文官环伺左右,跟着杨广登上一段新修的台城城墙。远眺新宫。只见丹阳西北面的新城内,宫室巍峨俨然,都是簇新的砖色,草木葱茏点缀其间,竟也不似新盖的。这年头的人不太懂树木的移栽,所以自然弄不懂绿化要怎么速成。 杨广心中欣慰,感慨道:“贤婿当真是用心了,侬还以为当初建东都紫微宫时,以倾国之力。都用了八个月,如今仅以东南民力修丹阳宫,定然还会迁延。没想到贤婿当真是国之干才。” 对于杨广这几个月言语用词的变化,经常有机会面君的萧铣当然可以感受到那种细微的趋势:自从决定迁都丹阳之后。杨广说话已经有意无意逐渐开始使用吴语了。当然,杨广早年做了二十年扬州总管,所以吴语本来就说的很好。只是因为碍于身份的关系,原本不怎么说而已。但是现在已经敞开了说。显然是心态有了一重巨大的变化。 而且这种变化已经到了他都已经不自称“朕”的程度了。 “父皇过奖了,臣如何克当!毕竟如今物力有限。丹阳宫的规模形制也不能与紫微宫相比。不过臣尝试着在主殿群周围留开足够的宫苑空间,将来天下彻底宁静之后,再有余饶可以徐徐扩建,也不破坏气象格局。父皇能满意,臣已经是不胜之喜。” “伊这厮,一贯是在这种事情上有巧思!让你带兵治民数年,侬都要忘了伊的本行了。” 杨广笑骂了一句,似乎因为萧铣在丹阳宫的修建过程中着实可以看出是用了心思,而欣慰不已。丹阳宫的修建中每每有独创之举,所以杨广可以看出,那绝不是让手下人动脑子的敷衍活儿。既然萧铣是用了心的,那么杨广对于萧铣的野心戒备自然会更加降低。 就好比汉朝的中央皇帝虽然早早就听说了淮南王刘安有些不安分,但是因为知道刘安一心在编纂《淮南子》、还修习房术有一百多个儿子,还喜欢炼丹最后练出了豆腐这种发明。那么,任你原本的怀疑再大,只要确认对方玩性大到弄这些旁业都能弄出这许多成果,肯定会觉得此人不足为惧。 萧铣给杨广的定心丸,一直是在于他“工于奇技淫巧,擅长营建”上头。哪怕杨广已经早就不再猜忌他,萧铣也不吝惜用这个筹码一遍遍加强杨广的印象。 “说说吧,这丹阳宫修成了,何时可以迁都,伊自己又要什么赏赐。” 听了杨广正式把“迁都”二字说出口来,他背后跟着的那些文武臣子当中,凡是老家在关中的那些,都是心中苦不堪言,心说看来他们的故乡是逃不过被抛弃的下场了,将来哪里还能享受国都的待遇呢。萧铣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拉仇恨的时机,所以有些话不该从他口中说出来,只是用老成持重的话搪塞。 “父皇,迁都之议,只怕还是再迁延数月从长计议的好——如今丹阳宫主殿虽成,然而台城旧址尚且荒凉,群官衙署、市井里坊都不具备。猝然迁都,定然损了朝廷体面。 至于赏赐一事。江东虽然富庶,然则供养朝廷、大军,并建宫室,民间也是日渐窘迫。父皇若想赏赐臣,也不过是取江东百姓钱财予臣,臣不堪受之。若是父皇真心愿意赏赐,臣只愿父皇赦免了八叔当初在高句丽的阳奉阴违之罪过,让他重新得任闲职——毕竟他也四十好几的年纪了,与父皇君臣相得近三十载。如今四方蛮夷几乎平定,父皇再起复于他,也不至于遭了番邦蛮夷的……置喙。” 萧铣原本是打算用“耻笑”这个词的,词到嘴边,才硬生生咽回去换了一个。不过他说的道理杨广倒是听懂了:当初杨广之所以非要惩办萧瑀、来护儿之类的人,无非是因为他们在灭高句丽之战中为杨广背负下了那个背信弃义的黑锅。为了表现天子之言的公信力,不得不抛弃他们。后来虞世南在雁门之战中扮演的角色也是如此,为了拖住始毕可汗,用虞世南做了外教欺诈的黑锅。 但是,外交上的公信力也是有其价值体现的载体的,那就是世界上还存在别的有威胁的外邦——当初高句丽灭亡的时候,就是因为突厥还在,所以隋朝不得不就外教欺诈一事表个姿态。后世某湾经常嘲讽港灿关于朝廷优待的说法时,就常常说:首义者赏,末降者杀。你们港灿得以被朝廷优待,无非是要立个旗帜标杆,以招抚后来者。而如果最后一个后来者都归顺了之后,那些优待就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了。某湾作为大中华文化圈内最后一个尚未归顺者,其实是为其他早归顺的势力赢得了很多优待。 就好比快滴和滴滴合并之后,还需要给出租车司机继续送钱优待么? 隋朝如今面临的外交环境也是如此。高句丽已经完蛋了,新罗也完蛋了。突厥也奄奄一息好多年没能力回血,吐谷浑大业五年就完蛋了。整个大隋看得到的文化圈里头,或许也就刚刚有点儿苗头的吐蕃和远在海外的倭国还算是邻邦。这种情况下,既然没有外部强敌,外交信用的逼格装给谁看呢?就算你真不要脸,真背信弃义,其实也没啥人来谴责你了。 杨广也是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何况萧瑀被罢黜也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了,当年造成的不良影响早就冷却下来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吝以此作为对萧铣的赏赐。 “既然伊如此孝心可嘉,为你八叔求情。侬又如何会舍不得呢,老戴也是郎舅之亲。且先把瑀弟调到房州任一留守,过些日子再徐徐调动吧。萧氏一门,此前有因故不得为官的,也各以郡守、郡丞等官职相许。虞世基,这事儿你去细细办理,不必再来请示。” 跟在旁边的内史省一把手虞世基立刻恭恭敬敬地应诺,萧瑀当年在任的时候还算是他的上司,如今萧瑀即将复出,这件事情他自然不敢怠慢。 萧铣又和杨广聊了一阵子,送走杨广之后便给虞世基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退到一边准备商议杨广许给赏赐的事儿。 第四十二章创造谋反温床 一刻钟之后,丹阳城内萧铣的江南道经略府内。萧铣和虞世基对坐饮酒闲谈。 已经是摊牌讨价还价的时候了。 虞世基也很上道,直接开口相询:“不知对于陛下恰才提到的赏赐,萧驸马有什么想要交代的么?只要不违逆陛下,虞某自当行这个方便。” 萧铣抿了一口甘蔗酒,字斟句酌地先反问了一个铺垫的问题:“虞侍郎,咱也明人不说暗话。你觉得自从李密、杜伏威切断南北音讯之后,关中、河东之地,如今果已演变得如何态势了?” 虞世基下意识地一所脑袋,谨慎地说:“虞某兄弟都不通兵法军略,天下大势演变,如何猜得出来。这些话语,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还是慎言的好。” 萧铣抚掌大笑,笑得虞世基有些心里发毛,“虞侍郎欺我!若是真个毫无想法不敢揣测,虞侍郎为何以‘不通兵法军略’为由头搪塞?说明虞侍郎心中隐隐然还是觉得,南北消息断绝之后,关中、河东等地定然也会有豪强并起、兴动干戈,萧某说得可对?” 虞世基哑口无言,所幸萧铣也不是真的要让虞世基难堪,所以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马上就自言自语接话儿下去,继续说道:“虞侍郎也别觉得音讯就真个彻底断绝了,虽然关中经河洛而往江淮的道路果然被李密、杜伏威等截断;但是关中出武关、通楚地的道路,还是可以辗转把一些消息传递过来的。只是这条道路辗转险远,还要经过荆楚、江西。才能传到江东。萧某忝为扬州内外侯官总管,手下也有豪商行商江汉、至宛、襄。近武关,所以风闻过一些近况——关中有秦州贼薛举起兵。又有……陛下的表兄、唐公李渊假借平叛之名,行谋逆之实。只是如今这些消息都是萧某这边得来的,一来缺乏佐证,二来事关重大,没法向陛下确认说知。不过不用一个月,此论定然在江淮军中散布,纵然萧某想要封锁消息,也是做不到的。” “什么?是李渊背弃皇恩,兴兵作乱了?李阀根深叶茂。非同小可,尤其是陛下代表的朝廷,如今已经捐弃北人,关中秦人人人怨怼,若是李渊打着优待秦人的名号,定然为祸甚烈!”虞世基惊讶之余,见识眼力倒是依然不凡,两句话就说出了切中要害的判断。 “虞侍郎所言不错。也正是因此,萧某不能看着八叔深陷火坑。再留在两京之地赋闲软禁。才上赶着要陛下给八叔一个官职,免得落于贼手。其余原本留在北地的萧氏闲职子弟,也多需安置。” “萧驸马都把话说道这个份儿上了,虞某自然鼎力相助。不过国舅的官职。陛下是亲**代了的,留在房陵留守,虞某便不好再帮着争取了。其余人等。只要不越级,任从驸马吩咐。驸马也别怨恨陛下。房陵之地,也是有讲究的。凡是有前朝亲贵宗室之称的人,起复时无论是软禁还是真个重用,都以房陵为始。先废太子杨勇,便是废为房陵王,西梁末帝萧琮——也就是驸马的大伯,当年逊位归隋时也是安置在那里。这一点,还望驸马知晓。” “这个事儿某自然省得,不会怪罪虞侍郎的。而且房陵之地好歹靠近襄、樊,地处秦岭两脉之间,远离战乱之所,倒也是个避祸之地,只要能够帮着八叔离开两京,就足够了。其余人么,某也说几个安排: 大伯父的遗子萧铉,也就是某的大堂兄,原本朝廷委派官职为襄城郡通守;而如今襄城郡地处王世充与窦建德的地盘夹缝之间,不用一年半载,说不定窦建德势力再扩张之后,便会朝夕难保。与其等着他失土问责,还不如趁机调到南方安稳的所在。其余六叔留下的两位堂弟萧钜、萧钧也有在京师闲散的,若是能够调到地方实用,萧某自然感激不尽。” 虞世南思忖了一下都没什么问题,也就直截了当让萧铣开价了:“不知驸马属意哪块地方呢?” “又要安稳不被战乱波及,又不想被朝中政斗卷入,如今这时间,也就只有荆楚之地,或是岭南、蜀中可以选择了。然而岭南多烟瘴,乃是流放罪官之地,能不去当然是不去的好。剩下的,也唯有荆楚、蜀中,虞侍郎觉得哪儿方便就好……尤其是大堂兄萧铉,某觉得最好可以在江陵附近择一处安置……毕竟我兰陵萧氏自从西逃以来,在江陵绵延三代,萧铉嫡派长子,如果能够归省祖宗坟茔所在,也是全了我等孝道。” “江陵之地……不是虞某说嘴,只怕有些忌讳啊。不如就近略微避开一些,驸马以为如何?” “那就安置在岳州、潭州皆可。” “既如此,便放在岳阳好了。”虞世基也不矫情,帮萧铣定了下来。 萧铣听了,心中暗自一阵痛快。他可是深知,荆楚之地历史上如今虽然还安稳,可是嗣后也是会乱起来的,也就是比江西的林士弘晚作乱一年而已。当然了,本时空的林士弘之乱被他用计提前诱导爆发然后扑灭了,顺带着还把江西纳入了他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林士弘这个参照物自然是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 那么,历史上在荆楚作乱的反贼是谁呢?不用说,便是他萧铣本人了—— 历史上的萧铣,没有被穿越附体那个,在大业年间一直在江陵附近做地方官,后来大业十三年的时候,岳阳的两个府兵中的都尉、校尉级别的军官董景珍、雷世猛带领府兵造反,杀了岳阳郡守起事,然而董景珍、雷世猛二人都是粗人武夫出身,在本地既没有威望又不懂治国,起兵后短时间内发现除了岳阳一地之外。根本发展不开地盘,于是二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要拥立一个威望较高门阀较响的名士为主(实际上是当傀儡),以招抚人心。才能干成大事。 董景珍和雷世猛商量的结果,便是拥立西边江陵郡的地方官萧铣,因为萧铣是西梁皇室后裔,而江陵附近的荆楚八郡之地,曾经是西梁的国土,所以历史上董景珍雷世猛拉到萧铣这杆大旗之后,都不用兴动刀兵,光靠萧铣的名号就在数日之内拉来了几万从军之人,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荆楚八郡之地。 当然了。后来史书多有评价萧铣此人并非英主,只因为他颇为多疑好杀,弄得手下大将纷纷离心离德,最后才被李渊击败。但是这件公案其实得从两个角度分析:萧铣被军头们拥立的时候,其实是毫无根基的,他只是一个类似于汉献帝级别的存在。你要指望一个汉献帝级别的君主不对曹操级别的军头动疑心,动杀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萧铣不那么做,毫无根基的他肯定就是活得比汉献帝还惨了。说不定就和被陈友谅一锤子秒杀的徐辉祖或者被朱元璋干掉的小明王一般。 远的且不去扯,现如今这个时空的萧铣,因为他本人这个最大的蝴蝶效应的缘故,所以荆楚之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动乱肯定会有很大的变化。甚至于因为缺少一个名号响亮的傀儡,连按时发动都做不到。如此一来,萧铣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便是坐视这件事情就此消弭,最好荆楚之地将来也不要发生兵乱。等到自己收拾了中央残局之后,那里再和平的纳土归降自己——相信以萧铣的招牌。如果他到时候在扬州和丹阳竖起旗子了,要想荆楚之地归顺自己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第二条路子,便是给那里即将出现的乱贼送去一个新的旗帜——这面旗帜不需要本人多有才能,只要他出身好,姓萧,是自己的族人,那便够了。两者权衡之下,萧铣还是决定选择这第二条路子。 毕竟,收服楚地的早晚并不重要,但是,到时候给自己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名义离开扬州和丹阳,却显得非常重要。 现如今,萧铣最期望的名正言顺让自己把持朝政、正式成为东南之主的法子,就是让宇文化及如同原本历史轨迹那样,帮萧铣把杨广这个他自己不好意思动手干掉的老丈人给杀了。然后好帮萧铣把老婆和姑姑的仇恨值都拉过去,免得将来萧铣改朝换代之后家宅不宁。 对于萧铣来说,最完美的上位方式,是在宇文化及弑君之后,扮演为杨广报仇的那个忠臣孝婿的角色。 可问题是,历史上宇文化及手握江都的骁果军兵权,最后还需要司马德戡和宇文智及俩家伙的不停怂恿才敢动手。现如今局面可是大不一样了,萧铣手握的江东军万全不是骁果军的体系之内,而且好歹也有七八万的账面精兵,以及同样规模不小的私底下力量。唯一一点萧铣不如宇文化及的地方,无非是萧铣的兵马平时是屯驻在长江以南,管不到扬州城里的防务,不如宇文化及近水楼台而已。 但饶是如此,这么强大一支力量在一旁盯着,以宇文化及的胆量是否还敢继续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就很难说了,说不定宇文化及就怂包了不敢动手,那萧铣岂不是被憋死了? 所以,萧铣需要一个可以在合适的时机,在江东地区爆发的定时炸弹,而且这个定时炸弹的爆发从明面上看最好萧铣还有一定的过错,甚至因此被杨广痛骂责罚降职都无所谓(反正杨广只要一死,他死前下的降职诏书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同时,要能够让萧铣顺理成章戴罪立功带兵出去剿灭那股乱贼——如此一来,丹阳雄兵尽出,江淮之间宇文化及一家独大,他才有可能有谋逆的胆子嘛。 别觉得这种想法很不可思议,历史上的宇文化及就是这么一个仅求自保的怂包。从宇文化及杀了杨广之后不敢在江都久住,直接带了骁果军北上返回故乡就可以看出,宇文化及弑君的最主要动机,甚至都不是为了当皇帝,而是为了回乡。弑君弑得这么怂,也算是一个奇葩了。 既然深知宇文化及为人,那么萧铣即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宇文化及来弑君了。最好的条件,莫过于手头握有一颗定时炸弹,想什么时候引爆把自己引开就什么时候引开,然后给宇文化及动手的机会——而且萧铣手头的内外侯官情报系统,肯定可以探查到宇文化及一些情绪不稳定的当口,让萧铣好适时发动这一切。 …… 萧铣很是愉快地送走了虞世基,而后者至此都不知道他在萧铣的诱导下,一步步做了帮助萧铣布局的帮凶。 没过数日,丹阳宫建成后相关官员的赏赐便被朝廷公布了下来,给萧铣的无非是再提升一些爵位和封邑而已,不过最显眼还是“诸萧昆弟布列朝廷”的外戚一门集体提拔。 在家赋闲了三年的国舅萧瑀被正式赦免,暂且先挪到房陵留守的位置上,算是脱出了两京的困局,也宣示杨广自个儿跑到南方之后,没有把小舅子一个人丢在狼窝虎口之内。 萧铣的三个堂兄弟,也都得到了通守、郡丞级别的官职,而且果然如虞世基对萧铣承诺的那样,把萧铉放到了岳阳,而萧钜留在吴郡,萧钧派去江西豫章,算是都离开了如今被乱贼侵袭的地盘。杨广对于这个布局也没有多想,只是以为萧铣重感情,对宗族兄弟都够仗义,不忍心他们在敌后沦陷区做官而已。 这一切部署到位之后,萧铣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始做两件事情。 第一件就是把他的御用煽风点火棋子武士彟再次撒出去,带着大笔军械物资去江汉一带秘密行商,同时以掩护身份接触岳阳两个名叫董静珍、雷世猛的都尉、校尉级别的军官暗中勾结,提供一些方便,顺便鼓舞一下他们动手的决心——虽然因为萧铣的出现,荆楚地区远没有大业十二年历史同期那么乱,但是造反这种事情,只要有条件,又有人鼓动,总归是容易烧起来的。 第二件事情,便是把他通过内外侯官的清保渠道打探到的李渊已经进兵关中,即将拿下大兴的消息,添油加醋先通过民间渠道以谣言的形式散布出去。如此一来,就算官方渠道不公布这个噩耗,骁果军当中那些老家在关中的秦人,肯定也会按捺不住的。 到时候,有的是给宇文化及煽风点火的人。 第四十三章骁果军自危 大业十二年,七月半,中元节。距离正式代表家人团圆的中秋节,还有恰好一个月,然是离乡将近一整年的骁果军士兵之间,思念北方的情绪已经越来越浓重,纵然朝廷给了加赏军饷,也止不住这种情绪。 虎贲郎将司马德戡,作为骁果军中一员郎将,手下也有万余嫡系兵马。这一日傍晚,他在营中招待军中同僚裴虔通、赵行枢等人,商议一些近日整军的对策。然而久等二人不至,便也不着甲胄袍服,在自己营中私行,查访士气军心。 既然是中元节之夜,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吃喝着朝廷的加赏酒肉,谈论的都是故乡的事情。 “你们听说了么!大兴城已经被逆贼李渊围攻了,有没有攻下还不好说,但是听说宋老生已经被李渊那厮给击杀了。想来朝廷再这般留在东南,关中迟早不保呐!” “什么什么?怎么可能?而且你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关中到此处,早就音讯断绝,就算太平年月,朝廷快马传讯,也要十日以上。如今没有驿站邸报,若是真个消息准确的话,那也至少是落后了半个多月。如此说来,岂不是大兴城至少被李渊逆贼围攻了个把月了?说不定咱在这儿说事儿的功夫,大兴城早就……” 几个机灵的人刚刚反应过来,把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出来的结果一推演,然后马上引起了连锁反应,连那些原本不怎么上心的迟钝士兵们都开始变色。 “这可如何是好?我们的家小都在关中。李贼背叛朝廷,不知道会不会与我们这些为朝廷卖命之人的家属为难呢?”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只要李贼脑子没坏。便不会做这种犯众怒的事情。”人群中一个看上去稍微脑子活络一点,长得尖嘴猴腮的基层军官压住别的没头脑大头兵们那种受迫害妄想症一般的胡乱猜测。端着两个官指儿拿捏说:“若是前面的推断都真的话,只要朝廷将来不打算北返收复关中,那李贼肯定对咱大伙儿的家属都好说。怕就怕陛下在江东待几年后,看着北方乱贼自相残杀都杀得精疲力竭、千里无人烟之后,又动了心思收拾残局;到时候李贼与陛下必然有死战,拿个当口,才是我辈夹在中间难做的时候呢!” 一群人被这个言语一提点,便恍然大悟起来,纷纷议论:“此言说得对啊!若是陛下和李贼相安无事。李贼当然犯不着来犯这个众怒。但是异日若是陛下要咱反攻李贼的时候,李贼定然以骁果军家眷为要挟,好让咱不敢出力死战。” 那见识颇远的尖嘴猴腮军官听了众人言语哂笑不休,等他们说完了,才冷笑着补充:“你们这些见识,也只配一辈子当大头兵了,只看到这一面,便觉得高枕无忧了——你们说,光是凭咱这些人。都已经看出李渊将来有要挟我们不去力战的可能性。上头那个多疑的主子会看不见?到时候,咱算是啥?咱都算是秦兵!知道当年楚霸王项羽从江东北伐关中时,对那些章邯手下投降而来的三十万秦兵是怎么做的么?项羽便是怕秦兵因为家眷在赵高之手,有临阵反水之危险。所以巨鹿之战后、攻破函谷关之前,便把三十万秦兵都坑杀了!你们还指望着活到朝廷和李贼对决阵战的那一天呢?还不知道只有几人活得到那一天,脑子机灵的人。会站队会表态,说不得还能做个章邯。脑子愚笨之人。也就只有做做被坑杀的秦兵了。” 这番言语一出口,那群士兵们顿时都要炸了锅一般。也亏的在军营里头好歹还有三分军纪,不敢喧哗太过,才没有闹出事来。 “卢头领,这事儿可如何开解,你脑子好使,多和弟兄们说道说道……” …… “大胆!朝廷军机重事,岂是尔等可以妖言惑众胡乱揣测的?你这厮竟敢造谣动摇军心?来人呐,把这厮拖出去,军法从事,斩讫报来!” 很显然,这是司马德戡终于听不下去了,招呼了几个亲兵悄悄靠近,随后突然现身拿人。他的心中此刻也是混乱不堪,倒不是说他没有想过这些可能性,只是一来今日听到的消息着实也令他自己震惊不已,他此前并没有通过别的渠道得到过,反而是军中的中下级军官士卒们有谣言的渠道,所以他一开始为了多了解一些情况,按捺着没有出手。直到后来手下人实在越来越说的不像话,才出来阻止。 第二点原因么,便是司马德戡本人内心其实对于对方说的道理也不是万全不认同,之所以非拿对方不可,也是出于害怕惹来祸端——当兵的人嘴上哪里会有个把门儿的?就凭他们今天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明天和别的营里头的说不定也敢,这种话要是传到上头去了,他司马德戡哪里还有命在?所以哪怕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也不得不下重手把自个儿摘出去撇清。 区区死几个低级军官,也就顾不得了。 “将军开恩呐!将军开恩呐!看在今日咱也是佳节思乡,便绕过了吧!咱今后再也不敢了呐……” 不出意料地,司马德戡的军令遭到了一大群在场士卒和军官的求情,一个个磕头如捣蒜,惶恐不已。 司马德戡原本也不打算理睬求情,然而便在这个当口他请的客人赵行枢和裴虔通恰好到了。司马德戡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大动干戈惹起注意,强自摁捺了半晌,才回过头去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先去军法官那里领一百军棍!有一个算一个!下次若是再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统统斩讫报来!快滚!” 原本该被斩的几个军官如蒙大赦,赶紧叩头出血去挨棍子了。其余士兵们听说也要挨打,心中虽然怨恨。眼下却不敢强,只是唯唯诺诺不已。 …… 司马德戡没工夫搭理这些虾兵蟹将。见裴虔通等同僚已经到了近前,赶紧招呼他们进大堂商议。 骁果军驻扎在江都城外也有半年多了,所以当然不可能依然是住在帐篷的军营里头。所谓的大营,其实也是校场、屋宇配套齐全的,各级将领都有自己的节堂、府邸,只是排得比较密集,和士兵们仍然扎堆一处而已。 裴虔通、赵行枢跟着司马德戡入内坐定,今日原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中元节来临。几个好说的同僚一起聚聚,相互看看有没有关中故乡的消息,互通有无而已。司马德戡设了酒宴款待,几人说了一番有的没的,便扯到军中谣言的问题上了。 裴虔通也不傻,刚才在远处刮到一耳朵,就知道司马德戡营里头在闹些啥了,为了表示开诚布公,他自然也要借着酒意说说大实话。 “司马兄。你也别太紧张,如今这世道,谁也不会‘二哥看着大哥强’,队伍都不好带呐——就说这谣言的事情。兄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谁家营地里头没有?谁家营地里不闹腾?别人还敢为了你营里谣言传的凶,便去出首告发你么?这不成了丈八的灯台。照得着别人家,自个儿家成灯下黑了么。要犯众怒的啊。” 司马德戡见刚才的事情被说破了,尴尬地笑笑。却也知道裴虔通这是对自己示好,以示不和自己藏私。正在想着怎么回答的当口,也幸好赵行枢在侧也是满腹怨怼,结过了话头,侧面为司马德戡解了围。 “裴兄这话却也有差,谁说便没有人敢出首了!咱这一伙儿关中老秦人的弟兄伙儿,当然是一条心,不会出卖兄弟的,可是你这言语要是传到张童儿那些家伙营中,看他们不出首扳倒你,我老赵就跟你姓!” 赵行枢这句话一说,裴虔通和司马德戡马上脸色一沉,无话可说了。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赵行枢口中的这个张童儿虽然也是骁果军将领,但是却不是从关中带来的骁果军嫡系,而是杨广到了江都之后,在江都本地和临近的海陵郡、山阳郡等处招募淮南本地兵新成立的一支扩充部队,成军只有数月,训练还不精熟。 加上淮南兵体格肯定比秦兵要差一些,所以这半年来骁果军内部对于这种暴发户一样新提拔起来的部队很是看不上。老秦兵的部队和江淮兵的部队互相看不上眼,矛盾非止一端。老秦兵觉得江淮兵混日子不能打;江淮兵耻笑老秦兵天天想着回北方,对皇帝的忠诚度不如江淮兵可靠。 而且更有因为杨广此前为了安抚老秦兵大量搜罗江南民间女子赏赐给老秦兵,而江淮兵是本地人,自然多有七拐八角关系的一些亲眷朋友家被抢了女人的,更甚者还有原本江淮兵已经私定或者约好的未婚妻妾被官府弄走分配给老秦兵的。自古夺妻之恨都是最为炽烈的仇恨之一,所以骁果军当中的南方兵和北方兵的矛盾眼见就日趋激烈。 最关键的是,谁都知道这大半年来,杨广在拼命从江淮本地扩充骁果军兵源,从去年来的时候骁果军十七万人、全部由北方兵构成的兵力结构。到如今骁果军算上训练中的新兵总数达到了二十五万人,这多出来的八万人是哪里来的呢?毫无疑问都是南方兵。若是再有一两年,骁果军当中南方兵比例反超了北方兵之后,杨广掺沙子的行为就彻底成功了,而北方兵的利益就没有人再在乎了。如今分女人也好加军饷也好,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杨广在过渡期时暂时稳住人心所用的虚与委蛇手段,并不是杨广真的打算一辈子把北方兵好吃好喝地养着了。只要杨广有实力制衡,到时候翻脸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张童儿那厮,不过是破落户儿出身,暴得也做了个郎将,知道甚么义气!这种贼厮鸟,说了也是闲气,不提也罢!”司马德戡重重地一丢酒碗,就好像赶苍蝇一样想把那个恶心的面孔从脑海中驱散。 “别说是张童儿了,便是咱骁果军中待了多年的沈光,某看着这些日子也变了——他手下的兵虽然还有很多当初大兴城里带出来的兵,但是都是当年南陈亡国时候迁到大兴的侨族而已。沈光本人更是吴兴人士,听说陛下有心迁都丹阳之后,我们这些老秦人哪个不是唉声叹气,愤慨世道不公?沈光却一直欢欣鼓舞之状,哼,没想到咱这些老秦人当年在战场上把南人那些文弱的陈猪给灭了,到头来还要忍自个儿的主子把天下中枢拱手让给那些陈猪后辈!” 司马德戡的话说到这儿,基本上已经和某小说中“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的桥段差不多了,南北矛盾被这么一挑唆,竟然可以上升到和民族矛盾相当的程度,也不得不说很是奇葩。 三人唉声叹气说了半晌,酒也喝不痛快,喝多了之后,嘴里只剩下声讨那些怂恿支持杨广迁都的“乱臣贼子”的话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乱了起来,司马德戡几人的酒意也醒了大半,赶紧出去拿住一个军官问外头为何喧哗。 “将军!关中遭了李贼祸害的消息正式被朝廷的渠道确认了!现在各处都知道李贼已经打进关中,只是大兴是否沦陷还遮遮掩掩着。底下人全都乱了!” “怎么可能,陛下不是一直讳言贼情的么?怎的今日这么快就确认了呢?”司马德戡的酒也彻底醒了,赶紧追问了一句。 “听说原本还是瞒着不愿意通报的,但是陛下听说华阴丞李孝常——就是已故的前兵部尚书李元通的长子——已经在李渊取潼关的时候投敌了,所以大怒,因为李孝常的弟弟李孝节在骁果军中担任郎将,陛下当时也不知是酒后还是什么状态,一怒之下便把李孝节和另外一个官职较低的亲兄弟逮来,然后在宫门口当众处决了。李孝常其他随驾南下的亲属,也被先后搜罗出来杀光,一个都没剩! 陛下也是昨日杀了李孝节之后,知道罪名总归是瞒不住的,所以只能公布了李孝常投敌从贼的消息,关中被李贼攻入的消息,也是因此连带着瞒不住了。” 司马德戡听得脖子后头一凉,赶紧一缩脑袋,面无表情地拉着裴虔通先回去内堂。 “司马兄族人都在关中,若是家族里有人也如那李孝常一样从贼的话,以陛下的脾气,只怕李孝节今日的下场,便是你我……” “裴兄慎言!此事你我人微言轻,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若是能够说服陛下不要迁都,重新北上收复关中失地,那自然是最好了。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说不得总要另想办法了。” “陛下已经开始以从贼者家属株连的法子杀我们这些北将了,这显然是铁了心了。谁还劝得回来。” “不如我们再试一试,去找宇文大将军好好说明利害,让宇文大将军再为咱觐见一次。宇文大将军有已故的宇文述老将军的情面,想来就算劝说不动陛下,也不会有危险。” “罢了罢了,那便最后再试一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ps:上周有几天书被网zhan系统的敏gan词过滤给封了,申请了几天才解禁出来, 看书评区有书友在问,解释一下。 下个月完本后还是开个歌功颂德嘻嘻哈哈的文吧,高危还没钱赚,何必做这种傻缺写手呢。 第四十四章反心萌发 色厉胆薄,无谋无断的宇文化及这几日很是不得安生,因为他的老部下司马德戡、裴虔通等人聒噪地厉害,反复用皇帝决心迁都、关中陷入战乱后、骁果军军心不稳这个理由劝谏他,希望他宇文化及当这个出头鸟,尽最后一次努力劝劝杨广。 宇文化及本人其实对于杨广是否迁都原本是没那么上心的,至少没有别的家族门阀在关陇地区经营了好多代人的利益代表人们那么上心。 宇文述早年因为杨广的举荐,做了十几年的寿州总管,寿州好歹也是淮南门户咽喉之地,所以宇文化及少年的时候,也是在淮南渡过的,而且宇文家在往上数,到宇文述的父亲那辈就已经是没有名气没有家业的破落户了——要知道,宇文述的这个“宇文”姓氏,可不是他们祖宗传下来的,而是北周年间因为宇文述效忠主子比较忠心,他那个姓宇文的主子赏赐给他的。若是以出身时的本姓来算,他们应该是姓“破野头”才对。 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故乡怀着一种强烈的感情,甚至是自豪感、优越感的。至少**丝破落户们,是不会以故乡为荣的。所以宇文家虽然是北方人,却由于在淮南才发达,所以宇文化及骨子里对于杨广以江淮为国都本来没那么反对。 不过也怪他耳根子软,加上胆子小,害怕兵变之类的事情,在司马德戡们把下面的下情说得可怜无比,似乎随时都会爆发的情况下,宇文化及也仗着自己父亲的余荫。觉得找杨广说道说道也没什么。 这一日,距离中元节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宇文化及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入宫觐见——前几天,因为处决李孝常的几个弟弟和别的家属。以及另外几个确认已经背叛朝廷投降李渊的军官的家属,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杨广的心情看着也很恶劣,所以宇文化及没敢在杨广火头上觐见,等到事情过去,又赶上一个不是朝会的日子,才瞅准机会入宫—— 当然了,所谓的“不是朝会的日子”,如今可是多如牛毛。因为杨广到了扬州之后。基本上已经不上朝了,每天就躲在江都宫里日夜喝酒,和宫女妃嫔们寻欢作乐。或许就是因为百官要劝谏他的那些事儿实在是让杨广不爱听,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真有什么朝廷大事非要杨广决断不可的,也就是虞世基、裴矩、萧铣,或者宇文化及寥寥数人进去单独奏对,一个月都不一定有一次正常的朝会。 宇文化及刚刚走到江都行宫的朱雀门外,正看到守卫殿门的都尉唐奉义带着一群人面无表情地从一边出来,那群被拿住的人衣衫褴褛。形容完全是被折磨惨了的样子,几乎不类人形。宇文化及这等见惯了生死之人,都觉得有些不忍卒睹,趁着旁边没有高官显贵。他也不顾礼法,停下来招呼唐奉义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怎得陛下这几日又……” 唐奉义也是骁果军系统内的,宇文化及当然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了。所以对于宇文化及的问题自然不敢不答,左右顾盼一下后。借一步说道:“这些都是前日自行逃亡的,带队的郎将、都尉怕承担罪责。举发了出来,带兵去追回的。总计跑了有数百个之多,都是风闻家小陷于敌后,唯恐哪天有消息传来说家中人有从贼后,如同李孝节一样被陛下清算,所以才起了逃亡的念头的。没想到还是被逮了回来。” 宇文化及眼角一抽,故作镇定问道:“那陛下处置的意思是……” “卑职奉命,带着这些人出朱雀门……全部斩首示众。” 嘶……当了逃兵的,就要全部斩首???这是不光不让人从贼,还不让人独善其身的局面了。宇文化及觉得嘴里发苦,然而今日壮着胆子到这里来,已经是属下连番怂恿的结果了,此时退去,定然被人耻笑,想到此处,他一咬牙一跺脚,让唐奉义且慢动手,等他觐见皇帝之后再说。 唐奉义当然也不想当这个残杀同袍的恶人,心说宇文化及若是能劝得动杨广自然是最好了,当下也就顺水推舟暂且刀下留人。 …… “这么说,宇文爱卿今日来见朕,就是还想老调重谈,让朕放弃迁都之议了?上个月丹阳宫主殿落成之日,朕好像就有明诏:再妄议阻挠迁都者,与通贼者同罪!” 杨广只说了一句话,那严厉阴冷的语气,就让原本自信满满的宇文化及赶到针芒在背,冷汗直下。因为杨广的语气里头丝毫听不出一点点念旧之情,有的只是恃高凌下的失望。 “陛下!臣不敢妄议陛下是非,只是近日关中传来的消息每况愈下,军心离散,颇不可用!臣不敢隐瞒下情,才……” “锵啷——”一声,宇文化及被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时,却是杨广面前的长案被杨广拔剑斩断成了两截。杨广此时其实宿醉还未彻底清醒,只管盯着宇文化及,缓缓说道: “宇文化及,你太让朕失望了!你知道朕为什么三十年来重用汝父么?知道朕为什么当年在你犯了榆林郡私卖铁器勾结突厥之罪中赦免了你么?就是看在你们宇文家虽然是朕本乡知根知底之人,但是在关陇素无根基——你们破野头家那就是家奴匹夫出身!你们一身富贵都是朕给的!不然你爹那老东西生前能做到大隋军中第一人? 但是想不到,宇文述一身眼光不凡,却生下如此犬子,今日居然为了那些在关中盘根错节了十几代人的老秦人求情,为了他们的利益出头——跟着朕,安安心心迁都丹阳,你们宇文家的荣华富贵又不会少,你是失心疯了不成?来人呐。给我把这东西拖出去!” 宫中内卫马上冲出一些如狼似虎的甲士,拖着宇文化及便走。宇文化及磕头如捣蒜求情,杨广也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或许是觉得宇文化及如今的地位如果真要拿下的话,骁果军就真乱了,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平衡南北两派利益的角色。所以支吾了一阵之后,杨广让甲士把宇文化及杖责了一顿赶走也就了事。 外头的唐奉义没有等来宇文化及为那些逃兵的求情,最终按照杨广的旨意,把那数百人统统斩首示众了。 宇文化及挨了痛打,回到府上时却还有司马德戡、裴虔通等属下在那儿等候消息。过来一问,马上被气不打一处来的宇文化及当成了撒气的对象转骂了一顿。 司马德戡等人知道宇文化及心情恶劣,所以被当成撒气筒也不埋怨。只是细问情况,等到他们听说了逃兵被集体抓回来处死的消息后,人心就更加惶恐了。 “现在骁果军中谁人不想逃跑?此事要是摊到我等营中的话,不向陛下主动禀报,将来肯定也是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难逃一死。但是若是手下人逃亡的证据未明,仅仅因为这种趋势就去通报,那只怕陛下讳疾忌医,我等说早了也要遭罪。这事儿还如何是好?只怕李孝常一门和今日这些逃兵的例子。很快就要在我等中间上演了!” 司马德戡的话,引来一群骁果军将领随声附和。裴虔通和元礼二人窃窃私语了一阵,然后壮着胆子倡议:“司马兄,你觉得若是我等到时候一不做二不休。瞅准了时机一起逃亡,可有把握呢?谁也别担心别人不跑,到时候约好了众人一心。谁若是敢像今日这般出卖弟兄们靠抓逃亡者讨好昏君的,咱共击之。定叫那人不得好死!” 司马德戡听了之后,警觉地剜了裴虔通一眼。似乎是埋怨他太敢说了,转头看宇文化及果然有些惊讶失色,赶紧打圆场说:“裴老弟说的也是,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真的得如此——不过到时候可就啥都没了,我等官位不足为道,宇文将军如今好歹是骁果翘楚,麾下十几万大军在手,如此声势,若要舍了富贵与我等一起出奔,岂不可惜。宇文将军舍得这场富贵么?” 宇文化及被司马德戡说破心事,果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是没那么大胆量逃亡的,也不想舍弃如今的富贵和官爵,毕竟他全家如今都没有留在关中的,别人怕家属从贼后被杨广杀了,他宇文化及却没有这个后顾之忧。跟着杨广混好歹可以做骁果军大将军,若是逃亡了,还能剩下啥富贵? 裴虔通眼色好,在司马德戡圆场试探的时候就知道其意图了,当下察言观色,便知道宇文化及在这桩事情上还不是和众人一条心。所以也免不得说些话给宇文化及找台阶下:“怎好让宇文将军丢了眼前的富贵和咱这等粗夯一道?这事儿也就是一说,咱还是休要再提——毕竟要是约定逃亡的人多了,就算我等成功逃了出去,昏君到时候定然也要治留下的宇文将军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我们岂不是连累宇文将军了么?咱还是安分一点,不到刀斧加头的日子,就别动那种歪念头了。” 宇文化及被他们的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终于开口:“兄弟们说甚的话来?某宇文化及若是胆小怕事,今日还会去谏言么?不过‘昏君’这种词,还是休要再出口的好。若是真有什么危机,咱再慢慢商量、从长计议得好。” …… 司马德戡和裴虔通暗暗叹息,知道宇文化及还不是和他们一条心的,暂且只好退了出来,寻求别的曲线法子劝说。两人一合计,觉得事情已然危急,不好再等,一咬牙,去将作监找了将作少监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这些日子也颇有些升官发财的好处,在南渡各文武当中算正混在上升期里头的,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将作监名义上兼管着宫廷营造,而萧铣在丹阳修好了丹阳宫,虽然这事儿宇文智及没出什么力,可是将作监名义上分润到了功劳,让宇文智及最近志满意得,心有点儿大。 到了宇文智及那里,裴虔通把在宇文化及面前已经全部说过的事情来龙去脉都重新抖了一遍,等宇文智及了解情况之后,裴虔通单刀直入摊牌说起了分赃建议: “宇文少监,咱兄弟今日也是生死悬于一线,只好狭路相逢勇者胜,有些话也不在少监面前遮掩:为了保命,我等数月之内定然是要寻机逃亡的。但是郎将级别的将领逃亡一多,宇文大将军身为骁果军主帅,定然会受到昏君的重责,如此岂不是我等坑害了上官?这种不仗义的事情,我们弟兄一群,是决然不肯做的。 所以剩下的路子,无非是让宇文大将军跟咱一起逃亡。可是宇文大将军留在朝中时所能得到的官爵富贵,我等弟兄当然给不了,充其量只能是我等逃亡后若是不走散,继续跟着宇文大将军麾下听命于他,在这乱世之中厮杀出一片地盘来、尊奉宇文大将军为主公而已。 若是还不想行此法,要想身家性命和如今的官爵富贵都两全的话,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选择——我等尊奉宇文大将军为尊,和昏君殊死一搏,若是成事,宇文大将军面南称尊,岂不痛快! 当然,若是宇文少监害怕风险,现在便可以去昏君那里告发我们弟兄,可保尔等富贵,但只怕从此骁果军将领逃亡不绝,总有你们看不过来的时候,到时候昏君喜怒无常,今日的赏赐还要以来日的酷刑百倍偿还!” 宇文智及虽然心大,比乃兄胆子猖狂不少,然则骤然听到这等谋反言论,还是大吃了一惊:“尔等……尔等真的要拥立吾兄谋反?” “顺天应人,何言反字!昏君倒行逆施,早已不再长久!” “可是,如今骁果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我等只能掌握住关中兵而已。张童儿、沈光的淮南兵、江南兵哪里肯为我等所用?便是樊文超、陈智略的河洛兵都不一定能一心。外头还有萧铣在丹阳、京口的人马拱卫,此事不密则大祸临头矣!”宇文智及这番话色厉内荏,眼中那种赌徒等着开注的火焰并没有消褪,可见他已经被说动了,不是不想谋反,而是暂时不敢——富贵是很想要的,只是怕死。 裴虔通和司马德戡知道有门,凡事先把决心定下来最重要,机会可以慢慢等,所以立刻劝说:“少监不必多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要我等一心,先把决心定了,机会可以徐徐图之,循序渐进。至于其他势力,暂且也不必顾虑,自古萧墙之变,哪里真用得到十万大军?只要宫禁都城之内能够控制住,外兵在谁人之手不足为虑。樊文超陈智略等虽然不至于和我等一心,但是只要我等大事办成之后,不怕他们不从。所以只要等到一个萧铣的兵马被调走或者空虚的时机,我等便能成事!” “罢了!既然如此,某先去劝说家兄!” 第四十五章千载难逢 宇文化及被杖责的伤情还未彻底痊愈,连续数日都是躺在病榻上度过。这一日,司马德戡等人去而复返,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背后还带了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智及一起。 宇文化及再一次验证了他果然不愧于他“色厉胆薄、无谋无断”的好名声,听到宇文智及说出那一条谋反的建议时,宇文化及居然吓得浑身冷汗直流,一直湿透到了外衣。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好像五代十国甚至晚唐藩镇的那些军头们,其实很多造反之前是被底下的人拱上来的——若是不答应,那些已经沸腾的骄兵悍将们就会干掉一开始推选的军头,另外再拥立一个,黄袍加身也好,鼓噪哗变也好。宇文化及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些尚未发生的历史,可好歹还是知道下情的,这些天来骁果军暗地里沸腾到了哪一步田地,他心里心知肚明。 说不得,这当口还是事急从权,半推半就从了吧。宇文化及答应了下来,只是提出了一条疑问,那就是如今骁果军内部也并非一心,而且外头还有忠于朝廷的其他兵马环伺,所以没有必胜的动手机会。 司马德戡与裴虔通也不含糊,把此前给宇文智及吃宽心丸时说下的那几条方略再转述了一遍,并且一再强调:他们今日只是想要确保定下有朝一日推翻昏君拥立宇文化及的这个基调,但是行动计划可以从长计议,只要暂时行事机密。机会可以慢慢等。 …… 司马德戡想得很好,可惜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军营里头谣言这种东西一直是散步的很快的,对于泄漏机密来说。谣言已经足够用了,足以让阴谋的预定被害者提防。唯一的问题,只是谣言没法当作证据使用,所以让阴谋的预定被害者只能提防,没法先发制人反击。 司马德戡的军营里头,也是有不少中级将领纳了当初杨广从西苑宫中放出来的宫女为妾的,甚至司马德戡本人府上都有这样的女人。而当初西苑里头的女人,没有被杨广临幸过的,或者至少连被杨广正眼看都没看见过的。才会被放出来;她们还有足够多曾经的姐妹因为运气比较好,受到了雨露均沾,南迁的时候带到了江都宫中继续服侍圣驾。 并不是所有被杨广赏赐给手下武将为妾的宫女,都会满足于死心塌地跟着新的丈夫过日子的,尤其是那些自负美貌,觉得原本只有一步之遥就可以等到君恩临幸的女子,更实会把如今的丈夫视作阻挡了她们飞升成凤之途的险阻。 所以,也不知道是哪一员将领家宅不宁,仅仅是司马德戡与宇文化及定下谋反大方针之后数日。就有一个江都宫中的宫女得到了原本被放出去的姐妹传回的谣言:自从陛下杀了几百个逃亡的骁果军将士示众之后,外头骁果军已经人人自危,都在盘算着相互联保、约定时日一起逃亡,若是逃不掉的话。还做好了武力反抗的准备! 这个线报可以说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了,相差的只是一个“逃亡,并做好武力反抗拘捕的准备”与“直接谋反”之间的一线之差。然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那个宫女去觐见企图通报贼情的时候,一切都显得不如想象的那么顺利。 得到讯息的宫女没敢直接找杨广。或许因为她如今不受宠,想见杨广也没机会。所以只能先到后宫找了萧皇后,把情况对萧皇后陈述了一番。 萧皇后并非随意轻信于人的脾性,听了宫女奏报,只问:“此事非同小可,汝从何处听闻?” “臣妾有姐妹是原本西苑宫女放出、配与骁果军中都尉,风闻此事。” 萧皇后知道终究只是没有证据的捕风捉影,不好直接出面挑唆皇帝和武将们之间的关系,沉吟半晌,还是决定自己不出面的好,想了一想,吩咐那宫嫔:“此事还未露形,只能劝说陛下小心提防,却不能直接处置,否则反而落人口实。这样吧,本宫为你安排一个机会面见陛下,你亲自对陛下说知来龙去脉。若是陛下采信,免去无妄之险,本宫定然为你争取一个皇妃的封诰。” “臣妾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那个不知死的宫女没有等多久,次日萧皇后就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面君的机会。 萧皇后自己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容颜已经显出疲态,放到寻常官宦人家虽然还有可能得到丈夫的宠幸,但是身在皇家的情况下,杨广身边娇花嫩蕊美人如云,萧皇后自然一年都没有一次过夜的机会,所以也就执掌一下宫廷的管理而已,便如同这偌大江都宫的大管家一般,着实辛酸。这种时候,她也就为别的年轻美人安排一些谁进谁退的机会,自己是不掺合面君事宜的。 萧皇后等在外头,过了个把时辰,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阳光大怒,认为这等外头的朝廷大事不是宫女妃嫔该过问的,妇人与闻朝政,本身就是朝廷大患、牝鸡司晨,而且以宫女的见识和智商,就算听说了什么,也肯定是被奸人挑唆,来坏事儿的。 所以,那个宫女的进言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直接就被杨广亲手拔剑处斩了。然后,杨广自然再也听不到宫女们的妇人之见,也没有人再来以外头人心不稳来烦他了。 后人无法理解杨广在这件事情的处置上为何会如此脑残。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于相信宇文化及和那些西北关陇门阀之间没有共同利益,不可能被对方彻底拉拢吧——基于这一自信,任何劝说他小心提防的谏言,都变成了别有用心之徒故意挑唆,让他主动逼反麾下大将的阴谋。 …… 经过这许多或明或暗的风波。似乎宇文化及一伙起了反心这桩事情便如此被盖过去了,任何一方暂时都还没有采取实质性的行动。也没有招惹来不必要的提防,试图谋反的一方。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机会,韬光养晦。 时间转眼进入了八月,北方的形势更加混乱,大兴被李渊攻陷的噩耗也已经正式明确了,江都朝廷内几乎人人知晓,只是差一个朝廷官方层面的正式确认——自从朝臣们知道这一点之后,杨广索性把自己关在江都宫内,整个八月初再也没有上过一次朝,就好像掩耳盗铃者一样。试图通过这种方法不给群臣告诉他噩耗的机会,好继续自欺欺人。 然而暗中的杨广,也着实是更加颓废了,一边继续意淫着偏安自保,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另一方面则真正在潜意识之中生出的绝望之心——如同历史上那般,杨广在江都宫中喝醉了酒,有时候就会拿出镜子来顾影自怜,看了半晌然后长叹一声“大好头颅。不知何时何人砍去”。每每杨广说出这种疯话时,上起萧皇后等人,下至普通宫女,只要在场的无不被他的发神经吓得半死。然而又无可奈何。 这一日,眼看中秋佳节已经要到了——也就是说,距离司马德戡和裴虔通等人当初听说李孝常株连案而萌发反意。已经快一个月了——江南面的丹阳宫外围建筑,在这一个月的扫尾工程中。也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连台城旧址的城墙好歹也圈了起来。虽然如今还没有城楼等建筑,只是一圈夯土。 为了庆祝丹阳宫可以投入使用,江南道经略使萧铣为杨广献上了一批上等的高度烈酒,足足有数千坛,以便供朝廷欢庆赏赐之用。据说这些酒已经不是用甘蔗渣酿造的了,而是纯正的纯粮酿造、并以铜管蒸馏器蒸酿提纯,增加烈度。在这种粮食匮乏的年代,也就只有江南地区才能撑得起如此如此规模的烈酒酿造了——去年年底时,江西才从林士弘贼军手中重新收归朝廷掌控之下,而到了今年八月,江西的占城稻夏粮也早就收上来了,整个江南道的萧铣控制区内,一块饥荒之地都没有。 然而,好酒酿成并且被杨广收入内宫重新窖藏的第二天,一些流言便开始散步开来,很快在一些骁果军军营中如同瘟疫一样无法控制。 “嘿!听说了么!昏君让那些管着江南兵的心腹,偷偷酿造了好几千坛子的烈酒,但是酿好之后却不分出来,还要收入宫中窖藏一段时间,好做手脚。等到中秋佳节的时候,昏君就要正式宣布迁都丹阳,到时候就要把这些烈酒拿出来,赏赐给我等随驾南下的北方骁果军将士了!” “哦?有烈酒?唉,虽然是挡不住迁都,这辈子也不得回乡了,不过赏酒总归是好事儿啊,何必这么愁眉苦脸的呢?且顾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诶,你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你以为这些酒就是真的寻常烈酒了?也不怕告诉你,听说昏君把酒拿回宫里,就是要把宫里内藏的鸩毒药料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到酒里头——昏君被这些日子的骁果军逃兵和投敌事件搞得起了歹心,再也不信我等关中兵了。到时候赏赐给将士们的酒里头,江淮兵喝的是一种,河洛兵应该也差不多,唯有发到我等关中兵营里头的,你猜?便是那些毒酒了!如今骁果军25万人,八万是江淮新募兵,剩下十七万大军里头,关中兵也就占了三分之二而已,剩下三分之一是河洛兵。 昏君在南方现在算是站稳脚跟了,只等迁都诏书一下,南兵纷纷拥护,他就更是稳如泰山。到时候,昏君还要咱这些出生入死保了他好多年的关中兵何用?还不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不可同富贵!” “难道昏君是要赐毒酒不成?从古至今,竟然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昏君?那我等还等什么?要不就说好了一起跑,要不就约好了时日一起反他酿的!” …… 司马德戡在自己军营中观察了两日,说句实话,毒酒这个谣言他真的有想过,但是因为他是在听到杨广酿造御酒准备用于中秋佳节赏赐的消息之后,才动这个脑子盘算的,所以如今还没有形成详细的计划。 所以,这些谣言还真不是他和裴虔通为了确保军心可用而去散步的。显然,有人比他们更早就筹措了这个谣言计,也有可能是杨广当真有这么丧心病狂,以至于这根本不是谣言,而是实情。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谣言是可以为他们所用的。 唯一的遗憾,是谣言来得太快太汹涌了,眼下似乎看不到什么动手的良机——江淮军态度很不明朗,萧铣的主力又近在丹阳,就算司马德戡帮宇文化及拿下了杨广,也只有带兵北逃回乡一条路可走,否则,在江淮本地肯定是站不住脚根的。 只有用“咱跟着将军北上重新打一片江山这个说辞来引诱宇文化及了”。司马德戡如是想道。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八月初十前后,也就是距离中秋佳节只有五六天的光景,大隋江山又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变故。 根据武昌郡留守周发明的斥候急报,说是与其辖区西面相邻的岳阳郡突然爆发了一股反贼——而且还不是此前在江南地区常见的刘元进、林士弘级别的农民起义军,而是岳阳郡府兵军队里头的中级地方军官发动的兵变。岳阳府兵都尉/校尉董景珍、雷世猛二人带领府兵兵变,杀死了本郡通守,自立旗号! 原本么,都尉最多带兵两三千人,而校尉则不会超过一千人,这样级别的兵变,在现在遍地牛毛一般的乱贼里头,根本不算什么。然而让周法明不得不上报的,显然是另有隐情。 那个隐情便是,通守被杀死之后,原本刚刚被挪到这个位置上不满三个月的、一直处于事实上闲职状态的萧铉,被董、雷二人裹挟为傀儡,逼其为首,然后以萧铉之名招抚临近地区。 岳阳郡以西,一直到潭州、江陵等处,数日之内,居然望风易帜——谁让萧铉是已故的原西梁末帝萧琮的独嫡子呢?虞世基安排萧铉的时候,已经刻意避开了江陵这种敏感地区,谁想到纵然是岳阳,也会突然有官军兵变呢?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骁果军中的关中诸将无不欣喜若狂:萧铉可是萧铣的堂兄!而且是萧铣间接让虞世基给萧铉安排的官职!如今萧铉虽然不是主动造反,但也是被兵变的乱贼裹挟拥立为傀儡,那么萧铣的举荐不当之罪定然是逃不掉了! 如果运作得好,能够让昏君杨广亲自下旨把萧铣给株连除掉,那便是最好。纵然不能斩杀,好歹也要罢了萧铣如今江南道经略使的官职兵权。到时候,江淮兵还有什么力量对抗关中骁果的动手! 第四十六章谋反前夜 江都行宫,八月初九,夜。 “啪”地一声脆响,杨广抬腿猛然揣在萧铣的肩膀上,把后者踢倒在地。原本就是跪伏姿态的萧铣也很是配合,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还顺势滚出去两圈,喘了几下才重新趴好稳住身形,显得在这一脚中深受重创。 这演技,也就和马拉多纳被人踹了之后那种经典的倒地连滚差不多了。 “你倒是还有脸敢进宫——看看你那个不成器的堂兄做的好事!”杨广一口淬在萧铣额头上,萧铣也不敢擦,只顾以唾面自干的姿态承受,听着杨广继续发泄,“说!是不是你让颖儿提前进宫为你求情的?你当这等国家大事,靠女人求情就能有用了么?那还要国法何意!” “颖儿入宫了?不可能,臣从丹阳昼夜兼程赶来谢罪的时候,颖儿还在府上……请父皇息怒,此事臣着实是不知情啊。但是父皇要如何处置,臣定然一力为之,绝无二话。” “哼,朕不管你们夫妻之间的破事。”杨广发泄了一通,似乎压抑的情绪都宣泄得差不多了,拍桌打凳地开始问有意义的话,“说说吧,你那个好堂兄的事情,该怎么处置!” “臣谢过父皇不株连之恩——臣和萧铉也不是很熟,不过好歹也知道他是个懦弱无能之人,从小在府上也不与人交游,也不习文武艺,要说他有狼子野心,定然是误会了。臣以为。此事他定然是恰好被那些作乱的将校裹挟威逼,以至于此。 不过不管怎么说,臣当初也是本着不忍族人沦于北地。而把他们调来江南,又恰好在这些不安稳的地方,才致有今日之失,故而臣失察之罪在所难逃,也不欲推卸。至于萧铉,虽然九成可能性是被威逼裹挟所致,并非本心。然而在这个当口,他也应该想到以他的敏感身份,若是从贼。定然会让贼势大炽,便是为国为民,当时也该自尽殉国,绝不至于成为贼将手中棋子。因此便是他的贪生怕死之罪。便该重处——即使父皇在平叛之后要将其处以极刑。臣也不敢多言。然则父皇若是能够有好生之德,让他终生圈进、苟全性命,那也是成全了臣的昆仲之义,臣愿意以官爵名位相抵。” “谁和你扯这些远的,马上说说眼下的事情!”杨广听萧铣一直在表姿态,为人求情免死等等,有些不耐烦,便如同赶苍蝇一样打断了萧铣的陈情。 “是是是。臣谢罪!眼下之际,臣愿意亲自率领江南道经略麾下本部兵马精锐。明日便紧急赶赴武昌郡,然后攻打乱贼占据的岳阳郡等处。听说董景珍等贼将如今聚拢了数万人众,然而因为其起兵不过五日,所以等到我军连日赶去时,他们最多才控制地方半个月而已,根基未稳,朝廷大军雷霆之势相逼,定然可以连根拔除。” “需要多久?”杨广也不听虚言,直截了当要萧铣给个承诺。 “连同行军赶路的时间……臣愿立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定然彻底平灭此贼。罢兵回朝之后,臣便请卸去江南道经略使职务,只一心担当驸马都尉,再不问地方军政,以赎失察误荐之罪!若是平叛失期的话,臣自然无颜再任官职,任从陛下按照军令处置!” 当初刘元进和林士弘的平定,都是耗费了小半年的功夫,如今萧铣肯承诺一个月之内把刚刚兴起的董景珍、雷世猛扑灭,在外人看来着实是下了狠心的。杨广就算再生气,对方求饶表态得这么诚恳,也只好耳根子软一下了。 当然了,以杨广这些年越来越重的戾气,如果他真想杀谁的话,还没有人可以逃过他的酷刑,谁来求情都是不管用的,包括他的老婆女儿的求情——除非那人直接扯旗造反,脱离大隋朝廷的控制范围——但是具体到如今萧铉被湖南乱军裹挟这件事情上,杨广本来就着实没想太过严重地株连惩戒萧铣,所以才能在此刻顺水推舟。 原因也很简单,杨广又不傻,眼下正是大隋朝廷要正式迁都丹阳的节骨眼上,北方兵构成的骁果军主力各种逃亡各种人心不稳,所以杨广对于江淮兵正好在用人之际的当口。若是真把萧铣在这个节骨眼上拿下了,就算江淮兵不至于也造反,可至少也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失去控制,蛇无头不行;显然不利于杨广制衡南北两军的帝皇心术。 也就是说,这个暂且不处罚萧铣的决定,只是基于萧铣对杨广还有重大利用价值这一考虑,而非什么虚伪无聊的“天家亲情”了。天家亲情这种东西,在杨广眼力屁都不值,当初他大哥杨勇什么的,还有一堆别的亲戚,只要挡了杨广的道,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对于这一点,萧铣心中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对于杨广的松口也谈不上什么感恩和内疚。甚至可以说,他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知道杨广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自己,甚至都不敢在这个时间点上把自己直接撤职,所以才敢让武士彟暗中资敌并且挑好这个时间点发动。 至于杨广迁都成功、摆平了宇文化及手下那些骄兵悍将之后,会不会找萧铣秋后算账,萧铣还真没法推算。然而幸运的是,他至少还可以祈祷自己不必推算这一切了——如果宇文化及够争气,能够抓住机遇动手的话,他萧铣也就不需要担心杨广的秋后算账了。 …… 从江都宫大殿里头出来后,萧铣自然也少不得再拜一拜码头,姑母兼岳母萧皇后那里,自然是要好好跪添卖萌的,这也是萧铣屡次化险为夷的最根本助力,毕竟有个皇后姑母。天大的事情都有人帮着吹枕边风帮衬,不至于申诉的机会都没了。如今越是到了紧要关头,就越是不能松懈。绝对不能给猜忌自己的敌人进谗言的机会。 应付了萧皇后,离开扬州回到丹阳自己的府邸后,萧铣见到了匆匆赶回来的妻子南阳公主。杨洁颖因为害怕杨广重责自己的夫君,而入宫找杨广求情这件事情,萧铣是当真不知情,完全是杨洁颖瞒着萧铣自己私下抢着赶去的,因为萧铣本身其实心中有底。根据如今的朝局可以判断出杨广不敢对他下重手。 不过,妻子的关心他还是很感激的,尤其是事后想想。杨洁颖出面求情的话,其实更可以表现他萧铣的“病笃乱投医”,体现他萧铣在惊闻此事时的惶恐失措之状,所以从全局来看对于他的演技也是有好处的。否则。就显得有些有恃无恐。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 于公于私,萧铣也不敢养蓄精力,和杨洁颖摊牌说了明日就要带兵西征平乱之后,当夜曲尽其能各种花活把娘子伺候舒服了。次日一早几乎累得直不起腰来,但是依然要强撑着上马出征。 也亏得大军从丹阳出发到武昌郡之前,都是可以坐船的,骑马不过是从丹阳出城到下关草鞋峡的码头这一段要摆个pose,所以萧铣也不虞昨夜用力过猛。强撑一小段路上了船就能歇息了。 细细算来,他已经三十二周岁年纪了。岁月不饶人呐。虽然因为穿越后的种种经营,已经让他的崛起之路比历史同期快了好几年了,但总觉得大好光阴还是不够用——历史上的萧铣,三十六岁才起兵,以毫无根基的白手姿态撑了两年,三十八岁就败给了李渊,被抓到长安问斩示众。 想那杨广也是三十五岁左右登基做的皇帝,就已经觉得登基太晚了,余生的时间不足以完成修长城、挖运河、兴科举、歼灭四夷、开疆拓土……等等功业,才拼了命地滥用民力好大喜功。萧铣自问他想要做的事情不比杨广少,若是上位太晚,也不知道晚年会不会急于求成以至于成为第二个杨广呢。 有时候,每当想到这个问题,萧铣就忍不住在心中假设:从这个角度来说,原本历史上李世民弑兄夺位虽然千不该万不该,但是对于国家稳定多少还是有点儿好处的。因为凡是参加过开国之战的宗室子弟,因为见识多了,经历过血腥风雨,所以往往都有好大喜功的毛病,如果他们登基当了皇帝,不做出一番自己父兄都没做到的功业的,几乎都不肯收手。比如李世民讨伐突厥、高句丽;赵炯讨伐契丹,只是打败了酿成了高粱河惨祸;朱棣更是要弄五伐漠北之类的事情折腾。 历史上如果让李建成做了皇帝,按照他的年龄和寿命,接李渊班子的时候也得四十好几了,说不定也会和杨广那样因为觉得自己来日无多,而变得急功近利。而李世民好歹比兄长年轻了十二岁,理论上心态会更好一些。 闲言休絮,却说萧铣胡思乱想之间,大军已然征集完毕,整备森然,随时可以出发了——之所以准备这么充分,其实明面上固然是萧铣最近治军颇严,让手下将领如秦琼、罗士信、尉迟恭等人都好生约束部队,随时做好战备。但是实际上么,自然是因为董景珍、雷世猛二贼本来就是萧铣通过武士彟的内外侯官系统通过暗中关联交易扶持的,想让他们什么时候被逼触发就能什么时候触发,所以萧铣军的反应自然可以非常神速。 大军检阅完毕,便在草鞋峡的渡口登上了战船,总计有大型运兵战船五百余艘,操船水手都是萧铣历年带出来的朝廷水师核心精锐。 唯一一点让人觉得有些略微不寻常的,是这一次出征的战船当中,都是追求运载量的大沙船船型,以及少量朝廷早年留下的五牙战船,却没有近十几年来逐渐发展出来的车轮舸。 对于这个问题,如果有萧铣军水师将校们被外行的军中同僚问起,那么统一的官方解释自然是:因为车轮舸行进颇为损耗人力蹬踩水轮,只能用于小型报信的哨船;而此次大军出征,总兵力超过五万人,如此规模靠车轮舸运输自然不够划算。 其实,这个标准答案准备得都有些多余了,因为来给萧铣送行的那些将领,绝大多数对于水军都是外行。尤其是那些关中来的骁果军将领,包括宇文化及、司马德戡在内,对于水军更是一窍不通。这些人之所以会来给出征仪式捧场,显然也是杨广御言吩咐的了。 …… 草鞋峡渡口,司马德戡与裴虔通二人站在僻静之处,望着船队远去,心中默默盘算了一遍此次萧铣出兵调动的马步军兵力。 “萧铣这次也算是被昏君骂得很了,不敢不出全力。秦琼、罗士信、尉迟恭等人带了两万骑军,尽数随军出击。 看来江东军在丹阳附近已经没有留下什么骑兵部队了。而步军方面,去岁周法明、来整被调出萧铣军中,一个派去做武昌留守,一个被弄到闽地剿灭林士弘乱贼逃入武夷山中的残部,眼下虽然其步军规模依然不小,统兵将帅却青黄不接,将不知兵。这一次去掉四万人马,留在丹阳附近的最多也就两三万人。” “司马公算得不错,如今江南兵能够调动的人马,也就两三万,而且尽数在江南,仓促不得过江。只要咱消息封锁的好,动手之后足足有几天先手之利。而假设樊文超的河洛兵到时候严守中立,两不相帮,只有张童儿的江淮兵跟我们作对,那他们也远远不是我们关中军的对手!” “是啊,机不可失,某今日便和宇文大将军摊牌——咱再过四天,在军中扩大谣言,务必让军中所有校尉以上军官都知道:昏君已经酿下毒酒,只等中秋佳节正式宣布迁都之后,看我等反应,凡是军中将校企图劝谏不服的,昏君便会以劝说为名,赐宴安抚,其间趁机以毒酒鸩杀反对将领! 等到谣言酝酿成熟,人心彻底掌握之后,我等便在中秋佳节前夜动手。按照萧铣军如今的行军速度,五天之后应该刚刚赶到武昌郡。等到咱这边动手之后,外界知晓、再传讯到武昌时,萧铣已经进入岳阳郡境内与叛军交战。 到时候叛军定然也是初战尚未挫动锐气,萧铣要想速胜那是痴人说梦,要想全军退回定也不易,还怕我等没有充分的时间抵定朝中大局么!” 第四十七章大逃杀 五日后,中秋佳节前夜。 这五天里头,杨广还是没有安生下来,继续坚定不移地在正式决定迁都丹阳之前,对抵抗势力采取高压措施。便在这几日里头,又有一位骁果军当中的郎将级别的高级将领,名叫窦贤的,被杨广下旨斩杀了。罪名么,当然是因为这个窦贤居然组织手下士兵成建制地逃亡,只是因为杨广派出数路将领追杀,才把窦贤捕缚归案,然后处死。 其实,这个窦贤虽然是关中人,却已经是骁果军关中势力一党中的相对温和派了。窦贤死前其实已经通过骁果军内部这几日来越来越炽烈的谣言中,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息。只是因为他这人相对胆子小,不敢谋逆,所以哪怕到了这一步,依然只敢以逃亡来消极抵抗,不敢武力反抗。也正是因为深知此人之懦弱无能,司马德戡和宇文化及此前都没敢拉拢这家伙,谁知道就这样被杀了。 这算是压倒骁果军中仅存忠诚度的最后一根稻草了——连郎将级别的高级将领都开始带着数千人规模的士兵成建制逃亡了,下一步该是谁呢?如果真的还有更高级的将领逃亡,下次就得宇文化及亲自逃跑才够资格让事态升级了。 所以到了这一步,其实骁果军已经被逼入了两极分化的地步,非此即彼,要么忠君,要么谋逆,再也没有中间状态。以逃亡来置身事外的可能性,被杨广的高压残杀彻底堵死了。 骁果军中那些关中士卒连同带领他们的将校一起,秣马厉兵准备了两天。气氛空前的压抑,以至于外行人都可以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 这一日,黄昏申时时分——也就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杨广的嫡长孙、十二岁的燕王杨倓原本准备入宫请安,结果行至江都宫与东面宫外沟通的内城城门芳林门一带时。他身边的贴身侍卫便发现此门被一伙临时增加的军士换防了。 “殿下,芳林门换防了,都是咱原来不曾见过的人,可还要过去……原本巡视此门外横街的,该是右侯卫虎贲郎将冯普乐手下人马,冯普乐本人和他麾下四个都尉。卑职都是认得的,如今并不在其中。” “换防了?且住。”杨倓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已经颇为警觉,闻言掀开轿帘,探头出去看了一下,果然觉得气氛不对,只是稍一迟疑,他便果断地说道,“咱且退回去。别惊动了他们。你先带两个机灵的,绕到一旁水闸看看那里可还有空档——若不是寻常便每日巡视芳林门的宿卫,便不可能知道那道暗门。” “是,卑职遵命,这便去去就来。” 杨倓的那个侍卫统领应下,便先让人把杨倓的轿子抬了退走一些,然后他自己带了两个弟兄再迂回过去寻路。芳林门外的守军对此没有丝毫警觉,因为杨倓此前并没有太过靠近芳林门。谁知道他是要进宫,还是恰好从宫门外的横街路过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侍卫回来回报,说是芳林门左边临近太液池的那道水闸在换防之后果然无人看守,杨倓立刻下令带着他从那里过去。然而因为没有舟船接应,只能是侍卫们泅水背着杨倓过去,好在侍卫们武艺都还了得,水性也是颇佳。倒是无妨。 杨倓进入宫城之后,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加恶化,原来不仅攻城外面的巡街和城门守卫被替换了,连宫城之内东西两苑通往正宫的内门都换了防守。杨倓知道大事不妙,更加不敢暴露行踪直接从东苑入宫。只让人跟着从东苑绕到正殿北方的玄武门,然后在那里让自己的侍卫带着信物去通报。 “陆统领,你过来,一会儿你带着这个信物上前,便与守门都尉如此说道:燕王突发风疾,垂危在即;恳求得陛下垂见,然重病不得起动,还望陛下垂怜出宫探视。” 侍卫头目自然是要遵命的,然而此刻却犹豫了一下,反问似地提醒杨倓:“殿下,如若宫中内外果真被贼人隔绝,这玄武门附近乃是重中之重,断不会贼人只控制东西两苑却漏过此门的。卑职此去若是不济,卑职自己殉职固然无妨,可是殿下行踪若是暴露了,惹来搜捕……不如殿下且先从原路从太液池水闸退出芳林门,卑职再去通报。” “不行!若是某这便退走的话,皇祖父若是答应了,咱也没法第一时间告变。某选这玄武门来是有原因的:你却不知,皇祖父自来江都,不仅依赖骁果军宿卫宫禁,在玄武门内更是养了五百精锐甲士,唤作‘给使’,俱是从丹阳精兵中选择,最为支持迁都,而且皇祖父还给五百给使每人赏赐宫女为妾,恩宠非常。这些人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皇祖父的。 贼人若是真要对玄武门下手,最多也就是从外围断绝消息,不可能杀进门中,内外尽皆控制。所以此番你去的话,如果贼人果真不肯放行,你便鼓噪起来,务必让门内的给使军听到动静,如此他们便会警觉,咱给皇祖父告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侍卫头目自己当然不怕死,听了杨倓这样坚持,也就没有再说,当下依计而行。杨倓躲在远处树木荫蔽之处观察,却见那侍卫头目近前之后,不知说了什么,果然被人拿下了,不过他好歹在被拿下之前高声鼓噪呼喊,试图给玄武门内殿的侍卫报警,然后马上遭到了乱贼的围攻,双拳难敌四手被砍死在门外。 杨倓冷汗直下,眼见那些反贼开始散开撒网搜捕,而宫门却迟迟不开,似乎里头根本没有皇祖父安排的给使军当值,杨倓叫苦不迭,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带着十几个侍卫从树木丛中赶紧往外退去,试图回到太液池附近潜逃出宫。 原本么,历史发展到这一步。我们的皇太孙殿下当然是应该被乱贼堵截逮住,最后惨遭杀害的了。然而此刻,一切却发生了改变。 杨倓刚刚潜回到太液池边,还没来得及下水,便突然从一旁窜出来一彪人马,约莫也有七八个人的样子。杨倓的侍卫当下就要动手,却被来者为首那人制住了两个,然后压低声音用严厉的语气制止杨倓的侍卫动手打斗。 “燕王殿下,且让你的人住手!小心暴露行踪!妾身是独孤盛的女儿独孤凤,今日便是察觉宫门内给使军动向不对才偷偷潜越出来,免得有宗室子弟自投罗网的。” 听了来人那娇怯怯的女声,侍卫们才停下手,杨倓脑子一转,就反应了过来:“你是独孤盛将军的女儿独孤凤!那你不是姑父的妾侍么!” “殿下说的不错。妾身确是萧驸马的妾侍。” 杨倓从小聪慧,虽然如今才十二岁,不明男女之事,但是对于亡父杨昭生前为自己定下姑父萧铣的女儿萧月仙为妻一事还是很清楚的。这些年也亏的他二叔齐王太不争气,让皇祖父厌恶,所以他才没怎么需要萧铣这张牌的助力来帮衬自己。眼下惶急之中得到如此助力,当然是喜不自胜。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独孤……姑姑说与小王知晓。” 独孤凤年纪比萧铣和南阳公主是要小上六七岁的。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光景,被杨倓唤作姑姑着实有些羞赧。不过他既然是萧铣的妾。被南阳公主以妹相称,杨倓叫她一声姑姑也不算错。 “妾身不敢当殿下如此称呼。我们便长话短说吧。殿下且随我来这边躲避。” 独孤凤说着把杨倓带离现场,隐匿到了宫城内廊一处僻静的所在,而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果然很快就被一股贼兵路过搜捕了一番,如果刚才留在那儿。此刻已经凶多吉少了。就算他们能够通过太液池逃出去,水面上毫无遮蔽,外头的贼军也会很快发现这处漏洞而让外头巡街的士卒堵漏。而此刻也唯有不急着出宫的话,只要有人熟悉宫中地形,藏匿一阵子反而容易得多。 “殿下。驸马离开江都出兵时,心中惭愧,觉得这段时间陛下对关中兵逼得太紧,恐怕会出大事,但是又没有确凿证据,加上驸马的堂兄被裹挟为贼,当时驸马处境尴尬,贸然进言只怕被陛下当成攻讦同僚,这才按下不表。不过当时为防万一,还是让妾身偷偷回宫,到父亲身边当值,伺机观察,以免关中兵趁着驸马带领江东兵外出的时候发难。 如今作乱之人具体是谁,妾身还未能查明。但是昨日有宫卫郎将裴虔通与陛下的妃子魏氏见过面,当时裴虔通入宫的记录还在案。妾身也是奇怪为何有外将不避宫禁不怕处罚,要与后宫妃子见面,所以才警觉留心了。谁知今日一早,魏氏便假传陛下口谕,说是中秋佳节在即,然明日有要事不能放归众人,也不能给诸宫禁侍卫赐宴,所以让五百给使今日提前一天调假——所以殿下恰才到玄武门的时候,你手下那位侍卫高声喧哗,门内也没有给使接应。” 杨倓恍然大悟,原来这伙贼人已经连杨广的妃子都有收买成功了,怪不得杨广原本有恃无恐的宫内死士都被调开了,也难怪杨广会因此而疏忽大意,因为这种情况原本根本是不可能想到的。至于反贼头目方面,至少如今裴虔通是反贼之一已经明确了,但是另外还有谁是主谋,依然不得而知。 “那皇祖父那边怎么办?为何独孤姑姑你不去宫中告变呢?” “他们动手拦截殿下之前,还不曾动用武力,谁人敢确信他们的最终图谋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眼下殿下最要紧的是赶紧保存自身,先藏起来,不要以身犯险。向陛下告警的事情,交给妾身与家父便可。当然殿下若是能亲笔手书一份密折交给妾身带进去,这样若是真有机会见到陛下时,也好取信于陛下。” 惶急之下杨倓也找不到纸笔,便撕下一幅衣袍,就要咬破指头写血书。旁边的侍卫看着惶恐,赶紧拿出佩刀自己在手臂上刺出血来让杨倓蘸着写。不一会儿短短数十字写就,言辞也不啰嗦,交给独孤凤收好。然后独孤凤交代杨倓继续躲在何处,她自己便离去了。 …… 杨倓发现异状的时候,就已经是申时了,这一番折腾,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到了酉时过半,宫禁已经落下了锁钥。哪怕独孤凤是殿前亲卫将领独孤盛的女儿,也没法不知不觉回到宫里。偷偷巡查了数处发现果真到处都是骁果军替换了原本的宫廷禁卫当值,显然除非有骁果军的招牌之外,其余人已经不可能回到内宫了。 萧铣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独孤凤,所以独孤凤好歹还是真心希望救下杨广的。更何况,独孤凤的父亲独孤盛还在内宫当值,她深知父亲是杨广从晋王府时候就带出来的心腹侍卫,绝对不可能叛变,若是杨广遇险的话,独孤盛肯定也会死战殉国的。 独孤凤几乎要抓狂了,最后好不容易才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当年在少年时候,还和自己一起担任过萧铣的侍卫。只是后来朝廷招募骁果军后,才投入从军,在征讨高句丽的辽东城战役中因为先登之功、被封为朝请大夫。此后数年,积功也做到了郎将级别。 这人便是骁果军虎贲郎将沈光了。沈光是吴郡人,对于杨广迁都南方肯定是拥护的,而且和萧铣终究有故人之情。独孤凤可以断定,就算这次谋反的首脑都是骁果军当中的将领,沈光也绝对不可能参与其中。 只是沈光的营地并不在宫内,他也从来不管宫廷宿卫。此刻再潜出去与沈光接上头,再设计接应,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独孤凤还是决定去做。最后时刻,她想起了萧铣临行之前的告诫,让她一切以保全自身、力求稳妥为上。这让她心中颇有一股暖流涌过,她知道夫君从来都不似别的权贵那般,以玩物视小妾,如果自己出了什么意外,萧铣肯定会很伤心的。在此刻独孤凤的心中,只有萧铣和独孤盛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至于杨广,终究在一个女人心中要靠后一些,哪怕他是皇帝。 戌时初刻,天色已然全黑,潜行躲避了数处巡逻队的独孤凤,总算是摸到了沈光的军营当中。守门的士卒很快拦住了这个不速之客。独孤凤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拿出一件萧铣赏赐的信物,让守门士卒立刻交给沈光。她相信和萧铣接触过多年的沈光会认得这东西的。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沈光便全身戎装冲了出来,接了独孤凤入内说话。 第四十八章敌在本能寺 且不说沈光和独孤凤那边如何。却说同一时刻,正在宫中饮酒作乐的杨广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不正常之处。玄武门北突然窜起一阵缭乱的火光,黑夜之中烟柱看不分明,但是火光之中夹杂的几声爆响却是遮掩不住的。 也亏的那爆响只是密集地响了两声,而后便没有再响,同时宫殿阔朗,杨广听到动静后出来查看时,只看到远处的火光,没能看见刚才窜上天空的黄色闪光信号弹——如今地爆破值的火药技术,已经开始在宫廷禁军之间流传开来了,毕竟萧铣把爆竹献给杨广作为贺礼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而火药作为一种实战武器投入去岁的九江郡攻城战,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纵然消息封锁的再好,也不能阻止人们纷纷开始开发这种有军事通讯价值的装备。 所不同的是,除了萧铣之外,别人都不懂化学,不知道焰色反应。所以反贼使用的信号弹,只有黄光一种颜色,也就是把食盐作为焰色剂掺入了火药当中形成的。 “外头为何嘈杂慌乱?素素来人查明!” 杨广脸色一寒,正要查问。当值的裴虔通立刻过来回报说:“回禀陛下,是玄武门外草料库失火了,士卒正在救火,故而嘈杂。” 也亏的裴虔通镇定,此刻还能如此平静地在内接应,丝毫不惧提前败露。而杨广没有看到刚才的信号弹,加之内外消息已经断绝,他又喝了点酒不是很清醒。居然相信了裴虔通的措辞——当然了,就算杨广不信。那他今夜要想逃过此劫依然不被看好,因为他充其量也就当下让忠于自己的贴身侍卫拿下裴虔通斩首而已。外头的兵马若是涌入,杨广依然在劫难逃。 所以,杨广的大意也就只是让裴虔通这个无关紧要之人多捡了一条性命而已。 江都城北门之外,见到城内的信号弹与火号之后,已经集结起了三万骁果军士兵的司马德戡和宇文化及立刻下令士兵们上马出发,从北门进入江都城。(注:此处是指江都城的北城门,而非宫城的北门,宫城的北门才是玄武门。) 正常情况下,骁果军留在城里面的宿卫军队人数并不多。不算宫里的侍卫的话,也就一万多人马,其余主力都是驻扎在城外的。所以只要有大军入城,肯定不到一个时辰,全城都会发现局势的异常。也亏的如今已经是戌时,相当于后世**点钟,在古代已经算是百姓都上床睡觉的宵禁时刻了,所以才能让消息传播的慢一些。 原本裴虔通和司马德戡约定的发动时间还要再拖后一个半时辰,到子时初刻将近三更的时候才发动。那样的话给别人的反应时间会更短。然而燕王侍卫出现在玄武门外试图示警、随后搜捕又没有抓到同党这一个插曲,让裴虔通神经空前紧张,这才不得不提前发动,免得夜长梦多。 万一当时燕王真的就在左近。但是却成功逃脱了呢?万一他们找别的秘密渠道通知到了杨广呢?这两个风险,裴虔通一个都承受不起的。 如今江都城的四门的守将当中,直接与谋宇文化及谋反之事的。只有北门守将唐奉义,所以唐奉义自然会第一时间放宇文化及和司马德戡的兵马进城。而另外三方的城门守将只要时间久了就有可能察觉后示警或者告密,因此宇文化及他们动手必须要快。 因为江都北门和宫廷北面的玄武门都落入了反贼手中。司马德戡很快得以带领三千铁骑入宫,交给裴虔通带领,直奔杨广居所的宫殿,去擒拿杨广。宫廷宿卫还有不明情况的,却被多方势力压制,毕竟宇文化及以及杨广出面的几个妃子都是有些威望的,在反情未明之前,暂时没有人挑头做反抗的出头鸟。 …… “此是何人队伍异动?太不寻常!速速派人出去问明情况,让侍卫们戒备!” 偏殿当中当值的独孤盛也看出异状了,立刻让人出去查问,他自己心中焦急,竟然连披挂铠甲都顾不上,就要拿起兵器冲出去。 便在这个当口,宫外东门外又飞起几颗信号弹,而且声音很响,火光焰色则黄蓝绿三色俱全,且持续发射了数轮,便是不想注意到都不行。独孤盛的眼光被吸引过去了一瞬,随后马上想到了什么。 “且让侍卫整备兵器铠甲。阿凌,把你妹妹前天给的密匣拿来,按照颜色打开!” 独孤凌立刻按照父亲的指示,把妹妹给的匣子打开,里头按照信号弹颜色约定了各种告急的可能性。 “这组信号弹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骁果军中有人谋反,且……先护着阎王殿下撤离宫中,可向东突围,寻沈光接应。” 独孤盛好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要他舍弃杨广独自逃命,那是不可能的。在他看来,大不了与君主一起战死,殉国了也比独自偷生的好,他给杨广当侍卫已经当了三十多年,那份死忠是没法改的。 然而,根据对密函的解读,今日外头放出的信号弹,含义是燕王也在危机之中、陷于宫内,需要人搭救。如此一来,独孤盛就要掂量掂量了。 如果可以救得出杨广,那独孤盛肯定还是要铁了心与杨广一起死战的。但是如果局势恶化到了杨广已经没救了,贼军已经控制了局面,那他若是能够留下有用之身救出一个燕王也是好的,至少为杨广多留了一点血脉,也算是报答了杨广的知遇之恩,总好过殉主白白送死。 前天独孤凤来找他的时候,转达过萧铣的意思,说是最近关中兵被逼急了不稳,让他们在萧铣带着江东兵远征的时候好生提防。他是知道这个事情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做出部署而已。所以密函中的言语,他倒都能理解其中考虑。 想了一想。独孤盛一咬牙,宁可再耽误几分钟,让独孤凌把剩下的密匣中的书函都拆开,足足有二十几封。父子二人把所有密函都看了一遍,确认里面果然描写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包括宫廷给使被反贼收买时如何应对、齐王被反贼收买时如何应对,杨广一个人遇险时如何应对,若是萧皇后或者燕王或者别的宗室要人遇险时如何应对……几乎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所有握有兵权有可能造反的人了。 既然如此,对方明确在信号弹里面传达了阎王殿下也遇险了。那就真是燕王殿下遇险了,而非别的模棱两可情状。 “快!再仔细找找!凤儿有没有说她在宫内安排了什么藏身之处?若是救了人去,该到哪里接应?” “正在找……啊!在这里……小妹密函中预先有约定,若是在宫中救下宗室,却没法带走的话,会安置在芳林苑侧门的一处偏殿内。” 独孤盛正要决断,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因为刚才的延误,侍从已经为他披好了甲胄。独孤盛不能多想,先全副武装带人冲出去,走一步看一步了。 “将军!事已至此,尔等幸勿参合。事成之后,宇文大将军许你们同享富贵!” 独孤盛刚刚冲出门去,外头就有一个略显惊诧和紧张的声音。竟是裴虔通本人带着三千铁骑通过左近。原本裴虔通也是知道独孤盛可能在这里的,但是并不想节外生枝。眼下只求独孤盛不去惹他,不要坏他的大事的话。他也能放任独孤盛自去。 “贼子胆敢无礼!”独孤盛也不答话,一开始只顾疾速接近裴虔通部,因为他手下的人并没有弓箭,若是远距离被人攒射了肯定万无幸理。也亏的裴虔通见独孤盛没有表态,便放任独孤盛靠近了他的大军,给了独孤盛近战的机会。 独孤盛终究是不甘心,到了此刻,还想搏一把,为杨广尽忠,真要到了万不得已、死了也是白死的程度,他才肯舍弃杨广去救燕王。 偷袭果然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尤其是裴虔通本人一看到独孤盛突然发难,立刻向后逃窜,让贼军一下子失去了指挥只能一顿乱战。可惜仅仅持续了不到三五分钟,独孤盛就感受到了无穷压力,知道今日势不可为了。 裴虔通已经带进宫来的贼军太多了,而独孤盛身边只有百余人而已,兵力相差几十倍。 “父亲!不可自误啊!暂且杀退这一波,咱退到内殿,在门口放火吧!白死在这里,又有何益!”独孤凌和独孤盛父子都已经挂彩了,独孤凌咬牙死撑之间,还在劝说独孤盛。 “也罢,快撤!”独孤盛也亏的身披精良甲胄,虽然负伤十余处,却还能行动,又是一招刁钻的横扫撂倒四个贼兵之后,独孤盛趁势往后一跃,带着儿子和别的一些心腹退回原本驻守的那座建筑,后头还有二十几个心腹死士心照不宣地并没有走,他们显然是要为主将的撤退断后争取时间了。 独孤盛逃出不到百步,他身后的断后死士都被裴虔通的乱军杀死了。但是独孤盛的人也已经成功开始在门口纵火。因为独孤盛死守的这处建筑并没有阻挡在裴虔通去诛杀杨广的通道上,所以并不会阻碍裴虔通的大事。也亏的如此,裴虔通为了不愿横生枝节的考虑,也就没有立刻耽误时间把独孤盛的人斩尽杀绝——虽然杀了独孤盛也就多花五分钟的事情,可是谁知道要是在这里多耽误五分钟,让杨广躲起来了呢?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独孤盛知道杨广已经救不出来了,因为他是杨广最后的心腹,知道在他本人被阻击在外、给使军又被宫中变节的妃子遣散的情况下,杨广已经没有底牌了。然而裴虔通却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对于杨广的底牌始终是有三分忌惮的。同时独孤盛心中此刻还想留有有用之身,就算救不出杨广好歹也要救下燕王,而裴虔通却并不知道独孤盛知道燕王的所在。这双重的信息不对称,才让这两个死战了一场后的对头选择了蜻蜓点水一般的一沾即走,各打各的牌路。 …… 独孤盛这颗绊脚石被搬开之后,裴虔通再无阻滞,有杀过了两道宫门,一处园林,杀到了杨广寝宫,拿住宫人逼问后,才知道杨广几分钟前刚刚察觉不对逃进了西边回廊的永巷内,裴虔通赶紧让同来的另一名谋反的郎将名叫元礼的,从外墙绕到西面外头堵截,自己则直接按照宫女的指示追击,最后在永巷内,裴虔通麾下一名校尉,名叫令狐达的,亲手擒获了杨广。 杨广被擒获之前,说不出的狼狈,真到了无可挽回的那一刻,他似乎又有些豁达,放得开了——就好像历史上梁武帝见侯景那般,城破之前,紧张的不行,真到了面对贼首的时候,久居上位的帝皇却往往可以恢复一些气场。 杨广冷静下来,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裴虔通,冷声质问:“卿等何故谋反弑君?” 裴虔通一个激灵,似乎冷汗都要下来了,显然是没有心理准备。平素他给杨广下跪磕头太多了,这当口几乎条件反射就要双膝一软。也亏的他马上反应过来,只是搪塞说:“臣等不敢反,只是陛下听信奸佞谗言,捐弃国都,偏安东南,我等关中将士人人心中悲愤故土沦丧于贼手,却不能清君侧,诛奸佞,故而只得兵谏,请陛下收回迁都之命,与我等回师北伐!” “朕其实也有北伐恢复故都之意,只是兵马粮草筹措不足,故而迁延等候而已——原本要等着萧铣平定了荆楚,咱便回师北伐。不过既然诸将如此恳切,朕今日便与你等北归。” 杨广的瞎话也是满嘴跑火车,张口就来,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裴虔通听了却是哑口无言,心说难不成这时候再正式翻脸弑君么?正在不好意思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招数。 “既然陛下有心,我等自当继续尊奉陛下,然则劝说陛下滞留江东的奸佞依然尚在。若是朝中之贼不除,我等心中难安。” “那么爱卿以为,何人才是奸佞?” “丹阳萧铣!萧铣身为江南道经略使、丹阳留守,世代素为南人,自然怂恿陛下不顾根本,捐弃关中而迁都偏安东南。此贼乃是大隋糜烂之祸首,怎可不诛!陛下若是下诏诛杀萧铣,臣等自然心服。” 裴虔通这番话说出来,一方面也是希望杨广主动翻脸,这样好让他不用担当直接弑君那么大的恶名。另一方面,居然心中还真的隐隐有些期待。 “爱卿所言甚是!来人呐,取纸笔来。朕要下诏,诛杀祸国佞贼萧铣!” 裴虔通目瞪口呆,没想到杨广为了拖延时间居然如此无耻。 不过,幸好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杨广拖延了足足将近十分钟,亲笔写就了这道赦免裴虔通、宇文化及、司马德戡兵谏,并且诛杀妖言惑君的贼臣萧铣的诏书。写完之后,依然没有等到反应过来的给使军或者是别的诸如独孤盛之类的武臣来救驾。 相反,独孤盛没等到,却等到了宇文化及。 “何必与老贼多言,速速牵出便是。” 第四十九章邀天之幸 “宇文化及,你!” 杨广怒目而视,看着宇文化及把他刚刚写好的那道诛杀贼臣萧铣的诏书收入铠甲袍袖之中,愤怒地双目火炽,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杨广才长吁一口气:“朕也不问你们为何谋反了,因为你们肯定会以朕无道失得、残虐百姓为由搪塞朕的。朕只是没想到,就算朕对不起外人,难道还对不起你们几个?你们家小身在关中不假,可是朕也已经体恤你们,给你们在江南另外寻觅美女服侍,好让你们安心在东南扎根——外头骁果军至少还有十万北兵没来得及分到江南女子为妻妾呢。若是那些人不甘而反,朕尚且可以理解。你宇文化及,在北地一无所有,也跟着趟这趟浑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昏君!今日我等不听你巧言令色,快快受死吧!”宇文化及给令狐达一个眼色,令狐达便要抄刀子毙了杨广。 杨广身边还有他十岁的小儿子,赵王杨杲在场,此刻吓得大哭,被令狐达烦躁地一刀秒杀,血溅五步。 幼子的鲜血溅射在杨广脸上,让他抽搐了一下,心如死灰,却依然放不下天子的架子:“且慢!人君自有人君的死法,不得见血。取朕的鸩酒来!” “这当口,哪有时间等你取鸩酒!你嫌一刀毙命失了体统,自有让你不流血又死的快的。”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司马德戡开口了,让人取来一道白绫,让令狐达套在杨广脖子上。然后两端绞紧,要活活勒死杨广。 裴虔通毕竟一开始和杨广废话了不久。此刻也觉得既然大势已定,还吃相这么难看。似乎有些没必要,低声劝说司马德戡:“何必如此猴急?善后的时候更坏了咱的名声,便让他饮鸩自尽又如何?” “裴虔通!还不是你误了的大事!来的路上,你明明遇到了独孤盛,为何不将其全军诛杀!” “独孤盛?我当时不是急着赶来这里拿住昏君么。” “那你可知道,独孤盛等你走远之后,在宫内迂回数处,然后从东便芳林苑突围杀出去了!” “我当是甚么大事——区区走了一个独孤盛,能碍得什么大事?” “哼!独孤盛救走了黄昏时分潜入宫内试图通风报信的燕王!若是燕王落于贼手。到时候我等拥立的秦王杨浩如何有燕王来的正统!我们还怎么对抗各路不服的将领!别和这个昏君多废话了,立刻杀了,冲出东城追杀燕王要紧!” 司马德戡和裴虔通说这几句话看着长,其实也就二十秒钟光景。而人类一般憋住呼吸的话,一两分钟不死都是有的。所以杨广听在耳中时,意识还算清醒。听到司马德戡提到了他们要拥立自己的侄儿杨浩,而自己的嫡孙燕王却逃了出去。 “哈……咔咳……穿朕旨意。加梁公萧铣为梁王,辅佐燕王登基复仇……” 杨广在没有进气只能出气的情况下,吐尽胸中最后一些空气。憋出了这么二十几个字。这显然加速了他的死亡,说完后不到半分钟,他就彻底气绝身亡。 杨广死后,且让我们花一眼的功夫来看看留在江都的各位宗室王爷们的下场。 赵王杨杲直接在杨广面前被令狐达一刀毙命。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齐王杨暕更惨,虽然他比父亲和弟弟死得还晚个把时辰,是在被窝里被宇文化及的人抓起来杀掉的。但是他临死前的言语充分暴露了他和杨广之间近年来父子感情的恶劣。 据说。在杨广当初逃入永巷之前,刚刚惊闻兵变却还不知道具体兵变的主谋者是谁的时候。曾经下意识地对左右说了一句话:“逆子安敢如此!”也就是说,其实杨广第一反应居然以为是杨暕勾结武将。兵变谋反企图弑父。后来才知道是宇文化及主谋。 而杨暕在从被窝里被拖起来的时候,也说了一句话:“儿臣并不曾背弃国家,且让儿臣入宫申诉。” 也就是说,杨广在听说有人要杀自己时的第一反应,就以为是儿子杨暕要杀他。而杨暕在发现有人要杀他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父亲杨广要杀他。父子之间,居然相互把对方当成这个世界上最想杀了自己的人,也算是天家薄情的一朵代表性奇葩了。 除了杨广的这两个儿子之外,别的宗室也都被杀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秦王杨浩,因为和宇文智及交好,而且不是杨广的直系子孙,所以得以保全,被反贼暂且当作将来要拥立的傀儡使用——这个秦王杨浩是继承了其父,老一代秦王杨俊的爵位。(杨俊是杨广的三弟,病死,算是杨广兄弟中善终的一个。) 第二个,便是当夜提前警觉后,得到旁人相助,暂时还没被逮住的燕王杨倓了。 …… 时间线切回当夜二更天。 独孤盛在芳林苑内寻获杨倓之后,便立刻从芳林门一带武力向外突围。此时,他身边还有五十几个勇士相随,加上一小撮感于独孤盛威名而临时收拢来的依然忠于杨广的士卒。此前杨倓和独孤凤二人冲不破芳林门的屏障,此刻有了独孤盛的几十个死士,加上因为贼军已经在宫内乱窜,宫门防守不严了,倒也可以得手。 独孤盛一阵猛冲猛杀,砍翻了百余人,从芳林门杀出一条血路,离开了皇宫。不过这种强冲也是一把双刃剑,因为敌人很快会反应过来他独孤盛是在突围,他肯定保护了要紧人物。再结合眼下的情况和宫内扫荡完毕后打扫战场时的讯息,不难排查出燕王在他手上。 所以仅仅他从芳林门杀出后十几分钟,就有司马德戡亲自带着大队骑兵从此门而出,追杀出来。 “阿凌。你带着燕王先走!为父失血过多,冲不动了!怕是冲杀不过这道城门了。” “父亲!要走一起走!岂可如此丧气!”独孤凌心中不服输。一只手抱着杨倓猛跑,一只手还想拉住独孤盛。此刻他们已经杀到了江都城的东城门口。但是城门禁闭,他们没有攻城武器,有如何杀得出去?相比于芳林门这种宫城的城门,这道外城的城门可是要高峻得多。 就在他们绝望的当口,城门外一声发喊,同时火号乱举,嘈杂一片。独孤凌凑过去观察了一番后,回来惊喜地告知独孤盛,原来是骁果军中的沈光部前来勤王救驾。攻城破门。 数分钟后,江都城东门大开,守门士卒作鸟兽散,让沈光带兵杀了进来。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江都城那么容易攻打,只是一来守军原本乱中也不知道听谁的好,见攻城的部队也是骁果军序列,所以抵抗的时候自然不如抵抗独孤盛时那么坚决。二来么,今夜原本宇文化及等人为了成事。已经把知情的核心心腹调去了北门,以求确保成功,故而东门的守军此刻还未彻底从贼,不明真相者甚众。至于第三点原因么。也是沈光武艺高强,登城尤其擅长——当年征讨高句丽的时候,辽东城一战。沈光先登之功,让杨广封了他一个朝请大夫。可见要论轻功腾挪的本事,大隋朝内当属沈光第一。沈光带兵来破门的时候。又是自己身先士卒,先趁着黑暗以挠钩飞爪登城杀了巡哨士卒,故而得手。 独孤盛看到女儿独孤凤跟沈光联袂而来,也是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栽倒在地,因为失血过多不省人事。 独孤盛昏了过去,但是事情却没有那么快了结。沈光手下的兵有许多南方人,平素军中编制的时候,沈光的人马也多是步军,没什么骑兵,所以战马自然稀少。而宇文化及和司马德戡手下都是关陇铁骑。离开东门后不过半刻钟,得到消息的关中兵大队铁骑便跟着冲杀出来,居然足有万人之多。而沈光连夜前来救驾,为了赶时间并不可能把主力部队全部动员起来后再出门,原本也只是带了随身的亲兵营而已。当下双方战力高下立判。 沈光带着人马且战且走,眼看即将被敌人的铁骑包抄围困,他倒不是怕真的没有一战的能力,只是一旦被围住之后,把杨倓先护送到安全地带的可能性也就没了。 “沈光逆贼休想逃脱!此刻交出燕王,宇文大将军还可饶你不死!”追杀而来的司马德戡眼见堵截有望,让士卒纵声高喊,试图扰乱沈光的军心。 “沈大哥,事不可为,在平地上我等如何跑得过铁骑。你轻功好,不如你我二人带着燕王,先往南面弃军突围的好!” “往南突围,又突围到哪里去!难道到长江里喂鱼么!” “驸马出兵之前,便害怕骁果军有图谋,预先做了准备,每日派了水师哨船秘密在江边港汊巡哨,为的就是万一江北有动静好立刻把消息传回去。若是需要接应时,某这里有烟弹,射上天后方圆十几里都能看见,便会赶来接应——原本妾身不敢往南突围,是为的此刻还没有到可以泊靠港湾的所在,此去往南都是江滩泥泞之处,没法靠岸。但是眼下骑军追杀如此紧急,也顾不得这些了——你我轻装而行,在泥潭中骑兵没法快速通行,定然跑不过我们,我们又都会水性,到了江边后大不了游水数百丈,到了江心再上接应的船只,你看如何?” 沈光一听长江上有萧铣的水师战船接应,马上觉得有了希望,回头看了一下杨倓,问道:“不知殿下可会水性?” “不会……略会,沈将军不必顾及小王,只管……只管自行决断。”杨倓是北方人,虽然在江南住了数年,但是一来年纪小,二来养尊处优,竟是不会游水。但他也知道此刻事情紧急,没有别的办法了。 “罢了!到时候把殿下绑缚在末将背上,末将背着你游到江心,可能会呛几口水,但是也顾不得了——铁甲却是不能再穿,要想在江滩上跑得快,还要泅渡,最多只能穿皮甲。” 沈光一咬牙做了决断,就在军中给三人换了衣甲,然后挑选了一些精锐心腹护卫着往南面突围。独孤凤从怀中掏出几颗烟花信号弹,放在地上用火折子点着了,众人退开老远,然后砰地一声射上天去。 仅仅一两分钟后,南面江心也飞起数枚烟花信号弹,显然是有人在接力传讯。 “那是?”沈光看了依然不解,还怕那个方向有埋伏。 还是独孤凤推了他一把,说道:“那里是江心的瓜洲渡,驸马的水师斥候有埋伏在那里的。” 沈光不再迟疑,带着心腹立刻往那个方向冲去。冲不过三四百步,就感觉到脚下一沉,已经踩到了江边的泥滩上了。 独孤凤放出信号弹的时候,司马德戡的追兵也发现了异常,火光缭乱之中,很快注意到沈光军中有人向南突围——此前因为战马的铁蹄没法在形同沼泽的烂泥潭里面行军,所以追兵追上来的时候,只是试图从三面包围沈光的军队,并没有围住靠南面面临长江的方向,因为司马德戡以为沈光仓促之中没人接应,定然不可能从长江上逃走的。 “不好!萧铣定然是有水师战船接应!宇文贤侄,事已急矣!若是让杨倓走脱,我等皆没有好下场,宇文贤侄武艺高强,还请莫辞辛劳!” 他身边一个身材魁伟雄壮,武艺很是了得的将领冷哼一声,也不多说,带着数百精锐骑兵便朝着司马德戡指着的方向杀去,越过交战的两军,直接冲入江滩。铁蹄落下之处,战马的细腿几乎可以没入泥里大半尺深,顿时就有几十匹战马前失,把骑手甩了下来。 “没用的东西,都卸下铁甲,步行冲锋!沈光已经靠两条腿跑了小半个时辰了,我们在马上坐了半个时辰,难道下马耐力还跑不过沈光不成!” 这个被司马德戡称为“宇文贤侄”的将领,当然是宇文化及的长子宇文承基了——演义上,此人被加工成大隋第一猛将“宇文成都”,固然是太过夸张了,但是实际上他在骁果军里头如今武艺也绝对是能够排上前三前五档次的。 可惜,仅仅数分钟后,他就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代价。 当年他在潼关外截杀萧铣的那一次中,被沈光击败,当时还愤愤不平地认为是被人扰乱了心神,所以才被沈光钻了空子。如今沈光也已经在骁果军中多年,宇文承基自问知道沈光武艺深浅,加上他自己帮手更多,这才放心追杀。 然而,他忘记了一个很致命的事实,那就是沈光的轻功腾挪的本事,在大隋朝是天下第一的。在江滩泥淖这种地形上作战,人人都立足不稳,又没法奔走如风,显然更有利于沈光发挥优势。 宇文承基追了上去,却被沈光杀得大败,手下锐卒被当场斩杀数十人。宇文承基本人逮到机会和沈光交手,却被沈光逮住破绽,一刀抹在脖子上,毙命了账。 他手下那些士兵们终于慌了神,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下剩下的几名军官缩在人堆里,也不敢出头,只是大喊:“他们在泥潭上奔走,没法身着重甲,不要缠斗,放箭!只管放箭!” 这一下,那些士兵们才找到了正确的方略,纷纷不敢再追,只是取下弓箭摸黑乱射过去。黑夜之中本就看不分明,又是在立足不稳之地,江风也大,箭雨能不能有什么威胁就不好说了。 沈光和独孤凤听得弓弦响时,已经奔走逃离了至少七八十步远,却也不敢怠慢,只顾把横刀舞得泼风相似,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好歹没有被箭矢射中。沈光又是一阵发力疾奔,终于纵身一跃,跳入大江之中。 第五十章萧太阁之中国大回转 “不好!刚才燕王殿下中箭了!” 沈光在大江之中泅渡半晌,游出去百丈之远,才被此前看到信号弹过来接应的萧铣军水师战船捞上来。在江中时他背了个人游水,本就无暇他顾,对于燕王没怎么闹腾也不以为意。此刻上了船来,把绑在背上的人放下,才发现这个令人头脑发炸的事实。 “快拿金疮药来!有皮甲护着,看上去入肉不深。”独孤凤终究是女子,心细如尘,当下借着火把的光亮大致看了一下,赶紧给杨倓处理伤口。 杨倓居然还没有彻底痛晕过去——确切的说,是原本已经晕了,但是在独孤凤剪掉箭头倒刺之后,把箭矢拔出来的时候,杨倓突然痛醒了过来。见杨倓还能出声,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赶紧一边止血一边敛疮调治,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舟船靠了南岸的京口,杨倓立刻被转移下船,也不运回丹阳,直接在京口调治,免得颠簸加重伤情。萧铣留在江东的守备诸将都知道了江北宇文化及发动的兵变,个个愤慨不已,却因为萧铣在外,只能暂且谨守地方。 …… 杨倓年纪还小,按说恢复还是挺快的,可是毕竟深秋时节中箭后又落入大江之中受凉了,还被江水浸泡了伤口,所以比较麻烦,敷了药后沉沉睡去,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八月十六这天上午,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人声嘈杂,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杨倓看到一个刚刚年过三旬的美妇端坐在他的床头,很是怜爱地给他擦拭着额头,却是他的姑姑南阳公主杨洁颖。听说杨倓成功逃得性命之后,杨洁颖就赶忙从丹阳赶来了京口。好就地探视,寻常公务,也就挪到京口来处理了。 杨洁颖自从萧铣离去之日起,因为有从夫之便,一直留在丹阳的府中,这一点倒是让她比别的皇室女眷运气好了很多。躲过了宫变的劫数。虽然身为女子,但是在其余宗室不是重伤就是被杀抑或陷于贼手的情况下,杨洁颖俨然成了江东文臣武将的主心骨,在萧铣回来之前,一切事情都由她点头处断。 “姑姑……孩儿……” “还不躺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虚礼有什么用。”杨洁颖轻柔地把试图挣扎起身的侄儿摁回到床上。怔怔地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等杨倓略微缓过气来,又用了汤药粥糜。恢复些元气后,才缓缓地和他问了一些话。 别的事情,在杨倓昏迷的时候,杨洁颖都已经通过盘问独孤凤大致了解清楚了,所差的只是杨倓的亲眼亲耳见闻。因为杨洁颖心中对于这一次遭逢的剧变,实在是有些震撼,尤其是她和萧铣夫妻一体,要说她没有察觉到萧铣对于骁果军不稳有预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惊闻父皇的死讯时,她虽然可以断定自己的丈夫肯定是忠君没有参与其中的。却依然有一种念头如同毒树的种子一样萌发: 他会不会早就预料到了宇文化及真的会做弑君这种事情,然后坐视其成呢? 为了让自己心安,杨洁颖必须盘问自己的侄儿,从蛛丝马迹当中找出自己丈夫究竟是不是真心救出杨倓的,当时独孤盛是不是真的力战到底,真的没有能力救出杨广了? 杨倓不知道姑母心中那么多弯弯绕。却是有问必答。天可怜见,萧铣在这件事情上面连独孤凤和沈光都没有和盘托出,只是把他们恰好安排在了一个恰当的时间点和地点,让他们自行发挥而已,所以。一切自然万全没有破绽。从杨倓所说的经历来看,他的中箭完全是因为偶然,沈光也是好泅渡逃命才不得不带着他脱掉重甲的。 最关键的是,从一切证据来看,从独孤凤,到独孤盛,到沈光,他们在突发事件发生之后,都已经尽到了一切努力去挽救,只是力有不逮而已。查到了这一步,杨洁颖也只有认命了,内心中却是轻松了不少。 她一个弱女子,真是害怕刚刚丧父,又惊闻自己的丈夫间接纵容了弑父这种天伦惨剧。 杨倓的救出,还带来了另外一个蝴蝶效应,那就是导致了沈光在兵变当夜就和宇文化及彻底撕破脸势不两立了。所以沈光也没有机会继续留在敌人内部伺机而动,他手下的嫡系部队当夜就不得不且战且走,最后联络了一些骁果军中的江淮兵将领,逃到瓜洲渡上,占据了这个小岛,以及江边的吴公台城寨死守。宇文化及的部队倒是一时之间缺乏工程器具,也攻不下这个扎在江北的桥头堡。与沈光一并扯旗对抗宇文化及的,还有已故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的几个儿子麦孟才等,也都是江淮兵出身的郎将级别军官。 而原本的历史上,沈光、麦孟才都是选择了一开始假意顺从宇文化及,实则埋伏在骁果军内部准备发动二次兵变,但是因为消息泄漏,被司马德戡等以重兵围剿杀害的。 杨洁颖到了京口之后,虽然杨倓还没清醒过来,无法视事,但是沈光和麦孟才都毫不犹豫地先宣誓对南阳公主效忠,听从南阳公主之命,参与为先帝报仇的事业。杨洁颖吩咐他们暂时按兵不动,不得造次。 …… 八月十八,也就是中秋佳节之后三天。虽然今年的中秋佳节,江淮之间几乎没有一个权贵能够好好过,谁让弑君这种血腥惨祸,都发生在中秋佳节凌晨呢。 而八月十八这个日子,对于出身吴郡的萧铣来说,却是有一种别样的情怀,这一天,应该是一年中最猛烈的钱塘大潮日子,八月十八的潮水,甲于天下,从东海席卷倒灌而来,如同一阵鼎革天下的历史巨浪,能够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顿生一种历史豪迈感。 今年的八月十八。萧铣当然没有机会观潮了,因为他正在大江之上,带着数万平叛精兵火速回师,百舸争流,浩浩汤汤,声势竟也不弱于钱塘大潮。 当他的船队出现在丹阳这一段的长江江面上时。无数人都震惊了,无论敌我,谁都没有办法想像,三天前应该还在攻打岳阳郡的萧驸马,怎么可能做到三天之内就和正在交战的敌军脱离接触,然后顺江东下回返一千多里地的? 而同一时刻,江都城内,才仅仅杀了杨广不过三天、拥立杨浩监国不过两天、都还没来得及给傀儡杨浩办登基仪式的宇文化及,几乎要愁白了头——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杀杨广容易,夺天下难呐。 历史上,宇文化及弑君之后,靠着纯暴力的手段,倒也暂时压服了江都朝廷内的既得利益派朝臣们,让他们名义上尊奉杨浩这个傀儡皇帝,并且认他宇文化及这个“丞相”,可是这种靠弑君和暴力赚取的安宁也只持续了不足数月。后来就土崩瓦解,让他不得不带着骁果军北归。和李密王世充等军阀打死打活,夺路逃回关中。 宇文化及没法守住东南半壁江山,最大的硬伤就是在于他统领的骁果军——骁果军当初之所以要弑君兵变,为的就是能够北归返乡,谁阻挠他们返乡,他们就杀谁。宇文化及是利用了骁果军返乡的情绪干死杨广的。那么如今自己上台之后要想出尔反尔让骁果军为他出力平定东南,显然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如今的宇文化及所面临的问题,比历史同期要严峻得多。 首先,江东派文武有了一个新的主心骨萧铣。是代表东南门阀世家和士大夫百姓利益的,所以朝中对抗宇文化及的力量自然是空前强大。比如原本历史上应该会在第一时间被宇文化及抓住后斩杀殉主的虞世基,在本时空就没有被杀,而是选择了在兵变的第一时间就考虑留下有用之身,找船偷渡过江,到丹阳去投靠了。原本应该虚与委蛇假装归顺宇文化及的裴矩,也选择了同一条路子,而他们逃跑的时候,宇文化及当时还在搜杀残余的大隋宗室王爷们,暂时没功夫去处理二人,所以他们的逃亡很是成功,几乎没有遇到阻拦。虞世基和裴矩二人一走,宇文化及留在江都的朝廷正统性和组织性就更差了,因为文官体系的首脑都跑了,还带走了大量文书印信。 当然,比虞世基和裴矩的逃亡更加麻烦的,便是燕王南渡,给了丹阳系文武一个新的旗号招降纳叛。 三天之内,宇文化及向东试图招降海陵郡的文武官员守将,但是遭到了严词拒绝,因为海陵郡是萧铣打下来的地盘。往西向庐江扩散的企图也同样失败了,以至于宇文化及的新朝廷最终影响力只局限在江都一郡。 到了八月十八这天,一条更加恶劣的剧变让宇文化及遭到了重击,不得不下定决心舍弃东南,只把江都城内府库的钱粮金银、绸缎布匹等物资搬空,然后搜刮到足够多的运河漕船之后,他就带着骁果军沿运河北归,就此放弃东南。也就是说,还算繁华富庶的江都,对于宇文化及来说将只是一个劫掠来钱的一锤子买卖对象而已。 这个噩耗,便是骁果军中带领江淮兵的张童儿的反叛。众所周知,原本骁果军就有三部分的兵源构成,第一部分也是最主力的部分,是宇文化及嫡系的关中兵,第二部分是以已故东都留守樊子盖之子樊文超为首的河洛兵,第三部分便是江淮兵。在北归的问题上,关中兵是最大的倡议力量,而江淮兵自然是反对力量。原本宇文化及也想过把张童儿等江淮兵将领慢慢拿下,又怕图谋太过操切反而直接逼反了他们。 结果没想到,宇文化及优柔寡断没来得及动手,江淮兵还是主动南逃了。或许是受到了沈光叛出朝廷南守瓜洲渡的鼓舞,反正张童儿就是在八月十八这天带了八万骁果军中的江淮兵南奔了。宇文化及连连追杀,也只劫杀了一小部分,这一次骁果军内讧在江都城内大战了数个时辰,烈度却空前强大,因为完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混战,总死伤居然有两三万人之多——当然了,考虑到骁果军当中的江淮兵都是入伍不满一年的新兵,而关中兵都是七八年的老兵了,战斗力显然不在一个档次上,所以战损人数至少八成都是江淮兵。 …… “太仓和国帑收罗得怎么样了?船只征调几许?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杨广昏君当初怎么会用你们这些废物!” 宇文化及刚刚收兵回来,正憋了一肚子和张童儿大战的怨气呢,气头上召见那些给他打下手管钱粮的文官,却又听不到好消息,难免会暴怒。 那些文官也是叫苦不迭,他们原本事情就不接手,因为很多知情的上官都南渡逃跑了不愿从贼。他们接手过来不过两三天,账目还没理清呢,如何谈得上效率? “回禀丞相……国帑金银倒是好收拢,随时可以带走,只是太仓存粮太多,实在眼下弄不到这么多官船运载,前些日子萧驸马征讨岳阳贼董景珍,出兵五六万人,又说要速战速决,大笔囤粮在前,把绝大部分运河漕船都调走了。眼下只能靠丞相征集来的民船……” “什么萧驸马!萧铣如今算个哪门子的驸马!他是反贼!” “是是是……是反贼……”文官们腹诽不已,心说你宇文化及好歹如今还拥立了杨浩呢,南阳公主理论上还是杨浩的堂妹,萧铣如何就不是驸马了?但是形势比人强,口头上自然是不敢得罪宇文化及的了。 可惜人衰的时候就是躲啥来啥,说萧铣,萧铣便到了。宇文化及发火的当口,司马德戡屁滚尿流地从宫门外冲进来,也不顾磕磕绊绊的狼狈相,老远便高喊道: “丞相!丞相!萧铣那贼子回军了,已经到了过了丹阳,快到京口了!咱是战是走,还要丞相速速拿定主意啊!” “你说萧铣?”宇文化及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暴怒,因为他万全没有反应过来,觉得这肯定不可能,“德戡贤弟说笑了,萧铣如今最多才刚刚得到消息从岳阳撤军回返,最多才走到武昌郡吧,怎么可能回到丹阳。” 司马德戡看了宇文化及那不可思议的自信,急得都要抓狂了:“丞相,这种事情末将怎敢说笑,我们都中了萧铣那贼子的奸计了!萧铣去的时候,虽然是坐的大船,但是其实他早就在周法明那里预先囤积了数百条车轮舸,从武昌回返的路上,顺风顺水又有水轮助推,一日一夜行三百里都是少算了,千里江面可不是三日就回来了么!” “这……那他也不可能咱这边刚刚动手杀了昏君,他便知道讯息了吧?传信往返,不也要数日……”宇文化及越说越是语无伦次,感觉自己都要凌乱了。 “他用了火焰弹传讯——萧铣早就在瓜洲渡、金山寺等处立了烽火台,长江南岸他自己的地盘上,更是有我等所不知的部署。那夜咱去追杀燕王的时候,救燕王的那伙人放出火焰弹之后,瓜洲岛上就有应和。其实那时候讯息就已经传出去了,一个时辰就可以传出二三十座烽火台——所以其实中秋节那天凌晨,萧铣就已经知道讯息,准备回军了!” “你……你是怎么知晓的?” “现在城中都传遍了,定然是萧铣为了打击我军军心,让将士们觉得我军已经中计了,所以故意用内外侯官的人散布的!” 宇文化及终于陷入了持久的呆滞,再也没有任何疑问可以发出。良久之后,才憋出了一个脏字:“干!” 第五十一章不要辜负 “丞相!快点拿主意吧?究竟是战是走?” 司马德戡,裴虔通,一大堆骁果军关中系的将领济济一堂,围着宇文化及让他做最后的决断。萧铣回来的太快了,他们只来得及控制一座扬州城,外加把大隋那帮姓杨的宗室和那些死忠于大隋的文武臣子杀得七七八八,萧铣就到了。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宇文化及在为人作嫁衣,帮萧铣把那些死硬的绊脚石搬开,而他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一切,就被人从背后阴刀子偷袭,摘了革故鼎新之后的胜利果实…… “不能走!如今淮北被杜伏威祸害得如此惨烈,何处可以就粮?若是不把江都太仓的存粮运走,我军根本没有那么多行粮撑到东都,到时候难道还要靠和李密贼军争粮活命么?李密虽然战力不如我军,可是我军若是没有存粮为根基,李密大可以坚守不战,等待我军粮尽自乱!萧铣虽然赶回来了,却也是远来疲敝,江东兵素来孱弱,如何是我关中勇士的对手?今日这一战,那是非打不可的,不然朝廷威信何在!” 到了这一刻,宇文化及的言语倒是掷地有声了一些,颇有一些王者气息的样子。下面的武将们似乎也被宇文化及的话提醒了,恢复了不少勇气。 “不错,南兵孱弱,只知用诈,如何有我秦兵骁勇善战。” “丞相说得太对了!我等皆愿死战!” 司马德戡看了一下士气可用,心中却还有一丝隐忧,凑到宇文化及耳边问道:“那……樊文超的人马。要让他们上阵吗?” 宇文化及心中一凛,强行压抑下了那股冲动。答道:“不必了,已经反了一个张童儿。樊文超的河洛兵定然也是心中不稳,咱不必逼得太急。樊文超应该是两不相帮的,只是眼下局势不明,所以要看风色。只要我军可以击败萧铣,樊文超定然丧胆,赶来投效还来不及。这一战,就是关中兵和江南兵之间的事情,谁先赢了这一仗,再言其余!” …… “主公!您可算回来了!宇文化及作乱弑君。朝中人心惶惶,无不如旱苗之望甘霖,盼望主公早日回师勤王呐!如今可算是拨云翳而睹炽日了。”长孙无忌等狗腿子文官在萧铣从京口的金山寺渡口下船的时候,就一涌而上,表忠心的表忠心,仗义愤慨作声讨之状的则痛骂宇文化及的不忠不义,闹腾得一片纷乱。 这时候也不是见鬼说鬼话的功夫,萧铣没和他们多玩虚的,直接开口便问:“那日靠烽火烟弹传讯。只知宇文化及弑君谋逆,然烟弹所能传递讯息太过模棱两可,大军疾返时又无暇接洽哨探,孤竟不知近况。诸位且少待。把朝廷众臣态度与宗室情况说知才好。” 狗腿子们一听萧铣自称“孤”了,才想起这些日子已经颇有人在民间散布杨广被杀之前、在绞索套喉时口头颁布的遗诏:加封梁公萧铣为梁王,辅佐燕王登基继位。平定宇文化及之乱。所以,萧铣如今确实已经有资格自称为“孤”了。 萧铣一年多前雁门郡救驾归来时。爵位还只是兰陵郡公,不过这一年多里头。他也算是为朝廷多有建功,无论是平定林士弘的叛乱,还是剿灭李子通,抑或是为朝廷筹措粮饷银钱修筑丹阳宫帮朝廷做迁都准备工作,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功,所以在杨广出事之前大半年,萧铣就已经升到“梁公”的爵位了—— 别觉得这个爵位貌似没有什么逆天的大军功就高不可攀一样。要知道杨广后期为了笼络人心,加封爵位可是很常见的,历史同期“梁公”这个爵位就是被萧铣的堂弟萧钜拿走了,那是杨广被杀之前数月加封的。而历史上的萧钜根本没有任何军功,完全就是靠他萧皇后的侄儿的身份拿到梁公的封号的(萧瑀当时罢黜在家),只可惜历史上的萧钜完全没有从梁公这个封号里头捞到好处,反而是因此被宇文化及定性为死忠于皇帝的一党,在兵变中和杨广一起被杀了。 而再往前追溯一些年份,当初杨素被加封越国公的时候,很重要一项功劳就是修独孤皇后的陵寝,才在文帝末年得到晋爵,可见古人的价值观里头,修宫殿、营新都、治皇陵都是很重的功劳,只要皇帝想加封,以这些作为借口,效果绝对不比军功差。如今因为萧铣带来的历史改变,杨广被杀的历史时间点被提前了两三年,然而萧铣自己的功劳和本事也远不是他堂弟萧钜可以比拟的,所以此前就封为梁公、现在又加为梁王、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不过很显然,杨广被杀那天,遗诏显然是不可能有任何纸面形式的东西流传出来的,而且以宇文化及的立场,当时肯定会封锁一切消息,不让外头的人知道杨广临死前说了啥。然而,这些话语终究是半真半假地传了出来,毕竟么当时在场的宫女太监又不可能全部杀完,尤其是那些宫女和妃嫔——宇文化及作乱的时候,对于杨广的后妃可是都没有敢动,毕竟他并不是打着改朝换代的名号,他还是要继续拥立杨浩作为傀儡的,所以罪只及昏君一人。 总而言之,靠着宫女的传言,以及民间的添油加醋,萧铣被加封为梁王、辅佐燕王登基复仇的遗诏总归是传出来了。尤其是因为宇文化及弑君在先,所以天下人对于没有留下纸质文件带来的遗诏公信力瑕疵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反而更加坐实了萧铣的地位,人人只要听说这道遗诏,都觉得必然是真的。 众臣纷纷改口称萧铣为“殿下”,又是一番吹捧,然后开始简明扼要地介绍重要事项。 “燕王殿下三日前被独孤盛将军与沈光将军联手从江都救出,如今就安置在京口。因为伤情没有痊愈无法移动,才没有挪去丹阳的。听调治的太医所说。外伤已经稳定下来了,虽然箭簇也伤到了肩井、肋等筋骨。需要疗养百日才能平复下地,但性命已然无忧。不过当时重伤之下又持续浸了江水,又是深秋寒夜,风邪等病症还要慢慢调理观察。” 受了箭伤,不仅是皮外伤,还有骨折;然后伤口被江水浸泡了一段时间,还受寒了并且有感染可能……简直太完美了! 萧铣心中几乎激动得要跳起来,这么完美的局面,真是天助于他。历史上明熹宗朱由校落水变成病秧子那次。都没这么严重吧。当然了,自己那个内侄燕王貌似从小颇懂得锻炼身体,不是病秧子…… 要知道,萧铣此前可是一点具体的,有道德瑕疵的指令都没有给独孤凤下过,充其量只是让独孤凤“以保存实力,保全自己为第一,若是事不可为便放弃”。而这种指令,独孤凤绝对是不可能外传的。就算营救失败了,也只会在心中颇有暖意,觉得是夫君怜爱自己,不愿意自己冒险。而绝对不会往夫君的不臣之心上去想。独孤凤毕竟是以夫为天的习武女子,心思纯良,不是杨洁颖那种七巧玲珑心还要加九十九个弯子那种。 而除了独孤凤之外。萧铣没有给任何其他人下过直接的防备叛乱或营救指令。沈光也好,独孤盛也好。都是通过独孤凤去联系的,也就是单线联系。除了独孤凤别人都咬不到萧铣身上,绝没有可能泄密“原来萧驸马早就预测到了宇文化及要作乱弑君,但是却坐视其成”这一点。 在这种保密为先的情况下,还能给萧铣送来一个过桥的傀儡,而且带点儿伤病,生死若即若离那种,真是太完美了!以至于从来无神论的萧铣都要飘飘然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一切都恰到好处,水到渠成。 “既如此,孤先去探望燕王殿下,翔实了解病情——对了,宇文化及在江北,可有什么动作,比如拥立伪帝之类?” 长孙无忌第一个出列奏对:“宇文化及并未自立为帝,据说是想拥立秦王杨浩,但是毕竟距离弑君只有三天,还未来得及动作。” “那就好,虽然杨浩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不过被逆贼们抢了先机终究是一个麻烦,既然他们还没拥立,孤这边便好办一些了——无忌,你马上去筹备各项物事,筑台营礼。待孤探伤之后,自会让燕王事急从权,先在京口登基、定都丹阳,而后杀贼。自古天子逢丧,以日代年,先帝遇害已有三日,正好操办大典。” “臣……属下明白!”长孙无忌得令,立刻下去安排了,不用半日功夫,就火速做好了准备,仓促之下,一切只能从简,连装饰禅台的绸缎色泽都不能尽数按照礼法,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很多人认识上有一个误区,那就是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老皇帝驾崩之后新皇瞬间就登基了。其实不然,古人以孝治天下,民间要守孝之后才能办喜庆的活动,天子如何能免俗呢?民间理论上父母之丧是守制三年,实则从权以二十七个月代表三年,好省掉九个月。而天子为了更加权变,只能是“以日代年”,也就是守孝三天,然后办理登基大典,正式登基,以避免在丧期内办喜事这种落人话柄的不孝之举。 杨广已经死满三天,正好让燕王登基。 …… 典礼的事情自有下面的人代劳去操办,不劳萧铣自己费心,他见过文武幕僚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去杨倓养伤的所在探病。 因为京口没有行宫,所以只是临时在金山寺里开辟征用了一些院落驻节。萧铣去时,正好遇到了自己的妻子杨洁颖,还有独孤凤等人。至于独孤盛也因为是杨广多年的侍卫,如今杨广被杀后,自然要跟随幼主,所以也在外头护卫侍候。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些隋宫中逃出来的人,无非是杨广的几个女儿和个别妃子,不过这些人都没什么名气,萧铣也不认得。所以略一虚礼后便让她们到后头去了——杨广这些年也是生了一些女儿的,年长的如今也有十四五岁了。年幼的七八岁,有一些固然是在宫变的时候被宇文化及逮住了。但是也有因为不受重视逃了出来的。反正就是一江之隔,只要有心投奔,还是容易过来的。不过萧铣并没有打算在这些女人身上动什么脑筋,毕竟他的正妻已经是当朝公主了,再弄进来一些对于大义名分完全没有帮助,最多只是可以渔色而已,得不偿失。 杨洁颖又和萧铣私下说道了半天,萧铣也出面安慰了一下杨倓,并且说了些休整一日、待为杨倓办了登基大典后。明日就过江讨伐宇文化及的鬼话云云。 “姑父大恩,小王没齿难忘,如今国势如此,一切全赖姑父为擎天巨擘,力挽狂澜了。” “燕王殿下且放心,登基大典之后,臣自当即日讨贼。” 三言两语哄了杨倓配合他的安排,先歇息去了。杨倓睡下,萧铣重新拉过杨洁颖出们到院内私谈。 “颖儿。燕王如今情绪如此不宁,且如惊弓之鸟,总要想个法子让他安心才对——不知夫人可有什么好办法么?” 杨洁颖喟然叹息了一声,无奈道:“这孩子。心思几乎和妾身一般多,遭逢如此巨变,自然是对谁都不敢深信了。也就是妾身在。他才能信任你我,着实没什么好办法。” 萧铣见妻子并不出谋划策。也假作沉吟,然后才好像突然想到一样。提出一个建议,“你我夫妇虽然忠心大隋,可昭日月。可是如今形势对于大隋宗室而言如此危急,也是不言而喻的,要想安定燕王之心,不如……让月仙这几日服侍燕王汤药调换,一来燕王不过十二岁,月仙不过十一岁,年纪还小,不至于让你我夫妻背负上谄媚之恶名。二来燕王还在重伤期间,纵然再年长几岁的人,如此身体状况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至于损了他和月仙的名声,让人觉得他丧期内胡来。三来,也可昭显你我不落井下石的态度,好让燕王知道你我一直是支持他的,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杨洁颖脸色微红,忍不住啐了一口,暗自怪萧铣把女儿在这个当口推下去。不过她心中还是很满意这件事情的,“此事夫君自行做主就是了。” 萧铣露出了一丝恶魔的微笑,不过马上一隐而逝,连杨洁颖都没有看出破绽。 …… 当天午后,燕王杨倓在他姑父梁王萧铣的辅佐安排下,强撑病体参加了在京口操办的登基大典,正式登基称帝。然因为还在八月间,故而未能马上定立年号,而是依然沿用了杨广的大业年号,为大业十二年。同时诏书遥祭,上杨广为“世祖明皇帝”庙号,上已故的元德太子杨昭“世宗成皇帝”庙号,一切礼法俱备,完全是一板一眼尊奉大隋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有军阀权臣想要不轨时才有的凑数马虎。 大典结束之后,一个让杨倓宽心一些的小举动马上就起了作用。萧铣的长女萧月仙被派去杨倓养伤的地方,负责从此为杨倓喂药换药。 当然了,一切药物都还是太医院的人调配安排的,萧月仙只是扮演最后擦拭换洗的上药操作而已,因为年幼,其过程自然有宫女和太医在旁边看着,绝对是阳光得不能再阳光了。 只可惜,没有人知道,此后两三日内,给杨倓换药时擦洗的水盆中,虽然看上去里面盛的水清澈无比,甚至连这些擦洗用的水萧月仙都要喝一点试毒。但是,这些清水却是萧铣亲手安排的,偷偷用几十枚军中找来的、已经生锈到锈迹斑斑的箭头浸泡了个把时辰之后,过滤清澈再拿来的。 “但愿除了破伤风杆菌之外,可不要有别的什么污秽之物,不然喝坏了宝贝女儿的肚子,可就麻烦了。” ps:杨二胖的阴魂:“朕说了不要姑父!不要姑父!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无辜的杨四胖:“皇祖父遗训孙儿怎敢不停,孙儿一直不敢辜负啊!” 杨二胖的阴魂,卒 第五十二章江都决战 杨倓登基之后的次日。江北,吴公台。吴公台是六朝时候在瓜洲渡正对的扬州长江北岸地区修建的一座江防坞堡,其上设有巨弩无数,可以扼守瓜洲北面的江面河道,萧铣军从江南而来,渡江不易,自然要利用这一处此前被沈光麾下江东兵占住的桥头堡,作为决战的登陆场。 战鼓轰鸣,铁蹄锃锃。十万大军严整铺开,战云瞬息之间笼罩了从扬州到丹阳之间的广大山川城池,似乎各处都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宇文化及小儿当真无谋无断,竟然任由我军轻易登岸布阵,丝毫未做阻挠,其败可期!”萧铣站在吴公台上,望着远处奔驰而来的骁果军,以鞭梢轻蔑地遥遥指点,一副挥斥方遒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萧铣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右手边的这个,乃是武昌留守周法明——自从去年宇文述临终之前用计,把周法明以升职为诱饵,调动到武昌郡留守的位置上、独挡吴楚交界地区之后,周法明理论上就已经不再从属于萧铣了,跟着周法明一并调走的,当然还有他侄儿、已故左武卫将军周法尚之子周绍范了。不过他毕竟跟随萧铣征战数年,有些故旧之情,而萧铣在惊闻兵变噩耗的时候,也确实正好身在武昌郡地界,所以周法明当然会跟着回京勤王了。这么好的刷脸刷功劳刷忠心度的机会,怎么能抛弃呢?而其他被派在外镇的将领,因为时间关系,自然捞不到第一时间勤王的机会了。 周法明虽然在后世算不上名声多响的武将。尤其是隋唐之交很多大隋朝廷中的名将因为站队问题而被埋没,以至于后世人普遍觉得大唐开国那些**丝出身的将领普遍更强。但是若是实事求是地看。能够在隋军中靠军功做到一定位置的,显然带兵之能都还靠谱。而且萧铣如今是继续扛起大隋朝廷的大旗的,自然不能如那些另起炉灶的军阀那般不顾手下将领们在原本朝廷中的官爵高下、纯以所谓的实力来评定军职高低了。 然而,此刻在萧铣身后,首先开腔应答萧铣的,却还轮不到周法明,而是站在萧铣左手边的那员老将。 “宇文化及无谋是肯定的,不过他不敢主动截击,也是出于慎重,不能算全错——当年我军从高句丽开始。凭借水师之犀利,以战船、强弩的配合,每每在登陆战中将试图半渡而击的来犯之敌痛击,宇文化及都是知道的。如今他作为亲历者,当然不敢再送上来,让他麾下的关陇铁骑在江滩上冲杀了。 以老夫之见,原本宇文化及说不定还想固守江都城,以锉动消磨我军锐气,而后再寻求决战的。还是梁王殿下那一招作势分兵截断运河、焚毁宇文化及此前在邗沟上调度筹集的那些漕运船只的举动。把宇文化及逼急了,才不得不改弦更张,临时决定主动与我军决战。” 那老将说得鞭辟入里,竟如亲眼所见一般。把宇文化及这一两天之内连续两三处处置失当的兵家大忌历数出来,果然是颇为老辣。如此见识,也难怪周法明只能在一旁旁听。一句话都轮不到开口。 这一员老将,当然是原本平行时空历史上。此刻应该已经命丧在宇文化及屠刀之下的大隋忠臣、曾经的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了。 原本的历史上,因为没有发生高句丽的灭国之战。来护儿也因为崔君肃对其麾下将领们的恐吓,没能在高句丽做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决断,所以一直官路顺风顺水,在宇文述死前一直是大隋军中第二人。宇文述死后则一跃成为军中第一,只是无奈其身为扬州人,没能力掌控骁果军,所以虽在其位却没能阻挠宇文化及的谋反,最终因为他死忠于杨广,所以在江都兵变中与杨广同日遇害。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数年前三征高句丽的时候,本时空的杨广本就定下了将高句丽灭国的决心。而崔君肃这个胆小怕事试图阻挠来护儿“君命有所不受”的绊脚石,也在当时被萧铣以内外侯官的监察职权,诬陷了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斩杀了。所以来护儿自然是顺理成章地为大隋灭国了高句丽额,也顺理成章地为杨广背负下了那个蒙蔽天子、外教欺诈的黑锅,成功被罢官免职、回到扬州老家赋闲当寓公。 数年之后,这个蝴蝶效应带来的连锁效果终于展现了其有益的一面。因为被提前罢官赋闲在家,所以来护儿躲过了宇文化及江都兵变时的第一波屠杀,同时他老家又恰好在扬州,行动方便,等到宇文化及杀了皇帝想到来护儿的时候,来护儿已经利用此前没有人监视他的便利条件,细软跑掉,第一时间渡江去投靠了江东军。 以来护儿的资历,如今都六十五六岁的年纪了,而且当初宇文述死前,如果他不被罢官,也已经是大隋军中第二人,如今萧铣重新启用他,当然要给予足够高的位置——只不过,名义上重新启用来护儿的诏书还是新帝杨倓下的,杨倓登基那天下午,距离登基大典后仅仅一个时辰,就拿出了这道重新把来护儿提拔到右翊卫大将军职位上的诏书。 (注:史载来护儿生年不详,但是其出生不久便父母双亡,由伯母抚养长大,其伯母又曾言他伯父死于侯景之乱时仇家陶武子所害,来护儿列传中有记载他少年时习武诛杀仇家陶武子为伯父报仇。由种种证据可推断,来护儿生父母极可能也是在侯景之乱中波及而死的,侯景之乱发生在548~552年,所以如此推断,大业十二年间来护儿的年纪应当在65岁上下,浮动不超过三岁。) 萧铣对于来护儿的分析,自然是非常认同。花花轿子人抬人地捧道:“将军所见甚是。若不是老将军眼光犀利,第一时间便看出宇文化及之所以滞留江都不跑。是为了筹措漕船运输太仓军粮北去的话,孤又如何能做出如此布局。在渡江后区区数个时辰之内就做出逼得宇文化及不得不主动求野战的契机呢?此战无论如何取胜,老将军都是首功呐!” 来护儿很知进退,虽然当年他去职之前是淮海行营总管、大隋讨伐高句丽的海路军主帅,而萧铣当时只是他的监军,理论上比他略低;可是如今经过数年发展,他当然知道萧铣才是朝中巨擘,而且他都六十五岁开外了,萧铣才三十二岁,整整差了一倍的岁数。前途当然不能比了。所以如今只是很恰到好处地扮演好一个统筹顾问的角色,并不会对大军用兵直接指手画脚。 …… 吴公台对面数千步,宇文化及的骁果军也列开阵势,旌旗鲜明,兵甲耀日,骁果军作为杨广筹建的嫡系新军,多年来装备给养都是第一流的待遇,除了萧铣给他自己的嫡系部队开小灶的特殊装备骁果军拿不到之外,其余只要是大隋朝廷官军有的。骁果军都有。 大军列阵站定,倒也军容严整,而且听着士兵们的呼号与鼓角之声,士气军心绝对可用。全然没有此前一些人预想中的那种“因为弑君从贼事件的影响,让士卒普遍士气低落,觉得自己不是正义之师一方”的情况。 阵前一排将领。自然有宇文化及本人在内,今日之战非同小可。他当然也要亲自督战。观察了两军阵容,他对于自己一方的精神状态还是很满意的。不然今天也不会敢来应战。 宇文化及并不是没有防备过萧铣军利用水师之利占取先机,所以其实在萧铣军迂回包抄江都东北面的邗沟河道之前,宇文化及已经采纳了手下将领司马德戡的建议,以定点沉船的战术,让人勘测并针对性在邗沟运河沟通长江的河口位置,精确凿沉了十几艘战船,以图用暗礁封死萧铣军的战船从长江进入邗沟的企图。 在宇文化及与他的幕僚和将领们看来,靠沉船制造的暗礁当然不可能长久地挡住萧铣的水师,因为萧铣完全可以花时间慢慢派水师清除障碍,短则五六天,最多七八天功夫,就能清理出河道来。但是在宇文化及看来,只要多迟滞那么几天陆上决战的功夫,他就能把江都的粮食转移出去相当一部分,为他后续的北归途中行粮做好准备了。到时候虽然依然不免被萧铣咬住衔尾追杀、可能要以精兵断后死战几场,但终究可以留下退路。 可惜的是,宇文化及终究还是没料到萧铣的胆识——哪怕战船暂时进不了邗沟,萧铣也没打算花这几天的功夫去疏浚河道,而是直接用秦琼麾下的陆军骑兵沿河追击,登陆后不到两个时辰就烧毁了一小撮江都城东北邗江口渡头上,宇文化及军没来得及收拢转移的漕船。 要知道秦琼的骑军只有两万规模,而且如今还不满编,而江都城内宇文化及理论上是有十几万大军的。宇文化及一直以为南军只擅水战、北军精于陆战,所以在江都城内屯有雄兵的情况下,萧铣定然是不敢以小股快速行动的偏师孤军迂回的,所以才没防备秦琼的包抄快攻。 萧铣带来的江东兵,除了当初要去岳阳郡平叛的六七万人之外,只有不到五万留在丹阳和京口的本地部队援兵,以及沈光那里带出来的骁果军江东兵部队。也就是说总人数还是弱于宇文化及那十七万骁果军的——萧铣如今明面上还是不知道樊文超的河洛兵是不一定和宇文化及一条心的。 兵力比守城一方少,还敢摆出全军分兵包抄,要彻底包围吃掉敌人的架势,这当然会让宇文化及意想不到——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只有攻击一方人数远超守军数倍的时候,才会打得这么激进,哪有面对人数优于自己的敌人时都这么猖狂摆出一副要把敌人一口吞掉架势的呢?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萧铣太过托大,丝毫不通兵法。第二种,就是萧铣对于自己所占据的大义名分地位太过自信,自以为自己占住了绝对的士气和人心制高点,所以只要一决战、一死战,就能让宇文化及的叛军打得人心离散,纷纷倒戈,出现牧野之战时那样以顺诛逆的局面。 萧铣在高句丽和雁门郡都是打过硬仗,立过大功的,军功绝对在宇文化及这个靠父荫的将二代之上,所以第一种可能性实在是不大。宇文化及与其幕僚思前想后,也只有第二种可能了。 不过,宇文化及自认为,萧铣的这种信心一定是托大了,萧铣肯定不知道,如今骁果军当中的关陇兵对南方军民的地域仇视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他们已经不看朝廷的大义名分了,只为地域优劣和迁都、阻挠其回家而战。所以宇文化及自问他的部队凝聚力是可以的,既然萧铣要速战,就给他速战好了。 …… “对面阵中,可是弑君之贼宇文化及?大隋皇帝钦封梁王萧铣在此。有些言语,对面将士听真:宇文化及弑君谋反,罪在不赦,尔等大多数未曾与谋,只是被裹挟其中,今日若是反正归来,朝廷尚可既往不咎,切勿自误!” 萧铣站在吴公台上,握着一个铜皮喇叭形的筒子高盛喊话,旁边还有数十个大嗓门的骂手跟着嘶吼扩音,把他的话远远传出去。 宇文化及的军阵仅仅是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宇文化及带着一些心腹将领和数百骑兵越众而出,同样是宇文化及回骂一句,下面的士兵起哄跟着复述一遍。 “萧铣佞贼!若不是你这贼子煽惑天子,蒙蔽圣听,撺掇杨广捐弃天下,抛却故都来这一隅之地偏安,我等忠义之士怎会逼不得已走到这一步?杨广临终之前也是下了诏书,深悔他听信了你撺掇他迁都之议——诏书已经明发全军,你今日不要再在这里白费唇舌了!” 萧铣左右相顾,见手下人果然都是一副觉得宇文化及太白痴的表情,也忍不住大声嘲笑:“哈哈哈哈,宇文化及你吃错药了么?先帝遭你毒手,你却说先帝还有遗诏留给你?这话三岁小儿都不会信!从贼诸将听着,你们跟了这么一个主子,纵然你们只是想图个富贵,好歹也看看你们跟的人有没有这个能耐吧!” 司马德戡和裴虔通在宇文化及旁边听得也是脸上有些爬黑线的趋势,唯恐宇文化及应对不当损了士气,赶紧堵漏抢着大喊:“萧铣休要猖狂!哼,你能够救走燕王,还勾结独孤盛,你敢说你没有对我等早有构陷么?你敢说不是你自己想弑君谋反,却因为你身在江东、根基牢固,不愁一时之长短,才处处挑唆杨广勒逼我关中旧军?你却好坐享其成。”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萧铣终于有些来了精神,知道这些话是绝对不可以给司马德戡机会发挥下去的,所以当下也没了继续骂阵打击士气的想法了,斥责了一番后,抛出一个宇文化及一定会感兴趣的设问,好转移话题赶紧开搞。 “宇文化及,今日看来你手下也都是死不悔改了,多说无益。你可想知道孤为何明明兵力不多,却也不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么?便是觉得骁果军中还是有大部分将士人心向善,不过被裹挟而已。今日之事,不过你我争胜,那便给个机会,速战速决来个了断。若是迁延时日,孤虽然有更大把握赢你,但是受害的终究是朝廷,是大隋官兵,是江淮百姓——所以孤要数日之内,便灭了你,不给你更多为害人间的机会!” “呸!萧铣小儿好大的口气,既然如此,还说什么——谁人与某冲阵!”宇文化及终于也是被激得没了耐性,愤然高呼众将准备决战。 第五十三章分崩离析 宇文化及好歹是知兵宿将,就算天资再差,这些年家学淫浸之下,基本常识还是有的,也不至于在战场上犯低级错误。 关陇兵铁骑强横固然不假,但是双方各自十几万兵力的大决战中,在敌军锐气阵势还没松动之前就投入骑兵部队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宇文化及一声令下之后,骁果军便齐齐而动,阵势严整地压了上去。 飞蝗箭雨破空激射,毫不留情地猛烈扎过去,阴冷,歹毒,丝毫不带人性的气息。一排排的精兵锐卒在箭雨之下变得稀疏了起来,数以百计身披重甲的勇士也不是强弩攒射的对手,哪怕前排的人都盯着藤牌木盾,也有招架不到的地方。 在箭矢的交换过程中,采取守势的萧铣军显然是占了优势的,因为行进中的部队根本没法有规律地组织放箭,所以在两军接战拼杀之前,宇文化及的骁果军就额外付出了足足千人的战死代价,以及更有倍之的伤员。只是在双方主帅都是指挥惯了十几万人大部队的情况下,这些千人级别的伤亡都只是一个数字罢了,谁都知道不能够在这个当口有丝毫泄气或者动摇。一旦决心和军令下了之后,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骁果军前军正中是司马德戡带队,有约莫一卫的人马,两三万左右规模,左翼则是裴虔通带队,右翼是赵行枢,兵力规模也和司马德戡差不多。而中军预备队和全部骑军则在宇文化及亲自带领下压阵,准备在战斗进入胶着状态后再投入使用。 相比之下,宇文化及投入的统兵将领实在算不得骁果军当中第一流的战将。论指挥才能,司马德戡也许还算中等偏上。但裴虔通和赵行枢显然连准一流的资格都不够。宇文化及不得不如此安排,显然是因为他刚刚谋反。用人的时候只能优先考虑忠诚度与共同利益,其次才能考虑将才,所以才不得不如此人事调动。 相比之下,萧铣这边就完全没有对武将忠诚度的担忧,只要他想用,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在司马德戡对面居中硬抗的,是周法明的中军,两翼则是沈光和冯孝慈。三将当中,沈光是不世出的骁勇猛将。这一点自不在话下;冯孝慈和周法明本人是持重为上的稳将,不过手下却颇有一些很能镇得住的中级将领帮衬,比如阚棱、程知节。 预备队方面,秦琼、尉迟恭、罗士信、王雄诞等人带队的骑兵部队当然是要留着最后再下手的了;同时,秦琼也算是萧铣麾下收罗到的那些历史上能够成为初唐开过名将的人物里头,目前爬得最高的一个了——秦琼在高句丽灭国战结束后、雁门之战发生前,就已经是郎将级别了,如今算来也已经在鹰扬郎将的位置上待够了三四年,而且是战乱年代的三四年。此战之后,若是再胜,要升到卫级副将的档次上,资历也绝对足够了。 不得不说。这也是萧铣军面对的一个用人方面老大难问题:萧铣当然可以利用他对历史的先知先觉知道哪些武将颇有发展潜力,然而他继承的是朝廷正统的政治遗产,而非流贼草莽。用人时候,还是不得不看人的政治资历。或许今天这一战。会是政治资历大洗牌的一个优良契机吧,只要是在对宇文化及的平叛之战中表现好的人。再怎么重用提拔别人也不好多说,而且正好可以把此前朝中首鼠两端、平叛中不积极的老派将领洗掉一些人。 …… 如林枪阵的互相攒刺很快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这是一种毫无花巧可言,全靠力量和意志碰撞的作战。随着厮杀的深入,很快双方的阵线都已经没法保持得很完好,总有一些部位被敌军突破,也总有薄弱的地方因为一整队一整队的士兵被敌人捅死砍死而出现缺口,然后出现汹涌的缺口争夺战局面。 犬牙交错的队形,自然会让对列阵要求严谨的如林长枪变得难以运转指挥,不如横刀盾牌的短兵来得灵活。所以双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一开始的冲阵厮杀没能明显分出胜负后,就立刻把刀盾兵投入到了搏杀当中去。 在宇文化及军的左翼,也就是萧铣军的右翼,正是裴虔通和沈光对阵。最初的消耗阶段,裴虔通还没有感受到多少压力,但是进入犬牙交错的短兵搏杀阶段后,裴虔通这边的压力陡然便提升了。 沈光大呼酣战,颇为鼓舞士气,而且身先士卒带领一营使用横刀蛮牌的亲兵锐卒专啃硬骨头冲杀。裴虔通本人武艺不行,这种场合当然会摆出那种“兄弟们给我上”的架势让别人上前挡刀子了,不过半刻钟功夫,裴虔通手下接连两个郎将级别、四五个都尉、校尉之类的军官在厮杀中被沈光当场斩杀,情势一下子就危急起来了。 “快通知丞相投入骑军包抄沈光小贼侧翼啊!这边就要顶不住了!”裴虔通死命摇晃着一个刚刚被他派去宇文化及那里告急、又被宇文化及踢回来的传令兵,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可怜的传令兵只能是捂着喉咙,声嘶力竭地辩解并非他不给力,而是宇文化及不答应:“将军!丞相说了,萧铣逆贼的骑军还丝毫没有动用的迹象,我军还要留下生力军,万不可一开始就把全军十几万人马体力都耗光了。骑军还不能动用,只能先从中军拨给一些陌刀营抵挡。” 裴虔通重重地把传令兵丢在地上,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设定,但依然愤愤不平地骂咧:“那倒是让别人来和沈光这疯子放对啊!让老子扛最苦的敌人,还不肯多下本钱。” 传令兵喘匀了气,听了裴虔通的推卸责任之言,也不知道后面一些话该不该讲。然而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完了:“丞相还说了。沈光不足为惧——既然他如此身先士卒,为何我军不以弓弩攒射将其灭杀?” 裴虔通听了一脚把那个倒霉蛋踹飞了。跟着啐了一口痰飞射过去:“他当老子不想?沈光身手矫捷,钻们往人堆里厮杀,敌我混杂,怎么攒射!” 其实裴虔通说出这番话之前,他已经把宇文化及纸上谈兵教他的小战术都用过了,只是沈光武艺着实高强,又以轻功腾挪见长,在人堆里根本射不中,屡屡可以找到敌人做肉盾。哪怕不计伤亡不分敌我地攒射都没有效果,还白白打击了己方的士气。 不过不管怎么说,宇文化及肯把陌刀营提前投放到左翼,对于裴虔通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助力,让他颇是恢复了几成信心。仅仅半柱香之后,大约两千名陌刀手组成的一支陌刀营,便作为预备队被投入到了裴虔通的方向,第一时间投入到那些犬牙交错的缺口中去,让局面得到了稳定。沈光纵然骁勇不凡,步战无敌,也打得吃力无比。 可别小看这一支陌刀营仅仅两千人的规模,要知道在宇文化及当初控制的十七万传统骁果军士卒里头。陌刀兵总数也就一万多人而已,比寻常步兵只有十分之一不到的占比,哪怕是与骁果军中的骑兵部队相比。也只有全军骑兵人数的三分之一。骁果军里头的陌刀营和萧铣军一样,都是精选体格雄壮耐力强横的精锐力士担当。平时军粮军需配给也高一等,战力非同小可。 沈光的部队是骁果军里头江东兵和侨兵的原班人马。几天前才投靠的萧铣,而且当时萧铣本人还没赶回来。昨日萧铣安排他出战的时候,一来为了表示信任,二来也是时间紧迫不可能做出调整,所以是让沈光带着他部下的原班人马来参战的,并没有往里头掺沙子或者充实其他部队作为预备队。如此一来,因为沈光的本部兵当中并没有骑兵和陌刀营可用,此刻竟然也缺乏应对之策。 咬牙苦撑了许久,沈光终于听到背后呐喊声阵阵,是萧铣让两名名不见经传的都尉级别的军官带着萧铣军本部的陌刀营来增援了,一起拉上来的还有一支在铠甲外头挂了一串如同褡裢样子奇怪瓦罐的的部队。沈光与那两名都尉只是战前认识了一下,知道他们分别叫做程知节和阚棱,但是对于这些将领的能力,沈光此前并不知情。 程知节带着千余陌刀手,个个身披板状外挂胸甲,手足则是传统金属札甲,挥舞着陌刀横冲直撞地杀上来,顿时缓解了沈光的压力。裴虔通的骁果军好歹有些心理准备,也是知道萧铣的江东军里头是有一支重甲精良的部队的,所以好歹没有被这种突然袭击震惊到——江东军的富庶名声,还是当初雁门郡救驾之战中,通过秦琼的名声传播出去的,当时骁果军士兵无不羡慕秦琼麾下铁骑的精良甲胄。 人的名,树的影,真到了作为敌人交手的时候,那种心理压迫感实在是难以言表。然而程知节带来的显然不仅仅是这一点。在他厮杀入阵之后,这伙陌刀营的士兵当中,后队的纷纷把陌刀挂在腕钩上,然后摘下胸前那一串瓦罐,擦燃了火折子后点着引线,持有数秒之后猛然投资出去一排。灌满了铁渣和高硝火药的瓦罐,带着火星迸燃的引线,纷纷落进了人群当中。 这是土手雷的第一次军事应用,阵后的萧铣心中默念,但愿它可以起到充分的突然袭击效果,就算爆破杀伤力不足,也可以让敌人士气受到充分的打击。 幸好,事实证明萧铣过于谨慎和求稳了。因为宇文化及麾下的骁果军都没有见过这种武器,所以丝毫没有人知道面对火药兵器时应当以松散阵型散开的道理,所以哪怕土手雷只有直径一丈的绝对致命杀伤距离,也可以每一发都收割到三四条人命之多——谁让骁果军站的如此密集呢。 一阵轰鸣过后,裴虔通几乎整个傻掉了,他看到的是一副从来超出他想象力的惨状,超过一千名骁果军精兵,就这样在连续几波绵绵不绝的手雷投掷中,被炸成了血肉模糊,更糟糕的是,两军阵前原本骁果军堵得最密集的两个钳形突出部,被这样一通爆破炸得彻底崩溃,稀稀拉拉只剩下没几个残兵傻愣站在那里,然后很快被敌军淹没。 中军的宇文化及终于坐不住了,他看到了左翼的颓势,不得不把骑军部队主力往这个方向包抄,试图最后孤注一掷。 …… “宇文化及的骁果铁骑已经动了,让秦将军也……” 萧铣正要下令,却被一旁的来护儿出声劝阻。 “殿下且慢!程知节程都尉的陌刀营几乎没有打什么硬仗,沈将军的右翼军在裴虔通稍作退却之后,也还有余力。而且我军拿出火罐雷这种兵器杀伤敌军密集枪阵之后,裴虔通的人马定然不得不散开阵型接战。如此一来,敌军则不能继续短兵相接与我军纠缠,我军也可以重新结成枪阵,并以强弓居中,与敌阵战。宇文化及逆贼此时投入骑军,并不能找到我军破绽并趁虚而入,只会锉动锐气,师老兵疲。还请殿下让秦将军稍待,再行出击!” 萧铣一想也对,暂时按捺住冲动,听从了来护儿的见解,当然了,对外没有人会知道这些决策是来护儿的意思。 一切都如来护儿所想的那样,被火药兵器初战的猝不及防突袭打得士气狂泄的裴虔通部,果然一时之间没法继续揉身而上与沈光短兵相接,只能拉开距离以枪阵对刺,然而又不敢如同寻常枪阵战术那样人挨人地使用密集阵,唯恐再被这种密集杀伤的兵器一炸死一片。如此一来指挥调度顿时失措,而枪阵战术的精髓也就无法发挥了。 宇文化及派来的骑兵援军赶到现场时,裴虔通几乎已经到了散乱崩溃的边缘。所以骑军也没得选择,没时间等待战机,只能是略作迂回,就从沈光所部的右侧兜了个角度,然后楔形阵斜刺杀来。 沈光和程知节没有被黏住正面,当然可以从容应对,让侧翼变阵后硬碰硬地迎敌。虽然一时之间血肉横飞,但是步军密集阵被骑兵冲烂冲散的局面并没有发生,反而是让宇文化及派来的骑军失去了速度,陷入了肉搏,或者是拉开距离后重新冲刺的窘境当中。 萧铣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绝对不能让来护儿再次提醒自己了!自己的部队极限在哪里,自己应该比来护儿更清楚!忍了足足一刻钟,见宇文化及的骑军几乎冲不动了,彻底陷入阵地战,而沈光和程知节也是血浸衣甲,杀得筋疲力竭后,萧铣终于让秦琼带领了骑军主力从那个方向反迂回迎击上去。 同时,让罗士信和尉迟恭带领剩余的骑军,从战场的另一侧,也就是冯孝慈的方向包抄总攻。只不过,罗士信和尉迟恭此前就已经预先离开了大军主营所在,往东迂回了不少距离,是萧铣通过信号弹重新联络上之后下达总攻信号的。而罗士信和尉迟恭的部队也并没有打出自己原本的旗号,而是在萧铣战前的吩咐下,换上了东莱留守陈棱的旗号,以及骁果军中樊文超的旗号。 宇文化及当然知道那些人不肯能出现在这江都战场上:陈棱此刻能够得到消息知道杨广死了就不错了,哪里来得及赶来?樊文超虽然人就在附近,但是应该是按兵不动静观成败才对。 然而宇文化及知道,不代表下面的大头兵都知道,所以萧铣这最后一招后手,完全是为了在总攻的时候扰乱宇文化及军心的。一时之间,战场上随着萧铣军总攻时喊出的种种口号,以及各异的鲜明旗号,骁果军当中不少不明真相的士卒竟然真的以为敌军有如此多的援军,而己方已经失道寡助到这步田地。 宇文化及怔怔地看着自己麾下的精兵居然不可抑止地军心动摇,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五十四章宇文光秀之三日天下 凭心而论,宇文化及手下的骁果军,排除装备的因素,光看士兵的战斗力的话,当真不愧于大隋第一强军的名号。 历史上骁果军,覆没于宇文化及北上之后与李密军在黎阳仓附近的童山大战。然而细看童山大战的经过,就可以发现宇文化及当时其实并没有在正面战场上被击败—— 在那段历史中,李密也是早就知道骁果军战斗力的精锐,而且李密自忖他每次但凡与官军精锐交战,都是不得不以数倍乃至十几倍的人数优势才能克敌,比如李密斩杀张须陀的大海寺战役中,李密军便动辄有十几万人马,而张须陀仅仅两万多人。论单兵战斗力的话,农民军其实是很低下的。 所以,当时李密采用的是表面上尊奉宇文化及,好酒好肉劳军为缓兵之计,装出一副无意与宇文化及为敌、也不打算断其回返关中道路的无害姿态,然后利用宇文化及军流动作战、没有根据地和持续军粮来源的特点,想把宇文化及的骁果军饿到没有战斗力后再收拾。 宇文化及也是脑残无远见,居然真被李密的缓兵之计拖延了一个多月,最后即将粮尽时才醒悟过来,猛攻李密以图夺取黎阳粮仓。可惜李密军虽然战场上被宇文化及打得节节败退,却凭借秦琼的死战勉力维持住中军没有彻底崩溃,最后守住营垒,靠绝粮生生耗死了宇文化及的骁果军。 这一切,虽然只是平行时空的一段往事,但是也着实可以从中看出。骁果军作为大隋朝最后大浪淘沙留下的军事精华,其战斗力可见一斑。 …… 历史上的李密可以靠断粮耗死宇文化及。如今的萧铣却不行,因为萧铣回防得快。宇文化及还占据了江都,城内还有江都太仓的存粮,所以要想灭掉对方,只能是在正面战场上通过军事手段堂堂正正灭之。 而且事实上,哪怕有相持日久的缓兵之计,萧铣从动机上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原因无他:李密是什么人?是流贼出身的农民军头目,他可以不顾根据地的建设,可以肆意残害百姓,所以当然可以靠绝粮战慢慢消耗。一点不怕饿极了的骁果军残害百姓征粮——历史上爆发童山大战的战场,也正是在已经被十年战乱破坏得千里无鸡鸣的山东-河北交界地带,就算宇文化及残民以逞,“因粮于敌”,也无法对社会生产造成什么破坏,因为早就没有可以破坏的对象了。 而如今的战场,是在丹阳和江都之间。纵然江都因为是杨广亲自坐镇,被压榨得较惨,可丹阳和其他江淮州郡都是萧铣建设了好几年的大后方根据地。鱼米之乡富庶之所,怎么可以被持久战破坏呢?基于这种考虑,萧铣是宁可在战场上多死一些人,也要速战速决灭了宇文化及的。 正因为这一切决断都是萧铣自己顶着压力做出的。所以直到秦琼麾下的骑兵队建立优势、并且利用疑兵之计成功扰敌、让骁果军以为己方当真已经彻底众叛亲离时,萧铣的脸上才开始露出轻松的笑容。 他知道,这一仗赢定了。此前顶住压力做出的决策。再也没有可能成为自己人生轨迹上的污点和失策。 这个胜利来得有惊无险,倒也在情理之中。相比于历史上与宇文化及对阵的李密而言。此刻的萧铣虽然没有了绝粮饿死宇文化及这个大优势,但是萧铣的军事力量可是远远强于李密的。士卒士气可用,装备更是精良。 更重要的是,萧铣平叛回防的速度太快了,杨广被杀后仅仅三天,萧铣就成功回防,所以宇文化及根本没有时间整合手头的力量,无数骁果军将士们只是在凭借本能和服从的惯性而战,却还没有建立起对新主公威望的服从,这样的心态,只要遇到死战硬战,战斗意志出现松懈是很正常的。 更何况,历史上的李密,是挡在了宇文化及回返关中的道路上,所谓归师勿遏,骁果军为了逃命返乡,当然会背水一战爆发出最大的战力。而萧铣军却是在宇文化及军即将做好北归的准备时,突然杀到,以衔尾追杀的姿态出现的。这样的态势,只要辅之以一定的攻心策略,让骁果军士兵们认识到“只要你逃命,没人拦着你”这一点,士气瓦解就相对容易了。 毫无疑问,萧铣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秦琼本部骑军,和其他各路假扮陈棱勤王军、樊文超倒戈军的骑军部队,在围裹包抄的过程中,充分贯彻了战前调教的那些口号和战术,把氛围烘托到了顶峰。 …… 宇文化及在城外与萧铣军奋死搏杀的同时,扬州城内也是一片诡异肃穆的气氛。依然还在骁果军控制之下的内城,宗室贵族、军民百姓都丝毫不敢露出对勤王军企盼的氛围,但是实际上,一种好奇的期盼已经隐隐然泛滥了开来。 首先,江淮百姓肯定都是心向萧铣,而唾弃宇文化及这个逆贼的,倒不是说百姓们觉得杨广死得冤,而是对于宇文化及本来就唾弃,且加上他上台不过匆匆三天,就为了搬空太仓北撤弄得人心惶惶,把民船搜刮一空还让百姓强服徭役等等。 至于大隋剩下那些贵族,更是翘首盼望萧铣来营救,只是压抑得不好表现而已。这些人的态度都是用脚指头就能想到的,所以最后剩下一股微妙的势力,就是留在城内的、并非骁果军关陇嫡系的部队。 除了关陇派系的骁果军之外,城里一共有两股势力,第一股就是樊文超、陈智略为首的部队,这一支人马也有三五万人规模,编制上也是关陇军的编制,只是兵源来源是从河南道征发来的河洛兵。也就是杨广当年在东都附近滞留时招募来的。而除了河洛兵之外,还有少数人马是传统十二卫军系统下的部队。总数不过一万多人,平素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支部队的存在。但是眼下这个当口,却又不能完全无视他们。 那么,这支十二卫系统编制下的旧军,是怎么来的呢?确切的说,这支部队是右屯卫的人马,如今在江都的有三个郎将的编制,理论上编制可以从一万两千人到一万八千人浮动。当年,前任的右屯卫大将军,便是从南陈投降杨广的旧将麦铁杖担任的。麦铁杖在杨广攻打高句丽的时候战死在了辽东城,后来右屯卫便换了主帅。不过因为麦铁杖当年的骁勇厮杀,力战殉国,所以为他的儿子麦孟才、麦仲才等人都争取到了不错的荫职,如今不过三十岁光景的麦孟才兄弟才得以在右屯卫当中担任郎将级别的军官。 要知道,传统的府兵制军队就是十二卫系统下的,也就是说,每一个卫,都是有其兵源对应的防区的。麦铁杖当年的部队。正是靠的这附近的兵源,负责了扬州附近的府兵防区。后来虽然数年变迁之后,扬州成了杨广的行都,主要防务被随驾的骁果军接管了。但毕竟没有人会去多事解散本地的府兵兵源,杨广南下的时候,右屯卫也算是仅有的一支跟着返乡的府兵(注:右屯卫此前并不在王世充手下。因为王世充在扬州时,级别根本不够控制卫将军级别的武装力量)。 宇文化及出城作战的时候。根本没有带麦孟才等人的右屯卫旧府兵,而樊文超的部队也只是裹挟了带了一小部分。确保可以控制住。麦孟才军全部和樊文超军大部,都是留在了城里,而且还要分出一两万人的骁果军关陇系部队控制江都各门与皇宫,以监视那些非嫡系部队,免得他们一旦形势不对的时候作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宇文化及在城外军势倾颓的同时,城内似乎也消息传得疯了一样,宇文化及留下守卫皇宫的军队也是惶恐不安,准备开始强行集中宗室贵族和百官,到时候等宇文化及的将令:若是宇文化及真个兵败,选择回城后笼城死守,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是宇文化及崩溃后准备直接突围北逃,那么就要第一时间把这些宗室百官都当做人质押上船随军撤走。 樊文超的河洛兵,自然是城内关陇兵重点盯防的对象,但是似乎原本并不起眼的麦孟才等人,却被人华丽丽的无视了。似乎他们都忘了,当初在辽东战场讨伐高句丽的时候,麦孟才兄弟和沈光还是颇有交情的。 …… 萧皇后身处深宫,这几日一直悲戚未平,自己的丈夫和子孙一个个接连被害的噩耗,几乎把这个四十八岁已经露出些许皱纹的母仪天下女子心中,留下了太多的伤痕。唯一让萧皇后觉得绝望中一丝安慰的,是她自己的血脉中,还有一个女儿因为和女婿在一起,所以没有落入贼手,另外她的长孙也成功去投奔了姑母,据说还活着。 她依然不能忘记兵变之前那天,其实宫中已经略有妃嫔宫女看出一点不正常情况了,然而她却没有给那个宫女安排觐见陈情的机会——完全是因为此前已经有宫女告发过一次骁果军不稳,但是被杨广斩杀了,所以萧皇后在不确定当时骁果军当中是否有人真敢造反的情况下,居然说出了:“天下事已至此,何必再以闲言惹恼陛下”的搪塞言语。 当然,因为宇文化及如今只是弑君,却还没敢打出改朝换代的旗号,所以这几天萧皇后在内的杨广遗孀都还安全,并没有人敢直接放肆,萧皇后宫里的人好歹都还清白——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三天之内,江都宫中的宫女美人们被糟蹋的可真不少,而萧皇后已经四十八岁了,再怎么颜值逆天也架不住岁月的侵蚀,在有那么多此前并无名分、玩了也不算僭越的女人挡在前头,暂时放过萧皇后的中宫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此刻,外头暗流涌动,萧皇后身居中宫,身边只有她的小姑子义成公主来访,也不知在密谋些啥。 “皇嫂,秦王已经被宇文智及带走,上了邗江水门外的龙舟。虽然还没正式启行,看来也是宇文化及撑不住了,在做两手打算。若是到时候宇文智及还要来劫走我等,一切还要皇嫂拿主意了、” 萧皇后长叹一声:“让哀家拿主意?除了先帝留下的五百给使军,哀家还能控制什么人马?若是此刻有外兵接应,那倒是一切好说,可是如果接应不及,五百给使军最多撑住这座中宫半个时辰而已。” “既然如此,皇嫂,不如便把这五百给使军的兵权交给小妹吧——小妹在外头还颇有几个内外侯官内潜伏下来的耳目,可以提前知道宇文化及是否兵败的消息。真到了危急关头,只要皇嫂下令把奸妃魏氏招来拜见,小妹自当埋伏宫女在中宫门外将其诛杀,然后皇嫂把给使军的调动信物都给小妹,小妹自当一力指挥他们抗拒——如此,若是真有勤王义军在城内拨乱反正,撑到了那一刻,那我等自然脱险。若是没有撑到那一刻,到时候皇嫂也可以把一切都往小妹身上推,只当这场厮杀中皇嫂是被小妹挟持为人质了,那么到时候宇文化及依然不敢擅动的。” “这怎么行!怎能让你冒如此奇险?” “小妹不过是嫁过两个亡国蛮夷的卑贱之身,死何足惜,此事便这么定了。皇嫂不是矫情之人,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一个人能扛下来的,便不要多牵扯,枉死无益。”义成公主说完,扭头便离去了。 …… 半个时辰之后,江都城内终于乱了起来。宇文化及军在正面战场上被萧铣击溃的讯息,已经传遍全城,城内的骁果军关陇系惶恐不安,也不知道上头的军令是笼城固守还是准备突围,对局面的监视顿时出现了松懈。 让人欣慰的是,到了这一刻,麦孟才终于带着他的右屯卫兵率先反正了,从驻地突然发难,向行宫方向扑去,与守卫宫墙的骁果军发生了激战,留在城内的宇文智及也不得不亲自去督战,一边派人准备把萧皇后等女眷也劫持转移。 便在此刻,宇文化及一党在后宫中的内应魏氏,因为没有防备,在被萧皇后召见的路上,被义成公主埋伏数名宫女,诛杀于半路,萧皇后把五百给使军的指挥权交给了义成公主,守住中宫抗拒宇文智及的迁劫。 江都城内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各种人心浮动的连锁反应此起彼伏。见麦孟才已经动手,宫里也动了刀兵,知道宇文化及必败的樊文超,终于有胆子走上墙倒众人推的路子,带着河洛兵加入了勤王的大潮。 宇文化及战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退回江都城内了。只好带着几万嫡系,和当时城内已经在运河边上上了船的一小撮核心心腹、加上他劫持的秦王杨浩,直接绕城而走,往北奔逃,一切家业都舍弃了。他弟弟宇文智及因为在城内负责守城和看守萧皇后等,被麦孟才和樊文超的乱兵围住,最终死于乱刀之下。 宇文化及北逃时,根本没有来得及携带军粮,又有萧铣派兵在后追杀,不过数日便人马凋零离散,宇文化及还想通过因粮于敌在民间强行征粮完成他的逃亡之旅,结果在行到淮北杜伏威的地盘上时,在劫粮时被一伙猝然发难的农民军诛杀。那伙农民军好像是拿到了大彩头一样,拿着宇文化及的首级来江都朝廷这儿献功求赏,讨个招安的机会。 第五十五章诸事皆先关白铣 乱兵如草,曾经繁华的扬州城,免不了迎来数日内的又一场浩劫,也亏得前一场浩劫过去才不过四五天,所以百姓们倒是对于这一通新的折腾有一种早死早超生的觉悟。萧铣已经尽可能让麾下部队摆出王师的气象,不去劫掠扰民,但溃散后的骁果军却难以约束,萧铣不得不下重手围剿斩杀了数千人,才算稳住了局面。 外头的事情草草收拾了当,萧铣就赶紧入宫善后,确认大隋朝留下那些皇亲国戚们的情况。 “儿臣参见母后,都是儿臣不察,给了宇文化及逆贼可趁之机,害得父皇枉遭横祸,儿臣真是罪莫大焉,所幸今日平叛神速,不曾再让母后与诸位长者蒙尘,不然真是罪无可恕了。” 萧铣踏着战火狼烟,冲进江都宫中宫的时候,看到萧皇后的第一眼,就扑上去抱住大腿,痛哭失声;短短两句话,居然说得磕磕绊绊,被痛哭之声打断了三四次。 “冤孽……都是冤孽啊。世上只有千日做贼之人,岂有千日防贼之人?只能说是命数如此了,宇文化及不臣之心环伺在侧,只要一有机会,便下了毒手,只可惜先帝当初没有斩草除根,否则光靠你日日留在丹阳与宇文化及相互牵制,何时是个了局?终归会给他逮到机会的。罢了,这都是天命呐。” 一副母侄/婿孝的感人场景,持续了许久,还是萧皇后身边的义成公主都看得落泪了,才出言劝住了萧铣和萧皇后。 “皇后娘娘。梁王殿下,还请节哀。以大事为重。宇文化及虽然败走,可是江都城内人心还未收拾。余孽尚未清剿,岂是悲戚之时。” 萧铣回看了一眼,见是义成公主,他也有些心虚,便很是听劝地收住了继续痛哭演戏的趋势。 义成公主归国也已经有一年了。自从当时雁门战役结束时、颉利可汗中了义成公主的挑唆之计兄弟相残之后,义成公主在突厥的历史使命就已经完成,不可能继续留在突厥,加之突厥因为这一番折腾已经十年之内不可能复兴,杨广当时便把这个堂妹接了回来。很是荣耀。杨广当时也想着把这个刚满三十岁的妹妹重新嫁人,不过似乎是义成公主本人对于自己已经如此残败凋零之身很是懊丧,对于自己忍辱负重的人生经历也已经哀于心死,不愿意再嫁,所以杨广才拖着没逼妹妹再嫁,一直养在宫中。 宇文化及作乱的这几天,原本宇文化及本人也垂涎义成公主的美色,又知道义成公主是被两代突厥可汗蹂躏过的,早就应该没了男女大防的想法。所以纵然宇文化及不敢也不屑对萧皇后之类的后宫后妃下手,却也试图亲近过义成公主。也亏得义成公主这些年来炼出来的定力养气功夫非凡,能够强忍住对逆贼的怒火与宇文化及虚与委蛇了几日,加上宇文化及刚刚谋反的手别的事情太多。才竟然被义成公主牵着鼻子拖延了几天,没有让他真个得手。 萧铣深知义成公主的厉害,如此一个在突厥忍辱负重为大隋卧底了十五年的女子。已经不是当初十五岁时送出去那样的纯良少女了,年纪翻了一倍之后。阅历和韧性已经非比寻常。萧铣不愿意在义成公主面前多演戏,所以略微和萧皇后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之后。便准备切入正题。 “母后,儿臣觉得江都连番遭了两轮兵乱,而且有贼军余孽盘踞城中星散,一时之间只怕难以清剿干净。自古天下动之至易,安之至难,国都乃首善之区,岂可长久置于乱局之中?而且先帝被害之前,已经多次下决心且迁都丹阳,丹阳宫室也已齐备,只是台城旧址外城尚未全部部署完毕,故而迁延。如今先帝被害,江都大乱,不可再在此久驻,而燕王践祚不久,与先帝相比……生性略为简朴,不避宫室不崇,儿臣与之商议,觉得如今丹阳城池已经可用。 故而今日儿臣平叛之余,还有这桩事情与母后商议,不知母后以为如今迁都可能利于安定国本?” 萧皇后不比义成公主懂国家大事,听萧铣拿正式迁都的事情来问她,这么仓促之间哪里拿得出主意?本着相信侄儿兼女婿的见识,自然是说些无有不可的话给萧铣放权了。义成公主心中还有一丝隐忧,倒是提了一句。 “梁王也说天下动之至易,安之至难。此刻人心不定却行迁都,岂不会让人心更加散乱?” “大长公主有所不知,江都已经被宇文化及乱成这样,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将来安定下来之后再迁都一次,反而多增事端。何况陛下在兵变那一夜,也受了箭伤,疮口尚未平复,要渡江北上,自然难以照料,不如就近从京口移驻丹阳,也好保养龙体。” 隋唐旧制,皇姑便称大长公主,皇帝的姑奶奶也是大长公主,倒还没有后世宋朝以后分得那么细(注:宋开始,皇姑与皇姑奶奶两个辈分的公主也会在礼法上区分封号,皇帝的姑母可以是“某国大长公主”,但是只加一国封号,比如“蜀国大长公主”,而皇帝的姑奶奶的大长公主需要加两国封号,如称为“秦、鲁国大长公主”。隋唐时,皇帝姑母与姑奶奶不区分封号。) 义成公主听到萧铣口中的“大长公主”这一称呼,神色也是恍惚间一黯,似乎陷入了伤逝的沧桑感之中,沉吟半晌,长叹一声:“梁王深谋远虑,又有太皇太后懿旨,本宫倒是有所见不到之处了。” 萧皇后也被自己猝然升格到“太皇太后”这个位置上,而变得有些恍惚,没有再说什么。萧铣见大事已经得手,心中也是宽慰。 对于萧铣来说,扬州毕竟是杨广本人亲自驻扎了几十年的地方。百官和人心向着老杨家的还是不少的,哪怕经过宇文化及谋反时的仓促清洗。以及自己如今拨乱反正后的“勤王误伤”,肯定还会留下一些阻碍。但是如果移到丹阳。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丹阳是南朝六朝故都,自己是萧梁皇族后裔,又在本朝做了那么多年江东的地方官和江南道经略使,经营得盘根错节铁桶相似,只要朝廷名正言顺到了丹阳,而且是假借着杨广的遗诏到了丹阳,那将来还不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任由他自己安排?他将来夺取天下之后那种法理上的绝对正确性也不会容人置疑。 对于草头王起家的人来说,这种法理上的绝对正确或许不怎么看重。但是对于萧铣这种贵族夺权改朝换代的开国君主来说,得位堂堂正正可就很重要了——而且其实论堂堂正正,其实谁都是想要的,农民军里头成大事的人,多半也是想要的,很多没有要的人只是得不到,而不是他不想。 殊不见,后世改朝换代的开国君主当中,驱逐鞑虏。光复神州的那些君主应该是最光伟正、没有半点夺权瑕疵的了吧?按说应该不讲究什么“继承前朝法统”才对。可就是号称“驱逐鞑虏”登基开国的朱元璋,其实一样登基后在官方意识形态上要跪添一下蒙元,反复说蒙元得天下的正统性,同时他的农民军政权是从蒙元那里继承过来的正统性—— 究其原因。若是朱元璋不这么说,那么置韩山童、红巾军、小明王于何地?置那些最初反元的义军于何地?后世人隔得远了,只看到了大浪淘沙之后的朱元璋。就觉得反元的功绩都是他的,却不知当时人眼力。朱元璋只是一个对蒙元扯旗最暧昧,“缓称王”。对自己汉人军阀下手最歹毒的游而不击内行而已。以至于朱元璋的官方意识形态当中,也不得不强调“首倡作乱”之人的罪恶性,而把自己定位为“天下已乱之后出来收拾残局的”——在这种形态下,第一个反元驱逐异族的军阀就是该死,因为他扰乱了天下正统的统治,而他朱元璋不过是在天下已经被那些最初的乱臣贼子搞乱后,出来收拾残局救国救民的,因此他诛杀那些首义的农民军领袖才有合法正义性。 萧铣不齿于朱元璋的人品,但是对于他的歹毒意识形态还是准备借鉴利用一下的。从古至今,倒不是说改朝换代的统治者都阴损歹毒,而是如果你不是所有同期人里面最阴损歹毒最没下限背后捅刀的那一个的话,你肯定活不到最后一个,这没什么好讳言的。所以,对于继承杨隋的法统这一点上,萧铣一定要做到法理上的完美无缺。 为了实现法理上的完美无缺,在扬州萧铣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所以敲定了迁都之后,萧铣对萧皇后问起了杨广的身后事如今是怎么操办的。 这个问题不问则以,一问,又惹来萧皇后的失声痛哭,萧铣安抚半晌,萧皇后才指挥几个宫女去偏殿内抬回来一口停灵的薄皮棺材。 那口棺材,居然是用不足一寸厚的柳木薄板拼凑而成的,表面也没有什么传统棺木上应该有的纹饰;虽然也有些镂刻,但怎么看都和棺木不符。而这么一口棺材里面,躺着的居然便是曾经君临天下的一代雄主,实在令人不胜唏嘘。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情绪不太收的住,只好僭越地给萧铣解释:“当时宇文化及逆贼凶暴如斯,太皇太后也是内外消息断绝,要不到供给。这口棺木,是从偏殿内拆了几张宫女们用的床铺,用床板草草拼接钉在一起的……” 萧铣故作义愤填膺之状,猛然一拳砸在青石地面上,拳头都迸裂出血:“宇文化及逆贼!竟敢如此辱及先帝,孤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不行!怎能让先帝如此寒酸离去,臣这就出去安排,在过两日便是断七,只是此前先帝遗体没能保存得完好,咱也没法停灵到按照天子礼法的日子,便在断七之日下土吧。先帝生前在扬州已经置了陵寝,臣这就去让人收拾,尽快入土才好。” …… 两天之后,朝臣裴矩、虞世基等文官为首,在大隋朝唯一一个特殊历史环境下才产生的异性王、梁王萧铣的带领下,在江都郊外吴公台附近给先帝杨广举行了盛大的丧礼。因为新帝杨倓箭伤未愈,都没办法渡江北来,所以杨广的身后事上,哪怕别的礼法操办得再是隆重,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居然没有一个男性直系后裔可以哭灵。 既然如此,只有南阳公主身披重孝,带着自己的夫君和几个妹妹在那里权尽晚辈的哀荣。这个当口,当着全体文武的面,萧铣当然是提前在眼睛上抹了茱萸汁,哭得昏天黑地,几次晕厥过去——其实他倒是想直接上辣椒水儿的,可惜辣椒这当口还在美洲的,那就上茱萸汁吧。连裴矩和虞世基这样的老影帝看了萧铣的表现,都产生了一丝动摇:梁王殿下莫非真要继续给他女婿做大忠臣,没有图谋天下的野心了?不过这对咱这些人究竟是好是坏?从龙之功倒是丢了,不过咱如今在大隋也已经位极人臣,就算改朝换代有从龙之功,貌似也没法升了……罢了罢了,此事何必再想。 杨广丧礼结束之后,萧铣又留了几天功夫给朝中文武收拾,劝皇亲国戚们节哀,到了八月二十四这天,便奉请太皇太后萧氏亲自移驾过江,与新帝会和,朝中京官都要跟去,算是成了正式迁都的礼仪,以杨广遗诏的名义把大义名分给定了下来。 新帝杨倓箭伤也已经经过了十天的调养,外伤开始收疮,虽然还不能行走,但是神志已经彻底清醒,不会再有那种每天会昏昏沉沉的情况,被人用龙辇抬着,不颠簸的话,完全可以行动。所以太皇太后从水路移驾到丹阳的时候,杨倓也已经在城内新宫中接着皇祖母了——只不过是躺在那里迎接的。 萧铣为首,纠结了虞世基和裴矩,以新帝才十二岁,而且如今有伤病在身不能行动为由,奏请萧皇后以太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理论上,杨倓的生母、杨昭的侧妃大刘良娣此时还活着,只是萧铣不想让这个毫无地位的女人搅局,所以当然要让自己的姑妈兼岳母以太皇太后听政了。 对于这个提议,朝中当然没有一点反对的声音,以清一色的赞成态度通过了。朝廷迁徙完毕后,一连串赏罚诏书也流水一样以新皇名义下发、并且加盖了太皇太后懿旨的玺印。 宇文化及、裴虔通、司马德戡、赵行枢等七家被认定为在江都兵变中犯有首谋之罪的将领,被判处了族灭的重罪,当然他们这些人本人不是被杀了就是还带着残兵在逃亡中,所以没法处置,被诛杀的只是他们留在扬州周边来不及跟着跑的旁支亲属,这一些人的势力就此彻底剪除,在朝中没有留下任何影响力。 与之相应的是,沈光、张童儿、独孤盛等跟着萧铣坚定勤王反正的将领,自然是得到了高度地拔擢。沈光直接从郎将级别提拔到了左武卫将军的位置上,而右屯卫郎将麦孟才也提拔到了右屯卫将军的级别。至于萧铣本人麾下的秦琼、尉迟恭、冯孝慈、程知节等人同样不在话下,各自提升一到两级,至少也拥有了独领万人的资格。 第五十六章谈笑间 新皇登基,朝廷迁都,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随后便是一堆懿旨给朝臣赏善罚恶加官进爵,把勤王反正有功的文武纷纷拔擢到要害位置之上。 不过短短十几日,丹阳朝廷就显示出了一副新气象,杨广留下的文武朝臣当中,与萧铣相对不合的那些官员,凡是没有直接掌握兵权的,都被悄然无息地做了调整,而手握兵权的那些,若是没有和宇文化及兵变有牵扯的,便安抚暂且留下,若是有些瓜葛或者逮到证据证明其曾经主动附逆的,则纷纷用雷霆手段惩戒。 如此一番整合,朝中也确实没有军头有能耐掀起风浪反抗了。因为萧铣原本手下不算地方二线卫戍部队,就有将近十万的江东军精锐嫡系部队——包括来护儿当年远征高句丽时剩下的淮海行营主力班底、江东本地以租庸调法拉起来的常年募兵形态的东阳兵、还有历次从刘元进、林士弘农民军俘虏中大浪淘沙留下的善战力量。 江都兵变前后这个把月的剧变,让萧铣在连横合纵之余,势力又得到了极大的膨胀。现今丹阳朝廷控制的中央军事力量,相比于萧铣原本只能控制江东军时,又整合进来三部分兵力。 首先便是江都朝廷原本控制的江淮旧府兵,也就是如今已经交给麦孟才统帅的右屯卫,经过最后江都城内的混战后,右屯卫还有一万人马左右剩余,人数相对而言最少。不过考虑到江都之战中,其他投靠萧铣的各军也都有伤损,在与宇文化及混战的过程中,战死与残废的士卒加起来也超过了万人,所以为了省事儿起见。萧铣便决定把右屯卫旧军编制就此拆散,充实到别的投效的部队中去,保持别的部队齐装满员。不过为了安抚其高层,所以麦孟才兄弟、钱世雄等右屯卫将领都是保留待遇,平级调动到别的军队中去。 其次,也是最大的一股新纳入萧铣麾下的部队。便是骁果军了——确切的说,是宇文化及为首的关陇兵集团集体逃亡反叛后,剩下的那股只有不到十万人的骁果军。在是否保留骁果军名号编制的问题上,萧铣思之再三,最后觉得为了求稳还是保留的好,也就是说,在定性江都兵变的问题上,把一切罪责都往宇文化及等七家参与首谋的将门身上定,而不是把骁果军整体一刀切地打为叛军。 这个措施当然让此前还颇为人心惶惶的骁果军迅速安定了下来。这一部分骁果军也有三方来源。 第一部分便是沈光的人马。都是生长于关中的南方侨民——比如沈光本人,就是出生于吴兴,妥妥的祖籍江浙人士,但是其成长经历则是大半在大兴城渡过,究其原因,便是当年隋灭南陈的时候,有很多南陈故地的豪族因为被隋文帝杨坚以地方安定因素考虑,害怕吴人盘根错节不服朝廷。所以就把他们大量迁移到关中居住。 这种事情其实历代开国封建帝王都是经常做的,比如秦始皇灭六国后。把六国贵族大量迁移到咸阳;汉高祖刘邦立国后,也迁移关东豪族十余万户充实长安,这些都是为了瓦解此前别国割据势力对抗中央的力量而已。隋朝灭陈的时候,天下毕竟已经经过了三百多年的大分裂,吴人不服北人是很严重的,所以迁移吴人当中的精英到关中监视居住。也就正常不过了。然而也正是如此,导致沈光为代表的这些人虽然生长在关中,但其根不在关中,所以谈不上乡土之情,所以杨广准备迁都回到丹阳的时候。这些人虽然是从关中跟来的,心中却无不欢欣鼓舞,极力支持,从这些人当中选出的兵源所构成的骁果军一部,也就只能称其为“侨军”。如今萧铣革故鼎新,正式完成了杨广的迁都遗志,这些部队自然向心力就更强大了。 除了沈光军构成比较复杂之外其余张童儿和樊文超为首的那些骁果军部队就比较清晰了,樊文超是樊子盖的儿子,他的部队都是杨广留在东都洛阳时期就地募集的河洛兵,如今经过混战还剩下四五万人光景。张童儿的则是杨广到了扬州后募集的,原本战前规模达到了八万人,但是兵员素质和训练实在是骁果军各部当中最烂的,江都兵变一番混战后又逃散了不少,萧铣接手后好生考察了一番,决定还是走精兵路线去芜存菁,经过一番精简后,也裁汰到了五万人左右,同时张童儿实在算不得什么名将之才,他手下兵又多,自然被萧铣大量掺沙子进去,把指挥体系尽快控制了起来。 如此盘算一番,目前萧铣手下的一线正规军,也就膨胀到了二十四万人左右——江东军旧部三部分加起来十万人,骁果军中沈光部侨军两万多人,樊文超河洛兵五万人,张童儿江淮兵五万人,然后还有一万多是右屯卫麦孟才打散后充实到别的部队中去的,以及极少数的、总数不到万人的骁果军关中兵俘虏——毕竟关中兵十几万人,经过扬州之战后也有大量被萧铣军俘虏的,关中兵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因为老家在关中就非要跟着宇文化及一条道走到黑。尤其杨广当初给关中兵赏赐江南女子为妻妾,试图让他们在南方重新扎根的举措,如今也好歹起了一些效果,所以从士兵层面感化过来一些人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这样收编过来的部队因为其原本的指挥层级体系已经彻底消失了,使用起来时更加可以哪儿需要往哪儿搬。 这二十四万人,可以说是大隋朝廷架子被萧铣搬空之后,留下的全部军事精华了,在北方虽然还有薛世雄、罗艺等打着大隋旗号的官军在抗击农民军,但是整个天下,大隋的军事力量已经不会超过三十万人,其中八成都在萧铣手上了——至于东都的王世充,如今虽然也还颇有兵力,但萧铣显然不会认为王世充的部队有资格算大隋官军了。谁都知道只要杨广遇害的消息传到了地方,王世充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 将丹阳朝廷的百官和军事整顿重编之后,大业十二年的八月终于过去了,随着时间转入九月,萧铣开始着手操办两件杨广死前遗留下来的的烂事儿。 首先第一件,便是宇文化及残部北逃后。经过半个多月缺粮无补给的流窜之后,终于在两淮地界被农民军的汪洋大海所吞没,宇文化及本人授首后,其尸身被萧铣为代表的朝廷赎回。 那个走运的、斩杀了宇文化及的农民军头目,便是山阳郡地界的军阀苗海潮,其地盘也就是位于邗沟与淮北之间。苗海潮只能算是一个二流贼头,大业九年时候就已经混不下去没法自立门户,投靠到了杜伏威名下,从此半独立地在杜伏威手下被呼来喝去调遣。唯一一点自主权便是其带进来的嫡系部队可以保持原有编制和指挥体系而已。 苗海潮在杜伏威手下混得也很是不爽,加上大业十二年上半年时候,杨广当时为了筹措迁都,指示萧铣和陈棱南北夹击杜伏威,当时杜伏威的日子很是难过了一阵子,完全是靠后来大量江淮百姓被杨广的“献食”重新逼反后才挺过来的。但是苗海潮既然已经是半独立姿态的了,收纳流民和新军兵源这种好事自然轮不到他,而打仗流血死人这种事情。杜伏威辅公佑才会优先想到苗海潮,一来二去。苗海潮在农民军当中受气的情况就更严重了。 历史上的苗海潮,也是在杜伏威还未臣服之前,就率先拨乱反正投降了官军接受了招安的,可见这个贼头骨子里还是没什么胆色,虽然从了贼,总想着见好就收若是能够把此前作乱所得合法化的途经的话。那就见好就收。如今也是他运气好,宇文化及军因为绝粮而在淮北“因粮于敌”,而其逃出来的兵马又不多,居然便宜了苗海潮,在宇文化及粮尽后捡了个大便宜。把饿得发昏的骁果军最后一股力量围歼了。拿到了宇文化及的人头后,苗海潮当然动了心思,想跟丹阳的新朝廷接触。 苗海潮一来,几乎是跟萧铣一拍即合,萧铣马上承诺表奏苗海潮诛杀宇文化及的大功,赦免其此前的一切盗贼行为的罪过,还正式表示只要苗海潮投靠朝廷,就加封其为山阳郡守,并领虎贲郎将军职,自领其旧部,可以在山阳郡地方继续正式合法化地军权政权一把抓。 全盛时期都没能彻底掌握一个郡地盘的苗海潮看到这个价码,当下大喜过望,立刻亲自带人南下入朝请罪,请求招安。倒不是他缺心眼儿完全不防着萧铣过河拆桥,而是他好歹也真有三分政治见识,知道萧铣如今刚刚洗白了朝廷,正要四方贼寇主动投降来提升其声望,苗海潮作为第一批投诚的农民军,当然不会被暗算。 收了苗海潮之后,杜伏威很是震惊与愤怒了一把,可是也咬不到萧铣,毕竟杜伏威如今自己还在北线就和陈棱打得要死要活的,萧铣不去灭他他就自求多福了,所以也只能生点儿闲气,并没有什么卵用。如此一来,加上萧铣军在大业十二年初灭掉了盐城的李子通,如今丹阳朝廷便控制了整个邗沟沿线及邗沟以东、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区,把江淮之间的地盘和力量彻底整合了起来,也把萧铣的势力范围从长江北推到了淮河。 苗海潮是第一个正式归顺萧铣的农民军首领,不过紧随着苗海潮,便有了第二股势力——其实这个第二股势力,与萧铣接触的时间比苗海潮还要早,那便是岳阳郡的董景珍、雷世猛二贼。 当初萧铣借故出兵去荆楚、给宇文化及作乱机会的时候,借口便是讨伐董景珍、雷世猛,以及他们拥立的傀儡、萧铣的堂兄萧铉。在宇文化及生前的猜想当中,当他在江都发动兵变的时候,萧铣应该正好和董景珍等贼在湖南打得你死我活呈现胶着状态,没法快速抽身,谁知道萧铣行军神速,用烽火台配合信号弹传递军情更神速,才让宇文化及估计错误,被回防的萧铣打了个措手不及满盘皆输。 然而。董景珍等贼放在那里,理论上可是不会自行平息的,萧铣当时回军了,显然是滥用职权给董景珍许诺了什么招安的条件,好赦免他们原本扯旗自立的罪过,还把他们已经拿到手的地盘兵力合法化。 当时。萧铣开出的条件也是给董景珍、雷世猛各自一个郡守加虎贲郎将的好处,而且赦免此前一切罪过,条件是只要他们不在萧铣回头对付宇文化及的时候在后方捣乱。这个条件萧铣当然是越权开出的,因为没有杨广或者新皇帝的首肯,这种赦免“自立为梁王”的割据行为的旨意,显然不是萧铣一个江南道经略使有权做出的。然而萧铣既然敢自导自演这一切,当然就有把握让新君追认他当初的许诺。 这就好比秀吉中国大回转当中,羽柴秀吉当然在和毛利家的月山富田城谈判中越权了,可是他知道信长已经死了。新君必然会成为他的傀儡,他此时所有的许诺,都可以得到新主公的追认。 在萧铣原本的认识中,觉得董景珍雷世猛必然会幡然来降,毫无阻碍,因为只要杨广不在了,江淮朝廷由他萧铣掌控之后,董、雷等人拥立他堂兄萧铉也就没了价值。因为两边都是萧梁家的人掌权,董、雷二人在南方的号召力自然会被极大地抵消。这时候直接归顺套现显然是聪明人的举动。 谁知二人却颇有见识,居然想到了再纳一个永绝后患的投名状。 在原本的历史上,被董、雷二人拥立的正是萧铣本人,但是这二人却不是唯一最初投效的,此前还经历了一番抢夺傀儡的戏码——罗川和岳阳当地都有一些小军头,一个叫徐德基。一个叫沈柳生,都是校尉、旅帅级别的小军官,其中徐德基还是董景珍的手下。在作乱之初,徐德基因为一个首倡跑去找萧铣的功劳,颇为占据了先机。而沈柳生是萧铣在罗川的直系属下。出于嫉妒,想夺取首义之功,便先不扯旗,而是举兵攻击来劝萧铣举义的徐德基,把徐德基杀了之后,他再转变旗号跳出来劝萧铣举义,如此,首倡的功劳便是他的了——就好像历史上项梁、项羽起兵的时候,其实秦朝的会稽郡守原本也是想反秦的,还找了项梁来商量,但是项梁为了让首倡之功归于自己,抢在会稽郡守宣布之前让项羽下毒手杀了郡守,这样一来起义的名分就全归老项家了,一个道理。 而这个沈柳生历史上后来也没好下场,因为董景珍、雷世猛二人大军来搞定局面之后,就翻盘算旧帐,说这沈柳生是嫉妒徐德基的首倡之功,才故意拖延反正的时间,先杀首倡之人才扯旗,并且以这个罪名杀了沈柳生为徐德基报仇。说是报仇,其实也难说就是董、雷等人黄雀在后而已。 如今的时空,这一切戏码当然都不存在了,但是人心是不变的。或许是二贼觉得自己扯旗不是时候,怕重新招安之后将来被清算,所以想了一招绝户计:他们自己摆出准备归顺朝廷的样子,但是对内分化瓦解,诱使沈柳生徐德基等想继续扛过大旗反抗丹阳朝廷,并且成功把萧铉也转移裹挟了进去。 已经准备当忠臣孝子的董景珍等,当然要为朝廷出力了,出兵猛攻徐德言和沈柳生那一小撮死硬分子,把他们都灭了之后,才成功把江陵八郡的地盘交接给了萧铣派来接管地盘的官军。 只可惜的是,被二次劫持后转移的“伪梁王”萧铉、萧铣的那个大堂兄,原西梁末帝萧琮唯一在世的子嗣,也在沈柳生和徐德基的作乱中,被乱兵所杀。萧铉带着无数憋屈的秘密下了阴曹地府,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萧铣用沾满了堂兄鲜血的双手,成功接管了湖南八郡的地盘,让这些地方重归丹阳朝廷的管制——这些鲜血,当然是通过一双白手套之后才沾染的,绝不会污染萧铣本人白嫩的皮肤。 第五十七章千古影帝 随着苗海潮、董景珍、雷世猛等二三流义军头目在萧铣重整东南朝廷的过程中,纷纷被萧铣纵横捭阖的外交手腕与南朝遗族的身份地位所笼络;整个淮南东部,以及荆楚地区的汉南、洞庭湖流域,总算是兵不血刃地纳入了新朝廷的势力范围。 这种开拓,动辄也能收获十几个郡的疆域土地,却不用怎么动刀兵,实在是一件比较爽快的事情。历史上,隋唐以前凡是占据南方的军阀头目们,往往也能轻易做到“拓地数千里,地尽南海”,也多是由于最南方的地方开发太落后,几乎没有什么强大的中央集权统治体系,所以只要长江流域到手之后,岭南闽地无不直接以羁縻手腕让地方豪族名义臣服便算完事了。 历史上,萧铣自己占据了江陵八郡之后,就做到了“地尽南海”,岭南的两广大部,直到林邑国都是他的地盘,高士廉等靠近交趾的大隋地方官也名义上改旗易帜投靠了萧铣。不过因为历史上江西的林士弘与萧铣在南方并立,谁都没能彻底消灭对方,所以林士弘也算是另一家“地尽南海”的军阀,把福建地区和广东最东边的那一角武夷山区、也就是相当于今天潮汕地区的地盘划入了林字旗下。 当然了,那段时空里,无论是萧铣还是林士弘,要说彻底征服南方那都是不可能的,毕竟医学手段落后的时代,烟瘴之地的气候条件始终对于北方来的人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挑战,所以岭南本地统治了数代的大军阀冯盎一直事实上保持着对地方的具体控制,只不过看冯盎的心情,今天高兴了就对萧铣称臣,明天想不开了就对林士弘称臣。除了高士廉可以控制的交趾郡。以及少数隋朝派来的以高法澄为代表的流官短期控制的土地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冯盎事实上说了算。 至于冯盎的身份,也没什么好讳言的,他是冼夫人的孙子,而冼夫人是当年梁武帝末年就已经盘踞岭南的豪杰,也算是两广统治的一个传奇。这个冼夫人在梁武帝时期嫁给了高凉太守冯宝后来赶上了侯景之乱、南梁亡国那档子事儿的时候。冯宝已经重病了,冼夫人一介女流和陈朝开国君主陈霸先合作,驱逐了岭南地区的其他反陈派系官员和军队(当时吴地的陈霸先和楚地的王僧辩争夺天下,岭南原本在南朝分裂后,是支持楚地的那一派军阀的)。为了表彰冼夫人在南陈立国时的功劳,陈霸先就已经册封冼夫人为谯国夫人,相当于承认了冼夫人的独立。后来隋朝灭陈之后,冼夫人名义上投降了隋朝,但是其实依然保持了对岭南的绝对统治。 而且这冼夫人命很长。统治了足足五十多年,从南梁末年一直统治到仁寿末年才老死嗝屁,活得比她儿子都命长,结果她死后只能直接让孙子接班掌权,也就轮到了冯盎,至今冯盎也已经统治岭南十三年了。 对于如今的萧铣来说,隔断江汉之后,花上几个月时间把直到南海的整个南方地区整合到自己麾下。当然是一件必做不可的大事,尤其是在北方已经彻底纷乱如麻。各路军阀相互血腥剿杀的当口,往南彻底巩固统治明显是一件投入小收益大的事情。 再加上,这个时空他早就提前数年和高士廉交好了,而高士廉作为北齐皇室遗族,在南方的流官当中身份门楣显然不是别人可比的—— 别以为北齐的地盘是在后世山东河北一带,就觉得北齐的皇室遗族去岭南做官会毫无影响力。事实上。因为隋唐时候的岭南太残破,只有少数流人是汉人血统,其余不是苗人就是潮寇,或者别的开化不彻底的山越人,所以土著对于有门第的汉人还是很尊重的。这一点倒是有点儿像19世纪刚刚暴发户有点儿闲钱时候的米国。米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毫无历史和文化传统,有点儿钱之后,其实也会动心思攀附门阀的。19世纪时,若是一堆暴发户家的米国妹子,听说某个同事或者同学是欧洲移民,而且是法国或者奥地利某某公爵/侯爵/伯爵的后裔,那妥妥地会媚眼如花狂挤事业线,因为在米国就是缺贵族,或许你穷的时候只想要钱,不介意贵族不贵族,但是真等你有钱到了暴发户阶段,肯定是在乎这档子破事儿的。 隋唐时候的岭南地区,一个道理,因为南来的有文化涵养,又身份尊贵的汉人太少了,所以当地人一旦遇到这样的机会就想攀附。高士廉的出身在北方让他处处被朝廷忌惮,但是流放到了岭南之后,简直是如鱼得水,后世从广州到桂州(桂林)之间,颇有一些州郡因他而从冯盎的直系控制之下脱离下来,有了“改土归流”的趋势。 所以,对于征服岭南,萧铣显然有两手准备,而且两个爪子都要硬。对于高士廉,自然是多打打感情牌,施恩让其归顺,并且永远免除广州等将来可以开辟为对西域海商贸易的海港城市被土司化世袭的风险。对于其他高士廉控制不到的地盘,则还是要笼络冯盎,暂时照样给冯盎许诺原本杨广给他过的自治权力,只求冯盎名义上先归顺,别的实际行政权问题么……只能是先搁置争议,等到大梁一统天下了再徐徐图之。 …… 不过,收复南方虽然重要,眼下却还有别的急迫的事情一样不能放下,需要提前布局起来。 这一日,已经是九月初六、初七的样子。深夜时分,萧铣在丹阳的原江南经略使府邸内,秘密接见了从江陵一带回到丹阳述职的武士彟。新皇登基马上就有二十天了,迁都也已经五六日,萧铣还没有更换府邸宅院,甚至都还没有让新皇给自己上新的官爵,而是先让别的文武升职,这份厚积薄发的谦逊。也着实令朝中许多人觉得感佩,当然也不免有一些人认为这是“王莽谦恭未篡时”。 “从江陵回来的时候,先帝被宇文化及弑君谋害、朝廷迁都丹阳、另立新君的讯息,都已经传开了吧?” 阴暗的灯火下,萧铣也不看武士彟,就用呢喃一样的语气轻声问道。武士彟强忍住不寒而栗的反射。心中自我安慰了一番:武士彟啊武士彟,梁王肯让你看到他这样的一面,是他信任你的表现,旁人面前,梁王殿下还不敢露出这种神态呢。 收摄心神之后,武士彟才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回禀主公,都已经散布出去了。我们自己派出的信使,已经通过襄樊一带,北通宛、洛。西至房陵而通汉中,把新皇登基、先帝被害的讯息传递了出去。以王世充的耳目,不用数日就能从南阳方向得到这条确切讯息,而李渊虽然会晚一些,却也不会超过十日——主要是汉水上游、秦岭之间那一带,道路难通,从房陵到汉中至少要七八日才能传到,毕竟我们如今只能用细作散播。没法使用朝廷信使斥候。” “快慢孤不管,孤只要确保。新皇登基的讯息,不可能被李密、杜伏威等流贼所截断,要确保南北消息畅通。” “这一点绝对可以保障,相信不用多久,王世充与李渊都会摁耐不住,舍不得这个与主公并立的千载难逢良机。直接拥立越王、代王为伪帝,与殿下分庭抗礼。” “那就好,这次的事儿,你办得不错,孤将来不会亏待于你的。” “主公!臣有一事不明。主公既然草立新君,诸事未稳,为何不暂且封锁消息,让朝廷稳固、新君地位名分无碍之后,再让王世充、李渊知晓?如今便草草引诱他们另立傀儡,对于朝廷北伐……殊为不利啊!” “放肆!这些话不是你该问的!好好回去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吧,孤念在你也是不明真相,一心为国,便不追究了,该赏的照旧赏,你好自为之,退下吧。” 武士彟不敢再说,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萧铣目送武士彟离开,心说这种事情哪能是武士彟这样的人看得明白、并且自作聪明的?若是暂时封锁杨广被害的消息,以如今杜伏威和李密的存在,对于大运河沿线官方邸报的阻隔,还真有可能让北方群雄晚那么一两个月才知道江都已经换了主子。当然,民间的小道消息是没有办法彻底封锁住的,只是光凭小道消息,李渊和王世充还没办法直接说服下面的人,有了官方求证渠道之后,一切才能正式名正言顺。 可惜的是,新皇杨倓在养伤期间,多次使用破伤风杆菌浸出液洗过的绷带包扎这件事情,萧铣是绝对隐秘着做的,武士彟当然不可能知道。萧铣也只需要武士彟打探外头的情报,而对于宫闱之内,萧铣本人既是太皇太后的侄儿兼女婿,又是皇帝的姑父兼未来岳父,如今的丹阳皇宫还不是任从萧铣来去?宫闱之内的秘闻,萧铣当然要全部亲手操办掌握,绝不假手于人,免得增加后患泄密的环节。 杨倓受伤至今,二十天都不止了,开始使用破伤风杆菌浸出液的绷带换药,也超过了半个月。以如今的医学手段,如果是化学毒药下毒,太医们还是有办法检测出来的,但是对于微生物型的感染,则完全没法跟踪其来源了。 古人把破伤风又称作“七日风”,却不是说破伤风这种病从感染病菌开始后七天就会有严重症状,而是说从症状明显确诊之后算起,还能有六七日的挽救期,至于破伤风杆菌刚刚感染时的潜伏期,古人是不懂的。 太医们不懂,萧铣却是心知肚明,他虽然后世医学知识不算丰富,但是好歹知道破伤风杆菌是厌氧性细菌,所以如果暴露在空气中是很容易死的,只有在比较深的伤口当中,而且是闭塞的闷热环境才容易滋生,所以他也没指望杨倓刚刚包扎的前几天就感染成功。不过为了助推加力,他宗室暗示女儿萧月仙和陪同的太医在给陛下包扎的时候要“好生用心,包扎得紧密一些”。这些建议哪怕是内行人看来,也都是绝对出于善意的,是一个准岳父对准女婿无微不至的关怀,谁能想到其背后至阴至损的歹毒呢?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萧铣可是很仔细地观察着自己准女婿的病情,到如今,二十天过去,皮肉外伤已经敛疮了,骨折部分也定位好了,外表愈合只等着静养后骨头长好,估计还要一个多月不能动弹。从皮肉敛疮那天起,再想让杨倓感染新的破伤风杆菌已经没什么可能性了,只能依靠杨倓体内已经酝酿下的那些细菌努力了。 不过萧铣对此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就在前几天,杨倓已经出现了一些外伤和伤寒之外的别的症状,太医们还没有确诊,只当是那日受伤后被寒冷江水浸泡带来的伤害风邪等并发症的反复,需要再过一阵子,才能排查出来是“七日风”。 正是因为如此,萧铣才急着让武士彟把杨广已死的官方消息尽可能快地散播到北方。因为他必须引诱李渊和王世充在杨倓也死掉之前,就把杨广的另外两个孙子越王杨侗和代王杨侑立为新君,和杨倓分庭抗礼。 因为杨倓是被杨广带在身边的,杨广南下江都的时候,只带了长孙杨倓和幼子赵王杨杲,可见杨广生前的时候,对于传位的考虑明显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杨广自己可以活到赵王杨杲成年的话,那么说不定就会传位幼子赵王,而如果杨广死的早,或者遇到了意外,那么就传位给长孙燕王。因为燕王比赵王年纪大了几岁,在天下已经是乱世的时候,国有长君也是很重要的,只是杨广没想到他死得比他自己预想的最早可能要死的时间还早了好几年,所以哪怕是燕王都只有十二岁,没机会再长大一些。而杨广生前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或者太孙,显然是想留个后手,看他自己本人的寿命酌情而定了。 这番道理,朝中贵族无论南下的还是留在北方的,都是心知肚明。所以如今局面下,哪怕杨广没来得及留下正式遗诏,在在世的三个孙子里面,嫡长孙杨倓的合法性都是不容置疑的。只要杨倓还没死之前,李渊和王世充就坐不住了,跳出来另立新君,那么新君就是叛逆、伪帝,萧铣当然有资格名正言顺地讨伐这两个伪帝背后的军阀。 可是,要是李渊他们动手晚了,萧铣手头杨倓这颗棋子先破伤风发作死了,那情势可就完全逆转了,到时候,东都的越王大兴的代王,都有了合法继位的资格,他萧铣总不能再对别人手上的傀儡低头吧? 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只有直接扯旗造反,那样虽然还是很有可能成功,萧铣此前极力营造的正统合法性可就大受打击了,实在是划不来。 所以,杨广被杀的消息,要越快传播越好,而杨倓患了破伤风这件事情,却要越隐秘越好,只有杨倓的两个弟弟都被逼成了叛逆之后,才能让天下人知道。 第五十八章三皇并立 李渊和王世充当然都不是傻子,但问题是,智商和政治远见有时候并不能抵消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劣势。 作为早就有了拥立新君行废立之事以抬升自己权威的大军阀,历史上的李渊在这一点上做得其实比王世充更加彻底,也更加不顾表面形象:王世充其实直到越王杨侗被立之前,都还没有彻底掌控东都朝廷,在洛阳,还有元文都等个别文官派系的隋朝重臣名义上比王世充地位更高,杨侗被立这件事情上,王世充还没有绝对的决定权,只是一个附议者,而王世充真正彻底权倾东都朝野文武两系,还是在杨侗继位之后,东都军和李密的瓦岗军拉锯血战的过程中完成的。 相比于王世充,大兴的李渊出身高贵的多,基础也好的多,自然不用看别人脸色,在代王杨侑被立之前,大兴已经在李渊的彻底掌握之中了。而且从历史上李渊和王世充立新君的时间先后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李渊立杨侑的时候,其实杨广还没死,只是留在江都,而李渊是直接立了杨侑,并且尊杨广为太上皇的。而王世充立杨侗的时候,可是明明白白确认了杨广的死讯之后才做的,也就是说王世充至始至终都没敢在杨广身前做这种事情。 萧铣既然知道后世李渊和王世充的选择,那么当下他自然也明白李王二人当中,谁才会在得到杨广死讯之后第一个跳出来,正式拥立伪帝。 果然,这个人是李渊。而王世充则在元文都等文官的压制下。暂且还不得不等元文都派人和丹阳朝廷交涉——看看究竟是在东都另立新君,还是直接名义上接受丹阳朝廷的管辖。对丹阳朝廷称臣。 …… 九月下旬,大兴城内。李渊最近的日子。其实也不算很好过。拿下大兴城已经是七月份的事情了,算来关中南部地区已经被李渊平定整合了两个月,一切好歹恢复成了安定大后方的样子。 但是陇西凉州一带的薛举、薛仁果父子,与雁门的刘武周,这两路军阀始终还保持着对李渊进攻的态势,让新兴的李氏政权没法安生。短短两个月之内,李渊能够做的也仅仅是稳住阵脚,没个一年半载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彻底剿灭其中任何一家军阀。 李建成率领了他原本拿下大兴之前的本部兵马。回防河东地区,协助此前因为兵力不足而在刘武周手下屡战屡败的李元吉,好歹是稳住了阵脚,扭转了颓势。而李世民的人马则是被派到了对付薛举的方向上。 就在数日前,李世民刚刚和薛举军交手,就因为仓促进逼,立足未稳就发动抢攻,而在浅水原一带的一场战役中受挫,不得不转入守势——历史上。薛举军对萌芽阶段的唐军作战时,态势可是丝毫不落下风,西凉强军的骁勇,也着实让李渊一家头疼;而之所以历史上李世民在浅水原之战后还能捞到反败为胜的机会。完全是因为薛举在大业十三年突然病死了,薛举军的指挥大权不得不交给他儿子,也就是经验和资历都还不足的薛仁果。才给了李世民快速翻盘的机会。 然而,现在因为萧铣所导致的一系列蝴蝶效应。杨广被杀事件乃至其他对应的一系列历史事件都被提前了至少两年以上,而人的寿命却大多数不会被蝴蝶效应所影响(宇文述这种战争中伤病而亡的不算)。哪怕历史上薛举之死有年事已高后不堪军旅劳累的因素在内,至少此刻还没有露出明显的健康恶化情况。 综上所述,李世民面对的压力自然比历史同期陡然增大了很多,浅水原初战失利之后,李渊不得不再刮地三尺强征新军给李世民输血,以便在西凉地区顶住薛举。而原本在李渊的战略布局当中,应当用于收取汉中地区与其他南下路线的部队,也全部被吸干了调到李世民这边。唐军入川的计划,不得不被无限期搁置,直到干掉薛举为止。 须知,历史上凡是以秦地而成霸业的君主,莫不是首先收取川蜀这块天府之国的,秦灭六国之前,首先就是由秦入蜀,汉高祖更是以汉中起家。而蜀地与外界隔绝的地理环境,也往往决定了在乱世肇始的时候,会呈现“天下已乱,蜀未乱;天下已平,蜀未平”的滞后性,在隋末乱世当中,历史上的蜀地是难得一块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战乱和民变的祥和乐土,占有了蜀地的军阀,可以从此得到的钱粮补给也是难以计数,对于国力增长的帮助不可以道里计。 而历史上,李渊起兵后不过半年,在关中略微站稳脚跟后,马上让他麾下受信任程度排行第四的亲侄儿、后来受封为赵郡王的李孝恭南下汉中,而后收川。后来李孝恭几乎为大唐打下了相当于南北朝时整个南朝疆域那么大的江山,几乎占到大唐总疆域的一半面积,可见入川与否,对于唐政权的壮大意义何等重大。 当然了,蜀地虽然富庶,钱粮广茂,兵源充足,但是蜀道艰难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就算攫取了蜀地钱粮之后,要想将这些钱粮用于关中方向的北方战场,无疑是一件损耗极大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比如三国时候蜀国诸葛亮就曾经算过,在汉中盆地屯田,将就地收获的粮食用于六出祁山讨伐长安地区的话,即使是走最近的子午谷,大概四石粮食启运后,就有三石会在路上被运粮的民夫牲口吃掉,只有一石可以运到长安,路途损耗率将近八成之多!而如果不靠汉中屯田,直接从成都运粮到长安的话,那就更夸张了,十五石军粮从成都启运,只有一石可以到长安(注:这个损耗率没有计算木牛流马等考证难明的因素,也就是说蜀道部分无法通过粮车的地方。要全靠人力在山路上背着粮袋行军,因此人力消耗的口粮才如此巨大)。如此夸张的损耗率。哪怕蜀地的粮食多得飙油,也是不够这般折腾的。 所以。关中政权夺取蜀地之后,对于蜀地钱粮利用的正确打开方式,应该是南北两个战场各自为战——不要指望蜀地的钱粮来补贴关中方向的北方战场,而是夺取蜀地之后,立刻在蜀地自建新军,就地造船,然后顺着长江三峡冲出去,直扑荆楚之地,而后便是江西、江东一路杀过去。把蜀地的钱粮用于平定南方。 因为长江三峡顺流而下的水运是极为便利的,便利到从夔州出了三峡就可以“千里江陵一日还”,而逆流而上的水运则是极其苦逼,所以川军打荆州极为方便,而荆州军要想反制川军就难上加难——刘备出川的时候,孙吴驻守三峡一带的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直到陆逊把战场拖后到夷陵一带才稳住阵脚,就是这个原因,而且也正是因此。所以陆逊击败刘备之后,只要刘备躲回三峡另一头的永安白帝城,陆逊就抓瞎了毫无扩大战果的机会。 历史上,在江陵立国的萧铣政权。就是在唐军李孝恭部收川后次年,被从蜀地沿着三峡出兵的唐军消灭的,消灭萧铣的唐军主帅正是赵郡王李孝恭。而副帅则是李靖李药师。李孝恭部靠着在四川得到的兵马钱粮,沿着长江一路横扫上万里。连续击灭萧铣、林士弘、李子通三大占据荆楚、江西、江东的军阀,把整个南朝故地收入大唐囊中。 可惜。现在的李孝恭,因为薛举还没死,因为他堂弟李世民孤军顶不住薛举,所以李孝恭也不得不暂时跑去浅水原给堂弟打工,入川奇功只能是遥遥无期地搁置了。 在这样的时刻,李渊得到了杨广被宇文化及杀害的消息,也真是不知道是喜是忧,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最好是好歹把刘武周这个直捣他老巢的军阀给灭了,然后再拥立代王为新君,这样好歹也能更有底气一点,不至于人心不服——就好像历史上司马懿、司马师就已经实际上攫取曹魏的军政大权了,但是一直不敢篡位,就是要等到司马昭时代,有了“灭蜀大功”之后,才好名正言顺篡位:当年曹操削平北方诸雄,获得了代汉的“功德巍巍、合当受命”资格,司马昭灭了蜀国这一伪朝,才能与之比肩。 任何行废立之事的人,都希望手头有一个马上拿得出手的大军功垫垫底,造造势,以李渊的政治敏感,当然不会不懂这些。 杨广的猝死,显然逼得他不得不把拥立新君的时间表提前几个月,而三个儿子都在外头打仗,李渊也没人可以商量,只好找刘文静、裴寂密议此事。 “二位先生以为,如今昏君在江都被弑,孤等该当作何区处?” 刘文静也算是铁杆拥趸了,这个当口自然是精神抖擞地劝进:“唐公,臣以为,萧铣既然已经在丹阳另立燕王,咱这边是绝对不能落后的,不然到时候反而落下再次叛逆的把柄,不如便立刻为代王新上帝号,并且昭告天下认定萧铣篡改杨广遗诏,乃是叛逆。同时行文东都,让元文都等归顺我等——想来元文都是不肯归顺的,但是我等好歹要先把声势造出去,如今这个时刻,显然是谁先称帝就能占到好处。 一旦新君正位之后,便该以诏书加封唐公为唐王,正式另封丞相、尚书令以执掌军权。待过几个月,年关将近的时候,再以新君年少德薄、不堪威服天下为由,行禅让之事。” 李渊听了,却不觉得有多欣喜,毕竟军事上占到的优势才是实打实的,名义上捞再多好处都是虚的。听了刘文静的言语,他也不置可否,转头示意裴寂也说说看法。 裴寂也拿不出别的什么看法,只是老生常谈把刘文静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添加了一些细则:“臣以为,新帝应当额外加封大公子为唐王世子,二公子为秦国公,四公子为齐国公,侄少爷为赵郡公,也好定下名分,让群臣知道将来的奔头。” “罢了,这事儿便依了两位先生,且按照你们说的去办就是了。另外,让代王那小儿坐多久,怎么把死忠于他的人都钓出来,也要二位先生操心。孤不想明年再给代王那小儿另外想一个年号了——你们明白孤的意思么?” 今年,新君仍然会沿用大业十二年的年号,李渊说不想再给新君另外想一个年号了,显然是不打算让新君做过年了。刘文静和裴寂自然立刻领会了最高指示,自去操办不提。 …… 王世充得到杨广被杀、燕王继位的消息,比李渊还早了七八天,然而元文都在上头压着,他也不好置喙。 可叹元文都这个不明时势的家伙,居然一开始还有心承认丹阳朝廷,几乎让萧铣兵不血刃得到了东都地区的法理统治权——历史上元文都自然是和王世充商议之后,既不承认李渊手头那个傀儡,然后在东都直接立了越王。然而不得不说,元文都好歹还真是一个大隋忠臣,历史上他之所以立越王,是因为江都的宗室都被杀光了,现在理论上更正统的燕王还或者,元文都这个死脑筋居然就想继续效忠。 然而,王世充显然不是这样的二愣子,他一直在隐忍,元文都踌躇不定十几天,李渊那边新立代王、招抚元文都和王世充等东都文武的诏书也到了,元文都两者相比之下,觉得代王明显更加不名正言顺,是李渊的傀儡,自然拒绝奉召。 九月三十这天,东都终于发生了一股大乱。王世充带领东都驻军,发动兵变把元文都拿下,然后快速审讯问斩,并且把元文都控制的越王杨侗给控制住了,摆出一副越王手下大忠臣的姿态,宣布立越王为新君。 王世充另立新君的理由看上去也很是冠冕堂皇:燕王虽然正统,然而如今被外戚把持,为奸佞萧铣所控制,若是归顺燕王,大隋江山将来必然崩塌!至于李渊这个早就是反贼的家伙,就更不用说了,他所立的代王怎么看都没有正统性。 要想拯救大隋,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他王世充这个大隋最后的忠心名将,拥护新君,披荆斩棘! 李渊和萧铣虽然都没有招抚到东都朝廷,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觉得失望。毕竟,王世充武力把此前官声和忠义之名都还颇为不错的元文都宰了,对于东都官员的声望便是一个整体上的打击。唯一一点让外人觉得惋惜的,便是历史上原本应该“共襄盛举”的拥立新君行为,从一开始就成了王世充一家把持的局面。 三皇并立的时代开启了,而且从第一瞬间就充满了火药味,此前的虚伪遮掩都不复存在,任何一个皇帝背后的军阀,都直斥另外两家是反贼叛逆,后面就只有战场上见真章了。 第五十九章首恶 兵荒马乱的年代,讯息传递总是很慢。等到李渊、王世充纷纷动手、三皇并立的局面已然形成,并且确认后传回丹阳的时候,已经是大业十二年的十月底了。 确认之后,萧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一个月里头,他除了不停地整合南方地区并且梳理朝政人事之外,一直还顶着另外一个很大的心理压力,那就是他手上那颗代表正统的棋子、新皇杨倓,已经进入了破伤风症的重度发作期。 杨倓破伤风的全面发作,是武士彟回来之后不到十天的事情。后世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破伤风症候里面大约**成的病例,从感染成功到出现症状,潜伏期普遍是七八天到十天光景,但是也有一两成的少数情况,可以拖到数月;并且感染期间其他炎症或者感染的治疗药物,对于破伤风的发作也有或多或少的延缓作用——当然在对症药物出现之前,要想根治几乎还是不可能的。 杨倓身为新皇,身边太医众多,原本为他外伤和治风疾伤寒的药物就很多,又有调理身子的补品随时斟酌损益,所以潜伏期比平常病人长数倍都属于正常情况。从十月中旬开始,杨倓才算是彻底压不住破伤风的典型症候,被太医们发现皇帝犯了一种新的并发症,而非此前草草认为的外伤和风寒的症状。杨倓全身不定期出现各种肌肉强直、痉挛,乃至牙关咬死,张嘴开合都不受大脑控制。渐渐再演变得每日多次脸色紫涨,呼吸困难——几乎是到了这一步。太医们才确诊了是“七日风”。 这个过程,可谓是让萧铣担惊后怕又虐心。最后都忍不住亲自假设提点了太医们——因为只有确诊为“七日风”,才可以把后期照顾杨倓的一切人等的罪过都摘干净,根据医理,谁都知道“七日风”是外伤导致的后遗症,虽然病理不明,但是只要可以抓住外伤这个主因,就能把所有罪责往已死的宇文化及一党身上推——陛下是在逃跑的时候被宇文化及的追兵射伤的,是中箭后落水导致的如今的一切,和后来伺候皇上的一切人无关。 太医们之所以第一时间没有看出来。主要还是古人对破伤风的了解太少,这从医书上定了“七日风”这个病症名称就可以看出来,故老相传的医生们,包括太医,都把受外伤后七八天内发作的风疾才诊为七日风,而此后潜伏期太长的那些,即使症状很像也没人敢这么认定。 原本萧铣对于自己开口提醒太医们这件事情是很谨慎的——身为梁王殿下,又不是专业的医生,你怎么能知道陛下得的是七日风呢?难道陛下得病的病因和你有关不成——但是最后权衡之下。萧铣还是没有忍住,想到了一个借口,也就是把当年他在天台寺躲藏年间,跟着天台宗开山鼻祖智顗大师学习期间习得的医术拿出来显摆。解释自己之所以可以断定七日风的原因。 为此,他还拿出了智顗大师独门的黑槐树皮熬膏外敷的七日风诊疗方案,让下面找民间伤员实验。证明他跟着智顗大师所学不虚。智顗大师的名声在整个隋朝期间,在南朝故地都是活佛一般的存在。所以萧铣搬出这个名头之后,当然可以妥妥地压住太医们。 只是等他拿出这个方子的时候。杨倓的外伤早就好透了,外敷的药物毫无用武之地,所以杨倓的病情自然没有帮助。 萧铣很是斩杀了几个对于“确诊为七日风”这一阶段负有延误责任的太医,而且让萧皇后下诏斥责了太医院诸人学艺不精,不明病理,延误治疗云云。 这些杀戒,原本萧铣是不想开的,但是谁让太医们不争气呢,居然被七日风这个名词所局限住,思维那么狭隘,梁王殿下都诱导他们往那个方向想了,居然还想不到——你想不到事小,耽误了梁王殿下把陛下死因全部推到死鬼宇文化及身上的大计,区区太医们死一百个都不足以抵偿。 …… 李渊、王世充拥立伪君对萧铣当真是及时雨。这一日,刚刚从杨倓身边探病归来的萧铣,一听说这个事情,马上就召集手下文官心腹们商议。长孙无忌,房玄龄等私人幕僚,和裴矩、虞世基等朝廷大臣中的核心都没有拉下,萧铣也算是一碗水端平,把他们全部叫来讨论。 因为场合的问题,因为还有裴矩和虞世基在场,所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这种忠于萧铣明显多于终于隋朝的幕僚们便不能说话太放肆,只能先用询问病情的由头打开话头。 “你们也不必猜了,陛下的病情……没有根治的可能性了,孤也看过了智顗大师留下的《天台医经》,如今只能是用药缓解症状,但是绝对……拖不到两个月了,最晚腊月间就会……驭龙宾天。唉,当真是国家不幸啊。” 裴矩和虞世基心中一凛,越王和代王已经成了大逆伪君,如今军阀割据的局势,是势必不可能让萧铣将来等杨倓死了之后再去对杨倓那两个被别人挟持为傀儡的弟弟称臣的。所以,裴矩和虞世基心中都有了明悟:杨倓身死那天,就是萧铣不得不亲自登基称帝的那天。因为整个南方,丹阳也好,江都也好,都已经找不到大隋宗室了,至少没有杨广甚至杨坚的直系子孙了。至于那些杨坚的侄儿们、堂侄什么的,血缘隔得太远的虽然还有,但是显然都被虞世基他们无视了,自古哪有一个朝代会去拥立连开国君主后裔都不算的“宗室”当皇帝呢? 萧铣对大隋朝的忠义,可谓是仁至义尽了,再后面无论怎么走,都没有丝毫瑕疵。 “且别说这些了,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李王二贼另立伪帝。孤自当兴义军,讨伐诸逆——然而先帝弃世时。天下已然大乱,各方盗贼蜂起。豪强割据,我军与李王二贼并不直接接壤,所以如今讨贼大计当以何者为先,还要诸位商榷。” 众人都看着虞世基,他在朝中资格最老,总该让他先开口,然而虞世基跟着杨广打太极打得久了,跟新主子还有些不习惯,只能先抛出问题。探探口风:“此事到还需要从长计议,要说出讨贼方略先后,首先需要分析李、王二贼与其余诸贼之中,谁人对朝廷威胁最大,乃是首要之敌,才好对症下药。” 长孙无忌按捺了许久,终于逮到机会回答:“殿下,属下以为,诸贼之中。对朝廷威胁还是以李渊为首。首先李渊、王世充虽然各占一处旧京、并周遭二三十郡疆土,兵马也各自在十万之数光景。然而东都残破,自从大业八年杨玄感谋逆以来,东都东北的黎阳一代便屡遭战火。此后大业十年开始,又有虎牢、洛口等处反复遭瓦岗贼军杀掠攻打,至今东都周遭已经经历四年战火。民生凋敝,百姓逃亡严重。税赋征收定然也供给不暇。 而关中之地,此前一直没有战乱。直到大业十二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才陆续有李渊、薛举等人作乱,虽然表面上看如今李渊与薛举、刘武周三方厮杀甚烈,可终究持续的时间还短,关中根基还在。只要李渊平定二贼,定然钱粮兵源方面后劲远远强于王世充。” 长孙无忌说完,惴惴看了两眼虞世基和裴矩,见二人并无反对的意思,才算松了一口气。他毕竟年纪还太轻,才二十三四岁的人在一群已经五六十岁的老臣面前,当然会有些气场不足。 房玄龄跟着萧铣做了多年的人事工作,等长孙无忌说完,也跟着分析下去:“属下也觉得长孙大人所言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或许咱此前并没有看到,那就是李渊的出身高贵,远胜于王世充之流。如今天下虽乱,可隋德终究衰微不久,天下大乱也就五六年而已。昔年黄巾大乱,至汉祚断绝,足足有垂三十年,可见前朝威名,还是足以号令有志之士的。李渊谋逆前便身为唐国公,是先帝的表兄,又是关陇门阀翘楚,根基深固及号召力远非王世充一介西域胡人出身的新军官可比。否则,王世充此前也不会被文官派系的元文都压制了这么久,如今才得到控制东都局势的机会。” 萧铣心中当然也知道李渊才是最大的威胁,不过他倒没有去想那么透彻过,因为他懒得想,光调用脑子里的历史常识也就是了。然而下面的人能够分析得这么透彻把思想统一起来,他也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当下也就拍板定调,让诸人在把李渊作为最强假想敌的基础上,决定后续方略。 “九、十两个月里,朝廷也算颇有成就。岭南交趾郡的高士廉等,已经承认了朝廷,并且允许朝廷派遣少数外兵前去巡查驻防,是一件好事。番禹的冯盎也给陛下上了贺表,定了名分。后面,以李渊为主要对手时,朝廷又该夺取何处为先?” “老夫以为,当以荆楚之地西进,宣谕巴蜀为先!” “老夫以为,当以巩固藩篱、北进两淮、连接东莱留守陈棱为先!” 虞世基和裴矩,几乎同时提出了两条相悖的建议。话音未落,裴矩看了一眼虞世基,便把话头圆了回来。 “殿下,虞侍郎所说宣谕巴蜀倒也不错,不过恰才殿下问的是对何处用兵,所以老夫回答了对付杜伏威为先,这两者并不冲突。 自古据南朝之地而图北者,莫不首先以全据长江为要,盖自古北朝灭吴楚之地者,皆先图巴蜀,巴蜀得而吴楚不得长久,司马昭灭蜀,而司马炎则灭吴。东晋初年,北方燕、秦极盛,东南几乎不保,则有东晋枭雄桓温先灭成汉李氏,而后方可图北伐、攻两京。而宋齐梁陈等朝中,宋、齐、梁皆全据蜀、楚、吴,而得以长久,唯有陈立国之初便已失蜀,故而为大隋所灭。历代殷鉴不远,可见欲将东南之地深根固本,则不图蜀而不可为。 然则,如今蜀地依然忠于大隋,陛下新君践祚伊始,也派遣了信使知会蜀地文武,蜀地文武并无不当之举,则自然没有兴动刀兵的需要。只是近期才又有了李渊僭越拥立伪帝的事情发生,说不定李渊也会去劝降,才要看蜀地文武究竟承认哪个朝廷为正统。以老夫看来,蜀地心向吾皇的可能性显然更大,至少有七八成把握,但也不排除有关陇门阀子弟流官入蜀者心向李渊的。所以对于蜀地,咱要以文劝为先,等到其确有反状时,才好以武略济之。若一开始就兴兵前去,只怕蜀地诸臣自危,反而被逼从贼。 更何况,如今已经是十月末了,朝廷大军尽在江东、淮南,前去蜀地数千里之远,纵然即日起兵,到那里也是寒冬腊月时分,大雪封山,蜀道更不可行,空有雄兵而无用武之地。而杜伏威近在淮北,又有东莱留守陈棱一直心向朝廷,只是苦于道路阻隔难以打通,殿下若是以大军进击,破此贼必矣。正好用上寒冬时节,不至于让大军闲置,又好等待蜀地回音。 等到开春时,提前将大军徐徐调动到楚地江陵等处,若是当真蜀地有从伪朝之举,咱再以大军入三峡,雷霆之势将其荡灭在萌芽之间。” 虞世基蹙眉思忖半晌,最后补充了一个问题:“此法固然持重,就怕被李渊抢了先,却是如何区处?” 裴矩很有把握地微笑了一下:“不会的,李渊次子李世民刚刚在浅水原与薛举激战一场,还打败了,如今李渊已经把他侄儿李孝恭的人马尽数拉去支援了李世民,哪里还能腾出手来?而且只要到了十一月,秦地入川的道路比楚地入川的道路还要难行,李渊还能有什么反应?充其量也就和咱一样,派遣少量信使劝降而已,不可能有能力动兵的。” 萧铣见众人再无异议,也拔出剑来,很是决然地挥舞了一下:“孤意已决,那便先灭杜伏威,而后在开春之前调兵西向,只等雪化之后,与李渊并争收川。” 裴矩的言语里面,其实还有一层意思,萧铣已经听了出来,但是却不能说出来。 那就是:如果你萧铣已经另外建立国号,自己称帝恢复大梁了,那当然可以直接对蜀地使用军事手段。可现在你还没称帝呢,蜀地也没有人反对你,既然名义上还跟着你,你有啥理由用兵?借口,有时候也是要制造的,制造不出,就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然后耐心等待。 第六十章缺军功就刷杜伏威副本 定下了基调之后,细细想来,裴矩的规划还是很有远见的。自从杨倓登基、萧铣幕后辅政以来,丹阳朝廷事实上着实没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军事成绩来。 苗海潮、董景珍、雷世猛这些小割据军阀虽然归顺了不假,但是那都是开出明码标价的溢价招安条件的,几乎把那些军阀作乱时捞到的好处全盘承认了下来,才换取了他们的就地洗白。在皇权更迭的紧要关头,这些做法当然可以解释为事急从权,也不至于让朝中的酸丁和骨气狗们叫嚣反对,但这些终究不能作为萧铣建立威望的赫赫武功。 曹操篡汉,需要在拥立汉献帝之后再赢得削平诸雄的武功。司马昭想代魏,更是父兄三代人苦苦憋着,直到灭蜀这件远超前人的大功完成之后,才敢正式拿来说事儿——没有灭蜀大功之前,哪怕贾充让成纪杀了曹髦,司马昭也只敢另外找一个姓曹的上去顶着,而不敢自己上。 东晋桓温,也想效法司马家的老祖宗那样,把司马家的子孙赶下台,结果就想吞灭成汉、北伐秦燕,蜀地的成汉倒是灭了,可惜桓温没有见好就收,一心要克尽全功,三次北伐,最后一次失败了,威望大跌,此后被谢安拖延,到死为止连个加九锡的步骤都没来得及走到,更别提篡位了。后来他幼子桓玄虽然称帝建号,自称“桓楚”政权,不过也只有历史盲才觉得桓玄是靠父荫的势力篡立的,实际上,桓玄完全是自己奋斗得来的一亩三分地。因为桓温死的时候桓玄还是三四岁的幼童,放后世都没资格上幼儿园呢。 可以说。从汉朝开始,直到后来的五代十国之前。因为政权的更迭往往是在贵族阶层之间流动,从刘邦之后,一直到唐朝灭亡为止,中国历史几乎就没什么**丝出身的皇帝。这一局面导致了皇权更迭的时候,非常重视法统的继承性,各种繁文缛节和约定俗成的需求也几乎是一成不变,几乎当年王莽篡汉用了啥章法,后人就按部就班照抄。王莽篡汉前加了九锡,那后来者就一定要慢慢来。哪怕爬也要先爬到加九锡这一步,这种严肃性,后世**丝文化盛行的时代是无法想像的。 你立了个大功,削平了一些地方小军阀,ok,先给你个某国公的封号;灭了成汉,ok,再给你个某一字王的封号;再北伐收复了长安洛阳,那就进一步加九锡;要是真灭了前燕前秦。那没得说,别人都乖乖地束手束脚,等你称帝僭号。北伐失败了,收复了洛阳。但是没下文了,那你桓温就省省吧。 六百年的积弊,萧铣也无力去对抗。也没有要对抗的意思——不就是需要一些拿得出手的、他亲自辅政之后的,新鲜**的军功么。拿就是了,当然。仓促之间拿不多倒是真的,就用杜伏威先凑凑数吧。 …… 十一月初一,大朝会的日子。也是李渊王世充纷纷拥立伪帝后,丹阳朝廷第一次大朝会的日子。 皇帝杨倓的病情越来越重,丹阳文武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对于皇帝没法亲自上朝,只能由太皇太后垂帘这个设定,大家也都充分接受了。皇帝得的是七日风,这个消息,萧铣也充分散布了出去,好让大家都有心理准备,让大家都知道,哪怕是新皇的死,其实也要怪罪到几个月前作乱的宇文化及头上,与别人都无关。至今为止,朝臣的反响都还很良好。 “启禀太皇太后,逆贼李渊于大兴另立代王为伪帝,其行已为谋逆。臣等公议,朝廷当昭告天下,号召天下群穷共击之。东都王世充,亦当照此办理,请太皇太后恩准。” 虽然萧皇后早就知道这个事情了,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在正式场合渠道听到,少不得也要指示一番,把禀奏的虞世基打发回去。虞世基退回朝班之后,便换上裴矩,话锋一转,把话头给引开了。 “太皇太后,臣亦听闻,李渊拥立伪帝之后,胁迫伪帝为其加唐王封号,并上大丞相、尚书令官衔,加九锡。此虽为逆党逆举,然对于关中贼军士气鼓舞之作用,不可小觑。反观如今朝廷之中,梁王殿下有雷霆击灭元凶巨寇宇文化及、为先帝报仇之巨功,然梁王封号,还是先帝遗诏加封。今上登基已垂两月,朝中文武凡参与平叛有功者,莫不加封加赏,唯有梁王殿下谦退自处,未有丝毫升迁。 臣以为,虽梁王有自谦之德,然朝廷不可无赏罚不明之毁,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军心必然不如贼军壮盛。还望太皇太后慨然下旨,责梁王只顾洁身自好、不顾朝廷明赏罚之誉、屡次谦逊辞封之事:效法故例,亦加梁王为大丞相、尚书令、加九锡。” 萧皇后眉目一挑,神色有些紧张,却谈不上厌恶。有些事情,她一直潜意识里回避去想,在逃避,以至于对于萧铣如今是否有异心,她反而没有了概念。直到被裴矩的奏请提醒之后,才回神过来,不得不被逼着去想这个问题。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婿兼侄儿的身份,让萧皇后自然很疼萧铣。越是这样,当她死了丈夫,死了儿子之后,就更不愿意去想女婿和孙子之间会不会有矛盾的问题,只想安安稳稳把日子过下去。但是如果萧铣真走到了那一步,她也不至于太悲伤,大不了接受事实就是了——在萧皇后心里,大隋已经是亡过一次的了,被自己侄儿死马当活马医拖回来苟延残喘一阵子,也好过当初就在宇文化及狗贼手里灰飞烟灭不是。 不过萧铣还是很顾着姑妈的感受的,没等萧皇后开口,他立刻就出班跪伏。免冠谢罪,然后坚称:“臣誓死不敢受此赏!九锡之礼。自古绝无当有,臣心可昭日月。还请太皇太后明鉴!至于丞相之名,也非本朝故法。” 萧铣的主动退让,让脑子还没彻底转过来的萧皇后心中一暖,温言说道:“那就加封梁王为尚书令,并增邑十万户好了。” 萧铣也没有再矫情,礼节性地谦退了一番,便接受了尚书令的封号。随后马上提出对淮北杜伏威用兵、扫清先帝时期便一直盘踞的心腹大患,对于军事方面的奏请,萧皇后就更不懂行了。一切都是橡皮图章一样,萧铣说什么萧皇后就答应什么。 …… 数日之后,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萧铣把重新整合后的朝廷大军,分成三部分兵力部署,便开始了出征之路。 对于右屯卫重编入各部后留下来的还需要训练的人马,暂且作为后方留守部队,继续进行半年以上的重整与军事训练,调整各级军官人事,便于萧铣对军队的彻底控制。 出战的部队。也分成了两股,沈光和张童儿的江东兵骁果军,乃至樊文超的河洛兵,统统留在两淮战区。随时好就近投入到进攻杜伏威的战斗中去。而萧铣本身淮海行营旧部中的骑兵部队——主要是秦琼手下那只力量,也投入这一编组当中作为核心力量,就近好弹压监督相对不如沈光那么可靠的樊文超等人。这一部分人马总数也有超过十万之众。对付杜伏威已经是足够了。 另外淮海行营旧部当中的水军、步军,乃至萧铣自己征发的江东本地东阳兵。都是跟了萧铣多年的嫡系部队,则在这个冬季先调往江陵、岳阳等地。一来先适应荆楚之地的气候水土,二来也好为开春之后入川的行动做准备。之所以如此调度,自然是考虑到了嫡系部队忠诚度更可靠,派到远方作战不容易出现打下原来的军阀后自己又出现割据的现象。若是派樊文超去的话,就算樊文超不叛变,说不定他手下的河洛兵到了江陵之后,都会开小差从襄樊、新野、宛等方向逃回东都地区的老家的。 而且江陵等八郡之地也是董景珍、雷世猛招安之后刚刚归顺的丹阳朝廷,纵然当地百姓对老萧家很有认同感,但是丝毫不加以控制也是不行的,这些部队过去之后,也好快速提升当地的治安与统治力度,把一些丹阳朝廷一贯推广的改革快速渗透到那些地方。 兵力人数方面,移防到荆楚地方的这支部队,只有七八万人左右的规模,比之两淮战场的少了几乎三分之一。这也是因为长途远征对于后勤压力相对较大,自然不容易投放大量兵力。何况蜀道艰难,更不是外界作战环境可以比拟的,人太多的话,到时候运粮都成问题。 萧铣军出兵的同时,东莱留守陈棱也已经在此前的两个月里面,得到了充分的补给整备,踏上了再次夹击杜伏威之路。陈棱这个东莱留守,自从大业六年帮着萧铣讨伐张仲坚和流球土著时,就开始做萧铣的部下了,后来虽然名义上自立门户做了一方大员,但是实际上还是和萧铣、来护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前杨广活着的时候,萧铣不好手伸得太长给陈棱太多帮助,而杨广一死,这些顾虑就都没有了。 陈棱的东莱留守军,单兵战斗力绝对是在杜伏威军之上很多的,只是东莱地方乃至他背后可以控制的山东半岛地区在隋唐时候还不发达,而且多多少少不免被山东腹地的民乱波及削弱,所以陈棱此前钱粮兵源一直成问题,往往是靠着万人左右的作战部队,还要顶住数倍规模的农民军打。萧铣控制丹阳朝廷之后,通过海陵郡与东莱之间的海路沿岸运输渠道,给陈棱送去了大批钱粮,以及骁果军败亡时在江都武库里剩下来的军械,让陈棱军一下子换装一新,战斗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萧铣给陈棱开出的价码也着实诱人,足显萧铣不亏待自己人:只要陈棱配合剿灭了杜伏威,就上陈棱为右骁卫大将军,在十二卫当中排行中后,但是至少比陈棱至今还是一个虎贲郎将要一下子拔高一层。得了萧铣加官进爵的许诺后,陈棱自然更是抖擞精神要在夹击杜伏威之战中表现出彩。 …… 十一月初七日,萧铣军渡过淮河,与杜伏威军小规模野战一场,还带上了从杜伏威那里投降过来的原农民军将领苗海潮。苗海潮原本就是做过下邳流贼,对地方情势很熟悉,所以萧铣军连一点客场作战的劣势都没有感觉到。 杜伏威军采取了分兵防守的方略,此前也没有充分估计到官军的主攻方向,所以前哨战几乎是一触即溃。萧铣小胜一两场之后,十万大军便军事严整地逼近了徐州重镇下邳郡。 下邳郡也就是废州改郡之前的泗州,后来的宿州,对于如今主要盘踞淮北的杜伏威而言,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了,几乎是仅次于徐州治所彭城郡的第二重镇。只要下邳郡和彭城郡两个核心丢了,那杜伏威也就和别的流寇没什么区别了。 面对强敌,杜伏威不得不放弃了一些外围地盘,选择集中兵力与朝廷一战,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和辅公佑等辅佐之人好生商议一番,试图看看有没有什么和平解决,保留一点荣华富贵的可能性。 杜伏威面对隋朝很是强硬、坚定谋反不假,但是历史上的杜伏威也绝对不是一个不看风色没脑子的人。他坚决反隋,那是看在了杨广倒行逆施,隋朝必定灭亡的大势所趋这一前提之下的。而历史上到了杨广已死、李渊称帝之后,杜伏威几乎是在李渊称帝没几个月,天下大势还没明朗之时,就选择了对李渊称臣,自去封号改称吴王。 要知道,历史上武德二年的时候,李渊还在和一大堆军阀撕逼呢,如果没有卓绝的眼光,根本是不可能看出来李渊有真命天子之相的。杜伏威既然敢在那个当口对李渊称臣,可见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小——当然也不排除因为李渊的地盘距离他最远,他可以远交近攻的可能性。最后不得不真的入朝臣服李渊,则是已经到了武德五年,李密王世充都已经完蛋了,天下只剩下李渊和窦建德两大巨头,而李渊看起来又比窦建德强不少,杜伏威骑虎难下不得不为。 不管怎么说,凭借杜伏威的骨气,投降求官受招安也不是没可能。只可惜萧铣如今还没有自立称帝,依然挂着隋朝的名号拥立着傀儡,这对于认为大隋必亡的杜伏威来说,不能不说是一重额外的顾虑,而且,历史上他可以投降李渊毕竟是有缓兵之计的可能性在里头,名义上吃了亏,李渊一两年内也没法收编他的地盘。 然而萧铣的江淮统治区可是就在淮北左近,杜伏威要是称臣投降了,不用一个月嫡系地盘就会被收编改编,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没了。 第六十一章开弓没有回头箭 “贤侄!萧铣来势汹汹,耀武扬威,我军正当奋勇,怎可自隳其志。和议的话,还是休要再提了!” 杜伏威好不容易拉下面子,找辅公佑谈了寻求招安的话题,便被辅公佑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调顶了回来。杜伏威和辅公佑都不是啥有文化的读书人出身,所以纵然身居高位数年,说话还是比较通俗粗浅,辅公佑也一直称呼杜伏威“贤侄”,只因为辅公佑和杜伏威的生父生前交好,如今也不管杜伏威已经是主公了,言谈之间依然这么称呼。 杜伏威对于辅公佑对他的称呼自然也是习惯了的,丝毫没有要拿架子纠正的意思。听了辅公佑的话,他暗暗皱眉,却也只是针对言语之间提到的事情本身,而非态度问题,对事不对人罢了。杜伏威争霸天下之途中,最大的一个劣势便是他的年轻——他起兵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几年地盘扩展下来,现在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为年轻带来的控制力和威望不足,让他必须借重比他长了一辈的辅公佑帮衬,甩也甩不开。 虽然数年前,他麾下颇有名将潜力的阚棱和王雄诞被萧铣俘获后招降的事情里头,辅公佑的推波助澜多多少少也是起了两三分作用的,但是这并不足以让杜伏威从那时起就改为对辅公佑过度提防限制——一来,毕竟阚棱和王雄诞被俘时也就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十**岁的年纪,还没有发展到后来那么成熟。所以杜伏威看到的也仅仅是损失了两个有名将潜力的苗子,能不能真的成名将还不好说。而且这两人到了萧铣那里效力之后。因为萧铣是朝廷的派系,手下能人多又要论资排辈。所以阚、王二将如今的官位和表现机会远不如他们历史同期在杜伏威手下时这么多,所以自然也没有能够建立足够耀眼令人羡慕的功业。这种情况下,损失两个只能算是有潜力的干儿子,还不至于让杜伏威和辅公佑深度隔阂。 “叔父说得自然也是道理,可是我军此前和东莱留守陈棱交战,已经是互有胜负,没有占到明显的上风,现在萧铣整合江淮兵马钱粮,挟锐气而来。某这两个月也多有派探子南下查访。自从八月以来,两个多月里头,扬州、京口、丹阳等地气象俨然一变,完全和昏君杨广在世时大不相同。朝廷大事悉数出于萧铣决策,萧皇后对于萧铣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所谓的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形同虚设。 杨广生前,江都朝廷里也不是没有能臣良将,但是杨广昏庸,处处掣肘。才让那些将领没法腾出手来。萧铣秉政之后,别的咱看不见,可是今年秋收以来,原本历年都会有的流民北附。今年却是寥寥无几——往年,因为杨广让百姓献食,每到收取献食派捐的时节。哪一次不能给我义军送来十几万活不下去的百姓?可是今年呢?至今才收拢了几千人,还是好吃懒做的刁民。唉。听说萧铣还给新归附朝廷的郡县免去了今年的秋粮,鼓励他们承认丹阳朝廷。与宇文化及逆党余孽划清界限。如此几番施为,我军与之对抗的民心基础可就动摇了,又能以何为战?” 辅公佑默然不语了片刻,反对说:“就算难以一战,也当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若是我军新败便立刻求和,只会让萧铣看不起咱,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便是苟延性命也不过是好的了。如今要紧的,便是让萧铣知道我军还有血战的决心和实力,才能让他们看重我们。 淮北诸郡,如今掌握在咱手中的,最要害的莫过于彭城,除此之外,才是下邳郡。纵然真要留一点儿筹码,大不了下邳郡真个失守了,再与敌军议和也来得及,到时候咱还有彭城郡坚城可守,手中还有最重要的一颗筹码,也还来得及,贤侄切勿自误啊!” 杜伏威听了心中很是不以为然,什么叫到时候还有筹码?就算到时候还有筹码,肯定也不如现在条件好,可以先接触起来。可是辅公佑如此激烈地反对,他也不好太寒了下面的人心,不然将来队伍就更没法带了。 “罢了罢了,那便整军增援下邳郡,与萧铣决一死战!” …… 托杨广的鸿福恩赐,杜伏威别看如今混得有些压抑,但是十几万壮丁还是可以抽出来的——千万别觉得这个数据很夸张,因为这个时代的农民军普遍人数规模上比官军要强大得多,而且还不是和古代的黄巾军那般号称百万之众其实一大半是女人老人孩子。杜伏威的十几万壮丁,那就至少是青壮年男丁真有十几万。 而如今天下各路军阀中,同样是农民军出身的,规模资历都比杜伏威更老的李密和窦建德两大贼头,手下壮丁可以拉来从军的,都已经是三四十万规模了。而李渊和王世充这些官军和贵族出生的军阀,却普遍只有数万乃至十几万的兵马,当然如果王世充把后备役强征入伍的话,也能凑出十万。 之所以这几年之内,农民军会猖獗到这步田地,主要还是靠的杨广在河洛和河北留下的两大粮仓——李密的爆发式增长,靠的是洛口仓,而窦建德的壮大,则是靠当初杨义臣死后他攻破涿郡时夺了当年大隋朝廷军队三征高句丽之后留在涿郡的剩余存粮,此外黄河岸边的黎阳仓也先后被李密和窦建德两大贼头瓜分。 相比于官军,农民军可以走“不可持续发展战略”的道路,也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拿到的官仓粮食够全军吃上两三年的话,那么就几乎不顾生产问题了,而是大肆把农民抓来当兵。若是够全军吃上五年,那就不仅要从自己人这里拉壮丁,还要四处出击作战的时候裹挟官府治下的百姓过来。至于如此拉到人只打仗不生产。三四年后大隋朝廷留下的太仓存粮吃光了,日子怎么过。这些农民军领袖都是不管的。 在他们看来,天下那么大。只要还有地盘没占领,那就可以以战养战。打仗不但可以杀敌,还可以杀自己人,减少需要自己养的吃饭的炮灰嘴。抢到的粮食就可以养着精锐继续过下去。等到天下已经没有可以抢的地方的时候——那不就更好了?说明整个天下都已经被征服了!真到了那一步,再来考虑恢复民生不迟。 可以这么假设——如果历史上李渊王世充等贵族军阀不去灭了李密和窦建德,只要坚壁清野,守住原本的疆域,不让农民军的李密窦建德来劫掠。那么只要憋住五年,李密和窦建德就会自行饿死——如果他们不缩编军队编制。不把拉来从军的百姓重新放归生产的话。 所以,杜伏威治下数郡地盘,可以凑出十几万从军壮丁,还真不是夸张,只不过,如果没有萧铣的出现,同时杜伏威也找不到别的新地盘可以供他抢劫的话,他光是坐吃山空,也就三五年的气数罢了。而且。此前杜伏威麾下兵马只是多,还算不上精锐,眼下这几个月倒是颇得到了一些助力——那就是在淮北地区被消耗溃散的原宇文化及骁果军残部余孽。 九月份的时候,宇文化及本人兵败被杀的时候。逃亡的骁果军就失去了建制,彻底溃散了。但是这些骁果军士兵是不可能全部战死的,按照萧铣和丹阳朝廷中智囊的估计。跟着宇文化及走的骁果军中,约莫十万出头的北方秦兵。也就最多三万人在最后决战中战死或者伤重缺医少药而死——在冷兵器时代,这个伤亡比例已经是很夸张了。而且缺医少药绝对起到了比直接战死更大的比重——再刨除重伤残废的废人,那么起码还剩下六七万人可以继续当兵。 萧铣在当初与宇文化及的决战中,也俘虏了一两万人,那么剩下五万多人就在淮北大地上化整为零彻底星散逃亡了。杜伏威庙小供养不了大神,而且他自己的底子肯定也不敢吞下那么多骁果军残兵,真要是吞了三四万骁果军的话,说不定骁果军里头的将领振臂一呼就把他杜伏威给干下去了。何况骁果军当初叛变的动机就是为了回关中老家,所以更不可能在两淮留下,肯定会想尽办法回北方。 按照这个估计,这五万散落的骁果军里头,杜伏威的胃口,在两个月之内最多消化吸纳一万人光景。剩下的四万人只要可以沿着通济渠运河北上,估摸着最终的目的地肯定是回到李渊的关中朝廷所在地。但是也有可能被沿途的李密和王世充截流拉丁一部分。考虑到这些军人对李密等农民军首领的仇恨,估计最终结果也就是王世充和李渊可以各自进账两万人,李密进账万人的样子。 当然,这一切是没有其他外力情况下的理想状态,萧铣也不希望有那么多可战之兵资敌,这也是他如今不得不加速对杜伏威用兵的一个次要原因,那就是尽可能快拿下这块宇文化及当初兵败溃散的战场,然后好封锁和北方军阀之间的边境,减少骁果军旧部溃兵北返资敌的发生。 …… 闲言休絮,却说萧铣是十一月初出兵,渡淮小战两场,便进逼了下邳郡,杜伏威援军逼近的时候,萧铣军迫城已经有四五日了,不过却始终没有摆出四面围城的架势,只是在南面重重包围,立下坚固营寨,似乎要做持久之计;而下邳郡城东西两面,都只是以相对单薄的营垒圈住,同时派出佯攻的部队分散城内守城兵力,免得守军的预备队全部压在南城。 这是比普通围三缺一更松散的打法,显然是志在取城,不在歼敌,若是下邳郡的杜伏威军守军意志不坚定,略受挫折后就想动摇的话,有的是逃跑的道路。 杜伏威惴惴不安地带着自己的嫡系七八万兵马,行进到下邳郡西北偏西七八十里的睢水之后,便没敢马上贸然渡河直扑下邳城下,而是大军暂且驻留,只让麾下少数骑兵部队分散渡河,掌握情况。睢水是古代鸿沟故道的一条支流,但是如今大隋开辟的通济渠运河和上古魏国挖的鸿沟并非河道完全吻合,所以睢水便依然保持了自然河流的姿态,水势还算流速可以,冬季步兵泅渡也不是很容易,可算是一道战术屏障。 毕竟杜伏威是主场作战,虽然斥候不如官军部署得好,但是毕竟有百姓作为其耳目打探,所以对萧铣军此番前来征讨他的部队组成还是很了解的。知道秦琼麾下铁骑此次也在随军之列,杜伏威虽然没有和这支铁骑交战过,但是此军在和突厥人的雁门之战中便建立大功,名声已经传开了,杜伏威自然不敢小觑。对于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骑兵部队来说,六七十里的距离也就是几个时辰而已,所以敌情未明之前,是轻易不得渡过睢水的,否则再要回头可就尾大不掉了。 杜伏威看着大军停下歇息,自己还骑着马巡视各处,这时睢水南岸却有一些躁动,杜伏威带人去看的时候,却发现是一小撮官军的斥候,远远与杜伏威军对峙之后,试图和平对话失败,便用箭矢射出一堆绑缚在箭杆上的书函,高喊是梁王殿下给杜伏威的书信,然后立刻轻骑策马逃走了。杜伏威军倒也没有斥候被射伤,眼见追不上就不追了。诸人拾了书函,不敢隐瞒,便回营交给了杜伏威。 “主公!萧铣素来多谋,只怕有诈啊,此信还是不看也罢!” 杜伏威坐回营内,拿着书函发呆,还没打开时,旁边一直跟着的首席谋士毛文深便上来劝说。 “军师有何高见?” “毛某虽然不明其中内容,但也可以揣测,无非是一些劝降或者离间的言语。主公不看则以,看了之后纵然不中其计,也会让手下一些人寒了心,自己担惊受怕——如此则看之无益,不如当众焚毁。” 杜伏威对毛文深原本是言听计从的,可是他自从心里动了那个动摇的念头之后,却一直没有给朝廷开过价,朝廷也一直没有给他开过价。如今这是一个机会,他自然是不愿意放过的。想了又想之后,他又看了看封皮火漆完好的书函,一咬牙,说道: “毛先生,不如如此这般:这些书函,毕竟萧铣害怕送不到某手中,是让人抄了数封乱箭射来的,也没人知道多少究竟。咱便留下一封,只有你我二人密看。其余的困做一块,马上召集众将,当众烧毁——谁也不能从纸灰里头看出原本这里究竟有几张纸吧?如此,人心不是照样安定了么?只要信中内容不是离间杜某与毛先生的关系的,别的便都不怕了。” 毛文深嘴角无奈地一歪,知道杜伏威是劝不回来了。 第六十二章以战促和 看完了萧铣的“劝降”信函之后,杜伏威的脸色才更加凝重起来。因为倒没有涉及毛文深,所以杜伏威也没有瞒着自己的军师,直接把看完的东西丢给毛文深一起参详。 “想不到萧铣这厮倒也洞若观火,直言主公离不开辅公佑,也明言他没有离间主公与辅公佑,给主公归降他机会的意思。不过,这里头所说的‘只要我军无意死守,他尽可围一缺三、纵我军北归齐鲁之地’,倒也不能说假,这是明摆了要以力示威,让我军看到难处,然后向西北奔逃,与李密争地盘了。萧铣不臣之心已久,能够将我军击溃的话,他但凡收复了徐州之地,与东莱留守连成一片,便是大功,主公是否覆灭,对于萧铣着实没什么影响,若是主公能够继续与李密厮杀,正好也中了萧铣的下怀。” 杜伏威默然不语,冷静了一下,才对毛文深确认道:“如此,军师是觉得萧铣所言,句句都是阳谋,大实话了?可是他便不怕某真个败了之后,直接投奔李密么,那样李密岂不是更加壮大,令萧铣无力抗拒?” “这就是萧铣的自信之处了——他自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与门阀声望、前途光景,定然远胜于李密。所谓降者不受二番之辱,昔日邓艾灭蜀,群臣多有劝后主东奔东吴;唯有谯周劝说后主:‘魏强而吴弱,魏既灭汉,不日当复灭吴,今既不免于降,则不如直接降魏。免受二番之辱’。萧铣信中虽为明言,毛某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这番意思——唉。不得不说,萧铣口口声声没有离间主公和辅公佑的意思。实则已经极尽嘲讽之能事了,无非是嘲讽主公因为年轻望浅,受制于人,不能自专。” 对于这一点,杜伏威倒是不担心,因为别的书信都已经当着众将的面烧了,不怕被人猜忌自危,所以当下只是摆摆手:“雕虫小技,无非挑唆某心浮气躁而已。咱且不管他。不过既然可以确认萧铣无意与我军决战是真,倒是不必贸然全军渡过睢水了,还是要分兵稳扎稳打才是。” …… 下邳城下,仅仅半天之后,杜伏威军主力在睢水河边短暂停留观望、只派先头部队渡河试探的讯息就传到了萧铣耳朵里,然而他所图谋的,显然不仅仅是杜伏威和毛文深所看到的那么浅薄。 萧铣马上招来秦琼,让他带着罗士信、尉迟恭全力出击,不要留手。当夜进击,次日佛晓之前把杜伏威渡过睢水的先头部队击溃,并且务必要擒获渡河部队的主将,其余将领军校能活捉的也尽量活捉。 秦琼有些不解。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如此一来,岂不是把杜伏威吓走了么?到时候他只会在睢水对岸与我军相持。如何还有机会歼灭其主力?” “何必急于一时呢,只要歼灭了杜伏威渡河的哨探部队。把带兵将领都抓来,便可以放到下邳城下。对城内招降示威,展示我军犀利。到时候再配合火药炸门攻城,城内定然不战自乱,纵有数万守军,也不过是一鼓而下。到时候我军再衔尾追杀便是,务必让下邳城内守军片甲不归。” 秦琼愕然,如此看来,萧铣根本就没有一战搞定杜伏威主力的打算啊。但是长官下令了,他也不再多问,立刻便去执行了。手下骑兵将领们,除了王雄诞留下,别的都可以派出去建功立业——萧铣还是很照顾王雄诞和阚棱的心情的,没让他们和故主杜伏威正面冲突,也算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分派定了差事,萧铣就没有多问具体的战况,因为杜伏威属于纯种的江淮本地军阀,一点北方来的外援都没有,所以骑兵的匮乏也算是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这方面的孱弱,可以说仅次于萧铣原本消灭过的刘元进林士弘李子通二三流贼头。因此秦琼出马在运动战中必胜这一点,萧铣一点都没怀疑过。 果不其然第二天黄昏时分,秦琼就来回报了,抓了约莫上千个俘虏,可见野战中被斩杀和击溃逃散的杜伏威军起兵就更多了,按照秦琼的汇报,杜伏威军很是被朝廷军队的快速反应和时机精准的半渡而击震慑到了,露出了迁延不敢向前的怯懦之态。 萧铣没空理会杜伏威究竟怎么想的,马上让秦琼把人押到下邳城下,次日一早就展开了攻心战。俘虏当中居然还有两三个杜伏威的干儿子,可见杜伏威收义子之多之滥,一支骑兵部队里头都能搜罗出这些——杜伏威因为自己年轻,威望有点儿瑕疵,所以治军时特别喜欢以收义子的方式巩固自己的统治,当年被萧铣慢功细活儿收服的阚棱和王雄诞,名义上原本也都是杜伏威的义子。而且杜伏威的义子往往年纪都比杜伏威本人还老,也算是一个奇葩的现象了。 下邳城内的守军将领当中,自然也有杜伏威的义子级别的存在,彼此之间自然都是认识的。只不过那些将领太没名气,所以萧铣一个都没听说过,也懒得去了解。朝廷大军一阵鼓噪劝降之后,便准备展开攻城。同时还让人反复喊话,说是杜伏威已经丧胆,放弃了继续救援下邳郡,而是带着主力部队撤退了。 城内本就士气不高,被这么一番打击之后,自然更是士气狂泄。今日的攻城部队主力是沈光麾下那些原骁果军中的南方旧部,这些部队因为归顺萧铣不久,此前并没有使用新式装备作战的经历,此番也只是更新了部分攻坚死士的甲胄佩刀等物,而火药炸门的作业依然需要萧铣军的多年嫡系来操办。 一通虾蟆车和壕桥车的配合,壕沟陷坑被填平开辟出了一大片缺口,随后包裹了铁皮内以厚实硬木构建的巢车便在车内士卒的推搡下靠上了下邳城墙与城门。 城上滚木礌石燕尾炬飞射而下。还夹杂了一锅锅煮沸的麻油。不过如同所有穷苦的农民军一样,下邳城虽然也算是淮北重城。墙高城厚,工事坚固。可麻油这种奢侈品实在是不多,烧毁了仅仅三四辆巢车之后,就只能换狼毒粪水与乌头附子之类污秽毒物烧得滚沸之后泼下来。这种攻击对于攻城部队就几乎毫无影响了。 半个时辰之后,一串密集的巨响,几辆已经撤空了人马的巢车猛然炸开,声响惊天动地。当然,在爆破之前,巢车已经挖开了墙、门一定厚度,把火药填塞进去夯实过了。完全可以确保爆破的威力不被宣泄浪费。 虽然杜伏威军已经知道世上有火药兵器的存在了,反应好歹没有一年多前林士弘军那样狼狈,但是巨响和震动依然让群氓为主的底层士兵惶恐不安。官军奋勇登城之后,因为此前早已士气低下到了极点,知道己方外无援军,已被抛弃,所以几乎没有组织起巷战来。 沈光如今也是身居高位了,虽然年纪才堪堪而立之年,却也不好再冲杀在第一线。直接带领先登死士了。不过多年身先士卒的厮杀习惯让他依然英勇,等到己方部队在城头站稳脚跟之后,就跟着第二梯队扑杀了上去。 他的身上,披挂着的当然是萧铣军当中最精良的全身板甲。手上的五尺横刀更是水力锻锤反复叠锻了上千次的上等精钢铸就。而且如今萧铣军因为彻底控制了岭南之地,加上此前布局让高士廉协助开发朱崖洲上昌化江边的石碌铁矿一事也已经有三四年了,如今总算是修成正果。让萧铣军的高层精锐可以使用优质的海南岛富铁矿石冶铁锻造的兵器甲胄,质量上反而比两年前萧铣军最初普及的第一批精钢兵刃和板甲更加精良坚韧。 最初看到萧铣赏赐这套铠甲给自己的时候。沈光第一反应是不喜欢,因为他的武艺本来就是走的轻灵路线。他的轻功腾挪本领自问是天下第一的水平,穿上了如此整块精钢锻造的甲胄,还如何施展得开长处?可是一穿之后,他才非常惊讶地发现,这种看上去夯实可靠无比的坚甲,居然比明光铠还轻便,而且活动便捷灵活。 明光铠要实现如此防护,好歹也要五十多隋斤的分量,只能骑马时穿着,步行时穿了便走不快了,耐力也会受到严重挑战,而且只是正面甲叶的防护,那些接缝叠隙的地方实际防御效果还要差得多。而这套全身钢甲居然才四十隋斤还不到一点儿,轻了两成不说,其分量还是充分分摊到身体各处承受,比如下肢和手足的分量,就完全是腿脚和腰部承担了,两肩承受的只是区区胸背甲胄的分量而已,肩膀上挑着的负担最多只有明光甲的三分之一而已。 今天也算是沈光鸟枪换炮之后的第一战,杀人杀得顺手之后,他几乎很快跟上了这行云流水一样的节奏,还没凑够五十人斩,就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通衢,杜伏威军残部拥塞着涌出了下邳城北门,疯狂地夺路而逃。地上留下了血糊糊地一片自相践踏而死的尸首。纵然骁果军战力强悍,此前也没有打过如此犀利迅猛的攻势,没有过如此一气呵成的胜利,何况还是攻坚作战。 要想坚定敌人逃命的决心,那么显然不能在城池周围包围得太严密,在杜伏威军逃亡的过程中,下邳城西面和北面两个方向上一直显得很是空旷,萧铣军就是用这种态势坚定杜伏威军出城逃亡的意志。不过既然有秦琼所部骑兵部队再侧,哪怕给杜伏威军溃逃部队提前个把时辰逃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靠着战马的速度优势,在下邳守军逃到睢水之前追杀其主力,显然还是很轻松的事情。 所以仅仅两个时辰之后,下邳城里逃出来的军队就再次陷入了致命的恐怖之中。所有规模超过千人以上的军阵都被一阵阵迅雷一般的背后冲刺杀得血肉模糊,一团崩溃,好不容易被军官们收拾起来的阵势,又彻底分崩离析了。直到这支部队被打得全部成了分子状态的散兵游勇,漫山遍野四散奔逃,连一股百人以上规模的部队都凝聚不起来,秦琼才算是结束了追杀——因为实在是找不好继续追杀的目标了。 …… 睢水对岸的杜伏威,是最后一个得到如此噩耗的。他有想过,如果他的援军被击退,显然会对下邳城内的守军士气产生影响,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影响可以被官军如此迅速地利用,而且利用得如此彻底,甚至于如此短短数日之内,坚城便土崩瓦解,轻易被敌人夺取。 这也让杜伏威充分认清了萧铣直接带领丹阳朝廷的军队之后,隋军的战斗力比之杨广时期究竟增强了几倍!一个天天泡在后宫和美人饮酒等死的丧志之君,和一个锐气上进励精图治的统治者,竟然可以让全军的精气神和战斗力有如此大的差距,实在是令杜伏威不得不正视。 经此一败,他已经知道萧铣此前书信中的内容不全是虚张声势:以萧铣如今表现出来的战力,确实没必要和他杜伏威这种段数的贼头玩什么花活儿,萧铣说只要把杜伏威赶到李密的地盘上和李密互相残杀虎口夺食,那就说明萧铣真是这么想的。 杜伏威知道李密口中的食不好夺,他的威望资历还太浅,以李密谋杀了翟让的名声和心胸,自己去了是什么下场,很容易就可以想见。而萧铣这般满不在乎的样子虽然让人厌恶,但对方从苗海潮到董景珍,对投降的农民军首领优待招安的名声却还在,让杜伏威不得不重新考虑议和招安的选项了。 既然历史上他可以归顺李渊,如今为什么又不能归顺萧铣呢?如果辅公佑不愿意,要闹分裂,那就给辅公佑一些权柄好处,暂时稳住对方便是…… 杜伏威自认为他还算是了解辅公佑的,所以,他一如历史上那般,寻找了一条致命的道路,再次去找辅公佑商议和谈的事情了——他准备开出的安抚条件是,一旦和丹阳朝廷谈妥了议和事项后,他杜伏威本人入朝为官,接受闲散官职安置,而辅公佑留在彭城郡,继续带领杜伏威的部队在外保持威慑,免得萧铣下陷害他杜伏威的心思。因为在杜伏威的剧本中,只要他手下还有人在外领兵、治理地方,那么萧铣要动他杜伏威就会投鼠忌器,唯恐逼反他的部下。至于牵制辅公佑的问题,杜伏威自会再留下几个可靠的干儿子来办。 如果萧铣可以在场、听到这个建议的话,只怕会从睡梦中笑醒吧。 第六十三章平淮何须十万兵 如同历史惯性一般,杜伏威在下邳郡被萧铣以雷霆之势秒杀攻下之后,终于受到了极大的震慑,开始重新掂量死战到底的可能性。 虽然杜伏威军的主力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失,搜罗搜罗还是能拉起十万战兵的,但是下邳一战对于全军的士气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连带着杜伏威本人骨子里那种审时度势的狐疑也开始发作了。 既然历史上他可以投降李渊,为什么如今就不能考虑投降萧铣?说到底,他的孤傲和大志,是不能和李密、王世充、窦建德、李渊这四个非要自己立志做天下共主的大枭雄相提并论的,杜伏威从头到尾,哪怕是他最顺风顺水的时候,也不过是求一个割据一方安稳巩固根据地而已,从来没敢想过天下,他一直知道,如果天下出现了新主,他唯有谈谈条件然后臣服的命。所区别的,不过是臣服之后自己可以保留的自治权多少而已。 只可惜,具体到此时此刻,他为了促成求和,走了一招昏棋:下邳战败刚刚归来的时候,他找辅公佑商讨了议和的事情,但是辅公佑依然坚决反对,而且手下很多将领,除了杜伏威自己收的干儿子们之外,别的也大多数反对,闹得气势汹汹。这个节骨眼上,杜伏威只能抛出了一个妥协的方案:即使达成议和,也不需要辅公佑和其他主战派将领入朝,只要他自己先入朝探探路,如果萧铣的丹阳朝廷果然言而守信,给大家加官进爵确认既得利益的话。辅公佑等再彻底归顺不迟。 在杜伏威看来,他这么做只是留个后手罢了。是有利无害的事情——要是萧铣当真有动他的意思,到时候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考虑考虑把淮北数郡降而逼反的后果,何况如今天下还远远没有平定,萧铣占据的地盘从人口和国力来说,充其量也就整个天下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而已,如果萧铣为了区区一个杜伏威就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那么后续天下那么多还未归顺的地盘,还会有人敢投降萧铣么? 首义者赏,末降者杀。杜伏威虽然不是第一批投降萧铣的,算不上首义。那好歹还能勉强算一个“次义”,如果一个君主在天下纷嚷的时候,连“次义”都翻脸诛杀的话,后面的人肯定都死战不降了。 把辅公佑留在地方继续执掌数郡政权的条件开出之后,杜伏威军当中的内部意见分歧立即形势扭转,辅公佑成了带头支持议和的角色,而其余诸将也纷纷不闹事了。杜伏威见状,便派人去给萧铣开出了求和条件。 当然,他还是留了一手。他只是把他离开后的地方行政权交给了辅公佑打理,而军队的控制权方面,则打了折扣:辅公佑只能得到名义上暂时兼领全军的权力,但是杜伏威留下了几个最可靠最能打的干儿子。实际上掌控各级军队,把辅公佑暂且架空成一个光杆儿司令。 …… 这一次,萧铣开出的条件倒是回复的很快。 考虑到杜伏威明显地盘比苗海潮和董景珍之流大得多。兵力也强盛一些,所以留守级别额官职显然是不够档次的。可是因为萧铣明显比历史同期的大隋朝廷更强大,更优势。所以也不可能如同历史上杜伏威名义上归顺杨侗、李渊称臣时那般,给他楚王、吴王级别的高官。 毕竟,杨侗也好,李渊也好,历史上接纳杜伏威称臣的那一刻,自己都已经是皇帝身份了,那么给一个手握十几个郡地盘的归顺军阀封王,显然是正常的。而萧铣如今自己都还对杨倓称臣呢,他自己也不过是“梁王”封号,要是给杜伏威“吴王”、“楚王”,岂不是反而凌驾其上了? 综合考虑各方因素,萧铣没有给杜伏威开出任何王公封号,只是给了淮北道行台尚书令、安抚使的官职,并授上柱国爵位。隋朝的上柱国,仅仅是在王爵和国公之下,比很多侯爵还高一些,杨玄感造反之前就是隋朝的上柱国,现在虽然因为乱世导致爵位注水通胀严重,可朝廷正式册封的爵位,好歹还是值点儿钱的。 只有上柱国的爵位,自然会让杜伏威手下一些人颇为愤愤不平,然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杜伏威也没打算回头了,反正经过这一番折腾,要是再想武力抵抗的话,他手下的军队士气都已经被自己折腾完了。 大业十二年十一月廿三,仅仅持续了区区二十天的杜伏威讨伐战便虎头蛇尾地收尾了。杜伏威以本人入朝称臣听用一段时间、事实上保持淮北诸郡军政自治为代价,止住了萧铣的军事攻势。丹阳朝廷当中一片欢欣鼓舞,似乎自从皇帝杨倓重病不起以来的一切阴霾,也都因此稀薄了一些。 杜伏威初到丹阳时,萧铣也果真非常宽以待人,丝毫不以曾经的作乱兴兵相责,给杜伏威在丹阳城内置办了豪宅庄园,华美府邸,五日之内,每天赐宴加赏。杜伏威本人进京时,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也是带了五百心腹精锐甲士作为护卫的——五百人,几乎也是入朝觐见可以带的侍卫人数的极限了,超过千人的话,妥妥的会被当成拥兵作乱的反面典型。 而萧铣对于杜伏威带来的侍卫,也丝毫没有削夺或者分而制之的样子,完全任从杜伏威自行处置,何况如今的丹阳新都落成不久,城内大片大片的地盘都是营建新城的时候圈进去的,空地很多,足够让杜伏威把五百甲士留在他自己形同坞堡的府邸内就近居住。 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等到半个月都安然无事之后,杜伏威终于真心放下了担忧——萧铣果然是需要自己这个“首义”的旗帜来招降纳叛,如今这个当口。肯定不会对自己不利了。虽然拼杀了数年的基业将来不一定能保住,但是他毕竟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后面的路还长着呢,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想做贼头。不想做名臣的。 可惜,就在杜伏威松懈的时候,噩耗传来了。 这一日,萧铣在尚书令府邸内设宴,邀请杜伏威过府一叙。杜伏威不疑有他,带着百名侍卫前去赴宴——毕竟到人家家里吃饭这种事情,还是不好把五百人都带上蹭饭的,太不像话了。到了地头,因为萧铣的梁王府更是宏大。藏上千人都看不出端倪破绽,所以杜伏威第一时间也没觉出什么问题来。 后面,自然是酒过三巡,摔杯为号的戏码了。杜伏威刚刚喝了几轮,神经松泛下来,就听得萧铣一声怒喝,把手中玉斗砸在地上,屏风之后无数精锐武士冲了出来,为首的便是沈光。 杜伏威带进内堂的不过十余人。其中还有三四个是他的义子,都是原本军中武艺拔群才被收录的,当下也抽出兵刃来抗拒。只可惜沈光或许马上冲杀的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但是这种室内步战的场合、比拼闪转腾挪的所在。自然是如鱼得水。 区区三四个照面,几道寒光闪过,杜伏威那四个义子就被沈光一刀一个。干净利落地秒杀了。其余甲士也一起招呼,杀了数人之后。其余的都被打断了手脚躺在地上制服了。 “萧铣!你这狗贼!你……你……便不怕失信于天下人么?”杜伏威震惊莫名,却也说不出别的台词来。他悲悯地合上了眼睛。知道今日断无幸理,他只是恨自己看走眼了,原以为萧铣是个志在天下,顾惜名声的明主,不敢违背信用动自己,谁知道萧铣这么不要脸,栽在一个无耻之徒手上,当真是不值呐。 “萧铣狗贼,如今我江淮军不过只有杜某带着区区心腹数人来自投罗网而已。彭城周遭各郡还在我军掌握之手,十万士卒也未曾卸甲。难道你以为制服了杜某,便能兵不血刃收取各郡军政大权不成?不要做你的白日梦了。辅公佑叔父不会因为杜某身陷你手,便投鼠忌器的。相反,辅公佑叔父一定会为杜某报仇,与尔等死战到底的!” “啪啪啪~”萧铣好整以暇地抚掌大笑,鼓完掌之后,才轻蔑地看着杜伏威:“杜大使还真是了解你的辅公佑叔父啊,不过,他当然不会因为你被萧某抓了,便投鼠忌器的——可是前面半段,杜大使却是猜得截然相反!要想辅公佑为你报仇,那是痴人说梦——在萧某今日动手之前,已经接到淮北线报,辅公佑在彭城郡杀了杜大使你留下的监军将领,已经重新控制了全军、扯起了反旗! 今日之事,不是萧某背信弃义在先,而是你们淮北军降而复反在先!萧某只是消息灵通,比你先得知反情,然后当机立断而已。如此处置,便是传遍天下,也是萧某占理,孤怕什么名望有损?有什么名望可损?尔等叛乱在先,证据确凿,孤拨乱反正,天经地义!” “什么?辅公佑已经反了?不可能!这不可能!萧铣贼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这是栽赃陷害!” “笑话,把人带进来,让他自己看!这无智之徒,被人卖了还不相信。” 萧铣懒得废话,立刻有甲士押解着几个从彭城前线抓回来的军官俘虏,五花大绑着送到杜伏威面前。杜伏威仅仅寥寥问了数据,就惊得目瞪口呆。 他丫的!辅公佑这是要弄死自己啊!可惜杜伏威虽然知道自己是被自己人陷害背叛了,这当口也没法解释了,他知道就算今天萧铣宰了自己,萧铣招降纳叛的好名声也不会丝毫受损,因为毕竟是淮北军自行反叛在先。 正在杜伏威瞑目等死的当口,萧铣身边却响起了一个唱红脸的声音。杜伏威对这个声音这几天也算有些接触,比较熟悉,知道是萧铣身边的幕僚、如今尚书省内充任左司郎中的长孙无忌。 尚书省主官是尚书令,那是至高无上的官衔,如今是萧铣本人亲领。其下的左仆射、右仆射也是朝臣领袖级别的重要角色,往往在尚书令虚位的时候实充相权。不过,尚书省底下的官员,大多数人便不了解了,其实在左右仆射以下,还有分管各部事务联络的左右司丞,这些就只是正四品级别的官员了,品级上只相当于和各部侍郎平级,左右司丞还自有副官,便是左右司郎中,再低一级,从正五品到从五品的都有。 可以说,这个位置上的官员,品级虽然不高,但是实权不小,毕竟是天天在一堆相当于后世总理啦、副总理啦、国务委员面前晃悠的幕僚,如果受信任了,建议影响力比较大的话,完全是一个梦幻职位。何况长孙无忌不过也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和杜伏威算是同龄人,因此杜伏威完全可以想到长孙无忌将来的前途会有多么远大。 而且听说长孙无忌自从萧铣实际掌握了朝廷大权之后,已经更进一步设法巴结了,如果不是碍于萧铣的正室夫人是大隋的大长公主的话,他早就把他那个还不满十四周岁的妹子送进萧铣府里供萧铣糟蹋了。 这种情况下,长孙无忌的唱红脸求情当然很有希望,一下子让杜伏威的大脑重新激活了起来,就等着顺着长孙无忌的劝说往下接话儿了。 “殿下,今日之事,属下以为杜大使说不定也不知情,最多是个用人失察之罪。一切罪责,还应该俱在辅公佑身上——辅公佑狼子野心,可比马超;杜大使之冤屈,可比马腾,汉昭烈尚且不辞任用马超以图恢复,殿下何必为今日之事如此重责杜大使呢?若是能给他一个补救的机会,改过自新,岂不是好?” 长孙无忌提到的马超、马腾故事,如果是后世熟看三国演义的人,当然会摸不着头脑,因为演义中为了丑化曹魏,褒扬刘汉,所以连带着把最终归降蜀汉的将领都褒扬美化了一番。凡是读到马超兴兵为父报仇的桥段,都会为马超喝一声彩。但是如果看了正史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儿其实有个根本性的反转,那就是马超历史上是在马腾被杀之前就起兵反曹的。也就是说,是在马超的父亲已经迫于形势不得不入朝当人质以示自己对曹操无害的情况下,马超猝然兴兵偷袭,打了曹操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是马超用父亲作为诱饵,诱使曹操放松警惕,才赢得了初期连战连捷的优势,而他的起兵,也是在逼着曹操杀了他老爹,好让他自己提前成为西凉名至实归的主人。 如今的时代,三国演义还没问世,众人看的当然都是正史。长孙无忌举了这个例子,杜伏威马上应声附和,痛斥杜伏威卖主陷主卑鄙无耻有如马超,恳请萧铣雅量宽宏更胜魏武,好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既然你真心也是失察被蒙蔽,孤便给你一个机会——跟着沈将军、秦将军再征彭城,只许你带三千亲兵,务要在秦将军监视下行动,招降淮北各郡开城。若是平了辅公佑,便赦你无罪。不过你的行台尚书便别当了,留在朝中安心做一个光禄寺少卿,照领爵位就是。” 第六十四章几多皇后变公主,几多公主变皇后 彭城郡,自汉代十三州部行政区划划分以来,便是徐州之地的核心枢要所在。取了此处,便可北通青冀,南接淮扬。 这么说,或许不太了解隋唐时候地理区划的人还不好理解。那么套用一下人人都熟悉的三国时代割据图来做个对比,就可以知道,辅公佑如今窃据的彭城郡,大致相当于陶谦的核心领地,而萧铣如今已经在两淮地区占据的土地,则相当于袁术全盛时的疆土——当然了,如果算萧铣的全部领土的话,还要加上孙权和刘表的故地。而此前一直投效萧铣,却偏处一隅的东莱留守陈棱,其地盘则相当于北海孔融,拿下了辅公佑的地盘之后,萧铣从整个南方到山东半岛区域的土地就连成一片了,只留下山东内陆的农民军重灾区给李密折腾。 辅公佑着实没有想到萧铣会有如此宏大的器量,居然没有逮住自己兴兵作乱的机会直接把杜伏威斩首示众以绝后患,反而是给了杜伏威一个回来平叛的机会——虽然是在萧铣军的大军监视之下回来的。辅公佑更没有想到,杜伏威居然委屈求存到了这个地步,居然真心甘为朝廷走狗回来收拾自己的老哥们——虽然是这个老哥们儿先出卖了杜伏威,希望杜伏威死在丹阳的。 一直被萧铣雪藏不用的骑军王雄诞部、步军阚棱部,也都在这一次被调到了作战一线,逮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且这次对付的是试图陷害他们曾经义父的己方叛徒,所以阚、王二将的士气自然非同原本可比。阚棱、王雄诞原本投降萧铣之前。就是杜伏威军中有数的猛将,也是杜伏威诸多义子当中最给力的。现在他们出来当带路档,自然对于瓦解辅公佑刚刚草创起来的新班子效果拔群了。 朝廷大军主力腊月初二重新渡过淮河。腊八节前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彭城郡东西两翼的外围数郡领土,对彭城郡形成了夹击之势。一路上的战斗过程实在乏善可陈,也就不容赘述了—— 毕竟,进攻的一方不但兵马精锐,器械精良,而且有淮北地区原本的主子杜伏威站在前头招降瓦解抵抗者的士气,还有阚棱、王雄诞这两个多年来在淮北军中素有威望的一线猛将亲自督战攻打。 而另一面的辅公佑又是杀了杜伏威留下监军的数个义子后临时夺取最高权力的,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服,同时萧铣留给辅公佑整合内部的时间差也并不久。最多就比当初宇文化及作乱后收拾残局的时间多了那么几天而已,内部埋了无数定时炸弹的辅公佑,当然是被摧枯拉朽一样地打崩了。 腊月十五这天,彭城郡全境肃清,朝廷大军军纪俨然地杀入城内,东莱留守陈棱也亲自带兵前来助战,与萧铣回合,以大礼拜见,恳求“梁王殿下”恕其入贡新君来迟之罪。萧铣当然只是演演样子戏。当场笑称陈棱何罪之有——入贡来迟,不过是因为道路不靖而已,如今两淮巨寇悉数扫灭,将来有空再多多入朝请示不迟。 辅公佑本人倒是没有死在乱军之中。而是提前藏了细软,带了一些心腹护卫,换了普通士卒乃至百姓的服色。潜在乱兵之中逃亡了,星夜去投奔李密。不过深知李密容人之量的萧铣也不为己甚,没有死命追赶的意思。 淮北各郡彻底落入了朝廷之手后。当初杜伏威盘算的“名义称臣、实则自治”的设想自然也就成为了泡影。各郡军事长官和行政官吏都被萧铣安排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缺员闲官,短暂磨合之后就能让大隋朝廷在两淮的行政体系彻底变得如臂使指。同时,因为这里的官场早就经过了农民军的屠杀洗礼,什么固有的既得利益阶级都没留下,所有新官的富贵职位都是萧铣一手安排提拔的,所以这些人的忠诚度当然只会针对萧铣,而不可能针对大隋皇帝。 或许,如今萧铣手下的地盘当中,真正还对隋朝怀有忠心和感情的,也就是扬州周边的一小块地方了吧。除了扬州周边,其余整个广大的荆、扬、徐大地上,萧氏的威望已经远远盖过了杨氏。 搞定了这一切,萧铣当然是留下兵马在徐州之地肃清与李密之间的边境,然后他本人带着主力回朝,谋取大事去了。回到京师丹阳的时候,约莫也才腊月二十出头,距离年关还有**天。在丹阳宫内,还有一个天天靠药物补品吊着性命,因为重症破伤风而早已昏迷不醒无法言语的少年皇帝杨倓。 如果可以活过年关,杨倓就有十三周岁了,按照古人的年纪,他再发育发育,就有希望祸害萧铣那个也已经十二周岁、完全继承了其外祖母和母亲花容月貌的长女萧月仙了。可惜看杨倓的身体,他是永远捞不到这个机会了。 …… 萧铣还未入丹阳那日,一场先行的劝进就已经展开了,虞世基、裴矩、虞世南、欧阳询这些貌似中立的朝中重臣,以及房玄龄、长孙无忌这些少壮派的,但是属于萧铣多年下属的故旧,都在一场额外的朝会上,对垂帘听政的萧皇后发难了。 “臣等启奏太皇太后!宫内之事,昨日太医已经看过了,说大行便在三日之内,诸药都已无灵。臣等思虑太皇太后子孙,除今上之外,皆以沦为伪帝傀儡,或陷于贼手。当今天下分崩至此,先帝所遗德望,已然丧尽。 而伏睹梁王王,自摄政以来,德布四方,仁及万物,内平宇文化及之乱,于隋室有再造之功;外伐荆楚徐淮,灭多年心腹之寇。观其功德,越古超今,虽唐、虞无以过此。群臣会议,皆言隋祚已终。臣闻昏明迭用,否泰相济。天命未改,历数有归。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社稷靡安。必将有以扶其危;黔首几绝,必将有以继其绪。 且梁王本先梁帝胄,终梁一朝,无阙于民,其祚之终,亦非丧德,实由胡羯逆乱。本朝文皇帝受禅之时,得故周、先梁纳土奉表,而成其大德。非伪齐、伪陈可比。伏惟殿下,玄德通于神明,圣姿合于两仪,应命代之期,绍千载之运。今既隋祚已终,当效法故例:上以慰宗庙乃顾之怀,下以释普天倾首之望。则所谓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 虞世基刚刚代表群臣说完,还没等萧皇后开口,下面就黑压压的一群人附议。同时,执掌四方风闻言事的裴矩。也紧跟着按照惯例开始详述近期种种表示了当革故鼎新的“祥瑞”。 “臣亦启太皇太后:夫符瑞之表,天人有征,中兴之兆。图谶垂典。梁王辅政以来,祥瑞之兆。摩天及地,不可胜数。近又有南洋海客入贡。得鸾凤之属,天人有征之垂范,还望太皇太后顺天应人,以安军民,存大隋庙祀血食不绝。” 裴矩说着,恳请萧皇后允许之后,便让人带着祥瑞之物进殿献上。铁笼之内的,无非是一些南洋爪哇群岛高山密林中抓来的极乐鸟而已。萧铣经营航海已有十年,原本去去琉球和东瀛那就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容易事儿;爪哇群岛虽然这个年代还是一些昆仑奴野人的地盘,没什么通商的价值,但是去跑一趟还是可以做到的。至于抓鸟这种事情,当地的马来昆仑奴们早就知道极乐鸟的存在,汉人海客只要以稀罕物与之贸易交换,买来就是了,也不必亲自深入那些哪怕一千多年后都让“大东亚共荣圈”时代的日军都视为畏途的热带崇山密林。 这个时代的中原人,当然没见过极乐鸟。萧皇后此前仅剩的一丝不甘,也很快被震惊所取代。 她虽然出嫁从夫,忠于大隋,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她毕竟也是西梁公主出身。到她十八岁那年为止,大梁国祚都还没有断绝。今年萧皇后已经四十七岁了,在她的生命中,她作为梁朝公主度过了十八年的人生,又以隋朝王妃和皇后、太皇太后的身份度过了剩下的二十九年(当然其中有四年重叠)。 到了大隋真的气数已尽的时候,或许恢复大梁,对于萧皇后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吧。历史上她颠沛流离,经历了突厥人的拥护,作了傀儡,又最终不得不屈服于李渊,那样的曲折,她都忍了下来,今日被自己的侄儿兼女婿换个身份继续供养起来,显然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整个大隋朝那些剩下的天命贵女当中,或许反而是萧铣的正妻南阳公主,会比其母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吧。当然,要论最死硬的,或许还要算为大隋付出了一生的义成公主了,作为杨广的堂妹,她早年为了大隋的削弱突厥之策,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幸福,她已经为这个朝廷付出太多了。历史上的义成公主最终死于唐将李靖之手,而没有和她的皇嫂萧皇后那样投降李唐,选择了作为大隋的宗室女儿为朝廷死节。 “此事,众卿自行商议,给出章法便是……哀家年老昏迈,不能议此。只求今上能够走得安稳……” 众人知道,萧皇后这便是同意了。 …… 萧铣得胜回朝,入了丹阳,进宫献俘交割,而后回到新投入使用还不满两个月的尚书令府邸。 才入第二进,就看到了相濡以沫十余载的妻子杨洁颖,带着诸妾娉婷袅袅地迎了出来,只是气氛中显得有一丝诡异。 “臣妾参见陛下。”杨洁颖砰然跪倒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路面上,不顾双膝的疼痛,但是却没有低头,只是昂然不屈地凝视着萧铣。屈服的双膝和不屈的目光,让人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萧铣想过一万种重逢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有这么虐心的姿态。十几年来,夫妻相敬如宾,从来没有如此行礼的。 “孤……为夫都知道了,此事……为夫也不想的……算了,也说不上不想。不过有德者居之而已,事到如今,大隋已然无可挽回,与其便宜了别的乱贼,不如为夫自取之。夫人还是起来吧。” 萧铣用力扶起杨洁颖,杨洁颖身子娇弱,自然无力抗拒,被萧铣顺势揽入怀中,略微解除了杨洁颖的抵抗,就搂着她回屋里去了。 “你……你可以盟誓,当初真的不是一开始就有如此打算的么!” “孤当然可以盟誓——此前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拯救大隋,父皇在世时,虽然平灭南朝,然素来以吴人自处,从不欺压南朝黎庶,待之有如关中故周子民。故所损者,唯有一姓,而不损黎民,孤心向往之,本欲尽忠此生。 及至东征高丽,天下扰攘,虽黎民皆苦于此,孤却知东征之举乃是为天下汉人开百世之太平的盛举,纵然吾等一代人要深受其痛,却也该忍耐。便是宇文化及逆乱之后,父皇被害,孤还想着辅佐幼主,重立朝廷德望——今时今日一切,都是天意如此,” 杨洁颖的心灵,知道萧铣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至少,在宇文化及谋反弑君之前,萧铣的一切表现都完美无缺,丝毫看不出一丝一毫取代杨广的个人野心,杨洁颖是萧铣的枕边人,自然是看得最真切的,萧铣的解释,最终击碎了他心中的防御,让她彻底把大隋的灭亡,归咎到了天道更易之上。 “夫人,不,梓童。想哭就哭出来吧,但是别塞在心里。想想看,三十年前,母后不也是如此这般,从公主变成王妃的么。天意弄人,谁能抗拒?试看天下几多公主变皇后,几多皇后变公主,唉……” 内室屏风之后,藏着今日原本借故来探望南阳公主的义成公主杨雪艾。萧铣归来的时候,她找借口让堂侄女杨洁颖安排她躲起来,免得相见尴尬。但是实际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杨洁颖也不知道,她六姑杨雪艾怀中揣着一柄锋利的短刃。 如果今日她断定了萧铣是早有篡隋之心,今上重病将死也是他萧铣安排的话,那么杨雪艾就会借故接近,然后以此刃将其刺杀,而后再以此刃自尽。 可惜,她也听全了萧铣和杨洁颖的对话,那种深深的无奈感和无力感,让她再也抬不起刺杀的手臂来。 “大隋……完了……”绝望的杨雪艾抽出短刃,决然地往软腹上抹了一道。鲜血溅射到屏风上的异状,几乎让萧铣和杨洁颖都惊得跳了起来。 “不好!快找太医!” 第一章鸣凤元宝 义成公主杨雪艾自戕未遂,从昏迷中复苏的时候,已然是多日之后了,算算时间,应该是大业十三年的元月了。所以,她没能有幸看到那一幕本该让她悲痛欲绝的景象。 哦不,确切的说,是杨雪艾以为的大业十三年元月,因为服侍她的宫女在看到她醒来并问清时日的时候,只是大略说了日期。至于大业十三年这个年号,是杨雪艾自行脑补的。等到她可以移动之后,了解清楚真相时,才知道大隋朝的年号已经成为历史了。 杨倓已经在杨雪艾苏醒前四天病死了,群臣上其庙号为恭皇帝。萧铣做得很是仁至义尽,没有让病重的杨倓上演禅让皇位给自己的戏码,而是让杨倓安安静静占着皇帝的位子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天。据说杨倓弥留的时候,因为萧皇后已经默认了萧铣的计划,许多图个从龙之功的大臣,都见风使舵劝萧铣从杨倓手上正儿八经接受禅让,但是萧铣都严词拒绝了。 这么做,虽然让萧铣的得位不如历史上王莽曹丕司马炎那般礼法具备,却为萧铣赢得了不少人心——相当多的文武大臣,居然真心相信了萧铣是真个被逼到了隋室无主可立的情况下,才动了“孤自为之”的念头。 这一点,萧铣看得很透彻,他相信,之所以王莽曹丕司马炎需要禅让,是因为他们等不到前朝宗室彻底凋零的机会,所以才只能追求虚礼上的完美。而他现在既然可以得到这个空前绝后的机会,那么坚持臣节到最后一刻。显然比礼法完备更有号召力。 杨倓死后,萧铣挨了数日。等到大业十三年正月初一,才正式从太皇太后萧氏那里。接过了禅让的懿旨。 …… “公主……” “不要叫本宫公主!本宫已经不是公主了!”复苏后还很虚弱的杨雪艾,推开了殷勤服侍的宫女,自从知道大隋已经灭亡这个消息,她已然心如死灰,听到“公主”二字,便潸然泪下。 “公主……陛下说了,除南阳公主外,其余前隋公主,可一律保留封号、采邑。终身以公主相待……所以您依然还是公主……陛下践祚之初,便下诏继续优待大隋宗室的旁支远亲,还请公主不要多虑。” 宫女的婉婉劝说,让杨雪艾略微冷静了些,一个人可以殉国一次,但是救回来了再去折腾,终究会内疚的。呆了半晌不知道说些啥,便恢复了公主的架子发问:“尔等是何处宫里的,如今还来服侍本宫作甚。本宫这又是在哪里养伤?” “这里是大长公主的寝宫,是大长公主听说了公主的事儿之后,很是痛惜,把公主移过来救治的。” “大长公主?不是说别的都保留封号。只有颖儿……呵呵,如今该改口叫皇后了么?哪里还来的大长公主……” 杨雪艾说到这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刹住了话头:杨洁颖当然已经从大长公主变成了皇后,不过。萧铣当了皇帝,大长公主自然另有其人。那不就是原本的太皇太后萧氏么! 自己的皇嫂,太皇太后,居然变成了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生履历,倒是让杨雪艾想到了她的堂姐,先帝杨广的亲姐姐、乐平公主杨丽华了。杨丽华可不就是从北周的皇后,变成了隋朝的公主么。 仅仅是一个称呼之间,就让杨雪艾陷入了恍惚的历史穿越感,似乎此前对于杨隋覆灭的一切怨气,都消散无遗了。因为,一个“天道有常”的信念,被无形植入了她的脑海。 “天意啊,都是天意!以外戚篡人社稷者,终为外戚所篡!萧铣只是用了大隋当年窃取前朝的故法,重新来了一遍罢了……大隋亡得不冤!只是但愿将来萧铣的子孙,不要面对如此报应才好!” 杨雪艾心中凄惶,却是没有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响。自从她醒来之后,其实已经有宫女去报信了,所以自然会有人来看她。 “不会的,因为朕自问问心无愧,只是拿回原来的东西而已——大梁失统,并非失德,只是武力不济,不得不纳土献庙而已。朕虽然从父皇那里所得良多,但是对杨隋宗室,也算是仁至义尽。至于大统宗庙,却是从惠宗皇帝那里承续,何篡之有?” 杨雪艾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萧铣来了,否则,还有谁敢自称朕呢,虽然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朕这个字眼从萧铣嘴里说出来。回头一看,才知道皇后杨洁颖也跟着来探望了。 杨雪艾默然不语,知道萧铣说的是事实,或许古往今来这么多改朝换代,看上去也就萧铣没有什么道义上的瑕疵吧——他毕竟还有恢复故国这个大义名分可用。 “惠宗皇帝……是陛下为萧琮上的庙号么?”直呼先帝名讳,按说是极为大不敬的,不过杨雪艾本就是无所谓的人了,失礼也就失礼了,萧铣也不会和她计较。 萧铣也不会讳言,直截了当有问必答,很快杨雪艾就弄清了现实:萧铣已死的伯父、曾经退位归降的西梁末帝萧琮,上了惠宗的庙号,被萧铣纳入七庙。另外,萧铣的生父萧璇和祖父萧岩,生前不过分别是亲王、郡王级别,也都被萧铣追封了皇帝的庙号。 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一般朝代如果皇帝本宗子孙断绝了、需要从宗室藩王里面立君主的话,藩王若是强势一些,也都会把他本人并非皇帝的父亲乃至祖父追封皇帝封号。后世的宋朝就有“濮议”案,宋仁宗本人无嗣只能从侄儿当中过继一个传位,便是后来的宋英宗,而英宗便要想办法把他的亲身生父赵允让尊为皇考。明朝更有嘉靖的“大礼议”,也是如此一般的闹剧。 萧铣如今所处的时代,虽然没有那么多例子可以借鉴。但是他是马上得天下的中兴之君,谁敢和他唱反调?也正是此刻。杨雪艾才知道,萧铣已经把他的新年号改为了“鸣凤”。取新朝定鼎,南方有凤来仪的祥瑞吉兆。 历史上,萧铣用的年号也是鸣凤,却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凤凰祥瑞,而本时空萧铣并没有刻意在这方面动什么花活儿,也没打算换年号,只是一切顺其自然,唯一的区别,只是他掌握了强大的航海贸易力量。可以真的去南洋爪哇找昆仑奴弄回来极乐鸟而已,所以有凤来仪的祥瑞就彻底坐实了,无知愚民们更是纷纷传说,奉为神明。 杨雪艾虽然与萧铣当年有过一夕露水之缘,但是那都是在杨雪艾即将“为国捐躯”前夕情绪极为不稳定的情况下的机缘巧合而已,如今萧铣已经正位为君,杨洁颖贵为皇后,杨雪艾则是嫁过两代突厥可汗的前朝公主,更不可能有多的交集。萧铣也是出于一点故人之情。见杨雪艾伤好苏醒了过来看看而已,安抚一阵,让杨雪艾认清事实之后,也就走了。还吩咐宫女们若是义成公主一切大好了,可以随意走动,不必约束。 临走之前。杨雪艾拉住萧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救我。或者说,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从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想多了,朕只是因为你对天下汉人有功——无论是天下是大隋的天下,还是大梁的天下,那都是汉人的天下。自古胡汉不两立,你帮助汉人削弱突厥,那便是不世之功,朕自然敬重你——至于李渊之属,为了一姓之私,与突厥勾结,虽然只是权宜之计,虚与委蛇,朕也看不起他。” 撂下这句话,萧铣再也没有回头,留下杨雪艾怔忡不已,不知将来该如何自处。 …… 杨雪艾将息养伤数日,因为是抹刀子的皮肉伤,而不是捅进去的那种,没有伤及内脏,所以苏醒之后恢复也挺快,没几天就可以下榻了。对于萧铣改朝换代之后的一切,她自然也有些好奇,很想知道萧铣此前那一番看上去似乎毫无利己之心,全然为国为民的假大空话究竟有几分真,所以也就不愿意憋在宫里,要自行回府,宫女们都受了嘱咐不得约束义成公主,所以只是通知了萧皇后,萧皇后和杨雪艾聊了一阵之后,也就放她离去了。 曾经熟悉的丹阳,在杨雪艾眼中,似乎有了一些陌生,虽然人还是那些人,屋宇还是那些屋宇,但是新朝与前朝仅仅数日之间,竟然也让民生气象俨然一新。 杨雪艾少年时是住惯了大兴、洛阳两京之地的,两京都是坊市分开,秩序俨然,店铺做生意的都只能拥挤在市里,而如今的丹阳,或许是因为诸事草创,新城内居然没有区分坊市,只要照章纳税,服从管束,处处都可营商,倒是看着整座城市似乎焕发出了无穷的活力,完全没有了乱世的萧条。 “倒是深谙大乱之后,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道理,但愿会是一个明君吧。” 杨雪艾眼见就到回到府上,准备放下帘子,不再观看市景,不过前面一堆拥堵喧闹的所在,却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踌躇了一下,她还是让跟随了她多年的波斯侍女阿米娜带着宦官过去看个究竟,她自己就不凑热闹了,安生等在车上。 须臾,阿米娜回来,带给她一些物件,细细解释了一番:“回禀公主,那边是市令在设场兑换铜钱呢。据说新皇登基之后,为了新朝气象,觉得前朝末年五铢钱滥铸,掺杂铅、锡过多,铜钱色泽泛白,百姓多苦于此,故而另铸新钱,准备徐徐图之,数年之内废除五铢钱——旧钱可根据铜质成色,兑换新钱。” “兑换新钱可以理解,废五铢钱,却是什么道理?从汉至隋,五铢钱已垂七百年,多少次改朝换代都没有换过,怎得贸然便如此行事?哼,刚才还以为他与民休息,想来也不过是好大喜功之君……”杨雪艾念叨到此处,便不好再说下去了。因为她想到了她的皇兄杨广,天下好大喜功能折腾的皇帝,谁能超得过杨广呢,所以她还真没立场去批判萧铣。 没有时间多想,杨雪艾便被眼前拿到的新玩意儿吸引住了,很快结束了漫无目标的意淫。 依然是方孔钱,但是比五铢钱要轻一些,估计也就三铢左右,不过含铜量看着倒是比五铢钱高得多,色泽青光锃亮,而且铸造的时候还有更加凸起的滚边,对于防止奸商锉削取铜应该有一定的帮助。阿米娜告诉杨雪艾,新朝的新钱是定为一两十文的制度,便于称重,上头的印文字体,则自然是当今圣上的师兄欧阳询亲笔手书的模板了。 话说当年萧铣最初搞出雕版/活字印刷的时候,也是让欧阳询捉刀写的模板印文,再找工匠雕刻,这么一个大书法家放在那里,和萧铣关系又亲近,别人显然抢不到这个活计了。 欧阳询写的印文,乃是“鸣凤元宝”四字。 “居然把年号铸在钱上?真是不当人子!如此,岂不是换一个年号就要重新铸一批钱了?如此靡费,只怕比先帝都……唉……”杨雪艾没有这方面的见识,只是长叹一声,当成是萧铣的穷折腾,没有再去理会。 不过不管杨雪艾这样的妇道人家理不理解,鸣凤元宝就是以丹阳城为基点,开始慢慢流通开来了。 …… 后世无知之人,往往以为“开元通宝”,便是华夏大地上最早的宝文钱了,再往前,从秦半两钱废弛以后,便是五铢钱的天下,直到开元通宝出现。 实则,哪怕萧铣没有被穿越附体,让历史按照原本的走向自然发展,天下最早的宝文钱体制,也轮不到开元通宝,而正是“鸣凤元宝”——众所周知,开元通宝是武德四年,也就是公元621年开铸的,而鸣凤元宝,在鸣凤二年到鸣凤三年之间便开铸了,比开元通宝早了两到三年。 之所以后世人不知其故,无非是历史上的萧梁存在太短,立国四年便被李孝恭和李靖灭了,以至于其文物都湮没无闻,鸣凤元宝只铸造了两年,存世不多,又遭到后来唐朝的收缴熔毁,幸存者极少。后世直到21世纪,才被考古学界发掘发现,验明正身及铸造年代。 别小看这两三年的提早,因为这背后代表的可是一个发明——谁知道李渊为什么恰好在武德四年开始铸造开元通宝了呢?说不定就是剿灭了萧梁政权之后,得到了鸣凤元宝的实物,然后大受启发,认识到了把年号铸到钱上,对于乱世之中提升自身正统性的巨大帮助。说到底,李渊只是一个山寨者,而不是发明者。从隋唐以前,北朝不注重商业文明的一贯传统,也可以看出发明年号钱这种创新基本上不可能是北人原创。 所以这个事儿上,萧铣还真是没开挂,完全是他麾下的幕僚提出了这个事儿,提醒了他,让他大为赞赏,立刻实施。而且本时空的萧梁显然不会是一个短命王朝,宝文钱发明者的名字,自然会被铭刻在历史书上,后世再怎么想篡改也抹杀不了。 那位提出鸣凤元宝议案的年轻幕僚,在原本的历史上有望成为蜗居江陵的萧铣手下重要军师。只可惜如今因为萧铣家大业大,早已不是历史同期那个只拥有荆楚之地的小军阀了,所以他手下谋臣如雨,自然没那么明显的上升通道可以为有才之人所用。不过,却也不算晚了。 因为,萧铣在看到那道上书言事奏请开铸宝文钱的奏折上,所写的“江陵郡曹佐岑文本”落款,就准备破格提拔、大用此人了。 第二章入蜀命门 丹阳宫殿,所有帐幕帷幄,都从隋朝时候的色泽,改回了大梁时期朱主玄辅的色调,以朱为底,以玄为边,说不出的肃穆厚重。 从梁武帝萧衍饿死台城那一天起,这个色泽就在丹阳消失了,至今已有将近七十年,或许萧衍永远也想不到,大梁都离开了丹阳城七十年,传到了五世孙,还有重归此处的机会。不过唯一让萧铣省事儿的地方,或许就是萧铣不用和别的开国君主那样费劲地去想办法挖掘故纸堆,追封天子七庙了。因为他的七庙,除了他自己的父亲、祖父两辈原本不是皇帝,需要他追封;再往上其他七庙当中的祖宗,本来就是皇帝,不用再费那个事儿了。 鸣凤元年的正月,已然在喜庆的氛围中过半,元宵佳节之夜,丹阳城内阖城同庆,新皇也颁布了大赦天下之令,把许多此前各路农民军剿灭过程中捕获的从贼之人尽数赦免,一派新朝新气象。 丹阳、京口、扬州、兰陵、吴郡、会稽等六郡之地,也在短短数日之内,成为了“鸣凤元宝”新钱第一批流通开来的州郡,这全都要仰赖披着豪商外衣的一代情报头目武士彟的大力筹措,加上这些地方本就商贸鼎盛,才能如此之快地响应朝廷。别的边远地方,好歹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彻底推广——毕竟就算那些地方想推广,朝廷的铸币产能一开始也跟不上。仅靠吴郡吴兴地区的钱监,哪怕把原本制造板甲的成熟冲压工艺用在铸币上,铜材充足的情况下。一年也就两三百万贯的铸币产能, 不过。年仅十七岁,原本只是江陵郡一介功曹书佐的岑文本。却是通过了建议朝廷行宝文钱的契机,成功进入了新皇萧铣的视线。萧铣前世继承来的历史知识显然不够丰富,不可能记得住岑文本这种级别的文官少年时候的经历,只知道此人后来在李世民一朝时才大放异彩——这还是后世拜一些电视剧所赐而已。现在猝然发现原来岑文本原本就在自己手下,也是意外之喜。 萧铣很是爽快地给了岑文本一个黄门录事的官职,看上去才从七品,不过却是门下省的缺。加上因为熟知历史上的岑文本和长孙无忌“相性差距貌似刚好有75”,所以才尽可能避开了内史省的体系。 …… 新朝建立之后,恰逢多事之秋。用兵开拓的脚步自然是不能停歇的,武备的运转丝毫不以改朝换代的喜庆所影响。简单处理了繁文缛节虚礼日常之后,仅仅正月末,萧铣就从不得不为的奢靡与温柔乡中挣扎出来,召集文武开始商讨下一阶段进取的战略方向了。 岑文本作为黄门录事,这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高级别的中枢朝会,说不紧张那是假的,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而且理论上他的职务是帮衬着年纪老迈、智识衰退的黄门侍郎裴矩查漏补缺。提醒拾遗,这就让他更加不敢懈怠了——裴矩,可是在杨广一朝就已经是黄门侍郎了,门下省这一块儿。十几年来都是以裴矩为大佬,萧铣改朝换代之后依然原职留用、另加虚衔爵位以示封赏,显然也有稳定局面的考虑。 不过这也让年轻的岑文本隐隐然很有一丝期待:自己那么年轻。就可以因为一些远见而被陛下赏识,得到在重臣身边耳濡目染学习的机会。假以时日……陛下还真是用人不拘一格呀,不在乎门第高低、名望多寡。而且萧铣在朝会之前一天还专门找岑文本说过几句。虽然仅仅是几句让他早作准备的提点,也着实让岑文本感恩戴德,骨头都轻了几两。 萧铣在朝会之前和他说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如今天下诸路反贼之中,朝廷以李渊伪朝为第一大敌,将来的军略布局,都已削弱李渊为第一要务。而大梁与李渊的辖区并不接壤,故而眼下定然要以争取蜀地为两家相争的首要。然而朝廷新收荆楚也才三个月时间,彻底平定理顺的时间则更短,因此对于楚地和巴蜀的情况不够了解。岑文本在江陵郡多年,又是个有见识的,所以萧铣让他多多做好功课,准备一些风闻情报,也好帮助朝廷决策争蜀方略。 岑文本昨夜得了萧铣的召见抚慰之后,便挑灯夜战,搜肠刮肚,把他在江陵数年体察所得尽数组织了一遍,也亏得他素来勤谨,眼光敏锐,自问今日定然可以有所表现。 “国朝新立,且有大长公主、先帝符命禅让;故隋郡县,官吏俨然之处,本当在诏书至日,尽数归降。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川蜀、五溪多有或民风彪悍、或心向秦人之官吏、豪族,众卿有体察下情的,今日不妨畅所欲言,估计一下西南诸郡的反应,说说看朕当准备多少兵马,对何处用抚、对何处用攻伐,如何收川?” 萧铣的一番问话,把包括岑文本在内的所有与会朝臣神思都拉了回来。 萧铣的发言,着实让一些原本在杨广时期就位列中枢的高官很不适应,因为当初的杨广可以说是晚期几乎什么都不懂,什么下情都不了解,提的问题很宽泛,任由朝臣发挥回答。到后来弄得朝臣们也都懒得去细致调查掌握第一手情况了,完全是空对空大谈炎炎地应对。而萧铣的问题却很长,很具体,一看就是已经预见到了朝廷开拓过程中有可能遇到问题的主要方向,那些只会大谈炎炎说套路话的大臣就很难接过话头了。 不过幸好,裴矩依然给力。虽然萧铣改朝换代之后,给裴矩依然保留了黄门侍郎的明面官职、却去掉了裴矩内外侯官总管的职务,不让裴矩再兼管新朝的情报机构,不过裴矩在隋朝时候遗留下来的那些认识,依然足够他吃几年老本的了。 当然。裴矩被拿掉内外侯官总管一职,也并没有引起裴矩的反感。因为这并不是针对裴矩一个人的,而是新朝至今为止还没有设置类似于“内外侯官”的情报体系呢。内外侯官作为隋朝的一个官僚系统,已经整个不存在了,自然其中的官吏都转入了别的身份。 “陛下,老臣以为,陛下想要和平收复蜀地,只能说有六分把握,不过完全要看前期的运作——老臣此前遍查蜀地留守、郡守乃至其他军政要员名册,其中最当为陛下重用者,乃故益州总管独孤楷诸子。独孤楷诸子归附陛下。则蜀中膏腴心腹之地便可为陛下所有,其余旁枝末节,自然可以顺势捋清。去岁年底,门下省协理编订吏部考功封赏时,也曾评定独孤楷诸子为上上等,升迁其权位、增广其兵要,而并未遭致蜀中其余官吏反抗,想来如今便可继续依此而行。” 萧铣一愣,倒是不记得这些事情了。去年年底的时候,他忙着跟杜伏威打仗,还忙着改朝换代,对于原本朝廷对蜀地官员的人事任命还真没走心。完全是让手下人相互监督审查,他自己做甩手掌柜橡皮图章。现在裴矩提起来,他倒是隐约记得有这回事。只是完全没想到这件事情原来这么重要。 不过,不耻下问是萧铣的好习惯。他并没有杨广那样爱面子的毛病,所以当下便直截了当让裴矩再花点时间解释一下原本布局的意图。 “陛下。故益州总管独孤楷,乃是殿内宿卫司独孤盛亲兄。当年独孤盛、独孤楷兄弟早年皆出于北周独孤信门下,乃是独孤氏家将。后独孤皇后将此而将赏赐于先帝(杨广)作为护卫,独孤盛一直被先帝留在身边,垂三十余载,忠心不辍。其兄独孤楷原本也是先帝藩邸私将,然后来先帝因不安蜀王杨秀在蜀中闭门骄奢、逾越制度,待杨秀废黜,蜀中多有不稳,先帝在文皇帝面前举荐,以独孤楷为益州总管。 大业初年,独孤楷因年老乞骸骨,归镇北疆,然其三子尽数留在蜀中,其中长子独孤凌云袭蜀郡郡守、监省郡事。次子、三子独孤平云、独孤彦云为郎将。去岁先帝为宇文化及逆贼所害之后,朝廷亦有诏书入蜀,加封独孤楷三子,使独孤凌云升蜀郡郡守为蜀郡留守,并加剑南道观察使,其二弟也各有增广兵权,执掌绵竹。” 裴矩这么一介绍,萧铣马上就听懂了——独孤盛如今还在他的丹阳宫里继续当殿内宿卫司的主将呢,依然按照杨广时期的原职留用。作为宫廷侍卫军的主将,能够在改朝换代之后依然留用的,那自然是说明其忠诚度非常可靠了。独孤盛之所以可以被这样信任,显然是因为他的女儿独孤凤原本就是萧铣的妾侍,而萧铣称帝之后,也已经得到了皇妃的封号。萧铣毕竟是前朝驸马,虽然人品俊逸非比寻常,后宅却是不充实,现在骤然称帝,后宫里头也就一个皇后,不超过五个妃子,冷清的很。这也间接导致了每一个妃子的家人都可以得到相对更多的资源。 当然,萧铣也是会放着外戚专权干政的,不过现在他刚刚上位,新锐进取,显然不是担心外戚的时候,太过操切只会冷了人心,而且要防外戚也该是防着年轻有才的晚辈,独孤盛这种都六十几岁的人了,黄土埋到了脖子边,萧铣自己却正是盛年,实在没必要枉做小人去防着。 而独孤楷是独孤盛的兄长,他的几个儿子独孤凌云、独孤平云和独孤彦云自然是独孤盛的侄儿。也就是说,独孤凌云他们的堂妹独孤凤,现在正在萧铣后宫里当皇妃呢,皇妃的堂兄们,怎么可能不向着新朝呢? 可以说,只要萧铣能够让独孤凌云独孤平云兄弟等人在原本蜀郡郡守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保持掌权扎实,掌稳了,一直等到萧铣的本部军队入川,那么蜀地就搞定了。但是萧铣也是知道乱世当中,不是靠朝廷的调令就能让地头蛇乖乖接受权力洗牌的,就算去年年底裴矩一番运作让独孤氏兄弟官面上的权力增大了,实际上他们能消化几分,还是未知数。 “那……如今独孤氏兄弟一切可有进展?独孤平云升为郎将、执掌绵竹府兵之后,可有掌握剑阁要害防务?” 裴矩很想给萧铣一个轻松的答复,可惜事实就是比较残酷,让他没法轻松起来:“剑阁隶属义城郡,非蜀郡辖区……先帝在时,增设经略使、观察使等职务时,曾为天下分道,义城郡也并非剑南道辖区,故而……至今未能调动。再往北的汉川郡,便更难以渗透了。” 萧铣听了也是微微皱眉,剑阁要塞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就是说秦地的李渊军队,还是留下了一条入川的道路的。既然自己堵不住李渊南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从自己这一边加速了,和李渊抢时间。 “既如此,朝廷兵马倒是该从速进兵了,不论如何,先抢入蜀郡,与独孤氏兄弟回合,然后再徐徐北图,掌握剑阁、葭萌诸处蜀道要害——裴侍郎,对于我军入川道路,你觉得可有什么违碍需要注意的么?” “我军入川,无非水路、陆路,虽然沿途州郡并非都归顺我朝,还有一些以东都杨侗为正统,但是我军如今与王世充算不上有什么冲突,想来那些州郡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当不至于太过激烈抗击我军才是。陛下欲图速进,正当其时。” “既然如此……”萧铣听裴矩没什么意见,这就准备再客套一下问一下在场其他大臣,若是没人反对,那就即日下令出兵入蜀了。 “陛下!微臣尚有一言:朝廷入川途中,有一处不可不防!” 裴矩眼帘微微挑起,而其余与会的文臣更是惊诧,不知道是谁人可以给老奸巨猾的裴矩再挑出查漏补缺的内容来,然而当他们看过去的时候,都是傻了眼了:这不是那个刚刚被陛下破格提拔乳臭未干的岑文本么? 岑文本当然感受到了众人不善的目光,但是眼下也是无计可施,赶紧跪下陈奏,先免冠谢罪,然后就事论事:“陛下,臣此前久在江陵,熟悉荆、蜀道路情形。由三峡而入川途径各郡,确实都是或归顺朝廷、或支持东都杨侗不假,没有任何一处明面上敢以李渊所立伪君为正朔。然而,明面上不敢,不代表他们不会阳奉阴违,有些郡守名义上归顺王世充,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辖区与李渊的势力范围相去甚远,已成飞地,所以才不得不与朝廷或王世充虚与委蛇,若是真到了朝廷大军压境的那一刻,说不定那些官吏便会在朝廷大军背后捅一刀。” 裴矩的眯缝眼终于闪过一丝精光,他也忍不住了,不等萧铣开口询问,就自顾自开口追问岑文本:“岑录事,你敢如此说,想来是知道有谁会和李渊沆瀣一气的了?” “不错——别人下官不敢担保,但是夷陵通守许绍,定然是不惜一死也要和李渊沆瀣一气的!” 第三章迎战许绍 许绍,字嗣宗,祖籍河北高阳,安州安陆人。 不要怀疑,隋朝时候的安州安陆,就是后世湖北省的安陆市,所以许绍出生的时候,就是地地道道的湖北人了。那么,既然他的祖籍是河北的,他的父辈怎么会千里迢迢到湖北来生下他呢?那是因为他祖父许弘与父亲许法光,都担任过楚州(北周时的楚州,不是后来的楚州,唐朝以后的楚州是淮安)刺史。也就是说,许绍是以一个从北方而来的官三代的身份,留在荆楚之地的。 许绍一家和李渊一家的交情源远流长,要上溯到北周时候——也就是说,在隋朝还没建国的时候,李、许两家就已经是世交了。北周宇文觉在位时,当时南方还是梁朝,安州是北周与梁朝的边境要地,李渊的父亲李昞当时被任命为安州总管,而许绍的父亲许法光为楚州刺史,同为防备荆楚地区梁军的要员,份属同僚,彼此合作了多年。当时李渊和许绍都还是总角之年,有十年同窗读书之谊,故而交情匪浅——后世所谓三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漂过倡,一起同过窗,何况古人比后人更看重同窗交情。 萧铣和裴矩此前没有注意到这个许绍的动向,主要还是因为许绍的伪装做得比较好:在李渊起兵之后、杨广被杀之前的那段时间差里,许绍担任夷陵通守一直很是安分,丝毫没有响应李渊的征兆,而是继续对大隋朝廷效忠。等到杨广死了,萧铣、李渊和王世充分别拥立伪帝之后,许绍虽然没有投靠萧铣,却也一直尊奉东都王世充所拥立的那个越王杨侗为主,没有尊奉李渊拥立的杨侑。这层伪装。一度骗过了外人,让人以为他真的已经不重视和李渊的同窗之谊了。 萧铣上辈子的历史只能说学得马马虎虎,隋末那些一二线牛人他当然了解,但是这个许绍在他前世的知识里面只能说是空白——毕竟隋唐演义小说里面,大梁皇帝萧铣是被唐将秦琼直接一句话带过刷了人头,正史也只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二的赵郡王李孝恭事迹里头提到过一嘴。说李孝恭带着李靖灭了萧铣。至于怎么灭的,李孝恭灭梁之前的那两年,唐军是怎么撑过来的,那些泛泛而谈的二把刀历史书根本不会详述,萧铣上辈子理科生出身的经历自然也不会去研究了。 其实吧,稍微往深处想想也就可以明白了——历史上的萧铣,在江陵直接起兵,比如今的萧铣在丹阳建都来说,虽然地盘小了。可是距离蜀地可是近了很多——江陵之地,只要通过“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长江三峡,直接就入川了,以隋末蜀地的富庶繁华,萧铣怎么可能想不到夺取这块大肥肉呢? 所以,历史的真相就是,平行时空的那个萧铣试图夺取了,真的出兵了。但是没打下来。一开始,他没有提防许绍。贸然进兵,然后第一次出兵的部队就被猝然发难的夷陵通守许绍断了后路,大败亏输,折损了很大一笔本钱。后来虽然重整军队,可惜始终被堵住了长江三峡出口要害的许绍给扼住了命门,不得突破。足足在这个方向上被拖住了两年多。许绍一直撑到北方刘武周、薛举等军阀覆灭,都没让萧铣越过长江三峡一步,等到了李孝恭和李靖的大军入川,最后反扑灭梁。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可惜历史演义上一般只详细记载北方的战事。所以民间对隋末南方军阀之间的血战了解不深罢了。可以说没有这个许绍,李渊最多只能恢复南北朝的格局,完全不可能快速统一天下。他的天下,有半个都是许绍送给他的,这也是为什么许绍后来在从军南征过程中病死了,李渊要追封许绍为荆州都督——要是蜀地到了南朝政权手上,那妥妥的就是南北对峙的局面了。 …… 虽然没有提前提防许绍这个隐藏的定时炸弹,让萧铣对入川的准备工作有些不足,不过幸好他手下有岑文本这个熟悉江陵、夷陵周边情势的智囊来归,眼下临阵磨枪倒也不晚。 通过岑文本的介绍,萧铣大致了解了情况:如今许绍这个杨广时期封的夷陵通守,管辖范围其实远远不止夷陵本郡、也就是后来的峡州;还包括了开州、万州等地,总计三四个州的辖区。换算到后世,相当于是从湖北宜昌一直到重庆的万县、以及两地之间的夔州等地,都归许绍管辖。 也就是说,许绍的地盘涵盖了整个长江三峡地区,从头到尾都归他,手下府兵编制,好歹也有三万多人之多。虽然士兵的作战经验不足,但是钱粮和装备都非常丰裕——隋末蜀地一直没有战乱,又因为蜀道艰难朝廷不会让蜀地运送物资补贴外面的世界,所以相比于北方可谓是富的飙油,哪怕和萧铣治理之下商贸农业都极为繁荣的江东相比,也不遑多让。 岑文本还告诉了萧铣一个坏消息,那就是许绍为政很是稳妥,治理安抚百姓也颇有一套,官声很好。因为三峡地区原本地广人稀,可以开垦的荒田众多,自从隋末大乱一来,荆北等处多有流民流入夷陵地界,但是都被许绍截流下来了,足足在他自己辖区的数州内安置了三五十万流民人口,而蜀中腹地却几乎没有接收到流民资源,可见从长江三峡这条道入川的流民都被许绍截流了。若是许绍愿意的话,或者说他在铁了心抵抗又遇到战况不利的情况时,完全可以凭借充足的钱粮暴兵数倍,走一般农民军那样的扩军路线。 这么一算,还真是一个大敌,难怪历史上的萧铣号称佣兵四十万,还是被许绍顶住了两年多不得寸进。 充分认识到了敌人的强大,萧铣决定御驾亲征。一来如今虽然国朝初立,但是北方李密正在和王世充撕逼,没时间南顾,所以大梁没有外患;二来也是免得打进蜀地之后。又出现闭门自立的军阀。 萧铣御驾亲征的决定,在会见岑文本之后的数日,在大朝会上正式公布了出来,朝臣反对者自然有之,不过多半是以徐绍不足为虑、没必要劳动御驾亲征为由。这些没见识的劝谏萧铣当然不会理会,一一说服驳回之后。就踏上了启程之路。 去年入冬的时候,便提前部署在江陵的作战部队就有七八万人了,提高了对许绍这个不确定因素的重视程度之后,萧铣再次加重了筹码,又亲自从丹阳带去了四万精兵,都是沈光麾下的骁果军旧部,骑兵部队方面,秦琼本人虽然没有出马,萧铣也至少从其麾下调走了尉迟恭和罗士信二人。带了万余骑兵助阵,万一有些环境用得上,也未可知。防御方面,萧铣只留下自己最初淮海军当中最可靠的人马驻守京师。如此一来,平蜀的总兵力激增到了十二万人。 沈光麾下的兵马,在这小半年内,也已经实现了充分换装,装备档次几乎和萧铣原本的嫡系部队相当了。而此番入川水路进兵很重要,所以战船和水战兵器也都是可了劲儿地高配。 萧铣亲自统帅的大军。在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从丹阳誓师出征,逶迤而行,到了月中时分赶到江陵驻扎休整,与原本就留在楚地的军队回合重整,而后直扑夷陵而去。萧铣并没有再让人下招抚诏书或者别的劝降书、战书,完全是不打算和许绍有任何外交交涉。直接手底下武力见真章。因为萧铣已经通过岑文本的描述,知道了许绍这厮是没有一丝一毫争取可能性的,猝然发难好歹还能减少许绍准备的时间。 大军赶到秭归附近时,还是二月二十几光景,在西陵峡口南津关一带。萧铣带着数千艘战舰,亲眼目睹了西陵峡口的滚滚倾泻——他们还是来早了数日,开春凌汛还没有彻底结束,春汛带来的大流量,让长江水在这一段极为湍急,根本没有逆流航行的可能性。长江三峡的地势,本来就是带着从西到动海拔急剧下降的特征的,在南津关以西,大江为高山夹谷约束,江面比南津关以东要狭窄数倍,所以只能靠大流速来宣泄过多的水量。 萧铣估摸了一下,凌汛结束之前,峡口内的水流速度能比车轮舸全速航行的速度还快,也就是说无论怎么蹬船,都是逆水行舟,再怎么进都是退。 在螺旋桨蒸汽动力的船只出现之前,凌汛中的三峡简直就是人类水运的禁区——只能顺流而下,不能逆流而上。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千年之后,据说倭寇在金陵屠城那阵子,蒋校长为了把江浙工业内迁到川中,发动无数民力拆迁工厂,有些民族资本家的工厂,因为机械动力的船舶不够用,就用上了传统木船运输设备,靠纤夫在江岸边拉着木船逆水而上,从武汉到重庆能走半年之久。只不过如今的萧铣是没工夫来完成这种奇迹了。 …… 萧铣暂且安分不动,没料到对面的许绍却是颇有雄心。 二月末的一日,梁军在南津关外驻扎的时候,夜间从秭归县的水寨内,突然有一群许绍军的战船杀出,趁夜往东南杀来。萧铣军本没有想到许绍敢于主动进攻,所以没有做出额外的提防,只是照常例安排哨船和巡夜,结果遇到突袭,便有些措手不及。 两军在黑夜中激斗缠杀,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徐绍军阵中一波船只已经逼近萧铣的前军水寨,便顺水纵火,数十条火船呼啸而来,梁军没有抵挡的手段,竟然被直接冲进了水寨,引发了不小的损失。 也亏的梁军都是精于水战的,不比曹操那种靠北方兵打水战的旱鸭子,所以没有连环船这种作死行为,纵然被引燃了水寨,损失也不是很大,加上士兵都会游泳,船着火了还能跳水逃亡,所以死者不多。 一夜激战之后,到天明时分计点损失,足足毁掉了大大小小约莫两百条战船,人员伤亡倒是不多,仅有两三千人的规模。而来袭的许绍军战船也是全灭,近半是自身装载了引火燃料后纵火烧毁的,剩下的是战斗中厮杀殆尽损失的,总计损失的战船数只有梁军的三分之一,人员死伤倒是两军都差不多。 激战过后,萧铣忙着亲自寻营,好生安抚士卒,重新鼓舞士气,一边准备再战。岑文本跟在旁边,也捞到了视察的机会。萧铣见到水寨被烧毁了不少设施,无奈叹息: “是朕疏忽了——朕只想着三峡险峻,凌汛如此汹涌,贼军必然也不敢轻进才对。没想到许绍居然如此有胆识,竟敢派遣敢死军作这种有来无回的突袭。悔不听景仁此前劝谏。” 景仁乃是岑文本的表字。萧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刚到江陵的时候,曾经以为凌汛期间水势太急,如果许绍从上游出兵来攻打的话,虽然来得极快,却会面临无法返航的麻烦。萧铣自认为许绍本钱不如自己多,肯定不肯和自己打消耗战,这才没有预做准备;而岑文本当时预先提醒萧铣小心,说许绍此人果断有谋,颇能出其不意,萧铣没有听从岑文本的劝罢了。 结果,谁知许绍就是有这个胆子,而且得人心不浅,才能调的动手下军队参加这种敢死队,否则的话,要是士气低落的部队,被挑中了执行这种任务非哗变不可。 “陛下过谦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昨夜之战,我军也不能说败了,只是比敌军多折损了一些战船和水寨罢了,士卒损失并不多。朝廷在丹阳、吴郡造船多年,根基深厚,不是许绍放几把火就可以扭转的。眼下当务之急,倒是要提防敌军将来决战之时,再利用上游之利冲击我军船阵。” 岑文本的谏言可谓切中时弊。昨夜梁军不是没有发现许绍军的战船,也不是没有做出反应,只是哪怕反应了也顶不住,顺流冲下来的战船速度实在是太快、惯性太猛了。 萧铣对于打技术性的对抗战争,还是很有心得的,岑文本提到了这个要点之后,他的大脑也飞速运转起来了。第一反应,便是难道要学后世李光弼破史思明时候那般、用撑杆撑住火船、不让敌军船只冲入己方阵中不成?李光弼是在黄河里头用的这招,要是挪到三峡环境下,水文应该不允许…… 心念电转之间,萧铣看到了军营当中堆放的火药桶,顿时有了一些想法。 “景仁,你马上传朕旨意,让军中铁匠打造铁锁铁链千丈,朕要学昔年东吴‘千寻铁锁’之法,横截江面,待凌汛结束之后,再行撤除,免得许绍顺流偷袭!” 第四票水师不是你这么玩的 秭归城,夷陵留守府。萧铣让梁军做出了应对凌汛期间的应急措施之后,每日探查梁军军情的许绍军哨船自然是飞速回报,所以许绍很快就知道了。 斥候回报的时候,许绍正在府上军议,闻言当然是大喜过望,捻须不已。 “世人皆言萧铣奸雄,今日一观,不过庸碌之辈而已!呵呵,居然会用铁锁横江这种早就被证明是下策的办法阻挡我军偷袭,看来此番纵然不能击败萧铣,至少也能让梁军战船大损,一两年内无力西进了。” 许绍抚掌大笑之间,一旁的将领和幕僚自然也颇有附和的。许绍是和李渊同龄的人,如今都五十好几了,所以他的子侄辈也都是而立之年之人了,大多在军中或者文官体系内任职,他们一家在楚、蜀交界之地当了三代地方官了,当然势力上盘根错节,外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许绍的长子许智仁便是其中代表,他也在军中带兵,有郎将职位,听了父亲对萧铣的嘲讽之后,自然也是跟着应和:“父帅所言不错!铁锁横江之法,当年三国时东吴为了防止晋军从三峡顺流出川,便用过了,还不是被王睿楼船所破。巨筏扫铁锥、麻油柜烧断铁链,都是现成的破阵法子了。” 不过许绍本人终究是多疑之人,见手下人个个都看出萧铣这条计策的傻逼之处了,许绍反而有些怀疑起来,莫非其中另外有诈不成?对于长子许智仁的智商,许绍还是很了解的。带兵的执行力或许有一套,但是玩奸计那是不行的。若是敌人的计策连许智仁都看穿了,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看错了,第二种是敌人实在傻逼得可以。 萧铣的“中国大回转”,葬送宇文化及“三日天下”的壮举,显然不是一个傻逼做得出来的。 堂上另一边端坐的,乃是许绍的女婿张玄靖,此人虽然智商不能算上乘,但是和任何一个在老丈人手下讨生活的人一样,张玄靖比许智仁要懂得察言观色得多:一般来说,在裙带任职盘根错节的环境下。如果是儿子在老子手下做事儿,那么儿子一般是不太会懂得看风色的,因为没必要,世人都知道儿子背叛老子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可是女婿在岳父手下做事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可就很重要了,否则前途升迁都会有问题。 就好像当年在杨广手下时,齐王杨暕可以我行我素活得跟傻逼一样,但是萧铣却要谨小慎微,女婿毕竟是外人。一个道理。 此刻,张玄靖见小舅子的发言并没有引来老丈人的嘉许,反而让老丈人变得沉吟起来,张玄靖就知道老丈人的疑心病又犯了。当下便揣摩着说:“父帅。莫非……萧铣之所以出此下策,只是为了拖延我军一些时日而已?毕竟当年东吴的千寻铁锁之法虽然没有挡住王睿的楼船,可还是拖延了晋军不少时间的。准备麻油烧毁铁链等等,都需要时间准备。 而如今春汛最多还有十几日就结束了。而且若是去年蜀中天候暖冬、开春融雪较少的话,春汛还有可能更快结束。萧铣只要拖过这些日子。等到长江水流放缓之后,我军的上游冲击优势也就不明显了。” “贤婿所虑也不无道理啊,这一点着实不得不防——不过,幸好萧铣要想完成铁锁截江的计划,还需要时间。如此,咱便不能和此前那般每隔两三天用一次疑兵疲敌之计了,得想办法尽可能筹措死士、火船,毕其功于一役,一次性夜袭烧毁梁军尽可能多的战船,损失再大也在所不惜!” 许智仁一开始已经觉得强敌不足为虑了,毕竟萧铣此前的举措让他在智商上找到了一些优越感,此刻听老爹依然说得那么郑重,倒是有些不忿,“父帅,梁军兵多将广,军势宏大,足足是我军数倍。我军夜袭的人马,也都是有来无回的,虽然可以打击梁军锐气,自身损失也着实不小。若是孤注一掷,只怕更是投入过大,难以为继啊,到时候我军如何还有余力击退梁军?” 许绍拈须微笑,对于儿子的说法不以为意,心说许智仁还是太嫩了,总想着把一切战争的胜利,都通过战场上的厮杀来获取,殊不知最高境界的战略胜利从来都不是看场内数据的。 “谁说要击退梁军了?萧铣手握东南民力军力,岂是我等坐拥夷陵数郡之地能够击败的?你难道忘了我军的目的了么?咱只是要拖延时间,不让萧铣有入川的机会——士卒死伤,可以很快恢复,但是动辄运载十几万水师所需的战船,就不是几个月的时间可以重建的了。 萧铣手中的水师战船,那都是原本大隋朝廷多年积攒下来的,其中大部分还是当年昏君杨广三征高句丽的时候,倾尽国力为来护儿的淮海行营所部督造的,是大隋海路军的根基所在。若是这些战船都被焚毁了,萧铣要想重建一支可以收川的水师,没有数年之功如何可以?纵然我军没法将萧铣的战船大部歼灭,但只要重创之,就能为陛下赢得时间,如今陛下在浅水原与薛举相争,已经扭转了颓势,薛举军军需不足,过冬时士卒逃散甚多;雁门刘武周更是以关外苦寒之地为根据地,皆不能长久。只要陛下灭了薛举和刘武周当中任何一路,就可以抽出一部分兵马入川,到时候就不需要靠我军独自面对萧铣的——所以我军只要能够争取到时间,便是大功一件! 只要陛下收了川,那么平定南朝就只是时间问题。从古至今,无论是东吴,还是南陈,岂有南朝在失去了蜀地之后,依然可以对抗北朝的例子呢?没有!一次都没有过!只要蜀地归属于秦,以北灭南之势便可成形!” 许绍一气呵成地说了一番长篇大论。总算是统一了内部的思想。许智仁和张玄靖都没有再提出异议,许绍便趁热打铁调集将领。吩咐集中己方战船,多备引火之物。准备在梁军铁锁截江完成之前孤注一掷。 当然了,一次性动用超过万人的部队去实施这种自杀战术,肯定是会对士气形成重大打击的,所以许绍也是不得不慎重安排退路——比如说,安排一部分战船作为接应,在前军火船顺水纵火之前抛下碇石,接应引火船上的水兵提前撤离,然后冲滩靠岸从陆路把士兵撤回来,等等。免得作战部队因为明知必死而产生哗变。不过实际上。有多少人能够撤回来,这个问题还是值得怀疑的,许绍预作安排,只是对士气负责而已。 历史上,周瑜派遣黄盖发动火攻船的时候,也是在黄盖的火船队后头安排了接应战船,把纵火的士兵接应到后船上的。然而周瑜可以让后船安然撤返,许绍却不行,只能让后船用冲滩弃船的办法脱离。原因也很明显——西陵峡口的江面,江水太湍急,这段时间船是只能顺水行舟,不能逆行的。所以都是有去无回。 …… 三天之后,依然是在西陵峡口。 东面的梁军,在这段时间内。也是拼命抢修工事,不仅立营寨。更是直接夯土筑城,而且是夹江筑城。西陵峡口南岸的长江边上。被梁军筑起了一座叫做荆门城的城池也算是依托了此前本地的荆门县旧县郭址,而北岸则是平地另起炉灶的,所筑城池被萧铣临时命名为“安蜀城”,其用意昭然若揭。 “安蜀城”这个地名,是岑文本建议的,萧铣并不知道,原本历史上萧铣与许绍争胜与此,也是筑城后如此命名,如今也算是顺理成章的巧合了,毕竟都是出自岑文本的想法。 荆门城与安蜀城之间的截江铁锁还没完工,但是已经打下了无数江中木桩和暗碇,以粗麻绳联络截断,算是一个临时措施。等到铁锁完成之后,才会加固到正式可以防备战船冲突的程度。 而在截江桩锁背后仅仅五百步远,梁军新用船只连缀设了一道浮桥,还有巡哨往来的板屋船,其上架设强弩,只要再有许绍军战船冲突纵火,就可以先拦截下来延迟其速度。 这样的工事,对于小规模骚扰当然是可以起到作用的,但是如果许绍孤注一掷,在一个突破点投入大量火船的话,那么最多也就最前面一两波被挡下,后面的只要跟着炮灰烧开的缺口冲进来,就可以大杀四方了。 梁军的防备静悄悄的,似乎在嘲讽许绍只会偷鸡摸狗,赌许绍没那么大手笔的魄力。但是就在寂静当中,该来的还是来了。 许智仁、张玄靖两大许绍的铁杆心腹齐出,带了超过一万五千人的水师力量,在这一天夜里突然出动,对着梁军在安蜀城一侧的江边水寨扑来。一万五千人的兵力虽然放到如今号称十二万之巨的梁军当中算不上什么,但是许绍军的战力组成却是让人不敢小觑。 因为这支一万五千人的部队,配属了足足够五万人搭乘的战船!也就是说,每艘船都是只有额定载员的三成而已。这样的战船,是经不起接舷搏杀的,甚至经不起两边抛下碇石摆开阵势弓弩对射,唯一可行的作战战术就是多装草料油料、硝焰硫磺,做火攻船。 许绍可是把夷陵留守掌握下的绝大部分战船主力都拿出来孤注一掷了,只求此战之后,可以用他自身战船力量的覆灭,来换取梁军战船主力的同归于尽。只要实现了这个战略目标,梁军入川就只能在“噫吁兮、危乎高哉”的蜀道上爬山入川了,到了那一刻,许绍就算兵力只有萧铣的两三成,他都有把握依靠蜀道的绝险守住,拖住,拖到李渊把北线搞定。 许智仁和张玄靖忠诚度很可靠,不过可惜勇武自然是不如军中一线猛将的,所以只能作为统军帅才,没法亲临一线。今夜打头阵、乘火船、扮演黄盖角色的,则是许绍麾下第一大将,名叫李弘节,这人虽然因为所处的势力不太出彩,导致他在隋唐演义里连露个名字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实际上打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尤其水战才能和勇武颇为中规中矩。当下李弘节带着数百条火船当先冲突,很快就逼近了梁军的封锁线。 “先放出油柜巨筏!烧断绳索!扫除暗碇!其余船只听某号角,一并上前,而后举火!”李弘节看着对面封锁线上静无声息的景象,大吼一声,江面上随即举火,一片从南到北横断大江的火光,居然在数息之间升起,好不壮观。 “杀呀!梁军中计啦!”数百艘战船猛然鼓噪,杀声顿时震天。李弘节眼看着自己放出的大吃水巨筏一路扫下去,似乎很是迟滞了一阵子,显然是撞到了水面以下的封锁暗桩、暗碇,然后把那些障碍物扫除掉了。 可惜,他的惊喜仅仅维持了不到几分钟,就变成了惊恐。截江粗索被纷纷烧断突破之后,绳索阵前面数百步的江面上,突然有一大批木桶或是如同触动了机关一样,被截断了原本绑在江底碇石上的绳索,浮上了江面,更有一些虽然没有浮上来,却也被触动了桶壁隔层上的机括,隔层里面的白磷碱液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混合,然后高热之余还烧穿了薄薄的隔壁,与火药混合在了一起。 “杀呀!梁军中计啦!”李弘节大概才第四遍喊出这句没创意的口号,就轰然一声,觉得脚下一震,然后他的战船就如同挨了一记闷棍一样,慢了下来,一个大洞豁然在船底撕开,如同血盆大口一样吸取着生命,喷吐着洪流。 这还算是好的,有些船只虽然没有被水线以下的爆破水压炸穿船板,仅仅是遭遇了按说不致命的水面爆破——那些土水雷火药桶,是飘到了江面上之后才炸开的,或者是被别的友邻雷体爆破诱爆的,但可惜它们要炸的敌船也都是本身就装满了引火物的火攻船,所以一点星星之火就够燎原了。 这些船确实在今夜都该葬身江中,但问题是,现在距离他们要想烧的敌船还有好几里地呢!而且缺口都还没有打开!还没够着敌人,就自己先烧了个半死,怎么看都不是许绍想要的。 “不要慌乱!不要慌乱!快冲进去……”李弘节挥舞着佩刀狂吼,却只看到水手们纷纷跳江逃命,根本指挥不动。他还想挣扎,一阵密集的流矢飞来,就把他火光映照之中那穿着明光甲的鲜明身影撂倒了。 第五卷鸡犬不留 “仁儿!”许绍睚眦欲裂地在秭归城头上放声嘶嚎,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怼。 因为就在城下数百步远的地方,梁军阵前推出了一名五花大绑在木架子上的俘虏,正是许绍的长子许智仁——昨天夜里的奇袭彻底失败了,前军先锋李弘节当场战死,只有许绍的女婿张玄靖逃了回来,而他儿子许智仁当时在军中失踪了,生死不知。 当然,如果仅仅是看到儿子此刻被俘的最终结果,许绍还不至于如此出离愤怒,因为他必然会以为萧铣还要和他谈谈条件什么的。没想到梁军根本没有打算和他谈条件,摆开阵势之后只是喊了一通话,告诉城头的许绍、下面绑着的这个人是他儿子,然后就直接开剐了。 一刀把许智仁的舌头剁了,免得他咬舌自尽,而后便是一阵鱼鳞碎剐,许绍几乎被气得发昏,更是咬牙切齿要和萧铣势不两立。 “城头许绍听真!老贼切勿自误,你纵然来降,陛下也会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夷灭三族——哦,不对,不仅是夷灭三族,而且是屠尽安陆许氏,也就是说,只要是在安陆县境内的,姓许的人家,全族屠灭,一只鸡一条狗都不放过! 陛下有了明旨,知道你和李渊逆贼关系匪浅,他也不怕错杀三千,只求不纵一个。凡是和李渊同窗的故旧,他也不打算劝降了,统统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正要借你满门首级,威慑川蜀首鼠两端之人!不过。城上大隋将士们听真,除了安陆许氏满门灭绝之外。余者来降尽数不问!” 叫阵之间,约莫花了几柱香的功夫。为了痛快一点,梁军的刽子手倒是没让许智仁吃太久的零碎苦头,几柱香之内就草草剐完了一千两百刀,然后把肉片儿收拾收拾,分发给弓弩手们,串在强弩弩矢的锋镝之上,远远看着倒有些烤串儿或者骨肉相连的架势,然后远远地在城下摆开弩阵,把烤串儿箭纷纷射上城头。好让许绍有一个给儿子收尸的机会。 “父帅!不能冲动啊!萧铣这是要激怒于您,让你出城与他野战——三峡险阻,乃蜀道要冲,我军论精锐,论人数,都不是梁军对手,唯有据险死守方是正理啊!” 眼看着许绍要暴走,张玄靖死死拉住狂怒的许绍,想给许绍一个台阶下。许绍狂怒之间猛踹了女婿两脚。还放了一句很伤感情的狠话:“滚!仁儿死了也轮不到你个白眼狼来继承老子的家业!” 张玄靖眼中虽然闪过一丝怨毒,不过倒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对面的梁军可是说过和许家有关系的人都要鸡犬不留不容投降的。许绍却是好歹出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一些,当下下令全军继续坚守,不许出城野战。城南水门之外的水寨也要严防死守。坚壁清野。 萧铣越是要激怒他,他就越是不能中计!昨天的奇袭虽然几乎全军覆没。但是夷陵郡还在他手上!秭归城还在他手上!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只要李渊腾出手来南下。将来就要萧铣百倍偿还今日的血债! …… 许绍想忍,萧铣却不给他机会,当日梁军虽然迫于地形的劣势、战场的逼仄,最终没敢正式攻城,却也在城下骚扰了许久,还拖出无数战俘软硬兼施各种打击城内士气。看上去梁军还是对于攻心战颇有章法的,对于哪些人要当中屠杀以震慑敌人,哪些人则用软的呼朋唤友呼爹喊娘,都很有区分,只要不是许家的人,看上去都给一条活路,死了命地要分化夷陵守军。 隔了两天,夷陵守军也是被持续的戒备弄得有些疲惫,黄昏时分,却是在城南的水寨方向又生出来了事端。 数百艘梁军战船,居然在陆路无数民夫力役充作纤夫的拖曳下,逼近了秭归城的水寨,居然要以如此形态来一场强攻不成? 如前所述,凌汛季节,三峡是不能逆流通航的,但是凡是终究是有个度,而且是在变化中发展的,原本凌汛最多也就还有半个月的功夫,几天耽搁下来水势终究会相对放缓一些。另一方面,梁军装备了车轮舸,也比寻常划桨的战船推进力强大一些,寻常战船用不了的场所,车轮舸勉强可以试试看。 再加上,原本所说的不能通航,那是靠船只自力不能通航,若是用纤夫牵引协助的话,就不一样了,只是长江三峡七百里(注:纯峡谷地形只有170公里,折合三百五十里,所谓的七百里,是从瞿塘峡西端到西陵峡东端的总长度,把三峡之间那些相对平缓的江岸也算进去了。刘备夷陵之败后连退七百里退到白帝城,就是这么算的。),全靠纤夫拉船的话,很多地段江边并没有道路供纤夫行走——事实上如果纤夫能够行军的话,蜀道难就成了空话了,也没必要非追求水路入川。因此纤夫拉船只能是在某些场合局部使用的权宜之计。而船只一旦进入战场,说不定还是要砍断纤绳,然后利用增加车轮舸的踏桨手人数、靠人力的爆发力前进的。 本来,梁军的水师已经在前几天的反奇袭战中歼灭了夷陵水师的大部分战力,只要静静等待,等到凌汛彻底结束,再战不迟,完全没必要在这个当口冒险。许绍看到梁军居然宁可靠纤夫把战船拖入战场,都要来他这儿打脸,终于怒满胸膛,再也克制不住。直接招来张玄靖,命令其出击。 “玄靖!咱不要留手了,你带着剩余水师船只,一艘不留,统统出击!让萧铣看看,咱有上游之利,他如何挡得住我军的顺水纵火冲撞!” “父帅不可造次啊,我军虽然还有战船,可是士卒数量与战力都与那一夜之前不能比了。仅靠现在这不足万人的水师,如何是萧铣的敌手?而且梁军火器犀利。如今又是黄昏来袭,必然是希望我军出战的——如果萧铣想偷袭的话。何不半夜三更再来?” “定然是萧铣狗贼觉得老夫不敢出战,是水师已无战力所致,这才如此嚣张,想着若是老夫手上只有几条或者十几条战船,他便倚多为胜,仗着数量将我军战船鲸吞,这才敢黄昏来袭。至于你说他火器犀利,今日之战却是他打上门来,在我军寨前接战。他哪里有机会从容部署火器,还不速速出战!” 张玄靖被逼的没法,带着几十艘战船,加上一堆搜刮来的纵火用小船民船,冒死出寨迎战,只能是指望上游冲刺之利可以为他扳回一些颓势。 对面梁军水师都督不是别人,正是跟了萧铣此前跑了多年漕商、后来又兼管海贸的水师奇才沈法兴了,而且如今沈法兴手头也不仅是当初萧铣自己的嫡系水师势力,还有不少是大隋朝廷渡海远征高句丽时遗留下来的海战精华。所以在长江中厮杀自然更是轻车熟路了。何况今日他们本是有了万全的准备,看到张玄靖最终试图搏一把,沈法兴也是大喜过望,就等着张玄靖过来送死呢。 拉纤的纤夫们纷纷砍断纤绳撤走。只留下车轮舸依靠自生的爆发力冲刺完成进入战场后的机动。许绍军的战船如同一把吧尖刀猛烈地顺流冲来,直刺梁军水师大阵,似乎拼死也要收获一个扎进船堆放火的机会。 却见沈法兴一阵有条不紊的指挥。梁军船阵当中那些大型的车轮舸纷纷砍断缆绳,把此前拖曳着的一些小船弄到了阵前。与许绍军冲来的战船对峙。对面的张玄靖没想明白梁军为何在双方即将短兵相接的时候让大船减速,反而放出小船来阻挡。难道是想让这些小船当炮灰,挨己方火船的冲击么? “暂缓点火!梁军小船不值一烧,弓上弦,刀出鞘,杀尽了这些小船,靠到近前再点火!”张玄靖不甘心,不希望自己的火船大杀器大材小用,下了如此一道命令。 然而,他没有看见的是,对面的那些小船乃是特制的,在迎上来的过程中,那些船上放下了一根根可以拼接的巨竹,连缀起来可以有二十丈长短,比船只本身都长了四五倍不止!如此长杆放入水中之后,船只再想转向便几乎不可能了,只能迎头直冲。或许有些人会觉得这种设计不太可能,因为如此长杆会让船只前方太重,重心不稳——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心,因为竹竿是中空的,没于水中,本身浮力就够用了。竹竿顶部,依然是一个原始触发式引信的火药桶,便是一套土法的撑杆雷了。 萧铣如今的技术力量,当然做不出鱼雷这种逆天的大杀器,但是玩玩撑杆雷却是可以的。后世撑杆雷问世之后,之所以没法大放异彩,甚至原始鱼雷都没法大放异彩,完全是因为当时的远程火力已经太强大,而可以施放原始版鱼雷、撑杆雷的鱼雷艇、撑杆雷艇又防御太过薄弱,很容易被大船打成筛子,所以才没普及开来。如今这个时代,再大的战船也就只有弓弩和床子弩这种火力,充其量极近距离上可以靠抛射大把碎石的石砲,或者拍杆击碎小船。所以小船只要躲在拍杆攻击距离之外,就一切无忧了。 张玄靖还没看出玄机所在,傻愣愣地冲上前去,结果他麾下的前锋战船上,士卒们纷纷觉得脚下战船似乎触到了什么阻滞,略微减速了一下,原本还没当回事情,但是和前几天夜里差不多的惨状就再次重演了。 我靠!还让不让人活了!那种需要事先精密设伏的犀利水战火器,怎么还能如此机动部署,想在哪儿出现就在哪儿出现?这种仗还怎么打?而且今日一战当中,许绍军的军官里头也是有前几天死里逃生回去的,所以对于梁军新式火器的畏惧可谓是深入骨髓,只要一看到前锋战船的惨状,马上就被激活了大脑中那不可抑止的悲惨回忆,士气狂崩乱作一团。可恨如今顺水行舟想往回倒退逃跑都不能,真是绝人之路。 …… 区区一个多时辰之后,也就是天色擦黑的那一刻,许绍已经知道自个儿的女婿也已经丧命敌手的噩耗了,手下将领纷纷被萧铣杀鸡一样杀掉,也真是让他怒满胸膛。 他手下的水师,已经彻底覆灭,一点渣都不剩了。秭归城虽然还可以坚守,但是梁军在长江上占据了绝对的制海权之后,就可以彻底包围秭归,截断秭归城的外援与后路。要想继续坚守,也就有被围死在城里的可能性。 许绍不是怕死之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他自己死了,那么剩下的人肯定是没有决心坚守下去的,到时候说不定就投降了萧铣了。 绝望中的许绍,终于想到了刘备的例子,准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刘备在夷陵惨败之后,连退七百里,退到永安,照样稳住了阵脚。三峡有七百里,就算守不住口子,至少也守住尾巴。而且如果真的要到三峡最西边的瞿塘峡与萧铣再战的话,也可以充分拉长萧铣军的后勤补给线,让萧铣军疲惫奔袭七百里大流速的逆水江面、筋疲力竭之后再战。 当然,秭归城是绝对不能放弃的,因为如果秭归放弃了的话,就意味着沿江的陆路运输线也被梁军打通了,疲敌的打算就会打很大一个折扣。许绍的战略重布局,并不是要放弃秭归,只是让他本人不至于被围困在秭归城内,不至于秭归完蛋的那一天,整个蜀-楚交界的抗梁兴唐大计就彻底夭折。 当夜,许绍找来了自己剩下的几个儿子,只留下了最小的一个,准备由他亲自带着突围回返到上游的夔州。其余的都嘱咐了一番,留在秭归死守——还有其他一些在萧铣此前公布的必杀令上的有亲戚关系的将领,他也都留下了一些,帮助他的儿子们守住夷陵郡。这些人只有与城池共存亡一条路,是不可能投降的,因为投降了也是个死。 然后,许绍本人就连夜突围,从江北岸的陆路,寻山间小路,带着精锐亲兵逃亡了,踏上了连退七百里的怂包之路。 梁军却是好像算准了许绍肯定会顶不住一样,在许绍军主帅后撤人心不稳的当口连续发动了猛烈的攻势。除了秭归县城在许家一门奋力死守之下暂且没有陷落,其余夷陵郡诸县纷纷易手。就在许绍等人以为萧铣要慢慢啃掉秭归这块硬骨头之后再西进时,萧铣却很是豪放地下令分出一军围困秭归,然后水师主力等三月中旬汛期结束之后,直接西进,多备纤夫以通过陡峭河段,不必管许绍军留下的那些小鱼小虾。 第六章平蜀在望 四百年前,刘备夷陵兵败之后,连退七百里到永安白帝城驻扎,成功完成了止损,防止了东吴军的反击进一步扩大化。刘备的成功,对后人多多少少也是一种启示,让梁军当中那些略微粗通历史,知道以史为鉴的将领谋士们,下意识地觉得许绍此番连退那么远,也能起到坚壁清野、消耗梁军锐气,以待时变的效果。 当然了,特别远见卓识的人是不会这么觉得的,因为许绍在蜀地的根基,完全不是刘备可比的——刘备在蜀地有一个稳固的大后方,而许绍只不过是夷陵通守,虽然地兼数郡,却也最多地盘管得到开州、夔州、达州等地,连渝州都只能说勉强。说白了,也就是后世从长江三峡到重庆之间的地盘,而蜀郡腹心的成都平原,许绍根本管不到。 因此,许绍拥有的只是一道薄薄的山川屏障,没有厚实的战略纵深,就算坚壁清野,敌人只要可以绕过或者渗透过屏障地带,并且在许绍后方寻找到支持,许绍的战略就彻底失败了。 基于这种种考虑,萧铣没有等着主力把秭归城这块硬骨头慢慢啃下来,而是直接包围之后,派出部队迂回敌后,深入许绍军腹地不息,哪怕在敌占区猛追七百里也不放弃。 …… 蜀道的艰难,乏味的行军,让时间飞速地流逝,三月很快过完了,四月也如同流沙一样从指缝间流走,丝毫留不住。西陵峡、巫峡一处处都变成了梁军身后的丰碑,大军每度过一道险隘。便在江面陡然开阔的所在扎营囤粮,然后从后方把一批批粮船慢慢转运过来。在前方建立战略储备。一切的一切,做法就类似于当年刘备连营七百里时候差不多。只不过方向正好是反过来的,而梁军是逆流而上,故而消耗也远远多于当年刘备出川。 如前所述,三峡七百里,并不是整个七百里都是绝壁削立、江边毫无泊位锚地可用的,在西陵峡、巫峡、瞿塘峡之间,还是有相对平缓的江滩平原的。历史上出入川所需的中继站,往往就是在这种地方建立,同时也有些蛮荒的村落聚落。只是官府很难建立起管理,所以无论是许绍还是别的前任地方官,对于这些地方都是放任不管的,谁大军经过了谁说了算,临时建立起一些统治,军队撤走之后就会重新归于放羊的状态。 最后,只剩下瞿塘峡还横亘在梁军面前,因为峡谷出口被许绍严丝合缝设防的重兵截断了,所以水路很难进兵。 而且许绍似乎吸取了此前的教训。在江中浅滩暗礁的所在设置了大大量沉船和铁锥、暗桩构成的暗礁,阻止一切战船的通过。梁军战船虽多,但是要在逆水行舟的情况下稳住船队并且排除障碍,显然不是短期内做得到的。 铁锁横江。从来都不是一种可以取得战略胜利的法子,但是至少都可以起到拖延敌军时间的作用。许绍拖时间,当然是为了等关中方向来军队支援他了。 听说。在陇西战场上,就在最近一段时间。自称皇帝的军阀薛举便在与大唐军队交战的过程中受了点儿小伤,但是因为处理不当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导致薛举军内部出现了混乱,其子薛仁果年轻威望不足,只能先转入守势整顿内部,想来李渊很快就能拿下这个对手。 李渊的另一个大敌刘武周,现阶段也已经露出了疲态。在刘武周起兵之初,因为突厥的削弱,让刘武周可以全力南下,而李元吉手下抵挡的兵马不足,很是在大业十二年期间吃了一些败仗。但是随着时间转入大业十三年——哦不,是武德元年——当唐军在河东战场上转入反攻之后,刘武周因为历史蝴蝶效应所带来的颓势也变得同样加剧。首先历史上刘武周在最后败退的阶段,选择了拼命对突厥人出卖民族利益,换取突厥的庇护,而如今因为突厥被极度削弱,无力庇护刘武周,所以刘武周一旦露出败相颓势,就直接被逼得没有退路了。 对于刘武周另一重外人所不知的打击,便是他手下将才的凋零——宋金刚虽然在窦建德的逼迫下如同历史惯性那般和刘武周联合了,但是宋金刚麾下大将尉迟恭现在在萧铣手上,早在杨广被围雁门的时候就被萧铣不经意间收服走了。缺少猛将的刘武周军,比历史同期更快露出败相,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更别说历史上宋金刚和刘武周联合的时候,还带来了晋冀边境太行山区的“历山飞”魏刀儿的旧部一起来投奔,而本时空魏刀儿也在窦建德和李渊的夹缝中更早被消灭了,又是一重对刘武周的潜在打击。 综合各方来看,薛举的又生转衰所历时间与历史同期倒是差不多,好歹还能给李渊找麻烦找满一年半的光景。而刘武周虽然爆发得快,衰落的也快,李渊很有可能只需要花比历史同期短得多的工夫,就把山西地方重新收拾干净。 从这个战略角度来看,许绍纯粹拖延时间的战略也不是没有道理,只要他撑得住,等来李渊入川还是有理论可能性的。 许绍能看到这一点,萧铣当然也可以看到这一点,他的幕僚们,只要有足够的情报支持,眼光也是一样的。虽然大隋覆灭之后,内外侯官的体系已经大部分瓦解了,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乱世物资匮乏,总是需要有人营商的,而武士彟又是并州人出身,所以在关陇地区总归不缺少情报渠道。李渊和薛举、刘武周打到哪一步了,萧铣最多拖后一个月时间,总能知道详细情况。 最近随军颇有表现**的岑文本,了解了当下情势之后,便又来找萧铣献策了。 “陛下!眼下我军绝不能被许绍的战术拖延住脚步。如今水路单独进兵不利。不如配合陆路进兵,让步卒自行负粮行军。翻过瞿塘峡两侧山川险要之处。许绍虽然能断绝道路,却也无非是断绝江边大道。以关隘阻塞,岂能将山间小路不能同行车马者尽数塞断?就算他想,他手下的守军在那种地方长时间驻军,也会出现军粮供给的问题;而我军只要等到这些山间小路有一处露出破绽,便可以潜行偷度,突破许绍的封锁。以臣之见,不需要很多兵马,只要分出两万步卒,少着重甲。再以一万士卒不带甲胄军械,省出体力来担任负粮兵,便可以为全军携带将近一个月的口粮——此乃魏文长出子午谷之法,只可惜当年诸葛武侯太过谨慎,不敢使用,致使千古遗恨罢了。” 长孙无忌也不知是不是命里和岑文本相克,他隋军给萧铣做掌书记的活计,自然什么都会与闻,听到弄险之策。免不得皱眉反驳。 “谨慎一些也没什么不好,数万大军,若是陆路开辟小道轻进,一旦遭遇意外。锉动锐气非同小可。” “长孙大人所言,固然老成谋国,不过今日此法。危险性却是比昔年魏文长出子午谷更小。因为只要我军渗透到敌后,便可以得到蜀中其他郡县兵马的接应。不比魏文长出了子午谷之后依然深陷敌军腹地重围之中。虽然咱如今说不清究竟独孤氏兄弟能帮到我军多少,可是哪怕是其他中立的军队。也有可能因为朝廷大军的猝然出现而倒戈,到时候许绍便是四面受敌的窘境了。” 萧铣沉吟不语,好像历史上萧铣和许绍相争的时候,在许绍后方的四川境内,也着实是有一些反对唐朝统治的小贼头小军阀出现的,只是这些人太没名气了,萧铣不可能记得住。但是仅仅一个隐约的念头,也足够支撑萧铣这么做了,因为他坚信自己的大梁已经远比历史同期强大,自己爱民护民的名声也比历史同期更好,所以他完全有把握竖起大梁的旗号之后,就招降到除了许绍之外的其他地方势力支持。 “既如此,朕意已决。便让沈将军带领两万战兵、一万负粮兵,寻觅山间道路陆路行军,渡过瞿塘峡,纵然不能渗透敌后,好歹也掌握住峡谷两侧山中险要,这样将来咱也可以派出纤夫,协助水路军清除江中暗礁、障碍,做两手准备。让尉迟恭带领五千骑卒,不要穿着马铠,减轻负重,待沈光开辟出道路之后,寻机跟进,至于行军途中战马草料,只能先忍一忍,就地筹措山间草木解决了。若是许绍发现沈光军后试图截击,尉迟恭便寻机野战。若是许绍按兵不动,则让尉迟恭尽量保持隐秘行军,不要随便暴露自己的存在。” 长孙无忌知道萧铣的性格,既然萧铣已经下旨了,他也不说什么,帮忙张罗筹措了一番,便把命令传达下去了。沈光和尉迟恭得令,分别带了三万人和五千人离开主力大军,先行分头行动了,萧铣中军还剩下八万人马,在瞿塘峡与巫峡之间的无名江边平原上扎营休整,等待后续行动。 沈光的行动,果然马上引起了许绍的反应。夔州境内的许绍军纷纷前压,在瞿塘峡两岸山间要道增兵固守,梁军如今虽然有了一些火药爆破兵器,可是终究是敌不过山川险阻、蜀道奇绝的,并非秒天秒地秒空气的外挂,所以一时之间只要许绍分出兵力来相持的道路,都被暂时断绝了。双方展开了不停在山间探路和截杀的戏码,许绍的军队被彻底调动了起来,而许绍军的存粮调度也着实吃紧了不少——原本若是只在瞿塘峡周边的坚固城池内固守,那么许绍可以依靠城内的囤粮坚持很久,可是如果要阻断一处处山中要道的话,就要把部队远远派出去,还要给部队送粮食,因为那些野外山隘平时是不会存多少粮食的,完全不够战时军队消耗。 最初半个月之内,许绍自然是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滴水不漏的,沈光在瞿塘峡群山之间因为地理环境不熟悉,多次试探性的攻防战,都被山地战能力出色的川兵击退,双方各有死伤,梁军虽然装备精良,配合默契,却居然无法在杀伤交换比上占到上风,着实令沈光懊恼了一阵。而作为奇袭用的预备队、尉迟恭的骑兵部队,在这种作战场合完全派不上用场,也就很是有隐忍定力地保持了不暴露自身实力与存在的姿态,没有丝毫露脸。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靠着一个月的行粮显然是不够的,所以中途沈光探路探得差不多之后,不得不回返到萧铣的中军扎营地补充了一次军粮,然后才让大军再次上路。然而这一次,他的运气马上好了不少。 倒不是说许绍已经后继乏力了,而是许绍接二连三往瞿塘峡前线调兵分别把住各处山中隘口,显然不可能做到彻底封锁消息不让后方知道。随着许绍主力倾尽全力压上,后方的空虚便开始让一些素来不服他的地方势力或者贼头蠢蠢欲动起来。 三峡攻防战持续到一个多月的时候,许绍后方偏北的开州境内,一支农民军势力终于突然发难了——如前所述,夷陵、夔州这些地界是许绍的老根据地,并没有人会起来反许。达州等处也算是相对平稳,但是靠近川东北山区的开州,则是已经在许绍可以严密控制的嫡系范围边缘了,那里总归是有很多各种想法的地方势力的存在的。 有一个开州豪族,首领名叫萧阇提的,在许绍把开州府兵大量调动到前沿之后,突然发难,数日之内就占领了开州,相当于是在许绍的北方侧翼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萧铣前世读史书,只知道萧铣和许绍在蜀楚之交的那两年撕逼中,在东川一带确实有响应萧铣的农民军势力的,只是那个时空的萧铣不给力,没法越过三峡配合这些农民军,所以这些农民军没几个月就被许绍灭了。萧铣也不知道那个农民军的首领就是萧阇提。 不过不知道不要紧,反正现在在许绍的侧翼就是出现了反水的情况,这种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在瞿塘峡与许绍相争的沈光也很快知情了,立刻一改此前方略,再也不计损失,只求快速突破出一条封锁线。 许绍也是彻底慌了神,后院起火的情况下,只能立刻分出兵力北上,试图把萧阇提的农民军扼杀在萌芽状态,封锁沈光的兵力自然顿时减少了。沈光的部队在瞿塘峡北岸一处群山之中,撕开了几个口子,把那里的许绍守军杀得一干二净,而后尉迟恭的人马以养精蓄锐的姿态,迅速地一拥而入,通过了这些险要的所在,直奔开州而去——如果许绍还没有迅速收复开州城,那么他就会在城下面临尉迟恭的野战追杀。 第七章梁入蜀都 许绍的幼子许智严,在父帅的命令下,带着两万府兵直扑开州,攻打刚刚以星火之态爆发开来的开州贼萧阇提。如今距离许智严出兵,不过才七八天功夫,刨除从夔州赶到开州的在途时间,许智严在开州城下扎稳营寨、展开攻打也不过才三天而已。 萧阇提虽然只是个地方上的豪族,刚刚扯旗变身成土军阀,实力不咋的,但是再弱,也不是几天功夫能够搞定的,所以许智严这几日一直顿兵城下,四处试探攻城,还没有看出进展。 就在昨天,许智严收到了后方一条很不好的噩耗:因为父帅把夔州兵主力从瞿塘峡方向紧急调度到开州方向,所以瞿塘峡沿线群山之中的封锁线一时之间漏洞百出,又没有预备队堵漏,所以已经被梁军大将沈光寻找到了薄弱点成功突破,整个封锁线已经成了筛子。许智严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可施。 唯一让他可以暂且安心,不必日日夜夜想着这件事儿的原因,是沈光应该还不会来得这么快。考虑到许绍军的斥候传递军情也是要时间的,许智严这边昨天才收到的消息,那么实际上梁军应该是在三到四天前突破的瞿塘峡封锁线,因为从前线把军情传递到开州,路上也要两到三天,尤其是因为指挥中枢在夔州,开州前线这里是不可能直接从瞿塘峡前线得到军情通报的,肯定要先到夔州转一下,然后由夔州那边再重新发出警报转递各州。 这没什么好吐槽的,封建时代的邸报系统就是这样的。比如要是雁门郡边疆地区发现突厥入寇,你要从雁门送到朝廷京师一封急报。或许只有沿途直接路过的并州地界能得到相关的紧急讯息,而其他信使没有直接路过的边防要地。比如蓟门、辽东那些边镇,是要等朝廷再重新派人通知的。这个体系虽然很耽误大事儿,却可以防止边将有借口随意相互串联传递消息密谋些朝廷忌惮的事情,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一直被沿用了下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四天前沈光的先头试探性部队突破了瞿塘峡,就算沈光突破之后马上直奔开州而来,父帅的其他部队阻击不力,那至少还要五天以上。沈光的部队才会出现在许智严的斥候侦查圈距离内。 毕竟,斥候信使的速度,是要比大规模部队的行军速度快数倍的,还需要五天才能赶到,也已经是考虑了沈光会不顾士卒体力强行军的情况了。这一点认识,让许智严略微松懈了一些,虽然不至于“今朝有酒今朝醉”,却也不用每天一醒来就如丧考妣紧绷神经。 又是一夜过去,刚刚整军出营的许智严正在想着今日可有快速突破的薄弱环节可以逮住。派出去的警戒斥候却是飞奔着跑回来,通报了一个噩耗,那名斥候身上还插着羽箭没有拔掉,要不是身上穿着的皮甲。说不定就交代了,连这条军情都带不回来。 斥候拖着一口气息,强撑着说道:“少将军!在东南边山口那里。早上弟兄们发现有大股骑军冲杀出来,当时距离这儿已经不到三十里了。咱足足死了好几十个弟兄。看敌军冲起来体力充沛,应该是昨夜歇息足了的……” 才说到这儿。那斥候就晕了过去,没给许智严继续追问的机会。许智严目瞪口呆,不知道敌军究竟怎么出现的,而且稍微一转脑子,才发现那个斥候实在是不专业!尼玛你晕之前都说了上百个字了,怎么就没说你遇到的敌军有多少人数规模呢!我靠这才是最重要的军情好不! “不许晕!不许死!快特么给我醒醒!要死也说完这句话再死!快给本将军用冷水泼他!”许智严气急败坏地下令,旁边自然有卫兵拿着水桶过来,把昏死过去奄奄一息的斥候泼醒,许智严也不顾会不会把对方摇死,愣是在对方彻底死去之前,把敌军的人数规模大概问出来了。 “只有三五千人?那还算是万幸了——肯定是沈光大部队还没赶来,让少数骑军在山口打开之后越众先行,想来骚扰拖住我军,免得我军攻破开州叛贼!”许智严这么一想,又恢复了两三分信心,至少有了一战的勇气,不至于直接撤军找县城固守龟缩。 “可惜,这没用的窝囊废就这么死了,也问不出敌军带兵将领是谁。”他踢了一脚被他折腾死的斥候兵的尸体,不无惋惜的说道,不过没过几秒钟就恢复了一些心情,自嘲般的自我安慰起来:“就这种说话都说不清的废人,说不定根本没探明敌将是谁。让他多活几天也没什么卵用。” …… 许智仁并没有等多久,就解开了敌将是谁这个谜团,因为还没到午时,梁军的骑兵就赶到了。敌军人数也很清晰,许智仁两阵对圆,目测一扫,就知道对面约莫有三千多人。 为了从崎岖山谷当中赶路,尉迟恭带来的骑兵部队,是比他们寻常使用的甲胄要薄弱一些的,整片式的附加板甲,只装了前胸的,没有装背部的,战马的全套马铠也是能省就省,只用了皮革的兜局,在部分要害位置上,才在皮革上用钉缀了小块钢片。整体算下来,人的铠甲负重不超过三十隋斤,比全副武装的时候至少轻了十几隋斤。而马铠至少省了二三十斤,算下来战马的总负重至少比全装的时候少五十斤,这才能保持较好的耐力行军至此。 尉迟恭出兵的时候带了五千骑兵,此刻赶到战场的只有三千人而已,这也是尉迟恭在路上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的便宜行事调整,因为行军过程中马力消耗太大,只能让一部分骑兵负责行军的时候扛东西,省出另一些同袍的马力。好等到作战时候不至于战马乏力。为此宁可让一部分兵力无法第一时间投入战场,也在所不惜。 饶是如此。对于习惯了使用轻装山地兵作战的许绍军来说,梁军这支规模不大的骑兵部队的精良程度也已经令人咋舌了。因为许智仁手下的兵。都是皮甲为辅,藤甲为主,连兵刃都是藤牌横刀,少有长枪结阵——蜀兵的作战环境,注定了他们在大部分时候并没有结成大阵平原决战的机会。 而且蜀地作战的将领们,也经常是从一个个山间关隘打到另一个山间关隘,养成了这种习惯,但凡一方作战失利,丢了一些险要所在之后。马上就会退到下一道防线,继续打攻坚战,或者围困战,几乎双方都很少会粘粘糊糊不舍得退,非要在平原无险可守的提防相持、野战的。 今天的这一场,更多是遭遇战的成分在里头,许智严没有料到梁军突破瞿塘峡之后,这么快就渗透到敌后了,而且敢于派出小股快速部队。不等主力跟进,不考虑粮道,就这么奇袭扑来,结果才被梁军逮到了一场无可回避的野战——交战的场地就在开州城下。在开阔之地,是蜀地作战难得的平原决战。 许智严对于步兵部队缺乏重甲、枪阵便难以对抗重骑兵这一点,当然是有认识的。可是正因为此前蜀地将领打仗太有章法,太约定俗成。让他对于这一点只有纸上谈兵的理论认识,从来没有机会在实战中检验过这句话的可怕性与应验程度。 所以。他决定和尉迟恭死磕。两阵对圆,许智严只知道让他手下的士兵尽量组成密集阵,然后四面注意摆开,调整两翼士兵的朝向方向,免得被敌人高机动性的骑兵迂回侧背后来不及转身。做完这一些,许智严就只有等着尉迟恭发动冲锋了,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当然,许智严的军队里头,按照隋军旧制,弓箭配备还是不缺的,强弩倒是几乎没有。如果尉迟恭要玩骑射防风筝的游戏,那也是不现实的,许智严会督军回射。步弓的射程往往大于骑弓,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 尉迟恭没有无谓地尝试游走对射,很是干脆地就发动了分兵包抄的冲锋攻势。铁蹄锃锃,带动着颤抖的大地,把一阵阵闷雷一样的沉响敲击在许绍军士卒的心头。狭路相逢,勇者胜,梁军骑兵人数虽少,看上去却是毫不怯场,似乎还没开打之前,就已经露出了必胜的信心。 许绍军士卒此刻的心态,就如同羊群被猛虎盯上了一样,虽然没有人站出来定义谁是羊谁是虎,可是气场就是那么的不言自明。梁军骑兵因为在全速冲锋的过程中,所以需要分出手来控制好缰绳,自然没法张弓放箭,许绍军士兵却是以逸待劳,按说原本应该有远程削弱敌军的优势。可惜无数士卒似乎被气场震慑住了,平时训练得再有军纪、再是知道要等军官下令才可以放箭,此时也拉不稳弦,不知道有多少人一紧张一闭眼,手一松,箭矢就歪歪斜斜飞了出去。 一拨人紧张提前放箭了,这种紧张就会快速传染开来,一下子许绍军的箭雨也谈不上覆盖分配,军官们也约束不住,一阵轰响的嘈杂把所有军官的声音盖了过去,鼓噪的士卒自顾自随便乱射起来。 没有组织的箭雨,杀伤自然更低,而当这些箭雨射在钢板胸甲和哥特式钢盔上纷纷被弹开,或者射在战马的钉皮兜甲上,划开,勾住,就是没法形成大规模杀伤的时候,这种恐惧就更加明显了。临阵三矢,梁军骑兵居然才倒下了几十个人而已,而且真正被射死的估摸也就十来个,剩下大部分都是因为战马的钉皮兜甲不如人的防护那么好,所以战马射伤后坠马而已。 “杀!”尉迟恭挥舞着长槊,如同离弦之箭扎进许绍军大阵。无数面对威压的许绍军步卒试图用短刀来架格尉迟恭势大力沉的兵刃,但是都被尉迟恭无视了——这种长度差了好几倍的兵器的格挡,尉迟恭根本没必要去看对方的招式,因为对方完全不可能变招伤到他,所以只需要一力降十会就可以了。 “噗哧~噗哧~”连响,一串串血葫芦一样的尸体残缺不全地倒了下来,尉迟恭身后的亲兵马上跟进,往两侧撕开扩大缺口,血水如同一桶桶泼下来的一样,杀得许绍军波开浪裂,披靡践踏。 许智严觉得自己的大脑当机了,原来在不正确的战场与不正确的敌人发生野战,下场是这么凄惨的——从此以后,后世冷兵器时代的蜀军川军将领们,就可以借鉴许智严这个前车之鉴了,然后给他打上赵括的标签。 许智严也是幸运的,他不仅在才能上可以匹敌赵括,下场也差不多。赵括虽然兵败,却好歹没有在生前遭受羞辱,因为他好歹在和白起之战中战死了。许智严不知道他会成为赵括第二,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让自己的大脑转这个念头,他的脑袋就已经挂在尉迟恭的马兜上了。 两万夔州府兵被杀的七零八落,虽然直接被杀者还不到三成,但是军队的彻底崩溃已经不可避免。在夔州府兵主将战死的情况下,开州城内的义军首领萧阇提也终于壮起了胆子出城加入扫清残敌的作战。尉迟恭虽然骁勇,可是毕竟他带的兵太少,夔州兵两万人一哄而散溃逃的时候,他还真没法面面俱到分兵去追。萧阇提的战斗力虽然不行,手下都是从军没半个月的农民兵,好在人数够多,乘势掩杀抓俘虏正好够用。 残阳如血时分,夔州兵的编制就已经不存在了,许绍麾下这支两万人战力的生力军,烟消云散。两天后的清晨,噩耗传回夔州的时候,许绍当场哭晕在地。 萧铣的大军,彻底掌握了瞿塘峡北岸的山区,并且又有了后方的接应者,水师自然可以有条不紊地清扫掉江中的人工障碍物,开辟出一条航道来,许绍的末日显然已经不可避免的降临了。 又过了十天左右,萧铣等来了从蜀郡郡治成都派来的援军——梁军成功打开三峡缺口的消息,在七八天前传到了成都,而后大隋留在蜀地的官员中那些明显的拥梁派,在蜀郡留守、剑南道观察使独孤凌云,以及独孤氏兄弟等将领的带领下,纷纷正式当了带路档,前来夹击李唐余孽许绍。 六月,夔州城破,许绍满门投火**。随后大梁朝廷宣布蜀地光复,赦免群贼,唯独将安陆许氏全族灭绝,鸡犬不留。 第八章新三皇时代 历史的车轮,缓缓转入鸣凤/武德元年的七月。白云苍狗之间,天下大势多方推演,变幻莫测,随着一轮剧烈的洗牌,华夏地图上的版块,纷纷经历了剧烈的重组。天下,终于进入了新三皇并立时代。 萧铣是在这一年元旦就称帝建号、改朝换代的,自不必言。李渊的动作虽然慢,却也没慢多少,最多迟了两个月光景——从萧铣出兵讨伐许绍的时候,许绍对身边人提起李渊时,都口称陛下,便可以看出。李渊是在得到了萧铣覆灭丹阳朝廷的消息之后,觉得大隋的旗帜果然也没什么继续举下去的必要了,才建立唐朝,改元建号的。这里头,自然有充分的笼络人心鼓舞士气的考虑,毕竟打天下的时候,手下人跟着你混也都是为了加官进爵发财富贵,封赏要是不能适格,对人心的打击可是不小。尤其是对面的萧铣用了很是名正言顺的方式终结了隋朝,而非那些天怒人怨的招数。这时候,别的军阀手下文武就只会羡慕那些跟对了主子、得到了显赫官职爵位之人。 新三皇并立时代,最晚动手的人,是王世充,王世充毕竟根基浅薄,原本不是顶级门阀贵族出身,门第威望不够,所以这方面自然要吃亏一些。原本的历史上,王世充哪怕是在越王杨侗被他立为皇帝之后,都还要和元文都等东都重臣分权长达近一年时间,才慢慢把元文都这些忠于大隋的文武剪除干净;而本时空的王世充,虽然成功地在杨侗登基之前就除掉了元文都,把他个人往上爬的进程大大加速了,可要想自己做皇帝,依然需要一个契机来确保其绝对威望。 一般来说。威望不够的人要想刷威望,最好的办法就是立一个大大的军功,把经验值和名声值都刷爆。东都朝廷周边可以拿来刷经验的对象,首选自然是盘踞山东的李密了。李密军和王世充军一直接壤,素来为敌,双方小打小闹了几年。地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谓是犬牙交错。 然是,这个军功不是那么好刷的,正如你打怪练级也要看你打不打得过,如果没练够级的时候就直接去刷boss,那就是找死的行为了。灭了李密虽然是不世之功,此前的王世充却没这个实力把握。 也亏的天赐其便,在鸣凤元年初夏的时候,河北地区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此前被窦建德压着打的隋军河北地区主将、杨义臣被赶走后一直统帅河北地区官军的河北道经略使、左屯卫大将军薛世雄,终于在一场战役中被窦建德抓住机会,彻底击溃其主力。 薛世雄和窦建德的最后决战发生在河间郡,那是一个春末的日子,河间郡天气也反常地发生了大雾,其中具体情由不足为外人道,总而言之就是薛世雄的主力被窦建德逮到了一个趁着大雾冒险偷袭的机会,被全军击溃了。薛世雄本人也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是心脏病还是高血压,总之是虽然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却在突围之后忧愤重病而死。 薛世雄一死,河北地区就彻底没有打着隋朝旗号的军队了。不过薛世雄军虽然被击溃,其士卒却是不可能全部被杀的,有大量散兵游勇不愿意投降窦建德,往南逃亡,通过黎阳郡渡过黄河。成建制地投靠了整个天下最后一块还打着大隋旗号的政权——也就是东都的王世充政权。 薛世雄的兵,也都是多年久战之兵了,有些还是杨义臣时代遗留下来的宝贵遗产。河北隋军的最后精锐绝大多数投降了王世充,自然是令王世充势力一下子膨胀了不少,大喜过望。这个当口。他自然也有把握去和李密决战一番了。 说句题外话,薛世雄军被击溃的那些散兵游勇,虽然本着就近投靠的原则投奔了王世充。不过薛世雄突围出来的中军亲兵营,以及薛世雄死后继续带领这支人马的薛万彻、薛万均等薛世雄的那几个儿子,却没有投奔王世充。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年杨义臣还没有被撸下来之前,大隋诸将当中就数萧铣和杨义臣私交比较好,而且在朝廷大事、军备资助方面萧铣对杨义臣的河北军支持最重。薛世雄当年是杨义臣的副手,自然也和萧铣关系不差。所以薛万彻等数名将领在从河间郡往东突围之后,宁可多走一些路,往东南方向突围,最终在北海郡(山东河北边界山东一侧,相当于现在的东营、潍坊,属于东莱留守陈棱的辖区)一带得到了东莱留守陈棱的接应,成功带队投奔了南朝。借着这个机会,自从杜伏威被平灭之后就没什么打仗机会的东莱留守陈棱也是捞到了新的立功契机,他很是谨慎地出兵戍守黄河南岸,确保了在渤海湾一侧不让窦建德的势力跨过黄河一步。 不管薛万彻等将领的出路,回头去看王世充得到薛世雄军事遗产后的作为。胆气大壮的王世充,在整合完内部之后,于五月末发动了对李密军的总攻势。 此前李密军在河洛一代最西面的前沿对峙据点就在距离东都洛阳仅一百多里地的金墉城——那是一座从洛口仓通往东都的路途上的必经之地,是一座小型的卫城。而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李密军的主要势力根基就是靠攻占大隋朝廷的洛口仓之后吃仓里的存粮过活的,所以洛口仓和金墉城都是必守之地,虽然李密军的地盘看着很大,但是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退无可退—— 就算你有一千多里地的战略纵深,但是如果王世充进攻的话,李密只要退一百多里,就会丢掉金墉城,退三百里,就会丢掉洛口仓。而如果洛口仓丢掉的话,只靠掠夺维持军队不事生产的李密军就会断粮,因为洛口仓往东一千多里的广大河南、山东地盘,其实早就被李密祸害得毫无生产能力了,都是些只剩下嗷嗷张嘴等饭吃的废地。 李密不能放弃洛口仓。放弃了他就完了,所以决战的战场挑选方面,王世充自然可以掌握主动权,因为他可以攻敌之所必救。理所当然地,双方最终的大战在金墉城南面、洛阳以东一百多里的偃师一带爆发了——因为这儿对于王世充来说,还算颇有主场之利。而李密又不至于不敢硬战。 历史上的偃师大战,李密输得比较痛快,但那完全是因为王世充借了李密死扛了归途中的宇文化及的缘故,趁李密最虚弱的那一刻下死手要他命。本时空宇文化及在前一年就迅速被扑灭,李密和杜伏威虽然也挡在宇文化及北归的途中,阻击其残部遭受了一些损失,但是损失远远没有历史同期那么大,何况李密军和王世充军都在宇文化及彻底烟消云散后接收了宇文化及的一部分军事遗产,吸纳了一部分骁果军溃兵到自己军中。所以按理来说。李密完全是严兵整甲的姿态迎来偃师之战的。 不过,对李密不利的地方依然是有的,首先便是薛世雄残部这支生力军刚刚加入王世充麾下,被王世充用赏赐喂饱了士气恢复不错。二来便是原本这时候应该在李密麾下的秦琼程知节罗士信等三大名将,本时空早早就被萧铣网罗到自己麾下了——要知道,历史上李密和宇文化及的童山大战,几乎就是靠秦琼帮他死扛着中军不崩溃,才撑下来的。所以这几员猛将的缺位带来的李密军战力下降蝴蝶效应,自然是非同小可。再加上历史上李密的背后是杜伏威。不足以威胁李密,而本时空杜伏威早早就完蛋了,强大的大梁已然直接和李密军在徐州一带接壤了,让李密不得不分出更多力量提防背后,所以能够拿出来对付王世充的力量自然更少了。 被萧铣放在东线牵制李密的,是陈棱和秦琼等部。在王世充与李密爆发偃师战役的当口,萧铣本人正带着沈光尉迟恭一堆将领御驾亲征猛攻夔州灭门许绍呢,所以自然是没有办法知道王李大战的详情经过,而梁军东线淮北徐州一带的将领,因为此前没有得到萧铣的直接指示。也不知道朝廷对于王、李两家的外交态度究竟以联谁打谁为主,所以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 偃师血战持续了数日,大小几场激战,最终在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途中,李密如期而败了——其实按理说,李密的失败真的是历史的必然,因为哪怕是在各路农民军当中,李密也算是相对来说坐吃山空的那个了,因为得到了洛口仓让他一下子膨胀了十几倍的势力,也因为得到了洛口仓让他扩军无度,又短视地只知军备不顾生产,坐吃山空。 就算鸣凤元年这一年,王世充没出手干掉李密,只要相持下去,一年,两年之后,李密总有完蛋的一天,因为他的占领区已经是千里无人烟,只剩下军队和军属,完全看不到可持续发展力了,洛口仓的存粮吃完的那一天,就是李密自行灭亡的那一天。 相比之下,河北的窦建德虽然也是农民军,但是窦建德发的横财没有李密多,本人又知道一点民间疾苦,好歹知道略微恢复一些生产,所以逼格和李密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不过王世充胜利归胜利,连番血战之下,自身军队实力还是颇受损失的,战死的和残废的加起来,足足折损了两万多河洛精兵,才算把李密这块硬骨头啃掉。虽然吸纳了不少李密崩溃后的残兵进来,但是短时间内并没有办法快速形成战斗力。从地盘上来看,偃师之战后王世充可以控制的直系领土足足扩大了一倍不止,然而这也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这些地盘都是祸害得不轻,几年之内都没法提供税赋和兵源徭役产出的。 大隋朝没有灭亡之前,天下有117郡。再算上府兵的“镇”,郡和镇这一级行政、军区单位加起来,总数有200个上下,而李密全盛时候,占据的土地号称郡、镇三十余处,也就是说地盘相当于整个汉人天下的六分之一左右,王世充要是朕可以吞下李密的全部地盘的话,好歹也能够算是三分天下有其一了——剩下的三分之二里头,萧铣独占三分之一,李渊和窦建德加起来算三分之一。 不过,偃师之战李密虽然大败,主力溃散,手下州郡纷纷失去控制,这也不代表这些地盘会快速落入王世充手里。王世充紧赶慢赶,血战之后撵着李密穷追圈地,也不过掠取了十几个郡的土地。李密留下的地盘遗产里头,起码还有一半被别的军阀捡漏了。 萧铣在这里面,算是占便宜最少的,秦琼和陈棱以求稳为主,只是把徐州以西、济阴郡以东的几个郡原李密军的地盘,在李密崩溃后摧枯拉朽地接收了过来。而李密在荆北方向、秦楚之间的十个郡土地,则被刚刚熬死了薛举、在关中定鼎了局面的李渊捡了便宜。 众所周知,秦之四塞当中,秦楚之间的那道要害便是武关,从秦地出了武关,便是楚地北部的宛城一带,再往南还可以到达新野、邓州、襄阳。这块地区原本是各大军阀之间势力的真空区,是被一些小的农民军头目所占领的,在李密极盛的时候,这些农民军头目自然名义上归顺李密,李密倒了之后自然是各找各妈。 在李渊攫取这一块地皮的过程中,李密麾下一员将领起到了关键作用,那就是徐世绩。徐世绩在李密偃师兵败之后,一直怂恿李密若是不敌王世充的话,不如投奔李渊——这一切戏码和历史同期几乎没有差别。在徐世绩的斡旋之下,李密手头那些本就没有彻底控制过的、现在好歹可以拿来当筹码用一次的地盘,也就便宜了李渊。 除了徐世绩之外,一直死心塌地跟着李密的将领也就是一个王伯当了。其余一些从当初李密诛杀翟让时起就对李密心存芥蒂的瓦岗军将领,自然不会和李密一条道走到黑。历史上,这些人因为毫无退路,只能投降此前的敌人王世充——因为历史上,李密周边的地缘政治,决定了那些将领要么投奔王世充,要么投靠杜伏威,要么想办法渡过黄河去投靠窦建德。而渡过黄河显然是有难度的,杜伏威看上去又太low,所以才有一大票猛将便宜了王世充。 现在的局面,显然和历史上李密败亡的时候大不相同。杜伏威的老巢那一带,现在是大梁朝廷的地盘。李密败军当中退到济阴郡的那一路人马,以单雄信为首的,便奔到徐州,向秦琼投降了。 ps:还有五万字光景,月底完本了,只能飞奔赶进度。 如果觉得写得太快了,没有展开,觉得看得亏了,不值了,那就不订阅好了。算是大家都各退一步,仁至义尽。 反正这本书么,已经让我不要脸了。笔名已经不值钱了,还有啥不要脸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是吧。 第九章梁唐争锋 干掉了李密,并且把东都朝廷控制的直辖区扩大了一倍范围,如此浩大的军功,当然会让王世充在洛阳的威望一时无两。别说元文都已经嗝屁了,就算元文都还活着,到了这一步的节点,那也只能避开王世充的锋芒了。 在李密西逃投奔李渊之后不到半个月,经过仓促的筹备,在洛阳城内,又上演了一出禅让的戏码,最后一位打着大隋旗号的皇帝,皇泰主杨侗设坛祭告天地,将大隋国祚禅让给了有大功于国的王世充。王世充在登基之前已经在此前一年就被杨侗册封为郑王了,所以这时候自然也是顺理成章,定国号为郑,年号开明。 王世充受禅登基的消息,仅仅比李密辗转逃到李渊这里如丧家犬一样投靠,晚了七八天而已——毕竟,李密可不是刚被打惨就第一时间来投奔李渊的,还要磨蹭一阵,才认清一个现实:别看自己丫的输了一场大决战之后貌似还有不少地盘,但是只要丢了洛口仓,剩下的地盘再多也是渣!因为他李密根本没有别处去寻找那么多军粮来养活那些跟着他逃亡的弟兄们了。李密是认清了这个现实之后,才在被自己手下嗷嗷待哺的弟兄们连皮带骨吞掉之前,投奔李渊的。 所以,对于李渊来说,噩耗是伴随着好消息前后脚一起来的,那是武德元年七月份的事情。王世充称帝的讯息还没来得及让李渊嗤之以鼻,薛举终于被拖得病死的喜讯也没来得及让李渊松一口气,南面大梁朝破了夔州、灭了许绍的噩耗就跟来了。一时之间,弄得李渊是五味陈杂。 历史的时间线。终于在武德元年七月底这个当口弥合了,天下大势。南北并举,一系列剧烈的洗牌,就此告成,整个天下进入了四巨头对峙的时期,别的小鱼小虾都洗了出去。 …… 那一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长安城西——隋朝故都大兴城,在武德元年,已经改名成长安了。 九成宫内——大隋时候辉煌的仁寿宫,如今也改名成了九成宫。 李渊在两仪殿里头。照例召见了裴寂、刘文静等文臣,商讨军情应对方略。 “陛下,昨日秦王回报,两个月前薛举病死军中之后,其子薛仁果年少威浅,急于速胜立威,故而急切求战。秦王探明敌情后,以敌进我守之势,固守浅水原以西、泾阳的高墌城。相持以疲敝敌军。薛仁果军多是陇西甘凉人士,战马众多,骑射悍勇,甲胄不完;然顿兵坚城之下。不得不弃弓马,仗刀盾,与朝廷大军相持。 凡六十余日。薛仁果军顿于一地,无游牧劫掠之获。军粮渐乏,士气低落。薛仁果麾下突厥将领梁胡郎因其部族本非薛仁果嫡系、在薛仁果军军粮渐乏时。被额外克扣军粮,甚于其他诸部,故而不忿,倒戈投降秦王。秦王趁机出城反击,于敌不备时大破薛仁果军;又有薛仁果麾下胡将浑干等临战不敌,阵前投诚。薛仁果全军溃散,被秦王包围于泾阳城内。 据秦王奏报,言薛仁果军已无余力,外无援兵,定然不日可破。然泾阳城池坚厚,若是强攻,我军只怕死伤不少;既然薛仁果军素以劫掠维生,不事积贮,不如以围困绝粮之法,徐徐图之,数月之内,待其粮尽,必然可以擒斩薛仁果。只是要实行此法,还需朝廷从太仓再额外拨付秦王数月粮草,免得我军军需先于薛仁果军出现不济——以上诸般奏请,还望陛下圣裁。” 李渊耐着性子,端坐在龙椅上等裴寂说完,转过去看刘文静,问道:“先生对此事如何看来?秦王奏请相持,是否太缓?李密新降,荆北之地,还有一些州郡在我大唐与伪梁、伪郑之间摇摆,虽然李密这颗棋子在朕手中,可惜若是没有大军跟进,这些地方难免被梁、郑削夺一些。我大军主力如此被牵制在陇西,痛失开拓良机,岂不可惜? 更别说除了李密之外,此先夷陵通守许绍几次三番前来告急,说是秭归已经城破,安陆许氏死守,死伤惨重。而瞿塘峡口的夔州等处,也已经遭到梁军攻打,多次请求朝廷大军入川,只是建成、世民分别牵制于刘武周、薛举,无余兵可用。如今既然薛仁果已经不足为虑,难道就没有法子抽调一些兵马驰援别的方向不成?” 刘文静和李世民的交情也是不错的,至少好过和太子李建成的关系。对于李世民请求相持,刘文静自然心知肚明其原因:李世民无非是不想他手下带了一年多的这支嫡系部队受到太重的伤亡损失,所以宁可大唐的全局发展速度略慢一些,也要打得稳妥一些。大唐成形以来,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因为皇子都在外带兵,已经俨然有了军中派系,秦王的部队只听秦王的,太子的部队只听太子的,同样是为了大唐的天下征战,却也不希望由自己的部队来啃硬骨头。 可是不得不说,综合各方来看,现在实在是一个跑马圈地的好时机,天下还有那么大的权力真空可以攫取,如今就窝里斗,显然是让外人占便宜。刘文静思前想后了半晌,决定还是帮李世民开阔一下眼界——当然,前提是不影响李世民在“肉烂在锅里”的分配权重前提下。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高瞻远瞩,放眼天下,眼光自然不是在陇西军前忙于厮杀的秦王可比。不过秦王此前所论,相信也是出于公心,以为国为本: 昔高祖起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终济大业。陛下以秦地为根本,故秦四塞之内,方是腹心。四塞之外,不过手足;何况前隋以来。山东久经兵灾,将近十载。民生凋残,无以复加;虽有州郡百姓,而于国用兵源无补。若非如此,李密何至于一失洛口仓,便彷徨无所归,不得不率众归顺陛下以求就食。如今若是为了手足强健,而弃速平腹心宿疾,则为不智。 不过凡事无绝对,所谓时移则势异。为今之计。薛仁果已经不足为虑,削减陇西兵马,不至于让腹心宿疾再生反复,则此处若是依然牵制我大唐将近三分之二的兵马,着实有些浪费。不如便分出一半兵马,分出散关、武关,一图蜀中,二图荆北;让秦王只留下一半兵马,继续围困薛仁果——相信秦王如今的兵马可以在野战中彻底击溃薛仁果。那么就算只留下一半人,要想围城不攻也是绰绰有余,不至于被薛仁果找到机会突围的。而且减少一半驻军之后,前军军粮紧张的情况也能得到缓解。朝廷在抽回兵力的同时,还应当沿泾水对军前加速运送军粮,至少够秦王将来长期围困的部队半年之用。确保万无一失。如此,相信秦王也会理解的。” 刘文静这番话一说。首先李世民的立场就站稳了:他不是想拥兵自重,只是想让大唐可以先确保巩固稳了腹心。再往手足开拓。然后话锋一转,又赞同了李渊的建议,在分兵的同时,没有打李世民的脸,没有损及李世民的威信。 李渊当然明白刘文静的意思,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没想要打压过自己任何一个儿子,反正在他看来,儿子之间有竞争,在开疆拓土的年代是好事儿,而且反正都是给他李渊打工——至于后来他的某一个儿子会膨胀到连他这个老爹都威逼的程度,如今的李渊是绝对不可能想得到的,在他看来,几个儿子之间的竞争,充其量也就是他那两个表哥杨勇杨广二十年前做过的那样罢了。 至于后世演义上描写的杨广对老爹杨坚的大逆不道弑父行为——拜托,如今大唐才刚刚立国,哪有功夫去篡改历史黑杨广?李渊好歹也是贵圈里面的人,他当然知道自己那个已死的表弟当年没有杀害姨夫了。 所以,他当然不可能料到将来的李世民会对他这个当爹的都黑化到那种程度。 “既然刘先生也如此说,先生可有人选——分兵南下,当以何人为帅统兵?如今建成在河东收复失地也打得颇有声色,沂州地界尽数光复,宋金刚部在太行八陉之间流窜,不日将被尽数剿灭,他当初收拢的那些魏刀儿旧部,将会收编入我大唐官军,雁门关内的刘武周兵马即将肃清。只要建成守住了雁门关,往北出关收复雁门郡的事情便不必太急了,也不用再留着元吉镇守太原,吧元吉调来,岂不是恰好人尽其用?” 李渊的这个建议,竟然让裴寂和刘文静都挑不出问题来。这里不得不插一句唐军在河东地区的战局——此前,唐军已经对刘武周转入攻势了,但是同样因为刘武周是关外雁门起家的,而且和突厥人有贸易,所以骑兵众多,作战时相对于唐军来说,作战转移优势明显。所以在李建成收复雁门关之前,唐军即使在转入反攻的阶段,也不得不分兵作战:由太子李建成带着唐军主力撵在刘武周屁股后面追杀,收复失地,同时让齐王李元吉带领轮流休整的部队固守太原,防止这个河东核心和粮仓所在的要害被刘武周偷袭,不然的话,要是李建成在追杀敌军的过程中被敌军利用机动力优势放了风筝、声东击西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河东战场上,李建成与李元吉的一攻一守,原本配合得还是不错的,李渊也颇为明白这种配合得重要性,所以从去年年底开始,大半年的时间里头,李渊都没有试图调整过这个搭配。然而这一切在雁门关收复之后就不同了——雁门关收复,便代表着隋长城防线重新巩固了,刘武周的残部就算机动性再好,也不可能随便翻阅太行山和雁门关,所以河东战场只要守住一处雁门关,其他便不需要再考虑防守问题了。这种情况,自然可以把李元吉给解放出来。 裴寂在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之间相对还算中立,见李渊有这个倾向自然不会犯言直谏。刘文静察言观色,知道今天必须由他来提出一点想法了,否则,李世民的嫡系部队说不定就要被分出去了。 “陛下!臣以为,齐王殿下固然也是深通韬略,英勇善战,然而大敌当前,最忌将不之兵,兵不知将。即将调动南下的部队,原本是秦王带起来的旧部,齐王定然不熟,要想半月之内仓促投入作战,岂不误事?不如就在如今陇西诸将之中,选出威望足够之人,为入蜀主帅,再辅之以良将谋士。而齐王则可以带领一些太子麾下兵马,出散关后沿汉水、转房陵,或出武关,向南阳,走荆北一线。如此,各军皆为素来掌兵的旧将率领,不至于将不知兵。” 李渊听了,神色有些不喜:“国朝草创不过半年有余,统兵主帅,岂可轻易赋予外人!” “陛下,臣岂敢让陛下将兵权赋予外人?不过,赵郡王虽不是陛下亲子,却也不算外人了,且久在秦王麾下听用,还望陛下三思?” 李渊呆了一下,心说如果非要找一个不是他自己亲儿子的人来当一方主帅的话,貌似也只有赵郡王李孝恭了——他至少是自己的侄儿,除了亲儿子之外,这算是最亲的了,如果是李孝恭入川,不至于平了蜀地之后,在蜀地闭起关隘来割据自立。自古中原朝廷的皇帝派兵入蜀,最怕的就是蜀地原有的政权虽然被灭了,但是灭蜀的主帅却在蜀地关门自立,所谓“入川不利主帅”的古谶,就是这么来的,邓艾钟会桓温,不都是例子么。后世还会有王建、孟知祥一大堆例子呢,只是如今这个点儿还没发生。 “先生所言,不无道理,那就以赵王为入川主帅,即日整备兵马启行!” 李渊的命令下达了没有个把时辰,裴寂和刘文静还在拟定主帅之外的其他调动人事细节,九成宫外一骑飞马赶来,直入宫中,给李渊带来了蜀地的急报。李渊并没有让刘文静等回避,就在两仪殿上当着这些谋士,听取了汇报。 “回禀陛下!蜀中急报!二十日前,夔州城破,夷陵通守许绍被伪梁萧铣擒获,凌迟处死,满门灭绝。两日后,蜀郡留守、剑南道观察使独孤凌云举成都正式归顺萧铣,蜀中绵竹以南诸郡县,已经归属伪梁!此份急报乃是几经辗转之后,由义城郡守发回。” 李渊砰然坐回龙椅上,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才算是恢复了冷静,“看来,已经不需要让赵王入川了……” 刘文静和裴寂一听就急了,知道李渊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蒙了,赶紧哭丧着劝说:“陛下不可啊!越是惊闻噩耗,我军越是要兵贵神速。纵然丢了成都,好歹还能看出义城郡守是心向我大唐的,朝廷大军急速南下,好歹还能确保剑阁以北诸处,或者再慢一些,至少保住东川汉中,还请陛下速做决断!” 李渊好歹算是清醒了一些,心说果然如此,要是这时候不争一下,那真是一点儿汤汤水水都不剩了,丢了成都,难道就整个蜀地都不要了?剑阁以北好歹还有汉中盆地呢,这些都是富庶之地啊。 “是朕一时糊涂了,二位所言不错——原有命令不变,让李孝恭再加速南下,日夜兼程,能够多抢回多少地方便算多少。若是可以与萧铣在剑阁对峙,那便……哎” 他原本想说,那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可是转念一想,半个时辰前自己还打算着可以全收蜀地呢,怎么如今就已经变成了只要收复剑北就已经意外之喜了?人,还真是容易满足。 第十章不争 蜀郡,成都。 蜀郡留守、剑南道观察使独孤凌云,带着几个弟弟独孤平云、独孤彦云等一起,齐刷刷在成都城的南门外郊迎三十里,设置了宏大的仪仗,等待大梁皇帝萧铣入城。 他正式宣布归顺大梁,还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不过就好像后世“通电”如何如何,和实际动手之间,总有个时间差,归顺朝廷到迎接圣驾,自然也有时间差,他们总得等到萧铣把许绍的残部肃清干净了,萧铣才会亲自来成都转悠一圈。 这一圈,是必须要转悠的,因为正如此前所述,“入川不利主帅”的梗,在华夏文明可是流传了上千年了,从秦汉三国到六朝,外来的统治者灭蜀地政权者不少,但是被派来伐蜀的主帅却很难逃脱打下蜀地后关门割据的嫌疑。 东汉光武帝手下大将岑彭,作为伐蜀主帅,在讨伐公孙述的过程中遇刺身亡;三国末年的邓艾钟会,情况和岑彭也差不了多少;后来十六国中的成汉政权,立国与灭国都是在权臣或者外来将领攻灭蜀地原有统治后就地另起炉灶的。 仅有的两次外来政权灭蜀后直接站稳脚跟没有分裂乱局的,无非是刘备入川和桓温入川——但是刘备和桓温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身为人君或者说朝廷的实际掌权者,没有假手外人来当伐蜀主帅,而是亲自操刀上阵挂帅。正是他们的亲力亲为,让蜀地这块太容易闭关自守自成体系的地盘,在汉末和东晋时没有分裂。 前车之鉴如此。萧铣又怎会不吸取教训呢?所以,不管夷陵郡实际上是谁在一线奋死拼杀打下来的。不管夔州是谁攻城略地流血流汗的,不管许绍全族是谁诛杀的;反正入成都这件事情。萧铣必须亲自来做,哪怕丹阳朝廷后方堆积了再多的军情要事必须他这个皇帝亲自回去后才能拍板,他也得为入成都这件事情排出档期来。无他,今日的费事儿,是为了将来的长治久安。 当然了,独孤凌云兄弟也知道,今日之后,他们兄弟肯定不可能三四个人都留在蜀地任职了。哪怕皇帝宠信外戚,加上为了示以恩德。让独孤凌云本人继续照旧领剑南道观察使,但至少也会把他的几个弟弟调到别处,或者进入朝廷中枢,用一些官位方面比如今更高的职务来替代现职,免得蜀地将来铁板一块,成了独孤氏兄弟的地盘。 所幸,独孤氏兄弟也不是非常有大志的人,当初他们能够鞍前马后效忠杨广,以杨广的私奴家将自居。如今萧铣好歹也算是原本大隋朝廷半个主人,萧皇后和当今皇后杨洁颖都算是独孤氏兄弟的主人,为新主效忠也是应该的。何况萧铣把他们的堂妹独孤凤收在宫中当贵妃,给了他们外戚的身份。那就更是额外的恩宠了,若是按照本身才能凭心而论的话,独孤氏兄弟是没有资格做到如此高位的。 “独孤爱卿快快请起!朝廷能恢复蜀地。卿等当居首功!”萧铣身着沉重的金银纹饰甲胄,看到独孤凌云兄弟在道旁迎接。马上很是和蔼的亲自下马虚扶,以示礼遇。而后才让他们当先开道,引入城内。 当夜,成都的故蜀王府内,宴席大张,觥筹交错,一番论功行赏,善后商洽的事宜,便在宴席上顺势敲定。成都如今是没有宫殿的,不过当年杨广的弟弟蜀王杨秀在成都有王府,杨秀死后便封存了起来,独孤氏兄弟也是打出旗号归顺大梁之后临时赶工修葺了一番,增其制度,作为如今迎驾的行宫暂用。 “独孤爱卿,看来你治理蜀地,果真路不拾遗,民有余饶,朕有心让你继续稳定地方。不过前朝所立观察使,职权太过虚乏,与留守等职多有重叠。朕新朝自有不同气象,本不再设留守职务,郡守以上,直接以经略使、观察使节制——朕今日保留你剑南道观察使之职,额外加右骁卫将军军职、上柱国爵位;那蜀郡留守便不必设置了,你们也是行伍出身的世家,民政的东西,还是让读书人操办细节的好,蜀郡郡守,另会有安排。”萧铣借故装作打了个酒嗝的样子,然后不再看独孤凌云,转头看向他那几个弟弟,顾左右而言他道:“独孤彦云、独孤平云听旨——” “臣在——” “前朝世祖皇帝在世时,晚年曾深以为朝廷卫军制度内外不分,十二卫军同时兼管地方、中枢军权,殊为不便,有心增设编制,规制骁果,订立新法。可惜未能实施,便遭遇宇文化及之乱,致有今日。朕当年在侧,每每不扼腕叹息,今日欲完成前朝世祖皇帝遗志,将十二卫兼掌的京师兵马分离,扩充至十六卫,增设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四卫,专管京师与内廷驻军——卿等叔父独孤盛老将军,正可担当大用,朕有心也提拔尔等,让你们在左右千牛卫当中担当副将,尔等可愿领旨?” 隋时的中央卫军,就只有十二卫,但是到了唐朝,便会增设到十六卫,其中多出来的这些部队,便是后来唐朝统治者对付十二卫的府兵同时兼管地方和中央军的一种不满,促成演变之后出现的;同时,也是隋朝后期骁果军制度的一种折衷演变。 当然了,如今才武德元年呢,北边的李渊肯定没脑子想这事儿,历史上,十六卫要到他孙子唐高宗李治的时候,才作为一种兼顾了对府兵门阀制衡的手段提出来。但是萧铣如今要调用这个制度,显然要假借杨广的名义,才好更加名正言顺一些,所以不惜找借口满口胡诌跑火车,说得三分假七分真。 不管怎么说,他没有亏待独孤氏兄弟,独孤彦云独孤平云到丹阳。跟着他们叔父独孤盛,领导新成立的千牛卫。哪怕只是左卫或者右卫一个,也比如今在蜀地当个郎将级别高了。是妥妥的升职,而且是有实权的升职。唯一的区别,就是从天高皇帝远可以自己瞎折腾的边陲,调到了天子眼皮子底下而已,只要独孤氏兄弟没有自立的野心,这种升职怎么看都是好事儿。 至于老大独孤凌云被拿掉了蜀郡留守这个官职,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因为萧铣说得很明白了——“留守”本来就不是常设官职,当初隋文帝杨坚的时候就不存在留守。只有郡守,郡守上头就是总管了。是杨广登基后,大业年间天下大乱,才临时设了留守这一级别比总管低、比郡守高的职务,作为调度数郡实力剿匪的权宜之计。如今再给独孤凌云上柱国的爵位,完全对得起他。 在萧铣的计划中,将来的大梁朝廷,是不会恢复隋朝时候的“总管”职务了,因为总管的职权实在太大。动辄都是管着相当于后世数省面积人口的地盘,一旦想对抗中央,那个个都能有安禄山级别的实力。而杨广晚年萧铣建议杨广设置的经略使和观察使,明显辖区比总管小数倍。而且权力还比较单一,不是军政财权一把抓的那种。 真正军政财权一把抓的,只有到郡守或者说后世的知府、知州这一级。才可以兼管。但是这样的话,对于朝廷的威胁来说。就没什么问题了,因为整个天下可以有两百个郡/州级别的行政区划。哪怕其中一两个甚至几个里头,有人所有权力一把抓,演化成土皇帝,要想对抗中枢的话,实力还是太弱。 这种设想,就相当于后来的虚省级而充实地级市,省级行政区不管国税,也不管地税,财权并不能畅通到毛细血管一级,所以不会尾大不掉,地级市一级的话,多权混一也不怕,反正体量太小。换到如今的语境当中的话,萧铣还有一招,那就是将来能够只设观察使的地方,那就坚决只设观察使,观察使搞不定的地方,逼不得已才上经略使。 独孤氏兄弟没有萧铣想得那么远,但是仅仅从他们可以想到的那些层面,也已经足够让他们选择支持萧铣的决定了。当天,众人纷纷领旨接受了自个儿的新使命,萧铣在成都盘桓数日,把蜀郡的各项人事以柳叶刀一般的精准,让房玄龄亲自操刀,整顿了一番,确保此地没有将来割据之虞。 …… 萧铣本人在成都坐镇的当口,梁军在蜀地当然也不会闲着,原本梁军入境之前,仅靠独孤氏兄弟的势力,要想越出蜀郡边境去为朝廷掌控新的土地,充其量也只能到绵竹一带,没法继续北上。得到了沈光麾下数万强兵的助力之后,又有蜀地府兵的辅助带路,进度便快了很多。 萧铣天天只要呆在成都看捷报,就得到了一连串的好消息,绵竹,梓潼,江油,沿着嘉陵江的一系列重镇纷纷归顺朝廷,小规模的抵抗被彻底肃清,一下子就推进到了江油东北的剑阁要害。 也正是快推到剑阁的时候,“剑外忽传丢汉中”,李渊派他的侄儿、赵郡王李孝恭火速南下抢地盘的消息,被梁军的斥候飞马报回了成都,让大梁朝廷上下颇为重视,如临大敌。 “幸好朕动手快,没想到薛举一死,薛仁果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便这般不成事儿,才拖住李世民这么几个月。” 萧铣听到这条军情的时候,只有长孙无忌随侍在侧,便揣摩着萧铣的意思,劝谏说:“陛下!我军费尽心机,才攫取蜀郡等地,正要鲸吞全蜀,却被李渊兵不血刃拿下东川汉中等数郡,实在可恨!不如立刻加速挥军北上,命沈将军不惜体力强行军出剑阁关、走剑门道、出葭萌关,强攻汉中!汉中若下,则大散关以南尽数为我大梁所有,李渊从此如骨鲠在喉,不拔此刺便无力东进了。” 对于长孙无忌的建议,萧铣只是微笑着摆摆手,并不采纳,“唐军已经入了汉中盆地,等到我军赶去,起码还要十几天功夫,到时候李孝恭早就站稳了脚跟,军需充足,士卒完备,我军却要越过群山险阻运粮,岂非不智?此论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朕要的是天下,可不仅仅是一个汉中。” 杜如晦、魏征这些幕僚都在后方,何况魏征也不是懂诡计的材料,萧铣如今带着的,除了帮他筹措蜀郡人事善后的房玄龄之外,就是岑文本和长孙无忌了,其余的武将当中虽然也有懂得兵法的,但是那都是具体的用兵之道,对于大局战略并没有什么认识,若是杜如晦在,说不定倒是可以插一嘴。 “且让沈光加把劲儿,肃清剑阁关左近,不要留下什么遗漏之处——比如当年邓士载偷度阴平,那条阴平道究竟在何处,便要好生排查,代价再大也要严防死守,将来不要给李孝恭钻了空子。至于葭萌关,那就留给李孝恭去占吧,也好安安李孝恭的心。” 长孙无忌听了萧铣完全反其道的言论,也是大吃一惊,确认道:“什么?陛下,若是李孝恭真的占了葭萌关,那剑门道栈道,便是伪唐与我大梁各占一端了,到时候双方各自无法出关,我军还如何收复汉中?” “朕没有说要汉中,朕要的是天下。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才是兵法正道。别问这么多了,下去传旨吧,让沈光加把劲儿,一旦前线稳固了,就用蜀郡府兵去换防,沈光麾下主力朕将来还有大用,不会一直放在蜀中吃闲饭的。最多再在成都迁延半个月,就要顺江回返,回师荆楚了。” 长孙无忌劝说无效,带着满腔的不解下去操办了,不过为了防止打击士气,有些事情他只是做,不说原因。下面的将领只要不是经办的,也就没有太惊讶。唯有正在抢夺剑阁管的沈光很是不解,不明白萧铣为何在旨意中严令他不得靠近剑门道北端的葭萌关半步,反而要让他把葭萌关让给李孝恭占领。为此,沈光还专门上书派人到成都请旨,说明情况,确认果然是萧铣本人的旨意之后,才果断执行。 萧铣随驾的谋士当中,只有年轻的岑文本算是看懂了其中战略缘由。 “南郑之地,真乃天狱。古人诚不我欺矣。陛下这是要以逸待劳,因势利导了,却不知李孝恭手下有没有能人,可以看清其中关窍呢。” 第十一章军事第二后勤第一 “岑先生,这是……已经要歇息了?” “没呢,哎呦,这不是沈将军么,晚生怎敢有劳沈将军来访,真是折煞了。” 成都城内,八月中秋时节,沈光的部队,在大约十天前肃清了剑阁关天险,还查漏补缺堵上了阴平道,确保了北方汉中盆地的唐军无法越过大小剑山天险、攻入成都平原。随后,就被萧铣调回了成都,如今,沈光在成都已经休整盘桓了三四天,后天就要上船,走岷江-长江水路,重返荆楚之地了。 对于萧铣不让他抢夺葭萌关、窥伺汉中,沈光一直是愤愤不平深为惋惜的,虽然他也知道,走剑门道的栈道去进攻汉中,危险非比寻常,可是萧铣连试一试都不敢,就直接放弃了这个机会,实在让他心有不甘。在沈光看来,如今的大梁虽然有可能全军的悍勇和不怕死程度不如秦兵为主的伪唐,但是大梁钱粮丰裕,国力充沛,那都是远远超过伪唐的,完全有足够的本钱赌得起这一把。 回到成都之后,生了两天闷气,找长孙无忌问了,见长孙无忌也和自己一样不解,心中憋着块垒的沈光,就想到了找岑文本来说道说道。他也知道,这个岑文本颇有本事,虽然崛起不久,却很能揣测一些阴谋诡计,说不定就能想明白陛下的深意。 “沈将军的来意,晚生已经了解了。”岑文本接着沈光在厅堂内坐下,奉了茶,没等沈光开口。就开门见山挑明了对方的来意,随后自己好整以暇地也抿了口茶。缓缓反问道:“不过陛下的深意,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晚生先问沈将军几个问题。不知沈将军可曾略读史书?” “略知一二。” “那沈将军以为,当年三国时候,刘备从孙权那里借来荆州,主要是何人之功?” “不外乎是……诸葛等人舌辩游说之能。” “哪里能是诸葛之能——刘备能借到荆州,当然是鲁肃之功了。”岑文本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取来一副舆图,信手指点,“汉末时候,北人水师孱弱。哪怕从那以后,再过百余年是到了晋末淝水之战时候,北人要想从丹阳、扬州之间渡江南征,也是千难万难,何况三国时候?自古北人要想吞并吴地,莫不从楚地开始,先占楚,而后长江之利两者共之,而后方可图吴。断无不取楚而直接取吴还能成功的先例——” 沈光当然明白这点军事上的基本常识,只是没有看到岑文本和他掉书包扯这么远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沈大将军待了这么些年兵,还要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年轻文官来给他科普兵法战史的基本常识么? “这些末将都是知晓的。还请岑先生直入正题。” “所以,若是鲁肃不让孙权看到借荆州给刘备的好处,刘备是借不到的——鲁肃劝说孙权的理由。定然是让孙权相信,把孙吴与曹魏之间直接接壤的地区借给刘备。虽然会让孙吴直辖的领土减损不少,但是却可以挡下曹魏的全部进攻主力——虽然借了荆州之后。孙吴在淮南后来依然与张辽发生了寿春逍遥津之战、濡须坞之战,但是那些都是孙吴见到刘备在西线颇有建树,吸引了曹操主力之后,发动了主动进攻作战。而曹魏要想威胁孙吴长江一线心腹之地的战役,可是自从刘备借走荆州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而今时今日,我大梁,与伪唐、伪郑之间的局势,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我大梁全据南朝之地,有长江、汉水、淮水天险,而北方群雄无一家有精锐水师,本已立于只攻不守的不败之地。只要能够阻断北朝讨伐我们的要隘道路,让其空养大军而无用武之地,便能如当年将荆州借给刘备之后的孙吴那般,只要我军不进攻,敌国便无与我交战的契机。战与不战,决策主动都在于朝廷——” 沈光听岑文本掉了半天书包,简直都要骂酿了,当下按捺着火气,沉声追问:“先生能不能再说的简单一些?末将只想听这一切和我军不进取汉中有什么关系?” “将军真是性急!某且问将军,如今若是站在李渊的立场上,能够短期内不用血战苦战便能图谋到的疆土,有哪些地方?” “不用苦战就能得到的疆土,来源无非两处,第一便是至今依然名义上归顺原本大隋朝廷,前隋正式灭亡后实际上自行独立的那些郡县,比如东川汉中等处;又比如是原本虽非大隋朝廷控制,但其占领军阀如今新败,出现的无主之地,主要是李密归顺伪唐之后,李密那些没人接管的地盘,以荆北最为复杂——因为除了荆北之外,其余济阴、东平等处,距离李渊太远,早就被我大梁和王世充的郑国瓜分完了,双方也都没有捞过界冲突起来。听说秦琼将军近日可是在济阴颇为开拓了数郡土地,都没怎么打硬仗,唉,真是好命。” 岑文本很想做一个拈须微笑的姿态,可惜太年轻,嘴上没毛,刚刚抬起手,就不得不作势放下。 “将军所言不错!无主之地,不用打硬仗就能得到,自然是谁都想要。这时候,李渊刚刚把汉中吞下去大半,还没咽稳了,我大梁却摆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兵出葭萌关的话,岂不是逼着李孝恭把大军继续放在汉中,严防死守,与我大梁争胜,而李唐与王郑之间,却因为兵力空虚没法冲突起来?若是我军占住剑阁关,然后放着六十里剑门道不顾,把剑门道北端的葭萌关让给唐军的话,则唐军不虞我军图谋汉中,而汉中唐军也因为剑阁关在我军手上,知道没法南下。久而久之,李渊自然会把闲置在汉中的大军调走。放到别的战场上去——如此,我大梁坐观唐、郑厮杀的布局。才能得逞。” “如此说来,先生所说的‘别的战场’。就该是荆北南阳、襄阳一带了?那里是李密败走之后,梁、唐、郑三方交错之地,如今那里依然有李密的旧部在那里坚守,就看三方谁的势头强一些,便会……可是如此一来,若是陛下有心让唐、郑相互厮杀,岂不是我大梁在荆北依然要置身事外,不能开拓郡县了?如此示弱于敌,就算士卒损失少一些。钱粮消耗少一些,可是土地人口终究是被敌国占了。长此以往,国力终究是我消彼长,岂不是成了卿子冠军所谓‘承其敝’,却被项王嘲笑为‘何敝之有’?” “陛下哪里说过要放弃争夺荆北之地了?放弃的,只有汉中一处而已——李渊据关中,王世充占洛阳,潼关在李渊之手,函谷关故址在王世充之手。这两军本就间隔着崤函道雄关,相互接壤,只是因为此前这两家各有其他强敌未能消灭,而崤函道险阻非凡。因而没有互相掐起来罢了。荆北之地,不过是一个诱饵,只要把李渊大军诱出潼关。那么他与关中群雄——也就是王世充,或者我大梁——拼力死战的发展方向。也就算是打开了。到时候,若是我大梁可以全据汉水、秦岭。不给李渊南下的道路,李渊自然会转头去挑软柿子捏,从王世充身上下手。 可是汉中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若是我军把唐军主力吸引在汉中战场,他们就只有我大梁一个敌人可以打,就算打不过我大梁,也没别的敌人可以就近攻击,则只有我大梁承受李孝恭部的兵力。更何况,荆北四通八达,虽然如今人民凋敝,钱粮稀少,但是无论其产出再少,就因为交通便利,所以其人口兵源钱粮税赋等等产出都可以轻易转运支援其他战场,朝廷自然要将其列为必争之地。 而汉中虽然未曾经历战乱,眼下看上去富庶数倍于荆北,但其孤悬秦岭群山之中,当地钱粮要想转运到外地,损耗何止数倍?此处李渊得了,也没办法支援其他战场,我大梁朝廷得了,也是一样。既然如此,这种鸡肋之地,何不等到天下大势定鼎之后,再图不迟?” 话题说到这一步,沈光是完全插不上嘴了,因为他是不管朝廷税赋钱粮的,最多只知道一些行军行粮的运输损耗大致怎么算。当下只好虚心求教岑文本,岑文本倒是一五一十,条分缕析,很快让沈光看明白了。 众所周知,若是从成都走山路运粮到长安,出发十五石,路上就得吃掉十四石,只有一石可以运到长安。而从汉中出发到长安的话,虽然损耗比成都出发少了一个平方倍数,却也是很可观了——平均来说,起运粮食的规模,会是最终运到目的地的四五倍数量。也就是说,如果李渊占领了汉中盆地之后,没法就近利用汉中盆地的资源就地作战,而是要把汉中的粮食运到关中后,支援关中战场,那么,就需要把汉中的产能除以五倍,才算是实际等效的产能。 汉中再富,再是未遭战乱,其人均gdp能有荆北襄阳、南阳的五倍富么?显然不可能。所以汉中就是一根鸡肋,汉中地区要想短平快的发挥出其军事价值,就不能把它当成一块资源输出地,而必须是直接进攻的根据地,当年曹操原本想把汉中作为直接进攻西川的跳板,来一把短平快,但是失败之后,马上在杨修面前说出了“鸡肋”之语,便是这个道理——只要不能直接用汉中作为跳板发起进攻的话,汉中就成了一块垃圾资产,纵然市值高,却没有套现渠道。就好比拿了一张信用卡,没有可以刷卡消费的地方,想去直接取现金吧,却被套现的黑点老板开价收取八成佣金。 “而且,还远远不止于此。汉中之地的钱粮兵源,李渊肯定是不甘心就这么窝在那里,只吃粮却不作战的。若是让李孝恭只留下少数部队死守葭萌关、主力却走斜谷、子午谷重新回到关中,然后再出潼关用于荆北战场的话,李孝恭部往返千里的山路粮草损耗也是颇为巨大的,李渊不一定舍得这么好几万大军辗转白跑,说不定,便会在汉中就地寻找另外一个突破口宣泄其战力。” 听了岑文本这句话之后,沈光终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他知道,眼下他要找机会再立点儿军功的话,完全就在岑文本的提点之下了。 “汉中之地若是不能入川的话,还有什么出路不成?还请先生明示!”沈光不知不觉,已经起身给岑文本斟茶了。 “便是此处——李孝恭出葭萌关未遂的话,就有可能沿着汉水,顺流而下,直扑房陵,而后从房陵至新野,断南阳后路,若是此路军能够成行,则我大梁在荆楚之地的地盘,便会被限制在江陵一线,仅能确保长江。而汉水流域,就会落入唐军手中!” “从汉中直接走汉水?这条路也太过行险了吧?汉水上游,夹束于秦岭之间,水势湍急不亚于长江三峡,虽然可通舟楫,却是有进无退之势,顺流冲下来容易,一旦受挫后,几乎没有退兵的可能……李孝恭不会这么冒险吧?” “如果李孝恭只有独木而支的话,自然不敢,可是若是他只是抢个先机,唐军另有后续从潼关-武关源源而来的话,那李孝恭也算不上太冒险。沈将军可能不知道,从汉中走汉水讨伐房陵一带,可不是异想天开,昔年便是有先贤设想过这条战略的。” “哦?倒是末将读史书不精了,竟然不知史上有如此战例……” “不是战例,只是方略,因为最后没有实施。提出此方略的,便是蜀汉四相之中、继诸葛孔明之任的蒋琬,蒋琬当年深感诸葛孔明的北伐之法太过依赖山间运粮,损耗巨大,无法成功,便在其任内挖空心思,想要找一条运粮便捷的讨伐曹魏的办法,最终便看上了从汉中沿汉水进攻上庸的路线,但是这条路线的弊端也是众所周知,便如刚才沈将军所言,有进无退。何况上庸不过是‘魏之余赘’,就算夺取了,对于魏国的核心国力也没什么损害,故而最终没有实施。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汉中在南朝手中,以此进攻北朝占据的上庸,自然会因为北方缺乏策应援护的力量而变得没有可操作性,而且当时荆州在东吴之手,并非蜀汉的地盘,蜀汉占据上庸之后,无法与荆州腹地连成一片,反而要帮助东吴承担北来的曹魏压力,所得反不如所受。而如今却是汉中在北朝手中、潼关也在北朝手中、武关则算是双方争夺的中立地带,而房陵周边看上去倒是南朝容易夺取。如此局面,李孝恭绝对是有可能铤而走险用汉中本地的民力财力赌一把的——反正除了汉水水运这唯一的出路之外,其他不管哪条路,把汉中的存粮运出来,都要先在路上北吃掉八成,那还不如赌这一把呢!” 沈光彻底没话说了,他是一个军事制胜论者,作为一名猛将,看胜败从来都只看战场上的搏杀。却不曾想到,当年的蒋琬也好,如今的李孝恭也好,岑文本也好,居然还有被逼到这种程度的:一国兵马,攻打哪里,不攻打哪里,决定因素居然是后勤难度,而不是战场上的军事价值。虽然有些路线战场上难度颇大,但是就因为后勤方便,便会得到统帅者的亲睐。 这算是哪门子的世道! 第十二章热点:天下第二 “殿下,听闻你昨日下令,让让马元规马副使搜集民船,在汉水边营筑栈桥,为何要如此施为?难道前日葭萌关、剑阁关小战之后,无法进取的军报递交上去之后,陛下没能恩准我军就此收手回军么?” 汉中城内,赵郡王李孝恭的府邸里,此刻是一团忙乱,各种统计钱粮军需调度物资的文官来来去去,以至于李靖斗胆挤到李孝恭面前,李孝恭都没有注意到他。李孝恭是开皇十年光景生人,如今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论年纪,李孝恭比李建成稍小几岁,但是比李世民则足足大了六七岁以上。李渊的亲生儿子虽然不少,可是如今这个当口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的实在不够用,包括李元吉也只是十八岁不到的年轻人,只能是守守城。所以李孝恭虽然只是李渊的侄儿,依然很受重用。 “是药师啊,来,且安坐,待孤料理了手头事务,再与你细说。” 李靖并非草莽出身,还是有点儿门阀地位的,他的舅父就是当年隋朝开国时候四大名将之一的韩擒虎,考虑到韩擒虎等比杨广、李渊还高了一辈的备份,所以事实上李靖论备份也比李孝恭要高一些。只不过如今李孝恭是皇族了,也不可能称呼李靖一声“世叔”——李孝恭的亲叔父是当今皇帝李渊,他怎么可以称呼别人“世叔”呢? 等了一会儿,那些后勤军需的文官都被李孝恭挥退了,只留下李靖,才开始说正事儿。 “陛下已经知道梁军堵塞了剑阁关,还不惜损耗专门分出一军驻守阴平道,入川之路。已经断绝,蜀郡之地,一时不足以图取……可是陛下不同意我军就此退兵。药师的建议,不是孤没有上报,实在是上头另有难处。” “这又是为何?” “药师可知道,为了让孤这五万兵马入汉中。耗费了关中百姓多少钱粮税赋?咱不多说,至少是渭南两郡九县一年的夏税。如果我军从汉中北归,回到汉中,回程还要吃掉这么多粮。关中刚刚经过薛举之乱,陇西起码两年内收不到税,河东除了汾阳汾阴之外,其余绝大部分地方也被刘武周祸害过了,太原或许可以收到今年的粮税,而其余雁门关内的地方。至少也要再隔一年。朝廷真正税赋不断的膏腴土地,也就是渭南、渭北、河西等处—— 陛下当初调度我军入汉中的时候,那就是打算着让我军以战养战,因粮于敌,‘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除了出兵时候这一笔开支之外。此后一切用度,都要我军从汉中、从蜀地、甚至是将来的荆楚攫取。打到哪里。就让哪里的百姓出粮养军,关中百姓,是拿不出更多的存粮了——药师总不希望我大唐也和薛举那样,竭泽而渔,以劫掠百姓筹粮吧?” 李靖不管后勤,自然没法统筹全局。李孝恭说的这些,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前因后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李靖自然觉得李孝恭太冒险了,劝说道:“可是蜀道已经被梁军严防死守……嘶……殿下不会是想调转兵马,走汉水顺流而下。直取房陵,至襄、樊、邓之间吧?朝廷可有其他援军出武关、至南阳配合殿下?此路当年蜀汉蒋琬也曾设想过,但是费祎、诸葛瞻皆以为太过行险,只可进不可退,稍有不测,便是刘备夷陵之败的重演,没敢实施。殿下千万三思呐!” “放心,时移则势异,陛下有密诏,已经以裴寂为使,稳住了王世充,确保在我军出潼关、至武关的途中,王世充军不会西出函谷关的。如此,我军只要到了邓、樊一带,就有可能和出潼关的友军回合。到时候,无非是提前那么半个月一个月的光景,先抢住襄樊汉水一线,防止梁军从江陵北上罢了——难道我军在梁军面前撑个把月都做不到么? 至于如今在襄、樊、邓一带驻守的军头,朝廷也已经通过查问李密得到了详情。在邓州驻守的,乃是一介名叫朱粲的小贼而已,原本李密极盛时,他名义上归顺李密,从李密那里讨一点儿洛口仓的存粮赏赐以养军,但是除了刚归顺的那一阵子讨了李密一笔赏赐后,此后几乎没有往来。李密归顺朝廷之后,曾经派了信使去招抚,让他归顺朝廷,朱粲也是按下不表,表面恭顺,实则无所作为,显然是待价而沽,就看到时候我大唐和伪郑、伪梁谁先兵临城下、势大难敌,他才做墙头草呢。只要我军够快,就可以抢在萧铣之前,把襄樊一线收为朝廷所有,并不需要打什么硬仗的。” 李靖一想也是,既然是跑马圈地的干活,不是打硬仗,那确实是手快有手慢无。虽然他自己本性谨慎,可是在没有更多情报支持的情况下,也不好挑刺,想了半晌,只想到了一条潜在的威胁: “殿下,朱粲等辈固然不足为虑,邓、樊等处,大军到了便能拿下。可是房陵附近……萧瑀曾在前朝杨广末年时,担任过一年房陵郡留守,如今那里留下的班底,只怕还是心向南朝的多,我军经过时,恐怕有一番苦战呐。” “房陵孤悬飞地,纵然要抗拒,近期却没有探查到有南朝军队越境增援那里的动向,想来光靠房陵本地府兵,能够挡住我大军多久?更别说萧瑀已经出奔了,就算他还留在那儿,萧瑀的身份好歹也是陛下的表妹夫,争取一下,让萧瑀两不相帮也是有可能的——唉,不得不说,萧瑀还真是命好,不管天下是杨隋的,还是我李唐的,还是南朝萧梁的,他萧瑀都能保住卿相王公之位,这种人,犯不着往死里得罪其中任何一方,也犯不着太拼命地立功。” 掰碎了说开了,到了这一步,李靖和李孝恭也算是统一了思想。李靖只是在别的细节上再为李孝恭参谋了一些手腕。事实上,李靖一开始还有一点疑问没有来得及问出口,但是在别的问题都得到解答之后,他就不需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了,因为完全可以自己推演找到答案。 那个问题是:为什么李渊派出使者找王世充洽谈,就可以稳住王世充不要在唐军出兵潼关的同时。出函谷关骚扰唐军呢?难道王世充就不眼红荆北的襄樊、南阳等地盘么?答案是:王世充当然眼红,但是王世充也知道孙权借给刘备荆州的道理;在荆北归属于三大军阀之前,原本唐、梁之间直接接壤的边境是很少的,而王世充的郑几乎是直接夹在梁唐之间,很容易被人夹击。若是让出荆北之地给李渊占领之后,李渊和萧铣之间就会有充分的利益冲突,他王世充也就安全了。同样,就算王世充要扩展地盘,在王世充的北面还有整个河北之地可以攫取。还有窦建德可以撕逼,何必先难后易、一上来就找一块四战之地让自己不自在呢? 等到唐军在汉中筹集够了顺流东下的战船之后,李孝恭便带着他从关中带来的四万精兵,加上在汉中盆地就地筹集的两三万府兵、新兵,踏上了远征襄樊的征途。 当初关中入汉中的唐军一共有五万余人,剩下的那一万多人,当然是要坚守万夫莫开的葭萌关了,这种要塞。必须交给嫡系可靠的唐军镇守,汉中本地的府兵和新兵是信不过的。毕竟。守住了葭萌关,就是相当于堵住了梁军从蜀入秦的命门,李孝恭才能安心东下。 …… 李孝恭口中提到的前隋内史令萧瑀,如今正在前往丹阳入朝的途中。到隋朝灭亡的那一刻为止,他一直都在房陵留守的位置上安静地呆着,丝毫看不出一点野心。也看不出他对各方扰攘的势力有什么投靠的倾向性。 其实,李渊扯旗比萧铣更早,只不过李渊最初起兵的时候还用代王这个傀儡做遮羞布罢了,自己只称唐王,到了今年年初才僭号称帝。但是。哪怕是李渊去年下半年刚刚当上唐王的那一阵子,他就已经尝试过第一时间招抚自己的表妹夫萧瑀,试图用大舅哥的身份,让萧瑀归顺大唐。 当时,萧铣在丹阳还没露出獠牙,所以李渊的这个举动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时世上已经扯旗造反的人里头,他李渊和萧瑀的亲戚关系算是最近的了——仅限于造反的人里面,不包括正统的朝廷,因为萧瑀不仅是李渊的表妹夫,也是杨广的表妹夫,谁让李渊和杨广本身就是姨表兄弟呢。所以仅仅从萧瑀的正妻独孤氏那一层关系来看,萧瑀和杨广、李渊是一样亲疏的,只是杨广还是萧瑀的亲姐夫,所以对萧瑀来说,杨广比李渊更亲一些。 李渊开给萧瑀的招揽筹码是“宋国公”爵位,然后任命其为“中书令”——也就是隋时的内史令,因为李渊打算把“内史省”改名为“中书省”。在李渊自己都只是王爵的时候,就给出一个国公的爵位,加上三省长官的高官,相当于古代的“位列三公”,待遇不可谓不厚了。也只有拿着这个筹码,当时李渊才有脸去请。 如果是历史同期、被贬到河池郡守的那个萧瑀的话,得到李渊重礼延请,加上对杨广的倒行逆施彻底失望了,说不定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可惜,本时空的局面显然和历史同期大不一样,在南方,虽然姐夫杨广已经让萧瑀绝望了,但是他的晚辈当中,还有颇值得期待的英主之才。 所以,萧瑀当时未置可否,只说杨广尚在,不愿背主,给李渊留了一丝念想,却也没法更快策反。等到几个月之后,杨广被杀,宇文化及被萧铣刷了经验成功平叛,再后来,梁朝建立,李渊就没有再派封赏使者找过萧瑀。 因为萧铣给自己叔父开了更高的价码——封萧瑀为楚王,领内史令。对任何人来说,能够做宗室亲王的人,谁会去退求其次做一个外戚国公呢?三四月间,萧瑀在房陵郡府兵的护卫下取道汉水顺流偷渡南下,经过了李密、朱粲控制的襄、樊、邓一带,到了梁朝控制的江陵,遇到了亲自御驾亲征的大梁皇帝萧铣。叔侄叙旧一番,萧铣便很是豁达地给八叔实授了官职权柄。 防备宗室和外戚作乱当然是应该的,但是萧铣相信自己的眼光;历史上的萧瑀能够被李世民冠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评语,能够在杨广需要人背黑锅的时候挺身而出,这样的人,加上如今都四十几岁年纪了,自然没什么野心。萧铣要是防贼一样防着“皇叔”,肯定会被人觉得没有人君之量。 萧瑀在得到萧铣的任命之后离开了,但是他在房陵那大半年任期内组建起来的班底不会全部调走,自然要继续谨守地方,外人并不知道萧瑀离开之前,可以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头在房陵郡建立起多深的根基,只是因为房陵土地贫瘠人民稀少,本能性地觉得这块地方没什么战争潜力罢了。 …… 房陵郡守吕子臧,履新不过半年而已。一年前,杨广死前,他原本是南阳郡丞,也就是南阳郡的二把手。南阳郡当时忝在房陵留守的辖区之内,所以吕子臧也算是做过萧瑀一段时间的属下。 在萧瑀离开房陵之前,他把吕子臧从南阳郡丞提拔到了房陵郡守的位置上来,虽然房陵郡人口税赋都远逊于南阳郡,按说这是从富郡调到了穷郡,应该是一桩挺可悲的事情。然而从郡丞到郡守,毕竟是从副厅级提拔到了正厅级,行政级别上足足升了一级,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来。 外人并不知道吕子臧这个小人物对于萧瑀的举荐提拔怀有何种心态,究竟是感激还是怨怼——至少哪怕是李孝恭,当他的军队沿着汉水水路浩浩荡荡冲下来,逼近房陵郡的时候,都还摸不清吕子臧的心态。 如果萧瑀是因为看重吕子臧,为了委以重任才这么调动的,而且吕子臧也对得起萧瑀的信任的话,那么,等待他的恐怕只有一战了。 从外表看,在李孝恭到来之前,房陵郡周边看不出丝毫异状,也没有外兵调动集结的趋势,梁朝的兵马,最近的也依然在江陵郡屯驻,没有北上的意思,襄阳樊城等处依然在农民军食人魔朱粲手中。 从川中回返楚地的梁军,速度肯定是没有李孝恭快的——毕竟李孝恭只要直接兵贵神速从汉水顺流冲下来好了,而梁军需要从陆路先由剑阁回到成都集结,再从成都走岷江、到渝州入长江,再经三峡到夷陵、江陵,然后陆路北上,怎么看路程耗费时间都是李孝恭的三倍。只要李孝恭动作快,在蜀中和梁军脱离接触之后马上行动,打梁军主力一个二十来天的时间差,那还是非常轻松的。 关键就看吕子臧能不能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独力封死李孝恭的进兵之路。当初许绍为唐军干过的事情,如今情势反转了,轮到一位暗中效忠大梁的武将,在一块即将被唐军前后夹击的飞地上,再干一遍。 第十三章李孝恭之困 房陵郡守吕子臧独立城头,望着远方汉水上游影影绰绰的艨艟舰影,心中猛地一沉。 他手下的房陵郡府兵,可是只有不足万人之数而已,而他来房陵郡之前,原本的根据地南阳郡,如今已经落入了农民军贼头朱粲手中,完全无法为他提供后盾援军。也就是说,在房陵郡这块东南北三个方向都被农民军占领区包围、西面要面对唐军汉中来犯之敌的飞地上,他只有靠手头不足万人的旧式府兵,死撑下去,一点外援都没有。 历史上的吕子臧,原本就是一个大隋朝的忠臣. 在李渊攻下长安、但杨广还没死的那段时间差里面,原本李渊是委任了手下将领马元规为“山南道宣抚使”的职务,让马元规以非军事手段为主,为大唐招降山南道地区此前效忠隋朝的郡县。当然,这并不是李渊不想动武,只不过那时候薛举、刘武周等巨头分别牵制了李世民,李建成和李元吉等方面帅才,李孝恭又被派往了蜀地。相对于陇西、河东和蜀地来说,在当时唐廷的战略布局当中,山南道只是二线的鸡肋目标。所以只能是先尽可能以嘴炮为主、刀兵为辅圈地,等到别处收拾干净了腾出手来,这里还有刺头没收复的,再派兵来。 这样的局面下,原本历史上那个吕子臧很有骨气,身为南阳郡丞,把马元规派来劝降的使节杀了好几拨,以示决不投降。马元规动用了手头仅有的一两万军事力量进攻,也被吕子臧屡次击败,持续一年都没能在武关以外站稳一个立足点。 最后还是熬到了在江都的杨广自己不争气,被宇文化及杀了,然后吕子臧失去了效忠的对象。才对李渊约法三章——让李渊允许他在南阳郡为杨广设坛祭奠,尽一点最后的君臣之义,然后再投降唐朝。李渊也是对吕子臧惺惺相惜,知道硬骨头的人只要肯投降,那么将来忠诚度都会比较高,所以准了这一条。吕子臧投降李渊之后。转手就投入了对盘踞襄樊一带的朱粲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与原本的敌人马元规配合默契,在歼灭朱粲的作战中居功甚伟。 当然,这一切都是平行时空中的将来时态了。吕子臧这样的角色,逼格太低,萧铣前世听都没听说过,萧瑀更是没有先知先觉。然而,这并不妨碍做了多年大隋内史令的萧瑀发挥其识人之才:在房陵留守的任期上,萧瑀自然对于自己手下的人才会有一个充分的发掘。知道谁人忠贞可用,然后提拔到要害岗位之上。萧瑀敢于在自己赶赴丹阳之前,把房陵郡重任交给吕子臧,其中知遇之恩,自不待言。 …… 抚摸着楚王殿下离任入朝之前,留给自己的印信,又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城楼内,那一箱箱效法“吕子明白衣渡江”故伎。从武昌郡沿汉水用商船队送来的守城器械,吕子臧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对于扛住李孝恭,也多了几成把握。 看来,陛下和楚王殿下都是早就知道唐军在汉中的兵力,肯定会被封死剑门道进兵路线、不得不转而通过秦岭间的汉水道来宣泄其战斗力了,不然,怎么可能提前那么久做好准备工作呢?为他筹备守城军械的那个幕后之人。吕子臧手下的将领和士兵都是不知道的,只有吕子臧本人知道——那人名叫武士彟,已经在陛下手下帮着陛下操办皇室的秘密私商勾当十几年了,武士彟本人如今更是家财不知有几千万贯。有时候,只要听到武士彟这个名字出现在幕后。就足够让站在陛下这一边的人安心了。 更何况,防御兵力方面,虽然房陵郡是穷郡,小郡,只有数千府兵,但是在内线作战的情况下,可以随时把百姓民壮拉上来当守城部队使用——就算没怎么经过军事训练,阵战和弓箭不在行,但是丢丢滚木礌石还是可以做到的吧?把这些力量都算上的话,凑出小两万人的作战人员,还是可以期待的,只不过其中大部分没法出城野战,只能用于死守。 李孝恭的船队即将行经房陵郡城的时候,船队的前哨就遇到了一些麻烦——吕子臧如同几个月前的许绍一样,在汉水里面下了不少沉船等障碍物,形成了完备的暗礁群,李孝恭的前军哨船一经过,马上有好几艘触礁撞烂了船底,一堆儿士兵惨叫着落水,后面的战船拥塞一团,好不忙乱。上赶着在河边下碇石稳住船队,整顿阵形,已经损失了十几条船,数百士兵了——关中兵不习水性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只要落水,完全不能指望他们和江东兵构成的梁军那样游泳自救,基本上都是等着淹死的料。 经过这么一出,李孝恭也没必要费事儿对吕子臧展开劝降的嘴炮攻势了——对方的态度都那么明朗了,你还嘴炮个毛线啊?直接开打就是了!李靖全程跟着李孝恭观察敌情,心中苦笑,却是没什么投机取巧的好办法,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全军登岸扎营、一并结成水寨,砍伐林木打造攻城器具,两日后正式展开攻城!把我军的爆竹火药也都安顿好,确保万无一失,攻城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李孝恭观望了一番敌情,先下了这么一套笼统的命令,便放任手下人自去操办。梁军在战争中使用火药兵器也有两年了,虽然高爆破力的高硝火药配比依然保密,但是当年做爆竹用的火药却已经普及开来。连宇文化及那种没文化的家伙,被灭前军中都已经做出黄色的单色信号弹了,唐军拥有稳固的大后方,也有一些隋朝将作监继承下来的技术力量,自然好歹要在这方面走得比宇文化及更远。 唐军的战争机器运转起来,房陵城内的守军倒是没什么动静,一点儿出城骚扰反杀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静静地耗着,等待唐军完成攻城器械的制造与营地的构建之后。主动来袭。 当然了,在这期间,城内的准备工作也是一再加紧,因为如今正是初秋光景,天气并不寒冷,雨水也不算多。百姓的民房被拆掉一些换来守城的滚木礌石等物资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并不会导致冻死人。为了安抚百姓,吕子臧也是洒满花钱,重赏军官士卒,也不忘了给寻常百姓民壮好处。反正钱财都是此前武士彟通过秘密的商船队送进来的。至于粮食方面,吕子臧也让士兵和民夫敞开了吃,隔几天就给加餐,以鼓舞士气—— 粮食这种物资,笨重又占地方。武士彟的船队此前要大规模对房陵郡运粮固然是难以躲过世人眼睛的,不过幸好他们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原本房陵郡地界上收下来的夏粮,就是要准备吃到来年春荒的。现在吕子臧有了底气,知道自己只要堵住李孝恭俩月就行了,自然可以寅吃卯粮,把过冬和过春荒的存粮都拿出来,可劲儿地犒赏士卒。反正只要击退了李孝恭,熬到梁军主力到来。无论他此前为了退敌消耗了多少粮食,都是有地方报销的,到时候自然有源源不断的粮船从武昌郡和江陵郡开过来,补充他的损耗。 …… 八月二十四这天,也就是李孝恭的部队赶到房陵战场的第三天,激烈的攻城战就开打了。一队队精锐的唐军勇士。在仓促却不失完备的攻城器械掩护之下,对房陵城发动了猛攻。冲车,巢车,临车,一应俱全。 虽然那些临车看起来骨架有点儿孱弱。但是高度却是一点都不缩水,房陵城城墙不过两丈多高而已,完全就被临车的高度给持平甚至盖过了,唐军弓弩手在临车上几十个人挤作一团,疯狂对着城墙墙头放箭压制,城上的士卒被压在垛碟女墙背后,没法慢慢瞄准,只能是盲射抛射。因为城小,所以床子弩和霹雳车之类的器械也不多,竟然没有什么反制临车的手段。 相比之下,唐军撞门破墙的冲车,与挖坑埋火药的巢车,就没那么好命了,被分配到执行这些任务的唐兵一开始也是自信满满,都是浑身套着重甲,自以为武装到了牙齿。然而只要靠到了城墙根儿底下,城头上的守城物资就不要钱一样往下面狂抛猛砸,看上去似乎充足得用都用不完。滚油泼,松脂火把胡乱飞舞;再掺杂一些装满了火药、封口隔层里面灌了磷的陶罐,交相夹攻之下,但凡是目标明显笨拙的重型攻城车,无不被撕成了碎片。 物资的消耗是惊人的,但是杀伤的效果与威慑力也是明显的,仅仅半天功夫,唐军的前锋死士就被硬生生打断了锐气丢下上千具死在各种攻城车辆里头外头的尸体,退了下去。城头的死伤也是一片一片地不好过,大多数是对射的时候被数倍规模的唐军弓弩手压制抛射杀伤的,但是只要守住了,对于原本忐忑的士气便是一种巨大的鼓励,毕竟这些人都是原本没怎么打过仗的二线府兵而已。 回到唐军大营里头,李孝恭咕噜噜灌了一通水饱,拍桌打凳地招来李靖相询:“药师可有快速破城的良方?又或者是,我军如果不管吕子臧,直接绕过房陵郡,沿着汉水顺流冲下去,直扑邓州、襄阳、樊城,药师觉得有几分把握?” “且不说汉水当中的暗礁要多久才能清除,就算清除了,要想偷渡也是不易。北人素来不谙水战,而且从汉中征调的船只又都是民船为主,又轻又小。吕子臧手头只要有些水师,哪怕只是房陵本地的人马战船,只怕在汉水之上交战,也能发挥出数倍的战力——这一代的战船,就比我军从汉中调度来的船大得多了。” 李孝恭知道这是事实,只不过一开始他没有考虑过为什么,此刻遭到了阻碍,才觉得处处都没提前想明白,实在是有些冒进了。 “房陵郡这地方哪里算是南方了?还不算是楚地呢,怎的这里的战船就要比汉中的大几倍?” “殿下您可是忘了,汉中地处汉水上游,水流浅狭,造的船若是吃水太深,根本没法在汉水之中航行,自个儿便搁浅了。而汉水到了房陵郡一带后,江面陡然开阔,又有多条支流汇入,虽然流速放缓很多,河面宽、深却是加大了很多。房陵郡本地建造的船只,从来不考虑溯流而上前往汉中的可能性,造出来的目的就是去武昌郡、江陵郡、九江郡等处的,自然要大一些,才能适应汉水下游和长江中的航运。正是因为如此,汉中弄来的船,一旦到了下游,就必然是比下游本地营造的战船小几倍,交战时劣势明显。” 看来,走水路迂回绕过是不太可能了,走陆路的话,药师以一部分兵力围住房陵郡,然后孤军深入敌后,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此前大军都是靠水运维持后勤,有船的情况下,一次性运输足够大军吃三五个月的军粮随军行动都不成问题。要是改为陆路的话,如果靠人力背着粮食行军,那起码要抛弃掉四个月的行粮,只能背负十几天的口粮上路。 当然了,房陵这里虽然还比较险要,但毕竟不是蜀道了,车马还是可以通过的,只是李孝恭来的时候军中没有车马随军,还得在附近就近征集民间车马。李孝恭并没有把握能否成功征集到,只能是想到就干,先分出人手四散搜掠,夺取牛马骡驴等牲畜,以及车辆,另一边继续加紧攻城。 又花了五天功夫,一边把房陵城西北两面的护城河填平了好几段巨大的豁口,一边全程以弓弩手对射掩护。几天下来,双方都死伤了千余名弓弩手,箭矢等消耗物资也是流水价用出去。另一方面,在唐军填河、破坏羊马墙的同时,征集牲畜车辆的搜粮队也来回报了——房陵郡境内,果然已经被吕子臧提前坚壁清野,好生整顿过了,百姓的财产可以逃进城内集中的,都拉进城里集中了,带不走的东西,距离城池近的就连屋子一起烧了,离得远的,也只留下空房子,反正都是朽木土坯,没什么值得破坏的。 李孝恭发现自己一开始果断出兵带来的时间差优势,似乎很快就消耗了将近一半,或许,他距离梁军主力回到江陵,也就半个月的时间优势了吧。要是半个月之内冲不过吕子臧的封锁,一切可就大条了。 第十四章千里江陵一日还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孝恭在房陵城下磕得头破血流的当口,搞定了蜀地局面后,安然班师的大梁皇帝萧铣,正带着十万雄兵通过长江三峡,重返楚地呢。 鸣凤元年九月初的一天,大军早上从夔州拔碇,顺风顺水放下船来,便见两岸群山飞奔倒退,与当初入川时候那种逆流而进的缓慢艰难,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车轮舸中的踏桨手们不遗余力,在如此迅捷的速度下依然全力踩动,让车轮舸更是如同离弦利箭一样激射而出。入夜时分,居然就穿过了全部三峡,也过了夷陵郡,直到当年西梁龙兴之地江陵郡。 萧铣就是在腿肚子发软、由千牛左卫副将独孤彦云、独孤平云兄弟二人掺扶着下船的时候,顺理成章恰到好处地剽窃了前面那首诗词。李太白如今连液体都还不是呢,自然没处抗议了。 “绝妙好诗!陛下文才,当真远盖古人,当世无双!” “那些北朝蛮夷之君,当真不能与兰陵萧氏数百年诗礼簪缨相提并论!” “当年武皇帝开国为君之前,便先是一代文豪,名列‘竟陵八友’之首。今上中兴之主,文物韬略却更是远迈……” 皇帝陛下即兴赋诗,内容又是本身就堪称千古佳作的,还无比应景,群臣岂有不马屁拍到天上去的道理?一时之间,谀词如潮。萧铣当然知道自个儿的实力,别说是他自己了。就算是被大伙儿的地图炮连带着波及的祖宗萧衍,要不是身为皇帝。当初哪里就真能在“竟陵八友”当中盖过沈约、谢朓、王融三人去了?凭真本事的话,萧衍的文学造诣在竟陵八友里头充其量也就第四第五的样子。 不过。萧铣也懒得去纠正别人的阿谀:爷都是皇帝了,稍微让评委们倾斜一下评判标准,咋了?总好过后世一天射三百多只兔子或者一辈子作四万多首御制诗拿来吹捧文治武功的皇帝要好吧?咱好歹也是八成真材实料,两成花花轿子人抬人,十分良心价了。 在江陵行宫住下,萧铣就马上召集了岑文本长孙无忌一班谋士,还破天荒地把早就等在江陵的武士彟也找来了,好让他们一起通盘协力,了解当下的情况。以及大军下一步的应对方略。武士彟的身份此前都是不见光的,长孙无忌隐约知道武士彟是给萧铣干哪些勾当的,也知道武士彟继承了一部分原本内外侯官体系的差事,至于岑文本等新人,就完全不知道武士彟的底了,萧铣若不是紧急,也不会这样完全不顾及保密和单线联络。 江陵的行宫,倒不是新造的,而是一直就有。二十九年前,西梁末代皇帝,也就是萧铣的伯父萧琮纳土归降隋朝之前,西梁的国都就是江陵。所以这里的宫殿就是萧铣的伯父二十九年前离去时封存的,终隋一朝,这里也没有遭到什么破坏。因为逾制比较厉害。也没有地方官敢挪用去作为自己的官署,倒是杨广巡幸天下路过的时候做过一两次接驾的行宫。此刻萧铣只是略微整顿清扫一番。就拿来用了。在大梁当年社稷断绝之处,商议大梁如何重夺天下的军机大事。倒也算是一番历史的轮回了。 “陛下,据臣所知,李孝恭近日一直在猛攻房陵城,但始终没能取得存进。房陵郡守吕子臧手头有臣此前秘密送去了数万枚惊雷火器,用以守城再是犀利不过,李孝恭要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填进去三五万条人命的话,几乎不可能耗竭城内守城物资——更关键的是,臣可以保证李孝恭不知道吕子臧手头的底限,也就不可能放胆去搏。 不过为今之计,倒是害怕李孝恭事到临头狗急跳墙,见事不可为就放弃辎重、船队、陆路绕过房陵郡,直扑武关。那样陛下此前交代的尽可能拖住李孝恭,将李孝恭部全歼于房陵的方略可就没法事实了。” 长孙无忌在一旁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此前都没想到萧铣的心居然这样大,在荆北割下来一块肉还不算,居然还打算全歼李孝恭和李靖?李孝恭手下的这支人马,可是相当于如今李唐势力全国兵力的四分之一了。若是真被全歼的话,不但会对李唐的综合实力产生巨大打击,还会导致李渊的两个儿子手下实力更加不平衡起来——原本李元吉是跟着大哥李建成混的,李孝恭是跟着堂弟李世民混的,若不是李世民对付的薛仁果提前不争气,导致李孝恭部被剥离出来分兵去汉中圈地的话,原本李世民肯定还不太愿意放手。现在药师梁军成功歼灭李孝恭,那李世民的嫡系兵力就至少比大哥李建成少一半了。 长孙无忌虽然本时空并没有送妹给李世民,而是年纪轻轻就拖家带口归顺了大梁。但是高士廉在大兴的时候和李家还是有点儿虚与委蛇的交情的,长孙无忌自问对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也还算有些了解,所以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促成,对于大梁的好处远胜于军事层面上的账面数据。 想到此,他不由得更加聚精会神起来。 岑文本揣摩了一下武士彟说的可能性,当下铁口直断:“李孝恭没那么容易逃脱的,李元吉还没有分兵离开河东、南下出潼关、过新丰。李孝恭此刻就算陆路弃粮弃船突围,也不过是一支孤军。肯定会更加容易动摇军心,到时候寸功未立,还丢了存粮,无论是朱粲还是王世充,只要疲敌不战,拖住李孝恭行军的速度,等李孝恭部将随身行粮吃完,那就是全军崩溃的结局。所以李孝恭就算要突围,起码也要等到李元吉从河东抽身,过了新丰渡才可能。” 武士彟此前没和岑文本打过交道。见其年轻,自然有些不信。“王世充?按照陛下与诸位军师的分析,王世充此前不是一直指望着我大梁与唐军死战结仇么?怎么可能……要是那样的话。王世充的地盘原本距离南阳最近,只要从东都南面中牟县一带越过终南山与嵩山之间的隘口,就可以直捣南阳了,他也不至于放弃南阳这块地方,用以引诱我梁唐争胜。” “李渊要出关,迟早是要和王世充争东都的,王世充不可能不知道,王世充只是不愿意在自身实力大损的前提下与我军或者唐军死战。但是如果有机会自身不付出什么代价,就重创我军或唐军一部的话。王世充还是会去做的,身处东都四战之地,他不会不明白强敌削弱一个是一个的道理。” 众人都没有多说,转向萧铣察言观色,这当口下面的人说的再多也没用,全看圣意裁决了。 “朕也觉得岑爱卿所言不错,李孝恭应该还不会冒这个险,他现在虽然进退不得,可是毕竟随船手中有粮。要是就地扎营,从汉中水运带来的粮食吃几个月都吃不完,反而可以与我军相持久战,要是放弃了存粮轻装奔走。那他就和萨水之战中的宇文述那般,命悬人手了。不过诸位爱卿恰才所言,倒是在一件事情上提醒了朕——南阳朱粲究竟会倒向我大梁还是伪唐。着实重要,虽然朱粲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刁钻之辈。不会轻易下注,却也要防着他摆出让人以为他要下注的错觉——要是朱粲明明没想下注支持李唐。但是却让李孝恭误以为他会投向李唐的话,那么李孝恭的胆子就会大很多,瞻前顾后的想法也会消失,到时候李孝恭的行为就更不可控了。” “陛下,要不让武先生安排一些路子,让臣去朱粲那里出使,晓以大义……臣蒙陛下提携,至今不过立些许赞划的微末功劳,深感惭愧,愿凭三寸不烂之舌……” “不行,朱粲此人凶顽非常,不可以冒这个险。”萧铣没等岑文本说完,就一口否决了,上辈子看《隋唐演义》时,书上写的朱粲疯狂吃人肉、而且连劝降使者都活剐了煮熟了吃肉的桥段,可是让萧铣印象深刻。此刻他想都没想就拒绝,倒也不是出于一个腹黑政治家的冷静思考,而完全是他尚未泯灭的、大脑中最后一块不以政治家思维思考的空白区域的本能反应。 还是不够心狠手辣啊,这样的人怎么得天下?要是自己现在处在李渊的位置,会拒绝和朱粲接触么……肯定不会,李渊怎么会管朱粲吃不吃人呢,只要朱粲对他有利用价值就好了。 “陛下,凶顽与否,并不影响朝廷利用朱粲……若说此前的接触因为朝廷大军还未接近,朱粲可以虚与委蛇推搪过去,如今大军都已经到了江陵了,北上襄阳近在须臾,外有大军威慑的情况下,接触朱粲正当其时啊!” “朕听说朱粲此人人性泯灭,好食人肉,先生此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岑文本也是歹毒到无耻的性子,居然听萧铣这般破天荒地说出这种言语,居然楞了一下,反应不过来,随后颇觉得不可思议的感动。 “微臣何德何能……自当效死以报陛下,陛下且放心,微臣自有分寸,想来朱粲匹夫还威胁不到臣。而且臣估计,若是臣不去的话,如今李孝恭危急,唐廷自然也会派出使者试图让朱粲降服,臣自然会随机应变,左右逢源。” 冷静下来的萧铣,倒也是看淡了不少,毕竟演义里头朱粲吃了唐朝使者又如何?貌似也是那唐朝使者自己嘴上没把门儿的,触怒了朱粲,而岑文本这种肚子里肠子要拐九十九道弯儿的人,能有什么危险?当下他也就释然了。 “既如此,此事路途上的一切,还要武先生多多安排,兵器珍玩财货这些,也要妥善准备,朱粲手下贪鄙之人不少,总归要让岑爱卿好生发挥才是。” “是!臣定然与岑大人配合默契,绝不会拖了后腿。”武士彟不喜不怒,一点也看不出给比他地位低很多的同僚打下手有什么不快,不愧是豪商中的翘楚,几千万贯身家养出来的气度。 武士彟和岑文本略微准备了一番,也就出发了。梁军主力在江陵休整了三天,也就重新踏上了北上之路——之所以要重新休整三天,是为了等待绕路的水路军和粮船队赶上进度,倒不是说士卒出川之后行军幸苦非要休息不可。因为作战部队到达了江陵之后,可以直接在汉南平原上陆路行军北上襄阳,但是粮船若是全部改为陆运的话,装卸太麻烦,一时间也弄不到那么多车辆,所以除了短期随军的军粮之外,其余的是在江陵港继续沿着长江东下,到武昌郡,然后在汉水与长江的汇流之处转入汉水,再去襄樊,如此,水路要绕一趟武昌郡,自然会慢几天路程,要先出发才好。 萧铣的军队还没兵临城下,使节已经到位了。 而且岑文本所猜一点不错,唐廷自从接到李孝恭兵顿房陵坚城之下、半月不得突破的飞马急报后,也是展开了应急的外交攻势,从长安派出了一路偏师,护送着一伙带了巨额财宝赏赐的使节,使者名叫段悫的,试图到南阳郡再次招降朱粲,好确保李孝恭突围之后的后路与补给,也好夹击房陵郡的吕子臧。 与岑文本不同的是,段悫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是大模大样来南阳郡的。一路上就是打出使者的旗号,外加金弹外交给一路上路过的地头蛇小贼头撒钱,换来的平安到达南阳郡。可是如此一来,段悫的到来也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包括他的竞争对手。 岑文本很幸运,因为他是跟着武士彟那支干惯了“吕子明白衣渡江”手段的商船队来的,所以段悫在明,他在暗。花了一些金银,打听出了段悫的喜好、弱点,以及朱粲的脾性之后,岑文本马上决定改变计划,后发制人。 “段悫嗜酒,滥饮无度,酒后狂放无忌,且身为士人,藐视武人毫无忌惮。朱粲好颜面,喜纹饰……啧啧,都是可以利用之处呐。”岑文本并没有住驿站,而是在南阳郡寻了原本内外侯官的秘密落脚点住宿,想通了一些情报关节之后,他便招来几个人,让他们多携金银珠玉,隐瞒自身身份,然后先去寻接待段悫的驿站外围人员下手,只要如何如何。 武士彟培训出来的手下何等精干,马上就心领神会,般的妥妥帖帖。岑文本便置身事外,等着段悫和朱粲先撕逼起来。 第十五章阴人阴招 张狗蛋是南阳驿的驿丞,原本是朱粲手下一个大头兵出身而已。此刻,送了唐廷使者段悫再次去觐见主公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有些不真实。 他收了一伙神秘客商足足几十条银铤,但是对方却没让他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只是让他找机会潜移默化地在段悫面前怂恿和传递一些误导的信息,让段悫以为朱粲是个嗜酒如命之人,要想谈拢正事儿,就必须拿出诚意来,在酒桌上把人灌醉了,然后卖弄豪气谈谈交情,才能成事儿。 当然了,他拿钱可不是仅仅做这种事情的,还有一些别的挑唆言语上的任务,但无一不是非常安全,没有实质性把柄落下的事情。而且他也可以断定,不光是他,哪怕是他手下的驿卒,或者全程接待段悫的其他一些朱粲手下人,肯定也有拿了神秘客商钱财,然后怂恿着说些鬼话的人在里头。只可惜他不敢试探,也不愿意去试探,别人究竟收买了多少人。 谁会和银铤过不去呢?难得糊涂才有得捞,就算他是大头兵出身,只要在驿丞这个位子上迎来送往一阵子,也会浸润得油滑起来,知道怎么做人。 不过还真别说,大唐朝廷怎么会派段悫这么一个猪脑子来联络朱粲呢?朱粲虚与委蛇的本事多好,明面上谁来见他都不得罪,但是无论哪家要他直接动真格实际出兵助阵、选择站队,都会被朱粲的太极推手糊弄过去。 段悫要是见识广博,早该看出朱粲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看到唐军主力出武关,是不会真的投降唐朝的。可是段悫就愣是被朱粲这两天暴露出来的好言好语和颜悦色给迷惑了。以为自己只要再加把劲儿,就能拿下这哥们儿。 这种状态。就好比后世一个初哥**丝看到女神给他发“呵呵”,就真以为“呵呵”真是示好暧昧的意思一样。就好像女神给你发了“呵呵”之后,你只要再接再厉多逗笑舔脚一阵子,就能摸上身了。 段悫的见识与**丝无异,岑文本却是老奸巨猾——按年纪,倒是应该说“少奸巨猾”——所以只是躲在暗处,光靠武士彟给他的情报网触手,观望了一下段悫和朱粲的接触之后,就果断断定了朱粲此刻就是在不停地发“呵呵”吊住一圈备胎。免得心急的备胎先爆胎了,又少一条待价而沽的退路。 既然知道了对方如今在疯狂发“呵呵”,岑文本当然不会这时候凑上去接触,要想凑上去,好歹也要等你别的备胎爆了,退无可退。 …… 也是活该段悫该死,段悫此人原本自己就嗜酒如命,可是出使之前,由于害怕误事。还赌咒发誓此行途中一定要戒酒。可惜自从听说了“朱粲是草莽武夫出身、对于不喝酒的读书人很抵触,要想谈感情,就必须先喝痛快”这条假情报之后,段悫对于痛饮一下子找到了理论依据——咱这是为了国家大事而喝。放到后世那就是“招商局长陪外商喝死了都算因公殉职”的逼格,他哪里还能忍得住不喝? 没说的,两天功夫。天天烂醉如泥,而朱粲还在那里不停地学女神“呵呵”。 **丝被晾久了都会有火气。段悫喝大了之后,这天就说了一堆作死的话:“听说大王原本在光禄卿麾下时。好食人肉?” 光禄卿,是李密投降唐朝之后,李渊封给李密的官职。貌似杜伏威投降萧铣,后来经历辅公佑再叛之后,也是被降到了光禄寺卿的位置上的。可见光禄寺这个衙门,名列朝廷五寺,但是分管方向又是“筵宴伙食”这种人畜无害的领域,实在是塞行政级别高、实际实权小的降将军阀们的好衙门,无论在梁朝,还是在唐朝,光禄寺都可以扮演好“中顾委”这样的角色。 段悫酒席上这句话一问出口,朱粲就变了脸色:尼玛,你这厮是想羞辱于老子?特么的唐廷派来招安老子的使节,内心都是这么想的,要是真投降了唐朝,将来谁知道要被人怎么鄙视?心中震怒,朱粲脸上却没有表露,照样佯笑着反击: “段大使当真消息灵通!朱某对于食人肉一道,倒真是颇有研究!不过寻常草民皮肉粗劣,不如牛羊。真要说好吃,还是读书人的肉细嫩,当真不羡羊肉。只可惜,读书人若是常常酗酒烂醉,那肉质也就差了,如同酒糟猪肉一般。” 如果段悫清醒,这时候就该听出朱粲已经怒了,这是在威胁他。 然而酒壮怂人胆,就好像店小二敢和阿紫姑娘这个小魔头说“想割小人的舌头?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段悫此刻酒劲上来,自然也敢说:“就凭你这粗夯,最多吃些小卒!读书人哪个与你吃!” “你也是读书人,便不信老子今日就吃你如何!” “狗贼敢尔?便不怕我大唐天兵将来将你碎尸万段!” “特奶奶的,老子宰了你,这就留下首级,当供猪头一般,送去江陵,又能怎滴?江陵那主子,还会因此加官封赏呢。” “贼子!陛下好心诏安于你,你胆敢……江陵至今没有派人来,你自找上门去,也不见得受待见!”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段悫的酒劲儿其实已经吓醒了一半,可惜,他听了刚才的话之后,朱粲就已经不可能留他活路了,人知道的太多就该死。 段悫被扯下去,很快剁了首级留下,其余肉身拾掇干净,下锅烹煮,朱粲手下的厨子,看把式也是烹调惯了人肉的。酒菜上桌,朱粲面不改色地把刚才还坐在自己对面一起喝酒的哥们儿给吃下肚去。当然了,百十斤一大锅,朱粲也就挑着肥嫩地吃那么两三斤。顶了天了,别的只能炖着。赏给手下人。 对于要怎么打发段悫带来的随从,朱粲倒是没有想好。让他们带着段悫的遗物回去示威固然解气,但是也会招来唐军的怒火,听说薛仁果已经完蛋了,李世民或者李元吉不管谁带兵来,朱粲可都不想成为吸引仇恨的对象。 想多也是无用,何况朱粲自己也是酒后冲动,此刻酒后发愁,很快沉沉睡去了。次日日上三竿,宿醉刚醒。还没来得及继续想大事儿,外头却有通报,说另有一路使者前来求见,对方行事很是秘密,并没有提前招摇表露自己身份。 …… “朱大帅好胆略,好口福,不过如今,还是先想想善后吧。我大梁皇帝陛下不愿意趁人之危,虽然朱大帅如今并没有什么比较好的第三条退路可走。但是我大梁皇帝陛下开出的价码依然不变,岑某出发的时候陛下给的是什么价,如今还是什么价,绝对不会趁人之危杀价的。” 朱粲看着岑文本的表情。看不出岑文本有偷笑窃喜的意思,但是那言语仍然让朱粲有些恶心,只是如今并没有什么别的退路。他也知道不该得罪了对方。 按理说,他还有一张牌可以打。那就是摆出一副“爷好歹还能投靠王世充”的架子,争取一下伪装出卖方市场的样子。但是他知道以岑文本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时机。对方肯定是很精明的人,肯定可以看出王世充的让出南阳、换取唐梁接壤相争的地盘这一动机。自己的空话不仅不会起到作用,反而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没有谈判诚意。 “罢了,既然先生心直口快,本帅也不多说什么‘某还可以投奔王世充’的虚与委蛇之言,只希望先生也直言相告,大梁皇帝能够给朱某什么条件。” “山南东道观察副使、南阳郡守,柱国。不能再多。不过,我大梁皇帝雅量非常,说了让你做,就一定让你做到老得做不动为止,而且连职官都可以同爵位一般,让你的子孙抵减一等继续留用。” 如今可不是中晚唐,节度使还不存在,地方官世袭在北方朝廷里面是很难想像的,南方虽然因为南朝数百年的九品中正制导致豪门巨阀盘根错节,却也是要经常流动的。萧铣给的条件,显然很是经过了讨价还价的斟酌损益,是真诚的。虽然这个价码比朱粲现在实际控制的利益还要小一些,但是朱粲也明白,他如今的地盘是没有后盾背书的,不能这么算。 “罢了,要朱某如何做?直接率军归梁不成?” “不不不,没有那么简单,若是直接归顺,固然可以直接拿到刚才许诺的官职。不过眼下还有一条路可以更快一些:如果朱副使想把‘山南东道观察副使’的‘副’字去掉的话,眼下还要做一件事情——段悫昨日才死,消息还未泄漏出去,朱大使要稳住那些段悫的从人,看好了,然后取了印信信物诸般,再换人去房陵郡前线。朱大使把岑某写的这封书信,用自己的笔迹抄写一遍,再附上模仿段悫字迹的附函,让李孝恭相信南阳。襄樊等地已经暗地里归心大唐,只要他的部队突围到达邓州、新野一带,马上就会得到接应,当地也会为李孝恭供应军粮,就行了……” “嘶——”朱粲倒吸了一口凉气,岑文本这是不仅要堵死李孝恭,还想更进一步,用假情报诱使李孝恭误以为“即使分出精兵主力弃粮突围,也不会出现绝粮之患,因为绕过房陵郡之后,后方也有我军的地盘供应粮草。” “李孝恭要是不信怎么办?” “那就要朱大使多多劳动一番你手下士卒了,摆出要出兵去房陵接应李孝恭的样子,大军一旦调动,信息定然是瞒不住的,李孝恭也会有自己的斥候,到时候正反消息相互印衬,李孝恭自然会作出判断。” …… 房陵城下的李孝恭,和吕子臧厮杀了二十天没能破城,也就没能打通汉水中上游的水运粮道。大军驻扎在此,粮食已经纷纷转运到陆上的大营中安置,却无法就近找到车马牲畜,想陆路转运都做不到。守着足够大军吃三五个月的粮食,眼下却看着都是累赘,制约了大军战略转移的机动可能性,只能在这儿死磕,强攻,不打通水道就无法寸进。 而梁军从江陵出兵的消息,李孝恭当然也是能够打探到的,就在房陵前线,每天也有汉水以南的客商百姓经过,会被唐军的斥候抓去问话,得到各种讯息,相互比对印证,得出真相。李孝恭完全知道,如果他不快速突破房陵的话,荆北大地,或者说“山南东道”这块地盘,就会落入敌手了。 这时候,“段悫”和朱粲的密函终于送来了,心急火燎中的李孝恭几乎立刻跳了起来。李靖李药师还想劝说李孝恭冷静,慢慢探查真相,李孝恭已经完全按捺住了。 两天之后,朱粲从南阳出兵,逼近新野、邓州,继续往房陵郡方向移动,而汉水以南的梁军则逼近了襄阳的消息,分别被李孝恭接到了,立功心切的李孝恭再也无法淡定,独断专行选择了率领主力精兵陆路突围。 李靖反复劝阻无效,最后李孝恭只是留给了李靖两万汉中新兵,让李靖带着这两万兵在房陵城西面、汉水北岸的大营中继续坚守,看护从汉中带来的囤粮,也算是留了一个后手,免得这儿的粮食在李孝恭走了之后就被吕子臧夺取。而李孝恭本人则带着五万精兵,只带了十几天的随身行粮,开始了从房陵城北方寻找秦岭之间的山谷小道陆路迂回进入山南道的征途。 五天之后,李孝恭穿过秦岭到达了房陵郡背后,到达了新野、邓州之间,然而,就在他幻想可以因粮于敌,得到已经归顺了大唐的朱粲的军粮接济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新野、邓州等处城池城门紧闭、坚壁清野的对待。 李孝恭手上,只剩下不到十天的随军粮食了,而且他的四面,南面是汉水,以他如今没有船只的情况,根本无法渡河,西面是房陵,是他的老对头吕子臧堵着,北面是南阳郡,东面是新野、樊城,四面都是敌人的地盘。 他居然就这么傻逼地带着几天的粮食,跳到了一块四面皆敌的死敌当中。朱粲也好,吕子臧也好,虽然在战场上不可能打得过李孝恭,但是他们根本不需要打,只需要坚壁清野等李孝恭自己饿死就好了,就像当初宇文化及的灭亡方式差不多。 当然李孝恭理论上还是有退路的,那就是马上原路返回,继续从秦岭之间寻小路回返自己的出发阵地,按说如果没有敌人骚扰的话,粮食肯定是够回程路上吃的。 问题是,朱粲明显不会让李孝恭毫无干扰地全速行军。来的路上安全无比的行程,一旦回头,似乎各处都冒出了山贼流寇,各种骚扰的游击队,还有衔尾追杀的朱粲军。朱粲此刻也是知道自己已经投靠了梁朝,而且把唐朝得罪到死里了,也不顾惜嫡系部队伤亡,全程下重手和李孝恭死磕。 朱粲的部队付出了万余人的伤亡与溃散,但是成功拖慢了李孝恭军回师的速度,拖了三四天。这就已经够了,因为襄阳无血开城,梁军已经渡过了汉水,可以成功与李孝恭军接战了。到了这一步,自然不需要朱粲再出马。 五万秦兵,百战精锐,都是战场上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硬汉子。但是,天下强军也毒不过阴谋诡计。或许这就是萧铣的恶趣味吧,把天下强军用饿死的办法阴杀在军事手段之外,总是让他颇有一种快感。武力兽,不过是一种卑贱的存在罢了。人类,总是会教那些智力低下的生物怎么做人的。 鸣凤元年九月末,李孝恭授首于南阳,五万秦兵,尽数灰灭。房陵李靖自知罪孽深重,定然会受到李唐朝廷重惩,只能弃军逃亡,不知所归。 第十六章决战之年 “恭儿!是朕害了你啊!朕不该让你从汉中直接顺流出兵的!当初要是……当初要是……” 九成宫中,李渊看着梁朝送回来的木匣,里面所盛着的李孝恭人头,一下子悲从中来,哭瘫在地。他李家人丁虽然不算稀薄,可是他李渊的子侄辈中,成年可用的、能够独当一面的实在不多,李孝恭一死,他就只剩下李建成和李世民两个最年长的儿子,可以挂帅一方了。 当然,李渊好歹也算是一个有点儿亲情和血性的君主,并没有他儿子李世民那般天性凉薄,对李孝恭遇害的哭泣,也多少有三四分是出于真诚的亲情表现。 “萧铣狗贼!我大唐与你伪梁势不两立!将来落在朕手上,可别指望还想着投降归顺做个安闲公侯,朕定然叫你兰陵萧氏付出代价!” 李渊怒吼完,还没来得及下一些有营养的命令,就被裴寂和刘文静扯住: “陛下不可冲动啊!如今山南东道尽数落入萧铣手中,武关要隘也已易手,大军要想报复梁朝,却从何处着手?武关、房陵堵塞,剑门道更是艰险,我大唐与梁朝接壤的三处要害,都是易守难攻至极的地方。我军因怒兴兵,正中萧铣下怀!尤其是出潼关后南攻武关,更是会让王世充有可趁之机。武关在潼关西南七百余里,而函谷关距潼关仅二百里。我军主力在武关道中迁延日久,一旦后继乏力,或是军需出现断档。王世充的人马只要杀出函谷关,随时都能断我大军后路。陛下千万三思!” 秦之四塞,乃是秦楚之间的武关、秦魏之间的函谷关、秦陇之间的萧关。秦蜀之间的大散关。潼关本不是秦之四塞,而是汉朝之后为了进一步与关东诸国故地隔离,而在武关和函谷关之后,额外修的一道屏障。也就是说,楚地的人要入秦,必须先在南阳三辅之地过武关,然后走六百里武关道,再过潼关,然后才能到长安。而魏地的人要入秦。也要先过函谷关,然后再走崤函道,再过潼关,再到长安。 崤函道和武关道,都是在群山之间穿梭的,武关道主要是被秦岭切割,而崤函道还要考虑嵩山等山脉。前者长,后者短,相差两三倍的距离。这也就注定了,如果函谷关和武关都不在关中军阀的手中、或者说关中军阀只掌握潼关时,东征就不得不以先下函谷关、后下武关为要。否则如果顺序倒过来,先打武关。占据函谷关的军阀就能很轻松抄你后路。 此前,李渊坚持先占山南东道的地盘,是建立在一个前提条件之下的。那就是入武关这一行动不能有难度,当时武关在朱粲和别的农民军头目手上。入关确实不能算有难度,所以唐军收山南的方略是对的。但是现在武关到了梁军手上。背后有坚实的腹地作为后盾,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李渊绝望的发现,萧梁政权反而一夜之间,成了荆北豫南战场上那个可以置身事外的角色了。而李唐与王郑反而被推到了直接相争的第一线。 别说李渊没想到萧铣可以在几乎瞬间的时间内,要么不吃,要吃就一口闷把整个山南吞到武关为止,一口吃掉。连王世充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的话,王世充也是绝对不会坐视的。 诱饵吃掉了,连鱼钩都消化掉了,王世充舍弃一块可预期利益地盘,让二虎竞食或者说驱虎屯狼的计谋却没有得逞。萧铣这头猛虎,吃得饱饱地,然后继续在一旁看戏,西面堵塞了武关道,东边堵塞了南阳郡与洛阳之间的嵩山隘口中牟县,然后看李王两家争河洛。 偏偏李渊和王世充对于这种局面的突然变化,还真是一点实质性的应对手段都没有。 在西边,李渊含愤出兵,让手下将领刘弘基试探性带了万余兵马,试图学习当年邓艾偷渡阴平道灭蜀的故伎,再次绕过蜀中命门剑阁关,另辟蹊径杀入蜀中。可惜梁军一直是把守严密,连阴平道这种驻军极为困难、囤粮极为损耗的地方都常年驻军千日防贼,刘弘基一脚踢在了铁板上,最后折损了好几千汉中兵,尸骨抛满了蜀山栈道,灰溜溜地逃了回去。 千万别小看梁军长期固守阴平道的后勤难度,当年三国末年,蜀国大将军姜维那也是一时名将,脑子清楚得很,连姜维都会被邓艾偷渡阴平灭国,可见那地方平时没人守卫,实在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因为太难守——进攻的部队,可以只带行军的干粮,走一遭就完事儿,可是在那种蜀山绝地上常年驻军,那就需要源源不断为守军运粮食上去,那都是要把干粮放在褡裢里头绑在人身上,然后手足并用才能过去的绝地,千辛万苦还有可能摔死人,一个人最多一次也就背十天的口粮而已。所以千日防贼的物资成本,足足是千日做贼者的数十倍,甚至百倍。 当年姜维要守住阴平道,就需要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给驻军供应粮食,而邓艾只要保证五天十天的军粮,就能通过这个绝地。当年姜维和钟会在剑阁关一对峙就是以年为单位计时的,邓艾之所以敢走阴平道,就是在和姜维赌命——我赌你没那个耐性和成本,数年如一日每天都严防死守,不计代价。你只要被我逮到一个疏忽,你就亡国了。 可是今日刘弘基的失败,那是让李唐正式看到了梁朝转入战略防御阶段后、坐山观虎斗的决心了。当年蜀汉也好,东吴也好,害怕长期对峙消耗,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下的,那就是三国时候南方经济还不发达,常年维持一支大军却不打仗,国家经济受不起。 诸葛孔明在出师表里面反反复复强调:蜀汉如今的军力,是昭烈皇帝流窜大半个华夏。半辈子积累下来的,不是靠蜀地一隅本身供给的。所以咱要在这些精兵强将老死之前北伐成功。蒋校长逃到海峡对面去之后,也天天在想:咱的京沪杭警备司令部下面的兵。也就是汤恩伯那些嫡系部队,可不是区区一个海岛上的“本省人”能够征出来的,那都是档国数十年统治中原留下的精华,要想反攻,就要在这些人衰老之前完成,这一代人老了,就绝对没希望了。 李唐和王郑政权,此前都没有充分想到梁朝如今的经济体量规模,以及由此带来的持续对峙战潜力。直到这一刻。大梁持续地一丝不苟的消耗战姿态,才打了李唐的脸,所以说,阴平道驻军行为,意义实则非常重大,因为这宣扬了一个经济体量碾压敌人的大国的心态、气场。 李渊终于乖乖地开始集中兵力,准备走当初北周和隋朝的老路——南朝铁板一块,并非进取良机,还是应该先学习当年周武帝。先把北齐故地的地盘收服了,一统北朝,然后再南征。 武德元年/鸣凤元年十月,薛仁果正式战败。泾阳城被攻破,薛仁果本人战死,被枭首送到长安。昭告天下以安民心。另一边,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因为关外又突降大雪,出现了剧烈的寒冬。僻处关外又没能提前从关内转移过冬物资的刘武周也顶不住了,宋金刚首先在雁门群山之间被逼得走投无路,被李建成的部队击败,宋金刚本人被俘,随后斩首示众。 开春二月,草原上大雪刚刚化开,唐军集中兵力对经过一个冬天冻饿之后虚弱已极的刘武周发动了最后总攻,仅仅一个多月,雁门郡城落,刘武周在雁门行宫内举火**,没有做唐军的俘虏。 洛阳的王世充,这段时间显然没有什么开疆拓土的好方向,整个“开明元年”冬季,无非都是在消化李密留下的那部分已经被郑军占领的土地,由于李密占领期间的肆虐,这些地盘都没什么积蓄产出,甚至还要继续靠洛口仓留下的存粮反哺接济,徒然让王世充背上了一个大包袱,甩都甩不掉。 眼看着局面越来越危险,王世充只能放弃了扩张的脚步,转而走上外交纵横的路子,从洛口仓拿出一小撮粮食,过河结好河北的窦建德,希望和窦建德构筑起攻守同盟,同时在两淮方向上,也开始反复对梁朝示好,试图提醒萧铣当初他和萧铣在江都时的愉快合作经历。只可惜南梁朝廷富庶,王世充实在拿不出什么可以让萧铣眼热的条件来交换。最后弄了半天,也只是换来南梁朝廷谁都不帮的姿态。 …… 武德二年四月,结束了北周故地全部战事后、还休整了两个月的唐军,终于集结全部主力,踏上了出潼关东征的道路——当然了,出征的路线并不仅限于潼关陆路,因为唐朝掌握的河东地区,还可以直接在三门峡以东的地区,从河东渡过黄河威胁洛阳北面的孟津渡。 李渊依然采用了他起兵以来的一贯配置方略,把唐军分成两股力量:由次子李世民为右军主帅带领七万关中精兵,走陆路出潼关、直扑函崤道,麾下统领刘弘基、段志玄、张公瑾、徐世绩等将领。 以太子李建成为左军主帅,带领八万河东精兵,走水路南渡黄河在孟津渡登陆,包抄郑国国都洛阳以东的区域,切断洛阳与虎牢关、洛口仓之间的联络。麾下将领则包括了齐王李元吉、驸马柴绍,以及李建成一贯以来的几名得力臂助殷开山、去年才兵败后投降唐朝的隋朝降将屈突通。唐军左右两军总计出兵十五万人,规模远在王世充军之上。 王世充军第一反应便是选择了谨守各处要隘,但是很快发现这些举措都是徒劳无功的,反而被唐军抓住机会分割包围了王世充军相当一部分兵力——因为李建成部从河东直接渡河南下,而王世充军对水师几乎没有建设和重视,所以李建成的部队完全可以出现在西面崤函道或者东面虎牢关的背后,把王世充派往洛阳周边八险之地的驻军反而与洛阳分割开来。 唐、郑两军相持了两个月,终于,王世充那些外围险隘当中的守军绝望地发现了自己主公固守坚城、坚壁清野,没法派出援军来野战击退围困部队,所以出现了动摇和投降。李世民趁机突破了崤函道中大部分隘口,突进两百里,成功与大哥李建成会师。 崤函道陷落前,王世充心中还有最后一个幻想,那就是指望着南面的梁朝皇帝萧铣能够出武关道,截唐军后路,把潼关与新丰渡之间的道路掐断,直达黄河岸边。王世充之所以如此奢望,无非还是觉得自己要是真的倒下了,对于萧铣来说肯定不是好事——只要萧铣还希望坐山观虎斗,那么就会希望王世充和李渊多撕逼撕两年,让他王世充帮忙多放李渊一点血。 可惜,王世充的这种判断没有成为现实,梁军一点都没有出武关道的意思。绝望中的王世充只好一边继续坚守洛阳,放任唐军围城而不战,一边在洛阳被围之前派出信使招抚如今还在郑国控制之下的东方诸郡,让他们各自守备地方,同时把住虎牢关,不放唐军继续往东蔓延扩散。 自从李密被王世充消灭之后,王世充还是颇从洛口仓往洛阳城内运输了不少粮食的,满打满算也抢出来一两百万石存粮,所以如今的洛阳城若是被围困,要想饿死城里人的话还是颇为不易的,光靠存粮也能勉强撑个一年多。 然而,光能够坚守得久并没有什么卵用,战争从来不会靠死守取胜。发现指望萧铣无望之后,王世充在被围之前的最后一刻,派出使者杀鸡抹脖子地许诺好处,还把洛阳城内当初隋朝就留下来的宫廷财宝搜刮了一大波,由使者押运着送去河北给窦建德,让窦建德尽快出兵救援,还许诺了种种事后的重谢。 也活该窦建德此时志满意得,毕竟前一年他才刚刚干死了多年宿敌薛世雄,以至于窦建德这两年在河北发展得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敌手和挫折,唯一还能和他撕逼的、名义上依然打着大隋旗号的卢龙留守罗艺,也已经退出了半个幽州,没法和他抗衡。心越来越大的窦建德也看到了李渊吞并王世充之后对他的威胁,所以很干脆地出兵了。 当然,窦建德心里是不是真想救王世充,世人还说不清,谁知道他会不会就近观望,等王世充和李渊都精疲力竭了再就近捡漏也未可知——只要李渊始终以先和王世充决战作为首要目标,窦建德的援军就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世上只有一个局外人知道,李唐大军在这个当口会选择围城打援,也就是不以歼灭王世充为首要目标,而是选择先和来增援王世充的部队野战破敌。 很显然,知道这一点的那个外人,就是大梁皇帝萧铣了,所以,他需要憋住气,比窦建德更晚出手。 第十七章笑到最后(最终章) 武德/开明二年五月。荥阳,汜水关。 号称二十万之众的河北雄兵,在夏王窦建德的亲自率领下,屯兵摆开。夏军远来至此,并没有经过多长时间的休整,此刻正在疲敝之中,士卒劳苦,体力耗竭,完全是靠着此前一股连胜带来的勇气在支撑,这种状态虽然也属于军心可用,但是谁都知道,如果锐气被打折了的话,很难想像背后掩藏着的巨大隐患。 窦建德来救王世充,可不是白救的。众所周知,此前窦建德虽然号称雄踞河北,却也不是说黄河以北的所有土地都在窦建德手里了。毕竟,东都洛阳本身就是北靠黄河的,若是王世充自己真的一寸黄河以北的土地都没有占据的话,那他定都洛阳也太危险了,岂不是相当于把自己的软腹暴露给别人,还任由别人拿着一柄利刃在那儿比划么?只不过,窦建德和王世充之间因为此前冲突不明显,加上窦建德又是流窜作战起家的农民军,所以世人很少去关注窦王之间那犬牙交错的边境具体是怎么划分的。 远的不说,在通济渠和黄河交汇的汴州对岸,就有两座州郡,也就是卫滑二州,此前一直是王世充的郑国的地盘,虽然在河北,却不属于窦建德。或许是因为这些地方事关大运河漕运河口的安全,在隋朝存续期间,一直是重兵防守的地段,本时空的历史上,当年杨玄感在黎阳仓起兵后,一直往北打涿郡,而没有南下东都。这一蝴蝶效应导致了隋朝朝廷在卫、滑这一运河门户地区的驻军比历史同期更强,所以窦建德也一直没有拿下来过。窦建德在这一地区控制范围的最南端,就仅仅是黎阳。这也是为什么前年薛世雄在河间郡被歼灭之后。其手下那些始终心向隋朝的官军残部可以轻易南下投靠王世充,就因为王世充在黄河北岸还是有那么一点桥头堡的。 卫州和滑州,是在最近这段时间,才落入窦建德手中的,当然了,这一易手并没有经过激烈的武力交战,而是两州的郑国守将提前得了王世充的交代:一旦夏王救援郑国的大军到来了,就立刻向夏王献城投降。卫、滑二州就是在王世充的行台尚书韩洪带领下投降的,其余还有一些地盘则是王世充从李密手上接收过来。一直没有建立起稳固统治的,诸如元、梁、管三州,也一并在窦建德进兵途中投降。 可见,窦建德来救援王世充,可不是来做兼爱非攻、大公无私的国际主义者的,人家也是一边吃着锅里的,捞足了出兵的酬劳,一边在旁边看着,专等李世民和王世充分出胜负来。然后他好等到至少其中一方筋疲力竭、另一方也半残的时候再下毒手。 李世民当然不傻,完全知道窦建德的算盘,唐军统帅层,见窦建德一派冒进急躁、贪功圈地的做派。决定一改此前的方略,才用围城打援的战术,痛击窦建德。如果可以消灭王世充的外援。让王世充知道守得再久也没人来救他的话,东都洛阳完全有可能和平劝降。 …… “殿下。夏军两个月内,从涿郡、河间等处赶到荥阳。期间攻下了五座州郡,还就地征发船只渡过了黄河。正是远来之后,疲惫至极的当口,窦建德完全是仗着我军与王世充对峙,无暇他顾,才有恃无恐,敢于如此强行军逼近。若是等夏军休整歇息,恢复了战力之后,再好整以暇坐观我军与郑军分出胜负,则夏军以逸待劳,定然立于不败之地。 为今之计,既然郑、夏两军都是不得不歼灭的对象,不如先趁夏军体力未复、疲惫不堪时主动击破。如此一来,虽然会让郑军得到坐山观虎斗、以逸待劳的机会,却胜在王世充此前可以坐守坚城,闭门不战,纵然要趁这个机,到时候也不得不打开洛阳城主动与我军野战,纵然我军消灭夏军后本身也虚弱一些,但是只要是野战,就不至于让王世充还有城池这个屏障可以凭借了,相当于平白省掉了攻城的辛苦,未必不能取胜。 若是不改变既定方略,非要先与王世充决战,则我军需要消灭的敌人总数并没有减少,还额外多了一道攻破洛阳坚城的损失,不可不差!” 同在荥阳附近的唐军大营里面,得了李世民授意的新降谋士徐世绩慷慨激昂,对着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陈述了这番道理,也让原本试图避免与窦建德直接冲突的唐军将领统一了思想——既然早打晚打都要消灭这么多敌人,而先打窦建德的话说不定还能省掉攻城的麻烦,而是全程打关中精兵擅长的野战,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乎,就在窦建德到荥阳扎营的第二天,唐军就逼近了过来,一改此前以主力围困洛阳的姿态。窦建德心中倒是颇为措手不及,不过却也没太把唐军放在心上。心中的情绪,主要还是对唐军不上道的愤怒。 两军就在荥阳摆开军阵,荥阳附近出了汜水关之后,地势很是开阔,摆开三十万大军都没问题——当年刘邦项羽的成皋大战,也是在这处古战场,项羽要杀刘邦的老爹煮肉羹,刘邦假意请项羽分一碗爹的肉给他尝尝、最后撕逼撕完签了鸿沟为楚河汉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这一片土地上,也算是历史的巧合了。或许同样是历史巧合的是,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唐军,就占据了当年刘邦的西军位置,而窦建德的东军,就占据了当年项羽在成皋的大本营。 三十万雄兵划地为阵,展开了隋末内战中规模最大的一场决战。 唐军先以李世民手下骑兵大将窦抗率领轻骑远远突前骚扰夏军,窦建德见唐军主力没有压上,只是让数千骑兵远离主力来战。有心一口气灭掉这个诱饵,便以弓弩射住阵脚。而后主力中军压上反扑。窦抗不愧是李唐死忠,虽然战斗力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但是忠心与勇气非同小可,手下精兵也都是酣战死士,反复对着数十倍于己方的夏军中军主力冲杀五轮,己方死伤过半之后,才全军溃散下来——这番苦肉计一样的挑衅,演的实在太过逼真,让窦建德以为唐军士气不足,采取了没有留下预备队的全军压上方略。 唐军的坚韧性,显然超过夏军。夏军远来的疲劳根本没有恢复,完全是一口勇气吊着,此刻又被唐军调动起来,以一股偏师的损失为代价,换得夏军全部主力都跟着冲杀了数个时辰、体力消耗巨大。两军十几万规模的主力真正拼杀到一起时,唐军的体力优势就非常明显了。 血腥的屠戮持续了数个时辰,一开始谁都没能取得明显的进展,超过五万名士兵,在区区半天的血腥狂杀之中倒毙沙场。血肉泥浆四溢横流,让人不得不怀疑成皋大地就是一块血肉磨盘,一台史前凶兽级别的绞肉机。全面决战从午时一直杀到戌时,夏军才终于在全面的体力崩溃之下崩盘了。此前连连圈地圈得飘飘然的窦建德,才算是猛醒过来,可惜一切都晚了。 据说窦建德本人带着手下的骑兵部队一路东逃。逃到了一个地名叫作“牛口渚”的地方,才被唐军因为战马马力的优势追上合围。唐军伏兵四起。高呼“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的谶纬谣言。动摇夏军军心,一番激烈的搏杀,窦建德本人身中数箭,坠马被俘,手下亲兵自然星散崩溃。 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窦建德会被李世民俘虏后绑缚着送到洛阳城下,然后由唐军骂阵手们高呼着通知王世充,好让王世充知道他的外援指望已经断绝了,援军主帅已经兵败被擒。然后,绝望的王世充就该开城投降,跪地求饶,试图以无血开城换取一个体面的下半生。 可惜,历史到了这一步,显然出现了分叉。李世民和李建成的所作所为与历史同期没有丝毫区别,依然绑了窦建德去洛阳城下劝降、打击城内士气。可城内的王世充却没有第一时间投降。 按说,王世充也应该够绝望了,无非也就差那么一两根稻草,多年之后,根据王世充自己的回忆:如果当时再过那么个把月,她也就真投降了。 事实证明,王世充这一丝灵台清明的坚持,让他有命活完这下半生。因为,就在窦建德和唐军的荥阳血战之后数日,以逸待劳、休整了半年之久、全军严兵整甲的大梁朝廷,出兵了。东起徐州、济阴,中至南阳、襄樊,西含剑门蜀道,三十万之众的大梁精兵,以覆沧海而沃熛炭之势,全线北伐,赶在唐军主力血战过后最虚弱的那一刻,出现了。 从徐州和济阴西进的梁军,以来护儿为主帅,下有来整、秦琼、周法明等将领,十几万之众,逶迤而来,因为路途遥远,加上需要深入唐军控制区境内比较深远,所以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还能够分出主力去迎击相持。 然而,从南阳北上的梁军,选择了出中牟而越嵩山的路线,这条路线距离洛阳实在不能算远,而且此前洛阳南面背靠嵩山的一线本就不是唐军主要防范的方向,山区地形复杂,也不可能处处设防,因此这一路的梁军进兵的消息,几乎几天之内就突破了封锁线,被洛阳城内的王世充所知道了。 被围攻半年,几度以为自己快要完蛋的王世充,终于不打算玩心跳了,何况大梁皇帝萧铣还给他发来了一封很是恳切的劝降书,可以不计较他王世充曾经称帝的问题,希望王世充多想想两人当年在江都时的合作,并且只要王世充逊位,就给他实封封地、保证郑国公的爵位,子孙递减一等。 从南阳出兵的梁军主帅,乃是沈光,麾下也有十万之众,王世充没有再犹豫,既然他的大郑政权身处四战之地,天下四大军阀另外三家要讨伐别人都要经过他的地盘、既然他怎么都不可能逃脱亡国的命运,那还不如卖一个好价钱呢。 王世充举洛阳而降大梁,中原的局面天平,终于出现了剧烈的倾斜,向着有利于大梁的方向,彻底崩塌。 唐军自然是要和梁军血战到底的,不过刚刚激战之后的他们并没有余力马上发动新一轮的进攻战役,何况王世充投降之后,唐军就算速胜也没了威慑逼降的对象,为何还要速战血战、主动进攻呢?无数李唐宗室除了痛骂萧铣无耻之外,似乎并不能做别的立竿见影的事情。 然而这一切还没算完。窦建德被抓之后,唐军原本立刻派出了各路使者和小股偏师去河北之地,试图劝降窦建德麾下那些郡县。 可惜的是,同一时间,徐州的梁军也分出数万偏师北进河北,他们带去的带兵主将,正是前年兵败病死的大隋末代河北道经略使薛世雄的几个儿子,包括后来的不世猛将薛万彻。与此同时,大梁皇帝萧铣还和占据了辽东半岛和半个幽州的卢龙留守罗艺发去了很有诚意的劝降书和巨额的赏赐,许诺以允许罗艺终生镇守幽州、辽东全境,子孙递减一等的代价,换取罗艺承认归顺大梁朝廷、并且由大梁朝廷添兵助战,帮他收取还未到手的幽州剩余地界。 河北版图,在窦建德被俘之后,发生了剧烈的波动,刘黑闼之流的桀骜者当然不会甘心直接投降,依然会和试图占领他疆土的唐军、梁军、罗艺军反复激战,不过,这些都已经不是历史的主旋律了。 …… 鸣凤三年年初,中原大决战终于分出了胜负,在王世充、沈光、来护儿、秦琼等各路大军的联合剿杀之下,连带着唐军因为常年出境作战、后勤越来越困难之下,外加此前与窦建德撕逼的时候就已经死伤了三四万精兵,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十五万唐军,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寒冬过去的那一刻,李建成兵败被围,自刎殉国。李世民率领少数残兵突围,返回河东。鸣凤三年一年内,梁军主要精力经略河北,并大量调拨南朝粮秣以漕运、海运北上接济。也亏得北方已经没有多少人口需要安置,所以南方的财政负担还算撑得住。加上占城稻在整个南方各道的全面铺开,大梁朝廷得以有资本在河洛、河北宣布暂定为期三年的免税期,让百姓快速回到了土地上,恢复生产,稳定局面。不过到鸣凤五年而已,河洛、河北地区的乱贼基本上平复了下去,虽然征兵仍然征不到、收税依然收不上来,却至少不会拖后腿了。 略微稳固了这块残破之地,大梁雄兵终于对只有关中、河东两地的伪唐政权发动了最后的总攻。三十万雄兵再叩潼关,滚滚向前,日落处天子李渊,正式迎来了落日的时刻。 鲜卑贵族,终成史海沉钩。汉风衣冠,重回故土。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